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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静日玉生烟

2025-03-26 00:06:41

华妃再度起势,眉庄与曹琴默又风头正劲,玄凌一连好几日没到我的宜芙馆来。

虽然他一早嘱咐过我,可是心里难免有些闷闷不乐。

白天的辰光越发长了。

午后闷热难言,日头毒辣辣的,映着那金砖地上白晃晃的眼晕,一丝风也没有。

整个宜芙馆宫门深锁,竹帘低垂,蕴静生凉,恨不能把满天满地的暑气皆关闭门外。

榻前的景泰蓝大瓮里奉着几大块冰雕,渐渐融化了,浮冰微微一碰,丁玲一声轻响。

昏昏然斜倚在凉榻上,半寐半醒。

身下是青丝细篾凉席,触手生凉。

我自梦中一惊,身上的毛孔忽忽透着蓬勃的热意,几个转身,身上素纭绉纱的衣裳就被濡得汗津津的,几缕濡湿了的头发,粘腻的贴在鬓侧。

佩儿与品儿一边一个打着扇子,风轮亦鼓鼓地吹。

可是那风轮转室内,一阵子温热一阵子凉。

半阖上眼睛又欲睡去。

蝉的嘶鸣一声近一声远的递过来,叫人昏昏欲睡却不能安睡。

烦躁地拍一拍席子,含糊道:去命人把那些蝉给粘了。

再去内务府起些新的冰来。

槿汐答应一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面壁朝里睡着,半晌觉得外头静些,身边扇子扇起的的风却大了好多,凉意蕴人。

迷迷糊糊恩一声道:这风好,再扇大些。

那边厢轻声道:好。

听得是玄凌的声音,唬地立即翻身坐起。

睡的不好,辗转反侧,发鬓微微有些松乱,衣带半褪,头上几个蓝宝石蜻蜓头花也零星散落在床上。

这在御前见驾是很失仪的。

玄凌却只是怜惜的微笑:听说你这两日睡的不好,特意替你扇扇风让你好睡。

这样的宠溺,即使有得宠的眉庄与华妃,我亦是他眼中不可失去的珍宝。

这样想着,心头微微松快了些。

才要起身见礼,他一把按住我不让,道:只朕和你两个人,闹那些虚礼作什么。

我向左右看道:佩儿和品儿两个呢?怎么要皇上打扇?朕瞧她们也有些犯困,打发她们下去了。

他在我身旁坐下,顺手端起床侧春藤案几上放着的一个斗彩莲花瓷碗,里面盛着浇了蜂蜜的密瓜冰碗,含笑道:瞧你睡的这一头汗,食些冰碗吧。

我素来畏热贪凉,又不甚喜欢食酸,所以这冰碗是日日要备着品尝的。

他用银匙轻轻一搅,碗中碎冰叮然有声,清凉甜香四溢。

他拣了一块放我唇边,朕来喂你。

略略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启唇含了,口中甜润生津。

又让玄凌尝些,他只尝了一口,道:太甜了些。

用些酸甜的才好。

我歪头想一想,笑道:嬛嬛自己做了些吃食,四郎要不要尝尝?说着趿了鞋子起身取了个提梁鹦鹉纹的银罐来。

玄凌拈起一颗蜜饯海棠道:这是什么?我道:嬛嬛自己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四郎的胃口。

