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卧在榻上,看着玄凌嘱咐着槿汐她们忙东忙西,一会儿要流朱拿茶水来给我喝,一会儿要浣碧把枕头垫高两个让我靠着舒服,一会儿又要晶清去关了窗户不让风扑着我,一会儿有要让小允子去换更松软的云丝被给我盖上。
直闹的一屋子的人手忙脚乱,抿着嘴儿偷笑。
我推着他道:哪里就这样娇贵了?倒闹得人不安生。
他拍一拍脑门道:朕果然糊涂了,你养胎最怕吵了。
便对槿汐、小允子等人道:你们都出去罢。
我忙道:哎,你把她们都打发走了,那谁来伏侍我呢。
他握着我的手轻轻一吻,柔声道:朕伏侍你好不好?我笑道:皇上这是什么样子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臣妾轻狂呢。
我扶正他适才因奔跑而有些歪斜的金冠,道:皇上也不是第一次听说妃嫔怀孕了,怎么还高兴成这样?现成还有个杜良媛呢。
他抱着我的肩膀道:咱们的孩子,岂是旁人可以比的?他轻轻揉着我受伤的手臂:你这人也真是傻,即便你没孩子,这样扑去救杜良媛伤着了身子可怎么好?我远远望着桌上供着的一插瓶的一束桃花,花开如夭,微笑道:臣妾并不是去救她,臣妾是救她腹中皇上的骨肉。
他感动,紧紧抱我于怀中,他刺痒的胡渣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他轻声道:傻子!她即使有着孩子,在朕心中也不能和你相较。
我低下头,水红滑丝锦被上绣着青红捻金银丝线灿烂的凤栖梧桐的图样,凤栖梧桐,宫中的女子相信这是夫妻同心相依的图样。
密密麻麻,耀目的颜色眼得久了刺得眼睛发酸。
杜良媛不能与我相较,那么,华妃呢?玄凌靠得愈近,身上天宫巧的气味愈浓,我的房中素来熏香,却也遮不住他身上浓烈的香味。
天宫巧,那是华妃最爱用的名贵脂粉,别无他人。
我静静屏息,尽量不去闻到他身上华妃的气味。
他浑然不觉,声音愈发温柔,朕知道你这些日子为了华妃的事叫你受委屈了。
我散漫微笑,臣妾委屈什么呢,皇上晋冯淑仪为妃,臣妾是明白的。
他道:你是聪明人,若昭是个明白人,她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朕对她很放心。
我道:敬妃姐姐对我很好,她的性子又沉稳,臣妾也很安心。
正说着,槿汐端了燕窝进来,玄凌亲自把盏喂给我喝,道:如今你是贵嫔了,按规制该把莹心堂改成莹心殿,只是你有着身孕,暂时是忌讳动土木的。
我慢慢饮了几口。
道:这样住着就很好,只把堂名改成殿名就是了,如今国库不比平日,能俭省就俭省着吧。
有用的地方多着,臣妾这里只是小事。
西南战事节节胜利,你兄长出力不少,杀敌悍勇、连破十军,连汝南王也畏他几分。
等战事告捷,咱们的孩子也出世了,朕就晋你为莞妃,建一座新殿给你居住。
我微笑摇头:棠梨宫已经很好,臣妾也不希罕什么妃位,只想这样平安过下去,和皇上,和孩子。
你和咱们的孩子,朕会保护你们。
他吻着我的额发,你放心。
朕已经调派西南大军的右翼兵马归你兄长所用,以保无虞。
总算他还没有辜负朕的期望,能在汝南王和慕容氏羽翼下有此成就。
我点点头,臣妾哥哥的事臣妾也有所耳闻,这正是臣妾担心的。
哥哥他……似乎一上战场就不要性命。
他想了想道:这也是朕欣赏他的地方。
只是你甄家只有他一脉,朕着他早日回朝完婚吧。
他在我耳边低语:你什么都不要怕,只要好好地养着把平平安安孩子生下来。
我轻轻用手抚摸着平坦的小腹,他的手大而温暖,覆盖在我的手上。
我几乎不能相信,这样意外和突然,一个小小的生命就在我腹中了。
我慢慢闭上眼睛,终究,他是我腹中这个孩子的父亲,终究,他还是在意我的。
我无奈而安慰地倚靠在他肩上,案几上一枝桃花开的浓夭正艳。
他吻的气息越来越浓,耳畔一热,我推他道:太医嘱咐了,前三个月要分外小心。
