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说出这个秘密的时候, 我突然对你们之间的故事失了些兴趣。
樊姬笑道,一旦仅仅局限于男女之间,再复杂的感情最终也不过是爱恨交织四个字罢了。
听到樊姬的话, 王子加也不由笑了起来:倒也并非如此, 我们将彼此当做兄妹的时间太久了, 不论是爱还是恨,本质都并非出自男女之情。
她以手支颐,过了一会儿又道,但显然也不可能是纯粹的兄妹之情。
樊姬摇了摇头, 还未待她开口, 王子加突然幽幽道:是占有欲罢。
非要强行命名实在无甚意趣, 情绪也很难分明, 但唯有得到是确确实实的。
这也是当年我离开郢都前一定要与他过夜的理由。
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王子加已全无含蓄, 至于重逢之后, 反而只不过是因为无话可说罢了。
她将脸凑近樊姬:其实我与他还有过一个孩子, 不过都已是些旧事, 你完全不必担心。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就如你所说, 都只是过去的事情了。
虽然口中这样说着, 心里也如此认为,樊姬还是为此而略微惊讶了一下。
她本想问王子加怎么没有把这个孩子送回父亲身边, 又转念想起对方丈夫早亡,如今又执掌一国, 并无此番必要。
不过……他不知道?樊姬下巴微抬,示意的当然是楚王旅。
虽是疑问, 却在问出之前便已有了答案。
毕竟以她对楚王旅的了解, 尽管对除了继承人之外的儿女都不甚关注, 但他总也不至于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被旁的男人抚养。
王子加放声大笑,丝毫不在意仲姬或是王子审会不会因她的笑声而清醒。
这件事埋在她心中太久,真正曾经一窥全貌的竟只有斗克黄一人。
今天却被她全盘告知于熊旅的妻子,不得不说颇有一些奇妙。
他本会知道,如果这个孩子得以成功降生。
良久,王子加如寻常任何一句话一般地答道,随即重新站起身,就到这里罢,夫人。
等大军归来,我也该回随国去了。
回去看看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未来的随侯和大工尹作为姬姓后裔,是否试图打破我这个不肖周人祖宗的外姓女的统治。
她边走边道,语气十分悠然——邲战取胜之后,楚国的霸业已势不可挡,不论随人作何想法,都无法违逆强楚。
女君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毕竟,娶了晋国赵氏女的随君,如何能比得上本是楚女的随君。
尤其这位未来的随侯夫人的父亲,正是邲之战中统领三军之一的赵朔。
只是可惜了。
女君想,她如今在亲楚的随国恐怕是举步维艰,这也只能怪她的父亲如此狠心。
若是公子得待她好一些,处境可能也不会太差,但若是如女君自己一般不得丈夫心意,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倒也不必担忧,邲之战中晋国称不上伤筋动骨,各国通常也不会轻易取消婚姻将夫人送回,那几乎是结仇了。
而待熊旅死后,晋楚情势会走向何方亦是难言,指不定到时便是女君的这位儿媳施展的时机。
到那时她大概也早已身赴黄泉,若是幸运便能独自偏安,不幸便只能与随侯宝互相怨恨地在幽冥中度过往后所有的时光。
毕竟是自己儿子的亲父,女君毫不怀疑她会与随侯宝合葬这件事情。
漫无边际地想着各类事宜,女君听到身后的樊姬如叹息一般地道:占有欲还有肉/欲又如何不算是爱,尤其对你们这样的人满心都只有权力的人来说。
女君闻言只是轻轻一笑,连脚步都不曾稍顿。
她得到权力,稳固权力的途径本质是依仗于楚国,以世人皆知的血缘作为稳定的牵系。
从她的父亲,到她的兄长,即使这其中没有任何意外,他们没有任何其他苟且也是一样。
甚至不如说这样一切都会更加简单。
