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清晨,雨水有渐渐停止的趋向,偶尔有如注的雨水滑落,——那是积存在阔叶芭蕉上的残雨会从青翠的叶尖哗一声沥的满地,从东方微紫的晨曦中有高贵明黄的灿烂日光照进紧闭的庭院。
我抬头怡然微笑,皇上来了。
他含着淡淡的笑意,朕来了,你不觉得意外?怎会?我停下手中的绣活,微笑道:这里是皇上的家,皇上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臣妾何须意外。
玄凌好些日子未曾踏足柔仪殿,几个孩子一见之下,不觉得扑到他的身上,扭股糖似得一个牵着他的手一个拉着他的衣服,涵儿最活泼,一蹦抱住了他的脖子,亲亲热热喊了声:父皇……言未完,泪先落下来。
我温柔的扶着涵儿的背,微笑道:男子汉不兴哭的,父皇政务繁忙才没有来看你们,今日不是来了么。
说罢递了个眼色给玄凌。
玄凌的尴尬因为孩子的亲热与孺慕之思而被轻而易举的化去,不觉更生了爱子之情,一手抱了润儿,一手抱过灵犀,任由涵儿挂住他的脖子撒娇,只是看不够似得。
他一叠声地问我:雪魄呢?我温婉道:前几日大雨雪魄没有睡好,此刻乳母抱着哄睡了。
他哄了几个孩子去吃点心,才在我近旁坐下。
因为连续近十日的禁足,我在静养中重新染黑了双鬓,眼角的细纹因日日以蛋清敷面而退减好些,亦在槿汐的巧手之下用脂粉掩饰的天衣无缝。
而因素日无事,我也只穿着颜色清艳柔和的紫绡宫装,不饰珠翠。
玄凌细细端详我的容颜,不觉颔首,一别数日,嬛嬛好似年轻许多。
我扶一扶脸颊,似喜非喜道:皇上是指臣妾曾老去许多么?他自觉失言,不觉笑了:没有,一切如旧。
我绣了几针,亦抬首含笑向他,在臣妾心里,也是一切如旧。
我揉一揉额头臣妾只是觉得今日并未有头疼之事在屡屡发生,精神也好了许多。
他颔首,轻轻伸手拢过我,朕知道叫你委屈了。
我轻轻绽放笑容皇上来了,自然是打算不再叫臣妾受委屈了。
的确。
他轻轻颔首,眉心微动,怒气便不自觉的溢出,蕴蓉,她骗了朕这么多年。
映着窗外逐渐清明的晓光,我愕然,此话怎讲?玄凌的手在桌上重重一搁,她那块玉璧、、、在玄凌略显愠怒的叙述中,我才得知详情。
那日因我被禁足之事,胧月在仪元殿与胡蕴蓉起了争执,一时失手碰碎了蕴蓉的玉璧。
蕴蓉向来视此物为吉物,日日挂在胸前,不肯轻示与人,一时被胧月打碎,如何不大怒,连玄凌亦动了气,斥责之余命胧月一定要修补完整,否则一定重重责罚她。
胧月向来被玄凌捧在手心里习惯了,如何能受这样的委屈,一怒之下找了宫里巧匠,皆说只可以金镶玉之法修补,否则无计可施。
胧月只得找到温实初逼他出宫去寻能工巧匠,温实初无奈之下找到宫外年资最久的巧手师傅,递上玉璧之后那师傅竟踌躇不决,温实初起疑后百般追问,才知这师傅十数年前曾做过一块一模一样的。
温实初深知蹊跷,马上带回自己府邸,并在当夜带他入宫面圣。
我安静的傍在玄凌身边,在惊诧之余亦叹息,贤妃出身豪贵,何必再有此居心。
他眼底有冷冽的怒色,嬛嬛,她居心叵测,十数年前就妄称握玉璧而生,是的朕纳她入宫。
为了与你争宠夺后位,她竟不惜以厌胜之术诅咒与你,使你病痛缠身,容颜憔悴。
