◉ 第八十一章 闲谈

2025-03-22 07:06:34

因邲之战的胜利, 郢都今夜难得无眠。

宫城内,仲姬、王子加、樊姬三人一道坐在院中,王子审则在院内四处跑动。

此处是仲姬的住处, 也是王子加幼时最熟悉的地方。

自樊姬嫁入楚国, 仲姬便搬回了旧日里和唐姬还有王子加的旧居。

这里四处都能看到一些熟悉的痕迹。

比如刻在树身上的字, 墙角被烧灼过的印记,缠在窗上的彩绳等等。

王子加还发现案上摆了一只插了菖蒲的陶罐,就和幼时一样。

直到这时,她才油然而生出自己确实已经阔别故乡、远离亲人太久的惆怅。

若非这次机会, 恐怕王子加此生都不会再回到郢都。

她分明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自认为更是只将周礼视作便利的工具。

然而却依旧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些潜移默化的规矩束缚了起来。

无论如何在这一点上, 在熊旅让她与姨母再见一次这方面上, 她必须感谢他。

尽管他此举完全是为自己谋利。

由于有孩童在场,仲姬完全拒绝酒进入这个院落, 因此虽然名为庆祝的小宴, 实则更像是三个女人闲聊的茶会。

若非旁边还有一个到处乱跑的孩子, 时不时牵引着她们的注意力, 那便更像了。

仲姬挥挥手, 示意樊姬和王子加自便。

半晌, 她开口问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加,你在随国可还好?王子加还是为自己倒了一杯果汁, 假作那是酒一般对着仲姬作敬酒状:当然,您放心。

她当然知道只这样的回答仲姬当然不会满意, 便浅浅抿了些甜浆继续道,随国目前由我执政, 能有什么不好。

由你摄政?你的孩子……叫什么来着, 罢了, 我记不得了,明明以前还见过的。

你未曾归政于他?仲姬抚了抚额,试图回忆昔日随国使团来郢都时那个被自己照顾了几日的孩童但未果,最后只是温声劝告王子加。

权势固然好,但是为了权势与自己唯一的子嗣离心,下半生孤苦伶仃又是何必?仲姬伸手覆上王子加放在杯旁的右手,大小相仿的两只手,却能清晰看出主人年岁的差距,你瞧我,若非旅还惦念我这个老太婆几分,樊姬会常来陪陪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哩。

樊姬闻言含蓄而腼腆地笑笑:是您庇护了我才是。

这话也没有说错。

楚王旅就如他父亲楚王商臣一样,后宫中并没有多少有名姓的女人,但婚后没几年娶回的左媵却是秦伯之女。

而樊姬尽管是名正言顺的楚王夫人,却一方面多年无子,另外娘家樊国也无甚势力。

可以说是靠着身为太后的仲姬才站稳脚跟。

不过还好,秦女同样无子。

楚王旅如今唯一长成的儿子王子谷臣则连生母是谁都不知,大抵不过一贱妾耳。

在樊姬已经生下嫡长子的如今,他们都称不上是她的威胁。

无妨,除了世子,随侯宝的那几个庶子亦是我养大的,还不至于说成是孤苦伶仃。

若真的全都对我心存怨恨,那也是上天注定的结局罢了。

王子加不以为意地以手遮唇打了个呵欠,失了手中的权势,只怕连感受到孤苦伶仃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仲姬皱了皱眉:你在随国究竟得罪了多少人?作为常年深居后宫之人,她对王子加口中执政的理解十分常规,即新君年幼,不得不由其母代为摄政,待其长成后再归还于他。

这样的摄政,本质还是由夫国的贵族主导朝堂,太后通常并不会与贵族们产生多大矛盾。

除非如文嬴一般,夫国和母国互相征战,不得不在其中选择一方。

但王子加明显不会遭遇这样的困境,随国至今仍是楚国的属国。

不得不说虽然对楚王商臣颇多不满,在他为王子加选择联姻对象这方面,仲姬还是十分满意的。

毕竟她并不知晓,若非王子加的努力,随国可能早已再次叛离楚国。

得罪?王子加将杯中甜浆饮尽,沾湿的唇更显红艳,显出勃勃的生命力。

她本想说可能问有几个人是她没得罪的比较合适,但是一来她过不了多久便要离开,没必要让仲姬为她担心,二来便就是她得罪了的人,只要不敢反抗,那便没有得罪。

最后王子加轻描淡写道:姨母不必担心,公子得已经成婚,我会渐渐把手里的权力放还给他。

只是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王子审终于跑累了,凑到樊姬跟前讨水喝,又不慎呛到了自己。

樊姬无奈地拍打着他的背脊,带着些埋怨和爱怜地道:他总是这般不小心,真不知晓我若不在他身边该如何。

更难以想象日后他又要如何担负起这个国家。

仲姬笑道:孩子还小,不必担忧太多。

加幼时也顽皮得很,如今不也成了这般老成持重的模样。

她昔年总像是姐姐唐姬身后的影子,寡言少语,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如今成了祖母倒像是变了个人,且放宽心,楚国的重担一时还落不到他头上。

这可说不定。

王子加说着风凉话,熊旅若想完成先王们称霸的心愿,便注定要四处征战。

即使再如何小心,自我幼时第一次送他上战场,就做好了他再也无法归来的准备。

就不能盼着你哥哥些好。

仲姬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但也没多少责怪之意,毕竟王子加所说的本就是事实,她们心中都有数且也做好了准备。

王子加将头枕在仲姬肩头,顺着她的意思道:我当然盼着他多活些年为我撑腰。

她眨眨眼,看向依然轻柔安抚着王子审的樊姬,樊姬也这样想罢。

毕竟在楚国若想作为太后摄政可是多了不少麻烦。

此话多少有些诛心,不过也确实值得考虑。

樊姬将已经有些睡意的王子审抱了起来,回答道:若王上无法待到审长成,国中由王子婴齐或是王子侧主政亦是情理之中。

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王子加眯起眼睛。

政治联姻能拥有这样一个妻子,熊旅可真是走运。

她回想起自己死去的丈夫,但随即不由失笑,这世间对男人和女人的要求本就不太一样,自然也没有必要苛责她的丈夫不够好。

至少她能走到今天,她的丈夫居功甚伟。

夜色渐渐从天际漫开,仲姬很快便感到了疲倦先去休息。

今夜连郢都都不行宵禁,她便也没有要求两个年轻女人也一道回去。

尽管如此,没有她在场为她们创造话题,王子加和樊姬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以讨论的共同话题。

从出身到经历,相对于奴隶而言,她们自然都是高高在上的贵女;而对于她们自己来说,则是截然相反的两条道路。

唯一相似的,也只是所有贵女都必将面对的命运——联姻,仅此而已。

两人在朦胧的灯光下各自出神,却谁也没有提出回去休息。

半晌,樊姬突然开口了,她向来是与世无争的样子,提出的问题却一点都称不上平和,至少王子加是这么认为的。

她不喜欢被问心。

王子加爱过谁吗?樊姬顺着睡得正香的王子审的头发,闲聊一般地问道。

大概故地重游还是动摇了她,若是往常定然会听若不闻的王子加反问道:如我们这般身份的女子,这个问题真的有必要吗?樊姬歪了歪头,竟显出几分天真烂漫:为什么不?虽然我嫁给了王上,但是我爱别人是在嫁给他之前啊。

况且爱和婚姻本就是两回事。

她缓慢地点头,最后笃定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