他放一颗入嘴,含了半天赞道:又酸又甜,很是可口。

怎么弄的,朕也叫别人学学。

我撒娇道:嬛嬛不依,教会了别人四郎可再也不来嬛嬛这里了。

玄凌仰首一笑,忍不住捏住我的下颔道:嬛嬛,朕还不知道你这么小心眼呢。

我推开他手,坐下端了冰碗舀了一口方慢慢道:其实也不难,拿海棠秋日结的果子放在蜜糖里腌渍就成了。

只是这蜜糖麻烦些,拿每年三月三那日的蜜蜂摘的梨花蜜兑着冬天梅花上的雪水化开,那蜜里要滚进当年金银花的***,为的是清火。

用小火煮到蜜糖里的***全化不见了,再放进填了玫瑰花瓣和松针的小瓮里封起来就成了。

亏得你这样刁钻的脑袋才能想出这样的方子来炮制一个蜜饯。

我假装悠悠的叹了口气道,抱膝而坐:嬛嬛不过长日无事,闲着打发时间玩儿罢了。

玄凌一把把我抱起来,笑道:这话可不是怪朕这几天没来瞧你么?我噘嘴:四郎以为嬛嬛是那一味爱拈酸吃醋不明事理的人么,未免太小觑嬛嬛了。

忽然紧闭的门吱呀一声轻响,湖绿的轻绉裙边一闪,只见浣碧尴尬地探身在门外,手上的琉璃盘里盛着几枝新折的花儿,想是刚从花房过来。

因夏日不宜焚香,清晨、午后与黄昏都要更放时新的香花,故而她会在这时候来。

所有的人都被玄凌打发去睡了,浣碧想是没想到玄凌在此,一时间怔怔地站着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一见是她,想到自己还在玄凌怀里,不由得也尴尬起来。

浣碧见我们望着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唤道:皇上饶恕,奴婢无心之失啊!又眼泪汪汪望向我道:小姐,浣碧无心的啊。

玄凌微有不快:怎么这样没眼色?闻得声音娇软不由看了她一眼:你叫浣碧?浣碧慌忙点了点头,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轻声道:是。

奴婢是小姐带进宫的陪嫁丫鬟。

玄凌这才释然,向我道:这是你陪嫁进宫的?见她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道:放下东西下去吧。

浣碧应了是,把花插在瓶中,悄悄掩门而去。

玄凌看着我笑,轻声在我耳边道:嬛嬛一笑倾国!转而看着浣碧退去的身影:有其主必有起仆。

主子是绝色,丫鬟也比别人的俏丽些。

我心中忽然起疑,想起浣碧的身世与处境,顿时疑云大起。

转念一想这些年她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婢女,可是我待她更在流朱之上,吃穿用度几乎不亚于我,在家时爹爹也是暗里照顾于她,又是跟随我多年的,这才稍微放心。

斜睨玄凌一眼,他却轻轻拿起我的手,放到嘴边轻轻一吻。

我直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莞尔低笑一声轻轻捶在他肩上。

我想起什么,问道:大热的中午,四郎是从哪里过来?他只看着别处,才在华妃那里用了午膳。

我哦了一声,只静静拣了一块密瓜咀嚼,不再言语。

玄凌搂一搂我的肩,方道:你别吃心。

朕也是怕她为难你才那么快又晋了你的位分——好叫她们知道你在朕心里的分量,不敢轻易小觑了你。

我低声道:嬛嬛不敢这么想,只是余氏与丽贵嫔之事后未免有些心惊。

他喟然道:朕怎么会不明白?本来朕的意思是要晋你为贵嫔位列内廷主位,只是你入侍的时间尚短,当时又是未侍寝而晋封为嫔,已经违了祖制。

只得委屈你些日子,等有孕之日方能名正言顺。

我靠在他胸前,轻轻道:嬛嬛不在意位分,只要四郎心里有嬛嬛。

他凝视着我的双眸道:朕心里怎么会没有你。

嬛嬛,朕其实很舍不得你。

他低低道:六宫那么些人总叫朕不得安宁,只在你这里才能无拘惬意。

心里稍稍安慰,他的心跳声沉沉入耳,我环着他的脖子,轻声呢喃:嬛嬛知道。

静了一会儿,我问:皇上去瞧眉姐姐,她的胃口好些了吗?还是那样,一味爱吃酸的。

朕怕她吃伤了胃,命厨房节制些她的酸饮。

臣妾原本也要去看眉姐姐,奈何姐姐怀着身孕懒懒的不爱见人。

臣妾想有皇上陪着也好,有了身孕也的确辛苦。

玄凌亲一亲我的脸颊,低声笑道:总为旁的人担心。

什么时候你给朕生一个白白胖胖的皇子才好。

我推一推他,嘟哝道:皇子才好,帝姬不好么?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朕都喜欢。

……唔,你推朕做什么?我微微用力一挣,肩头轻薄的衣衫已经松松的滑落了半边,直露出半截雪白的肩膀,臂上笼着金镶玉臂环,更显得肌肤腻白似玉。

他的嘴唇滚烫,贴在肌肤之上密密的热。

我又窘又急,低声道:有人在外边呢。

玄凌唔了一声,嘴唇蜿蜒在清冽的锁骨上,都被朕打发去午睡了,哪里有人?话音未落,衫上的纽子已被解开了大半,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急,道:现在是白天……他轻笑一声,却不说话。

