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刀绞一般,苦索在我的肠中抽刺。
好痛,身下全是湿的,仿佛有无数的洪流在我体内奔腾,骨节一节一节地裂开了,是谁的哭喊,那么痛苦,搅乱了我的心,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要撕裂了一般,几乎能听到咯吱碎裂的声音,有什么在我的身体里萌发着想要突越。
我在昏沉中,无数人的声音催促着我——用力!用力!漫天的杏花,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的飘落到我身上,我为他萌生出卷入后宫争斗的决心。
仪元殿的初夜,他拥紧我的身体,恳然道:你的心意朕视若瑰宝,必不负你。
惊鸿舞翩飞,惊了的是他的心,还是我的意,娘说,惊鸿舞是要跳给心爱的男子看的。
夏日的宜芙馆,他为我画就远山黛,他神色迷醉:朕看重的是你的情。
他与我在深夜里共剪西窗下一对明丽烛火,和我似寻常人家的夫妻写字作诗春深似海,梨花如雪,他为我作姣梨妆,他放声大笑:嬛嬛,嬛嬛!你有了咱们的孩子,你晓不晓得朕有多高兴!他满面皆是春色笑影,愈发显得神姿高彻,指着我髻上的并蒂海棠,道:朕与嬛嬛正当年少好时光,便如此花共生共发。
他只是郑重了语气,道:即便有佳丽万千,四郎心中的嬛嬛只有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取代。
他亲吻我的耳垂,低声道:朕再不让你流这许多眼泪便是。
前尘如梦境在我脑海中如流水划过,终成了一地霜雪,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我挣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似乎有巨大的喜悦环绕在我周遭,婴儿响亮的啼哭和欢悦的笑声。
我疲惫地坠入黑沉沉的梦里,无力睁开眼睛。
那是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无尽的往事,纷至沓来,琐碎而清晰。
梦得那么长,那么多的事,入宫四年,仿佛已经过了一生那般久远。
待我睁开眼,已是光明的白日里,槿汐含喜含悲迎了上来,切切道:贺喜娘娘,生下一位帝姬。
她又道:帝姬一切安好,长得可漂亮呢。
我尚有些迷茫,帝姬?浣碧在一旁道:小姐可吓死奴婢了,您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呢。
我下意识地去摸我的肚子,我的肚子的平坦的,我吓得要跳起来,我的孩子没有了!曾经,我这样一觉醒来,我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几乎要哭出来,槿汐忙抱了孩子到我面前,道:娘娘别急,帝姬在这里呢。
在这里,我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紧紧把孩子抱在怀中,她那样小,脸上的肌肤都有些皱皱的通红,像只小小的柔软的动物,眼睛微微张开,真是像极了我。
她那样轻,那样温暖。
我喜极而泣。
我的女儿,这是我的女儿啊。
浣碧指着乳母道:这是帝姬的乳母靳娘。
那是一个健康端正的妇人,皮肤白净,身体壮硕,言语间性子也很柔顺质朴。
槿汐道:帝姬是早产,尚不足月,太医来瞧过,说是要好生养育照顾呢。
我终究是产后无力,抱了片刻就有些吃力,却仍是舍不得放下。
槿汐轻声在我耳边道:皇上来了,来看娘娘呢。
我正道:说我身子不适,不见了。
抬头已见玄凌踏了进来,殿中我别过头,只是不理。
这个人,我再不想见了。
他看我一眼,道:还在生气?你还是想不明白么?我哑然,只得道:皇上希望臣妾明白什么?他颇有几分感慨,你已然为朕生下帝姬,还要闹这样的意气?朕已经决定,不论甄家如何,朕都不会迁怒于你,只要你愿意,朕明日就可下旨尊你为昭仪。
我转头,臣妾失德,不敢忝居昭仪之位。
他靠近我,柔声劝道:嬛嬛,若你肯,你还是朕的宠妃,朕待你和从前一样。
我冷笑,笑得不可抑制,片刻停息道:皇上以为还可以么?他的神色瞬间冷了,道:不错,的确是朕太过垂怜你了,你这样的心性,实在不适合在宫中久住了。
宫中,我早已腻味了。
恨么?爱么?都已经不要紧了。
皇后和陵容,华妃和余氏,我恨的人那么多,杀得过来么?我已经杀了多少,还要杀多少,永无止境。
那么多的血性和杀戮,没有温情,亦没有真心。
家已散了,人亦亡了,我厌倦到底了。
我何尝愿意再待下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兀自道:朕来告诉你,你的父兄母妹,今日都已各自起程了。
我只是愣愣的,一缕悲寂的笑浮上脸颊,多谢皇上了。
他摇头,有些厌弃:你这个样子——去佛堂静一静心吧,不用住在这里了。
不错,我不能住在这里了,有我这样不入她父皇眼的母妃,有我这样破落的家族,我的女儿,只会因为我而备受苦楚折磨。
而佛堂……那离我的女儿多么远。
我的女儿尚在襁褓之中,世事于她只是无知。
后宫的波纭诡谲、翻云覆雨,她还没有一一领略到,我也不能让她领略到。
而我这个母亲,身将离开这耗尽了我巨大心力和感情的后宫,她的未来,我已经不能够给予保障。
而我唯一能做的事,是将她的未来做我力所能及的安排。
心中巨大的苦楚与羞辱似乎凛冽刀锋凌厉地一刀一刀刮着,紧咬下唇,心口几乎要滴出血来。
于是,我抬头,静静道:这个孩子还没有取名,臣妾行将离开,孩儿的名字就容许臣妾来娶吧。
请皇上成全。
他的目光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良久,道:好。
所有的酸楚瞬间迸上喉头,死命把眼泪逼回眼眶中,一字一字道:就叫绾绾。
每说一字,心上就被狠狠划上屈辱的一刀。
他双目烁烁一睁,目光中瞬然有了庞大不可言说的震惊、心痛和热情,灼热似能点燃满地月光,声音微有嘶哑:宛宛?!灰心冷意的心痛夹杂着唇齿间的冷笑几乎要横逸而出,他心里,果然,永远,只有一个宛宛!终究还是克制住,我此时的一言一行,无不关系着我怀中这个孩子的未来与安危。
为了她,我须得忍耐。
被中放着一个汤婆子,却似乎没有丝毫温度,冰冷潮湿得能挤出水来,我的双足已经麻木,只有头脑中的思维依旧敏锐。
凄楚的笑意再不受自己的控制,蔓延上唇角:臣妾怎敢让帝姬沿用先皇后的小字这样大不敬。
或许我的心底,也是真的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和她用同样的名字吧,于是慢慢道:长发绾君心,臣妾做不到的事,但愿帝姬能够做到。
她这个无用母亲的一切不要再发生在她身上了。
臣妾残生,也会于青灯古佛之畔为她日夜祈祷。
他默然片刻,脸色缓和了一些,道:其实你不想出宫修行也可,可在宫中的太庙……宫中的太庙?我断然拒绝:臣妾不祥之身,实在不敢有扰宫中平安,以蹈祥瑞。
他的脸色有些难堪,不再有异议,你早去也好,宫中也留不得了。
他自乳母手中抱过女儿,目光疼惜紧紧搂在怀中,微笑如一个十足的慈父,瞧也不瞧我一眼,只逗了她柔声唤:绾绾——绾绾——我不晓得他这样唤着时是否想起了纯元皇后,只是他对女儿的样子,的确是异常疼爱的。
有了这个相似的名字,我的女儿便能他父皇的十分疼爱,她不是男儿身,自然也不会卷进皇储之争,有这一点疼爱,足以让她不至沦落被人轻视了。
只是我女儿的前程要依靠在那个与我面貌相似的纯元皇后身上,我只觉得心酸,心酸之中更是悲凉。
我敛衣,郑重跪下,叩首道: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他的目光定在我脸上,轻声道:你说。
眼中的泪含蓄得饱满,孩子,娘要走了,娘定要为你安排好后路,但是来日如何,终究是要靠你自己,娘也无能为力了。
我道:敬妃娘娘入宫年久,膝下无子,又素有慈母之心,臣妾希望出宫之后可以由敬妃娘娘来抚养帝姬,以慰万全。
他思量片刻,道:皇后和端妃皆有所养,敬妃还可托付。
我再度深深叩首,道:如此,臣妾再无所憾。
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这些年,我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他也不真正了解我。
我对他,终究是算计着的。
一如他,也算计着我。
我与他,何至于走到了今日的地步?寝殿中静寂得过分,偶尔有夜宿的寒鸦凄凉地叫一声,宿在残枝上,风扫过枯叶沙沙作响。
月光倾泻在透过窗棂落在地上,是淡淡昏黄的影子。
我伸手抱过女儿,将她的脸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沉沉眯着眼,小脸通红。
我的一滴泪滑落,她无意识地咂着嘴,不知能否从这苦涩的泪中咂出一丝甜蜜。
玄凌的神情有些惘然的萧索,望着满地月影,道:月色蒙胧,就赐绾绾封号为‘胧月’吧。
胧月,是个不错的封号。
寻常帝姬皆是在满月那日赐予封号,不过是贤良淑德一类的字眼。
胧月甫一出生就得此殊荣,可见玄凌是疼惜她的,也是对敬妃的安抚。
我再无牵挂,安静谢恩。
他也觉得无趣,有些落寞,他的目光有些柔和有些森冷,似不定的流光,那么些年的时光和残存的情感,最后凝成一句:嬛嬛,你还有什么话对朕说?还有什么话,我和玄凌之间,真的是已经无话了。
然而皇帝的问话,我不可以不答。
良久,我轻声而坚决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2)吟完,三拜而止,再无别话。
他的声音有些酸涩,好!好!既然如此,朕亦无话可说了。
你去意已决,胧月,朕自会与敬妃好好抚养。
言毕,拂袖冉冉离去。
我冷眼瞧着他,再无一滴泪落下。
三日后,我被废去所有封号和位份,逐出棠梨宫,退居京郊的甘露寺带发修行。
槿汐和浣碧执意与我随行,留下了其他人照顾胧月。
敬妃把胧月抱到手中那一刻,感动得流泪,她执了我的手道:我一定视帝姬如己出。
我轻声而诚恳:这就是姐姐的孩子,何来视如己出这一说。
我亦相信姐姐会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她点头,我知道,孩子给谁养育都可以,是你体谅我没有孩子可以依靠。
我低首,也请姐姐顾念往日情谊,为我照顾沈婕妤。
我亲一亲胧月啼哭的脸,心中痛楚欲裂,转首离去。
我默然沉思,随身携带的不过是一些最必要的东西,一应衣物首饰,皆留在了棠梨宫。
临行前一夜,浣碧犹豫着问我,是否要将昔年玄凌所赠的玉鞋带走,毕竟于我,那是最珍贵的器物。
我只淡淡一笑,取出了一把长相思,把一切玄凌赏赐的器物,皆锁在了大箱子中,皆是过去的东西,又何必再要留。
惟有长相思,才是解语的知音呵。
帘外细雨绵绵,宫车自永巷碌碌而过,经过云意殿,不过四年前,我便是从这里,踏进了后宫。
我兀自笑了,当时那样年轻,那样心高不知收敛,虽然无意于入选,可是一时无意在玄凌面前脱口诗词,才有了后来那么多纷争和风波。
若有可以后悔的时候,我必然最后悔那一日。
轻朦的细雨如冰凉的泪。
云意殿外站满了花枝招展的女子,绚烂了整个宫廷萧萧的雨季。
我微微疑惑,槿汐已轻声在我身边道:今日是选秀的日子。
又是选秀了,去年延迟的,今日终于到了。
殿外的少女们青春少艾,都有明丽的笑容,渴望而高傲的眼神,仿佛一朵朵娇嫩的花朵,等待着君王的采撷。
若她们知道了我的故事,是否会因此而退却。
不,她们是不会退却的。
因为和我一同入宫的陵容,已经成为其中的胜利者。
后宫,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发疯的地方,只要有一个人成功,只要有片刻的成功,就会有无数的人甘愿成为手染血腥的人,去争去斗,去杀戮算计。
不过,那已经是她们的故事了。
宫门巍峨高耸,远远望去,两个熟悉的身影撞入我的眼帘。
白蒙蒙雨雾中,眉庄依依而立,温实初伴在她身边,手持油伞为她撑出一片无雨。
马蹄行得缓一些,嗒嗒似敲在心上,她的热泪在眼眶中转动,我伸手探出与她紧紧相握,温实初见机塞了一袋银子给侍卫,请他退开几步。
眉庄将欲落的泪轻轻拭去,含悲而笑:去了也好,总算离了这里得个解脱了。
我鼻中酸涩难言,轻轻侧首:姐姐善自保重,我怕是无幸再得与姐姐亲近了。
她拍着我的肩,你一人去了,我又有什么大意思呢,只盼和你一同罢了。
我悲伤,姐姐何出此言?我见周遭再无外人,悄声道:姐姐在宫中一日,千万要留意安陵容与皇后,也要小心祺嫔,勿要为我使意气,安心保重自己要紧。
我恳然望着温实初:温大人,姐姐孤身一人,我把她托付于你,万望顾全,不要落于他人陷阱。
温实初道:娘娘……我微笑拦下,我已不是娘娘了。
他赧然,嬛妹妹……这称呼太久远前他唤过的,他叫的生疏,我亦觉得唐突,眉庄的脸色变了变,只望住他不说话。
温实初浑然不觉,你也保重,我一得机会,便去看望你。
我摇头:一入甘露寺,大人就是红尘之内的人了,你我隔了尘世,不便再来相见。
大人若有心,就请为我看顾帝姬,照应姐姐,也是我如今唯一心愿。
他眼中的悲痛之色愈浓,身后槿汐牵一牵我,轻声道:不便多说了。
我缓缓点头,狠一狠心,令车夫逐尘而去。
身后,眉庄与温实初依然遥立雨中,目送我离开。
这是四年后宫留给我最后的温情映像。
宫门已出,熟悉的红墙已在身后。
此生,我终于走出了繁华鬼魅的后宫。
我垂下马车上的布帘,轻轻而悲哀的笑了。
注释:(1)、改编自乾隆于爱妻孝贤皇后死后所写的《述悲赋》。
(2)、出自卓文君《诀别书》,写于她和司马相如别离之际,以示二人情断,全诗为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本卷结束)小说下载吧 xsxz8.com---外篇鹊桥仙夜风中依然带着白日遗留下来的丝丝暑热。
这样冷热交替的风,徐徐吹得殿中鲛纱轻拂。
玄凌喝得多了,枕着软枕便在冰簟上睡着了。
辗转反侧都是睡不着。
便起身去看孩子。
内殿沉静,胧月、予涵与灵犀都已在内殿睡得沉沉。
我见予涵小小娇嫩的脸孔,心内怜爱之情油生。
俯身将他自摇床中抱起,轻轻拍着他抱了许久。
这个孩子,他的眉眼其实长得很像他父亲,每当他认真地瞧着我,每当他朝着我咯咯地笑,每当他小小的手无知地抚摸我的脸,心里油然而生的欢喜与惊恸交织。
幸而,也只是眉眼相像而已。
我不由自主地把脸贴在他小小的身子上,予涵,我的孩子,你是我在寂寞深宫里唯一的依靠。
正想着,听见灵犀在床上烦躁地翻了个身。
忙放下了予涵去看灵犀,她其实睡得很香。
清明月光下的灵犀愈发玉雪可爱,这是个剔透的小人儿。
一母双生的兄妹,灵犀长得更像我。
替他们盖好锦被,嘱咐了乳母几句便出去了。
月华清明,照在殿前玉阶之上,如水泻地,十分柔和明亮。
太平行宫的月色依旧如昨。
隔了那么多年的月光,依稀是我初承恩宠的那一年,在某个在狂欢中难以掩抑哀伤的夜晚,遇见了月下带露的夕颜花。
夕颜,如乳如烟的月色下,桐花台的一角遥遥掩映在葱郁高大的树间。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他的清颐姿态仿若刚自云中来,满天星光离合在他身后,远远浮离于世俗的尘嚣之上。
不过是无心的偶遇。
当时不觉得怎样,世事的纠葛,竟是由此而起,一发不可收拾。
天际扑棱棱飞过数只喜鹊,羽翅张开的声音划破深宫的宁静。
冰簟前的玉阶上随意撂着一张澄心堂宣纸,墨汁淋漓写着一阕秦观的《鹊桥仙》,字迹渐渐潦草,是玄凌醉酒前书下的。
翻月湖上凉风暂至,宣纸被吹起,哗哗一点微声的轻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月色如水宁波,今日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
鹊桥横渡银河,如许相思终可倾诉长夜。
唯有我茕茕独立于翻月湖边,看白莲如盏朵朵盛开。
身后,是玄凌睡梦中略带沉重的呼吸……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那一年,不过也就是前两年的事。
甘露寺下的长河中,他与我泛舟湖上。
繁星如明亮碎钻倒影湖中,如行舟银河。
他执我的手,我伏于他膝上,他的声音是三月檐间的风铃,轻轻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我婉转接口,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他轻声笑,拢我于他怀中。
他怀里,永远是这样清洁芬芳的气息,似矜缨中淡淡的杜若清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又似那一日,禅房外是开得如云锦样繁盛的桃花,粉红芳菲凝霞敷锦,春深似海。
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袍上,倏忽便被吸得无影无踪,只觉热热的一抹,更像是他隔着衣料的皮肤的温度。
他语带哽咽:嬛儿,这世间,我只要你。
终究只是我和他奢望的一个梦。
只是梦境那样清晰,他怀抱的热度仿佛依然留在身上,久久不去。
桃花谢了榴花开。
忍顾鹊桥归路。
鹊桥是来时路,亦是归路。
那一日的榴花开得这样艳,蓬勃如灼灼的烈火焚烧。
初夏晴好的天气,他的话语一字一字如澎湃冰雪浇覆下来——玄凌,要我回宫,要我重返他身边。
也是意料中事,还是有这么一天。
只是,玄凌,何其残忍,要他来亲自宣读旨意,要他亲自接我回宫。
明明是初夏的天气,我却只觉得从头到脚凉成一片,就连全身的血液也好像冻结了起来,心中只是一片再清楚不过的伤痛。
泪眼迷蒙中,他的面容开始模糊,就好像小时候梦魇一样,明明知道是一场噩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半副皇后仪仗的气势来接我,我不得不归。
也许,并不是旨意的缘故。
命运的峰回路转,我抵死挣扎,终于还是要回到玄凌身边——在他身边笑靥如花,在他身边克教子女,在他身边做他的宠妃,周旋于后宫女子的心机谋算,与他白首偕老。
只是这样的白首偕老,我低低叹息——与尔偕老,老使我怨。
只是我,无路可退,亦无路可去。
后宫,玄凌的身边,是我命定的归宿。
无论我多么不甘心,我一定逼迫自己,要甘心。
只有甘心,才能活下去,才能保护我所要保护的所有人。
我已经失去了这样多。
不可以,再失去更多。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似水流年,曾经七夕那样一轮明月,还照在天涯那一头。
只是那月光,再也不能照耀我幽闭的心情。
我无奈闭目。
漱漱的泪光里,隔着来时路回头望,再好的月色终究也是凄惶。
这世间那么大,容得下我与他的,只是甘露寺后山一座小小的禅房。
终于这禅房,也不能再容下我和他。
他的穷途,亦是我的末路。
那一刻,我与他离别。
五月石榴花里形影相对,扑落落的落花声,绵绵地只叫人黯然销魂,唯别而已矣。
他执意牵着我的手走到御前,走到那明黄服色的男子面前。
终于,不得不放开手。
几乎是奢望,我与他,终于还是走到尽头。
静夜白莲生香,盏盏如玉。
没有朝朝暮暮,亦没有久长时。
我与他的情分戛然而止,甚至再没有机会告诉他,那一日的分离,并非是因为他亲口读出那份旨意。
我唯一能做的,是把另一个爱慕他的女子送去他身边,好好地,永久地照顾他。
玉隐,我的妹妹,你甚至不告诉我,你和他过得好不好。
传言中,你们如斯恩爱。
我只希望,没有我在身边的他,有你的照顾,有你的爱,你们会好好的,做一对世俗里恩爱的夫妻。
而我,必须在后宫与前朝的翻覆里,保住你,保住自己,保住孩子。
最后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没有久长时,亦没有朝朝暮暮。
我所剩的朝朝暮暮都尽数归了眼前这个男子。
明黄一色,刺痛我的双目。
如瑶华的月渐渐黯淡了。
月上中天,满庭风来,湖水轻拍岸边,我静静举起玉箫,吹的仍旧是那时我们同奏的那一首《长相思》。
请容许我,在这相似的深夜里,凭一抹七夕月光,借一缕清落箫音,安静的思念你。
箫声回环曲折,凄楚悲凉。
那林间的宿鸟,也被歌声惊动,扑扑飞起。
奈何天玄清回到王府时已经月上中天,初七的月色有点黯淡的黄,辉色洒在清河王府深茂的花树丛里,隐隐有了几分凄凉之意。
他微微黯然,又是七夕了。
再好的月色都已经过去,也再没有一晚的月色能抵的过当日。
她回眸对她微笑,小舟泛于河中自行漂泊,她说,你瞧,月色多好。
月色多好,他怅惘地想,再美的月色都比不上她真心的一笑。
与她相识多年,她其实甚少真心的欢悦。
几乎在宫中每一次见面,她都是不快乐的。
那样绝美的容颜,被隐约的哀伤覆没。
只是她,执意不肯落泪,是那样倔强的女子,情愿把心事寄托在笛声里。
呜咽婉转的笛声游走在深宫回廊梨花如雪的转角,是她难以低诉的心事。
玄清摇一摇头,极力想摆脱这样的回忆,他自嘲,还有什么可以去想,她已经是他的淑妃,后宫中最得意的女子。
庭中阶下,几张凉簟随意铺在那里,却是人去簟凉。
玄清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
这么晚,玉隐应该已经睡下了。
不见也好。
他总是潜意识地想要避开玉隐,也许是因为她那双酷似心底牵念不忘的人的眼睛;或许是害怕那双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炙热又痛苦的光芒。
让他害怕,那样相像的眼睛,那样相似的情意,只是,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姻缘总是错落……其实,玉隐也没有什么不好。
或者说,很好,她温顺、她爱他、她为他把王府中的一切操持得井井有条、她是他的侧妃,唯一的。
他无声的叹息,只是,自己爱的,是她的姐姐。
月亮已经升至半天,树丛中无数飞舞的流萤,在这些带着寒意的蓝色微光中,那平正高大的屋宇,檐上蹲伏的镇庭兽,显得格外幽异和宁静。
流萤,那些美丽的萤火,曾是她执了他的手一起看,被她轻轻拢于手心,复又放出。
她只是微笑,如白莲绽放于河心。
那么美,他几乎感觉晕眩,即使粗陋的佛衣,依旧无法掩盖住她的风华。
玄清踏着满地密匝的树影走进永慕堂准备睡下。
忽然斜眼看见旁边玉隐居住的积珍阁依然有蒙胧的烛光透出。
她还是这么晚睡。
忽然有一个清婉的声音在身后怯怯地唤:王爷。
他知道是玉隐,回过头去客气道:你还没有睡么。
玉隐微微踟躇,终于还是走上前,妾身在等王爷回来。
她微微迟疑,今天是七夕。
妾身想与王爷同饮一杯。
玄清道:其实你不必等我,我在外面,也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玉隐只是摇头,道:妾身也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会回来。
但是妾身知道,只要妾身一直等下去,王爷终究会回来。
玄清脸上微微一怔,她这样的情意,叫他害怕,也叫他不忍。
原以为娶她只是阴差阳错,以为她只是受淑妃所托来照顾他的人,于那次救他于困厄之中。
只要这样相安无事相处下去就好,就好。
他待玉隐很好,虽然只是侧妃,但是他不会再娶了,他会尽力给她正妃的待遇,给她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给她持家的权力。
只要这样秋毫无犯地生活下去。
可是直到娶了她,直到淑妃在自己面前说浣碧一直喜欢你,她对你的情意不比我对你少,你要好好待她。
他才猛然惊觉,浣碧对自己的情意。
那名侍女,她曾经安静的侍立在那个女子身边,相伴左右,可是他眼里只有那个女子,怎会再看见其他。
竟是他忽略了,那个叫浣碧的女子追随自己身影的目光。
不,她现在不叫浣碧了,也不再是淑妃身边如影子一样的侍女了。
她叫玉隐,淑妃的义妹,甄府名义上的二小姐,名列族谱。
他微微叹气,本想拒绝。
可是举眸看见她恳切渴望的目光和一脸的倦容,终于还是不忍别过头去,他说,好罢。
虽然是这样勉强的答应,玉隐却是无比欢喜,伸手来拉住他的衣袖,满目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玄清忽然觉得愧疚,自己答应她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她竟会欢喜如斯,难道自己,的确待她不好?随玉隐的脚步进去。
年余前,他也是这样跟随着玉隐的脚步,走入那个女子的禅房。
也是这样静悄悄的夜,然后玉隐走出去,将房门轻轻掩上。
然后整个世界,只有他和她,她轻轻唤他——六郎。
那样温柔,是彼岸隔世的呼唤。
如许深情挚意。
玄清一个恍惚,玉隐已经坐在他面前,桌上的菜都是他平日爱吃的。
玉隐抱歉地微笑,妾身不晓得王爷什么时候才回来,这菜热了好多遍恐怕已经不那么可口了。
要不妾身再让人重新做了来吧,请王爷稍候。
玄清温和道:不用了,这就很好。
说着举筷尝了一箸。
玉隐仔细看着他的神情,生怕他皱一皱眉头觉得不好。
玄清只是吃了,并没有一丝不喜的神色,玉隐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
举起筷子陪着他一起用。
夜凉如水,夏虫在草丛间的鸣叫一声近一声远的传了过来,难得和他坐的这样近,细细看他吃饭举筷的一举一动,玉隐心里反而有些不安起来。
北窗洞开,偶尔一阵凉风吹过,吹得桌上一盏红烛微微摇动,光影离合之间,他的脸反而看的不真切,有种蒙胧的温和与哀伤,让她长久等待的心怦然一动。
风近乎无声,月光投注下温柔的颜色,周遭似乎安静得过了头,只剩下他手中筷子上细细的银链子发出细碎的声响。
玉隐有些坐卧不宁,不自觉地伸手去抚摸鬓角十分光滑伏贴,袖子是否平整光洁。
虽然这是在他来之前已经察看过无数次确保仪容美好的。
玄清察觉到她的不安,抬起头来一笑:这衣裳很好看,很衬你。
玉隐惊喜地笑,真的么?玄清淡淡微笑:真的。
她这才安心微笑。
她这样爱他,只有他说好,她才会觉得真正的好。
就像那一日,他和长姊挽手走在一起,忽然目光落在跟随身后的自己身上,见自己发髻边斜簪了一朵杜鹃花,随口道很好看,便这样没来由的爱上了杜鹃,那样柔弱婵娟的花朵,其实并不适合用来簪戴,那日,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只是因为他说好看,于是春日里簪在鬓边的,永远只是那一朵娇弱的杜鹃。
她的目光微微黯然,只是自己再美再温顺,他的眼底心中,都只有她一个。
几乎要落下泪来,只是这近乎良辰美景的独处时光,这样难得,怎能够哭。
玉隐晓得,他待自己其实并不是不好,那样客气,视她如正妃一样尊敬,只要她提出的要求,他往往不会拒绝。
只是,成婚十四个月以来的每一个夜晚,除了新婚那日他在自己身边和衣而眠,以后的日子都在永慕堂中一人度过。
几乎每晚都可以瞧见,雪白窗纸上他如剪的身影和微默的叹息。
和他那样近,终究,也只是隔在天涯两端。
这样的距离,让她几乎失去希望。
他已经说过,他会待她很好,他不会再娶正妃。
甚至连外间的人都传言,他对这个出身颇有争议的侧妃这样好,为了她连正妃也不纳。
可是谁晓得,他竟然,从来也不曾碰自己一下,从来都不曾。
玄清静静看一眼身前坐着的人,桃红纱衣绣着浅色的繁花茂叶,衣襟上伏着亮莹莹的一双碧玉蝶儿;纱衣子里又衬了件素色绢衣,于领口交掩处露出一抹清丽的白。
艳丽的服色,首饰却是十分的简单,清简的碧玉珠翠零散点缀于发髻间,唯一夺目的只是一面海棠叶形状的通透玉佩,沉静地伏在她的修长的颈上。
玉隐,她不是不美丽的。
只是她,才是心底的那个人。
目光落在那枚海棠叶的玉佩上时,心中突然一痛,手中的筷子已经重重落在桌上。
玉隐受了一惊,忙问:什么事?见他目光怔怔落在自己颈前,下意识的摸到那块玉佩,霎时已经明白过来——海棠,那是淑妃最喜欢的花朵。
自己竟然一时疏忽佩带了与海棠有关的饰物。
不由心头阵阵苦楚,极力笑着道:妾身疏忽了。
王爷若不喜欢,妾身换下就是。
他摆一摆手,目光已然收回,声音暗哑,不用。
不关你的事。
玉隐鼻尖酸楚,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是妾身不好,教王爷伤心了。
玄清黯然摇首,原是我对不住她。
是我逼她回宫里去的。
玉隐低呼一声,道:其实那是皇上的旨意,淑妃娘娘也不能违抗的。
只是皇上,他一定要您去宣旨。
玄清一急,伸手抓住玉隐的指尖,玉隐,她恨极了我,是不是?!玉隐连连摇头,道:不是,淑妃娘娘她并不恨您。
真的,王爷。
他的眼神萧索若秋风中飘零的黄叶,声音低迷:这一生,终究是我亏欠了她。
玉隐用力抓住他的手,急切道:王爷,不管您是不是觉得亏欠了淑妃娘娘,玉隐求求您不要再这么想。
长姊现在是宫中最得宠的淑妃娘娘,她有皇子,有帝姬,有皇上,她现在很好很好,您并没有亏欠她。
玉隐哽咽,您……您是亏欠您自己。
玄清的手被她握得微微发疼,他不知道她竟有这样大的力气。
他抬头看她,哭得那样伤心,几乎比自己还要伤心。
隐约记得还是成婚那一日,屋里看得分明紫檀雕月洞门架子床,那玫瑰红纱的床幔,黄金钩挑在两边,绣龙凤的被褥整齐垛在床里,帐檐上下悬满五彩攒金绕绒花球,下面坠着尺来长的赤红穗子。
红烛高高燃烧,映着柜子上烫金的喜字,六扇梨花木嵌八宝屏风是皇帝御赐的,被烛火映得宝光灿烂,桌上满满放着赤色的喜果……满眼火红的颜色倾压下来,将他压得几乎无法呼吸。
带着酒意挑开赤红盖头的那一刻,那双眼睛抬起来盈盈望着他的那一刻,他几乎以为,是把她娶了回来。
几乎,欢快要将他吞没。
直到他仔细看清那张脸,那种神情,仿佛冰冽的雪水迎头浇下,整个人激灵灵一冷——终究,不是她。
玉隐伏在膝下,再难耐心底深藏的委屈和痛楚,哭泣道:王爷只顾着为淑妃伤心,为过去伤心。
玉隐请王爷垂怜,淑妃娘娘有夫有子有女。
玉隐不敢祈求王爷真正成为我的夫君,但请王爷念在玉隐长夜孤苦伶仃垂怜玉隐,给玉隐一个孩子好不好?好不好?是哪一句话惊动了自己的心?长夜孤苦伶仃,曾经那个女子对着自己抱膝而言,她说我几乎是看着星沉月落,整夜整夜思念着你。
可惜,你不能一直这样来看我。
他惶然举目,泪水迷蒙的浮光里,眼前这个女子用这样的话来求他。
那双像极了她的眼睛全是眼泪。
他曾经这样承诺过,嬛儿,我不会让你再哭。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她没有再伤心过。
