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甄嬛传 > 第四十一章 千载琵琶作胡语

第四十一章 千载琵琶作胡语

2025-03-26 00:06:45

待得奔到近处,但见一色军士服制皆是大周军中式样,人既矫捷,马亦雄峻,虎虎生威。

前面十二骑人马奔到眼前三十余步,拉马向两旁一分,最后一骑从内中翩然驰出。

马上之人一袭银甲白袍,于灰蓝天色下熠熠生辉,愈加衬得他眉目英挺,恍若日神东君耀然自天际落。

有温热的雾气自心头涌起,凝成眼底一片白蒙蒙的氤氲,热泪盈眶。

我从不曾想到会是他来摩格暼我一眼,扬起眉向他道:幸会,只是我没有想到会是你来。

他于马上拱手含笑:可汗离开大周,清未及相送,怕来日难得再聚,所以特来相送。

他望向我嬛儿,你送可汗已久,是该跟我回去了。

四周金戈铁马未动,只听见风声猎猎,偶尔一声马嘶萧萧。

我微微发怔,这些年来,他从未在人前唤我嬛儿,这样亲密的口吻,我远远望去,阿晋与一俊俏少年紧紧跟在他身边,身后人马不过千余人,衣着打扮皆是王府亲随,想来是清河、平阳两府中人,并无外人相随,我略略放心,然而,一颗心旋即提起,他这样出关前来,一旦玄凌知晓,又该如何收场……我不觉惊痛,玄清玄清,我千方百计保全你安稳,你何苦这样事事为我涉险摩格乜斜看他,你贵为亲王,自当晓得她为何跟我出关。

他停一停,唇角有隐密的笑意,若是不舍,也是该由他夫君来向我要走她,而非她小叔子。

这话极是犀利,刮得我耳膜微微生疼,玄清神色自若,当年辉山初见可汗,以为可汗是明眼人,谁知今日反而要清来一一告诉,岂非失了可汗一国之君的英明。

他嘿嘿一笑,你胆子倒大,这样的话也敢说出口。

玄清眉心微曲,有愀然之色,深深望向我,当年清错失放手,未能留妻子在身边,乃至多年抱憾,今日断不能再复当日之错。

摩格扫一眼玄清身后之人,一指肃立着的十数万大军,不由含了轻视之情,你以为就凭这些人就可做到玄清淡淡一笑:不是这些人,是我一人。

他琥珀色双眸有温润光泽,缓缓附上我焦苦的容颜,虽万千人,吾往矣。

摩格冷笑一声,清河王千里迢迢来与本可汗说笑吗?玄清神色平和,看着他道:今日清敢来此接嬛儿回去,便不怕可汗之人马众。

但可汗贵为一国之君,若以大军压阵,清亦不敢多言。

摩格闻言不觉微微含怒,轻哼一声,语中隐然含了几分锐气,你不必拿话来激本可汗,本可汗亦不屑以多欺少,他昂然道赫赫人的规矩,若要为女人起了争执,那是两个男人的事。

玄清跃下马,敬道:虽然可汗为制清而用十香软筋散,但有可汗这句话,清觉得可汗是磊落之人。

摩格不觉失笑,那是政事,那些手段用不到今日的事上。

摩格身后近侍听他如此说,不觉蹙眉上前,向玄清道,你要带走她,先要问问我这把焦尾圆月刀玄清微微一笑道:焦尾圆月刀名气甚大,可惜在我玄清眼中,不过也是破铜烂铁罢了。

利器之利,堪比人心之坚吗?他说这话,原和我方才和摩格所说的话一般,我心下柔软,凝望他微笑不语,他亦回望着我,笑容温热,如日色清湛我心中柔和如一池春水,他与我,果然是有灵犀一点的,只要我们在一起,身陷绝境之中,又有什么要紧,我心中如是想着,只觉世间什么都不能叫我害怕,只要他在,他在就好我徐徐行至他身边,抚落面上轻纱,粲然向他一笑,那刀甚利,你要小心他温然含笑,好,我还要带你离开这里摩格独立人前。

