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玄凌精神好了些,依旧去上朝。
他的神情很平静,看上去已经没有事了。
前朝的事那样多,繁冗陈杂,千头万绪。
容不得他多分心去为一个刚成形的孩子伤心。
况且,毕竟他还年轻,失去了这一个孩子,还有我腹中那一个。
再不然,后宫那么多女子,总有再怀孕,再为他产子的。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恬嫔也自昏迷中醒来。
然而她醒来后一直哭闹不休,说是自己的孩儿是被人陷害才没了的。
直闹得她宫里沸反盈天,鸡犬不宁。
皇后本以为她是伤心过度,着人安慰也就是了。
然而这日下午敬妃在我殿中闲坐,谈论了一会儿我养胎的情形,又说及恬嫔小产的事。
她见四周并无闲人,压低了声音道:恬嫔这次小产很是奇怪呢。
敬妃从不是饶舌的人,她这般说,自是有些把握的了。
我本就疑心,听她如此说,心里咯噔一跳,面上只作若无其事,依旧含笑:怎么会呢?恬嫔不是一直说胎动不安么,小产也不算意外了。
敬妃的缣丝繁叶衣袖宽广,微微举起便遮住了半边脸颊,她淡淡一哂,不以为意道:她说胎动不安其实咱们都清楚,不过是向皇上争宠撒娇罢了。
我常见她在宫里能吃能睡,哪里有半分不适呢?敬妃再度压低声音:听为恬嫔医治的太医说,她一直是好好的,直到小产那日。
服下的药也没有事,只是在吃剩的如意糕里发现了不少夹竹桃的花粉。
我不懂,疑心着问:夹竹桃?敬妃点头,太医诊了半天才说这夹竹桃花粉是有毒的,想来恬嫔吃了不少才至于当晚就小产了。
敬妃叹气,宫中不少地方都种了夹竹桃,谁晓得这是有毒的呢?还拿来害人,真真是想不到啊。
我的心一度跳得厉害,迟疑片刻,方问:那……如意糕是御膳房里做的么?敬妃微微迟疑,摇了摇头:是悫妃送去的。
我抬头,对上她同样不太相信的目光。
敬妃的声音有些暗哑,慢慢述说她所知晓的事:本来恬嫔有孕,外头送进去的东西依例都要让人尝一尝才能送上去。
可是一来是悫妃亲自做了带去的,二来悫妃的位分比恬嫔高出一大截,且是皇后要她去教导恬嫔的,她这人又是出了名的老实谨慎,谁会想到这一层呢。
而且听那日在恬嫔身边伏侍的宫女说,是悫妃先吃了一块如意糕,恬嫔再吃的。
敬妃顿一顿,道:宫中种植夹竹桃的地方并不多,而悫妃自己宫苑外不远就有一片。
若说不是她做的,恐怕也无人相信。
我依照她说的细细设想当时情景,以此看来在当时的确是无人会怀疑悫妃会加害恬嫔的。
然而我疑惑:就算悫妃下了夹竹桃的花粉,她又何必非要自己也吃上一块?恬嫔爱吃如意糕人人皆知,就算她不吃,恬嫔也会吃下许多,这样做岂不矫情?悫妃动了杀机,可是因为皇长子的缘故么?母亲爱子之心,难道真是这样可怖?敬妃道:究竟如何我们也只是揣测,皇上自然会查。
也不能全怪悫妃,恬嫔因孕连封两次本就已经遭人非议,她还这样不知检点,半夜从你宫里把皇上请去了好几次。
妹妹你可知道,不止你这里,连悫妃、曹婕妤那里她都让人去请过。
你是大度不说什么,可是难保外面的人不把她视作了眼中钉——你也知道,皇上本来就少去悫妃那里,难得去一次就让她请走了,能不恼她么?加之皇上现在膝下只有悫妃的这一个皇子……敬妃不再说下去,只是用手指捋着团扇上垂下的樱红流苏。
敬妃所说也在情理之中,何况后宫众人大概也都是这样看的。
我本还有些怀疑,蓦地想起那一日在皇后宫中,扑出伤人的松子即是来自悫妃怀中,不由得也信了八分。
我低头默默,道:恬嫔是也太张狂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别说悫妃了。