直到那一日,他亲口对着她读出了让她返回宫廷的圣旨。
她的泪水,终于再度落下。
他不自觉的伸出手去,替眼前的人擦去满脸的泪水,那双眼睛,他不容许它们再饱含泪水。
他轻轻说,你别哭。
玉隐忽然觉得他瞧他的目光无比深情而专注,摇曳恍惚好似清晨花瓣上的露珠,随时会消失一般。
她猛然一惊,仿佛从他沉醉的双眸中看到了那个女子的倒影。
心几乎绞痛起来,绞痛到说不出话来。
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的,他这样深情望着的,并不是自己。
然而不由自主的,双手慢慢伸出去,抓住了他的衣襟。
她这样唤他,六郎……不是不知道,明明知道的,可是她依旧贪恋,这一刻他目光中近乎痴怔的狂热与深爱。
哪怕,是虚幻也好;哪怕,他贪恋着的,是另一个女子。
他低低喃喃,嬛儿……伸手揽她入怀。
紧紧,紧紧,仿佛害怕再度失去。
然而,他终于失去她。
泪水模糊了视线。
就像那一日瓢泼大雨中,她终于不再压制自己的感情,投身于自己的怀抱之中。
雨水那样大,哗哗哗哗,是清凉的芬芳,漫天漫地都弥漫着她身上温柔的气息,盈满心与意。
他终于,紧紧,紧紧揽她入怀。
雨水渐渐模糊了她带泪的笑容,只是他知道,她在自己怀中,那样真切,再不是隔着人世迢迢的遥远的一个梦。
夜更深了,满天星斗渐渐失去了光彩。
风一吹,房中摇曳的烛火瞬间熄灭无迹,只余一室的黑暗与沉寂。
被风吹得吱嘎作响的窗户外,呼啦啦,一只喜鹊扇着翅膀飞了过去,惊动了七夕寂静的黑夜。
---(本卷结束)小说下载吧 xsxz8.com---第四部01甘露莫愁(上)我到甘露寺的时候,已是向晚黄昏了,修建在京郊的甘露寺是大周第一佛寺,建在层岩秀石、峰豁万千的山顶,殿阁巍峨宏伟、飞檐斗拱,极是气宇辉煌。
下得车来,被山风一扑,身上便有些凉浸浸的,浣碧和槿汐忙收拾了行装跳下车来,一边一个扶住了我,槿汐轻声道:这十月里的山风已经凉了,娘子刚生产过,别吹坏了身子才好。
自出宫,她再不叫我娘娘,怕我伤心烦恼,又因为身份确实尴尬不明,权宜之下只唤我娘子。
说话间,已搭了一件外袍在我身上。
即将落下的夕阳半悬在对面陡峭的山壁上,血红一轮如要沁出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如烧如灼一般,直叫人心里闷住了一般难受。
苍茫的暮色如雾渐渐弥漫开来,四边的山色也有些发沉,苍郁大松掩映下的古刹,钟声悠悠,香烟袅袅,反而让沉坠的心稍稍沉淀。
我静静道:暮鼓晨钟,咱们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了。
三人正观望间,有两个年轻的小尼姑迎了出来,打量了我们几眼,问道:这几位可是宫里出来的?住持师父已经吩咐了我们带几位进去。
我略施一礼,扶了浣碧和槿汐一同随着她们走。
绕过甘露寺的正殿和侧殿,又走了许久,方见几间低矮平房,引了我们进去道:这是几位以后住的地方,可先将随身的衣物放了休息片刻。
平房虽然低矮,里面倒也清爽,房中一张通榻大卧铺,一桌几椅,墙角一个大水瓮,十分简单。
两个小尼姑又道:请几位再随我们去大殿,住持师傅等人都在等着了。
浣碧欠身笑道:有劳了。
大殿中点了火烛,香烟缭绕,香油味极重,我才生产完两日,略有些受不住这发冲的味道,极力压抑着咳嗽了两声。
殿中人虽多,却是极静。
闻得我这两声咳嗽,皆转过了脸来。
为首一个尼姑面相倒是和蔼,向我道:你来了。
我觉得不好意思,忙快步走了上前。
她指一指地下的蒲团,我晓得是让我跪的,于是跪了下去,浣碧和槿汐也忙跟着跪下。
只听她和颜悦色道:宫里头来的旨意,这位贵人是要带发修行的。
虽是如此说,也是入了空门,戒律自然要守。
于是她絮絮说了一番清规戒律,道:贫尼法号静岸,是本寺的住持。
你既入了寺,自然要与红尘远离了,也再不是宫中的贵人,用不得旧称,贫尼为你取了一个法号。
她顿了一顿,道:你就随贫尼的弟子辈用‘莫’字。
她微一叹息,你眉间隐有愁澜,便号‘莫愁’吧。
莫愁,那并不似出家的比丘尼(1)该用的法号。
然而我也不便有异议,只无声应了。
心下却愁澜顿生。
犹记得小时候跟着哥哥在书房里读书,夏日炎炎叫人昏昏沉沉,偏偏西席的夫子讲完闷死人的《四书》、《五经》,又说什么《诗》三百,思无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讲述后妃之德也,小姐乃闺阁千金,不可不牢记也……我嘴里嗯嗯啊啊老老实实应着,眼前夫子的胡须长长地晃得人眼睛发花,几乎要晃得瞌睡了。
夏天的葡萄架下,明亮到透白的阳光一点一点细碎地从叶子间洒下来,满地的圆的半圆的白影子,像一地未融的雪花。
夏日那样长,那样长,几乎像要过不完了。
蝉鸣声一声长似一声,仿佛和白天的辰光较着劲,看要比谁更长更叫人厌倦。
午睡醒来,脑子已经清醒了,眼睛却总也不愿意睁开。
小轩窗下,有清脆的女儿家的低笑声,一定是流朱和浣碧在斗草玩儿,要不就是玢儿,又哄着小厮在捉蟋蟀玩儿、或是拼着七巧板。
哥哥不知怎么进来了,笑着拿了一卷书敲我的脑袋,还装睡,瞧瞧我给你拿什么好东西来了。
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南北朝的一卷诗词集。
哥哥笑道:夫子的课上得那样古板,别说你一个女儿家,我也听得瞌睡。
这一卷宫词得来不易,你好好看吧——只别叫娘知道,爹是疼你,可娘知道了,少不得一顿说教。
于是如珍似宝地藏了起来,防着娘发现,睡前才偷偷看上一首两首,读得半懂,心意也痴了,仿佛口角噙香一般,日里夜里念叨。
早晨起来,流朱又拿我取笑:小姐读书读得疯魔了,昨儿个夜里说梦话,说什么‘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小姐认识洛阳的这位小姐么?流朱,流朱,仿佛她的音容笑貌还在耳边,还牙尖嘴利地与我说着那些俏皮话儿。
她死得这样冤枉,我只消稍稍一想,心头又痛了起来。
是了,洛阳女儿名莫愁。
是《莫愁歌》(2)里的句子,那年岁里,最爱的就是这首。
好不容易盼得眉庄到她外祖家歇夏了,忙忙拉了她来,好似得了宝贝似的,一句一句念给她听: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眉庄最把《女则》和《女训》读得烂熟于胸,诗词一道,她总是不太关心。
往往这个时候,她坐在窗下,一心一意缝着一扇绣屏,五福捧寿或是玉堂如意的图案,大捧大捧灿若云霞的丝线,映得她的脸越发端庄从容。
她才十二岁,就已经修成了大家闺秀应有的沉静的气度风华。
到底爹爹太纵着我,把我的性子宠得这样骄矜。
她慢慢听完了,冲我微微一笑,那一笑,似一潭碧绿清水中忽然绽放出一朵袅袅婷婷的白莲,那种白如玉璧的光华,凌然在碧波之上,光滟无法可挡。
她放下针线,浣过手,道:我听得不甚明白,只觉得这莫愁的命真好。
自己多才多艺,夫婿豪门贵子,十六一举得子,自然在婆家立稳了地位,出入仆婢如云,富贵非凡。
眉庄浅浅微笑:有这样的境遇,已是世间女子的最好归宿。
?儿,你我将来若有莫愁的境遇,也该不再有什么奢望了。
是啊,那个时候,闺阁里所有的盼望,不过是能得一个有情郎,一世平安富贵就是了。
然而眉庄好看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我只是不明白,莫愁的际遇这样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她实在不应有这样的叹息。
莫愁,莫愁,我笑道:莫愁嫁得富贵,可是通篇下来,却不见说他夫婿如何英伟不凡,如何爱她敬她。
若碰上一个不堪的夫婿,一个不爱自己的夫婿,哪怕拥有再多锦绣富贵,也不过是一个豪门中的寂寞女子罢了。
生了儿子,拥有一个正室的名头,又有什么好过的?眉庄缓缓叹息了一声,道:那也是。
富贵也有富贵的无奈,总是各有各的苦。
我学着戏文里唱了一句道: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眉庄呀了一声,起身作势要打我:这姑娘家的,又是读闲诗又是唱那些没来头的戏文,半点闺阁千金的样子也没有,成什么呢?我一个旋身忙躲到屏风后头,笑着道:眉姐姐饶我这一遭吧,我不过一时贪图好玩儿的。
我笑得喉咙发痒,连连道:我可不是那这话来取笑姐姐的。
眉庄正一正衣裳,傲然道:这个自然,我沈眉庄将来的夫婿一定是出挑的,咱们必定能白头到老。
说罢,连眼角到晕红如醉了。
那时的眉庄,那样骄傲,那样自信,那样意气风发,眼中有灼然的光芒,仿佛一枝秀玉灵芝,出于尘上。
全不是如今存菊堂中那个消沉避世的沈婕妤。
我恍恍惚惚地,却想起离宫那日,眉庄盈盈立于红墙之内,目送于我至路的尽头。
那份牵挂与叮咛,如今重上心头的,只是凄凉的身影,茕茕孑立在温实初的伞下。
宫中滔滔流逝的年岁里,无限纷争之中,眉庄何曾真心的快乐过。
再仿佛,还是我新得宠的那段日子。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那样年轻飞扬的岁月,被君王肆意宠爱着,原是不轻易知晓愁的滋味。
不知是哪一日的早晨,大约是凤鸾春恩车一连七日载着我驶向仪元殿东室的日子,那一日贪睡,起得比平时晚些,醒来的时候见玄凌坐在榻上含笑凝望着我。
我不由惊异,当是他怎的那样早就下朝了。
他却支手颐然躺下,只闲闲道:爱卿好睡,当此美人春睡图,朕怎舍得离去去对着朝臣们那样永远板着的脸。
我又惊又羞,道:这样可好么?臣妾怎能比得上皇上的政事要紧,皇上还是快去上朝吧。
玄凌缓缓打了个哈欠,食指慢慢抚上我的脸颊,微笑道:难得一日,就当给大臣们松快一日吧,朕也偷取一日的清闲。
我待要再劝,他的食指已经捂上了我的唇:你这样静静睡着就好。
早朝么——反正时辰也已经过了,朕再赶去也来不及了,索性罢了就是。
我只好不再说话,安安静静躺在他臂弯之中。
彼时春暖花开,东室下的朱漆镂花长窗半开着,有和煦的风带着迷蒙的花香缓缓散一些进来,像是女儿家的一双玉手,试探着轻轻半卷起重重的鲛绡帷幕,仿佛置身在海市幻境之中。
一阵风过,殿外的樱花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飞红远远地舞过,映着满殿轻薄透明的鲛绡,光影迷离如烟。
一抬头,遇上玄凌如许深情的目光,目光所及之处唯有我一人,仿佛整个人都无声无息地沉溺了下去。
然而芳若恭恭敬敬来敲门,道是有紧急的奏章来报。
玄凌不耐烦,又不得不去,只好笑对了我道:只怪李长糊涂,平时没在这事上好好提点那些奴才们。
叫他们不晓得一句话。
我一时不解,好奇心起,于是问:是什么?玄凌笑得有些促狭,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3)我更是含羞,轻轻啐了一口,低头道:皇上好没正经,这样拿人取笑呢。
这样的好时光,终究只是一场幻梦罢了。
如今,亦只能叹息一句: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4)莫愁哪怕一生情爱悟出可牵挂,至少可以平安终老,陪伴幼子家人。
而我,情爱错付,家破人亡,家人父兄的平安保不到终老,连唯一的女儿也不能在身边,真真是连莫愁的万一也不如啊!到如今,愁对镜坐,夜对愁眠又含愁醒来,当真是要自己劝自己一句莫愁了。
--------------------------------------------------------------------------------注释:(1)、比丘尼:尼姑的别称(2)、《莫愁歌》:南北朝时萧衍所作。
(3)、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选自唐代李商隐《富平少候》。
全诗为: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候。
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
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
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4)、选自唐代李商隐《马嵬二首(其二)》,全诗为: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以此来讽喻唐明皇杨贵妃爱情的虚无和不可依靠,更嘲讽了李隆基身为天子无法保全宠妃的无能与无奈以及杨贵妃一生荣宠却惨死马嵬坡的悲惨命运。
02甘露莫愁(下)正自己怔怔出神,静岸看了看我身后的浣碧和槿汐,道:空门中的人是不该有人伺候的,只是宫里头发了话让你仿从前舒贵妃……她忙改嘴道:罪过……是冲静仙师的先例,那么也就让她们两位跟在你身边一同修行吧。
浣碧和槿汐脸上微露喜色,当即应了。
我抬头,正殿中供着的不是如来也不是观音,而是一座巨大的地藏菩萨。
大佛前置一大石香炉,刻天古斗三字。
炉下石床右侧刻着福生甘露地,寿齐玉简天,左刻着隆庆十年冬吉旦立。
佛像打造得金身灿烂,在通明光亮的烛火下更显得宝相庄严。
我心底忽然悸动,念及初生的胧月,一时大觉悲苦不已,轻轻道:众生度尽,方旨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菩萨果然佛法深远。
静岸望我一眼,取过身侧一盏宝瓶,以手蘸取了瓶中的露水点到我额头上,道:释迦牟尼就有‘我为大众说甘露净法’之语,甘露能解世间悲愁,你已在红尘之外,烦恼可尽抛了。
她的语气悲悯,神色和善,仿佛能洞晓我的无奈。
我微微颔首,亦是心领了。
她指一指身边一位膀大腰圆的尼姑道:这是我师妹,法号静白,掌管本寺的一应起居杂事,你以后缺些什么就找她吧。
如此吩咐过,也便散了。
夜里风大,吹在棉纸的窗纸上噗噗作响,呜咽如诉。
我坐在椅上,槿汐挑亮了油灯在收拾衣裳。
我淡淡道:有什么好收拾的,不过几件替换用的亵衣,从此就这一身灰衣到老了。
槿汐并不说话,倒是浣碧笑了一声,道:小姐的法号真真是特别。
莫愁,不像是寻常的法号,倒像是闺阁小姐的名字了。
我道:住持只是想告诫我,既已入空门,就不要再想着从前俗世的忧愁烦扰了。
我喃喃道:不及卢家有莫愁?倒真当是‘他生未卜此生休’(5)了。
浣碧没有听清,道:小姐说什么?我漠然微笑,没什么。
我这辈子从今而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好好日夜祝祷,希望远在川北岭南的父兄和宫里胧月可以一世平安。
这也是我唯一所愿了。
浣碧咬一咬下唇,轻轻道:这也是奴婢唯一所愿了。
我静静听着风声,山里的风,和宫里头的是不一样的。
宫廷里的风再暖再明媚,终究有股阴气太盛的森森凉意。
而山里的风,却是呼啸而过的霍霍有声。
我坐得久了,身上忽然一阵紧一阵的发凉,腹中也开始绞痛,像青灰色的小蛇吐着冰凉的信子。
浣碧见我面色不好,忙上前道:小姐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槿汐听见动静,忙搁下手中的东西趋前道:娘子刚生下孩子,身上的残血未尽,今日又车马劳顿一番折腾,怕是有些不好。
她急道:炉子上的水还未开,还须找些红糖来兑了热热的喝下去才好。
我心下发急,又要强,少不得道:一时半刻哪里来的红糖,我忍一忍就算了。
槿汐忙道:月子里的毛病不能掉以轻心,弄不好要落一辈子的病根的。
说着起身,道:奴婢去向隔壁的姑子(6)们借些应付过去。
说这披衣出去,浣碧忙扶了我上床躺下,多多地盖了几层棉被。
我心下焦躁,寺中的生活自然比不得宫中,我身体还未复原,反倒牵连了槿汐和浣碧处处照顾我,如此想着,腹中更生疼痛。
不只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响了,料是槿汐回来了,语气无奈道:夜深怕是都睡下了,无人肯开门,别说借些红糖了。
她的声音更低:我去寻静白师傅,还被她呵斥了两句,只是暂时还未敢惊动住持师傅。
浣碧以为我睡了,低声叹息道:方才住持师傅还说是仿着从前舒贵妃的先例来,一转身就连热汤热水也没有了。
我隐约听着,心下更是难过。
忽然槿汐似想起什么,搓一搓手喜道:那边远处大树下独有一间屋子,也不知是哪位师傅住着,我再去寻一寻看。
浣碧忙拦住了道:傍晚听两个引路的小尼姑说,那里住了个极古怪的姑子,平时无人敢搭理她。
还是再去别人那里问问。
槿汐道:别人方才不肯开门,现在只怕更不肯了,我还是先去看一看再说。
说着又嘱咐道:水热了再烧上一壶,方便娘子擦洗身子。
过了片刻,槿汐还没回来,我身上更觉得阴冷。
忽然听得门砰一声被用力撞开。
一阵冷风夹着一个雪白的人影霍地闯了进来,浣碧惊了一声,道:是谁?!那人也不答话,直奔我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搭了搭脉,姿势粗鲁而利索,片刻望着我冷冷道:你刚生过孩子,是不是?!我挣扎着仰起头来,只见那人面相有些凶狠,长得倒也有几分姿色,只是那姿色都如严霜被冻住了,神情十分冷淡。
我看她一身尼姑打扮,想必也是寺中的同门,遂示意浣碧不要惊恼,勉强道:是。
今日已是第三日。
她轻轻哼了一声,神情大是不屑,道:为那些臭男人生孩子做什么!活该!说着丢下怀中一包东西掷在床头道:这些足够你喝了。
浣碧忙接过一看,喜形于色:是红糖!怕是足有三四斤呢。
那人也不吭声,又掏出几片生姜,命我含在口中,道:含在嘴里,这东西能发热的。
说完似在生谁的气,气冲冲地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紧跟着槿汐奔了进来,气喘吁吁道:那人好快的腿脚,我竟没跟得上她。
我道:她就是那个性子古怪的人?槿汐称是,道:奴婢无计可施,只得去求上一求,谁知她听我说那红糖是要来救命的,到底肯开门了。
浣碧服侍我喝了浓浓一杯红糖水,道:在佛门里,旁边住着的那些姑子竟不肯来救上一救,真是叫人寒心,奴婢总以为出家人是慈悲为怀的,竟不想和宫里那些人一个模样。
我摇头苦笑道:咱们是被废去位份逐出来的,是皇上遗弃的人,哪里是和舒贵妃一样,是自请出宫,以贵太妃的名位带发修行的,当然不可同日而语的。
浣碧神色微微黯然,我怕她为我难过,遂转了话头,道:刚才那姑子,虽然冷面,却是一副难得的热心肠呢。
于是含了生姜在口中,想念着我的胧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注释:(5)、选自唐代李商隐《马嵬二首(其二)》,全诗为: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以此来讽喻唐明皇杨贵妃爱情的虚无和不可依靠,更嘲讽了李隆基身为天子无法保全宠妃的无能与无奈以及杨贵妃一生荣宠却惨死马嵬坡的悲惨命运。
(6)、姑子:尼姑的别称03厌听啼鸟梦醒后(上)甘露寺周围树林葱茏,雨露云雾,甘露淋漓,幽静宜人。
我安静睡了半日,身体的痛楚也稍稍有了缓和。
住持因我身子不大爽利,倒也有些体恤,只嘱咐我好好休息了再言其他。
我整日便昏昏沉沉睡着,也不大理会寺中的事,也顾不上槿汐与浣碧在做些什么。
只晓得她们俩并不时常一起陪在我身边,眼角眉梢,也渐渐多了些疲倦的神色。
我心中总是不忍的。
当日在棠梨宫中,服侍我的宫人个个苦求与我一同出宫。
流朱早死,浣碧自然是要跟着我的。
若不然,她是我陪嫁进宫的,居住在宫里,以后必定备受欺凌。
小连子和小允子皆是身有残疾的人,出了宫便等同于失去了依靠和栖身之所,何况住在甘露寺中与一等姑子们同居同宿也不方便。
胧月托付给了敬妃,自然我身边的人也要跟着去几个的。
到底是服侍胧月就如服侍旧主子一般。
也是敬妃要安慰我的心,带走了品儿、佩儿和小连子。
这我也放心,小连子毕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为人又忠厚,有他在胧月身边,想必有人要暗算也不太能轻易得手。
眉庄亦让小允子去她宫中使唤。
从前小允子是我身边第一得意的内监,我一出宫,少不得他也有不少的零碎的折磨受,眉庄又素喜小允子机灵能干,也能援手眉庄成为她的臂膀。
眉庄和胧月是我在宫中最放不下的两个人。
幸而眉庄有太后的庇护,明里别人也不敢怎样。
暗中我又托付了温实初和小允子,必使他们竭尽全力护得眉庄周全。
而胧月,敬妃没有孩子,必然对她视如己出。
她与我交好,位份又高,在宫中人缘也佳,是抚养胧月最好不过的人选。
唯独槿汐,她执意要跟我出宫,是我所意外的。
她在宫女之中颇有身份,是正五品的温人,又是从前伏侍过太妃的。
实在不用跟随我吃苦。
我原本是想再不济也能让她跟随敬妃悉心照顾胧月。
她却向我陈情,帝姬有敬妃娘娘照顾已是万全。
奴婢实在不必在敬妃娘娘身边碍手碍脚。
娘娘要去修行,必定少不得服侍的人,浣碧姑娘一个也却是不够的,总不好叫她一人辛苦。
奴婢自幼愿意向佛,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只愿娘娘别嫌弃奴婢笨拙,只看奴婢这几年对娘娘还算是尽心不敢懈怠的,求娘娘带奴婢出去。
她这样开口,我反倒不能再推,只好也带了她出来。
所幸槿汐精明干练,倒也真处处少不得她。
而软语安慰,通达明白,也是她时常来宽慰我孤寂的心。
这一日槿汐正坐在院中低头缝补一件衣裳,我则捻了一颗颗楠木珠子细心穿成一串佛珠。
阳光淡淡的从白棉窗纸里透进来,薄薄的似一层轻薄的琉璃纱,软而轻绵。
案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像,宽额丰腴,面目慈善,望之便觉慈祥敦厚,大有普渡众生的慈悲之态。
观音像前燃着三支檀香,香烟袅袅如雾,淡薄地微茫。
槿汐笑道:娘子今日精神不错,不若一起去外头走走罢。
甘露寺周遭的风景一向颇负盛名,去看看也好。
槿汐的殷勤只为散我郁结的心思,我如何不知,于是应承了,二人一同踱步出去。
京都之外多山峦叠翠,起伏重叠如碧青屏障,互为承接。
高耸处直插云霄,低缓处则逶迤如美人玉臂。
而诸峰之中,以缥缈峰、嵯峨峰、甘露峰、凌云峰等最为著名,缥缈峰与嵯峨峰遥遥相对,甘露峰、嵯峨峰、凌云峰彼此相连,云山雾霭笼罩其间,景致风光最是美好。
山色水色俱是苍茫,在烟水间的缭绕间似乎是不真实的,仿佛整个人也浑然融进其中。
我遥望山水云雾,风景自在,离宫时那股倦怠之情,再度席卷上心头,侵入我的心肺百骸。
我心下一片空茫,淡淡道:槿汐,若咱们的下半生可以在甘露寺这样安宁过下去,我也别无所求了。
槿汐柔声道:咱们已经远离是非地了,想必是非也不会再寻上我们了。
娘子安心就是。
山风浩烈,吹起我灰色佛衣的一角,似一只枯萎的蝴蝶,疲倦地张开着翅膀。
青灯古佛,若能如此了却一生,也算清净。
槿汐微微叹一口气,如今的境遇已经算是不错了。
以当日的形势,娘子若不自请出家,那么或者赐死,或者打入去锦冷宫,或者皇上一怒之下封了棠梨宫,让娘子永生永世不得见生天。
再有人落井下石,下场无一不比今日更惨。
我咬一咬嘴唇,心底的厌恶和怨恨几乎无法克制住,紫奥城污秽黑暗至此,我情愿永生永世不要回去。
只可怜了我的胧月,与我今生再也相见无期了。
槿汐按住我微微颤动的双肩,双手有力而坚定,娘子能活着走出来的地方,并非人人走得出来,娘子一定要相信,有时候终生不得相见,亦算一种保全。
帝姬如此,于娘子的家人,也是如此。
槿汐叹气道:但愿娘子想的明白,可以夜夜安睡。
槿汐的话,我如何不明白。
自进甘露寺以来,我何曾有一晚好睡。
许多个深夜,我几乎是睁只眼睛看着天空从暮色四合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的熹微晨光。
光影的变化投在窗纸上的明暗交错,只消一点点的变化,我也都了然于心。
多少次,我在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黑夜里死死咬着双唇,用力蜷着手指,全然忘记了嘴唇被咬破、手心被指甲掐出血的痛楚,以此来抵御心中种种的不甘和屈辱。
却只能无能为力,眼睁睁瞧着它们在我本就残破的心上肆意咬啮蛀噬,直到残缺不全。
明知无力反抗,唯有生生承受。
我的夜不成寐。
槿汐如何不知呢?连浣碧,我亦听见她捂在被中的嘤嘤哭泣。
哭泣我远别天涯的父母兄长,哭泣我横遭惨祸的嫂嫂与致宁。
长夜漫漫,耿耿秋灯。
本就是秋花惨淡秋草黄的时节,秋夜漫漫无际,似乎永远都没有明亮起来的那一天,纵使等到天明,心中的黯淡又何曾被照亮片刻呢?我悄然无声,只是默默。
回到房中时,浣碧已经拿来了饭菜,一应摆在桌上。
见我回来,不由抱怨道:住持已经和厨房打过招呼了,说小姐还在月子中,要格外照顾些可以吃些重油和荤腥的东西,哪知道送来的吃食仍旧是没有一滴油的,更别说荤腥了。
我与槿汐当然没什么,可是小姐还在月子里,身子不养好怎么行呢?浣碧连珠价说完,我只拾起筷子,静静道:到底是佛门清静之地,怎么能动荤腥呢,也别显得我太出格了。
不拘什么,吃得饱就行。
想起禁足棠梨那些日子,连食物亦是腐坏的,照样生生吃下去。
槿汐微微蹙眉,露出难色,娘子和浣碧姑娘可曾留心,住持虽然名为住持,可是生性温和懦弱,并不能驾驭寺中众人。
虽然有心照顾娘子,却也是力不从心。
浣碧接口道:如何看不出来呢?来时只说咱们俩服侍小姐就好。
可是不过两日,静白师傅她们派下来的伙计还少么?槿汐道:甘露寺的香油钱虽然不少,可是平时寺中众尼也要自己动手浆衣浣衣,做些粗活。
咱们一来,许多像浆洗上的事情全交给了咱们。
寄人篱下,自然也不能争辩一句。
好在这些活计是奴婢与浣碧姑娘做惯了的,倒也没什么。
只怕……浣碧急道:到时候她们得寸进尺,连小姐也要一同辛苦。
我默默垂首,咀嚼着口中的素菜,淡然道:我已身在甘露寺,即便要我做什么粗活重活,也是应当的。
我扶着二人的手,恳切道:只是为难了你们,总是为我辛劳不已。
浣碧含泪低头,呜咽道:如今我身边的亲人只剩长姊一个了,只要陪着长姊,我什么都不怨的。
槿汐亦道:奴婢既然愿意出宫陪伴娘子,那么无论遇上什么难处,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心下感动不已,唏嘘道:从今往后,也只有咱们三人相依为命了。
浣碧低低哭着,啜泣道:咱们都没有什么的,只是长姊这样瘦,我瞧了真害怕。
在浣碧的言语里,我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自己如今的容颜。
长时间地没有对镜自照,当昏黄铜镜中萧条的容颜仓惶映进自己的眼帘之时,连自己的心也有一瞬间的抵触和不相信,这竟是我么,竟是现在的我么?一双死灰一般的眼眸,蛰伏于突兀耸起的高高颧骨之上。
眼中的哀怨和伤痛已经沉到了底处,像浪涛淘尽后的沉沙,无声伏在黯沉的铜镜深处,波澜不起,一如古井,任起如何去淘,哪怕淘起碎影千波,终究亦是迅即归于平静,黯淡到无泪可流,不能自己。
镜中的人如此陌生,明明知道是自己,却依旧难以相信,这就如今的我啊。
容颜虽然憔悴,但终究未曾大改,只是这一双眼眸,却真的如病心多年的老妇,又似曾经饱满盛放过后的花朵,这样无声无息的萎谢了,枯死在寒风枝头。
曾经,我的美,最多是来自这双眼,灵动如珠,轻舞飞扬,漫然漾波。
或喜或嗔,女儿家不能用言语来言说的心事,不过也是由着一个眼波,远远地递送了出去,自然有有心的人来懂得。
而宫中的杀伐决断,狠心凌厉,或敌或友,又何尝不是这一个眼神来交换。
也渐渐,眼中凝聚了心机,在想哭的时候含着笑意,在想笑的时候积蓄起眼泪,化去了闺阁少女的明快直接。
甚至君王宠幸、轻怜密爱,眉梢眼角的风情,也是这样霍然滋长了出来,抵消了少女的无知无觉、懵懂不明。
就这样,一瞬间成长为女子,一瞬间拥有了所谓的媚惑和风情,千绪万端,都只在这眼角蕴涵住了。
原来老的那样快,死了的心,原本以为只有自己知道。
却不想,掩饰不了的是自己的眼波,也这样老了,凝滞了。
悲切而分明。
04厌听啼鸟梦醒后(下)是夜雨疏风骤,冷雨扑扑敲着窗纸,整个甘露寺的檐头铁马在风雨中叮叮作响,雨水从檐下泠泠滴落,仿佛催魂铃一般,吵得人脑仁要崩裂开来。
我恍惚地做着一个又一个梦。
人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清醒的,有简单而蒙昧的意识,另一半却依然沉沉睡着,睡得那样熟,好像永远不会醒过来一般。
恍惚地,仿佛还是红墙宫苑之中,永巷两旁长长的朱墙粉壁,那样长,似两条赤色的巨龙蜿蜒下去,无穷无尽。
永巷的青石板那样平滑,依稀是槿汐还扶着我的手,两人一并走着,似乎要去上林苑赏景,还是别的什么,去向和目的都是含糊的,只随波逐流地走着。
迎面却是剪秋过来,施施然施了一礼,笑吟吟道:皇后娘娘请莞贵嫔去赏花呢,安小主也在呢,已经等候娘娘多时了。
剪秋的面孔似乎涂了许多的水粉,格外地雪白,雪白得不太似她本人,那样白嫩,反而有点像华妃的样子了。
我于是亦笑:皇后娘娘有请,臣妾自然立刻就去的。
于是扶着槿汐的手窈窈便要走去。
不过走了两步,身后却是流朱的声音,只见她急急奔来,想是奔得急,脸都涨红了,那样红,仿佛是要沁出血来。
她极力大声道:小姐,不要去!不要去!去不得的!我疑惑着道:流朱,你是去了哪里,我久不见你了。
如今这样慌慌张张的,可要做什么呢?我不过一个发怔,皇后和安陵容已经来到面前,皆是笑容可掬。
皇后穿着一色的大红锦衣,和颜悦色道:莞贵嫔,本宫召唤,你怎么不急急赶来呢?你一向可不是这样的。
皇后的话虽然说的和气,然而分量极重,我慌忙想要跪下去,然而膝盖却僵硬无比,怎么也跪不下去。
我慌得额头都要滴下冷汗来了。
惊惶间一个侧首,却见剪秋的目光黑洞洞地幽深,睫毛上皆穿上了极细密华丽的金珠,赫然抬首,却变成了华妃的容貌,她的唇边蓄着一缕冷笑,幽幽道:怎么?莞贵嫔,你也不愿意对着皇后这老妇跪拜了么?我又是害怕又是惊恐。
陵容笑靥如花,温柔向我招手,姐姐快来,皇后待咱们最好呢。
姐姐来呀,容儿也在这里呢。
她温柔的笑,笑得极妩媚婉转,可那笑却如割股钢刀一般,生生地剜在身上,只觉疼痛不已。
不知何时,祺嫔无声无息从皇后与陵容身后缓步走出,阴恻恻森冷道:皇后娘娘,莞贵嫔这样不听话,可要怎么罚她才好呢?皇后的笑容依旧高贵而得体,举手投足间皆是一国之母的雍容风范。
她微笑道:莞贵嫔最得皇上的心,本宫怎么舍得罚她呢?不只不罚,还要好好地赏呢。
她轻声唤陵容,去拿舒痕胶来赏莞贵嫔。