他脸有一点点红,我很少见他有这样单纯的神气,反而心下觉得舒畅安宁。
他起身端起桌上的茶壶猛喝了一气,静了静神朝我笑道:是朕不好,朕忘了。
他忽然愣了一愣,声音里有一丝淡默的欣慰和伤怀:嬛嬛,这些日子,朕都没有见你这样笑过了。
我抬头,终于还是低下,慢慢道:华妃娘娘明艳绝伦,皇上还记得臣妾的笑是什么样的么?我再捺不住这些日子的委屈,眼中缓缓落下一滴泪来。
他静默片刻,亲手拭去我眼角泪痕,柔声坚定道:朕不会再教你伤心了。
我点点头,伤不伤心原也由不得他,只是,他有这样的心意也罢了。
我不好意思:这些日子臣妾不能服侍皇上了,皇上也不能老这样陪着臣妾,不如去别的娘娘那里留宿吧。
他依旧抱着我道:朕再不扰你了,只静静陪着你好不好?我亦享受此刻的平静安宁,腻了一会儿,想起端妃临走前的暗示,终于笑了笑道:杜良媛今日也受了不小的惊吓,皇上也该去看看她才是。
他想了想,道:好罢,朕明日再来看你。
夜渐渐深了,傍晚下过了雨,晚上倒放了晴,半弯月亮挂在天际,朦朦胧胧,仿佛笼了一层如乳如烟的薄雾。
后堂里没有点灯,淡淡月华透过半透明的烟霞色窗纱筛进来,浅浅的明色与暗色洒在身上。
庭院中几本初开的梨花在月光下影影绰绰,窗下一本千叶姚黄牡丹吐露袅袅香气,透过窗纱盈满屋子。
果然三月春色,人间芳菲,连在深夜也不逊色。
槿汐在灯下静静陪着我道:娘娘,奴婢已经依照您的吩咐开了角门,只是端妃娘娘真的会过来么?我道:这个么,我也不知道,原本也只是我的揣度罢了。
我微笑看槿汐:她若不来,咱们看看月亮也是好的。
槿汐笑:娘娘心情很好呢。
我微笑:我晋为贵嫔,掌一宫事宜,你在我身边伏侍,也要升任正五品温人,不是皆大欢喜么?槿汐道:奴婢是托娘娘与小皇子的福。
我道:才一个多月大,哪里知道是帝姬还是皇子呢?槿汐伸手用挑子挑亮烛火,皇上嘴上虽不说,心里是巴不得想要个皇子的,如今的皇长子又……她不再说下去,看我道:娘娘今日这样扑出去救杜良媛,奴婢的心都揪起来了,实在太险了,您与杜良媛又不交好。
我知道她话里的疑问。
我慢慢捋着衣襟上繁复的绣花,寻思良久道:如果我说是有人推我出去的,你信么?我猜着推我那人的本意是要让我去撞上杜良媛的肚子,杜良媛小产,那么罪魁祸首就是我。
我微微冷笑,一箭双雕的毒计啊!槿汐闻言并不意外,似在意料之中的了然,后宫争斗,有孕的妃嫔往往成为众矢之的,今日是杜良媛,明日也许就是娘娘您。
我抚摸着手腕上莹然生光的白玉手镯,淡淡自嘲道:只怕今晚,为了我的身孕会有很多人睡不着呢。
槿汐恭顺道:没有娘娘的身孕,她们也会为了杜良媛的身孕睡不着呢。
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外头小允子小声道:娘娘,来了。
我看了槿汐一眼,她起身便去开门,只听门吱呀一声微响,闪进来两个披着暗绿斗篷的女子,帷帽上淡墨色的面纱飘飘拂拂的轻软,乍一看以为是奉命夜行的宫女,其中一人鬓上一枝金雀儿宝石押发缀细细一绺流苏,沙沙的打着面纱。
我便微笑道:端妃娘娘果然守约。
那人把面纱撩开,露出病殃殃一张脸来,淡淡笑道:本宫真是不中用,披香殿到这里的路并不远,却走了这样久。
我忙让着她坐下,示意小允子在外面守着,她见我并不卸妆穿寝衣,点了点头,道:贵嫔聪慧,明白本宫的意思。
我道:嫔妾也只是猜度罢了,娘娘以手指月,举手作一,所以嫔妾猜测娘娘是要在一更踏月来访,故而秉烛相候。
我待她饮过茶水休息片刻,方道:娘娘深夜来访,不知可是为了白日的事?她抿嘴不语,我知道她在意槿汐在旁,遂道:此刻房中所在的人不是嫔妾的心腹,便是娘娘的心腹,娘娘直言就是。
她微微沉思,拿出一根留着两颗珍珠的细细的雪白丝线放在我面前,道:请贵嫔仔细瞧一瞧。
