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信他。
女君慢吞吞地吐出这几个字, 看见芈陵的表情更加微妙,她才又继续道,当年他来投我之时, 我尚且称不上胜券在握。
我知道你要说这才说明他真心助我, 我也必须承认, 当年若无他的帮助,我掌权不会那般轻易。
但这意味着他在面对我的时候,始终认为我们是平等的。
既然如此,何谈忠诚。
女君说着令人惊愕的话语, 语气和表情却都很淡然。
她握住芈陵的手放在自己腿上, 掌心微微用力:合作与平等的关系事实上也未尝不可, 但他若是与我同样的外姓倒也罢了, 却是公室子,甚至是季梁之后。
你说我又如何敢信他?芈陵的表情有些失望:就算不论君臣, 你们相伴多年有如夫妻,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这也还不能代表什么吗?夫妻?女君勾起一抹笑, 同床异梦亦是夫妻, 便如昔日我和随侯宝, 彼此都恨不得对方早死。
何况无媒苟合哪里称得上是夫妻呢, 不过一时情/热罢了。
便是在一起多久,也算不得什么。
你就别劝我了, 陵。
这也只是有备无患罢了,说不定都只是我想多了。
女君宽慰道, 她松开手站起身,转头看向师照, 就按我说的做, 不必过于担忧。
师照颔首答应后, 女君便潇洒地转身向外走去。
她听到芈陵低声念叨了一句什么,但只当做没有听见,也没有回头。
芈陵说的是:加,其实你谁都不信……但这岂不是太辛苦了吗?她说的或许是对的,女君心想。
即使是芈陵和师照,得到了她比较多信任的两人,如今她的计划将他们纳入自己一方,也只是因为他们利益一致,没有背叛她的必要罢了。
并不是因为相信他们绝不会背叛她。
至于辛苦……这早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何谈辛苦。
女君所预料的一切发生在某个一如往常的早晨。
此时冬日过半,屋中却被熏得暖意洋洋,还有微燥却散发着淡香的气息,直教人犯懒。
自女君回国,便一直没让公子得放下监国之责,而是依旧将一些不太重要的政务予以他处理。
因此,两人此时同在书房之中。
之前与楚国交易得回的几座城邑目前正处于交接的过程,为此,女君将公子周和公子偃派了过去。
他们和楚人曾经一同作战,相对比较亲近,也清楚忌讳,更好做事。
而等他们回归,婚事也准备得差不多,又有两桩功劳在身,刚好可以成婚。
而公子汤的事情也筹备了大半,楚国那边给出的人选是屈氏的宗子。
屈氏是王室氏族中较近的一支,与楚王旅血缘还未出三代,也算是若敖氏之后相对较为显赫的王室氏族。
当然,短期之内不可能再有氏族复现若敖氏的辉煌了。
申公巫臣也出自屈氏,不过并非嫡系。
女君本来看中了申公巫臣的嫡长子,迟早执掌申县要地,又不会久久停留王都,是个联姻的好人选。
但考虑到申公巫臣对夏姬的执着,她还是接受了楚国方面的建议。
明年夏日,随国和楚国就将再度联姻。
母亲此次回返郢都,可有什么不同的见闻?分明已过了好几个月,公子得却突然提起了此事。
但是处理政务的困倦之时,母子两个总会随意说些闲话,女君便也只是放下手中的笔,向身后的凭几上靠了靠。
并无什么特别的,郢都还是旧日的模样,倒是人变了许多。
如今楚国已经没有多少孤认识的旧人了。
女君说着,抚了抚自己的眼角,尽管铜镜并不清晰,但她知晓,她的脸上已经爬上了皱纹。
看见她的动作,公子得原本笑吟吟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的隐忍,但他还是佯作无事道:毕竟母亲离开故国已有十八年了,我都十七岁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开口,母亲,我……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说了,他说不出口,他欲言又止。
女君若有所感,闭上眼睛道:确实,十七啊……你都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她沉默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刚才想对我说什么吗?你是我的亲子,不必如此犹豫,有想法便可以直说。
……没什么。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得。
与我说实话。
女君叹息。
早几年,公子得还会拿她归楚,又或是其他国家母子反目之事与她半真半假地开玩笑。
事到如今,不知是不是本心里因为越来越在意,反而再也说不出口了。
可惜他常年被她隔绝在政治之外,纵使有长者的教导,季怡定也灌输给他些不知什么想法,但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随着年岁渐长,他对她钦慕而敬畏,尊重有余而亲近不足。
想要掌权,却从来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脱离她或是季怡而独立。
公子得狠狠地闭了闭眼睛,又咬紧牙,最后还是道:没什么,您多虑了。
是吗?女君微微睁眼瞧他,只看到一个僵硬的背影。
她有些腻烦地坐直身体,不愿再与公子得打这个哑,你迟早会成为随侯,就这般急于一时?急?听到女君的话,公子得猛地回头,我没有!我只是……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甚至不知道女君所说的究竟是不是他的真实所求。
但是混乱的想法中,公子得又意识到自己确实这样做了。
有些颤抖的手握上了案边的酒具。
日常所用的酒具往往是精美的漆杯,宴饮祭祀时才会考虑吉金所制的酒器。
但公子得今日却特意称新得了北地美酒,故而用铜觚来盛放。
轻轻一推,坚硬的器皿就要落地。
公子得在它摇摇欲坠的瞬间将酒觚握紧,又随即松开了手,刺耳的声音随即响起。
女君终究无言,在预计到有人即将闯入的瞬间擒住公子得的肩膀,将他扼入自己的臂弯,袖中的匕首划出一道银光,抵在公子得颈上。
果然还是你。
她的叹息声悠长而宁静,是意料之中的无可奈何。
来人施施然推开房门,光明正大地迈步而入,果然是季怡。
我让师照安排在外面的人被你处理掉了?女君的声音低哑而温柔,如同情人的私语,让从未听到过母亲这般腔调的公子得震惊地想要转过头去,又因受制于颈间的利器还是未曾动作。
确实如此。
季怡优雅地微微屈身行礼,他身后房门大敞。
冬日的暖阳被他遮去大半,独留寒风呼啸灌入。
莫名僵持的气氛中,在场的三人却都不觉寒冷。
季怡站在门口入内一步便不再向前,而是看着屋内这滑稽的一幕。
母亲通过自己儿子的性命来威胁一个外人,若让任何旁人知晓都怕是会当成世上最荒谬的笑话。
多么可笑啊!他一点都笑不出来。
但他还是开口了:君上用公子得威胁某怕是无用,如今公子周和公子偃皆以功成名就,随国不再只有公子得一个选择。
季怡避开公子得受伤的眼神,含笑看向女君,还要感谢君上对两位庶公子的悉心栽培。
看见了吗?得。
女君并不理会季怡的话,而是凑近儿子耳边道,你将他当做你的父亲,信任他,孺慕他。
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你的亲生母亲都能为了权力利用你、牺牲你,她为了生育你曾经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
那么从未对此有过付出的,你眼中所谓的父亲,又凭什么爱你呢?作者有话说:我只能说,在打字打到男配出场之前我想好的政变情节都还不是这样的……好惨一儿子,摸摸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