见我与他言笑晏晏,手搭在刀柄上,向玄清道:我劝你一句,我要甄嬛做我的阙氏,连你们皇帝也答应了,是谁也更改不了的事,你一个闲散王爷,其实很不必要搅这潭浑水。

玄清虽是答他,眸光却只驻留在我身上,他正声道,今日只要我玄清有一息尚存,绝不想再失去嬛儿。

今日之战或许清会不敌可汗,但若有一丝害怕就枉为男儿他这话磊落大声,被肃杀的风沙一扑,字字若铜石金器铮铮掷地他将我拦在身后轻声道:我在这里我轻轻点一点头,靠近他身旁,与他的手紧紧相握,我转首见他肩膀衣上有一道裂纹,想是骑马急驰而来,衣裳裂了也不晓得,我拔下发上针簪,从裙上抽出一缕丝线,绕了一绕穿过去,柔声道:你衣裳破了,我先为你补一补吧。

他道:好,你许久没有为我补衣裳了。

我欠身向摩格,劳烦可汗稍等片刻。

摩格颔首应允,四周千万军马环伺,风沙呜咽,偶尔响起一声战马的悲鸣,更觉悲凉萧萧我一壁低头缝,一壁道:你和摩格一战便赢了他。

为顾全他的颜面,他身后千万军马亦不会袖手旁观。

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低声道:我自知不活,只是不想你和他远去大漠,皇兄可以不顾你,我不可以。

他目光凝在我脸上,我曾经眼睁睁失去过你一次,这一次,我总得为你做点什么,所以无论如何,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哪怕没有我。

针脚绕成一个如意纹,我低头用力咬断,迅速抹去眼角沁出的一滴泪,只抬首含笑望着他,一字一字拼了全力道: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

今日你若死了,我绝不独自活着。

荒凉的原野上空,有孤雁横掠过天空,悲鸣嘶嘶,绝望到如此。

我心中却是欢喜的。

他抚一抚我的脸,眼角隐约有一点泪光,笑道,傻子我亦笑,泪水却依依滑落下来,沾湿了他的肩头。

你才是个十足十的傻子。

玄清伸手仔细抚一抚针脚,抬首向摩格道:可汗请。

摩格似有怔忡之色,有片刻的失神,很快扬起头来,目光冷冷从我与他面上划过,摩格将手中的焦尾圆月刀向地上一抛,神情颇为懊丧,仰天长啸一声,道:不必了,你的确比我更喜爱她。

他回头瞧一瞧我,对我说:你不说话我也晓得,你心里,也是像他喜爱你一样喜爱他。

玄清微微笑着,深情看象我,对摩格道:可汗说的不错,我心里只有她,她心里也只有我。

可汗,多谢你。

摩格面色阴沉如铁,道:那个皇帝可不如你多了。

只是赫赫过重如今皆知我要娶一身份贵重的女子为阙氏,你现在要带她走,我何以向我族人交待,不免被国中人耻笑。

玄清闻言双肩微微一震,颇有踌躇为难之色。

我见他如此神情,不觉疑惑,只含了疑问的目光看他不语。

摩格语音吹散风里,唯有呜咽之声,像是女子低低垂泣。

却听得一位女子清凌凌的声音温婉传出,带着一点糯糯的软意,那么。

我跟你去。

这声音这么熟悉,我乍听之下不觉神色巨变,立时转过头去,不是玉姚又是谁。

方才我心神俱在玄清身上,竟未发现玉姚作了男装打扮混迹在亲随之中。

我不觉色变,一把拉住她急到:玉姚,你怎么来了?我立时看住玄清,不觉含了恼意,玉姚不懂事也罢了,你怎能让她随军前来?玉姚还是寻常沉静如水的容色,唤我道:姐姐,姐姐别怪姐夫,是我自己执意求了小妹与九王要跟来的。

我心里焦急,低声呵斥道:你快回去!我总有别的法子回去!别的法子?她微微一笑,到上京前渭南河发了大水,许多人都被堵在了岸边,我瞅见姐夫拼了命待人跨过高涨的河水。

他这样不顾一切的来救你,我这个做妹妹的已经十分惭愧。

她双眸素来是暗淡的,此时却是燃着一把灼烈得火,,烁烁的闪着,姐姐,我晓得你在宫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皇上能出卖你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你不能回去过样的人身边。