继而又向我道:舒痕胶滋养容颜是最好的,莞贵嫔好好用吧,皇上见贵嫔花容月貌,一定更加宠爱,贵嫔也好早早为皇上诞下皇嗣啊。
皇后完美的笑容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语气幽怨道:说不定,莞贵嫔用了这舒痕胶,会长的越来越像本宫最亲爱的姐姐纯元皇后呢,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啊。
陵容行走时盈盈生风,小心翼翼地托着舒痕胶走到我面前,粉面含春劝说道:姐姐好好用吧,皇后娘娘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我惊恐地尖叫着,极力推开陵容送到眼前的舒痕胶。
陵容丝毫不以为意,只一味柔美微笑,手指沾上一抹舒痕胶,倏地脸色一变,变得恶狠狠的,使劲将舒痕胶抹到我脸上。
舒痕胶清凉芬芳的触感和气味叫我恐惧地尖叫起来,极力地偏过头去,然而陵容的手法那样敏捷精准,我如何躲闪得开。
华妃只袖手站在一边,声音幽怨而空洞,道:你现下可明白了,你的孩子没了,可不是因为我,也不是我的欢宜香。
她骤然爆发出来,似哭似笑,如疯似癫,一手狠狠指向我,厉声喝道:我并没有害你的孩子,害了我孩子的,却也是皇后!咱们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她以头抢地,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大声悲泣,如在癫狂之中:你有舒痕胶,我有欢宜香,咱们怎么会有孩子啊!咱们都是没有孩子的可怜人啊!她的额头撞在地上瞬时破了,刹那有鲜血涌出,淋漓不止,仿佛在面颊、衣上开出无数鲜艳欲滴的桃花来,一如三春盛景皆凝聚在她身上,却分毫不以为美,只见凄厉可怖。
皇后的声音忽然呜咽起来,如孤舟嫠妇,哀怨不已,嗤鼻道:你们可怜?难道本宫便不可怜?!你们死了的,不过是未成型的胎儿而已。
而本宫呢,本宫是亲眼瞧着自己的儿子在本宫怀里断了气息——你们的孩子,有什么可怜的!皇后脸上如乌云般的阴霾蓦地一扫而空,笑逐颜开道:莞贵嫔,本宫还有好东西赏你呢。
她朝祺嫔微微使了个眼色,祺嫔神色一转,怀抱一件蕊红色锦袍,缓缓抖开来,却是一件联珠对孔雀纹锦,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缠枝宝相花。
霞帔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点以水钻,华丽而清雅。
陵容掩唇而笑,轻快的声音如黄鹂婉转,此刻听来却尖锐而刺耳,姐姐一向清贵大方,穿这个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衣裳可是纯元皇后初入宫时穿过的,姐姐可要好好爱惜呀!说着一个眼神抛去,祺嫔不由分说便把衣裳兜头兜脸裹在我身上,好似一张巨网从天落下,将我牢牢网住,逃开不得,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如渔网中垂死之鱼,拼力挣扎反抗,也俱是徒劳而已。
我心中着急痛恨,恐惧地转头过去,流朱的颈中一滴一滴滑落下明媚鲜艳的鲜血来,红的如要刺伤人的眼眸一般,她满面哀伤,缓缓地转头道:小姐,流朱可要去了,再不能服侍小姐了。
我一时忘了自己仍在网中,极力呼喊道:流朱,你可要去哪里?你怎么不要我了!流朱淡淡微笑,面上的哀伤如凝滞不前的流水,轻声道:小姐,咱们主仆一场情同姐妹,眼下情分是到头了。
少夫人和小少爷在下面寂寞的很,无人照拂,流朱可要去服侍她们啦,小姐自己保重。
我听得心头如遭石击,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却见嫂嫂依稀是往日模样,娇俏可人,怀抱着致宁道:从前只叫你娘娘,如今咱们不在一道了,我便叫你一句‘小姑’吧。
我与致宁福薄,不能追随夫君了,你与夫君,可都要好好的才是。
莫叫我们先走一步的人牵念不安了。
致宁的啼哭声仿佛还声声入耳,我大哭不已,嫂嫂实话告诉我,怎么会如此的?嫂嫂摇头叹息不已,小姑只细想想,十月的天气,哪里会轻易得了疟疾呢?那边厢陵容却盈盈然唇齿生笑,羽扇轻摇,俏然道:桃花开得再好,终究也是俗物罢了,哪里及得上夹竹桃风韵多姿呢。
嫂嫂只淡淡一笑,回应道:是么?桃花与夹竹桃本是同科,何必相煎太急!纵然要分个是非高下,也只在人心罢了。
陵容不骄不躁,取扇障面,浅笑道:人命都自身难保,何谈人心呢。
今生高下生死都已分明,薛小姐好好去修一修来世吧!梦境的含糊里,陵容称呼嫂嫂,终究只以一句清晰入骨的薛小姐代之。
我无心去考较其中的分寸纠结。
只是一味大哭。
双亲花白的鬓角、衰老的容颜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我伸手抓也抓不住,声嘶力竭也唤不回来。
哥哥的容貌也似被岭南湿润的瘴气遮掩,越来越模糊而暗淡,终于消失不见。
05雨霖铃(上)我心中的冤屈与愤恨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刺出一个口子爆裂开来。
顿时化作毒蛇猩红冰冷的信子,牢牢地缠上我的胸前,蜿蜒其上。
似乎是谁的手紧紧掐住了我的脖子,那样用力,仿佛是恨毒了我一般,掐得我喘不过气来,胸口似乎被鼓槌一下一下大力敲击着,生生地如要裂开一般疼痛。
疼得我大声惊呼不止。
有仓促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有人大力地推着我的肩膀把我摇醒。
我辗转醒过来,口中焦渴得发苦,连舌头也仿佛黏连着牙齿。
心跳沉沉地虚弱着,仿佛桌上一枝跳跃着的微弱火光明灭。
衣衫尽被汗水湿透了,粘腻地附在身上。
我吃力地伸手抚一抚额头,缓缓直起身来坐着。
神思游离的一个瞬间,唯听见冷雨敲窗,淅沥生寒。
睁开眼见到槿汐和浣碧关切不安的面容,才稍稍安心些,嘶哑着声音道:我没有事。
槿汐披衣坐在我床边,怜惜道:娘子又做噩梦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摆摆手。
浣碧四处找不到安神的汤水,只得泡了一盅滚烫的开水,轻轻地吹着,慢慢给我喝下。
浣碧忧心道:小姐一直这样梦魇不止,又没有安神定心的药可以吃,这样长久下去,身子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槿汐忙安慰道:娘子初来乍到甘露寺,不适应周遭也是有的,未必是什么要紧事,好好排解一番也就好了。
脸上的泪痕犹在,大滴的泪水洇在枕上,仿似开了一小朵一小朵墨色的梅花,零星地散乱着。
我伸手拂去,自己也怔了一怔,勉强道:真如孩子一样了,睡梦中也会哭。
自入甘露寺以来的日子,我其实甚少哭泣。
难过与悲愤一刻也没有减轻,对爹娘与哥哥的思念与担忧亦是与日俱增。
然而眼中却是干涩的,如同一口已经干涸的枯井,唯见青苔厚密十丈,却无一点波澜涌动。
难过到极处,成日里亦只是望着发黄的窗纸发呆,这样呆坐着,往往就是一日的辰光。
有时连浣碧也看不过眼,劝道:小姐这样憋着是要憋坏了身子的,不如哭出来痛快些。
我只是缓缓摇头,哪里还有眼泪呢?而眼泪,又能改变些什么。
偶尔来看我的,除了住持,只有那日送红糖来的姑子。
来了几次,我也渐渐知道了她的名姓,她叫莫言。
人是长得冷寂而瘦削的,高耸的颧骨有一点凶相,也不爱说话,总是冷淡着神情,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这个样子,自然是与寺里的姑子们合不来的,然而也没有人敢去招惹她,不过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她,是被众人孤立的。
而我,自然也不甚有人来理会。
偶尔莫言来一次,只倚在门框上看我一阵,神色冷寂。
我不过与她点点头,继续发呆或是睡觉养息。
若她来时见我神情呆滞,总有些不屑一顾,往往片刻就拂袖而去,还要说一句,都落饰出家了,还要为男人伤心么?当真是傻子。
虽然她帮过我,却是不熟识的,我何必告诉她,我的萧索与伤心,不只是为了男子的所作所为叫人伤心。
莫言往往对我嗤之以鼻,白天里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夜里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从前是,现在是。
到底女人都是无用的,一辈子活着只晓得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
她口口声声一个臭男人、臭男人骂得利索而理所当然。
我哑然失笑,这样口气的人,出家做姑子是再好不过的。
于是对她道:你出家做姑子是最好的了。
你那么厌憎男人,自然眼不见为净,尼姑庵里是没有男人的。
她轻哼一声,道:你若想着臭男人始终放不下,那么到处都是臭男人的影子在,与你在不在甘露寺做不做姑子有什么相干。
骤然想起我偶然听见的旁的姑子对莫言的议论,莫言好似跟男人有仇呢。
我亦这样觉得,于是只是一笑,懒得再与她分辩。
不过,莫言亦有赞扬我的时候,你倒是个好气性的。
这样放不下臭男人,倒不曾为他掉过一滴眼泪。
也是,咱们清清净净的泪珠子,能为臭男人掉么!我没有落泪,然而我空洞的坚强与麻木,却在睡梦里全盘瓦解。
我的眼泪,这样肆无忌惮纵横在我的脸上,仿佛爬虫,横行肆虐而过。
槿汐道:浣碧去煮一壶热水吧,等下给娘子擦擦身子再睡,这样汗漉漉地睡着容易感染风寒的。
她把她温暖的手心轻轻合在我的手背之上,轻声道:娘子若不困,槿汐陪娘子说说话吧。
我无声地点一点头。
槿汐柔声细语道:娘子梦魇,可是为了从前的事。
我以沉默相对,算是默认了。
槿汐轻轻叹息一句,换了是谁,遭逢这样的变故都是要伤心的。
她沉吟片刻,娘子可想过要东山再起,为家人报仇雪冤。
心的底色是苦涩的,那苦涩延伸到嘴角亦化作一抹苦笑,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晓得,要东山再起、报仇雪冤这样的事,也只能依靠着他才能做到。
否则,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无可施之处。
玄凌的名字,于如今的我是十分避讳的,连皇上也不愿意称呼一句,只以他代之。
槿汐自然明白,我又道:算计我的人早已设下连环计谋。
先用纯元皇后的故衣令我失宠于他,叫他眼中看来、心中认定,我是故意冒犯先皇后,胆敢与先帝后相较这样不自量力、自取其辱。
也叫我明白,多年宠爱,我不过是他眼中纯元皇后的影子罢了。
我十指紧握,骨骼格格有声,连指节也泛白了,心中的恨意与无奈都雪亮地反映着泪光簌簌,设下圈套的人不仅思虑周详细密,更深知我与他的性子。
他若认定我冒犯,自然不会听我半句解释,连我后来要为旁人争辩什么,也都成了虚妄之词,不过是砌词狡辩罢了。
而我知晓自己在他心中不过是旁人的影子,又如何肯再与他相见、与他恩爱,甚至那人算准了我不会为自己辩解一句了。
那人心计之深沉可怖,远在我意料之外,也因此牢牢控制我于她鼓掌之中。
槿汐的乌翠的眉头蹙得如群山褶皱,似柳叶被狂风席卷。
极度的沉默之后,她忽然仰头,眼中有幽深寥落的光芒,幽幽如鬼火。
她一字一顿,道:皇后是后宫之主,又与皇上是多年夫妻,自然有这样的谋算。
我轻哼一声,自嘲道:最初我总以为皇后仁善慈祥,后来隐约知道不是,却也没想到会有今日,我一向对皇后尊敬恭顺,并未有任何不轨之举。
槿汐的嘴角微微扬起,道:娘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娘子以为听命于皇后,对她恭顺有加便不会让她对您有杀机了么。
奴婢知道娘子与纯元皇后容貌有三分相似,性情更有五分相似,皇后是纯元皇后的亲妹妹,又怎会不更加清楚明白。
皇上对纯元皇后又是何等的情意,娘子与先帝后相像,在她眼中,早已是必除之人了。
何况娘子当时一门父兄皆在平定汝南王时立有大功,娘子素来得宠,此时家中又烈火烹油,显赫难当,甚至比当年的华妃更不好对付。
她略想一想,若在从前,奴婢也不过是以为皇后略有城府而已,如今与娘子一同亲身经历,才算晓得皇后的厉害。
这些日子以来奴婢亦在思量不已,总算明白了些。
其实皇后竟早已经是步步为营,将咱们狠狠算计了。
冷雨敲打在木格的窗棂上噔噔作响,间或夹杂着寒风刮过,其声如鬼魅呼啸一般,惊心动魄。
那雨气的寒冷,隔着窗纸,亦锋利逼上身来。
朱宜修!我的唇齿间凌厉迸出皇后的名字,字字诛心。
我以为没有妨碍她,在她眼中,我却已经是个最妨碍的人了。
我看一看槿汐,心底骤然涌出一股软弱与悲怆,她最初,亦不过是利用我与华妃抗衡啊。
自我入宫以来,早已步步处处在她算计之中,人为刀俎,我身为鱼肉还不自知,又如何与她抗衡。
她早就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啊!06雨霖铃(下)槿汐微微低头,她日渐清瘦的下颌在昏黄的烛火摇影中有淡淡坚定的弧度。
微红的烛光似水痕划过,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颇为妖艳的嫣红,只是那嫣红也如影子一般,有阴暗的晕色。
她默默盘算半日,不要说以今时今日,哪怕是从前,咱们一时也没有能力与皇后抗衡的啊!槿汐说的是实情,我何尝没有仔细盘算过。
在我蒙头昏睡的晨光里,我在身体的痛楚中,并没有完全沉睡过,无数次的痛苦,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因为疼痛的牵扯而愈发清醒而委顿。
我再不甘心,亦只能承认,在后宫中,多数嫔妃以为她贤良淑德,往往知道她真面目的嫔妃都会有意外的横祸发生,所以她面对后宫的笑容永远温和贤淑。
更重要的是,连皇帝也这么认为。
她是朱氏家族的女儿,太后的亲侄女,皇帝的亲表姐,纯元皇后唯一的亲妹妹,这是她母仪天下牢不可破的血缘力量。
即便她没有子嗣……我冷笑一声,仿佛黑夜里悄然掩伏枝头的夜枭的凄厉鸣叫,不,从前悫妃的儿子已经成了她嫡嫡亲的儿子了。
她只消等着坐稳她皇太后的位子就是。
皇帝……槿汐额头上的青筋微微一跳,目光灼灼望向我。
她的意思,我如何不了然。
凄苦的笑容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唇角,如裂痕一般横亘在我脸上。
我静一静声道:怀着胧月后来那几天,家中事发,变故横生。
我何尝没有想过,若肯委曲求全,或许能求他相信甄家的清白,然而他哪里肯信,依旧是一道圣旨贬黜了我家人。
其实是我当时想不明白,若他相信我,我自然不会因纯元皇后的一件故衣而被禁足,在棠梨宫中受尽冷落苦楚,白白赔上了流朱一条性命,甚至连我有身孕也不得外出。
我是前后想的明白了,才自求出宫修行。
其实即便我还在他身边,他还册我昭仪。
我如何能对着他强颜欢笑、忍辱承欢。
他终究是皇帝呵,而我甄嬛,绝不是这样的性子。
槿汐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道:其实甄大人、甄夫人和甄公子虽然南北两隔,然而总算性命都保住了。
娘子虽然要强,却也不至于刚毅硬气如瑞嫔小主,自杀明志、申诉冤屈,却还落了一个胁迫君王的罪名,死不瞑目。
只是可惜了甄少夫人和小公子。
槿汐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问,其实有件事奴婢一直想不明白,若安陵容恨的是娘子,只管对娘子或者娘子的至亲下手也算有情由,怎么会反而是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惨遭横祸。
奴婢听说,当时为甄少夫人和小公子医治疟疾的,正是安氏自己身边的太医,实在是蹊跷。
这情由,以往若在宫中,我是半分也说不出口的,只得由着它埋在心中,任由它烂在肚子里。
然而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
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语气,由激烈克制成平淡,女子的嫉妒,是非常可怕的,尤胜于洪水猛兽。
我顿一顿,尤其是男女之情。
槿汐陡然一惊,立刻明白过来。
她的吃惊不亚于我当年在入宫前一夜发现的陵容的眼泪悲泣。
她怔怔片刻,容色稍稍恢复,道:奴婢自问在宫中磨砺多年,也算见过不少人与事。
虽然亦能体察出安氏些微的不轨之心,然而甄公子……安氏对甄公子,奴婢当时真真没有看出半分来。
我长长地叹息一句,道:何止是你。
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连我自己也几乎不能相信的。
然而所谓孽缘,真真切切是有的。
安氏心思之深沉细密,亦可见一斑。
我怔怔落下泪来,滚烫的眼泪几乎烫伤到我的心智,从前你旁敲侧击,亦提醒过我安陵容或许有二心,要我小心提防,是我自己太相信她,太相信所谓姐妹之情,才至于今日的地步,也是我大意轻信、咎由自取了。
槿汐道:这便是娘子的软弱之处,太过重情了。
其实在宫廷之中,不妨把‘情’之一字看得淡些,便如敬妃娘娘一般,或许要自在坦然得多。
我哽咽着,将自己一直未曾想明白的心思一一道来:槿汐,我一直想不明白。
我待安陵容,虽不如对眉庄一般掏心掏肺,也算是尽心尽意。
缘何她恨我至此,先以舒痕胶杀我腹中幼子,再依附皇后联手扳倒我,将我踩至最底处,连我一家老少也不放过。
我不明白,她怎会这样恨我?槿汐的神色亦是复杂而迷惑的,然而她坦然一笑,却是世故的明白洞悉,人心的繁复善变,大约也在于此吧。
人心的繁复善变……,我喃喃反复自语,槿汐,如今我常常有一种痴心妄想。
人生若只如初见……譬如陵容,只是我初见她时那般柔弱楚楚,眉庄姐姐也是那样爽朗大方。
而他,只是我初见他时的样子……我凄婉一笑,漫天四散如雨的杏花中他含笑而来,那一个春天……可是春天,终究是要过去的。
若时间只停在那一刻,没有后来的种种纠结,该有多好。
夜风从窗缝间贯入,带着潮湿阴寒的气息,似一口欲吐未吐的叹息,晃得原本稀微的烛火跳跃明灭。
槿汐伸手护住火苗,默然片刻,道:秋风悲画扇,故人心易变。
世间的事往往如此呵。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
我缓缓吟诵完,夜雨霖铃愁难当,我竟轻轻地笑了,道:今夜竟也是寒雨霖铃的时候呢。
槿汐,你信不信?薄幸锦衣儿,这些日子来,其实他几乎不入我的梦来。
只怕长久下去,我竟快要忘了他的样子了。
槿汐的笑有沉甸甸的温和,安抚人的心,道:他原本就是娘子决意要忘的人呵,不记得自然是最好的事了。
宫中的日子从来最能磨砺去人的棱角,娘子入宫多年,对人事、对他,多是隐忍求全的。
宫廷中红墙朱影纷争不断,奴婢常常会觉得,娘子初入宫闱时的气性都已经消磨殆尽了。
直到那一天,娘子与他决绝拜别,决然吟诵‘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如此果决坚毅,一去再不肯回转。
奴婢才清晰觉得,这才是娘子真正的本性。
娘子之所以为娘子,便当如是。
只可惜,宫里是容不下这样的好气性的。
娘子能走得出来,保全自己也保全别人,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感激槿汐的通达明白,然而亦道:即便我忘记了他,有些事、有些怨恨伤心,只怕也要很久才能忘记了。
雁过终究也留痕,何况是人呢?即便长久以后娘子真真正正忘记这个人了,有些伤痕到底也是抹不去了。
人有心魔,娘子也要极力平复才好啊。
槿汐劝完,笑容明亮而清澈,如水波摇曳,仿佛能照亮人的眸子,那么,其实算不算是娘子对他的情意也不是真正的铭心刻骨呢?所以怨恨伤心要比思念爱慕来的多。
若是真正情意深刻而坚定,是不会轻易被仇恨怨念所遮盖的。
自然,宫中从不需要这样的情意的。
这样的情意即便有,也经不得风吹雨打、种种阴谋诡计,总要消散去的。
不过话说回来,若只是娘子费心劳力维系这样的情意,他却猜疑揣测,这情意如何能长久,反而叫娘子落到伤心出去。
这世上的好情意,必得是你有情我有意,你信我我也信你,方能真心相知,到长久里头去。
我微笑道:槿汐,你是否今年已年过卅五,是否真的自幼生长在宫中侍奉?槿汐微微惊讶,这个自然。
我笑:那么,为何你懂得的竟比这世上万千痴男怨女懂得的都要深切明白?槿汐也是失笑,娘子取笑奴婢呢。
娘子一向聪敏,怎不晓得大千世界之事,本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尤以情爱为甚。
若换做是奴婢陷于情爱之中,此刻也不过是个最最糊涂的人罢了。
我微微颔首,只是槿汐,你最最精明,怎会陷于情爱之中,有不能自拔的一天呢?槿汐是神色一个恍惚,反而是我觉得恍惚看错了,槿汐如何会有这样哀伤而多愁的一瞬流露,定是我看错了。
她很快笑道:奴婢身世卑微只懂得服侍主子,又是卅五老女了,大半辈子早已过去,如何还有情爱之事,当真是说笑话了。
我与她说话,心中烦扰已经减轻了大半,此刻也笑道:是啊,这事的确是我玩笑了。
只是如今叫我看来,无情竟是比有情好的多多了。
槿汐只是笑,是么?若有一天娘子或许遇上真心待娘子,娘子又真心相待的人,恐怕娘子便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哑然失笑,槿汐,你是笑话果然比我打趣你的更过分了。
我已在佛门之中,怎还会遇见这样的人呢?槿汐服侍着我擦洗了身子睡下,只一味和静微笑,的确是奴婢玩笑了,引娘子笑一笑,能好好睡罢了。
如此我复又睡下。
窗外雨声潺潺,风声萧萧,本就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又牵动离情别恨,人世凄凉。
我在长久的倾诉中不觉泪洒窗纱湿,亦稍稍得到平息,渐渐睡稳了过去。
07故人来(一)十一月初的时候,天气逐渐寒冷下来,山中时常有大雾缭绕,总是晴好时少,阴雨时多。
平房低矮,每到这样的时气往往阴冷而潮湿,整个人如同成了置身阴暗角落的暗绿苔藓,一把掐得出水来。
炭火自然是有的,各屋分下来,到了我们这里却是极劣的黑炭,一烧起来便烟熏火燎,住不得人,呛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槿汐忍不住去问,那边厢主事的静白只笑吟吟拿一句话打发了,敢问一句,莫愁她是奉旨来修行呢还是来享福的?一句话便堵了槿汐的嘴。
更有小尼姑在旁笑道:咱们可分不出黑炭还是银炭才算是好炭,你们家娘子见的世面多,不如自己做去,可比从别处求来的好。
槿汐再好修养再能忍耐,到底也忍不住了,脸皮紫涨起来,道:可是那黑炭真真是不能用的,娘子才刚出月,不知静白师傅可否多多照顾,好歹娘子也是奉旨修行的。
静白人长得敦实,声音却是与她身量不和谐的尖利,道:奉旨修行?那是给外头人知道好听的,咱们寺里的人,姑姑可不用说这样的话了吧。
俗话说的好,瞒上不瞒下。
真打量咱们全是傻子呢,谁不知道莫愁是被赶出宫来的!说完,一群人便哄笑起来。
静白的嗓门本就大,扬起声来说话更是嗡嗡地如在敲锣打鼓一般,槿汐忍了又忍,知道与她们是说不通了,正要出来,却有个小姑子拉住了槿汐,笑嘻嘻道:我再有个好法子告诉你,后山里头树多的是,你们好好去砍些来烧柴火也是一样的。
说着捂着嘴嘻嘻笑。
这样的天气,山路陡峭,如何还能再去砍柴,这话分明是调侃切为难了。
槿汐不欲与她们多言,转身便走。
然而末了,静白的一句话更是刺耳,还是传入了她耳中,请恕贫尼再多嘴说一句,这儿可不是宫里让娘子予取予求,娘子也不再是从前的娘娘了,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句话说得极重,槿汐脸色微变,直直走了回来。
她回来时我正和衣睡在床上,人朦朦胧胧醒着,只懒怠起来。
浣碧独自在门外院中洗衣,见槿汐双手空空回来,不由急道:又受了她们排揎了?槿汐也不说话,只坐在她身边一同浆洗衣裳,片刻向内探头道:娘子呢?浣碧小声道:小姐睡着呢,还未醒来过。
槿汐微微松了口气,道:若真只是排揎就算了,你不晓得那些人说话多难听。
浣碧卷一卷将要落下的袖子,摇头道:再难听的话,从前小姐刚进宫不得宠的时候,黄规全他们在内务府说了多少难听的话出来,咱们不也生生受了么?槿汐摆手道:那也罢了,到底是宫里,拜高踩低、跟红顶白是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修行的所在,你不知道那些姑子们说出来的话有多少难听、多少伤人。
她们都以为我睡熟了,于是槿汐娓娓道来,将一应经过全说与了浣碧听。
浣碧听完,不由又惊又怒,道:这是姑子们会说的话么?简直连市井泼妇也不如。
小姐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何必再要踩上这一脚呢?落井下石又对她们有什么好处来着。
槿汐叹一口气,愁苦道:刚来就已经是这样了,以后的日子娘子可要怎么熬呢?我只安静听着,一点一点缩进被褥中,一点一点把自己包裹起来。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入冬了。
一说话,便有淡薄的白气从口中溢出。
可是天气再冷,又怎比得上人心的翻复寒冷呢?到哪里,当真是到哪里都逃不开是非和纠葛么?甘露寺已经是最后一重退路了,我还可以逃到哪里去?连一个安身留命的栖身之地也没有了。
我紧紧咬着被子。
寺里的被子,自然不能与宫中轻软的云丝绵被相较,硬邦邦压在身上,一点也不觉得暖和。
我咬的牙关发酸,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只落了一滴,我却再也不愿为此流泪了。
早早就知道,即便来了甘露寺,也不是来享受清福的,既然已经知道了要吃苦,又何必再难过受些什么苦呢?我拭一拭泪,轻轻起身走到外头。
浣碧与槿汐听到脚步声,俱是吓了一跳,忙以笑容掩饰过方才脸上的愁容,道:娘子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就起来了。
我笑着拉过她们的手,道:放心,我睡得足够醒。
屋外的天气比里头更冷,我的衣裳是有些单薄了。
我缓缓道:万事求人不如求己。
不过是些炭而已,实在不能用,咱们明日自己上山砍去。
咱们有手有脚,必定饿不死,也冻不死。
槿汐晓得我是听到了,含笑道:有娘子这句话,咱们还怕什么呢?正是这话,求人不如求己。
浣碧不觉担心,小姐还未出月子,怎么好这样劳动呢?而且小姐向来养尊处优惯了的。
我笑笑,再养尊处优,也是从前的事了,咱们如今有什么两样呢?浣碧到底不忍,眼圈微微红了,道:小姐说这样的话,到底叫人伤心。
我拉着她们坐下,挽起袖子,道:我虽在月子里不能沾水,可是给衣裳上浆总是无碍的。
总不能老是见你们辛苦,自己坐享其成。
槿汐在旁笑道:既然娘子这样说了,咱们也不能说什么。
只一样,娘子身子到底还没出月,要是落下什么毛病就不好了。
所以若娘子走得动,去捡些柴火就可以,砍柴这样的重活,就交给奴婢与浣碧姑娘就是了。
我晓得槿汐与浣碧一心一力要护着我,心下更是感激。
08故人来(二)次日起来,一早便去山上拾柴火。
正遇见静白带来两个姑子出去,见我要去拾柴火,便大喇喇道:帮我院子里也去割一担来。
她说得理所当然,我自然也不愿意与她起冲突和她争执,于是唯唯应了。
我第一次去,去得早,山上还没有人,我兴致勃勃割了一大把挑回去,先送去了静白的住处。
她只看了两眼,突地一把伸手掐在我胳膊上,笑道:我瞧你是偷懒了,挑了这些来敷衍差事么?你瞧瞧这些草,哪里是能用的。
她如掐我一般一指头掐在草茎上,碧绿的汁液立刻洇了出来,她斜着眼嗤笑道:瞧你那蠢笨样子,挑得柴草必定是后坡的,只看着高大,但水分多最不好烧。
原看你一副聪明面孔,却是个笨肚肠,连拾个柴火也不会。
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娘娘,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是享福的命。
她说得尖刻,我手臂上吃痛,不敢躲,亦不敢回嘴,少不得生生忍了下来。
旁边一个姑子叫莫觉的,正是静白的徒弟,忙顺板搭桥,谄笑道:师父说的是呢。
你瞧她那个狐媚样子,哪里会拾柴火,只会一味地矫情乔张作致,哄人可怜儿罢了。
她以为她还在宫里头呢,想必在宫里也是一味狐媚圣上那种狐媚子罢了。
我只木木听着,有一股酸楚之意生生逼上喉头。
只木然想着,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么?怎么亦这样往人伤处去戳、毫不留情呢?我又是何处得罪了她们。
只是人情冷薄,我看得多了,亦懒得再去争辩什么。
静白见我呆呆的,也不分辩,更觉厌恶,道:去罢。
我瞧了就心烦!再去拾两担柴火来,要不不许吃饭。
我木然上山,这次记了教训,只往前坡的捡去。
正割了两下,却见莫言闷头走了上来。
她打量我两眼,目光落定在柴草上,问:这就是你拾的柴火?我并看不出不妥,只得答:是。
她二话不说,将整个箩筐翻转过来,将我方才拾的柴火全数倒在了地上。
她瞪我一眼,道:你别吃惊!你拾的那些,少不得回去又要遭静白的数落。
我微微惭愧,低头道:我并不晓得要拾怎样的。
也没人对我说。
莫言头也不抬,道:甘露寺那些人存心要看你笑话,怎么会告诉你要捡哪些。
她只顾低着头,一路往上走去,走走停停,边拾边道:拾柴火,听起来是轻巧的活儿,其实也不容易。
她折了几枝柴草指给我看,这种莠穗草最好,挺拔又耐烧。
她说得草我多半没见过,只得默默在心中牢记,以便自己今后能分辨出来。
莫言又道:方才静白有句话没说错,割草要看位置。
草分前后坡,后坡潮湿,草长得高大但水分多不好烧。
割前坡草为的是前坡朝阳干燥,野草烧起来耐用。
她手脚灵快,不多时已经割了一大把了,统统装在我箩筐里。
我跟在她身后手忙脚乱学着,割了还不到一把,不由苦笑道:我当真是不中用的,割些草由你教着,还这样不利索。
她瞟我一眼,冷着一张脸道:你本就没做过这样粗重的活儿,慢慢学着吧。
我还瞧着你们那绣花的功夫难学呢,要交到我手里,顶多给她绣个鸭蛋。
我瞧她人虽冷冷的不甚合群,然而古道热肠,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她肯这样伸手相助,我自然是十分感激。
