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此次的到来并不在随国众人的预料之中。
本是迎接公子得和季怡归来的宴会紧忙升了规格, 终于在三日内筹备了足以匹配楚王的礼乐。
为此,公子偃几乎挠秃了头发,最终还是因为某些无法拿定主意的事情前去寻找女君。
舞伎乐人皆以齐备, 各类食具也已备好, 但是……公子偃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
女君头也不抬, 沉浸在文书之中。
公子偃沉默半晌,压低了声音却一字一顿、铿然有力:九鼎八簋否?……女君抬头看他,唇角勾起一抹微妙的笑意,你可是周人, 甚至是姬姞共生之子。
周室衰微, 霸主竞立, 哪还有什么周人。
公子偃语气十分平静, 他确实从不认为自己是周人。
即使是身为随人的认同,于他而言亦是很少。
因此尽管他决心要分支前往楚国, 也完全没有任何失落或是不舍。
既要讨好楚王, 与其送什么珍奇美人, 恐怕都不如这天子之礼。
往日他北上黄河, 问鼎中原未果, 现在则是今非昔比。
孤当然不会反对, 楚国越强大孤的地位才能更得到保证。
女君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却并未说破, 但是得和季怡怕是不会满意,他们才是随国日后的主宰。
公子偃此时微微摇头:母亲一日尚在随国, 他们便始终受到您的掣肘,何况虽然听起来可笑, 但是兄长和季怡都是爱您的。
且楚王如今已无所顾忌, 随国更是他囊中之物, 取与不取皆只在他一念之间,同样需要母亲在其中斡旋。
便是兄长他们有所异心,也要十几年后了,到那时,我早已前往楚国,落地生根。
他的身量早已与成年男性无异,然而此时刻意压低了身体,公子得仰起头,拉长脖颈看向女君。
女君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这四个孩子名义上都在她身边养大,她对他们都没有投注太多的心思,相对而言公子得作为亲子还是拥有最多的关注。
但尽管如此,若说对公子周他们三兄妹全无感情,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人非草木,若要作选择务必衡量出轻重,在此之前却不必如此。
因而他们三兄妹未曾触犯她的利益,她对他们也向来和颜悦色。
但即使如此,当她默认他们无论心智如何都如季怡那般对随国一心一意时,出现了公子偃这么一个例外。
他此举无疑悖离君子忠君爱国的应有之义,但却意外地讨好了女君。
这与她的立场无关,只是单纯符合她的行事准则。
她向来喜欢聪明人,尤其是识时务的聪明人,所以她可以帮他。
毕竟一国公族想要毫无理由地前往其他国家,总归不会有什么好说法,只让人轻易联想到内部倾轧,兄弟阋墙之事。
宴上,当女君光明正大地谈及此事时,她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
季怡饮酒的动作一顿,但立刻便掩饰过去;公子得则皱了皱眉;而公子周却毫无意外之色,大抵是早已知晓此事。
当她又望向楚王旅,就见对方似笑非笑地看她,口中则欣然答应接纳公子偃入楚一事。
寡人应了此事,君上是否也当与寡人作一交换?楚王旅举杯示意后饮尽,随即走下位置,从乐工手中接过两只木槌,叮叮当当地敲响了那座宏大的编钟——那是属于女君的,在她山陵崩后会与之一同葬入地底的乐器。
不待女君回答他便沉浸其中,自娱自乐地敲完了一整只曲子。
本应多人共奏的编钟此时只为他一人掌控,乐音单调了许多,却也因没有无法合作的旁人影响,整曲都并未跳出任何不和谐的声调。
——就如这当今九州。
昔日大禹铸九鼎以示九州,从此天子享九鼎之尊,诸侯只配七鼎。
而即使如今礼崩乐坏,敢于僭越称王者依旧只有楚国罢了。
楚先君熊渠时便说过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却因畏惧周厉王而去王号成一时笑谈,后又在先祖武王时复称,如今凡五代,在熊旅当政时终究得到了应证。
时人不敢与之争,故为霸;我蛮夷也,故称王。
龚公早陟,余复其疆鄙,行相曾邦,以长辝夏。
一曲终了,楚王旅手撑着钟架微微倾身,缓慢地念出钟体上的一段文字。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否是延续之前所说的交换话题,突然道:君上可愿归楚?女君只是岔开话题:王上此至,不知是为何事?楚王旅眼神扫过整篇仅是现在便对女君的一生几乎盖棺定论的铭文,口中却道:为庆贺新君?王上说笑了。
季怡开口道,他眉宇间依然沉稳,不卑不亢,新君继立尚有一段时日,到那时随国自会主动告知楚国。
区区小事,不必劳烦王上挂心。
那自是最好。
楚王旅颔首,没有任何借口被拆穿的异样神色。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此宴好像就要在所有人的心照不宣之下度过。
随国众大夫皆向楚王敬酒以庆贺其成为霸主之事,对方也将这些祝语一应收下。
直至宴会末尾,楚王旅突然幽幽开口:江山美人,自古不可兼得。
寡人纵使称王称霸,却连这小小愿望都无法达成。
实在是心有不甘,不知该当如何。
女君与他之间的事并未多做掩饰,心领神会之人不少,故此言一出便引得一片窃窃私语。