我闻言不觉大惊失色,臣妾竟被贤妃诅咒么?玄凌颇有厌恶之色,朕因她伪造玉璧一事下令搜查燕僖殿,谁知竟在她宫中花木下挖出数枚木偶,那些木偶显然埋下有些年月,皆以生出苔藓,上面刻着你与朱宜修的姓名,还插着银针数根。
宫中最忌厌胜之术,她为求后位,竟狠毒至此。
他冷冷道:原来季惟生所言是指她,什么东方神鸟发明,一会又成了凤凰临位,又与玉有关,无事生非,兴风作浪皆是她,还以玉璧之事蒙蔽朕多年,难怪天怒人怨,还敢怂恿朕废弃与你。
他面色阴沉如晦,朕以废去她贤妃位份,降为才人,另居别宫,无招不得外出。
我默然片刻,迟疑道:但是,和睦帝姬还年幼,皇上不得迁怒帝姬。
玄凌微微收敛怒色,颔首道:朕已把和睦交给燕宜抚养。
燕宜性情贞静,比她更适合养育孩子。
经此一事,皇上不宜再有废弃朱氏另立新后之想了。
我正色起身,肃然下拜,皇上一日有此想法,难免有人产生觊觎之心。
皇上既已答应昭成太后‘朱门不出废后’,那么就请皇上明告天下,不再立新后,亦不废后。
如此,后宫才可人心安定。
玄凌深深瞩目与我,似有思虑之意。
良久,他俯身看我,嬛嬛,你真这样想?我仰起面容,坦然回视他,是。
他含了一缕微不可见的笑意可是经此一事,朕以属意你为皇后我俯首再拜,臣妾已蒙皇恩殊荣被册为皇贵妃,实在不宜再受荣宠。
何况皇上答允太后之事不宜因臣妾而变,若与纯元皇后比肩,臣妾也怕折福折寿。
我轻轻启唇,道出难言之隐,皇上破例而册臣妾为皇贵妃,朝廷中已经物议如沸,司空大人不是屡次进谏了么?臣妾不愿居炭火其上,使皇上为君臣夫妻情分为难。
他淡淡一笑,伸手扶我起来,神色清远,若如此,朕也不勉强你。
他停一停,不过,你若真有夺后之心,那么与胡蕴蓉也无甚区别了。
我浅浅一笑,凝眸与他,只是臣妾还有一个小小要求。
他和言道:你说。
臣妾不喜季惟生在宫中。
我沉吟。
毕竟他与胡氏曾往来密切。
玄凌思量片刻,他曾考过科举,虽然和胡氏往来甚密,但也不算偏袒她。
你既不喜欢他在眼前,那就放他一任外官吧。
我扑哧一笑,侧首道:他其实也不坏,算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到底是皇上爱惜人才,由得他去吧。
臣妾只求眼不见为净。
数日后日光晴朗,我沿着红墙朱壁坐轿自德妃宫中回来,正遇上从仪元殿谢恩出来的季惟生,他驻足向我行礼,我微微侧目,淡淡道:恭喜季大人了。
只不知皇上给了你几品官做?从七品县丞。
我意味深长的一笑,比起钦天监司仪五品官职,外放出去可委屈你了。
他默然颔首,随即扬眉一笑,在钦天监,司仪已是最高的职位了,不比县丞,用心做事总还有些前途。
只是微臣不过是有点善观天象的本事罢了,如何能外放为地方小吏,皇上为难微臣了。
善观天象,能知晴雨,又明人心,已是很好的本事,若再加上为人聪明知进退,更是大有前途。
只是本宫总觉得区区一个县丞有些委屈。
他一笑,恭声道:微臣以娘娘为榜样,不计较一时得失。
多谢娘娘关怀。
我侧首看他,绽放出轻柔若秋光的笑意,本宫要多谢你才是。
一路保重。
他垂手恭送我离去,亦头也不回步出紫奥城。
秋风卷起永巷青石板上几脉枯黄落叶,瑟瑟有声。
我半倚在轿上闭目歇息,感受着宫墙下的风透过轻绡沁上肌肤的微凉。