如今她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就这样目中无人,万一生下皇子,悫妃与皇长子还有好日子过么?可见为人还是平和些好。
敬妃深以为然,何况她这次能晋封为嫔,听陆昭仪说是恬嫔自己向皇上求来的,说的是怀着男胎所以胎动才如此厉害。
我微微吃惊:果真么?那也太……敬妃杏眼微阖,长长的睫毛微微覆下,她的语气低沉中有些轻松:说实话,其实恬嫔这一胎除了上面,没有人真心盼她生下来。
悫妃使她小产,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拍手称愿呢,也是她为人太轻狂了。
敬妃很少说这样露骨的话,她没有孩子,恬嫔也不会与她有直接的利害冲突。
今朝这样说,大抵也是因为平日里不满恬嫔为人的缘故。
然而她的话在耳中却是极其刺耳。
仿佛在她眼中,我也是盼着恬嫔小产的那一个。
可是暗地里扪心自问,听到恬嫔小产是那一刻,我竟是也有一丝快意的。
我甚至没有去关心她的生死,只为玄凌关切她而醋意萌发。
或许我的潜意识中,也是和敬妃她们一样厌恶着她,甚至提防着她的孩子降生后会和我的孩子争宠。
我黯然苦笑,难道我的心,竟已变得这样冷漠和恶毒?半日我才醒过神来,道:皇上已经知道了么?晌午才知道的,皇上气得不得了,已经让皙华夫人和我去查了。
皙华夫人最是雷厉风行的,想来不出三日就会有结果了。
敬妃依旧叹息:那如意糕上洒了许多糖霜,那颜色和夹竹桃的花粉几乎一样,以致混了许多进去也无人发现。
这样机巧的心思,真难想象会是悫妃做的。
她平日里连蚂蚁也不会踩一只,可见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正说话间,小允子进来,见敬妃也在,忙擦了擦额头的汗,规规矩矩请了个安,这才说话:悫妃娘娘殁了!我一愣,与敬妃飞快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什么?小允子答:刚刚外头得的消息,皙华夫人去奉旨去悫妃宫中问恬嫔小产的事,谁想一进内殿竟发现悫妃娘娘一脖子吊在梁上直晃荡,救下来时已经没气儿了。
听说可吓人呢,连舌头都吐出来了……小允子描述得绘声绘色,话音还未落下,敬妃已经出声阻止:不许瞎说,你主子怀着身孕呢,怎么能听这些东西?!拣要紧的来说。
小允子咋了咋舌,继续道:听悫妃身边的宫女说,悫妃娘娘半个时辰前就打发他们出去了,一个人在内殿。
如今皙华夫人回禀了皇上,已经当畏罪自裁论处了。
我心下微凉,叹了口气道:可怜了皇长子,这样小就没有了母亲。
敬妃看着从窗外漏进地上的点点日光,道:当真是可怜,幸好虽然没有了生母,总还有嫡母和各位庶母,再不然也还有太后的照拂。
我微微颔首,略有疑惑,只是虽然件件事情都指向她,悫妃又何必急着自裁。
若向皇上申辩或是求情,未必不能保住性命。
敬妃明白我的疑惑。
这事虽在情理之中,然而终究太突兀了些。
她道:即便皇上肯饶恕她,但是必定要贬黜名位,连皇长子也不能留在身边抚养。
她的语调微微一沉:这样的母亲,是会连累儿子的前程的。
我的心微微一颤,你是说——或许悫妃的死可以保全皇长子的前程。
敬妃点头,不无感叹,其实自从上次在皇后宫中松子伤了人,悫妃被皇上申饬了之后回去一直郁郁寡欢。
悫妃娘家早已家道中落,只剩了一个二等子爵的空衔。
真是可怜!为着这个缘故她难免要强些,可惜皇长子又不争气,悫妃爱子心切见皇上管教得严私下难免娇纵了些,竟与皇上起了争执,这才失了宠。
现在竟落得自缢这种地步,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团着手中的绢子,慢慢饮着茶水不说话,心头总是模糊一团疑惑挥之不去,仿佛在哪里听过想起过,却总是不分明。