时日渐渐转向中午,忙了一上午,两担柴火高高堆了尖,虽是冬天里,却也毛毛地出了一身汗。
莫言一堆堆帮我踩实了,道:这些足够你烧上两天了,也好去跟静白交差。
我拭一拭额头,抬眼望向四周,只见黄草茫茫,大多枯萎了,于是笑道:不如你先回去,我再拾些吧。
莫言哪里肯,不由皱眉道:你身子才好了多久,就这般死撑活撑的撑给谁看。
你还没出月子呢,小心落下什么毛病,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她本是卧蚕眉,如男人一般,如今生气蜷曲起来,更觉吓人。
我忙笑道:好好。
听你便是。
我感激不已,道:我初来时病着,多谢你拿红糖来为我救急。
如今更是要谢谢你。
她拍一拍我的手臂,大笑一声,道:说什么这样见外的话。
莫言力气大,这样一记拍在我手臂上,又是方才被静白掐过的地方,不觉哎呦了一声。
莫言听地不对,一把捋起我的袖子,方才被静白掐过的地方,留下一道乌青。
莫言勃然大怒,狠狠拍了一记大腿,道:我去告诉住持去。
我慌忙拉住她,不要紧的,回去抹点药酒就好了。
莫言道:不过是拾错了柴火么,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这样掐你?!她瞪我,你是真笨还是假笨,她这样羞辱你,你也不晓得还手么?不晓得告诉住持么?我望望她,那么,如果我还手或者告诉住持又怎样?她脱口而出,住持自然会好好办她!我低头默默行走了几步,道:是啊。
若是告诉了住持,住持自然会秉公处理。
然而这样一来,我得罪她们也更深了。
住持一个人,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
若她们怀恨在心暗中做什么手脚,我真当是防不胜防。
所以只能忍耐这一时,但愿日后会好一些。
莫言愤愤不平道:你真当是太好脾气了,若换做我,必定立刻两个大耳刮子上去,叫她们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她说话爽利泼辣,真不像是个出家人的样子。
我一径只是笑:是啊。
若我像你一般大力气,自然也不会委曲求全了。
她得意,这个自然。
你瞧甘露寺里,谁敢欺负我莫言么?我笑着点头,自然是谁也不敢的,除非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想了想有些黯然,只是不晓得我哪里得罪了她们,总是对我这样诸多挑剔。
莫言撇一撇嘴,不屑道:还有什么?左不过你年轻漂亮,又是宫里出来的,从前得皇帝的宠爱。
她们看了自然不顺眼。
她低低嗤笑了一声,道:她们多少人是老姑娘,一辈子连男人也没好好见过。
这话说的露骨,我脸上一红,只作没听见,跟在她身边走。
然而她气力实在是大,挑着两筐柴火,依旧是健步如飞。
要不是顾及着我身子虚弱放慢了脚步,只怕早已到了甘露寺了。
果然,静白见我后来挑回来的柴火,半句挑剔的闲话也没有,只皱着眉头撂下一句话,以后每日挑两担柴火去。
见我转身默默告辞,又粗声道:好好洗洗去,宫里有人来看你,别好象咱们委屈了你什么似的。
我心头一怔,宫里会有谁来看我呢?我是被逐出宫禁的不祥之人啊!我心头忽然一热,会不会是眉庄呢?呵,也只有眉庄才会这样牵念我吧。
也不知道她这数十日来过得好不好,容色是否愈加清癯了?可是妃嫔不得轻易出宫,眉庄又是如何才能出来看我的呢?如此想着,足下脚步也快了不少,一颗心怦怦跳着,直向自己的住处奔去。
木扉应手而开,却见住持陪着一个四十上下的宫装妇人,头上是素白银器,斜簪一朵暗红色绒绢通花,一色葱绿盘金彩绣棉衣裙,外面一件石青色缎织掐花对襟外裳,眉眼蔼然,不是芳若又是谁?我脚下一滞,却没想到是她,不由脱口而出唤道:芳若姑姑!她连连道了两声好好,一把拉住我的手,语声已经哽咽,娘子憔悴了不少。
她摸一摸我的腕骨,惋惜道:娘子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话未完,不又眼角带上了不悦,看向住持。
我深知住持无辜,她一心向佛,甚少理会旁的事。
于是道:是我自己身子骨不好,甘露寺上下已经对我格外照拂了。
芳若这才罢休,请了住持出去,转了笑容拉着我坐下,亲热道:有好些东西要叫娘子过目呢。
我微微疑惑,却见她摊开了包袱,一样一样取出来道:这些吃的用的是太后赏赐下来的,专给娘娘补身用。
娘子才要出月,本该好好吃些乌鸡、燕窝滋补的,但佛门到底是修行之地,一则不能开荤,二则太贵重的东西也不方便送进来。
她一样样列开来,这是太医开的产后调理的方子,是沈婕妤特特请温大人开的方子让奴婢送来的,温大人一向为娘子诊脉,所以这张方子是最对娘子体质的。
连药也配好了,娘子照着吃就成了。
还有这些个益母草、山药、桂圆干、荔枝干,都是太后给娘子的。
还有几件丝绵袍子和棉袄,是给娘子过冬御寒用的,还有些炭火,虽不如宫里头的,用着却也还好。
芳若环顾四周,娘子这里简陋了些,被褥也不够暖,只怕过冬还是不成的,尤其是这山里头,到时奴婢再着人送些来吧。
我欠身道:我是戴罪之身,太后还这样百般垂怜,我真真是不敢当。
芳若叹息道:娘子的冤屈,太后怎么会不知道呢。
太后心里一百个疼娘子,只是不好说出来。
毕竟皇上是太后亲生的,皇后是太后的亲侄女儿,有了什么错处,太后不能不护着。
芳若觑我一眼,小声道:虽然说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但娘子是个七窍玲珑的人,自然知道手心手背也有厚薄之分。
不要怪太后!她用力按一按我的手,很用了些力气,似是安慰,更是叮嘱。
仿佛有森冷的风生生擦着眼眸刮过,我眼中一酸,硬生生忍住泪意,道:我不敢怪太后。
09故人来(三)芳若点点头,道:娘子是个十足的明白人,也该知道太后娘娘隐居宫中多年不问世事,自己也是七病八难的,但心里却还不糊涂。
有些事太后娘娘也无奈,只能明白却不能插手,更何况还是牵连了前朝的。
芳若神色微微一僵,无奈道:这一个月来,皇上还在气头上,提都不许旁人提娘子一句。
那一日在敬妃娘娘的昀昭殿里,敬妃娘娘陪着皇上说话,不过偶然夸了一句说胧月帝姬长得像娘子,皇上就生了大气,连茶碗也砸了,指责敬妃娘娘居心叵测、擅提罪妇。
娘子也知道的,皇上的脾气,等闲的事都不轻易动怒的,可见是真生气了。
当时奴婢侍奉在侧,几乎也吓了一跳,只敢去收拾茶碗的碎瓷片儿。
皇上待敬妃娘娘一向客气尊重,何曾用这样重的话说过敬妃娘娘,敬妃娘娘当时也吓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只晓得磕头认罪。
我一急,十一月的天气,背心几乎要沁出汗来。
若敬妃出事,我的胧月便当真没有人护持了。
这样一想,登时神色也变了,忙问:然后呢?芳若忙安慰道:娘子别急。
敬妃娘娘到底有素日的位份与威望在,皇上申斥了几句,还罚了两个月的月俸,又接着好几日没与敬妃娘娘说话。
虽然如此,帝姬却是日日都去看的。
俗话说‘见面三分情’,敬妃娘娘也懂得怎样讨皇上喜欢,到底渐渐也平和了。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仔细一想,又觉不对,细细问道:敬妃并不是这样卤莽的人,怎么会轻易在皇上面前提到我呢?当时还有谁在?芳若晓得瞒不过,只得道:当时祺嫔小主也在。
正因为祺嫔小主说了句‘孩儿家都长得像极了父母双亲’,皇上当时并没说什么,许是敬妃娘娘也想勾起些皇上对娘子的旧情,所以说了这一句,惹得皇上立时发作了起来。
我心中暗想,这些年来对敬妃虎视眈眈的人并不多,她差不多是与世无争。
后来华妃一死,敬妃更是稳坐正二品妃位,高枕无忧的日子多了,难免太大意着了人家的道了。
想到此,不免忧心忡忡。
芳若见我愁眉紧锁,知道我担心些什么,忙道:以敬妃娘娘的敏慧,又在宫中多年,别人能让她着一次道也就完了,休想在她身上再占第二次便宜。
所以娘子放心,敬妃娘娘必然护得住帝姬。
何况这次敬妃娘娘没有失宠于皇上,也是得益于帝姬。
敬妃娘娘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当然晓得要与帝姬互为援引,保护彼此,所以更不会对帝姬掉以轻心。
我一颗心吊起的心这才稍稍放下,笑一笑道:的确也是我过分紧张了,叫姑姑见笑。
敬妃娘娘的阅历老道与沉稳,我是放心的。
芳若微微沉吟,笑容隐隐有些于心不忍:何况敬妃娘娘身在高位,却一直没有孩子。
我心中如明镜一般,为敬妃的叹惋中亦感到一丝难言的莫名欣慰,因为她没有孩子,所以会善待我的胧月,视她如珠如宝。
就如端妃娘娘待温仪帝姬一般。
简直如命根子一般,爱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呢。
芳若肯定道。
我微微惆怅,如秋风隔着帘子簌簌吹过,有落叶沙沙,只是皇上如今常常在敬妃娘娘处,万一来日敬妃娘娘有所生育,我的胧月难免也要被放下去了……芳若静一静声,缓缓道:皇上虽然常去敬妃娘娘那里,却甚少过夜。
毕竟敬妃娘娘算不得最美,且有安芬仪与祺嫔等人,哪个是好相与的。
何况敬妃娘娘未晋淑仪前,是与从前的华妃同住宓秀宫的。
芳若的语气意味深长中透着一点古怪,她一向和蔼的眸子中有阴沉而同情的悲哀的底色,她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吧。
我悚然一惊,电光火石间已经明白。
欢宜香?!我一时怔住,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池鱼何其无辜!敬妃自己知道么?芳若摇头,不知道。
太医只说敬妃的身子不是适合有孕的体质。
敬妃一直被蒙在鼓里,也曾打算冒险生育,可是她的身子已经受损了,怎么是自己愿意冒险就能有孕的呢?终究是无法,只能不了了之了。
芳若眼中有湿润的亮泽一闪而过,惋惜不已,敬妃娘娘是个好人,只可惜福薄,受人连累。
当日敬妃娘娘还是正四品容华,不曾位列正三品,自然不能自己开殿掌事,所以随得宠的华贵嫔居住。
欢宜香的力道如何娘子是知道的。
当时还是冯容华的敬妃随华贵嫔同住,又朝夕侍奉起居,自然避不开这欢宜香。
芳若稳一稳神情,悲悯道:否则,敬妃虽然好,可是宫中嫔妃那样多,个个一心争宠,皇上又怎会一直给她高位,常常去看望她。
心里的悲凉忽然无法可说,敬妃多么可怜。
而当时与华贵嫔同住一宫的妃嫔那样多,受牵连的又岂止是敬妃一个。
我问道:那么当日与华贵嫔同住而受牵连的还有谁?芳若沉思片刻,只有敬妃。
她见我不解,道:华贵嫔也不是傻子,在华贵嫔虽然得宠,却也不是专宠。
这些人里头敬妃还是很得宠爱的。
华贵嫔小产之后,因见人就烦,所以把本同住着的几位小主迁了出去。
却也怕这个时候皇上又对敬妃旧情复燃,所以干脆禀告了皇后,把敬妃迁到了自己的宓秀宫居住,也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当时华贵嫔有多得宠,连皇上都不轻易违拗她的意思。
甚至连皇后娘娘也去亲自劝说,说华贵嫔性子刚硬,也只有敬妃一同住着才和得来,于是敬妃娘娘就只能去了。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心口骤然凉了下去,皇后是知道欢宜香的药力的啊!我大惊,那么住了多久?总有一年吧。
芳若得眼睑微微垂下,华贵嫔的性子娘子是知道的,敬妃娘娘当日在她宫中住着也受了不少折辱委屈。
直到一年后华贵嫔晋封为华妃,敬妃娘娘由婕妤进为贵嫔,另居别殿,才算逃出生天。
可是身子到底受损了。
我的心突突地跳,欢宜香,欢宜香!每一想,华妃临死前的激愤与伤心犹自历历在目。
她为欢宜香的秘密触墙而死。
那满墙的鲜血,如盛开了一树鲜艳桃花,在无数个我无法入梦的夜里,叫我触目惊心。
芳若不动声色,只柔声道:端妃娘娘与敬妃娘娘无有所出,昔日的慕容华妃作孽不浅啊!我喉头一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华妃自然作孽不浅,可是她呢?她明明是知道欢宜香的功效的啊,还让敬妃去了宓秀宫。
事后至今,还一直待敬妃这样客气礼遇,仿佛所有的事,她的双手从未沾染过一丝血腥,只这样冷眼浅笑旁观。
也难怪,即便敬妃得封妃位、协理六宫、颇得眷顾,皇后也能这样气定神闲,不以为意。
除开敬妃为人聪敏、不喜张扬之外,更是因为她知道,没有生育能力的也不算特别得宠的敬妃,根本算不上她的敌手。
我的冷汗沁在背心上,仿佛什么虫子的触足,又痒又刺地划在肌肤上,几乎刺痛起来。
芳若的声音愈发温柔而笃定,牢牢压迫住我,娘子要记得,是华妃作孽,也只有华妃作孽,与旁人无关。
冷汗涔涔黏住了我的发丝。
皇后心机之深沉,我几乎无法抗衡。
聪敏如敬妃,亦被蒙在鼓里。
从她用一件纯元皇后的故衣便轻而易举地把我逼至如此地步,她的机心城府,可见一斑……心里的害怕沉沉地坠着,仿佛胃里坠了一把沉重的铅块,沉得人发痛。
我忽地想起一个人,那么,端妃可否知情……芳若微微沉吟,片刻道:未必。
她想一想,即便知道,事不关己,以端妃娘娘的冷性子,也会知而不言的。
心底的害怕牢牢控制住我,我的胧月,我的胧月,万一皇后对她起了杀机……不……我简直不可以想像。
我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可怕,眼神凄厉而无望。
槿汐不自觉地扶住我,轻轻道:娘子……我勉强镇定着,可是如何镇定得下来……胧月,我唯一的孩子……10故人来(四)芳若一把抓住我的手,十指用力,娘子放心,帝姬不会有事,有敬妃娘娘,还有沈婕妤呢。
敬妃娘娘的人缘本就好,如今时常带着帝姬去太后处问安。
又因为同是养育帝姬,所以与端妃娘娘也颇为友好。
她轻声道:奴婢冒犯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叫娘子伤心着急。
而是叫娘子明白,实在不可轻举妄动。
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虽然娘子被逐出宫,再无回宫之理。
可是不放心娘子的人多的是,有如太后和沈婕妤一般的,也有别的人,这些娘子必定要明白。
太后必然是要回护娘子的,可娘子也要清楚,若娘子一心只想着报仇或是别的什么,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帝姬。
娘子既然要全力爱护帝姬,那么帝姬也注定是娘子的掣肘了。
她的话说得极温和,然而利害相关,以及说得极清楚明白了。
我反握着芳若的手,毫不由己地握着她的手。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好似什么都被掏空了,只想抓着点什么实在的东西。
我紧紧抓着芳若的手,抓得指节都泛白了,浑然不觉得酸痛。
芳若想是吃痛,却也不出声,只轻柔地拍着我的手背,推心置腹道:娘子到了今日,奴婢是最心痛不过的。
当日是奴婢为娘子的教习姑姑,亲自侍奉娘子进宫的,眼瞧着娘子得宠得意、眼瞧着娘子在宫中沉浮,迟早有位列四妃之望。
却突然这样一下,被逐至甘露寺修行,一生再无所望,奴婢不知暗自流了多少眼泪。
如今奴婢又侍奉太后娘娘去了,少不得想尽办法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娘子的地方,也算是奴婢服侍娘子一场的一点心。
她的声音低一低,甄家少夫人和小公子的遗体,温大人和沈婕妤已经想法子筹钱安葬了。
娘子再伤心,一则人死不能复生,二则此时此刻娘子的家人也已经天各一方、各安天命了。
想到嫂嫂和致宁的惨死,我心头瞬时大痛,仿佛一根雪亮的钢针,朝着本已溃烂的伤处狠狠地扎了进去,扎得那么深,眼见暗红的血汩汩地滚出来。
安陵容!!!我恨得几乎要一口鲜血呕出来!她的目光迫牢我,时势不由人!娘子再不甘心,也要甘心——不是为了自己呵!她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有幽暗的隐忍光芒,甄大人与甄公子虽然远离娘子,却也不啻为到了安生的所在——而眼下,唯有眼前能顾及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啊!我咬着下唇,唇上的血腥味道浑然不觉。
只觉得有液体热热的滑到衣襟上,一滴,又一滴,腥热的,落在暗灰色的衣袍上像是一朵一朵猩红色的小花,无声而柔软。
槿汐慌忙取绢子来为我擦拭。
我挥手示意她不用。
良久,也许过了很久,我若无其事抬手擦去嘴唇的血迹,声音有自己也意外的沙哑,道:好。
全当是为了胧月,也是为了还活着的人。
我答允你,即便我还恨着谁,恨到切骨,也不会轻举妄动。
我清一清嗓子,姑姑知道我的性子,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芳若的笑容一毫一毫舒展开来,欣慰而妥帖。
此时此刻,除了她,哪怕是出自太后的授意,也没有人敢到我面前说这些剖心之语,也不会有人对我来说。
我勉力喝下一口茶润泽撕痛的嗓子,缓缓道:也请姑姑转告太后,我会在甘露寺中安分修行,至于帝姬,太后若肯看顾,那便是帝姬的福气了。
芳若自是好心。
至于太后,不过是交易罢了,以我的安分来换取她对胧月的悉心照顾,也是以我的安分来换皇后她们的安心。
芳若的声音沉稳入耳:其实娘子如今的身份,已经是一重最好的保障。
大周开国以来,君王在位而出宫修行的,除了您,还有从前几位万岁的粹妃、杨淑妃等人,无一不在高位,无一不是老死宫外,再无回宫之理,更遑论其他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微末嫔妃了。
所以娘子此生,也必定是终老于此了。
对于不爱见娘子在宫中的人,也是一重放心。
等时日长了,事情慢慢过去,也便能好些了。
毕竟说句实在话,宫里头的烦心事层出不穷,谁有心思一直看着娘子呢。
我也不作声,只道:也是。
芳若说完,笑吟吟打开一个团花软绸包袱,笑吟吟道:娘子瞧瞧这个,看可好不好?却是一色的婴儿衣裳,有衣衫、裤子、袜子、围脖、肚兜、春夏秋冬,一应俱全。
我眼中一热,哽咽道:这是我胧月的衣裳么……芳若含笑点头,正是。
再过两日就是帝姬满月的日子,皇上说了是要好好操办的。
这些衣裳都是赏赐给帝姬的。
我心下又酸又热,仿佛骤然喝下了一口滚烫的汤水,至于积在喉中心上,肺腑间皆是热辣辣的酸痛。
我的胧月,还有两日就要满月了呵。
我这个为娘的,自她出生后,竟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槿汐呀了一声,捧起衣裳道:料子很好,怕是江宁和蜀中新进贡的质料吧。
芳若赞道:到底是槿汐的眼力好。
这夏衣是江宁进贡的软绸,最贴身吸汗的,夏日里头穿又透气又凉快。
冬衣是蜀中的明光锦,色彩鲜亮,花样都是新织的,大方好看。
皇上还特特嘱咐了,衣裳的里子一定要用素锦来做,才不会伤了帝姬皮肤的娇嫩。
反正皇上的意思,是怎么好怎么做,弄得内务府翻箱倒柜子,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给掏出来。
我情不自禁地摸着这些衣裳。
柔软的料子质地,触手只觉得绵软妥帖。
小小的衣裳鞋袜,什么都是小小的,不盈一握的。
玫瑰紫、水漾红、豆芽绿、亮光黄、葡萄翠、宝石蓝,织金妆花,无一不美,无一不精致。
芳若陪笑道:因了皇上有话在先,宫里的娘娘小主有哪一个不肯奉承巴结的,那些长命金锁呀如意元宝呀堆得山似的,敬妃娘娘都直呼吃不消。
欣贵嫔还说笑话儿,说敬妃娘娘沾了帝姬的光,发了大大一笔横财呢。
槿汐微笑道:也难怪欣贵嫔要说这话,她的淑和帝姬满月那时候,因华妃压着,办得多冷冷清清,连温仪帝姬那时候也不过按着规矩而已。
对咱们胧月帝姬,真当是十分好了。
我出神而小心地抚摸着那些将要包裹住我的孩子的衣料,只觉得亲切而疏离。
我身为她的生母,竟还不如这些衣料能更接近她,拥抱她。
我转身小心拭去眼角将要流出的泪水,轻声叹息道:只可怜我这个做娘的,什么拿的出手的能送与我孩儿满月的东西都没有。
槿汐见我伤心,连忙安慰道: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
您是帝姬的生身母亲,您这份爱女之心,便是最好最难得的了。
帝姬若知道您这样牵挂她,必定也十分高兴的。
我出一回神,不由慨叹道:我白白伤心做什么,有她父皇待她这般好就是了。
我不得不说句实话,皇上待我再严苛,待胧月,真算是很好了。
我又道:也替我谢谢太后,劳烦她这样费心,巴巴儿地要你拿这些给我看,叫我知道皇上很疼爱帝姬,我也就放心了。
芳若会心一笑:太后的苦心娘子既已体会到了,奴婢回去一定如实向太后转达娘子的感激之情。
她微微侧头,忽然道:娘子如今还写字么?我一时未能明白,道:什么?芳若笑道:从前娘子为太后抄录佛经。
太后总说娘子的字很好,又写的大,读经的时候特别清楚舒服,只说娘子的字还欠了些火候。
如今娘子在甘露寺中修行,不如再为太后抄录佛经罢,就当习字打发时间也好啊。
奴婢每月会来甘露寺一次拿走佛经。
请娘子以每月为期,为太后抄录佛经祈福罢。
说罢,她深深地看我我一眼,又说一句:太后说过,一定要是娘子亲手抄写的祈福才有用,否则不作数的。
宫里的佛经那样多,何必巴巴儿地要老远来甘露寺向我拿。
然而我微一思索,转瞬已经明白。
于是深深福了一福,道:请为我多谢太后关怀之意,莫愁必定尽心尽力为太后抄录佛经,为太后祈求上苍福泽。
芳若会心微笑,正一正发髻上的银珠簪子,起身笑道:娘子明白就好。
天色不早,奴婢也要回去复命了。
我起身相让,道:我送姑姑出门。
门外聚着几个好事的姑子,正张头探脑瞧着,芳若见人多,于是止步道:娘子请回吧,外头冷了呢。
她故意扬一扬声,道:太后请娘子抄录的佛经奴婢每月都会来取,请娘子为太后尽心抄录就是。
我晓得她是说给那些姑子们听,免得我受什么欺侮委屈,我忙含笑让过,见她远远走了,才安心回去。
11弦断无人听(上)我一心求好,又加以调养。
果如槿汐和浣碧所期盼的,我的身体渐渐好转了起来,慢慢有些胃口,也能起来好好走走了。
我开始日日面壁诵经、操持劳作。
稍稍得闲的时候,就不分昼夜地埋首仔细抄写佛经。
只希望佛经字字真言真意,可以缓解我依旧时时发作的心病。
这样麻木其间,抄录完《金刚经》,又抄录《严棱经》,待到把每本经书都抄录了三遍时,再举目凝视自己,果然眼神中清净去不少杂念,却也空洞若无物了。
我一笔一笔认真抄录着佛经,浓稠的乌黑墨汁,仿佛我浓稠的不甘与冤屈,悉数写进佛法无边的真言里,来平息我的戾气与灰心。
太后为我的苦心,也算是尽了。
要我一定亲手抄录佛经,每月让芳若来取,为的就是确保我活着,这样月复一月平安地活着,我的四肢手足完好无损,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芳若每月的到来,并没有过多减轻我的辛苦劳作。
只是在她来的那一日,我会被静白允许休息一日。
浣碧问我:小姐辛苦劳作,为何不告诉芳若姑姑,请她主持公道,或者告诉住持也好。
我低头仔细为衣裳上浆,只淡淡道:我若告诉住持,住持必然会为我向静白求情。
可是我到底是归于静白管,若是她口头答应背后又暗算,我连这好不容易求得的平静也没有了。
而告诉芳若,芳若回去必定会转述于太后,太后虽然是皇后的姑母,然而对我和胧月的照拂也算尽心,何必再叫她老人家费心。
而且宫中人多口杂,若是传到皇后和安陵容耳中,又不知道要生多少是非。
能说出口的我都说出口了。
然而另一层意思,我却不能说出口。
我甫出宫,那些没能置我于死地的人自然不肯轻易甘心放手,只怕我身边知道或不知道处都有无数双来自宫里的眼睛盯着。
太后巴巴儿地要芳若来要我每月抄录佛经带回去,亦是这层意思,怕人暗算了我。
静白不忿我的出身与经历,百般刁难要我辛苦。
那么今日,若在那些人眼中见到我如此落魄凋零、苟延残喘,我的苦楚多一分,她们心里就会多安稳一分,对我的胧月也会放松一分。
世事环环相扣,我身为人母,能为胧月所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而每每芳若来,我只问两句,眉庄好么?胧月好么?芳若不便多说,偶尔答两句,也是简单的话,从不细细说来。
我知道她有她的难处,也不为难她,只是见了她,还是只问这两句话。
问得多了,芳若也笑,娘子关心的,永远只是这两位么?我不假思索,道:是。
芳若微微沉吟,眼中依然含着笑意,太后嘱咐我每月来探娘子,对娘子也很是关心,难道娘子也不问问太后近况如何么?我淡淡道:眉姐姐在宫中依托太后的爱惜才得平安,若眉姐姐安好,那么太后必然安泰无恙,所以不必问。
而且姑姑每每来时眉间都未有忧色,亦可知太后一切都好。
芳若颔首道:娘子的聪颖,分毫不弱于往日。
她微笑,那么胧月帝姬得敬妃娘娘养育照顾,娘子也不问候敬妃娘娘么?窗外大雪纷飞,如搓棉扯絮,我漠然倚窗观望雪花。
道:不必。
她得了帝姬,已是终身有靠,必然会爱如性命。
况且我问候她,不是更让旁人在意她,反而陷她于险地么?我缓缓笑道:以敬妃娘娘的聪明,她一定能保全自己,也保全帝姬。
你总说帝姬十分聪明可爱,那么想来敬妃娘娘也过得舒坦安稳,才能这样好好抚育帝姬。
芳若思量片刻,那么皇上呢?娘子也全不在意了么?我的眉毛骤然一蹙,很快觉得,为玄凌蹙眉,亦是不值得的。
于是松缓了神情,雪光清冷逼仄,那清冷也透在我的语气之中,森冷而凛冽,若有国丧,天下皆知,不必等姑姑来告诉。
我是在咒他死啊!这样冷毒的话语出自我的口中,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对他的怨恨,竟是这样深么?果然槿汐吓得忙忙来捂我的嘴,娘子糊涂了么?芳若凝视我片刻,缓缓摇头,道:娘子,恕奴婢多嘴劝一句,您这样怨恨在心不能释怀,其实是自己难过啊。
我别转身,只作充耳不闻,凝神看向窗外,双目冷滞,几乎想看穿外间涌动的风究竟是如何涌动。
芳若徐徐的语句还是贯入我的双耳,十月间选秀,所能入皇上眼者颇多,共选了宫嫔十八人,是皇上当政以来中选人数最多的一年。
她微微沉吟,与槿汐互看了一眼,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此番入选的小主们都是中等仕宦之家,未有太显赫也未有太卑微者。
而且,她们的年纪都小,未有一位超过十五岁者。
十五,我进宫那一年也正好是十五岁呢,如花朵一般娇嫩柔软的年纪。
如今,我亦有二十了,与这样年轻的宫嫔们相比,我的容颜和年纪都算是在慢慢黯淡下去了吧。
如何能与她们的青春健康,明丽姿色相较呢。
我微微冷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新年过去,玄凌也已经三十了。
他是君王,所以他的艳福总是这样好,永远能享受着无尽的别人的青春。
而皇后长玄凌两岁,面对这样年轻鲜嫩的女子们,即便娥眉耸参天,丰颊满光华,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吧。
而芳若的声音仿若在说一件极寻常不要紧的事,道:是皇后呢,皇后力主皇上多选年轻的女子进入宫廷之中。
我微微一愣,芳若依旧娓娓道:皇后言及如今在宫中的妃嫔年龄渐长,不若选些年轻懂事的新人,身心康健,才利于为皇家诞育皇嗣。
我稍稍吃惊,然后很快亦明白了皇后的用心。
手心的冰冷,在那一瞬间侵入了自己的肺腑,透出沉沉凉意。
越是年轻越是养在闺中的女孩子,越是没有机心啊。
纵然得尽君王的宠爱与怜惜,又如何能与一个久居深宫的掌权妇人的心智相抗衡呢,终究也只能在她股掌之中做困兽之斗啊。
而且出身中等仕宦,自然没有千金门第养育出来的那种气度和见识,也就会更少有身登显贵位份的机会。
至于皇嗣,能不能生下来还是个未知之数。
而低微门楣出来的如安陵容这样谨小慎微又心计深藏的女子,皇后也断断不容许再出现第二个了吧。
所以年轻而门楣普通的女子入宫才是最合她心意的啊。
而玄凌,只要美丽,只要娇艳,只要温柔的女子,他都是不会排斥的。
所以芳若的话正好验证了我的猜想,皇上很喜欢今次入宫的小主们,虽然位份还都不高,多在常在、美人之位,也不知最终能得高位的究竟是谁,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只是这些小主们倒有些平分秋色的意思呢。
平分秋色啊,也便是人人他都喜欢,人人不分伯仲。
也是,他周旋于衣香鬓影的温柔乡中左拥右抱,享受新鲜女子的温柔和妩媚。
而我呢,画堂深锁垂杨院,雨打梨花深闭门,独自裹在缁衣梵音中,消受我该消受的寂寞和冷清。
各在天涯,各不相干。
12弦断无人听(下)雪花纷纷飞散,恍若暮春时节,独自倚在庭院之中的美人靠上,见雪白的柳絮静静飞过,东风卷得均匀,点点绒白,如乱花穿庭,似下着一场轻软的茫茫大雪。
却是这样暖和的时节,春衫透薄,偶尔抬眼,如卷起半帘香雾,人也慵懒随意了。
而到如今,雪花零散似暮春飞絮漫天,却是这样清寒,似韶华白头,叫人满心凄凉。
低缓的言语在我口中缓缓而出,只要我所求的人都平安康健,其余的人与事,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我把一月来所抄写的佛经都交与芳若,下了逐客令:大雪难行,恐耽误了回宫的时间,姑姑请回吧。
芳若丝毫不以为忤,只宁和微笑道:奴婢早些回去也好,自那次清河王为甄家之事向皇上求情遭了训斥,皇上已令他在十月末时去上京旧都散心思过,无诏不得回京,如今还常来向太后请安的,除了宫中贵嫔以上的嫔妃和各位皇子、帝姬,也就只有平阳王了。
太后也是常常闲着发闷,只能奴婢多多侍奉在侧了。
我心头一惊,旋即道:清河王离京了?她对我的反应微微觉得诧异,温和道:娘子不知道么?正是为了清河王为甄家之事上书啊。
清河王本不理会政事,汝南王一事虽然居功不小,却也随汝南王一事的平定很快置身事外,从不多言语一句。
如今为甄家之事上书,大概也是因为平定汝南王之时与娘子的兄长甄珩颇为相知的缘故。
到底娘子一家的冤屈,是‘莫须有’的由头多啊!像是被极细极薄的锐利刀锋划过皮肤,起先并不觉得痛,眼见着伤口张开,翻出雪白浅红的皮肉来,眼见鲜血汩汩洇出,才猝不及防地疼痛起来。
上京城,玄清,他竟因为我家的缘故牵连到纷扰的他最不愿沾染的政事中来,还被逐至上京,这原本是与他不相干的啊。
我的泪还未落下来,对玄凌的怨恨,终究是更深了一层。
连芳若也明白的莫须有的道理,连玄清也出言相助,他何以还这样一意孤行?芳若仿佛明白我的心事,轻声道:汝南王一事已成为皇上心头大忌,方才平定不久,又扯出甄家的事,皇上如何会不敏感不动气。
