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盛开的时候,春天的燕子重又飞来筑巢了。
杨柳丝儿一绕,春风也被缠得熏热起来,叫人生了莫名的汗意。
自我有身孕之后,玄凌一次也没来看我,也不许任何人来探望,连亲近如眉庄,亦不可踏入棠梨宫一步。
只允许芳若每日来陪我一个时辰,看望我的起居,或是在上林苑中散心少时。
其余的一切事宜,都交给了皇后打点。
我晓得他厌极了我,他掩饰得这样好的秘密,竟然被我知晓了。
他心爱的人的衣裳被我擅自披上了身。
而我,亦是怨怼于他的,这么些年的情意,终究是错付了。
渐渐,怨怼也没有了必要。
想起他从前几番对我轻易的猜疑和冷落,我在他心中,原不过而而啊。
唯一可随意出入的,只有温实初一个,为我带来一点外头的消息。
害死流朱的那些侍卫已被玄凌遣去了暴室服苦役;玄清虽然在平汝南王之事中有功,却辞去了所有封赏,依旧做他的闲散王爷;兄嫂父母虽然担心我,却也无可奈何,幸好玄凌也未曾迁怒他们。
他说的更多的是眉庄,今日请他送了一盒我喜欢的酥点悄悄带进来给我,明日是一封折成如意结的纸张,写上温暖的开解之语,后日又是一件做好的孩童肚兜。
我明白她的心意,心下惟觉得欣慰。
偶尔敬妃和端妃也私下托温实初带来安慰的话,惟有陵容,仿若消失了一般,再无任何声息,也无一丝关怀之意。
我苦笑,虽然世态炎凉,但她心中未必也是不怨恨我的。
天气更热,到了六月间,我已换上了单薄的纱衣,五个月的身孕,身子越发觉得困倦,常常白日里倚靠在贵妃榻上也会昏昏睡过去,到了夜里反睡不安生,隆起的肚子叫我辗转不宁,脚趾和大腿也时时抽筋酸软不堪。
温实初来看了说:娘娘应该多用骨头熬汤喝,加少许醋,平日宜用豆腐和蔬果,便会缓解抽筋的症状。
若要睡得安稳,睡前喝些牛奶吧。
浣碧在一边牢牢记了,温实初写了几味安胎的药,道:请恕微臣多言,娘娘睡不安稳,恐怕是心中思虑太多,非药力可以疏解的。
我挽一挽袖子,半笑道:大人既然知道又何必再说呢,等下大人要去向皇后复命。
请替本宫问候皇后,就说本宫一切安好。
他道:皇后娘娘受皇上所托,不敢对娘娘和腹中胎儿掉以轻心,时常召微臣去询问。
我看他一眼,慢慢道:你晓得怎样应对就好了。
絮絮说了一遭,我又问:眉庄姐姐手上的烧伤估计也应好了,温大人可有把舒痕胶交予姐姐用?姐姐用着可好么?温实初脸上神色一黯,随口道:好多了。
他踌躇了片刻,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细细说了眉庄的伤势愈合得好,至于舒痕胶是否有效,却只是含糊了过去。
末了,他谆谆叮嘱了一句:安芬仪若是有物事送来与娘娘,但请娘娘让微臣过目后再用。
他这样殷勤谆嘱的话,谨慎小心的神态,又联想起那一日我拿舒痕胶与眉庄时他不放心的神情,我的心咯噔一跳,,愈加不安。
我维持着平静的神气,静声道:大人要本宫静心养胎不宜多思,可大人说话吞吞吐吐,岂非存心叫本宫担忧不安。
我环视棠梨宫周遭,顿一顿道: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难道今时今日人情翻覆如此,本宫还有什么受不起的么。
他目光闪烁,迟疑着道:那舒痕胶……他的神色大有不忍与嫌恶之态。
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