她看了一眼玄清,这样日子来我看的极清楚,姐夫心中喜欢的人并不是玉隐,而是你。

我理不清究竟为何他娶了玉隐,但他这样来找回你,当是情深意重之人。

你不如……跟他走吧,天涯海角,总要为自己一次,是不是?玉姚性子最使温和沉静,甚少有这样激烈的言语,她两颊微红,似一朵燃烧着的木棉花,姐姐,我从前再错,总算为过自己一次。

虽然我错了……姐姐,我牵连了你们那样多,你让我可以补偿一次,让我心里好过些。

我紧紧按住玉姚的手,急道:你还年轻,管溪的事我们从未曾怪你,也无需拟以此补偿,我让六王送你回去,平平安安嫁了。

你不要有糊涂主意,断不能嫁去赫赫毁了自己一生幸福!玉姚神色凄惘,唇边泛起一涡苦笑,姐姐,我还有幸福可言么……我已经心如死灰,与其老死家中,日日咏经,不如让姐姐成全我一次,让我可以赎去罪孽心安理得地活着。

她咬一咬唇,何况我既来了,就没想过要回去!我心中大震,玉姚在家中姐妹中最是温柔软弱,却不想果然姐妹一脉,骨子里都是那样倔强。

玉姚微微一笑,推开我的手,霍地散开发髻,青丝如云流泻。

她并无畏惧,行至摩格身前福了一福,道:可汗明知姐姐有儿女牵挂,终究放心不下。

与其如此为难姐姐,可汗不如带我去赫赫!摩格饶有兴致地看着玉姚,笑道:你要去我便带你去?你可知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要到你姐姐?你又如何与你姐姐相比。

玉姚也不恼,只是含了浅浅暮春月光样的笑意,玉姚却是不能与姐姐相比。

可是可汗对国中之言娶贵家女为阙氏,而不坦言娶大周淑妃,可见可汗也忌讳夺人妻子落入口实。

姐姐固然贵为大周淑妃,权倾六宫。

可玉姚也是淑妃之妹,隐妃之妹,平阳王妃之姐,承懿翁主小姑,大周亲王的小姨,帝姬皇子的姨母,若论身份,玉姚未必逊色于姐姐,更不会为可汗招致非议。

微风拂动她垂散的长发,愈加趁得她消瘦身量如一枝风中青柳,盈盈生色。

只听她口齿轻灵,娓娓道来如玉珠缓缓倾落玉盘,极是动人,其实可汗强要姐姐和亲已属不智。

姐姐年长,玉姚年轻,舍长取幼,是为一;姐姐嫁为人妇,玉姚尚未出阁,舍女取妇,毁人家舍,散人亲伦,是为二;姐姐有儿女夫君牵挂,可汗带回姐姐的人也带不回姐姐的心,费尽心思也枉然,是为三;最要紧的是,皇上虽将姐姐与了可汗,可是夺妻之恨不共戴天,眼下皇上不说什么,可来日皇上也好太子也好,想起夺妻失母之恨,可汗以为赫赫还能安居大漠吗?何况君辱臣亦辱,到时君臣一心欲灭赫赫,可汗以为如何?她纤白玉手一指玄清,六王是诸王之中性子最温和的,连六王与九王都派出亲随追回姐姐,可汗睿智,自然无需玉姚带多言。

摩格锐利的目光似要钻透她一般,只牢牢盯着她,你倒是很会说话。

玉姚面上一红,终究漏了几分腼腆之色,玉姚只是如实相告。

摩格鼻翼微动,瞥了玉姚一眼,你并不如你姐姐美。

摩格一言,连他身旁近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并不把玉姚放在眼中。

玉姚莹白如薄玉的皮肤下沁出如血的红晕来,这样小儿女的含羞之态,十分增她姿色,片刻,玉姚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晶莹乌沉,定定望着摩格,玉姚自知容貌不及姐姐,但可汗最是明理,乃不知娶妻娶德,娶妻娶势,且可汗娶妻不止为家事,更为国政,岂为区区容颜而不顾国家大事。