我只得道:天气这样热……他抬起头来,百忙中侧头舀一块密瓜在嘴里喂到我口中。

我含糊着说不出话来,身子一歪已倒在了榻上,散落一个的蓝宝石蜻蜓头花正硌在手臂下,微微的生硬。

我伸手拨开,十指不自觉地抓紧了席子,再难完整地说出话来。

晕眩般的迷堕中微微举眸,阳光隔着湘妃竹帘子斜斜的透进来,地砖上烙着一亘一亘深深浅浅的帘影,低低的呻吟和喘息之外,一室清凉,静淡无声。

起来已是近黄昏的时候了,见他双目轻瞑,宁和地安睡,嘴角凝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在做什么好梦。

悄然起身,理了理衣裳,坐在妆台前执着象牙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长发,不时含笑回首凝望一眼睡梦中的他。

镜中的人春睡刚醒,娇波流慧,羞晕彩霞,微垂螓首浅笑盈盈。

还未到掌灯时分,黄昏的余晖隔着帘子斜斜射进来,满屋子的光影疏离,晦暗不明,像在迷梦的幻境里。

忽听他唤一声莞莞,语气一如往日的温柔缱绻。

心里一跳,狐疑着回过头去看他。

遍寻深宫,只有我曾有过一个莞字,只是他从未这样叫过我——莞莞。

他已经醒了,手臂枕在颈下,半枕半靠着静静看着我,目光中分明有着无尽的依恋缱绻,近乎痴怔的凝睇着对镜梳妆的我。

勉强含笑道:皇上又想起什么新人了么?对着臣妾唤别人的名字?不由自主把梳子往妆台上一搁,尽量抑制着语气中莫名的妒意,笑道:不知是哪位姐妹叫做‘莞莞’的,皇上这样念念不忘?他只这样痴痴看着我,口中道:莞莞,你的‘惊鸿舞’跳的那样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恐怕梅妃再世也未能与你相较。

一颗心放了下来,吃吃一笑:几天前的事了,不过一舞而已,四郎还这样念念不忘。

他起身缓步走过来,刮一下我的鼻子笑道:醋劲这样大,‘莞’可不是你的封号?自己也觉得是多心了,一扭身低头道:嬛嬛没听四郎这样唤过,以为在唤旁人。

妆台上的五彩团花纹瓷瓶里供着几枝新摘的蝴蝶堇,静香细细。

他扶着我的肩膀,随手折一枝开得最盛的插在我鬓角,笑道:真是孩子话,只有你和朕在这里,你以为朕在唤谁?我扑哧一笑,腻在他胸前道:谁叫四郎突然这样唤我,人家怎么知道呢。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朕在云意殿第一次见你,你虽是依照礼节笑不露齿,又隔得那样远,但那容色莞尔,朕一见难忘。

所以拟给你封号即是‘莞’,取其笑容明丽,美貌柔婉之意。

我盈盈浅笑:四郎过奖了。

他的神色微微恍惚,像是沉溺在往日美好欢悦的回忆中,进宫后你一直卧病,直到那一日在上林苑杏花树下见到你,你执一箫缓缓吹奏,那分惊鸿照影般的从容清冽之姿,朕真是无以言喻。