且皇上天子一言,即便错已铸成,一时也动不得劝不得。
而且如今皇上身边的人,只会一味坐实甄家的罪名,落井下石,官场上的大人们是最擅长不过的。
芳若叹息,即便甄家能够雪冤,可是娘子的一生到底也只能沉没在甘露寺中,再无回宫的机缘了。
我的厌倦和烦腻翻涌而出,即便要八抬大轿请我回去,我也情愿在此了此余生。
我的话语坚决如断刃叮当落地,一刀两断。
芳若无语,默默片刻,只得告辞了。
我见芳若身影消失在冰天雪地之中,轻声呢喃:长相思。
浣碧一时没有听清,问:什么?我轻轻道:‘长相思’在哪里?我许久没有弹琴了。
哪怕只把长相思抱出了宫闱禁地,也许久没有心思拨弄琴弦了。
这样骤然突兀地问起,浣碧有一丝喜色,忙捧了出来,道:还在呢。
只是沾染了少许尘埃,好好擦净就是了。
我取过软布,手势温柔地擦拭。
熟悉的长相思,曾经在宫闱红墙琉璃之中陪伴了我无数或欢乐或悲愁的不眠之夜的长相思,曾经化解了我多少难言的心绪。
这些日子来,我并非真的不想再弹长相思,也不是因为平日的辛劳而遗忘了它。
我只是,我只是不敢,不敢在长相思的缕缕琴弦上想起曾经高歌弦乐中镌刻着的旧日时光,那些记录着我宫中时光的点滴往事。
我日日诵读经文真言才获得的暂时的平静和麻木筑起的高墙,如何经得起往事如潮的冲击和澎湃,这样轻易地摧毁高墙低洼,将我淹没。
那些往事,我是多么不愿意再去触碰。
然而方才芳若说起玄清的那一瞬间,他为我的家族所尽的一切心意。
来甘露寺的日子里,除了对父兄的牵念,对玄凌的怨恨和极力遗忘,我几乎不曾想起任何一个男子。
芳若的话,让我想起紫奥城的宫闱深院里,深宫梨花如雪的长廊转角,月盈如钩的日子里,有个人曾经所能给我的温暖慰藉。
手指漫无目的的拨动琴弦,低眉信手之间,有如珠的音律盘旋滴落,曲调却也是空洞的,仿佛一声漫长的叹息,尾音长长。
心中的悲喜在一瞬间被模糊掉,变得茫然而荒芜,门外一树苍松遒劲,负雪昂然独立,然而苍翠之色,是冰雪也掩盖不住的。
上京远在北地,遥遥离开京都六七百里,乃是大周的旧都。
北地,比之我在京郊修行,更是寒冷吧。
一个恍惚,仿佛那一树苍松是他茕茕孑立的身影,手持长相守紫笛,微微仰首看月,眉心舒展着与我闲谈几句。
然而,我的琴声已不似昔日,人也不能回头了。
我的人生,哪怕前无去路,也只能一路向前。
他自是他的清贵亲王,娶得如花美眷,隐匿于销金繁华之地;我自在青灯佛像之畔,相伴佛珠经文,孤独终老。
心事如潮水汹涌奔腾,手势有一刹那的急促失力。
用力一勾,铮的一声崩裂,琴声嘶哑地戛然而止。
我环顾四周,一片白雪茫茫,忽然嘴角漾起一个苍茫的笑意,欲将心事付瑶琴。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到底,除了我自己,是连弦断也无人听的。
长相思弦断,自是不必再相思了。
我缓缓伏倒在琴上,颓然闭上了双目。
13冰心谁问(上)冬日洗衣的功夫并没有减轻,大雪封山之时,往往化开了雪水浸洗衣衫。
若天气好些,便去溪边,砸碎了坚冰浣洗衣裳。
寒冷的水侵骨而入,我却无法可避。
眼睁睁看着去岁落下的冻疮旧疾复发,一双手红肿狼藉,饱受苦楚。
硬生生叫我记得在棠梨宫那些寒冷潮湿、困顿不堪的日子。
那是一生最仓惶寥落的时光。
我向槿汐苦笑道:果真有些事是一心要忘也忘不得了,便如这冻疮,年年复发。
槿汐用手暖着我的手,她的手也是冰凉红肿的,连同浣碧,三人齐齐冻疮发作,累累如珊瑚珠。
浣碧苦中作乐,有时玩笑,这双手长满了冻疮、红的青的紫的,我只当戴了个多宝戒指,红的是珊瑚,青的是绿玉翡翠,紫的就是紫瑛石。
我与槿汐便笑浣碧是财迷疯了。
然而说起珠玉宝石,自我落饰出家,除了在宫中时得到的全部留在了棠梨宫中,唯有家中带进宫的陪嫁,又全部带出了宫,悉数封在箱笼之中,再不打开。
落饰出家,这些华丽的珠玉胭脂,自然是再与我无关了。
槿汐抚摸着自己手上的冻疮,轻声道:奴婢刚入宫那时候只是做洒扫上的小宫女。
那时候宫中只有端妃和娴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自然轮不到咱们这些小宫女去伺候,新进宫难免要受欺负,那年月里天天给姑姑们洗衣裳,那衣裳洗也洗不完,仿佛永远也洗不完一样,结果落了这一手冻疮。
还是后来纯元皇后看见了说可怜,说了一句‘手成了这样还叫洗衣裳,内务府总管连一点体恤之心也没有么’,这才打发了奴婢去做别的活。
后来奴婢一路升上去,自己也做了姑姑,自然是不用做这些粗活了,手也渐渐好了。
没想到,今日做起同样的活计,倒还没有生疏。
槿汐淡淡提起纯元皇后的旧事,我也只淡淡听过,并不肯计较。
如此一月一月过去,冬天熬过去了,春天也到了。
温实初来看我那日,是初春的一天。
孱孱的阴天,阴云垂落天边,沉沉的晦暗,却无雨意。
他突兀地进来时,我正在窗下的青瓦大缸边把今日担来的水一担一担吃力地灌进去。
浣碧乍见故人,一时吃惊感动,眼泪潺湲地落下,失声哭道:温大人。
我闻声转头,温实初立在门边,一袭蓝袍,身形消瘦。
他奔向我,失声道:嬛妹妹,你瘦了许多!我有一瞬间的感动,这样僻落的深山古刹之中,乍然见了昔日故交,真是想要落泪的。
然而只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经若无其事,向浣碧道:有什么好哭的。
浣碧忙忙地擦泪,迎他进来,温实初目之所及,见我倒水,一把抢上身夺过我手中的水桶,吃惊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粗重的活呢!我淡淡笑着反问:为什么不做?我已经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宫中的宠妃,不过是个平常的姑子,不做这些做什么?他急起来,无论怎样,你也是宫中出来的奉旨修行,甘露寺的姑子们怎么可以这样苛待你?我不以为然一笑,道:我是宫里出来的废妃,并不是先帝遗妃,半点名分也无,为什么要优待于我。
他一时语塞,只得拉开我,挽起袖子帮我把所有的水灌入缸中,我淡淡道:多谢,今日要用的水已经有了。
他微微诧异,今日的水?你每日都要这样灌水辛苦么?我道:这个自然,胼手胝足,亲力亲为。
浣碧在旁听着,一时哽咽,道:这些事算什么,小姐和我们都要亲自去砍柴洗衣、料理饮食。
我和槿汐都没有什么,本是该做这些的,可怜小姐的手脚……温实初听她说得委屈,一时情急,扳过我的手来看。
我的手早不是昔日娇嫩模样,旧的老茧、新的水泡,或者有破了的,露出鲜红的皮肉来,还有砍柴时荆棘刺进皮肉的小刺,暗黑的一点一点。
温实初大是心疼,急道:怎么会这样?浣碧呜咽顿足道:小姐手上的血泡破了一个又一个,快没一块好肉了。
小姐从小养在深闺,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
可是那些姑子们好狠心,欺负咱们是新来的,百般刁难欺侮。
我厉声打断浣碧的哭诉,抱怨有用么?抱怨也是辛苦,不抱怨也是辛苦。
浣碧低声啜泣,我只是心疼小姐。
我摇头苦笑,不必心疼,以后这样也就是一辈子了,习惯就好。
温实初忙拉我坐下,取出随身所带的药膏,关切道:我随身带着的也就是这些药了,也将就着用吧。
我明日再送好的金创药来。
我点头,多谢。
我任由他为我察看伤口,只问:我出宫这些时日,眉姐姐一切都好么?他一怔,颇有些埋怨道: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只想着别人。
我执着地问:眉姐姐好么?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为我多多照顾她。
他叹口气,道:她很好,只是很挂念你。
他顿一顿,和我一样挂念你。
我微微一愣,旋即道:这个自然,你和眉姐姐都是与我一同长大的,自然情分不同寻常。
我又问:那么她的手伤好了么,安陵容和皇后有没有为难她?他道:她的手伤快好了,只是疤痕是没有办法了。
我为她寻觅所有良方,终究还留了点印子。
不过不仔细看,也是看不出来的。
他加重了语气:没有人为难她。
她朝夕只侍奉在太后身边,回宫后就与敬妃一同照看胧月,没有人能为难得了她。
我稍稍安慰,不觉又难过,那么我的胧月好不好?温实初微微皱眉,但仍是笑着:胧月帝姬是八个月生的,并不是足月而生,自然身体稍稍孱弱些,比别的帝姬更容易得风寒咳嗽什么的。
我的心口骤然被抽了起来,虽然我的胧月是女孩,不会威胁到任何人的地位,但是若有人嫉恨于我,把昔日之仇算计在胧月身上,她一个小小的襁褓幼儿,怎么受得了。
我惶然道:那怎么办?怎么办呢?她的风寒会不会很要紧,她才几个月大,怎么经得起风寒?温实初见我神情大变,关切担忧之心溢于言表,忙安慰道:没事没事,你放心。
皇上很疼爱帝姬,命我全力照拂。
她的风寒也是上月的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因着帝姬的病,敬妃娘娘和沈婕妤几乎两日两夜没有好好休息,轮流守着,连皇上也陪了一夜。
我亦在此答允你,温实初以性命担保,必定竭尽全力守护帝姬的平安。
她只是个孩子,还不会说话。
病了饿了不舒服了不能说出来,只会哭。
一想到她会哭,我这个做娘的,心里简直揪心一般难过。
我眼中的泪水终于落下,情不自禁道:实初哥哥,真的很谢谢你。
温实初亦是凄楚不堪,嬛妹妹,我没能帮到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拼命顾全帝姬。
你的女儿,我亦视如己出。
我感动落泪,有你这样的话,有你照拂眉姐姐和胧月,我很放心。
我内心的软弱瞬间汹涌出来,压抑不住,实初哥哥,我能相信的,能帮我的,也只有你了。
他也是泫然,然而毕竟是个男人,到底忍住了。
他环顾四周,你住的地方这样简陋,东西缺么?缺什么的话下回我一同给你送来。
我摇头,我没有缺什么,即便缺什么也不是很要紧。
只要我的胧月一切都好。
他软语安慰道:她很好。
敬妃娘娘爱帝姬爱得像眼珠子一样,眉庄也很喜欢她,她们又在一个宫里住,相互照应也方便。
他再度看我,语气怜惜无比:我一定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
我不能再让你受这样的苦。
我随意笑笑,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也不放在心上。
只要他能照顾我的胧月就好。
14冰心谁问(下)这样几次,温实初或送来药物或送衣衫日用的东西,来接济我的不足,也渐渐熟稔了,我也感念他的热心相助。
然而他来了几次,我却有些不自在了。
甘露寺本为尼姑居住清修的清净之地,他几番兴冲冲过来,虽然知道他是宫中太医,我的旧识,但见他对我颇为照顾,虽然当面没说什么,但神情却渐渐不大好看了。
那一日,我与浣碧同去溪边浣衣,初春三月里,正是芳草露芽、野花如织的时候,一路彩蝶飞雀翩翩皆是纷乱飞舞。
我和她两个人抬了一大筐寺中姑子的贴身衣物,举着棒子,卷了衣袖和袍角在溅溅潺潺的溪畔浣洗。
衣物繁多沉重,我和浣碧抬得吃力,方洗了几槌,浣碧又翻了一翻,忽然哎呀了一声,皱眉抱怨道:静白她们越来越过分了,贴身的衣物怎么好给咱们洗。
一点避讳也没有!我伸手一翻,见多是女人家的内衣,蹙了眉颇为厌恶。
然而见浣碧生气,也不愿在火上加油,只得道:算了,谁叫咱们是新来的。
浣碧忍了忍,终究还是不服气,咱们是新来的?莫真她们也是新来,凭什么什么粗活脏活全给咱们做,从前也算了,如今越发变本加厉,连内衣内裤都打发给咱们洗,这算什么!我默不作声,只举了棒子一棒一棒用力槌着,槌得水花四溅,扑扑地冰凉的扑到脸上来。
浣碧按住我的手,一张俏脸气得雪白,小姐都不生气么?三月里,虽然说是春水,依旧还有几分寒意。
浣碧的手指按在我的手上,还看得到冬日洗衣留下的冻疮紫红色的印子。
我一时心疼,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这里,就知道不是养尊处优享福来的。
浣碧一时作不得声,片刻愣愣道:我是心疼小姐,小姐从前何时做过这样腌脏污秽的事情。
她拉起我的手,小姐的手还成手的样子么?抹多少金疮药都不见好,我见了都不忍心,小姐难道都不心疼自己么?我默默片刻,心疼自己,该要如何心疼呢?我本还不惯在溪边浣衣,和浣碧说话间一个挣扎却不留神踩进了溪水里打湿了鞋,一时间鞋子袜子都湿透了,脚下冰凉粘腻地难受。
这还罢了,要命的是袍子都湿了,更是难受。
我一凉,不禁打了个喷嚏,浣碧惊道:现在虽说是春天里,可是踏在水里也是凉的。
这可怎么好呢?只怕长久捂在身上晚上回去要骨头酸的。
我想了想,遂放下手里的棒子和衣物,眼见左近无人,拉了浣碧的手去旁边的树丛中换下衣裳晾着,只盼能快快干了换上才好。
才脱下衣服,听见溪边人声笑语,步履纷沓,想是寺中的姑子们都出来洗衣裳了,一个个结伴而行,很是热闹。
不知谁哎呀了一声,尖声笑道:莫愁和浣碧这两个懒鬼,十足的蛇骨头发懒,衣裳没洗干净就扔在这里,又不知跑哪里躲懒去了。
又是谁大声嗤笑了一声,语气轻蔑而不屑,未必是躲懒!不知道又是宫里哪个太医或是哪个侍卫来探望她了,指不定跑到哪里背人处说悄悄话儿去了。
众人哄笑起来,我脑中轰地一响,被羞辱的怒气汹涌上来,愣愣别过头去问浣碧:她们在说谁?是说我么?浣碧为难地摇摇头,道:她们的话不中听,什么闲言碎语的,嘴又那样零碎,小姐别却理他们。
然而那边厢又道:她是宫里出来的,长的又妖气。
以前她是皇帝的女人,自然没人敢和她说话,如今被赶了出来,自然多少臭男人巴巴地跑来找她。
你看她那日跟那个太医说话的风骚样子,听说她以前在宫里挺得宠,这样突然离了男人被关在咱们这种地方,她能耐得住寂寞么?保不定和那什么太医是老相好了,在宫里的时候就好上了。
这话说得大声,一句一句生生敲进我耳中,想不听也不成。
我听得十分清楚,正是静白才有的大嗓门。
众尼又笑了起来,一人夸道:静白师叔见识得最多,她说是就一定是了。
我的十指用力地蜷曲起来,一时间又恼又恨,血气直在胸口激荡不已。
我本以为佛门是清净之地,却不想这样污言秽语、恶意揣测、背后诋毁,和后宫之中半分分别也无。
浣碧听不过去,脸色涨得通红,眉毛也一根根扬了起来,便要冲出去。
激怒和羞辱纠缠着我的思绪,我竟还有残存的理智,一把按住浣碧,低声而坚定地道:别去。
浣碧按捺不住,直直望向我,小姐……我再度摇头,别去……我牢牢按住浣碧的手,亦像是按捺着自己此刻委屈而不平的心。
外头的笑声更大,一个尖锐的女声道:静白师叔说的不错。
她和那个太医准保是早有私情了,她被赶出宫来,宫里头的人送来时说是为国运祝祷才修行来的。
可真要是这样,怎么会被废了名位出来的。
她们的笑声暧昧而诡秘,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准是和那太医有私情的时候被咱们万岁知道了,才被赶出来的。
啧啧……这样不检点,简直不知廉耻……你们知道么?上回我见她明明送那太医到了门口,还有说有笑,窃窃私语,很是恋恋不舍呢。
上次,有说有笑,窃窃私语,很是恋恋不舍……我不过是嘱咐温实初为我多多照顾我的胧月,何曾如她们所说的那般猥琐。
我有一回还见那太医明明回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又折回来望着她的屋子出神,可不知有多痴情……她们吃吃地笑,女人肯放下一点身段,那男人就会像苍蝇一样缠上来,都不知道他们在屋子里做些什么?她们交头接耳,大声地说笑喧哗,用力地捶打衣裳,用力地诋毁我,用力地想像。
她们捶打衣裳的声音啪啪地大声,棒子隔着柔软的衣裳一记一记用力敲在石板上,如同一记一记敲在我心上。
他折回来望着我的屋子出神么?我是一点也不知道。
我叹气——温实初也不太注意避嫌了。
尽管他来时都是光明正大,我是连门也不关的。
浣碧愤愤不平,道:佛门之地,奴婢以为是多干净的地方,竟然说这种没凭没据的话出来,连乡野之中的无知村妇也不如。
我连气愤都觉得不值,只连连冷笑出来。
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嘻嘻哈哈洗完衣裳,一窝蜂地散了。
打湿的衣裳也逐渐干了。
浣碧把衣裳披在我的身上,握一握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道:小姐的手这样凉,咱们回去罢,要煮碗姜汤喝了祛祛寒气,别染了风寒才是。
她见我只是一味冷笑不语,小声劝慰道:也难怪小姐生气,奴婢都听不下去,只觉得恶心。
我拍一拍她的手,慢慢道:我不生气。
和她们置气,太不值得。
我用力平定下自己的思绪,出去收拾完要洗的衣服,淡淡道:浣碧,咱们也有不是。
我看她,我和温大人的形迹很亲密么?浣碧急道:没有啊。
她们是胡说。
我知道她们是胡说。
我一下一下槌着衣裳,似乎在发泄我的愤怒,我总以为我和温大人是以礼相待。
但是她们说的难道没有一点真的么?这些日子,温大人是来得勤了,似乎他还常在外头望着我的屋子出神……浣碧低首想了想,轻声道:我虽然没有眼见,但是按温大人的性子,对小姐的情意,未必不会做这样的事……我骤然想起我初次有孕那时候,午睡时分,我明知道他在殿外,却不愿起来和他说话,只依旧假装睡在窗下,他却这样静静地站在窗外,身影掩映窗前,隔着两重窗纱和纱帐无限倾神注目于我,良久默默无言。
我总以为,他对我已经没有那样的情意了,是我太疏忽了。
然而他并未对我有任何明显的表示,我连拒绝的余地也没有。
我看一看浣碧,神情颇有些尴尬,我已经出家修行……浣碧略略沉思,踌躇着道:小姐虽然出家,却是带发修行。
况且……她微微迟疑,轻声道:小姐已经离开宫苑,皇上将您废黜,形同离异,再无瓜葛了。
您如今是个自在之身,也难免温大人有什么心思再起。
我漠然一笑,道:我想,他的确是想太多了。
浣碧有些埋怨的语气,小姐不要怪我多嘴,温大人对小姐的心思,一直都是那样的心思,从未变过。
只是他如今做的这样显眼,真是徒然给小姐添加了闲话又添麻烦。
然而她有感叹,只是温大人的情意,是当真很感人的。
我对他这个人的心思,也是从前的心思,从未变过。
我定定想了片刻,他忘了检点,咱们却不能忘,如无必要,还是疏远他些吧,别叫他误会了才好,也别叫他太难堪。
春寒的料峭在水边格外明显,我叹息道:眉姐姐和我的胧月在宫中要他的照拂,又是故交,终究是要留些见面的余地的。
浣碧应声低头,这个我与槿汐都明白。
她瞧着方才姑子们浣衣的地方,蹙眉厌恶道:我本以为这个地方只是辛苦,却不想人情如此淡薄。
我本以为也只是人情淡薄而已,却不想她们说话这样恶毒刻薄,听得叫人心冷。
连甘露寺这样的佛门都如此世情冷恶,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呢。
是啊。
我惘然想道,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呢。
这世间的清静难寻。
而麻烦,却是一桩一桩痴缠上来,躲也躲不开。
如是,每每想到温实初这日或许会来,我便早早躲了出去。
宁可辛苦些走得远些去刈草洗衣,直到日暮才回去。
偶尔碰上了一回,也不过问了眉庄和胧月的情形,就寻个由头打发他回去了。
15玉壶光转(上)温实初再次来时我去刈草了,并没碰上。
回来时院中斜阳满地,只见浣碧与槿汐都是面面相觑,站在桌边一脸尴尬。
浣碧迎上来帮我一起拍去身上的杂草。
我奇道:什么事这样呆站着?槿汐看浣碧一眼,嘴唇动了一动,终究还是没说,还是浣碧说了,温大人来了,这回送了一样东西来。
至于送什么,她没有说,只努了努嘴让我看桌上。
我略整了整衣裳,只看了一眼,人就怔住了。
破旧的桌上,一个精工细作的白玉壶,玲珑剔透,胎薄如纸,正好可以放在手心一般的大小,十分精巧可爱。
彼时斜晖如金自窗格间漫漫洒进,照在玉壶之上,光转无限明润剔透。
我一时不解,道:他送这样贵重的东西来做什么?浣碧叹一口气,无奈道:小姐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依言掀开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壶中别无他物,只有几片切开削好的雪梨,划成心形,色泽冰清玉洁。
我一惊,脑中轰地一响,他竟然是这个意思。
浣碧绞着衣带,咬着唇看我。
槿汐神色复杂,站在我身侧轻轻道:一片冰心在玉壶。
温大人的心思,娘子要如何回应呢?我胸口一热,一口气几乎涌到喉头,啪地一掌拍在了桌上。
桌子破旧,纵然我力气不大,也被震得扑地一跳。
浣碧吓了一跳,忙来看我的手,劝道:小姐仔细手疼。
槿汐望一望我,温言向浣碧道:娘子心里不好过,难免气急些。
槿汐虽是对浣碧说话,但语中深意,我不是不明白,于是缓和了颜色,笑一笑道:是我心气太急了些。
到了这里,反而不如以前沉得住气了。
槿汐这才捧了盏茶水上来,温和道:娘子若愿意,收下就是。
但奴婢瞧娘子的样子,实实是不愿意的。
温大人来这一出,也是太莽撞了。
浣碧在旁道:难怪小姐生气,小姐在修行,怎么能受这样的东西。
而且这些年来,小姐对他怎样,他从来都应该明白。
我怅然抱膝坐下,出了一回神道:他怎么总是这样不明白,这样不合时宜。
他对我的情意我进宫前就已回绝了,从前不要,现在更不会要。
我不过视他为兄长故友,他怎么总是不明白呢?浣碧亦发愁,道:如今也不好直接回绝了他呀。
宫里的胧月帝姬和沈婕妤,都离不开他的照拂。
咱们本就势单力孤,还要再失羽翼么?小姐可要好好想想清楚。
她思量了片刻,又道:温大人对咱们的照顾,其实是很多的。
我只是侧首,淡淡道:他对我的确多有照顾,然而,我是真不喜欢他。
槿汐只垂手站着,看不出任何表情,温大人的情意倒是感人的,这样的男子也的确是少见。
我不想槿汐会这样说,不由回头看她一眼。
浣碧也是微微发怔。
三人都只是不说话,各怀心思。
浣碧走到我身边,依在床边靠着我,神色伤感而温柔,轻声细语道:其实再想想,温大人与小姐自幼相识,与小姐的情分自然不一样。
当日小姐入宫选秀前,温大人亲自来与小姐表白多年情意,愿娶小姐。
小姐心气颇高,眼光自然不会在温大人身上多停留。
可是如今世事易转,小姐经历过宫中多年风波,皇上的情爱已经明白是不可靠的,那么如今有一个愿意真心真意待您的人,彼此又是相识了解,小姐何不做另一种打算。
即便多想几年也是无妨的,不必这样直截了当的回绝他啊。
她见我只是默默抱膝不语,放缓了声音劝道:温大人虽然心急又不会挑时候,可是对小姐的心却是多年如一。
而且他颇懂医道,又有些家底,若明里暗里要帮小姐一些,或是要帮小姐离开这是非之地,也不是什么十分为难的事。
她的劝导,我未必不会听入耳。
而这里的生活,的确是辛苦而难为的。
我只问:他来时,还说了什么?槿汐的话清冷而明白:温大人说三日后再来探访。
远远的凄凄芳草,遥遥隐山,淡淡红霞,风轻柔若无,带点冰凉的触觉拂上面庞。
这天下的烦恼,当真是躲到哪里也是躲不完的。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仿佛有无数鸦翅密密地遮蔽住了天空,一重叠一重地黑了下来。
我只觉得倦怠而厌烦,合上双眼,淡淡道:你们出去吧,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这三日里,我只是如常一般,只字不提玉壶之事。
玉壶被我小心放在枕边柜中,每日小心翼翼地用细布仔细擦拭一遍。
浣碧见我这个样子,总是与槿汐夹一夹眼睛笑,槿汐只回以轻淡而礼貌的一笑。
三日后的午后,我特意没有出门做任何事,只打发了浣碧出去。
温实初依言而来,室内早已打扫得窗明几净,一束新开的梨花雪白开在瓶中,如雪玉堆树,清爽甘甜的气息让人觉得格外温馨。
我早已让槿汐泡好了茶,只坐着静静等他来。
温实初还未进门就已先笑了,嬛妹妹今日的气色甚好,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或许是我的好气色感染了他,他原本的忐忑不安之情也稍稍平复了下来,坐下与我一同吃着茶慢慢说话。
聊过些家常闲话,我把玉壶小心取了出来,放在我与他之间。
玉壶的确是十分美丽而精巧的。
我温言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实初哥哥已经二十五岁了吧。
他的喜色因我的记得而显露出来,他的眉目浅淡而温和,笑道:嬛妹妹的记性最好,我确实是有二十五了。
我半是叹息,半是感慨,二十五岁,若在寻常人家,大约都是妻妾成群、儿女成双了。
温家伯父想必早些年就在为你的婚事烦恼了。
他欲言又止,只笑笑道:若不是娶心爱之人,实初情愿不娶。
我点头道:实初哥哥说的不错。
娶妻娶德,娶妾娶色。
但无论妻妾,都要自己喜欢才好,否则这一世夫妻不仅难做,也是无趣的很了。
所以实初哥哥晚些就晚些吧。
温实初略略不好意思,也深以为然,道:我不过是普通官宦之家,晚些也不要紧。
不比君王至尊,婚姻关系天下,与社稷息息相关。
十三四岁都要大婚了。
再说宫中,那位清河王已经二十三了,他不愿纳妃大婚,连太后也拿他没法子……他的话还未完,我已经觉得刺心。
他见我神色微微黯然,知道提及皇帝说了我不爱听的话,不由满脸愧色,忙忙道:我是无心的。
我只作不觉,微笑道:清河王眼界颇高,不知怎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想一想就已觉得有趣。
他见我无事,也略略放心,一时也讪讪地不说话。
我启唇道:实初哥哥,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情形么?他的神色温柔地沉静下来,怎么会不记得?我永远都记得,那时你才十岁,甄兄下了学背着师傅偷偷带着你去湖里荡舟。
正巧那一日我跑马出来,正见你梳着垂髫双鬟,怀里抱满了莲蓬站在船头,唱着一支歌。
后来,你瞧见我,也不怕生,还剥莲子给我吃。
我微微而笑,童年时的趣事在如今回首看去,亦是格外珍贵而美好的了。
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当时怎么会知道,会预料得到,前路会这样苦这样难,难到无路可去的地步还要继续挣扎往前走下去。
因为从前的甜,越发衬得后来的人生路苦如莲心,还得一颗颗生吞下去。
我低低唱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却是忘了歌词,再也唱不下去了,只得笑道:真想不起来了。
温实初接口道:下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只是旧时儿女。
我不好意思地抚一抚脸颊,淡淡笑道:难怪我要忘了……我低一低语气,语中已带了些许无奈,怅然道:咱们都不是旧时儿女了,旧时的歌都要忘了。
我转一转神色,把玉壶推到他面前,郑重道:一片冰心在玉壶。
甄嬛自愧不能承受这样厚重的情意,还请收回吧。
温实初神情一变,忙掩饰着喝了一口茶镇静下来,缓缓道:这玉壶是我家传之宝,家父曾经叮嘱我,一定要赠与心爱之人,从前我没有机会送给你。
如今我真心诚意恳求你,收下这个玉壶。
我摇头,温言道:这玉壶这样贵重,你是该交给心爱的人。
可惜实初哥哥,你却并不是我的心爱之人,所以我受不起这个玉壶,即便你勉强我收下,对这个玉壶而言,它是被辜负了。
温实初无言以对,神情冻住,仿佛被第一场秋霜卷裹的绿叶,沮丧而颓唐,嬛妹妹,你总是不肯接纳我。
从前是,如今也是。
我想了想道:实初哥哥,恕我直言一句,你时时总记得幼时之事。
你心里喜欢的,或许只是当年未入宫前天真柔和的我,而不是如今的我了。
如今的我大异从前,你又何必为此执念良多呢?他忽地抬头,目中有逼灼的光芒燃烧,他身子急急前倾,哑声道:嬛妹妹,我一定要说与你听,我对你的心意一直都是一样的。
他声音微微低下去,却依旧诚挚,不仅是在宫里还是在外头。
我静静听他说完,忽而无声微笑出来。
我笑得那样宁静,宁静中有几乎淡漠不可见的胸有成竹和荒凉,仿佛冬日里第一层霜降,悄然无声地落了下来,苍白茫然。
16玉壶光转(下)还记得曹琴默么?我的话突兀的问了出来。
是。
温实初的神色顿然一黯,垂手下去,自然记得的。
他喃喃道:怎么会不记得呢?我缓缓闭上眼,静静道:是啊!从前的襄贵嫔,温仪帝姬的生母,追封襄妃。
我忽地睁眸,厉声道:襄妃当日是怎么死的,你我心里都一清二楚!温实初神色黯然,额上的冷汗一层又一层细密地逼仄出来,如寒雨临江,泠泠生冷。
片刻,他叹息着仿佛是安慰自己: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一想起来总是日夜不安,也算是我的一桩亏心事了。
幸而温仪帝姬现在有端妃娘娘细心照拂,襄妃死后颇为风光。
我才稍稍安心些。
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竭尽心力看顾温仪帝姬的身体,也算稍稍赎罪了……我冷冷打断他,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你我一起长大,在宫中一同经历的事也不算少了。
我有什么好什么不好你也都十分清楚。
甚至曹襄妃之死,你是不情愿的,恐怕你心里也是埋怨我的……是不是?他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怔怔道:这……我……我微微蹙眉,幽幽道:慕容世兰一死,我要对付的只剩下了曹琴默。
可是她是那样小心谨慎的人,要制造一个她失足溺毙或是意外的机会几乎是不可能。
要捏造一个罪名给她只会让她反口来谋害我。
既然暗杀不成,只能下药一着了。
你一直在太医院素有慈名,医术又精,又肯怜弱惜贫,她才肯放心些。
何况咱们下给她的药,只是魇镇心神,让她梦魇更甚,再使其心力衰弱不继,这才无声无息置她于死地。
我看他一眼,也难为你了。
温实初深深望住我,道:为了你,我总是肯的。
我颇有所动,微微颔首道:你一向心地好,是断不肯动杀机的,当初也是犹疑了许久。
要不是为了帮我,你又怎么肯呢……如今想来,我也觉得当时太很心了些。
只是人在其位,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襄妃又是那样聪慧精明的人,知道我不少把柄,我是断断容不得她了。
温实初双唇微抿,有一点坚毅的棱角。
他其实也算是个好看的男人,稳妥而忠厚。
他轻声安慰道:嬛妹妹,你总是善心的,只那一回稍嫌狠辣了些。
是么?那么杀余氏和华妃,我也不算狠辣么?我缓和了语气,轻缓道:我善心也好,狠辣也好,你都看在眼里。