摩格一怔,反而笑起来,你小小女子,倒有这样的心胸见解!这样的心胸见解吗?我心中一酸,年少时的玉姚心思如清水轻缓浅淡,能说出这样的话,大抵不过是伤心情绝得厉害了。

但凡女子,唯有伤透了心,才肯明白世事凉薄,不过如此。

玉姚的笑意浅浅凉下来,似一抹浅浅的浮云,风吹便会散去,多谢可汗夸奖。

摩格扬一扬手,可是以你一己之身,本汗还是不愿放她走。

玉姚仿佛以料定了他有这番话,轻轻向玄清唤了一句,姐夫。

她走近玄清身边,语气虽轻柔,却字字铮铮,姐夫,我晓得要求你送我你心里也十分难受,可是世事艰难,不得不做择其一而为之,而且,为了姐姐,我是心甘情愿的。

她停了一停,语中已微含哽咽之声,却又带了极欢喜与欣慰,今日我唤你‘姐夫’,并非为了玉隐,而是姐姐。

许多事,我现在才明白……姐夫,姐姐不能再回宫去,你这样出关再回去也是艰难。

幸得玉隐和小王子在小妹府中,有小妹在,皇上终究不能为难她们。

你便带着姐姐走,走的越远越好,我成全不了自己的,但愿姐夫能成全自己与姐姐。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还有那张方子……玄清眼底有不忍之色,然而她这般郑重托付,玄清道:你放心。

玉姚露出欣慰笑意,从玄清手中取过一张薄薄的纸签,转身向摩格道:小女自知无用,唯有通得一点皮毛医术,所以寻来一张能治时疫的方子,但愿有益于可汗。

摩格眼底转过一丝冰冷锐色,很快笑道,你难道不知皇帝已经给了我治时疫的方子,否则我怎肯退兵?玉姚轻轻哦了一声,徐徐道,皇上乃是一国之君,一言九鼎,他的方子说能治好时疫就必定能治,可汗也是英明过人,定是试过药方有效才肯撤兵。

只是玉姚有一事想问,是否军中患时疫之人医治好之后仍时有手足酸软、体力不支之状?可汗自然会以为久病体虚,但宫中侍女治愈时疫后也不过七八日便能体健如前,难道军中猛虎尚不如区区女子吗?玉姚没言一句,摩格眉头便皱紧一分,待到玉姚说完,摩格已是双拳紧握,勃然大怒,我早知皇帝诡计多端,不会这样善罢罢休!是了,皇帝并未食言,那方子可治时疫却药性霸道,你要说他诡计多端,心胸狭窄也不为过。

今日他连自己的女人都肯给你,来日会做出怎样的事来谁也不知!玉姚声音温柔清婉,然而此刻一字一字说来,却连旁人都能觉得身上冒起森森寒意,我与玄清对视一眼,深知玄凌个性,必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玉姚扬一扬手中药方,玉姚别无长处,只是千方百计求得这一张方子,可使时疫尽除而不伤身体。

摩格伸手拿过方子,冷笑一声,只是药材而已,如何能救我赫赫子民?我又凭什么信你?玉姚谦谦施了一礼,药材好取,烹法只在玉姚手中,可汗大可带玉姚回去,玉姚不过是一介孤身女子,药方无用,顶多可汗将士还是眼下情状,若有用,便可救可汗兵力,此事有百利而无一害,想必可汗也明白,若那方子上连烹法都细细告知,玉姚如何能换走姐姐呢?摩格略略思忖,击掌笑道,好!好!这心思、脾气和你姐姐一般无二,本可汗无话可说。

他深深看我一眼,你跟他走吧!旋即头也不回吩咐身边近侍,扶西帐阙氏上车。

那近侍躬身行至玉姚身边道:请阙氏上车。

玉姚推开他手,径自跨上马车,转首向我露出清怡笑颜,姐姐保重,玉姚便去了。

我心中大痛,伸手握住她手,不觉热泪潸然,泣道:玉姚……玉姚单薄的容颜仿佛开在逆风中的一朵洁白的花,呵气便能融去,姐姐,我是为自己好过,并不是为你,所以姐姐不要伤心。

她停一停,姐姐我是为自己,你也要为自己一次是不是?马车缓缓前行,她瘦弱的手臂缓缓从我手中脱出,怎么拉也拉不住。

尘土远扬中,她清瘦的身影缓缓掩去。

一去紫台连朔漠,唯余夕阳如血,染红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