但是这种情况下,大抵是不会有樊姬所说那般扭曲的欲/望的存在,所以如果她非要说这是男女之爱……那便是罢。
*楚王不日便将归来,郢都内已经开始筹备大型的宴会。
这种宴会通常有乐舞相伴,并且规模不小,而大军回国后祭告祖宗同样需要祭祀乐舞,樊姬和仲姬近些日子便忙于此事。
但仲姬毕竟年纪大了,大多事情还是必须由樊姬完成,她只得将王子审交给他的祖母。
已经从战时状态脱离,女君自然不再适合参与楚国之事。
她单纯地作为一个归宁的王女,一位宾客安静地停留在楚宫之中,极少见人。
仲姬不去处理公事时,她便每每陪伴在姨母的身边。
她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便极为享受这段难得、甚至算得上是偷来的时光。
女君甚至因此没有参加这场盛大的宴飨,反正她也未曾参战,而论功行赏之事还要再等几日。
因此当楚王旅前来探访仲姬时,见到的便是让他生出恍若隔世之感的场景。
相似的两张面孔依偎在一处,尽管昔日的少女已如她母亲当年一般年岁,而年长的那一位更是垂垂老矣。
他此时忽然意识到他的年纪也不小了,在他刚打败楚国的宿敌,霸业将成的春风得意之时。
这让楚王旅平白生出不悦,他一言不发,转身便离开了此处。
仲姬对自己看顾长大的孩子充满包容,只是顺了顺倚在她肩上的女君的头发,并未说什么。
而女君则冷眼看着楚王旅离开,暗自揣度着对方应不至于因此一胜便得意忘形,但还是决心之后去给他浇些冷水。
直到仲姬睡去,女君依然毫无睡意,她很少在这么早的时辰歇息。
正当她阖上双目试图睡去的时刻,她听到了院外的埙声。
推开门不出所料地看到楚王旅正站在院中。
楚王旅并非绝顶的美男子,至少女君的好几位情人都可以在外貌方面胜过他。
可是对女君来说,长相能够带来的好感远远低于风仪。
而此刻在月下吹埙的楚王旅,整个人分明依然还散发着血与火的气息,却被取下冠后半白的长发和清澈的月光一道打散,又被苍凉的乐声包裹,显出些平和与落拓——那当然只是错觉女君眯起眼睛,看到院内的石台上还有一支竹篪,便走过去拾了起来。
她双手翻转,静静听过一阵楚王旅吹出的曲调,虽不是她熟知的任何曲目,却还是凭借感觉用单音应和着。
伯氏吹埙,仲氏吹篪。
这是在暗示她恪守兄妹关系?女君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她才是最不想让仲姬知晓这件事的人。
她放下竹篪,直接走到楚王旅身边夺下了他手中的埙,对方也未作拒绝。
她看着楚王旅,楚王旅平视着前方,半晌道:你的儿子我活着给你带回来了,受了些伤但不碍事。
军队有些损耗,皆在正常范围内,不需要你烦扰回去如何与随人交代。
他抬头看向一棵隔壁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树,树冠在夏日里无比繁茂,那是他们二人往日里常去玩耍的地方,也是见证了一切走向物是人非的旧证。
女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许久,发出了不带感情的嗤声。
拿到你许诺给随国的城邑我会立刻离开郢都。
此后若有所需,遣使者前来随国便是。
女君毫无仪态地挑了棵树靠上去,冷眼看着楚王旅在她面前演示兄妹情深,只剩宋了,顶多再添些小国,之后的战役我都不会再参与。
待王上举行诸侯会盟时再见罢。
作者有话说:感情戏终于结束了,我累了。
收尾好卡。
注释:【公子谷臣】前面说的男主的长子,嗯,其实只知道是楚王的儿子,说不定也有可能是商臣的,反正是文献里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之所以专门提到是因为他在邲之战里被俘虏了。
【伯埙仲篪】哥哥吹埙弟弟吹篪,形容兄弟情深。
不过虽然做排行的时候男女都可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