咱们这样熟悉,彼此知晓,也算得是亲近了。
可是若说到男女之情,谁又不愿只把最好的一面给他看,不好的全都藏了起来。
你却是知晓我的秘密太多了,若与你一起,我只会觉得不自在。
你也未必会忘记我的不好,若这样朝夕相对又有什么好,何必这样彼此为难。
温实初大受打击,他低头,眉如卧蚕蜷曲。
他右手紧紧抓着左手,用力地,有血红的印痕泛起。
他克制着道:我小小一个太医,在你眼里,总是不好,总是一个无用的人。
我柔声道:你的好我自然知道。
若说做太医,你年轻有为、医术高明,颇受皇上器重;若说做丈夫,你一定会是一个好夫君,疼惜妻子,百般照顾。
可惜实初哥哥,比如喝茶,我喜欢喝‘雪顶含翠’这一味,而普洱再好再鲜美,我偏偏不喜欢,难道就能说普洱不好么。
只是各人喜好不同罢了。
他喃喃自言自语,你是说,我在你心中便是那杯普洱。
我低低道:实初哥哥,你是很好很好的,可惜是我无福,没有办法喜欢你而已。
我捧着玉壶道: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份情谊,我是担当不起了。
可是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却是十足心领了。
我心中永远视你为亲为友,永远都会。
他的双唇有强忍凄苦而成的不饱满的弧度,衔了清愁和几许柔情:视我为亲为友?可惜都不是我想要的啊。
我亦是凄楚相对,实初哥哥,这世间,咱们想要的,何曾能真正得到的。
我在宫中挣扎多年,不过是想求得一分真心,两分平安,可是连这也不可得,反而落到今日地步。
他见我难过,劝道:虽然到了如今地步,可不幸中之大幸,你离开皇宫,也是个自由之身了。
我心中难过得似被一只手紧紧揪着,却不愿在温实初面前落泪,极力忍耐着道:我虽然离开后宫是非之地,可是我父兄身受的苦楚我不能忘,我的姐妹和女儿都在宫中,当今的九五至尊是她们的夫君、父亲和主子。
就算我身在宫外是个自由之身,可是那些年的事情我何曾能忘得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么即便我身子自由,心也不得自由,日日受苦。
他想要安慰,便欲伸手过来,我忙缩了缩手,他的神情略略尴尬,忙掩饰了下去,只得道:嬛妹妹,你别难过。
我别过头,极力忍住眼中欲落的泪水,皇上对我这几年……实初哥哥,我亦不怕对你说,对男女之情,我亦算是死心了。
所以你对我怎样说,都是无用。
如今,再怎样苦再怎样难,我只想在甘露寺中好好住下去,诵读经文来安自己的心。
我定一定神,道:我知道你有办法让我离开这里,可是离了这里,我又能去哪里。
我父兄远在川北岭南,天下之大,我飘零之身竟无处可去。
所以实初哥哥,为我好,也为你好,不要再常常来探望我。
温实初良久无言,道:连常常来看看你也不成么?我微微点头,你来的这里多了,只怕宫里也会知道。
不知道又有几多风波麻烦兴起来。
何必呢?他用力闭上双眼,片刻,缓缓吸了一口气,道:你怕连累沈婕妤和胧月帝姬?我用力点头:说实话,我眼前能牵挂得到关怀得到的人也就只有于她们了。
我牢牢望住他,你曾经答允过我,一定会好好照拂她们,竭尽全力。
那么你就不能为任何人做任何可能会伤害到她们的事,这是亲口向我允诺的。
实初哥哥,你既然对我好,那么你对我说过的话作不作数?他张口结舌,半晌神情已经转为肃然,道:我应允你的,自然作数。
我一颗心缓缓放落了下来,暗暗透出一口气,他眼中的惆怅和失望浓密如初冬时节的大雾,迷迷茫茫,重重阴翳在他眉眼周遭,他低声悲伤期许道:其实你大可以告诉我叫我等你几年,这样慢慢等一辈子也不要紧,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拒绝我,残忍决绝如此,不让我怀有一点点希望?他语中的伤怀感染了我的心绪,我怔一怔,心中愁苦,却不肯在脸上流露半分,只静静道:我若给你虚无的希望,只会让你白白地等待。
实初哥哥,你知道我从不肯说违心的话。
若我骗你拖延你,我自己也不能安心。
他怅然良久。
窗外明净的天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是照在一个永远阴暗的角落之上,怎么也照不亮。
他虽然失落,却也极力镇静着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时,你剥了好多莲子给我吃。
那时你还年纪小,不知道吃莲子要把莲心剔出来,我一颗颗吃下去真觉得苦,苦得吞也吞不下去。
可是因为是你剥给我的,多苦我也会吃下去,吃得欢喜,只觉得甜。
所以今日只要是你的决定,无论多难过,多难接受,我都会接受,尊重你的意愿。
我只觉心头一松,放缓了语气,道:你总是心疼我在这里辛苦。
可是若为避免生活辛苦而和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并不是这样的人。
这一点,实初哥哥想必早就明白。
所以,你若是待我心爱之人一般待我好,只会是浪费情感,也叫我为难。
所以这一辈子,我对会敬你如兄如友,来回报你待我种种种种的好。
我说得轻柔如春风化雨,但话中的分量,他自是掂量的出来。
我待他这样客气,却并不能给他半分希望。
他良久只是无言,只点了点头,起身离去,苦笑道:嬛妹妹,你总是叫我拿你没有办法。
可是今日既然你已说得这样清楚,我……再也不会叫你为难了。
我把玉壶放至他面前,仔细为他重新包好,轻缓道:好好收起来吧,以后一定送与一样爱你的女子,不要再轻易示人了。
他怔怔望着那玉壶伸不出手来,长叹一声,惆怅道:你若不肯收下,我还再给谁去?我心下微微不忍,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复又刚硬了心肠。
我若有一刻半刻的心软,以后于他于我,都只会是烦恼无穷。
于是面上还是笑着,道:这话,便像是在和我赌气了。
我再推一推。
他终究是无奈,转一转脸,道:我怎么舍得和你赌气呢?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须臾,狠狠闭一闭眼,把玉壶搂到怀中,大步离去。
他走至门外,频频回首三次,眼中的眷恋和伤痛,直欲摧人心肠。
我几乎不敢抬头看他的目光,只是如常微笑着,眼见他眼中的眷恋和不舍似天边最后一抹斜阳,终于一点一点,绝望地沉坠了下去,只余无限伤痛,似无边夜幕,黑暗到让人沉沦。
我垂首片刻,能出口的,终究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17蘼芜(上)槿汐从外头抱了刚收好的衣裳进来,见我只是闷闷坐着,也不做声,只半坐在床前仔细叠着衣裳,手势娴熟而利落。
片刻收拾完了,她方唏嘘着道:方才温大人出去的样子,真是叫旁人看着也是难过。
我支颐而坐,静静道:很多人瞧见了么?她轻轻点头,温大人伤心过头了,丢了魂似的,哪里知道还要掩饰下脸色,这个时辰又是去晚课的时候,人来人往的。
我轻轻恩了一声,复又沉默。
屋中昏暗,烛火一跳一跳,晃得人眼睛发酸,我换了盏油灯点上,幽幽一脉,火光稀微如迷蒙的眼。
我照例摊开了经文来,一字一字默默读着。
槿汐听了一会儿,在旁温和道:今日听娘子读经,不似前两日这般心事重重了。
我淡淡一笑,只道:能说服他,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否则见面终究尴尬,我也不愿意。
槿汐默然,继而道:温大人的性子,娘子若说得急了只怕太伤他的心,也伤了多年结识的情分,毕竟温大人对娘子情深一片,咱们都看在眼里,以后胧月帝姬和沈婕妤在宫中也要他照应才是;但若说得太软和了,只怕他又听不进劝,要总存了这份心在那里,总归对谁也都不好。
总之要劝服他,是要大费唇舌的。
我合上经书,笑一笑:你说的是,他多年的心意我也感激。
为了说得让他能接受些,我可是绞尽脑汁把多少年的旧事都想起来了。
槿汐亦笑,前两日看娘子呆呆地坐着,浣碧还以为娘子会答允温大人呢。
我一笑置之,怎么会?若是要答允,我从前就不会进宫。
尽管时移事易,但是人的心性是不会改变的。
槿汐道:温大人,确实不是适合娘子的最好人选。
因为……槿汐笑一笑,他的情意总是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我仔细回味,也笑了,一回是进宫前,等我确定了是选秀的人选,他才来对我说叫我不要去选秀,他要来提亲;再后来两回是在宫中,更是不可能;还有便是如今了……我心下凄楚,我如今的心境,怎会去想这些事?槿汐了然,所以温大人不如不说,彼此都有见面说话的余地。
他不明白,娘子若真喜欢他,当日就不会被送去选秀,早早就会与他有婚约了。
我举袖,向她道:那你那日还说对我温实初情意感人,十分少见。
槿汐温顺地垂下双眸,微微一笑,奴婢不过是说实情。
只是娘子与奴婢都十分明白,感动自是归感动,与感情是分毫无关的。
娘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为了感动而勉强自己。
我问:浣碧呢?知道午后温大人要来,和奴婢一样,寻了个由头出去了。
我扬一扬眉,那丫头这次的心思仿佛想差了。
她或许以为我会应允温实初。
槿汐的笑温暖而平实,奴婢知道娘子一定不会应允温大人。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其一,更要紧的是,若为躲避一时艰辛而曲折心气,就不是槿汐一直认识的甄娘子。
她的眼神清澈而明了,娘子对情意的坚持与珍视,是娘子最可贵之处。
我与她相视而笑,若说了解我,还是槿汐你。
话音未落,浣碧已经走了进来,见只有我和槿汐在,好奇道:温大人走了么?小姐可怎么对他说的?我与槿汐交会一眼,俱是会心笑了。
几日后我再去浣衣,听到的闲言闲语已经大大减少了。
这一日趁着中午天气和暖,独自抱了大筐衣物去溪边浣洗。
与温实初把话说得坦白清楚,自己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仿佛心上一块巨石放落了下来。
到溪边时只闻溪水潺潺叮叮,有水花四溅的声音,却只有莫言一个人在。
她见我独自而来,瞟了我两眼,淡淡道:你今日好似心情不错。
我不自觉地抚一抚脸颊,笑道:是么?我自己倒不怎么觉得。
她嗯了一声,双手甩脱鞋袜,一脚跳进了溪水里。
我惊叫道:冷不冷?快上来,冷水里站不得的。
莫言朗声大笑道:怕什么!这又不犯了寺规的。
说着伸手来拉我,来来来,你也下来,可凉快着呢!我笑得不止,终究力气小,被她扯了下去。
溪水凉津津沁到皮肤上,像是有小鱼的嘴轻轻啄着,痒痒地只觉得松弛而畅快。
到底还在春日里,凉了片刻就有些受不住,两人嘻嘻哈哈扯了手又跳了上岸。
她拍一拍衣裳,似笑非笑道:宫里那太医好几日不来了,你倒反而没了心事。
我一笑以对,淡然道:我的心事原不是为了他。
她头也不抬,只利落抛下一句话,我瞧着你的心事是如何应对他。
他不来,你不必应对他,自然没了心事。
我听她这样快人快语,不由扑哧一笑,算是承认了。
于是随手摊开了衣裳,撒下一把皂角粉,只专心致志搓洗了起来。
莫言在寺中群尼中一向独来独往,并不合群,又生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所以寺中众尼也从不敢为难她,更不敢叫她干什么粗重的活计。
所以莫言只需看顾好自己即可。
因而,她很快洗完了自己手边的衣裳,然而她也不走,随手拿过我筐中的衣裳,搁在大石上一击一击地举棒子敲打着。
她的手势极为熟练,敲打衣裳的力道不轻不重,也不溅开水花来,像是做惯了活计的主妇。
我也不理会,只见碧清溪水透明得如绿带横亘柔软摇曳,轻跃着漫过溪边青草流去了,亦觉得心情舒朗了不少。
如此默默相对,她忽然低着头闷闷道了一句:你很好。
我一时不能会意,脱口道:什么?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我一眼,道:你没喜欢那太医,很好。
我哑然失笑,如何说这样的话呢?她微一出神,目光有一瞬间的森冷暴戾,狠狠从唇齿间逼出几个字来,像是吐出一口让人恶心的浓痰来,厌弃地唾出去,甩了老远还掷地有声,臭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啊?了一声,却也不敢笑,更不知该如何回应。
莫言直截了当道:好比那个太医,他对你可不是什么寻常来看失宠的主子的心,你自己晓得。
男人啊,得不到你的时候总是千方百计死皮赖脸地赖着你讨你喜欢,一旦得到了,甩开你就像甩开破鞋似的,哪里还记得对你用过多少心,尽过多少力,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一口气说完,话说得太急,呼呼地喘着粗气。
18蘼芜(下)我沉默着,手指划过清凉的溪水,那种沁凉的意味,透过肌肤直沁入心里去。
我定定望着她,带着质疑的口气,你……她拍一拍手,仰头看着明媚若金的阳光,强烈的光线逼得她微眯了眼睛,她的声音是幽微的一线,似一根尖锐的细针,闪烁着逼仄而寒冷的光泽,缓缓逼近:不怕告诉你,我是半路出家的。
我点头,我晓得,若是自幼出家,不会这样格格不入,亦不会这样性子急躁。
她眉毛一扬,大声道:不错。
我嫁过人,生过孩子才到了这甘露寺出家修行。
莫言望着溪水出神,偶尔抠一抠石缝里的苔藓,那样幽绿暗沉的颜色,仿佛她此刻的心境,我是性子急躁粗鲁,然而年轻未嫁人时谁不是好女儿来着,性子温柔沉静又腼腆。
只不过嫁人之后心力交瘁不说,若碰上丈夫不好,婆家苛刻,只怕再好的珍珠样的女儿家也被生生磨成鱼眼珠了。
其实仔细看莫言的容色,也不算难看的。
即便岁月的风霜与眼角的戾气已经无法遮盖,然而下颌柔美的弧度却依然有着别样的风韵。
可以想见若时光倒退二十年,她的容貌亦是十分清秀可人的,想来也得到过不少男子的爱慕。
那么你又为何出家?莫言不假思索道:嫁错了人!我与他本是门当户对,都是出身普通农家,又是邻村居住,从小就相识的。
没嫁给他之前他待我好,我又会一手纺纱的手艺,能帮助操持家务,他便欢天喜地的娶了我回去。
后来我年纪大了,又连连生了两个女儿,臭男人嫌弃我不能为他生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又养不起两个女儿,小的一出生,就把她活活溺死了。
我气不过,又伤心,和他争吵了两句,他便要赶我出门,婆婆和小姑不仅不劝,还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又说要替他找一房年轻会生养的新媳妇。
我一怒之下就带着大女儿出来了,连休书也不曾要。
一个女人,生不出儿子已经被人笑话嫌弃,又没有什么本事,只能拖着女儿到寺庙里来求一口饭吃。
她说完,眼角隐隐有一点泪光。
然而语气却是平淡而疏离的,连自身的愤怒和不甘亦是淡淡的不着痕迹。
这样的平静,想必亦是伤心到底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如何能让一个男人亲手溺毙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何其残忍啊!我心中亦难过,于是好言劝道:你别伤心……莫言使劲一昂头,迅速抹去眼角泪水,截断我的话头,狠狠啐了一口轻蔑道:呸!臭男人配让我伤心么!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我心中伤感,亦有些欣慰。
莫言连生两女被夫家嫌弃,扫地出门。
而我却庆幸我的胧月幸好是女儿之身,才能在宫中安安稳稳生存下去,避过多少人的明枪暗箭。
可是若我还在宫中,还是妥妥当当地做我的莞贵嫔安享富贵,只怕我也会暗自遗憾我的胧月是女儿之身吧。
我暗自压下心绪,想起一事,问道:你说你女儿跟着你出来了?莫言嗯一声,冷笑道:你以为甘露寺是什么好地方,那些尼姑们瞧不起我出身贫寒,能收留我一个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我便想尽办法安顿了女儿在山下寻了份工做,也算能互相照应些。
我初来时还好脾气些,她们平日里冷嘲热讽刁难欺侮我也都忍了,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砸了寺庙里百来斤重的一个大水缸,从此没人敢再欺负我了,到底是人善被人欺,柿子捡软的捏。
她慨叹着拍一拍手,向我道:你也忒好脾气了些,由着她们欺负。
我笑一笑,道:你还有个成年的女儿可以依靠,反正在寺里也是赤条条单身一人,没什么好怕的。
而我呢,我是从宫里出来的,甘露寺是我最后的容身之所,若离了这里,我当真也是无路可去了。
何况还有浣碧和槿汐两个,又要被我拖累了。
莫言若有所思,点一点头道:也是的。
那真是委屈你啦!我苦笑,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若说委屈,又有哪里是不委屈的呢?莫言道:那也是,你瞧甘露寺这一群姑子的样子就知道,平日里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明争暗斗、花样百出。
你以前是宫里头的贵人,那里的女人可比甘露寺的多得多,但凡牵扯上了男人、牵扯上了富贵和权力,哪一个女人不是放出了手段杀红了眼睛一般穷凶极恶,你从前受的委屈也不会少。
她本是个粗人,说出这样体贴暖心的话来,我当真是有些感动的。
放眼甘露寺中,除了浣碧和槿汐,谁又会对我来说这样的话。
我眼圈微微一红,终究是要强,不愿意被她看出来,只低头揉搓着衣裳,轻声道:你倒看的清楚。
莫言轻轻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不清楚的,放眼去看这世间,享福安乐的总是男人。
女人哪,无论是穷人家的还是富贵人家的,还不是一样受苦。
她叹息道:就如你我一样,人要不是被逼到了极处走投无路,谁肯抛家别子半路出家。
这话如重重一记击在我心口上,猛地一震。
然而心里如何震动,我亦只是笑笑,不做它言。
莫言见我只是怔怔的,晓得我心里不好过,笑道:我说件笑话儿给你听。
我勉强提神,笑笑道:什么?她神秘一笑,复又坦然道:我从前那个臭男人上月又来找我了。
我啊?了一声,道:你可要跟他回去?她斜斜瞪了一眼,道:他是要我回去,可我若是跟他回去,现下也不在这里了。
她笑道:臭男人新娶的老婆生的也是个女儿,而且臭男人对我说,他新娶的老婆年轻是年轻,样貌却不能和我年轻时比。
而且手爪子又笨,从前我织布,一天就能织两匹,而且织得又密又好。
那女人两天织不成一匹,还常常断了线头错了针,把臭男人气的要死,打也不中用。
那你如何跟他说的?莫言眼中有柔和而冷厉的光泽,我只告诉他一句话,把我死了的小女儿的命还回来。
只要她活过来,我就跟他回去。
那臭男人没话说,只得讪讪走了。
她的语调变得温柔而悲戚,你不晓得我的小女儿,她有多可爱,我爱得不得了。
只可惜她在这世上活了才不到三天。
四周寂静的,有风声穿越而过,呜咽如诉,和着莫言的伤心,格外叫人觉得悲伤。
莫言狠狠拭去泪水,道:臭男人可想的美,叫我回去白白让他享齐人之福,我才不给他做老妈子呢。
我干干净净一个人,带着我女儿,可比在他家自在得多。
我的小女儿,可不能白白死了。
我恍惚地记得从前翻阅《诗经》,见到过这样一篇: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合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可见男子薄幸、女子薄命,古来皆是,并没有一分更改。
而莫言,自是比蘼芜女坚韧勇毅得多了。
我紧紧握一握她的手,安慰道:没事了,终究已经过去了。
莫言凄然一笑,你晓得我为什么肯跟你说这些话?我摇头微笑,大抵是因为你觉得我口风严密。
她默默一笑,反握住我的手,因为我看的出来,你心里头的苦并不比我少。
我静静含笑,风从湿润的手上吹过,仿佛有泪痕干后的紧涩感觉。
然而,我能说什么呢。
我终究,也只能是无言。
19青裙玉面如相识(上)于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日子,温实初再也没有踏足我在甘露寺的斗室一步。
我也渐渐放心了下来。
他不来,想来也是在极力安置自己的心绪。
我情愿他不见我,也不愿意见面尴尬,难以相处。
但愿来日再见时,可以拈花一笑,云淡风轻了。
时光缓缓从季节变更的痕迹上碾过去,碾过了暮春,碾过了盛夏,亦碾到了秋末。
又是黄叶落索的季节了呵!重阳过去后的几日,我的心渐渐不安定起来了。
有那么一丝暗流,在心头涌动,泛出焦灼与期待。
槿汐点燃了一柱檀香,甘甜沉静的气息缓缓四散开来,叫我能沉稳握住手里的佛珠。
槿汐轻缓道:奴婢知道娘子烦心什么,下月初六,便是胧月帝姬周岁的日子了。
我心中焦烦,也只能是苦笑,一颗一颗捻着佛珠道:那又如何?我连想在梦中见她一面都是望向。
我这个做母亲的,只能为她多念遍经文祝祷了。
槿汐微笑道:这样也是好的,毕竟是娘子的心意,虽然母女不在一处,但是母女连心,想必帝姬一点能够感受得到。
于是我日日早起晚睡跪在香案前诵经祝祷,只盼望我的胧月身体康健、事事如意。
如此一来,每日睡得时间便更少了。
一日午后在溪边浣衣,一个困顿,手中的一件衣裳便随着流水漂去了。
水流得急,我去追也捞不到了。
暗暗心惊,那件衣裳本是静白的,这样弄丢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排揎,又要再起风波了。
果然回去静白见衣裳不见了,大大地向我发作了一顿,她急着要去上晚课,也懒得现下救惩治我,只撂下一句话,明日去把谨身殿的地板全都擦净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谨身殿是甘露寺第一重殿宇,建得十分宽敞庄严,要把那里的地板全擦净了,没有大半天的功夫是不成的。
且我还要照例洗衣、砍柴,连歇口气的功夫也没有了。
然而我不愿再争,只得趁着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起来,等着众尼都上完了早课,早早进了谨身殿擦洗地板。
谨身殿的地板原本是金砖漫地,我跪在地上,身子伏下才能擦到地面。
乌黑的砖地光滑如镜面,几可照人,微微一点灰尘印迹便十分明显。
我伏在地上,绞干抹布,一下一下用力地擦在砖地上,每一块金砖,左右上下各擦十次才能擦得干净,坚硬光滑的地砖生硬地硌着我的双膝,钻心的疼。
背脊弯下,弯的久了,有一点麻痹的酸意逐渐蔓延开来,似蛛网蔓延到整个背脊上,酸酸的发凉。
偶尔几个姑子走过,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怜悯,轻声嘀咕道:擦地这活儿最折磨人,腰不能直,头不能抬,谨身殿地方又大,几个时辰下来,身子骨都跟散了架似的。
到底是静白最会调弄人儿。
乌黑的地面望得久了,眼睛几乎发花,望出来一团团雪白的影子,连映在地砖上自己的人影也成了模糊一团。
正想直起腰来捶一捶,抬头见两个时辰下来擦了连三分之一还不到,还有一大筐衣裳等着自己去洗,不由心头大急,连歇息得心也没有了。
谨身殿里静悄悄的,所有的姑子都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我一人默默重复着擦洗的动作,手臂酸得麻木了,连头也没功夫抬一下。
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槿汐和浣碧也不来帮你么?我闻声转头,眼前一阵发黑,盯了许久才看清,正是莫言。
我摇一摇头道:她们自己的工夫还做不完,我怎么还好连累她们,是我不许她们来的。
莫言连连摇头,你这个傻子,由着静白她们这样欺负你么?那这样零碎功夫来折磨你。
我垂下双眸,微微苦笑:莫言,你还有成年的女儿可以依靠,而我,甘露寺是我最后的容身之所了,若我一力反抗,只会连这个栖息之所也没有了。
莫言叹一口气,利索卷起袖子,拧干抹布,道:那我来帮你就是。
我连连摆手,低声道:若被静白知道,又是一场风波。
静白乜斜了眼睛,轻松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我倒要看看,静白有没有那本事和我干一场。
别叫老娘和她撕破了脸,有她好瞧的。
莫言说得虽然粗俗蛮横,然而别有一番豪爽义气。
我心中温暖,含笑道:那我先多谢你了。
她二话不说,伸手遍利落擦起地来。
有她相助,自然快了不少。
大殿里佛像金身威严,我擦至佛像底下,见巍峨金身高耸,宝相庄严,不由心下一酸,眼中几欲落下泪来。
我的胧月,她的母亲这样无用,除了祝祷,什么也不能为她做。
我所惟一牢牢记得的,是她出生时那张小小的通红的脸。
后来的三日,玄凌便把她送去了敬妃宫中,再没有让我见她一眼。
我的胧月,她有多高了?应该会说话了吧?她今日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样的衣裳呢?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对亲生女儿完全的不了解让我心慌而失落。
佛法精深,谁又能让我见一见我的女儿,让我知道她好不好。
心底空茫茫地无助,蓦地一软,不由整个人伏倒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自身后扶起我,我勉强镇定下来,哽咽道:莫言,我没有事。
却是一把温和如暖阳的声音,漫天漫地挥落了蓬勃阳光下来,没事了。
没事了。
是男子的声音,那样熟悉。
我陡然一惊,立刻转头去看,逆光的大殿里,殿外秋日晴灿的阳光为他拂下了一生锦色辉煌。
他颀长的身躯因我的仰望而格外高大。
他的掌心那样温暖,那种暖意一点点透过他的皮肤传到我的身上,叫我安定下来。
我几乎没有片刻的思量,随着自己的意愿脱口道:六王。
他的回应里有满足的叹息,是我。
他扶起我,我清晰地看清他。
他的目光明净如天光云影,有如赤子般的清澈和温和。
清明简净的脸庞上多了几许上京烟尘里风尘仆仆的坚毅。
而他一袭简约青衫,妥帖着修长的身姿,带着杜若淡淡洁净的清香,分毫不染世俗尘埃。
我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大暑天饮到一口冰雪,清凉之气沁入心脾。
他柔和道:我来迟了。
我掩面,只是摇头,何时回来的?三日前,他缓一缓道,简短地道:皇兄召我回京。
他环顾四周,见只有莫言一人低头劳作,轻声道:此处说话不方便,可否借一步。
我略想一想,点头,直直向莫言处走去,低声嘱咐了两句,在莫言疑惑的目光中,跟他出去。
跨出谨身殿大门时,金灿灿的阳光无所顾忌地撒了下来,将我扑面裹住。
眼前微微一晃,脚步便踉跄了。
他扶我扶得及时,托住了我的手臂。
我心中微微一窘,悄然不觉地缩回自己的手,低声道:多谢。
自己的住处是不便同他回去的,只得信步走出寺外。
甘露寺外的一番天地,我其实并没有仔细欣赏过,一则是没有心思,二则每日忙碌于劳作,也无时间仔细一观。
如今与玄清一同行走,不敢去看他,目光便在山光水色上多多流连了。
20青裙玉面如相识(下)不知不觉走得远了,山下有一条大河蜿蜒贯穿而过,水色青青,群山环绕,别有一番开阔风景。
有一匹白马正低头在河边嚼着青草,啜饮河水,怡然自得。
我一见之下轻声而笑,这马必定是王爷的。
他灿烂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有一点点顽皮的孩子气,道:娘子如何得知?我微笑抚摸着马背,它温驯地舔一舔我的手掌,十分可亲。
我含笑道:因为它那种意态闲闲的样子,与王爷你如出一辙。
我问:它叫什么名字?御风。
是出自《庄子》?是,玄清大笑,这匹白马跟随了我六年,把我的坏处学得十足十。
我弯腰摘下一束青草,喂到白马嘴边,摸着它的耳朵问玄清,是什么坏处?他半带微笑的回答:你对它好,它便听你的话。
我想一想,蓦地想起与玄清初见时的情形,他因醉酒而被我冷淡,不觉侧头含笑,我第一次见到王爷时,待你并不好。
至少你叫内监把我扶去休息,并没有把我一脚踢入池中。
我折着细细的草茎,柔软的草茎根部,有洁白如玉的恬净颜色,气味新鲜而青涩。
我扑哧一笑,其实当日,我是很想这样做的,只不过碍于礼仪身份而已。
我凝神想一想,这个不算,还有别的坏处么?玄清的带一点浅薄的坏笑,眼神明亮,清与御风都爱慕美人他的话语让我神色黯然,我晓得的,在甘露寺的日子里,我的憔悴日渐明显,容色萎黄,发色黯淡,如帘卷西风后的黄花,再无昔日的风姿了。
然而玄清看我的目光一如既往,丝毫没有在意我容颜的萎败。
他发觉了我的黯然,凝视着我的双眸,坦荡荡道:所谓美人,并不以美色为重。
若以容貌妍媸来评定美人,实在是浅薄之至了。
心慈则貌美,心恶故貌丑。
我泠然道:我其实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
他清朗脸孔上的肯定,如十五六的好月色,清澈照到人心上,投下光亮的影子,可是,你从未主动去害过任何人。
玄清始终带着的微笑,如脉脉月光,涓涓清流,融融流淌到我的心上。
他迎风而立,虽然只是最简朴不过的青衣,然而比之轻裘膘马、骄行陌上,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五陵少年,更多了几分含蓄恬淡的蕴藉很沉静气度。
我轻轻慨叹道:我因为不曾主动害人而到此地步,你却因帮我甄家上书而被逐至上京。
这一年,到底是我们连累了你。
他摇头,只把在上京的一年时光置之于一笑,我如今归来,皇兄依旧待我如初,我也依旧是清河王,并没有分别。
他洒脱道: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在上京,譬如当年去蜀中一样,只是游玩罢了。
不过借个思过的名头而已,唬人的。
我十分过意不去,总是因为我甄家的缘故……他抬手制止我的话语,温言道:你若再说下去,我便不敢说出今日的来意了。
我微微诧异,道:王爷请说。
他从马背上囊袋中取出一卷画轴,道:两日前我进宫向皇兄谢恩,又拜见了太后,因而见到了一个人,我想你一定很想看看,所以特意画了来,请娘子指教笔法。
我谦逊之外更有些惊异,如实道:我并不擅长丹青,何来指教笔法呢?他解开画轴上缚着的红绳,画卷徐徐展开,我的神思在一瞬间被画面牢牢吸引住,再移不开半分。
