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堕入无尽的迷梦,妙音娘子在我的面前,丽贵嫔、曹婕妤、皙华夫人她们都在。
挣扎、纠缠、剥离,辗转其中不得脱身。
娘……我想回家。
娘,我很累,我不想醒过来,怎么那么疼呢?!有苦涩温热的液体从我口中灌入,逼迫我从迷梦中苏醒过来。
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睛。
红罗复斗帐,皆闻着多子多福的吉祥花纹,是在我宫中的寝殿。
身体有一瞬间的松软,终于在自己宫里了。
眼风稍稍一斜,瞥见一带明黄灼灼如日,心头一松,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他见我醒来,也是惊喜,握住我的手,切切道:嬛嬛,你终于醒了!皇后在他身后,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老天保佑!醒了就好了!你可晕了三日了。
呼吸,带着清冷锋利的割裂般的疼痛,像有细小的刀刃在割。
那疼痛逐渐唤回了我的清醒。
似乎有几百年没有说话,开口十分艰难,四郎——你回来了……未语泪先流,仿佛要诉尽离别以来身受的委屈和身体上的痛楚。
他慌了神,手忙脚乱来揩我的泪:嬛嬛,不要哭。
朕已经对不住你了!他的眼神满是深深痛惜和忧伤。
无端之下,这眼神叫我害怕和惊惶。
心里一时间转过千百个恐惧的念头.我不敢,终于还是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抚到我的小腹上,那里面,是我珍爱的宝贝。
然而几乎是一夜之间,那原本的微微隆起又变回了平坦的样子。
我惶恐地转眸,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那样哀伤的表情。
确切地,我已经闻到了空气中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汹涌着的暗红色的血腥气味,连浓重的草药气也遮掩不住。
手指僵硬地蜷缩起来——我不信!不信!它没有了!不在我的身体里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几乎是翻身直挺挺地坐起来。
众人着了慌,手忙脚乱地来按住我,只怕我做出什么傻事来。
满心满肺尽是狂热的伤心欲绝。
我几乎是号啕大哭,狠狠抓着他前胸的襟裳。
玄凌紧紧揽住我,只是沉默。
几日不见,他的眼里尽是血丝,发青的胡渣更显得憔悴。
敬妃在一旁抹着泪,极力劝说道:妹妹你别这样伤心!皇上也伤心。
御驾才到沧州就出了这样大的事,皇上连夜就赶回来了。
玄凌的眼里是无尽的怜惜,绞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从来没有那样望过我,抱过我。
那样深重的悲哀和绝望,就像失去的不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而是这识见他最珍视和爱重的一切。
接二连三的失去子嗣,这一刻他的伤心,似乎更甚于我。
玄凌紧紧抱住我,神情似乎苍茫难顾,他迫视着皇后,几乎是沮丧到了极处,软弱亦到了极处:是上苍在惩罚朕吗?!皇后闻得此言,深深一震。
不过片刻,她的目光变得坚定而强韧。
皇后很快拭干泪痕,稳稳走到玄凌面前,半跪在榻上,把玄凌的是后含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
皇后镇定地看着玄凌,一字一字郑重道:皇上是上苍的儿子,上苍是不会惩罚您和您的子嗣的。
何况,皇上从来没有错,又何来惩罚二字。
她顿一顿,如安慰和肯定一般对玄凌道:如果真有惩罚,那也全是臣妾的罪过,与皇上无半点干系。
这话我听得糊涂,然而无暇顾及,也不想去明白。
玄凌仿佛受了极大的安慰,脸色稍稍好转。
我哭得声堵气噎,发丝根里全是黏腻的汗水,身体剧烈地发抖。
皇后道:皇上。
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
