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十九章 托付

2025-03-22 07:06:34

无论是女君还是芈陵, 将近二十年过去,都显得成熟甚至苍老不少,唯有矞姒, 给人的感觉一如往常。

不似人类。

她坐在公子得身边, 手里捣磨着不知名的药草, 而昏迷的公子得上身赤/裸,从面部到躯体都被药汁画上了奇诡的图纹。

不远处,女君浅浅地抿了一口杯中的甜浆。

季怡则坐在她的对面,将另一只空杯重新填满又推到她面前。

而门外, 刚接到消息的芈陵匆匆赶到。

她先是恶狠狠地瞪了季怡一眼, 又看也不看自己的妹妹, 直奔公子得身侧。

如何?她焦急地问道。

矞姒手中的动作依然维持着一个稳定的节奏, 好似包含着某种韵律:无碍。

她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微微抬眼看向女君, 怒急攻心。

他底子差, 这些年难得调养好了些, 别让吾的工夫白费。

他还需要磨炼。

女君眉目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口中不置可否地应了这么一句。

芈陵皱起眉, 回头埋怨道:加, 他毕竟是你的亲生骨肉!女君举杯至唇边的动作一顿,斜睨了季怡一眼才道:和旁人联手, 试图宫变夺权的时候,他又是否考虑过孤是她的亲生母亲?她笑了笑, 不知在嘲笑公子得还是自己,楚王商臣昔时……真是一脉相承。

说到这里她自己先沉默了, 因为这句话实在是过于讽刺。

楚王商臣弑父上位, 而她作为楚王商臣之女杀夫夺位, 她的儿子也想要取她而代之。

这件事荒谬就荒谬在,她并非楚王商臣亲生,却在他之后延续着这大逆不道的传承。

不过,如果是他的话,哪怕是自己的亲子也不会手软的罢。

轻微的叹息声响起,女君阖目摇了摇头:若季怡当真带兵前来,此事怕是终究两败俱伤。

师照的人不过只是障眼法,真正埋伏四周的是她手下的死士。

如果季怡选择逼宫而不是攻心,待两方人马交战,她自己的性命当真受到威胁时,女君也不知她究竟是否会真的对公子得下手。

你骗了他,这大约是他如今躺在这里的一大缘由。

她轻飘飘地对季怡说道,话语中说不清是否存有指责之意。

季怡只是颔首承认:某承诺世子会助他,鸣金为号,却并未告知方式。

他明显兴致颇佳,毕竟这场堪称闹剧的博弈之中,只有他是心满意足的胜利者,君上所言非虚,世子确实还需磨炼。

听到这两人的话,芈陵先是怒气上涌,还没待她发作便被理智给压制了——她不是第一天知道她的妹妹是怎样的人。

而季怡,毕竟是外人,她没有必要对外人发脾气。

因为那没有任何意义,他们不在乎。

可是在公子得眼中并不觉得季怡是外人。

想到这里,芈陵的怒火又重新燃起,而这时的怒火已不单单针对季怡,也同时针对公子得。

随国朝堂中的老人们早已要么自觉抽身,要么被女君架空。

如今除女君之外的当权者事实上就是代表随国公室的季怡,与代表外姓人的师照,而师照与女君的利益至少在目前毫无疑问是一致的。

然而公子得,却与她们不同。

尽管什么都明白,公子得毕竟是芈陵视如己出的孩子。

何况如今自己的姊妹安然无恙,而外甥则虚弱地任由巫摆布,芈陵很难对他如同玩闹一般的政变生出实感,自然也不会有多少恶感。

说到底,这本是女君和季怡的棋局,公子得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颗子。

只不过这颗子的分量太重,反而掣肘了执棋者的行动罢了。

芈陵轻轻叹了口气,看了眼自己的妹妹,决定要更多关爱公子得一些——总不能让他对亲生母亲生出怨恨。

至于师颂,亲事已经给他定下了,是姬姓女,氏族与公室的关系不远不近,趁着近水楼台多培养些感情才是正经。

没过多久,公子得的身体便好了大半。

自此事后,他也认清了他不配弄权这一点。

他被他的母亲和老师牢牢攥在手中。

既然如此,便顺其自然罢。

矞姒叮嘱他不可动怒,要修身养性,他索性连政务都不碰了。

学着芈陵和师照的样子,每日与自己的妻子吟风弄月,夫妻感情倒是比起之前好了不少。

但仍旧没有子嗣。

这也让已经决定将权力渐渐让渡给公子得的女君生出些烦扰。

这一日她在书房里忙碌,季怡拿着刚送来的急信走进,入内才关上门便听女君抱怨:大工尹怕是许久没见世子了罢。

未来的随侯醉心风月无心政事,您也不为随国的未来有所忧心吗?她将手里批阅完的竹简往案角一丢,以手遮目躺在了身后的凭几上,冷冷道:你给他留下的阴影两年都未曾消解。

他已十九了,除必行的祭祀宴飨之外,他几乎从不出现在人前。

致使这般后果,不知大工尹是否后悔当日未用逼宫之策。

季怡皱起眉:君上此言差矣。

若某当日不行怀柔之策,万一世子当真亡于生母手中,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古今上下弑亲上位者凡几……罢了不说这些。

女君言语中有些怒意,一旦将公子得当作继承人而不是潜在竞争对手来看之后,她便对他生出了诸多不满意,但碍于对方的身体又难以行威逼手段。

她将掩在面上的手掌放下,凌厉的眼光投向季怡:是什么事情让你匆忙赶来?楚王围宋。

季怡答道。

早已预料之事。

自邲战几月后他便连伐萧、宋,萧国已灭,宋国却未果,称霸中原只差这一步了。

季怡垂眸与她对视:此战不义。

闻言女君生了几分兴致,她坐起身从季怡手中接过简册翻看起来:遣使至齐而不借道于宋,遣使至晋而不借道于郑……看似试探宋与郑之心,但郑国早在请孤说和于楚前便愿意付出这份无需借道的代价,更何况战败之后。

终究是意在宋国罢了,可惜了那位聘齐的使者,便是宋人不杀他,楚王也是要借其一命的。

至于不义,你以为他现在还会在意这个?女君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与随国无关,置之不理便是。

有时间在意这个,不如想想怎么把你儿子拧回来。

她随口开了个玩笑,便又重新埋头于书案之中,孤答应待他及冠还政便不会食言,到时指不定会顺了他的意,归宁于楚。

若到时他依然撑不起这个国家,苦恼的就只剩下你了。

过了一会儿,女君又道:待楚王旅服宋,他势必举行会盟,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

无论到时是否及冠,都让得带人去。

作为属国,到时难保遇到大国之人冷言冷语,也恰好能让他认清一些现实。

她交代了不少,却许久都未曾听到季怡的回应。

女君抬起了头,就见季怡正一直盯着她看,目光平静而宁和,是他一贯的模样。

这人分明比她还年长好几岁,却变化得比她慢。

为什么不说话?她放下手中的毛笔,双手托腮宛如少女。

自从决定放下权力之后,女君似乎连性情都越发活泼。

季怡只是缓缓地摇头:你不能回楚国,世子还需要你。

他总不能一直做个没断奶的孩子。

女君探身越过桌案去拍了拍季怡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一同走来,风雨共舟的好兄弟,辛苦你了。

男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还有两章……吧?上一章有个东西忘了解释,先秦是贵族社会,爵位也就是上中下大夫士这些才代表他们的身份高低,职务比如司马司空左尹右尹这种相较而言是次要的。

所以从先秦到秦汉其实国家的政治体制是有非常彻底的变动的,并不仅仅是表面的分封走向中央集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