画卷上各色秋菊盛开如云霞,菊丛之中,两名衣着华贵的少妇含笑赏菊。
左边是一位婷婷而立的宫廷贵妇,她肩披浅紫色纱衫,身着紫绿团花的朱色长裙。
体态清颐,发髻如云,斜簪一朵紫红大丽菊,髻前饰翡翠玉簪步摇,垂下串串珍珠流苏,她面庞上淡薄的红晕、柳叶长眉、朱唇隐隐含笑,正是敬妃的模样。
她身边立着另一位贵族仕女,身姿略纤,披铁锈红缎衣,上有深白色的菱形花纹,下着乳白色柔绢曳地长裙,髻上只簪一朵红瓣花枝并一支白玉簪子。
全身上下统共只用红白两色,分外素雅清丽,不是眉庄又是谁?眉庄怀抱一个小小女婴,指着近旁一只白鹤逗她嬉笑,敬妃反掌拈着一朵大红菊花,目光注视着女婴,引她到自己怀里。
二人皆是神情专注,灌注在那女婴身上,无限怜爱。
而那女婴则一身俏丽大红的团锦琢花衣衫,脖子中小小一挂长命金锁,足蹬绣花绿鞋,趴在眉庄肩头,憨态可掬,而望向敬妃的眼神,也十分依恋。
画中人物衣裳简劲,色彩柔丽,极尽工巧之事。
画者用心之深,可见一斑。
有热泪夺眶而出,温热地弥漫了我的双眼,我因激动而哑声,指着画上女婴道:这是……玄清温然道:我初见胧月帝姬,便为她画了这幅画像,略尽我这个做皇叔的心意。
我贪婪地看着画上的胧月,心中大起慈母之情,不觉泪如雨下,沾湿衣襟。
须臾,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王爷画这幅画,宫中的人可否知晓?他道:为谨慎起见,清只是把在太后宫中所见之景在回到王府后如实画下,连沈婕妤与敬妃都不曾知晓。
画上的眉庄与敬妃栩栩如生,宛如就立在眼前,容貌神态无一不鲜活,我的胧月,自然也是样貌如实了。
我的手指轻轻摩娑着画上的胧月,含泪道:一年时光,胧月已经这样大了。
我几乎不认得她。
玄清亦含笑,是。
孩子总是长得格外快。
听闻过几日就是胧月帝姬的周岁生辰,清想娘子是胧月帝姬生母,自然应该长得自己孩子的近况,才能安心。
他回到京中不过三日,想来琐事繁多,却先就已为我画下胧月的画像,来安慰我这个母亲牵挂不已的心思。
我心中感念非常,盈盈福了一福道:平时偶尔听芳若说起胧月,只字片语总不能详尽晓得她究竟如何。
王爷此画,胜过旁人对胧月千言万语的描述。
我在此深深谢过王爷厚意。
我所有的感激与感动,他只以浅淡一语解之,清十分喜爱胧月,拙笔又还能画上几笔,不若以后每隔两月便画一幅来请娘子品评,不知娘子可愿意?我自然是万千欢喜与愿意的,这欢喜与愿意叫我欣喜得连眉毛也飞舞了开来。
玄清此举,不啻于如同我看着胧月逐渐成长,叫我这个做母亲的心如何会不安慰。
心中亦十分感念玄清的悉心妥帖,他为我所做的种种总不说是为了我,只说为他自己,来免去我或许会生的尴尬和不安。
潺潺的河水在他足边潺涴东去,河面开阔平静,秋来时节,两岸芦花纤秀似女子没有点染的素颜,银白的花絮蓬蓬松松,扶风起舞。
偶尔有芦花飘落水中,也这样潺涴地静静漂去了,大有一种随遇而安之感,倒无落花飘零的凄清。
我与他静静伫立河岸,听水波温吞而活泼的流动,有一种细微不可知的脉脉温情随波而生。
21九月茶花开满路河水广阔,山风吹动树叶时有波浪一样的声音,这样温暖的秋日的午后,我似一朵晒在和煦阳光下的花朵,心思愉悦而轻松。
隐隐闻得有歌声传来,好似是谁在唱着山歌。
我看一眼与我并肩而立的玄清,见他含了一缕清浅的笑,侧耳倾听,晓得他也听见了。
远处飘来的轻柔的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清亮,吐字清晰,清清楚楚听得是: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歌声越唱越近,那语调还带着小女儿的一点稚气,却十分清朗。
我见玄清抿唇听着,沉吟若有所思,清浅的目光抚过扶风摇曳的芦荻,抚过重重叠叠的青山,抚过波澜跌宕的河水,缓缓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仿佛是被拆穿了心事的小孩子,那笑意里带了一点羞涩,如涟漪般在他好看的唇角轻轻荡漾开来。
我低头,恰见他颀长挺拔的身影,覆上了水光波影中我茕茕而立的孤独倒影。
心口突地一跳,正见不远处一名少女唱着方才的山歌,悠闲划了船桨,一摇三摆地划得近了。
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穿一身蓝印花布的长衫长裤,扎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子,辫尾系了红绳,自得其乐地唱得高兴。
她身量未全,青眉素面,微带菜色,只一双杏仁眼儿滚圆滚圆,十分灵动清亮,一见便让人觉得喜欢。
玄清招呼道:姑娘,你这船载不载人的?摆渡少女的声音干净而甜糯,大声应道:当然啦!公子要过河吗?玄清负手含笑,向我道:前头的缥缈峰上便是我的别院清凉台,我一月中总有十来日居住在清凉台,如今让这姑娘渡我过去也好。
我不由问:那么御风呢?他道:御风老马识途,认得去清凉台的路,待它吃饱喝足,自己会回去的。
我略略思索,笑道:那么,王爷顺风。
他呵呵一笑,广袖被风带动,飘逸若回转的风。
他注目于我,轻声道:娘子可愿送清一程,顺道看看沿岸湖光山色。
我微微踟蹰,然而念及他对我的好,终不忍拒绝,轻轻道:也好。
于是玄清取过马上的包袱,一跃跃上摆渡女的小船,又拉我上船。
那本是很寻常的一个动作,我的手指在接触到他手心的一刹那,只觉得他的手温暖干燥,似乎能感觉到他皮肤下的血管隐隐搏动。
而我的手,却是冰凉潮湿的。
我与他各自坐在船头与船尾,划船的女子却不乐意了,支着船桨道:你们二人本就是认识的,这样一头一尾坐着,等下你们要说话,我站在中间可是别扭的很。
玄清嗤地一笑,道:姑娘说的是。
那么在下就去船尾陪着娘子安坐就是。
娘子?那少女打量我的佛衣装束,好奇道:看她的样子是甘露寺的姑子啊,你怎么叫她娘子呢?我微觉尴尬,只好道:我是带发修行的。
那少女哦一声,恍然明白过来,拍手道:对啦,我娘是出家的,所以人家都叫她的法号‘莫言’或是姑子。
你却只是带发修行的。
我微微吃惊,看那少女道:莫言是你娘亲?仔细看下,那少女虽然身量未足,然而眉目神情,却与莫言如出一辙。
她点一点头,欢快道:是啊。
你也认识我娘么?我点头,她对我照顾颇多。
她停了划桨,好奇看我一眼,道:我娘说有个叫‘莫愁’的姑子,身世很是凄苦可怜,是说你么?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不觉微微窘迫,那少女自顾自道:我瞧你这样面黄肌瘦,定是吃不饱饭睡不好觉,难怪我娘说你凄苦可怜。
少女的心思简单豁朗,以为吃不饱饭睡不好觉便是人世的难过可怜。
哪知这世间的事,一路遇见,是有更多难以明说的苦楚。
然而莫言说我可怜,也的确如是吧。
她虽然也在佛门,可女儿就近在身边,时时可以见到。
哪像我一般,除了手中这幅画,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我唯一的女儿的面,听不见她哭她笑,终身成为陌路了。
少女言者无心,依旧划着她的船桨。
我的愁绪却这样被轻易地撩拨起,怅然不乐。
玄清坐在我身边,轻声道:她的母亲,可是方才和你一同擦地的姑子?我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他的愁色在那一刻弥漫上他一向温和的眼睛,道:你瘦了许多,我今日见你擦地辛苦不已,每日都要做这样的重活么?我摇头,简短道:不是。
那少女在一旁插嘴道:你在大殿里擦地么?那是做错事罚人的活儿,可辛苦了。
我娘说过,半天擦下来连骨头都要散架了的。
她瞥一眼玄清,道:我听我娘说过,莫愁是新来的,那些姑子们总是欺侮她,每日要洗许多衣裳,还要干柴、浆洗,最是辛苦了。
玄清看我的目光打有怜惜意味,为何不告诉我?为何没有人帮你主持公道,任由人欺负你?我低头,神情反而平静,是我自己甘愿的。
我坦然看着他,甘露寺中虽然辛苦,然而少有心机争斗,我便是厌倦了宫中种种争斗才情愿修行的。
何况……我低低道:身子一旦疲累辛苦,也就再没什么心思记得从前苦楚酸痛了。
所以,我情愿自己辛苦些。
玄清的目光了然中有一些隐忍的疼痛,仿佛晶莹的琥珀中凝住的一片叶子或是别的。
这样靠得近,我骤然发觉,他的眼睛并不是寻常的黑色,而是浅一些,带了一点点琥珀的温润色泽。
他道:能于辛苦中获得一刻的平静,也是好的。
最怕辗转其中、不能自拔。
风吹过我的发丝,苏苏地痒,我仰头看着澄净碧蓝的长天,淡淡笑道:明白归明白,若要自己做到,总是艰难。
那么,日光染上了山水的颜色投射到他面上,有着柔和的线条,他和言道: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我低低呢喃。
是,他的语气肯定而随和,像饱含着河水苍郁水汽的柔软的风,此刻,我只想与你如此。
她安然垂下细腻的睫毛,心中的平和与悸动交错着如身边水波一般有清晰的波纹,渐渐也趋于平静。
船上有因阳光而折射起的柔软闪耀的粼粼波光,我心中默默感叹,若我此后的人生常常有眼前这般片刻的静谧舒畅,如河水潺涴向东流淌,有着固定的方向,平和而从容,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收场了。
我与他这样静默着,彼此望着同一方天地,内心安宁。
摆渡的少女咯咯笑如银铃,古语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你们俩这样同舟共渡,却怎么连话也不说呢?我可不管你们,我自要唱我的歌了,你们可别嫌难听。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心头骤然大怔,这样的话,从前自然是常常听说的,也不放在心上,偶尔还拿来与旁人玩笑。
然而此刻忽然听了,好似参禅的一般,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寻思不已,竟像是在沉沉黑夜里忽然有闪电划过天际。
那样迅疾的一瞬,分明照耀了什么,却依旧黑茫茫地什么也看不清。
我偷偷瞧一眼玄清,见他也是默默低头,仿佛思虑着什么,神情似喜非喜,也不分明,只听他的声音缓缓落在耳中,照这般说,我与娘子同舟共渡了两次,想来前世也修行了二十年了。
我别转头去撩拨河水,九月的河水,已经有些凉了,那凉意沁入皮肤里,我道:玩笑了。
那少女却仰着头,反反复复依旧唱着方才那首歌,然而她到底年纪小,不解其中滋味,那歌声一味地欣喜欢畅,并无半分相思深情在其中。
到底还是年少啊!我心思沉沉,其实亦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去想什么,皆是蒙昧的。
只在蒙昧中分明地想起,除了在宫中最缠绵的那几月外,我对玄凌,从不是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
水波横曳,盈盈如褶皱的绢绸,缥缈峰与甘露寺所在的凌云峰本就十分相近,恍惚不过一瞬,便已经到了。
玄清上岸,指一指山顶楼阁殿宇,道:此处便是清凉台,娘子日后若有需要相助之事,遣人来清凉台说一声就是。
清一定尽力。
我微笑欠身道:多谢。
能够见到胧月的画像,我已经感激不已,再无所求。
玄清整个人罩在水光山色中,更显得无波无尘,泠然有波光匀染,我这样说,也是有事要请娘子相助、下月初六是胧月的周岁生辰,有件事请娘子助清一臂之力。
我微微惊异:什么?他取出包袱中的一包衣料,一块一块地递给我,玫瑰紫的缎子、水红纹锦、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方格朵花蜀锦、鸟衔瑞花锦、宝照大花锦。
玄清见我不解,遂笑道:下月初六是胧月生辰,我身为她叔叔少不得要送些衣衫裤袜作礼物,可惜清河王府里的绣娘手工不好,只能劳烦娘子动手了。
他说得客气而自然,我心头且悲且喜,几乎不能相信,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问道:真的么?我可以亲手做了给胧月么?他云淡风轻的回答中有着肯定的意味,你是她的母亲,自然是你做的衣裳最贴身最合心。
胧月是你的女儿,若她能穿上你亲手做的衣裳,自然比什么都好。
我感念不已,迟疑着道:可是每家王府公卿送去那么多衣裳做贺礼,我做的胧月能穿得到么?他的眸光中有温润的光彩,含笑道:这个你且放心,我与敬妃已经说好。
胧月的生辰,你这个母亲的心意一定能尽到的。
他从袖中取出小小一张纸片,道:这是胧月的身量尺寸,胧月生辰前两日,我会亲自来取,还在此处等候娘子。
他温言道:一切劳烦娘子了,到时候清送入宫中,也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
我小心翼翼怀抱着那些衣料,仿佛怀抱着我柔软而幼小的胧月,激动不已。
玄清转过头去问那少女:请问,你叫什么名字?阿奴,少女侧头明朗地笑了,这里的人都叫我阿奴。
玄清澹澹微笑,掏出碎银子放在阿奴手中,那么,阿奴,就请你再送这位娘子回去罢。
阿奴点一点头,竹篙用力一点,我回头望去,玄清的身影伫立在岸边,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
回去时正巧莫言也在我房中,悄悄向我道:怎么出去了这样久?幸好静白她们没发现,谨身殿我已经帮你打扫完了。
她蹙眉道:你怎么跟一个男人出去了这样久?我感激道:多谢你。
然后低声道:是我女儿的叔叔。
莫言哦了一声,随即了然,也不再问了。
我微笑道:今日才见到你的女儿阿奴。
她啊?一声,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快出落成大姑娘了,还在抛头露面的摆渡谋生,只不过自食其力也是好的。
我笑:再过两年就到说婆家的时候了。
莫言板了脸孔道:我的女儿才不要嫁给臭男人糟蹋,清清净净地过一辈子就好了。
我惊奇道:你这样想也就罢了,阿奴正值青春年少,她未必肯啊。
莫言摇一摇头道:我这女儿在这个心思上,比我还看得透。
我与她聊过几句,也就各自散了。
22三春晖(上)到了夜间,我特特叫槿汐点亮了油灯与蜡烛,披了间衣裳精神奕奕地裁剪衣衫,然而真真可以为女儿做件衣衫了,却是犹豫了半天仍不能决断。
槿汐道:娘子在裁剪缝制上并不输于人,为何这样犹豫,一刀也剪不下去?我略略赧然,道:只怕一下子剪得不好,不能为胧月裁制一件最好的衣裳。
槿汐笑道:娘子是帝姬的亲娘,为她做的自然是最好的,娘子放心大胆地做就是。
我用针划一划头皮,含笑道:近乡情怯,大约就是说我这样的了。
正巧浣碧浆洗完了今日的衣裳进来,神色有些疲倦,见桌上叠放着好几块鲜艳的好衣料,不由好奇道:今日芳若姑姑来过了么?以往都不是这个日子啊。
又问,此番芳若姑姑怎么送了衣料来了?往往芳若来看我,只是送些吃食点心或是日常要用的东西,从未送过料子,我身边仅带了的几件旧衣,也是进宫时的陪嫁,现下悉数收好了再未穿过。
我在寺中修行,未免惹眼,虽是带发修行,却也和寻常众尼一般,只穿灰色布袍佛衣。
我只专注在衣料的裁剪上,随口道:是六王送来让我缝制了衣裳给胧月的。
浣碧惊喜道:王爷从上京回来了么?几时回来的?三日前,我道:想是匆忙回来,还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浣碧目光专注,落在我放在手边打开的画卷上,她的语调中又淡淡的欢喜:这孩子是咱们的胧月帝姬么?槿汐亦是高兴,欢快道:是啊。
长得这般可爱,眉眼和娘子简直一模一样。
我的目光亦被吸引,注目良久道:敬妃丰腴了一些,想来日子过得顺坦,可惜眉庄又清瘦了。
槿汐凑在一旁道:也并不十分看得出来,沈婕妤自禁足之后,一直都没有再圆润起来。
也是难为了她了。
浣碧轻声道:这画上人物栩栩如生,画师倒是画的很好。
我看了一眼,微笑道:王爷身负才名,我从前只以为他在诗书上得意,骑射也极好,不想连丹青也这般擅长。
浣碧微微吃惊,旋即只是如常一般微笑道:王爷有心了。
说罢也不说话,旋身出去打了水进来。
案上的瓷瓶中供了一大束芦花,是回来时在岸边摘的,无香亦无好颜色,只静静供在瓶中,望一眼,便觉得清宁淡定。
如此,我每夜挑灯裁制,终于在胧月生辰的前两日,赶出了一套衣衫裤袜。
一件件按着尺寸做了,水红纹锦制成两件肚兜,分别绣蝶戏牡丹和穿花龙凤的五彩丝图案;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做了身小小的裙褂;鸟衔瑞花锦做了冬天的锦袄锦裤;宝照大花锦做了套春秋衣裤;方格朵花蜀锦做了件胧月生辰时穿的衣裳,也许她未必会穿;玫瑰紫的缎子则分别做了袜子和围脖。
如此左端详右端详,察看针脚是否做的足够细密,只怕一个疏忽线头会伤了胧月娇嫩的肌肤。
做成时浣碧与玄清俱是欢喜不已。
浣碧担心道:这衣裳做得极好,只是小姐如何把这衣裳送进宫去呢?倒是叫人大伤脑筋。
我只顾看着衣裳,和颜微笑道:明日王爷自会来取。
浣碧道:小姐一人去见王爷么?她想一想,道:王爷身边有位叫阿晋的贴身侍从,是我在宫中时就结识的,如今长久不见,也不知他好不好?我微笑整理好衣裳,小心裹进一个包袱里,道:我倒不知道有这个人,只是如果你想去,明日陪我一起也好。
浣碧微微含笑,小姐如此说了,我自然要去的。
继而心疼我道:小姐今日可以早睡了,这两日为了缝制帝姬的衣裳好几日没有好好睡了,瞧这眼睛下都乌青了,人都要熬坏的,今日早点睡下吧。
我打一个呵欠,笑道:你说得是。
只是为了胧月,我怎么辛苦煎熬都是甘愿的。
次日中午,寻了个空隙,依旧到河边等候。
去时玄清已经到了,这次身边果然跟了个小厮,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一看就是机敏的样子,人也敦厚。
浣碧远远看见,便招手唤:阿晋。
阿晋见了浣碧也高兴,见面便道:好久不见浣碧姑娘了,原以为甘露寺里粗茶淡饭,没想姑娘更见标致了。
浣碧啐了一口,作势就要伸手打他,嗔道:越来越油嘴滑舌了,招人讨厌。
玄清见他们嬉笑,向我道:这是阿晋,我自小的长随。
阿晋见我,忙请了个安道:从前在宫里没给娘子请安,如今一并补上。
又笑道:从前总听我们王爷说娘子怎样好怎样好,却从没有眼见过,总以为是王爷夸大其词了,如今一见,却觉得我们王爷口齿上虽好,但论起娘子的好来,终归是不如了,也不晓得是什么道理。
浣碧在一旁听得笑得止不住,又啐道:小姐别听他。
阿晋仗着王爷宠爱,一味的油嘴滑舌。
阿晋叉腰,仰着脖子道:听听浣碧姑娘这话,奴才可说错了么?哪里有婢女说自己主子不好的,真是闻所未闻。
浣碧又气又急,狠狠跺一跺脚。
玄清边笑边在阿晋头上弹了个爆栗道:越发爱胡说了。
我笑盈盈将衣裳递到玄清手中,道一声费心,又像阿晋道:浣碧原揣摩着你会来,特意求了我带他来,却不想你一见她就招她生气。
阿晋忙告饶道:奴才并不晓得这层,这样说来的确是奴才的不是了。
说着去拉浣碧的衣角,道:我不懂事,好姐姐可饶了我这遭吧。
浣碧用力拨开他的手,羞红了脸道:王爷在这里呢,也不管教阿晋,越发胡闹了。
又道:这衣裳费了小姐多少功夫,有劳王爷送进宫了。
玄清澹澹一笑,这个自然。
我从包袱中取出一个红缨球,坠着两个银铃铛,叮铃作响。
笑吟吟道:这是给御风的,王爷也请为它戴上吧。
玄清故意蹙着眉头道:可见清在娘子心中还不如御风呢。
独独有给御风的,却没给我的。
我掩唇笑道:王爷上回不是说,御风把王爷的坏处学得十足十么?那么送给御风,也如同送给王爷了。
这般说笑一晌,阿晋道:还要去探望老太妃呢。
如此,也匆匆散了。
回到屋中,却见芳若已经等在了那里,见我回来,忙含笑起身道:娘子回来了。
因为忙着操持帝姬周岁生辰之礼,所以晚了两日过来。
我静静道:不妨事的,姑姑请坐吧。
芳若依言坐了,端详我片刻,笑道:娘子今日气色挺好,方才去哪里逛了么?浣碧斟了茶上来,笑着道:小姐见今天天气还好,便叫我陪着四处走走。
于是芳若拣了胧月周岁生辰贺宴之事来说,内务府如何筹备、如何成礼,各宫嫔妃又准备了什么贺礼,道:其他娘娘小主送的倒也罢了,不外是如意、金锁、元宝一类。
唯有徐才人送了一座白玉观音像,倒是十分有心。
她娓娓道来,娘子是在甘露寺修行,自然不能在帝姬身边照拂,徐才人送了白玉观音像给帝姬,一则是以观音普度众生慈悲宣示娘子爱女之心时时皆在,自然也有说敬妃娘娘的意思;二则也是给帝姬安神祈福用的。
这座白玉观音像所费不赀,徐才人家境寻常,倒是费了不少心力的。
我听芳若独独说起一位徐才人,亦见她疼爱胧月,不由问:徐才人是谁?芳若含笑道:徐才人娘家姓徐,闺名燕宜,正是去年这个时候选秀进来的。
初封采女,如今已经是才人了。
我微微沉吟:徐才人很得宠么?芳若摇头,最初也还好,只是眼下并不算得宠,也可说是默默无闻。
如今宫里占尽风头的除了安容华和管顺仪——也就是从前的安芬仪和祺嫔,除此便是去岁新进的庆贵人、昌嫔和杨良娣,此三人是新进宫嫔中最得宠的。
尤其是昌嫔胡氏,她并不是以秀女身份入宫的,而是宫宴时皇上亲自看上的。
她的生母是太宗的妹妹舞阳公主的小女儿,也就是现在的晋康翁主,虽然晋康翁主的夫婿家没落了,可算起来还是皇家的亲戚呢。
人又生得美,刚进宫的时候连太后都特意召见了。
我掐着手心,冷笑一声道:恭喜安容华和管顺仪,步步高升,又都晋封了。
芳若平板道:的确如此。
这一年内安容华又得晋封,的确风光无比。
芳若放缓了语气,一字字道:况且眼下,昌嫔已经有孕了。
我陡然一惊,双目微张,道:昌嫔有孕了?我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平静了下来,试探着道:昌嫔身份贵重,非比寻常,有孕了自然是好事,将来若生下了帝姬或是皇子,身份都会格外尊贵。
芳若一愣,旋即明白我的意味,轻声细语道:娘子放心。
胧月帝姬自然有胧月帝姬的庇护,至于昌嫔小主的胎,自然而然会让皇上有所关注,不仅如此,所有宫中之人都会关注,连昌嫔小主的生母晋康翁主也时时进宫探望呢。
我微微合上双眸,意味深长道:既然如此重视,昌嫔的胎一定会安然无恙了。
芳若朝天一笑,淡然道:这个谁知道呢?只是因为昌嫔的身孕,皇上已经有三四天没有去看望帝姬了,不过帝姬生辰之时,皇上一定会到的。
这个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等到昌嫔的孩子出生,胧月也会更遭冷落了。
我忧愁叹息,没有生母在身边的女儿,总是要吃亏些的。
芳若不以为然,然则温仪帝姬有位份最高的端妃娘娘抚育,淑和帝姬有生母欣贵嫔,淑和帝姬的宠遇尚不如温仪帝姬,而两位帝姬,都及不上胧月帝姬得皇上钟爱。
只是……我的眉头渐渐蹙起如山峰,胧月的生母,是被皇帝所厌弃的人呵。
所以,胧月在宫中最能依靠的,就是他父皇的钟爱,唯一而不会减轻的钟爱,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道。
其实宫中妃嫔争夺皇帝的宠爱以保全自身,身为帝王的子女,又何尝不是呢?皇子尚且可以凭借自身之力向上,而帝姬,一生的前程与际遇都要维系在她父皇的怜惜与疼爱上了。
我托腮微微沉思,房中供着几枝黄灿灿的菊花,清苦近乎于药味的香气让人头脑冷静而清醒。
我徐徐睁开双眼,露出一个极恬淡安静的笑容,道:纯元皇后的遗物,如今都是谁在保管呢?芳若掰着指头边想边道:纯元皇后最心爱的贴身衣裳或是首饰都在皇上那里,其余的则由皇后保管,太后那边也又一些。
那么纯元皇后在世时,有什么心爱的首饰项圈之类么?芳若凝神细想,片刻后道:有。
奴婢记得纯元皇后有一块以羊脂美玉雕成的玉芙蓉项圈,中央是朵复瓣芙蓉,洁白纯净,左右各有九片青玉雕琢成的枝叶连缀而成。
娘娘生前十分喜爱,依稀是大婚之日皇上亲手所赐的。
那么,如果要雕琢一块类似的项圈,大约要多少功夫?芳若思虑着道:纯净的羊脂美玉本就难求。
即便有,若要制成,少不得要半月的功夫。
我折了一朵菊花在手,慢慢地一片一片掐下花瓣,微黄的汁液染在手心,有淡淡的药气,冲人鼻息,如果只以寻常白玉,雕一朵类似芙蓉的四瓣海棠,再以寻常的翡翠雕成叶子连缀,大约要多久?我只求神似,不求形似。
既是寻常的东西,雕工又简单,大约三四日就能完成。
我起身打开久已尘封的珠玉匣子,伸手抓出一把手晶光灿烂的手镯、珠花,交到芳若手中,恳求道:胧月是我唯一的女儿,如今她即将满周岁,我这个做母亲的,只想稍稍尽一尽心意。
就请姑姑拿着这些首饰请内务府的工匠们赶紧雕琢一块如我方才所说的项圈,能让胧月在生辰之日戴上,也算尽我身为人母的一点心意。
芳若看我的目光深沉而明了,良久,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按住我的手道:娘子身边的积蓄不多,请工匠也不需花费这样多。
她随手取出一串翡翠手链,道:只是这个就已足够。
娘子放心罢,奴婢会尽力而为。
我叮嘱道:我因误用纯元皇后的故衣而得罪,希望胧月不要重蹈我覆辙就好。
芳若安慰地拍一拍我的手,道:娘子放心,奴婢省得。
我倚在门扉上,目送芳若回去,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心中依依之情,反而更盛了。
23三春晖(下)芳若再次来时,已经是一月后,她照例把我抄录好的佛经收好,笑吟吟道:听太后说起来,娘子的字好了许多呢,只是缺了些生气,大约是佛经读多了,性子也过于安静了。
我道:太后断字识人的功夫是极好的。
芳若微笑道:昌嫔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肚子也有点显出来了。
我淡淡哦了一声,只慢慢捻着手中的楠木佛珠,丝毫不以为意道:谁有没有身孕,又与我又什么相干?芳若道:的确是与娘子没有什么相干。
只是昌嫔的身孕原本会分去皇上对几位帝姬与皇子的关爱。
如今看来,别人如何咱们不说,胧月帝姬却是独当圣宠,谁也分不去的。
我微笑翻过一页《严棱经》,淡淡笑道:有劳姑姑费心周全。
奴婢不过是按娘子的吩咐做事罢了。
此番周折,连敬妃娘娘亦叹服不已。
芳若娓娓道来:十月初六是帝姬周岁生辰的大日子,便在重华殿开宴,宾主尽欢。
帝姬穿一身方格朵花蜀锦的衣衫,十分玉雪可爱,便由敬妃娘娘抱着坐在皇上左侧。
皇上抱帝姬的时候便瞧见了帝姬脖子上的玉项圈。
此事本是冒险,先前连敬妃娘娘也犹豫了半天,生怕帝姬步娘子后尘招来祸患。
还是奴婢细细劝了,又拿娘子往日的谋算作例,敬妃娘娘才肯。
见皇上瞧见了帝姬的玉项圈,少不得捏一把汗。
谁知皇上呆呆看了片刻,只说眼熟,竟也不生气,只问敬妃娘娘这个项圈是哪里来的。
敬妃娘娘便道是前两日为帝姬准备首饰,发现帝姬并没有玉项圈,才着急让内务府做了一个叫帝姬戴上。
娘子知道的,敬妃娘娘进宫的时候纯元皇后已经过世了,敬妃娘娘自然没有见过纯元皇后的遗物,这玉项圈的做工也简单,与纯元皇后那个只是远看着像,近看却是不同的。
皇上自然不会疑心敬妃娘娘,只以为是巧合罢了。
当下就叫李长去取了纯元皇后的那副项圈来赐给了帝姬,还亲自给帝姬戴上了。
如是,奴婢才松了一口气。
滚圆的佛珠,在我的指尖一颗颗划过去,周而复始,我闭着眼轻嗅檀香的气味,缓缓道:帝姬年幼,无知无识,即便是一样的东西,皇上也不会以为帝姬是有意冒犯的。
做一个形似的,一则是为了不让敬妃被有心人牵连进去,二则把有心的事做得无心,皇上更容易相信,连皇后也不会起疑。
事后连敬妃娘娘亦说,有了纯元皇后的芙蓉玉项圈,帝姬就如得了护身符一般。
我问:那么敬妃娘娘在皇上面前,是如何称呼帝姬的?芳若微微低首,轻声道:于有人处则称‘胧月’,与皇上独处时便称帝姬闺名‘绾绾’。
我颔首微笑,敬妃是个聪明人,最会明哲保身,帝姬交给她抚养,我是很放心的。
还烦请姑姑回宫时禀告敬妃一句,这芙蓉玉项圈只能好好收着,若时时招摇在外,会有不必要的祸端。
奴婢省得。
芳若柔和微笑道:娘子在自己败处学会反败为胜,教帝姬受益无穷。
可见娘子的心智,并未因佛法的浸淫而迟钝分毫,反而更见周全了。
我淡漠道:姑姑说笑了。
我不过是败军之将,何敢言勇?只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能帮自己女儿的就多尽力一分而已。
芳若却是欣慰,有了这个芙蓉玉项圈,足见帝姬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即便昌嫔有所诞育,所生子女也万万不会危及帝姬的地位。
我心中有一丝的感慰,笑着叹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哪里有真正放心的时候呢,即便胧月将来敕封公主嫁得好驸马,我也要担忧着驸马是否对她真心真意。
我略略思量,问芳若道: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
端妃是良将齐不迟之后,初入宫的名位便是贵嫔;华妃的靠山是汝南王,一进宫便是华嫔;皇后当年就更不用说,是皇上的表姐,太后的亲侄女,初入宫闱便被尊为娴妃。
那么昌嫔既是晋康翁主的女儿,与皇家有亲,为何入宫的名位只在贵人,如今有孕也只封为嫔呢?芳若若有所思,沉吟着道:皇上刚刚登基,后宫与前朝都是根基不稳,少不得要立几位有名位有品阶的妃子。
如今后宫根基健全,昌嫔再得宠,也得一步步从低开始。
为了这个,晋康翁主来向太后请安时没少抱怨呢。
然而晋康翁主也太糊涂。
芳若摇头道:如今的后宫由皇后主持大局,太后的身子又不安康,还是当年太后一言九鼎的时候么。
那么昌嫔在后宫与众位妃嫔的关系如何——有否特别亲近的人?没有,芳若不假思索道:昌嫔身份尊贵,一向自恃甚高,并不与人多往来,总是独来独往。
除了对皇后、端妃和敬妃稍有敬意之外,其他人都不放在心上。
我摩娑着自己日渐削瘦的下巴,轻声道:那么对安陵容呢?芳若连眉毛也不抬一下,昌嫔眼高于顶,怎么会把安容华放在眼里。
虽然安容华的位份在昌嫔之上,却是对昌嫔恭敬有加,十分谦让。
我微微冷笑,安陵容在后宫本没有什么根基家世,在昌嫔面前自然谦让顺从。
不过,只要昌嫔和安陵容没有沆瀣一气,我便没什么可操心的。
芳若把过冬的衣裳帮我包裹好,起身告辞道:娘子没什么可操心的,那么奴婢也没有可上心的事了。
寒冬在群山渺茫之处,总是来得格外早。
这一年的冬天,便在落叶缤纷之后如期而至了。
玄清的到访固定在了每月一两次,为着避嫌,也为着我不为流言所困,他常常在我出去浣洗或是拾柴的时候在山脚长河边等我。
起初,常常是他让阿晋告诉浣碧他会去的时间,然后等着我去与他相见。
渐渐地,也许是默契使然,我常常觉得自己仿佛能知晓他在何时回到来,于是去了,他便总在那里。