莞贵嫔失子,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皇后一提醒,我骤然醒神,宓秀宫中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
我悲愤难抑,恨声道:皇上——天灾不可违,难道人祸也不能阻止么?!玄凌面色阴沉如铁,环顾四周,冷冷道:贱人何在?!李长忙趋前道:皙华夫人跪候在棠梨宫门外,脱簪待罪(1)。
玄凌神情凝滞如冰,道:传她!我一见她,便再无泪水。
我冷冷瞧着她,恨得咬牙切齿,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杀意腾腾奔涌上心头。
若有箭在手,必然要一箭射穿她头颅方能泄恨!然而终是不能,只紧紧攥了被角不放手。
皙华夫人亦是满脸憔悴,泪痕斑驳,不复往日娇媚容颜。
她看也不敢看我,一进来便下跪呜咽不止。
玄凌还未开口,她已经哭诉道:臣妾有罪。
可是那日莞贵嫔顶撞臣妾,臣妾只是想略施小惩以做告诫,并非有心害莞贵嫔小产的。
臣妾也不晓得会这样啊!请皇上饶恕臣妾无知之罪!玄凌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的青筋根根暴起,道:你无知——嬛嬛有孕已经四个月你不知道吗?!皙华夫人从未见过玄凌这样暴怒,吓得低头垂泪不语。
敬妃终于耐不住,出言道:夫人正是说贵嫔妹妹已经有四个月身孕,胎像稳固,才不怕跪。
皙华夫人无比惊恐,膝行两步伏在玄凌足下抱着他的腿泣涕满面:臣妾无知。
臣妾那日也是气昏了头,又想着跪半个时辰应该不要紧……她忽然惊起,指着一旁的侍立的章弥厉声道:你这个太医是怎么当的?!她已有四个月身孕,怎么跪上半个时辰就会小月?!一定是你们给她吃错了什么东西,还赖在本宫身上!章弥被她声势吓住,抖擞着袖子道:贵嫔是有胎动不安的迹象,那是母体孱弱的缘故,但是也属正常。
唯一不妥的只是贵嫔用心太过,所以脉象不稳。
这本是没有大碍的,只要好好休息便可。
玄凌暴喝一声朝皙华夫人道:住口!她用心太过还不是你处处压制所致。
但凡你能容人,又何至于此!皙华夫人的声音低弱下去:臣妾听闻当年贤妃是跪了两个时辰才小月的,以为半个时辰不打紧。
那是多么遥远以前的事情,玄凌无暇去回忆,皇后却是愣了愣,旋即抿嘴沉默。
玄凌只道:贤妃当日对先皇后大不敬,先皇后才罚她下跪认错,何况先皇后从不知贤妃有孕,也是事后才知。
而你明知莞贵嫔身怀龙裔!他顿一顿,口气愈重:贱妇如何敢和先皇后相提并论?!皙华夫人深知失言,吓得不敢多语。
玄凌越发愤怒,厌恶地瞪她一眼:朕瞧着你不是无知,倒是十分狠毒!莞贵嫔若真有错你怎么不一早罚了她非要捱到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可见你心思毒如蛇蝎,朕身边怎能容得你这样的人!皙华夫人惊得瘫软在地上,面如土色,半晌才大哭起来,死死抓着玄凌的袍角不放,哭喊道:皇上!臣妾承认是不喜欢莞贵嫔,自她进宫以来,皇上您就不像从前那样宠爱臣妾了。
并且听闻朝中甄氏一族常常与我父兄分庭抗礼,诸多龃龉,臣妾父兄乃是于社稷有功之人,怎可受小辈的气!便是臣妾也不能忍耐!她愈说愈是激愤,双眼牢牢迫视住我。
皇后又是怒又是叹息:你真是糊涂!朝廷之中有再多争议,咱们身处后宫又怎能涉及。
何况你的父兄与贵嫔父兄有所龃龉,你们更要和睦才是。
你怎好还推波助澜,因私情为难莞贵嫔呢?枉费皇上这样信任你,让你代管六宫事宜。
皇后说一句,玄凌的脸色便阴一层。
说到最后,玄凌几乎是脸色铁青欲迸了。
皙华夫人一向霸道惯了,何曾把皇后放入眼中,遂看也不看皇后,只向玄凌哭诉道:臣妾是不满莞贵嫔处事嚣张,可是臣妾真的没有要害莞贵嫔的孩子啊!她哭得伤心欲绝,臣妾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怎么会如此狠心呢!闻得此言,玄凌本来厌恶鄙弃的眼神骤然一软,伤痛、愧疚、同情、怜惜、戒备,复杂难言。
良久,他悲慨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你自己也是身受过丧子之痛的人,又怎么忍心再加诸在莞贵嫔身上……玄凌连连摆手,语气哀伤道:就算你无心害莞贵嫔腹中之子,这孩子还是因为你没了的。
你难辞其咎。