敬妃见我一味沉默,便叮嘱我:恬嫔的事是个教训,妹妹你以后在饮食上万万要多留一个心眼儿。
我想了半晌,终于有些蒙昧的分明,于是悄声道:姐姐曾经跟我说皙华夫人曾经小产,还是个成了形的男胎,是么?敬妃静静思索片刻,道:是。
是因为保养不慎么?敬妃的目光飞快在我面上一扫,不意我会突然问起这些旧事,道:当时她虽然还是贵嫔,却也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又怎么会保养不慎呢?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宫中传言是吃了端妃所赠的安胎药所致。
我的睫毛一烁,耳边忽忽一冷,脱口道:我不信。
后宫这样的杀戮之地,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凭什么不信,我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想起昔日与端妃仅有的几次交往,她那种怜爱孩子的神情,我便不能相信。
敬妃的神情依旧和靖,说的是别人的事,自然不会触动自己的心肠。
她不疾不缓道:别说你不信,当时皇上与皇后也不怎么信,终究还是不了了之。
只是此事过后,端妃便抱病至今,不大见人了。
这其中的疑窦关窍甚多,我不曾亲身经历,亦无关眼下的利益,自然不会多揣度。
只觉得前尘今事,许多事一再发生,如轮回纠结,昨日是她,今日便是你,人人受害,人人害人,如同颠扑不破的一个怪圈,实在可怖可畏!悫妃的丧事办得很是潦草,草草殓葬了就送去了梓宫。
皇后为此倒很是叹息,那日去请安,玄凌也在。
说起悫妃死后哀荣的事,玄凌只道:汤氏是畏罪自裁,不能追封,只能以‘悫’为号按妃礼下葬,也算是朕不去追究她了。
她入宫九载,竟然糊涂至此,当真是不堪。
皇后用绢子拭了拭眼角,轻声纠正道:皇上,悫妃入宫已经十一载了。
玄凌轻轻一哼,并不以为意,也不愿意多提悫妃,只是说:汤氏已死,皇长子不能没有人照拂。
皇后立刻接口:臣妾为后宫之主,后宫所出之子如同臣妾所出。
臣妾会好好教养皇长子,克尽人母之责。
玄凌很是满意,微笑道:皇后如此说朕就放心了。
太后年事已高,身体又多病痛,皇长子交与皇后抚养是最妥当不过了。
如此,众人便贺皇后得子之喜。
皇长子有人照顾,皇后亦有了子嗣,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玄凌走后,众人依旧陪皇后闲话。
皇后含泪道:悫妃入宫十一年,本宫看着她以良娣的身份进宫,历迁顺仪、容华、贵嫔,生子之后册为昭仪,再晋为妃。
就算如今犯下大错,但终究为皇家留下血脉,也是大功一件。
现在她下场凄凉,虽然皇上不乐意,但是咱们同为后宫姐妹,也不可太过凉薄,何况她到底也是皇长子的生母,服侍皇上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本宫会去叫人戍守她的梓宫,希望悫妃在地下好好忏悔自己的过错,得以安宁。
皇后的宫女剪秋在一旁劝道:娘娘不要太伤心了。
为了悫妃娘娘的缘故您已经伤心好几日了,如现在皇长子有了您的照顾,悫妃娘娘也可以安息了。
娘娘这样伤心只会让生者更难过呀。
话说回来,到底也是悫妃娘娘自己的过失。
皇后拭泪道:话虽这样说,可是本宫与她一起服侍皇上多年,她这样骤然去了,叫本宫心里怎么好受呢。
唉——悫妃也当真是糊涂啊!皇后如此伤心,众人少不得陪着落泪劝说。
过了半日,皇后才渐渐止了悲伤,有说有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