我捂住他的嘴,含羞轻笑道:四郎再这么说,嬛嬛可要无地自容了。

他轻轻拨开我的手握在掌心,目光明澈似金秋阳光下的一泓清泉,后来朕翻阅诗书,才觉‘倾国殊色’来形容你也嫌太过鄙俗。

惟有一句‘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1)才勉强可以比拟。

我轻柔吻他的眼睛,低低道:嬛嬛不想只以色侍君上。

玄凌神色迷醉:朕看重的是你的情。

声音越发绵软:四郎知道就好。

螺钿铜镜上浮镂着色色人物花鸟的图案,是交颈双宿的夜莺儿,并蒂莲花的错金图样,漫漫的精工人物,是西厢的莺莺张生、举案齐眉的孟光梁鸿,泥金飞画也掩不住的情思邈邈。

镜中两人含情相对,相看无厌。

他执起妆台上一管螺子黛(2),嬛嬛,你的眉色淡了。

我低笑:四郎要效仿张敞(3)么?为嬛嬛画眉?玄凌只微笑不语,神情极是专注,像是在应付一件无比重要的大事。

他的手势极为熟练,认真画就了,对镜一看,画的是远山黛(4),两眉逶迤横烟,隐隐含翠。

其实我眉型细长,甚少画远山黛,一直描的都是柳叶眉。

只是他这样相对画眉,不禁心中陶陶然,沉醉在无边的幸福欢悦之中。

左右顾盼,好似也不错。

我轻笑道:嬛嬛甚少画远山黛,不想竟也好看呢。

拣了一枚花钿贴在眉心,红瑛珠子颗颗圆润饱满,殷红如血,轻轻一侧头,便是莹莹欲坠的一道虹。

我调皮的笑:好不好看?他轻轻吻我,你总是最好看的。

婉转斜睨他一眼:四郎画眉的手势很熟呢?你这个矫情的小东西。

他并不答我,托起我的下巴,声音轻得只有我能听见,双眉画未成,哪能就郎抱(5)?是也不是?我忍不住笑出声,推开他道:四郎怎么这样轻嘴薄舌。

他轻轻抚着我的背,道:饿不饿?叫人进晚膳来吧。

我轻笑道:也好,用过膳咱们一起去瞧眉姐姐好不好?他只是宠溺的笑:你说什么,朕都依你。

注释:(1)、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出自崔珏《有赠》。

崔珏,字梦之,其诗语言如鸾羽凤尾,华美异常;笔意酣畅,仿佛行云流水,无丝毫牵强佶屈之弊;修辞手法丰富,以比喻为最多,用得似初写黄庭、恰到好处。

诗作构思奇巧,想象丰富,文采飞扬。

例如《有赠》一诗写美人的倾国之貌,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等句,其设喻之奇、对仗之工、用语之美,真令人叹为观止、为之绝倒,梦之真可谓是镂月裁云之天工也。

(2)、螺子黛:螺子黛则是隋唐时代妇女的画眉材料,出产于波斯国,它是一种经过加工制造,已经成为各种规定形状的黛块。

使用时只用蘸水即可,无需研磨,因为它的模样及制作过程和书画用的墨锭相似,所以也被称为石墨,或称画眉墨。

颜师古在《隋遗录》有此记载:隋炀帝要巡幸江都,特制了大量的龙舟凤舸,绛仙善画长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辇召绛仙,将拜婕妤。

……司宫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号为蛾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直十金。

后征赋不足,杂以铜黛给之,独绛仙得赐螺子黛不绝。

(3)、张敞画眉:《汉书》云张敞为妻子画眉,被人告到皇帝那里,结果上爱其能而不责备也,张敞画眉成为经典,千古流传。

常被用以形容夫妻恩爱。

张潮说大丈夫苟不能干云直上,吐气扬眉,便须坐绿窗前,与诸美人共相眉语,当晓妆时,为染螺子黛,亦殊不恶。

(4)、远山黛:赵飞燕妹赵合德所创的一种眉型,眉如远山含翠,因其美,世人争相效仿。

汉伶玄《飞燕外传》:女弟合德入宫,为薄眉,号远山黛。

又取意于刘歆《西京杂记》卷二: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

(5)、双眉画未成,哪能就郎抱:出自《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读曲歌》:芳萱初生时,知是无忧草,双眉画未成,那能就郎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