落叶堆积满地,落尽翠叶的枝条凄然伸向唯一一线可见的天空,触目皆是没有生命的枯黄色泽,一向唯有低等或是失宠嫔妃居住的永巷更见萧索凄清。
也不知行了多久,只听一声清冷如霜的声音呼唤道:皇贵妃万福金安。
我睁开双眼,一抹苍翠深绿撞进眼帘,在朱红枯黄映衬下的永巷中叫人顿生清新夺目之感。
是叶澜依。
自玄清离世后,本就喜欢穿绿色的叶澜依愈加只穿青碧色衣衫,配着月白色纱裙,一应首饰多用纯银装饰,冷清中更见柔婉。
亲王过世,嫔妃无需素服,澜依只是以她的方式怀念着清,何况,自玄清离世,她已经很少愿意再侍奉玄凌。
这样的痴情,我是不能够的。
我心中募然一酸,温和道:滟嫔请起。
她静静神,一双狭长幽深的双眸只幽幽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会意,落轿行至她身边,清婉道:秋色正好,滟嫔可愿陪本宫走走?她轻轻摇头,鬓角吹落的一带发丝松松落在肩上,须臾,又被风扶至面上吹乱。
她恭顺的神情与眼中深刻的凛冽迥然不符,她淡淡道:多谢娘娘垂爱,嫔妾还有事先行一步。
我瞧她神色如常,以为她已放下了对玄清的伤心,心下稍稍安慰,嘱咐道:斯人已逝,你多多保重自己。
她原本沉静着的面容,闻言不觉灿然一笑,露出细白如贝德牙齿,光艳四射,这个自然,嫔妾是皇上的人,这条命矜贵保重,自是大有用处。
她倦倦打了个呵欠,呵气如兰,长久没有去狮虎苑走走了,也不知嫔妾从前养的那只豹子多大了。
我颔首到:你既有事,先去也好。
她停一停,方才嫔妾从仪元殿来,皇上道深秋合欢落尽惹人厌烦,已下旨将镂月开云馆上所有合欢尽数砍去。
我心里狠狠震了一下,忧虑与悲凉齐齐涌上来,似十二月冰水漫便全身,终究,只是未然一声歉意,皇上连这些合欢都不肯留下了。
她轻轻一叹,如烟眉宇间暗含迷茫与愁思,那些合欢是先帝所赐,意在要王爷年年如意,岁岁合欢。
那是玄清最当盛时的岁月,亦映着玄凌的落寞与寡欢,是不被父亲所珍视的岁月,大约玄凌一生都不愿去触碰的回忆。
皇上的旨意很对,人都不在了,何来岁岁合欢,砍了也好。
她不在意我微微惊愕的面容,目光轻轻在我面上一挖,不觉轻蔑一笑,嫔妾晓得娘娘说不出口,也不能说,所以替娘娘说了。
我心中一松,依旧是娴静姿态:说什么?她靠近我,语不穿六耳,那些合欢是你册封淑妃那日他送你的贺礼,是不是?未免你夜夜为此心痛,嫔妾便道自己夜不安寐,要留合欢烹煮疗药。
她扶一扶心口,还好,皇上同意了,要人把那些合欢移植到嫔妾宫中。
我深深凝眸,心底生出如水的温静安慰,多谢你。
她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曲水发簪上的银流苏沙沙的打在她光洁的额边,有冷清曲折的光泽,嫔妾是不舍得那些合欢花。
她潋滟眉眼在我面上含嗔带怨一扫,骤然化作冷毒利刃,她缓缓吐出几个字:别轻易放过他。
我问:谁?她漫不经心一笑,旋即有柔和的光艳轻盈漫上面颊,嫔妾是说,胡蕴蓉只被降为才人,未免太便宜了她。
我悠然一笑,深深颔首,目送她漫步而去,直到她一脉青绿消失与深宫永巷枯叶委地的转角。
偌大的紫奥城,繁华堆砌红颜天地,只余她一身凄寒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