然而对随国众人而言,女君的风流韵事虽为人所不齿,但终归只是小节。
昭告天下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更何况季怡作为如今的公室之首亦是参与其中。
以至于不少人都不由得向他投去隐晦的眼神,其中甚至包含有埋怨,埋怨他为何不早日与女君成婚,以至于楚王找上门来。
季怡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饮酒,视众人眼光如不见,好似风雨之下也自能岿然不动。
许久,他垂下眉眼道:江山所属,天命有道。
美人却是不同,人心难测,何必强求?主位上的女君缓缓击掌:人心难测,向来不能强求。
大工尹此言,孤是十分赞成的。
王上觉得呢?若寡人非要强求?楚王旅把玩着手中精美的酒器,语气轻飘飘地仿佛只是闲谈说笑,但没有人敢不把他的话当真。
同姓不婚,古之礼也。
女君笑吟吟地道,用着最冠冕堂皇的借口,就好像此事从来与她无关,楚王旅口中的美人也并非是她。
如今这场面当真是十分滑稽,如今正相对的两人明了一切。
季怡看似身在其中,但他甚至至今仍旧不知昔日女君究竟为何能借来楚军,更不知为了当年能够成事女君与若敖氏做了怎样的交易。
公子得大抵知晓女君与若敖氏的关联,但他毕竟不曾参与旧事。
其他贵族更只是大多听过传言。
本是真真假假地打着哑谜,女君一出声却揭开了秘密的一角。
私语顿时更盛,众人的目光一同投向楚王旅。
便见他放下酒具,一手向后撑地,整个人作一舒展的动作,形如猛兽小憩,慵懒却令人忌惮。
不久后他重新坐正,取过已被斟满的酒置在唇边,却在下一刻将其摔落案前。
酒液飞溅,响声刺耳,私语声顿寂。
便听楚王旅冷笑道:你我蛮夷,何谈周礼。
他站起身,黑色广袖在他身后如同掀起铺天阴影,更何况如今早已非周室之天下,在座有几人未曾违背周礼。
天命为何?不过强者为尊。
女君嗤了一声,手中铜爵在案上扣出清脆之声,反唇相讥:齐晋尚在,皆为周裔,二十年后如何,尚未可知。
不过……她看向堂中盛食所用之九鼎,这是连季怡都未曾置喙之事,连随人自己都已如此认为:周礼确已有些不合时宜。
楚王旅哈哈大笑。
他们就这样毫无阻碍地在三言两语间将话题转移,并轻易地将随国的立场摆在了台面上。
周礼不合时宜,所以随国如今投向了楚国。
然而齐晋的霸业皆不过一代,若楚王旅之后楚国无法维持自己的地位,放弃了周室的随国自也会有新的选择。
这是女君为随国选择的道路,下一位随国国君或许会延续它,又或许会有改变。
但那都是她,以及他们死后的事情了。
孤有些醉了。
女君说着所有人都不会信的托辞。
楚王旅此行应是为了他江山美人的执念无疑,他没有任何必须前来随国的理由。
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有所忘情亦是寻常。
他一时间没有再提,这自是最好,却并不代表之后也不会提。
但这终究只是私事,尤其在她退位之后。
如果没有特殊利益的驱使,她对将私事展现给旁人并不感兴趣。
出乎女君预料的是,对于她离席的借口楚王旅并未有所异议,季怡反而拦住她,汇报了一件与此时的热烈气氛格格不入之事。
先君陵寝方才修整完毕,匠人来报是否要扩大规模,以符合君上身份。
季怡仿佛身处朝堂而非宴飨之中一般神情严正,恰好楚王也在,作为兄长与族长想必亦在等待您的答复。
您日后是与先君合葬,或是归郢?孤一生荣光尽归于此,亦当永眠此处。
她毫无动摇地回答着季怡的问题,目光却有所偏移。
此言分明不是对楚王旅所说,然而女君的余光中看到他意外平静地颔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对女君的离开作出任何阻拦。
他竟只是来要一个答复,实在是太任性了。
然而相比于她之前的猜想,他又似乎太克制了。
是她不再了解他。
即便曾经亲如一人,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他们也分开得太久。
水乳交融无用,放下权力亦是也无用。
早已不是同行者。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
以前总以为写完的时候会有很多想说的,结果等卡完结局已经毫无表达欲。
这篇文题材又冷,主角又非主流,文风也很艰涩,剧情也很无聊,我居然就这么写完了。
不过至少圆满了我把这篇文塞进史书发现不了bug的梦想,还跟大家介绍了历史上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女性,也算心满意足了。
毕竟是一篇历史考据文,开头结尾已经注定,为了连接前后填充中间文里塞进了许多狗血剧情,但我已经尽力让逻辑通顺,谢谢大家包容我小儿科的权谋。
接下来比较想开西幻那本预收,不过如果预收比较惨淡的话可能还是会先开史前,但那意味着我又要去查资料考据了……希望大家能收收西幻qaq如果能顺道点点作收就更好了。
接下来会写这文的番外,可能还有个两三万?会先写和哥哥的1v1he,有想看的内容也可以提提,我会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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