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对着烛火拿了丝线反复看了几遍,疑惑道:似乎是华妃今日所戴的链子?话一出口,心下陡然明白,串珍珠项链的丝线多为八股或十六股,以确保能承受珠子的重量,华妃今日所戴的珠链尤其硕大圆润,至少也要十六股的丝线穿成才能稳固,可是眼前这根丝线只有四股,我心中暗暗吃惊,于是问:娘娘是在皇后宫中的庭院所得么?端妃似笑非笑道:不错,人人都忙着看顾杜良媛与你,这东西便被本宫拾了来。
她轻抿一口茶水,徐徐道:华妃真是百密一疏了。
我轩一轩眉,淡漠道:难怪华妃的珍珠链子被花枝一勾就断了。
她果然是个有心人啊。
丝线上所剩的两颗珍珠在烛光下散发清冷的淡淡光泽,我想着今日皇后庭院中的凶险,如果杜良媛真的踩着这些散落的珍珠滑倒,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下意识地去抚摸自己的小腹,如今我的腹中亦有一个小生命在呼吸生长,以己度人,岂不胆战心惊……我不由感激端妃,恳切道:多谢娘娘提点。
她的目光柔和落在我腹部,神色变得温软,半晌唏嘘道:本宫一来是提醒你,二来……你腹中稚子无辜,孩子是母亲的心血精华,本宫看着也不忍心,算是为这个孩子积福罢。
我心中感动,端妃再避世冷淡,可是她对于孩子是真正的喜爱,哪怕是她所厌恶的曹婕妤之流所生的温仪帝姬,也并无一丝迁怒。
我端然起身,恭恭敬敬对她施了一礼,嫔妾多谢娘娘对腹中孩儿的垂怜。
端妃眼眶微微一红,旋即以手绢遮掩,平静道:既然说了,本宫不怕再告诉你一件事,听闻此珠链是曹婕妤赠予华妃的。
我默然思索片刻,觉得连维持笑容也是一件为难的事,护甲的钩子磨得极尖锐,我轻轻勾着桌布上的花边,道:曹琴默是比华妃更难缠的人。
此人蕴锋刃于无形,嫔妾数次与她交锋都险些吃了她的暗亏。
端妃轻笑:华妃若是猛虎,曹琴默就是猛虎的利爪,可是在你身上她终究也没占到多少便宜不是?端妃倏然收敛笑容,正色道:只要知道锋刃在谁手中,有形与无形都能小心避开,只怕身受其害却连对手都不知道是谁,才是真正的可怖。
话说得用力,端妃脸色苍白中泛起潮红,极力压抑着不咳嗽出声,气益发喘得厉害,端妃身边的侍女立即倒了丸药给她服下。
我问道:娘娘到底是什么病,怎么总是不见好?嫔妾认识一位太医,脉息极好,不如引荐了为娘娘医治。
端妃稍微平伏些,摆手道:不劳贵嫔费心。
本宫是早年伤了身子,如今药石无效,只能多养息着了。
见她如此说,我也不好再劝。
送了端妃从角门出去,一时间我与槿汐都不再说话,沉默,只是因为我们明白所处的环境有多么险恶,刀光剑影无处不在。
槿汐服侍我更衣睡下,半跪在床前脚踏上道:娘娘不要想那么多,反而伤神,既知是华妃和曹婕妤,咱们多留心、兵来将挡也就是了。
我靠在软枕上道:端妃当时不在庭院中,所以只知其一,难道我也可以不留心么?槿汐微微诧异,道:娘娘您的意思是……华妃断了珠链差点滑倒了杜良媛,好容易没有摔倒,可是悫妃手中的松子又突然作乱扑了出来,难道不奇怪么?当然猫在春天难免烦躁些,可是松子是被调教过的,怎么到了她手上就随意伤人了呢?槿汐为我叠放衣裳的手微微一凛:娘娘的意思是……我垂下头,道:悫妃是后妃之中唯一有儿子的……槿汐道:可是素日来看,悫妃娘娘很是谨小慎微,只求自保。
我叹一口气道:但愿是我多虑吧。
我只是觉得皇上膝下子嗣荒芜,若真是有人存心害之,那么绝不会是一人所为。
我想了一想,道:你觉得端妃如何?其实她避世已久,实在不必趟这淌浑水。
槿汐把衣裳折起放好,慢慢道:奴婢入宫已久,虽然不大与端妃娘娘接触,但是奴婢觉得端妃娘娘不像有害娘娘的心思,但是端妃娘娘也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招惹的人。
我侧身睡下,的确如此,所以我对她甚是恭敬,恪守礼节。
我也知道,后宫中人行事都有自己的目的,端妃帮我大约也是与华妃不和的缘故吧。
槿汐道:是。
说着吹灭烛火,各自睡下,只余床前月华疏朗,花枝影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