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庙前的闲谈终究不过是随口一言。
很快女君便为公子周和公子偃选中了合适的妻子, 均来自于国中异姓。
也就是说,他们二人的婚姻反而多代表些个人意愿,至少有那么几分选择的机会。
而公子汤, 女君决定将她嫁回楚国。
通常而言, 若两国世代联姻, 则一者嫁女,一者娶妇,往往并不会有所颠倒。
鲁国总是娶自齐国,而很少将公子嫁去齐国便是这个道理。
而对于楚国和随国而言, 它们之间称不上平等, 这种单向的行为更意味着两国都心知肚明的血缘同化。
因此当女君决定在下一代不自楚国娶妇, 而是以嫁女维持两国盟约的时候, 季怡自然是无比赞成的。
而令人意外的是,公子得反倒对这个决定有所犹豫。
想要阻止这桩婚事, 你总要给孤一个理由。
女君很随意地靠在几上, 看着坐在她面前眉头紧皱的公子得, 你有足够的时间, 孤还没有去信给楚国请他们确定人选。
如今楚国当权之人大多是您的同辈, 楚王太子年纪尚小, 汤只能嫁与一个无权之人。
与其这样,何不将她嫁与北方?公子得思考片刻, 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北方?女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直到公子得避开了她的目光, 是秦国,齐国, 还是……晋国?她哼笑一声:孤还道你二人什么时候兄妹情深了, 原来不过是你一人的盘算。
女君抽了舆图在案上展开, 示意公子得走近些,随国北接郑国,西北侧与唐国接壤,然而东西南三面均为楚国之地。
汤嫁去那几个大国于你何用?制衡楚国?何况……你们这些男人的眼中,总是利益为上,姊妹女儿的处境并不重要。
等婚姻既成,她作为工具便完成了任务,从此只要活着作为两国间的联系便足够了。
是这样吗,得?女君带着笑意的声音逐渐变冷,说到最后,几乎称得上是呵斥了。
当然不是。
公子得面不改色地否认,随即反戈一击,只是母亲将汤嫁回楚国,不亦然还是考虑到自己的利益,而没有在意她的幸福吗?女君甩袖将坐在她身侧观看舆图的公子得拂开:孤的利益?她语调上扬,竟是有些怒极反笑。
她本想说些什么,诸如随国本不是她的国家,她的利益仅止于她的一生,往后如何本与她毫无干系等等,最终还是不言。
公子得却不愿就此善罢甘休:母亲的地位稳固全然仰仗于楚国不是吗?自然执着于加强与楚国的联系,随人皆知,您又有何不愿承认。
不愿承认?她细细品味这四个字,又冷笑了一声。
说到底,哪怕她不将公子汤嫁回楚国,只要楚王旅还活着一日,仲姬还活着一日,甚至子重和子反还活着一日,楚国就依然还是她的依仗。
哪怕他们都死了,看在利益和血缘的份上,楚国也依然会选择继续支持她。
而公子汤嫁到楚国后,看在她的面子上,绝不至于为夫家所欺凌;嫁往北方则是全然未知的境况。
她固然有所图没错,却尽量为公子汤作了最好的那个选择,就如当年楚王商臣为她选择随国一般。
至于之后发生的事情是谁也无法预测的。
可是现在,她的儿子却在借题发挥,指责她的决定。
女君知道,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
她预想过无数次的事情,就快要在她眼前上演了。
出去。
她闭目仰靠在几上,不想再看公子得的表情。
他如果真的有能力逼宫,便由得他去。
三十六岁,她的年纪算不上年轻了,便是死了,好像也没有什么遗憾……她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却没有关上。
没过多久又似乎过了很久,女君猛地睁开眼。
她拿起挂在墙上的弓箭,面无表情地瞄准依然在她视野中的公子得。
弓弦缓缓被拉开,割伤了因她临时起意而没有戴上玉鞢的手指。
然而一直到那个背影从她视野中消失,箭矢也未曾离弦而去。
晚间,季怡来寻她。
一场情/事之后,两人正相拥温存,女君突然开口问道:你为何不成婚?似乎是你自己说过,若是成婚便离你远些。
分明是肌肤相亲的火热气氛,季怡的声音却冷了些,现在却问这个?我与你说过这种话?女君喃喃道,双眼有些迷蒙。
这确实是她的想法,但她一时记不清是否告知过季怡,也没有关注过季怡的私事。
若对方真的因此而未曾成婚,她可真是有罪于季氏了,实在有些对不起公孙盂。
女君想着,将季怡的颈项搂紧了些。
但对方愿意为了她不娶妻,是否能证明他在爱着她?又或者……季怡不会抱着与她生育一个孩子,便有资格得到随国君位的打算罢,甚至为了这个可能甘愿付出不娶妻的代价?但十几年倏忽而过,他无论如何也该知道这行不通。
她在茫茫思绪中想起樊姬曾经问过的问题,但很快便又被卷入情/欲的浪潮。
等再度醒来,便见季怡抓着她的手在端详那道已经结疤的伤口。
这种伤轻易便能被看出是弓弦勾勒所致,季怡却什么都没说,见女君转醒便唤来女奴服侍,自己很快起身离开。
女君懒洋洋地瞧他离开的背影,派人递了个消息给芈陵,告知今晚她会去她和师照的府上。
芈陵和师照仅有师颂一子,因此当儿子常伴公子得左右之后便尽享二人生活,称得上是琴瑟和鸣。
女君到访时已用过暮食,进门便见他们当真于院中奏乐取乐。
男子弹琴,女子鼓瑟,曲调轻快而愉悦,若非见到其人,光听这乐曲怕是会以为是某对刚成婚的有情人,正是浓情蜜意,如胶似漆之时。
即使是客人的脚步也没有打断他们的合奏,直到一曲终了,芈陵才站起身走到女君身边迎接她。
姐妹二人一同往屋内走去,师照则跟在她们身后。
待三人一同坐下,女君也没有多作客气,直接开门见山。
给颂择一门亲事罢,或者随意什么,把他拘在家中便是。
女君的语速依然不紧不慢,话中却带了些山雨欲来之意。
芈陵愣了一下,与师照对视一眼,便直接应下。
她顿了顿,又试探性地问道:是得他……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这便是第二件事了。
女君微微颔首,之前便教姐夫特意挑选了血缘已远于公室的宫卫,如今正好派上用场,便令他们固定于我殿外巡视。
不必加强防守,以免打草惊蛇。
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轻轻叹息了一声:此事若是我疑心重也罢了。
若不是,则没有旁人的协助,他绝不敢有所异动,那便只能是季怡了。
这么多年,尽管季怡是我毫无疑问的左膀右臂,但因为忌惮,我始终未曾将他大工尹的职位换作左尹或右尹。
连姐夫的爵位都由昔日的中大夫升至上大夫,任职都尹。
他又身为公室之首,有所不满也是理所应当。
女君喝了一口酒,如同话家常一般对芈陵夫妻感慨道。
师照向来沉默寡言,此时也不由开口道:若君上愿许他……不可能。
女君断然否决,左右尹之位空缺已久,且往往由公室近亲担任。
他本就在随国颇有威望,只是职在百工,执政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我才更好挟制他。
若许他此位,怕是郑祭仲再世。
便是祭仲,尚且曾屈服于宋国之力。
强楚在侧,你又何必担心。
芈陵劝道,况祭仲纵使参与废立郑国四位君主,郑庄在位时却始终忠诚于他,不是吗?看到女君不置可否地沉默以对,芈陵终于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所以这么多年了,你始终不信季怡会忠诚于你?作者有话说:还没完结已经开始想写啥番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