为什么我失子的前几日常常胎动不适?为什么我在华妃宫中闻了几个时辰的欢宜香跪了半个时辰就小月了?为什么温实初在我小月之后断出我体内有麝香分量,而陵容的解释却是因为欢宜香的缘故?麝香?!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只觉得人身上发虚,强自镇定着问温实初:那舒痕胶里有麝香,是不是?他有些张口结舌,道:娘娘……我用力握住自己的手,屏息道:你说。
他无奈,道:微臣……那胶里有分量不轻的麝香,若通过伤口进入肌理,如同每日服食一般,且此胶花香浓郁,意在遮掩麝香的气味,若非懂得香料之人不能调配出来。
他紧紧握着自己的袍袖,道:其实也未必是安芬仪所为,微臣也只是揣测,毕竟舒痕胶在娘娘寝宫中,也有人可以接触到……舒痕胶是陵容亲手调制的,每日都是我贴身使用,想来并无人能接近。
而若非是她深懂如何调配香料,又怎能把握好分寸不让我发觉呢?只是不晓得,是她自己要这样做,还是有人指使。
她又为何要恨我到这般地步,连当日我腹中的孩子也不肯放过。
我身上一阵阵发凉,恨意纠结在心头,胸口闷得难受,极度的恶心烦闷,耐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来,一地狼籍,温实初顾不得脏,忙扶了我,浣碧帮着擦拭净了。
温实初关切道:娘娘恶心的厉害么?我歪在椅上,笑得森冷而凄楚:人更叫我恶心呢。
我看着他:我竟然还被她种种伪装打动,可不是世间最愚蠢不堪的人!他忙道:安氏的心计若真如此之深,又有谁能知道,不只娘娘受她蒙骗啊!我懒懒起身,窗纱外的阳光那样明亮那样热,白晃晃地照在地上反得人眼晕。
我极力忍耐着,向温实初道:这件事眉姐姐知道么?他谨慎摇头:微臣不敢妄言。
我颔首,着意道:这事切不可让她知道,否则以她的脾气怎么能耐得住性子。
若此事真为安芬仪所为,决计是心计深沉,眉姐姐必定难以招架,何况本宫如此潦倒,她更势单力薄了。
温实初深深点头,我想了想又道:千万记得转告眉姐姐,无论如何,万万不要见罪于皇后和安芬仪。
我挥一挥手,道:你回去吧,本宫也乏了。
浣碧忙扶了我进内殿卧下,紧张道:既然安芬仪和小姐从前落胎有关,小姐何不让沈婕妤见机行事以谋后算,怎么还要事事忍让她。
我卧在床上,汗水濡湿了鬓发,缓缓打了一把扇子,道:眼下这个情形,我只能让眉庄自保,万一受我牵连可如何是好。
我若要她见机而变,岂非叫她自寻死路。
浣碧脸红了红,道:奴婢只是担心小姐。
我道:你出去吧,让我静静歇一歇。
浣碧应声出去,我独自躺着,心中煎熬如沸。
我与陵容的情意自然及不上与眉庄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可是也是向来亲厚,尽管这亲厚里也有着疏远,但我也并未有丝毫对不住她啊!人心之可怖,竟至于此么?!我徐徐扑着扇子,手竟是微微颤抖不已。
陵容、陵容,脑中轰然乱着,寒鸦的情思,金缕衣的得幸,我失宠后她在皇后指引下高歌而出的重新获宠,她获宠后在意玄凌更宠幸谁的言语,皇后劝我用舒痕胶治愈面上伤痕的殷殷之情。
那些曾经的蛛丝马迹和我的种种疑心,在我的蓄意思索中变的鲜明而贯穿一线。
那些被我忽略或是刻意不去猜疑的点点滴滴,訇然倒塌在我的面前,皆成了碎片。
皇后和陵容,她们之间是怎样的一种默契。
我曾经引以为依蔽的皇后,她是在背后同样算计着我的啊,且携着陵容的手,华妃,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
我恨得几乎要呕出血来,喀啦一声,将手中的团扇折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