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朕断断不能一再容忍了!他唤皇后:去晓谕六宫,废慕容氏夫人之份,褫夺封号,去协理六宫之权,降为妃。
非诏不得再见。
皇后答应了是,略一迟疑:那么太后那边可要去告诉一声?玄凌疲倦挥手:恬嫔的孩子没了太后本就伤心,如今又病着,未免雪上加霜,先压下别提罢。
皇后轻声应了,道:太后那边臣妾自会打点好一切,皇上放心。
皙华夫人如遭雷击,双手仍死死抱住玄凌小腿。
待要哭泣再求,玄凌一脚踢开她的手,连连冷笑道:莞贵嫔何辜?六宫妃嫔又何辜?要陪着莞贵嫔一同曝晒在烈日下?!你也去自己宫门外的砖地上跪上两个时辰罢。
转身再不看她一眼,直到她被人拖了出去。
玄凌道:你们先出去罢,朕陪陪贵嫔。
皇后点点头,也好。
又劝我:你好生养着,到底自己身子要紧。
来日方长哪。
于是携着众人出去,殿内登时清净下来。
他轻轻抱住我,柔声叹道:这次若非六弟把你救出宓秀宫,又遣了人及时来禀报朕,事情还不知道要糟到什么地步!我怔怔一愣,想起那一日带我离开宓秀宫的坚定怀抱,心地蓦地一动,不意真的是他。
然而我很快回过神来,凝视玄凌流泪不止,忿忿悲慨道:已经坏到了这般田地,还能怎么样呢!玄凌温柔劝慰道:也别难过了,你还年轻呢,等养好了身子咱们再生一个就是了。
我默默不语,半晌方道:敢问皇上,臣妾的孩子就白白死了么?我停一停,骨子里透出生硬的恨意:怎么不杀了贱妇以泄此恨?!他目中尽是阴翳,许久叹息:朝政艰难,目下朕不能不顾及汝南王和慕容家族。
心里一凉,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失望之情直逼喉头,不及思虑便脱口而出:她杀了皇上亲生的孩子!我静坐如石。
惟有眼泪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来,连绵成珠。
眼泪满满地浸湿了他的衣裳,他只是默默揽着我,目中尽是怔忡悲伤之态,几乎化作不见底的深潭,痴痴瞧住我,隔了许久,他道:朕留不住咱们的孩子——我……对不住你。
陪伴在他身边这些年了,我第一次听他这样和我说话,以九五至尊之身与我说一个我字自称,用这样疲惫伤感的口气和我说话。
他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可是此刻,他这样软弱而茫然,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失了孩子的父亲一般无助。
那样痴惘深情的眼神,那样深刻入骨的哀伤与痛惜,瞬间勾起了我的悲痛。
他没有自称一个朕字,可见他伤痛之深。
我不忍再说,伏在他怀中搜肠抖肺地痛哭。
那是我的眼泪,亦是我无尽的恨与痛……玄凌抚着我的背脊道:当日你又何必那么听她话,叫你跪便跪,罚便罚。
他顿一顿,颇有些怨怼敬妃的意思:敬妃那时也在场,你何不求助于她?皇上知道慕容妃的性子的,敬妃如何劝得下?又岂死臣妾一己之力可以对抗的。
何况当日的情形,忤逆不如顺从,否则更给她借口逼迫臣妾。
我悲涩无力:那么皇上,您又为何要给她这样大的权力让她协理后宫?您明知她心思狠毒,当日眉姐姐,便是最好的例子!玄凌被我的问势迫得颓然,片刻道:你是怨责朕么?我摇头:臣妾岂敢。
哭得累了,筋疲力竭。
玄凌一泪未落,然而亦是疲惫。
寝殿中死气沉沉的安静。
他肃然起誓:朕发誓,咱们的孩子不会白白死去!——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我端然凝望他:那么要什么时候?请皇上给臣妾一个准信。
他默默不语,道:总有那么一天的。
我怆然低首:失子之痛或许会随时间淡去,但慕容妃日日在眼前,臣妾安能食之下咽?而皇上,未必会不念昔日情谊!他无言以对,只说:嬛嬛,你为了朕再多忍耐一些时候——别为难朕。
满腹失望。
我不再看他,轻轻转过身子,热泪不觉滑落。
枕上一片温热潮湿。
我,枕泪而卧。
注释:(1)、脱簪待罪:古代后妃犯下重大过错请罪时的礼节。
一般是摘去簪珥珠饰,散开头发,脱去华贵衣物换着素服,下跪求恕。
最严重的还要赤足,因为古代女子重视自己的双足不能随意裸露,所以是一种侮辱性惩罚。
相当于负荆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