我偶尔问起,他只一笑,我左右不过是无事,便在河边徘徊,徘徊多了,自然晓得娘子何时会经过。
他的笑意淡然如翦翦风,横过平静河面,牵动粼粼波光,或者说,我私心很喜欢在此等待,如果可以等到想见的人,格外有一种惊喜。
感叹或许是缘分使然。
我迎风而笑:说实话,男女情分上,我并不相信缘分一说。
从来只以为软弱无力自己不肯争取的人,才会以缘分作为托词。
以缘分深重作为亲近的借口,以无缘作为了却情意的假词。
玄清殷殷含笑,娘子总是叫人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仿佛有尽时,又别出一番天地。
王爷过分夸赞了。
我远望小舟临波河上,轻轻道:或许有一天真到了无路可去、无法可解的地步,我才会说,缘分已尽了吧。
玄清澹澹的笑容胜过波光浮曳的清澈明亮,若娘子在从前得意时,说出这样的话清并不足为奇。
只是如今娘子依傍佛祖修行,却也还不相信缘分么?是。
我收敛衣襟,灰白的衣裳如我此刻内心的澄澈恬淡,即便身在佛门,我亦有自己所坚持信念。
何况佛法精深,我也未曾全部懂得,只希望佛法博远,可以安定人心。
至于缘分一说,我只觉得事在人为,聚散离合,都不必拿‘缘分’二字做托辞。
玄清拊掌而笑,清只以为娘子所以的性子都已被佛经软化,却不曾想还有如此一面。
娘子此番所言,却无半点出家人的风味了。
我脸上微微一红,很快笑道:虽说耳濡目染,然而我到底研习佛经不过一年多罢了,种种精深博大处总还不能领悟,所言所行叫王爷笑话了。
这般偶尔闲谈几句,他并不说任何男女私情之语,倒叫我因小像而生的一点忐忑心思缓缓放落了下去。
除了每两月送来胧月的一幅画像,其余时刻,他多与我这般谈论佛法或是诗词,偶尔无话,只一同坐看云起时。
或者,他得了什么好书,也送一本来给我。
若不方便相见的时候,便让阿晋趁浣碧出去时给她再转交于我。
甘露寺中的岁月总是枯燥而寂寞的。
除了经文与劳作,几乎没有别的乐趣,而与他的闲谈,让我在枯寂里还记得一点诗词的情怀,也算偷得浮生的一点乐趣。
在甘露寺的日子里,我的心中纠结着沉重的绝望与怨愤,纠缠着往事或明丽或刻毒的破碎踪迹一重一重迫上心尖。
我总是极力挣扎着想要遗忘,却总在夜深人静、风过呜咽如泣时,如刻漏一般一滴一滴重重砸在我心上,和着时光的印记一同残忍而决绝地碾过。
如雪地车痕,分外清晰。
这般自苦而不能挣脱,这般反复挣扎而精疲力竭,然而在他面前却可以这样平静,平静如秋日被阳光照耀的湖水。
浣碧时时不放心我与玄清独处,只怕又有类似当时温实初一般的闲话,便一味跟了来,却见我与他不过闲话,便也远远守在一旁,和阿晋玩笑几句。
如此,也便只是淡淡来往,君子之交。
直到很多天之后,他没有来,经过甘露寺下的长河时,闻得鸟鸣啾啾,拂上脸庞的风已经带上了春夏之交时那种独有的温软和沉醉,和着草木成熟的甘甜和热络。
我忽然意识到:玄清已经两月没有来过了。
只余河水依旧静静蜿蜒,阿奴照例是唱着那一首她常常唱的曲子。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阿奴的歌声嘹亮而欢快,总是这样欢天喜地地唱着。
我有时不解,便问她:阿奴,你晓得这歌里的意思么?阿奴笑得灿烂:自然知道。
我笑着叹息,这歌是唱男女之情的,你虽然知道,却一点没唱出那种情意来。
阿奴昂头不以为然,只绞着自己的麻花辫子,笑盈盈道:知道又怎样,唱不出来又怎样?这世间明明知道而做不到的事情多着呢。
何况我又没有心上人,唱不出男女之情又有什么稀奇。
我依旧听她欢天喜地地唱着情歌,心头忽然生出寥落而阔大的寂寞。
而身边,浣碧亦叹息:王爷久久不来,连听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她的语调,亦是寂寞的。
24绝代有佳人(上)甘露寺一带渐渐走得熟悉了,日夕要拾柴火时,也渐渐走得远些。
有时候静白皱着眉头打发我,别总是偷懒懒怠走路,还是从前的金枝玉叶么?走远点拾柴火去。
于是凌云峰或者甘露峰的后山,我也渐渐涉足了。
唯有建筑着玄清所住的清凉台别院的缥缈峰,我是断断不去的。
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缘故,只是有时候登高远眺,远远看见清凉台的白墙高瓦,便觉得有一点奇异的安宁,只觉得这样远远看着就好。
若真要靠近,心里却是隐隐害怕的。
那一日到甘露峰的后山,树多路窄,丛林茂密,加之野花芬芳点缀碧草其间,我一时贪看不已,便往从前没去过的深林后走去。
但见翠华匝地、荫荫如盖,遮住骄阳流泻似火。
浓荫如翠生生的水倾泻而下,其间但闻鸟啼婉啭,呖呖如珠落叮咚。
周遭五月末的炎暑之气也随之静静浅淡消弥而去。
越往山后去,见越多清泉流水,溪流溅溅,越觉得清净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周身四肢百骸至每一个毛孔,无一不舒畅。
行到林间,风起的深处,一条鹅卵石的羊肠曲径幽深到底,似乎引着人往里走去。
只见几橼旧屋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黄墙黑瓦的原本颜色早被山风侵蚀的失去了旧貌,只余陈旧之气,融在深浓的绿色之中,显得毫无生气,一点起眼之处也无。
走得近了,见门上有块小小的匾额,金漆都已脱落了大半,加之天色晦暗,分辨良久,才看清是安栖观三个大字。
我一时好奇,又觉口中焦渴难耐,更见灰色的木门半掩着,想是有人在。
于是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寻常模样的一间正堂,正堂后是中庭,庭后又有三间小小的禅房,都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
值得称道之处是,绿草茵茵之畔有简单的泉眼山石,自成意趣。
院落周遭有小株的梧桐密密栽成,十分清幽。
林中幽静,凉风悠悠暂至,不由叫人蕴静生凉,口中也不觉得那么渴了。
有一把温柔恬淡的声音静静传来,道:你找人么?我闻声望去,却见一个穿道姑服饰的女子,站在暮色四合之中,提着一把水壶,盈盈望着我。
光线逆向,我并看不清她的容色,只觉她的声音十分温和动人。
我知道这样悄悄进来,已是十分失礼了。
忙欠一欠身,抱歉笑道:我是口渴了,所以这样冒昧进来讨一口水喝。
她闻言一笑,向我招手道:那里的水是井里的生水,不能生吃的。
随我来这里吧,我拿水给你。
我忙谢过,才走近她身边。
走得近了,才见这个道姑不过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长得并不十分美艳,但是眉目清秀恬静,却是有些眼熟。
眉眼间皆是说不出温柔婉约,恰如写的最有情致的一阙宋词。
此时暮色渐暗,红河日下一般的光影离合之中。
她骤然显现的容颜宛如皓月当空,洒落无数清辉,更如冬日灰颓天空下绽放的第一朵新雪,洁白晶莹,风骨清新。
我一时间只觉得目光迷离,口干舌燥。
那干燥不是因方才的口渴引起,而是神思全不在自己脑中,全落在了她身上,竟半分也挪不开去。
她笑吟吟端了一杯水给我,笑道:喝吧,才凉下的茶,温温的正好喝呢。
我一时呆住,竟不晓得去接。
她温言催了两句,方才醒悟过来,不好意思道:失礼了。
她摇一摇头,并不责怪。
我慌忙接了水去喝,心下隐隐责怪自己,我并不是急色的男子,在宫中见惯种种美丽女子,甚至是华妃这样艳丽不可方物的。
她也算不上是怎样出奇的绝色美人,却是让人不由自主心神俱醉。
我正暗暗称奇,饮了一口水道:不知怎么称呼呢?她温和微笑,叫我冲静便可。
冲静?我一个恍惚,这个名字仿佛是在哪里听过的。
而更让我疑惑的是,甘露寺本是佛寺,群尼居住。
怎么会在甘露寺邻近的山中有这样一座不知名的道观呢。
冲静,我仔细回想,终究也是想不起来。
然而,我深切的知道,我一定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正用心细想间,她问我,你是前头甘露寺中的姑子么?我点点头。
她又问:是新来的么?怎么那么晚还在外头?我低声道:是。
只是因为拾的柴火还不够数目,所以滞留在外面。
马上就要回去了。
她微微一笑,眼中有着悲悯的神色,难为你了,这样辛苦。
我歉然一笑,并不愿意别人来怜悯我。
我见只有她一人,于是问:您是一个人住么?她环顾偌大的道观,含笑道:我和一名侍女一同住。
我暗暗吃惊,如此,也太冷清了吧。
却也不好问她为何出家在此,只得默默低头饮水。
正说着话,却听木门再度响了一声,一个轻快的声音道:哎呀,有生人在呀?我回首欠身,却是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想是冲静口中所说的与她同住的侍女了,于是道:打搅了。
她年纪与道姑相仿,放下手中的东西,朝我爽朗笑道:太妃都不觉得打搅,我又怎么会觉得打搅呢?我一怔,脑中如电光火石一般闪亮而过。
眼前这位气质温婉的道姑,这侍女却称她为太妃,此地又与玄清所住的清凉台相近。
她那恬静温和的眉眼间的气质,不正与是玄清如出一辙么?她的高贵气度,又怎么会是寻常的道姑所有?她,眼前的这个道姑,竟是玄清的生母,当年名动京华、至今仍深深流传在无数宫人口中的先帝的舒贵妃,如今的舒贵太妃。
冲静,玄凌当初敕封舒贵太妃的就是冲静元师、金庭教主啊。
谁也不曾想到,当年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让六宫粉黛俱无颜色的舒贵妃,竟寄居在这冷清道观之中。
我一时吃惊,怔怔说不出话来,片刻才说的出话来:舒贵太妃?!她好看的娥眉微微蹙起,疑惑地看着我,你知道我的名号?她这样一说,更是肯定了我的揣测。
在众人的传说中,在我的想像里,备受先帝宠爱,专三千雨露在一身的舒贵妃,必定是无比美艳,光华灿烂到极致的女子,却不想是这样的温柔婉约,人淡如菊。
完全没有宫廷里生活了数十年的女子那种犀利精明的光彩。
我点一点头,行礼如仪,是。
如今该称呼您为冲静元师、金庭教主了。
这个名号为皇帝亲封,并不天下皆知。
我此时脱口说出,她已经了然,打量我良久,道:你是宫里出来的么?我微微赧然,旋即道:太妃说的不错。
她这样安静站在我面前朝我淡淡微笑,笑颜在幽暗的瞬间闪亮起来,好似珍珠淡淡的辉芒流转,恍若烟霞如霭笼罩。
此时天色已经全然昏暗了下来,星斗幽幽光芒隐隐,舒贵太妃的道袍被山风悠悠卷起,宛如梨花绽雪,身姿翩翩若瑶台月下临风而立的仙子。
我几乎被惊住,睁不开双眼。
她并不十分美艳,然而她的动人之处竟是谁也不能企及分毫。
我从小自负容貌并不逊于人,然而在她面前,竟也隐隐觉得自愧弗如。
这样婉约灵动的气质,如玉树琼苞堆雪,又被春风春水浸洇透了,是宫中的人从没有过的。
而她身处深宫数十年而气质未改,难怪先帝要喜爱她到这种地步,几乎在眼中看不到旁的女子的身影了。
更难怪岐山王的母亲曾在私下数落她狐媚惑主。
原来并不是狐媚,而是一种连女人也要被吸引倾倒的温润柔和。
她望着我笑道:清儿曾经对我说,宫中有一位莞贵嫔居住在甘露寺中奉旨修行,说的便是你吧。
我羞愧片刻,淡淡道:贵嫔是旧时的称呼了,请太妃称我法号‘莫愁’吧。
莫愁?她微微沉吟,笑道:你俗家姓什么?我答道:原本姓甄。
她瞧着我披散的长发,微微笑道:如此,我便称你‘甄娘子’吧。
我道:太妃这样客气。
舒贵太妃温文而笑:恕我方才眼拙了。
甄娘子的气度风华,自然是平常寺庙里的姑子们没有的,我一时竟没认出来,真是怠慢了。
说着让我坐下,指着方才那名侍女笑笑道:那是我的贴身侍女,名叫积云。
于是要让积云来见礼。
我忙谦和道:服侍太妃的自然是姑姑,我一介庶民,怎么能叫姑姑与我见礼呢。
太妃忙拉住我,道:是了。
咱们都不在宫里,何必守着宫里的礼数呢。
我便当你是我的晚辈,她是我的侍女,见一见也是应该的。
我听太妃说的这样可亲,也不好拒绝,于是各自见过。
积云的性子十分开朗爽直,朝我嘻嘻笑道:方才听太妃说娘子是甘露寺里的姑子,我吓了一跳,还在想姑子哪有长得这样美的呢,必定是太妃扯谎哄我了。
我听她说的不拘,不由去看太妃。
果然舒贵太妃笑道:她自幼和我一起长大,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了,娘子别见怪。
我笑道:自然不会。
我真喜欢这样说话的,不拐弯抹角的叫人听着累心。
积云与我凑得近,我抬眸间微微一惊,她的眼睛和舒贵太妃一样,竟都是琥珀一样温润的颜色,不觉吃惊道:你们的眼睛……舒贵太妃笑吟吟道:积云和我一样,都是摆夷人呀,所以我们的眼睛不同于你们汉人的。
摆夷原是远在南诏之南的小族,本自成一族,年年向南诏称臣纳贡。
隆庆三年先帝的抚远大将军平定南诏,顺便也踏平了依附南诏的摆夷、苍南几族,尽都归降大周,从此称臣纳贡,成为大周的附属。
史书上说舒贵妃是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女儿,也算出身书香世家,怎么是摆夷人呢?难不成舒贵妃的母亲是摆夷女子么?积云见我思索,呵呵笑道:甄娘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一定在想我们太妃为什么是摆夷人,是不是?我被她猜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好隐瞒,索性道:周史上并不是这样写的,好似说太妃是知事平章阮大人的千金……舒贵太妃坦然道:从前在宫里自然是要讳莫如深,如今说了也不妨。
阮大人是我的养父,当年先帝要让我进宫方便,才叫我寄养在阮大人的名下。
我的的确确是摆夷的女儿家,父母皆是土生土长的摆夷人。
她微微神往,摆夷山水,才是我的故乡啊。
我听她说的坦诚真挚,半点遮掩也无,心下不觉感动,自然而然与她生了亲近之情。
舒贵太妃笑道:跟你说了这样多,娘子或许不爱听吧。
真是人老了话多琐碎。
她的目光中颇有慈爱之情,只是见了娘子自然觉得亲切,娘子莫要见怪才好。
我忙道:怎么会呢,有太妃关爱,是我的荣幸才是。
舒贵太妃笑盈盈道:从前听清儿有一两回提到娘子,总是十分赞赏不已。
我当时也不过听着罢了,如今看到,竟像我们摆夷阿诺雪山上的仙女一般好看的人物。
积云也笑,是呢,咱们从前族里的老人总说,阿诺雪山上的神女是最好看的。
我忙道:若太妃这样夸我,我可无地自容了。
太妃的风姿,甄嬛早是仰慕已久了。
太妃微微侧首,含笑道:甄嬛?是你的名字么?我点头而笑:是从前的闺名。
太妃颔首笑向积云道:我总说汉家女儿的名字最好听了。
甄嬛,哪像我们在摆夷时,名字都是阿爸阿妈随意取的。
积云冲了茶上来,笑着嗔道:太妃也真是,人家娘子来了连茶也不冲上,叫人家干着嘴陪您说话。
舒贵太妃笑得掌不住,睨着她道:是是是,是我的不是了。
可你怎么也干听着不动手呢,也这样怠慢客人。
我看她们说话嬉笑间亲密无间,根本无尊卑之分,也倍感亲切随和,道:方才口渴闯了进来,太妃非但没怪罪,还亲自为我倒了水,真是我的罪过呢。
积云为我和舒贵太妃各递了一杯茶,笑道:从前在摆夷,太妃的名字就叫移光,我便叫阿云,积云这个名字,还是后来改的。
我思索着道:恕我冒昧了,过去仿佛听说太妃的芳名是……我极力想着,一时情急竟怎么也记不得了。
舒贵太妃道:是嫣然,阮嫣然。
她笑着,我本叫移光,嫣然是到了周朝才改的名字,也是先帝亲自为我取的名字。
25绝代有佳人(下)我见她心思直白坦率,有话便说,连闺名也不掩饰,更是高兴,愿意与她相交说话,一时兴致上来,道:我与太妃的机缘果然是比旁人更深,今日偶然相见不说,我有一架‘长相思’琴,也正是太妃从前用过的爱物呢。
舒贵太妃哦了一声,眼神倏然明亮,如被燃上了火焰的蜡烛,惊喜道:果真?我点头道:我出宫之际只带了一把‘长相思’,如今就放在甘露寺中。
舒贵太妃大是感慨,当日出宫之时,我把‘长相思’与‘长相守’一同留在了宫中,只为先帝早逝,我留着这两样东西也是无用了。
不曾想竟到了娘子手中,想必娘子是雅善音律之人了。
她牢牢望着我道:与此二物一别十余年,若娘子首肯,能否带了让我再瞧一瞧。
我歉然道:本该拿给太妃一观的,只是数月前我弹奏时一个不慎,弄断了琴弦……我低首,原以为长相思是舒贵太妃心爱之物,必定要被她责怪几句,然而舒贵太妃只是爽朗一笑,和颜悦色道:哪有弹琴的人不断弦的呢?若是娘子放心,不如拿给我看一看,我愿意尽力一试。
我大喜过望,忙起身道:如此,便最好了。
太妃是‘长相思’的旧主人,必然知道怎么修才好。
太妃抿一抿唇道:先别着急谢我,‘长相思’构弦之法与其他的琴不同,若真要修起来,没有三五个月不成,若是不当接,还得让清儿回一趟宫里配了马尾、冰雪蚕丝与金丝来回来才是,这几样东西只怕还不是轻易弄的到的。
我忙笑道:交回太妃手中我就安心了,如实在接不好,只能遗憾再也听不到‘长相思’的妙音了。
太妃微微含笑,眉目和蔼,那么下次娘子请来宽坐,也带了‘长相思’一同来吧。
我倒很喜欢和娘子说话呢。
我长久没有与人这样舒畅自然地说话,心下亦是喜悦,道:太妃盛情,晚辈如何敢不遵命呢?回到甘露寺时天色已晚,浣碧与槿汐急得不得了,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去寻我,在门外伸着脖子望了许久,见我回来,浣碧喜不自胜地来拉我的手,埋怨道:小姐去了哪里,这么晚也不回来,真叫人急死了。
若再不回来,我与槿汐只能禀明了住持出去寻了。
槿汐接过我箩筐中的柴禾,温言道:娘子一路累了,饭菜已经热好,娘子快去吃吧。
二人围着我坐下,一面打了水来让我洗脸,我将今日之事絮絮说了。
槿汐双眉微蹙,蜷曲如翻叠的波浪,诚如娘子所说,娘子见到的的确是舒贵太妃啊。
奴婢在宫中时已是隆庆年末,与舒贵太妃见面不过寥寥几次。
然而舒贵太妃之风姿,见过之人毕生难忘。
我停下筷子,疑惑道:舒贵太妃当年出家,奉旨是出居道家,怎么会在甘露寺这佛寺周遭修行呢,不是该去道观的么?槿汐道:舒贵太妃的确是在道观修行,就是她如今所住着的安栖观。
槿汐的声音低了低,因为太后说过修行要清静方能安心,所以只有舒贵太妃带着一个使女住着。
浣碧惊讶,轻轻低呼了一声。
我忙目示她安静下来。
浣碧不敢再出声,只安静盯着槿汐,听她说下去。
槿汐叹息了一声,无限惋惜,道:舒贵太妃在先帝驾崩前最得圣宠,几乎到了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地步,得专房专爱之宠。
可是因为她出身异族,虽然寄养在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名下,说是义女,也不过是稍稍掩人耳目而已。
这宫中的后妃,都是十分清楚舒贵太妃的底细的。
本来就瞧不起,所以封妃之后也就一直住在太平行宫不与诸位妃嫔同处。
然而后来有了六皇子,就是现在的清河王。
名分相关,先帝因母及子,又十分宠爱早慧的六皇子,所以不顾太后的反对,册了当时的舒妃为舒贵妃,一跃成为宫中妃嫔之首。
这样盛宠也就罢了,偏偏玉厄夫人死前对舒贵太妃怨恨不已,皇后也因舒贵太妃而被废,连当年的昭宪太后都不待见她,处处为难。
这样的情景下,虽然先帝十分宠爱她,可是舒贵太妃在宫中却是树敌无数、举步维艰。
唯有当今的太后,过去的琳妃娘娘与她交好,二人同气连枝,简直如亲姐妹一般。
好几次舒贵太妃委屈,都是琳妃娘娘为她做主出头的。
所以连先帝也对当今太后颇多怜惜,皇后死后,就由当今太后执掌六宫之权,如此舒贵太妃在宫中的日子才好过些。
先帝对舒贵太妃的宠爱,偏偏让我明明白白地记得桐花台上玄清的感慨之语——其实有人分宠亦是好事,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而成为六宫怨望所在,玄清真当为婕妤一哭。
他是在为我感叹,更是在为她生母舒贵妃的一生感叹。
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
盛宠太过,便如置人于炭火其上啊!而太后对舒贵太妃情分如此之深,我听了亦是感动。
想起宫中的眉庄,更是唏嘘不已。
槿汐的话,仿佛是在盛赞太后的盛德以及与舒贵太妃的姐妹之情的,然而对我问的问题,却是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槿汐明白我的疑问,眼波微微一漾,已然含笑道:先帝驾崩之后,舒贵太妃恸哭不止,几度欲要殉先帝而去,幸好宫人们发现得早被救了下来。
宫中妃嫔虽然从前对舒贵太妃时时埋怨、诸多不合,却也十分感动,连外头的臣子都知道了,盛赞舒贵太妃大义。
太后也十分感动,而此时舒贵太妃亦自请出家为先帝祝祷,将六王爷托付给了太后抚养。
太后感念舒贵太妃一片心意,又说太妃养尊处优,自然不能和甘露寺众尼同住,所以特意建了安栖观给舒贵太妃独自居住,于是命她出居道家,而不是进甘露寺修行。
太后又怕旁人伏侍太妃会不习惯惹太妃生气,于是就让太妃的贴身侍婢一同跟了去住。
也是太后体谅舒贵太妃的心思。
自然,舒贵太妃若无大事也是不能随意离开安栖观一步的。
槿汐说得十分委婉,然而再委婉,我亦明白了。
舒贵太妃出居道家,而甘露寺是佛寺,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又只有一个侍婢伏侍……我心下一动,如此,舒贵太妃几乎是与外界断了任何关联和消息。
我不动声色,只缓缓用筷子夹了一筷青菜。
煮得软熟的青菜,任由人夹来夹去,软弱可欺。
我若无其事道:听闻先帝生前十分喜爱清河王,几度有立他为太子之意。
槿汐垂首恭敬站立,只望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感起伏与好恶之意,舒贵太妃的出身备受世人争议,立清河王为太子连朝臣都反对不止。
清河王之上还有几位王爷,虽然我朝讲究立贤不立长,皇后也没有留下嫡子。
但其余几位王爷比如当今皇上也是十分出色,当时琳妃娘娘在宫中无论论位份还是宠爱都是仅次于舒贵太妃的,而出身又高贵些,又有执掌六宫之权。
所以先帝退而求其次遗旨立当今圣上继位天子也是情理之中的。
槿汐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仿佛轻描淡写一般无关紧要,然而我听清楚了,何况又有当年摄政王的支持,当今圣上继位天子是顺理成章的。
我只觉得脑中一阵阵发凉,却是如明镜一般刹那雪亮。
摄政王!他才是玄凌继任为帝最紧要的一着吧。
然而,我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
陈年旧事而已,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了。
如今,稳坐在紫奥城九龙金椅之上俯瞰天下、手掌乾坤的,是玄凌呵。
舒贵妃与玄清,都是被皇权争斗所牺牲了的。
哪怕再不甘,事实已是如此,无法再改变了。
可是事实是如何也好,我与舒贵太妃和玄清的来往都无关皇权了。
毕竟,我已经是方外之人了啊。
我喃喃道:所有纷争的根源,都只因为舒贵太妃是摆夷女子呵。
浣碧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听到此处,手中的饭碗咯噔一声落在桌上,滴溜溜打着圈儿。
我忙帮她按住瓷碗,关切道:怎么了?浣碧的眼神倏忽一跳,忙笑道:我只是好奇,舒贵太妃是摆夷女子出身么?嗯。
浣碧拂一拂鬓角落下的发丝,低低道:摆夷被征平之后成为大周属国,然而到底是异族,舒贵太妃能以异族出身而到此地位,实在是不容易呵。
我闻言侧头,问:浣碧,你仿佛对摆夷有些了解。
浣碧啊?地一声,淡淡道:不过是听说些皮毛而已。
浣碧的眼中又恳求的神色,向我道:小姐,你方才说还要拿‘长相思’去太妃处,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和颜悦色道:你也很想见见太妃么?正好要抱琴去,我们便一同去吧。
浣碧颊上露出柔和的小孩子气的喜色,用力点了点头。
26青青河边草(上于是择了个天高气爽的日子,浣碧抱了长相思跟随我步行至后山。
却见门外停了匹白马,脖子上挂着一朵红缨球,正悠闲自在地啃着嫩草。
我看了一眼,心头蓦地漾起一片薄云样的喜悦,正是御风。
它见了我,欢喜地嘶鸣了一声。
我抚一抚它的耳朵,浣碧已经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
门内有欢悦的畅谈声,因浣碧的推门而暂时停了下来。
我拾衣而入,已经听得浣碧清脆的一声王爷。
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是着一身月白纱衫的他,负手立在舒贵太妃身边,闻声向我看来的目光中又惊诧,更多的是惊喜。
他说:方才母妃刚与我说到你……我明了,与他点头示意,然后对着舒贵太妃敛衽为礼。
太妃含笑来扶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呢,可见不能背后说人的。
又指一指玄清,道:刚从川蜀一带回来呢,连王府都还没来得及回去,你来得也巧。
我笑道:见今儿天气挺好,便吧‘长相思’带来给太妃,我闯下的祸,要劳烦太妃为我弥补了。
太妃慈爱道:傻孩子,一个劲地爱说傻话,又叫人心疼。
我指着浣碧道:这是我的贴身侍女,今日特意带来与太妃请安。
浣碧规规矩矩行下礼去,口中道:给太妃和王爷请安。
玄清笑道:浣碧也难得向我行这样大的礼,今日是沾母妃的光了。
舒贵太妃招手让浣碧走近,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道:眉眼生得十分齐整,细皮白肉的。
太妃笑着看我一眼,道:尤其这双眼睛,长得倒和你像。
我不想太妃眼神这样犀利,忙笑道:是呢。
玄清在旁亦笑:从前没仔细看也不太觉得,如今听母妃说起,倒的确是有几分相像。
浣碧羞涩地低一低头,把琴交到积云手中,于是一同坐着喝茶。
玄清目光温然看着我道:这是新摘的‘雪顶含翠’呢,才冲上,你一向喜欢的。
茶盏是雪白的新瓷,更衬得盏中茶水盈盈生碧。
我的好恶,他是了然于心的。
只是乍然见了这我在宫中时常常饮的茶,说不上悲喜,只觉得唏嘘不已。
茶盏是新的,茶叶也是新的,唯有我这个品茶的人,还是从前的人。
玄清刚自远地回来,舒贵太妃爱子心切,难免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问长问短。
舒贵太妃与清用摆夷语交谈了数句,我并不听得太懂,不由微微蹙眉侧耳认真去听。
浣碧见我蹙眉,悄声在我耳边道:舒贵太妃是用摆夷土语在和王爷说话,是叮嘱王爷在宫中要小心谨慎,平时也要小心自己身子,平日安分守己就好。
浣碧说得声音低,然而舒贵太妃离得近,还是听见了。
不由看向浣碧,两条好看的眉毛蜷曲如圆珠,问道:你懂得摆夷语么?浣碧略略迟疑,道:懂得。
她定一定神,因为奴婢的母亲是摆夷女子。
我凛然一惊,难怪浣碧今日一定要跟了来,原来她的生母亦是摆夷女子。
舒贵太妃哦了一声,眉目间颇有点欢喜的神色,道:是么?说着用摆夷语问了几句话。
浣碧不假思索,以摆夷语回答得十分流畅,又以摆夷人见过长辈的礼节向舒贵太妃问安。
舒贵太妃果然笑逐言开,含笑招手道:你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
浣碧依言走近,重新以中原的礼数敛衽为礼,屈膝福了一福,道:舒贵太妃万安。
舒贵太妃伸手托起她的下颔,仔细端详良久,轻声问道:你在甄娘子家府中为奴?浣碧不自觉地低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是。
正是从前的吏部侍郎甄府。
太妃微微沉吟,忽然眸中一亮,询问道:他的名讳可是叫甄远道?浣碧轻轻点头,正是。
我见问到爹爹,也不好闭口不言,于是禀明道:甄远道正是家父,浣碧自小伏侍在我左右。
名为奴婢,实则情同姐妹一般。
玄清温和的笑容似天边洁白的浮云,浣碧自幼生长在甄府,娘子在宫中时,也是浣碧陪伴左右,如今更是同甘共苦了舒贵太妃却不作声,凝视浣碧片刻,突然发问道:何绵绵是你什么人?浣碧身子陡地一震,一双秋水明眸骤然浮上了一层稀薄的雾气,眼中已是珠泪滚动,声音微微颤抖:正是我娘亲。
我心下也是矍然一惊,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浣碧生母的名字。
从来,我只知晓浣碧是我的妹妹,而她娘亲的一切,没有人对我说,我亦是茫然不知的。
只是,绵绵,这样缠绵悱恻的名字,又出身摆夷,该是如何有一个妩媚动人的女子呢?舒贵太妃叹了一声,露出欣慰的神色,道:果然,母女俩长得这样像,好比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说着关切道:你母亲还好么?浣碧一时答不出,喉中哽咽,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几乎无法回答,只得回转身去拭泪不已。
我替她回答道:浣碧出生之时,她母亲就去世了。
所以爹爹抱她回来,自幼养育在府中。
舒贵太妃怅怅叹息,片刻道:是了。
绵绵与我同是罪臣之后,她更被永世没入奴籍,不得翻身,自然是不能嫁与官宦之家为妻作妾了。
怪不得她要称你为小姐了。
说着不由泪光盈然,垂首啜泣道:绵绵真是可惜了。
于是招手命浣碧上前,抚着她的额头道: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我心中也是伤感,抬头见玄清目光凝滞在我脸上,忙别过头去不去看他,只向舒贵太妃道:浣碧的母亲,可是与太妃熟识的么?舒贵太妃一壁安慰地拍着浣碧的肩膀,一壁向我道:从前从摆夷出来,我与积云是一道的。
当时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正巧遇上了同出摆夷归降大周的绵绵。
太妃十分感慨,当时她也不叫绵绵,而是叫碧珠儿。
绵绵是她后来自己改的名字。
说到此间,太妃只是无声地看着我,默默不语,唯有清朗目光深沉邈远。
我心头刹那一亮,仿佛有闪电划过心口一般突兀地照耀清明,脱口而出道: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因为爹爹的名字叫甄远道,所以她改名叫绵绵,是不是?舒贵太妃重重点头,唏嘘道:不错。
绵绵一心爱慕你父亲,所以才改了这个名字,以表情意深重,矢志不渝。
虽身在罪籍,她的情意只怕你父亲也是大为所动的。
我看着浣碧,她的一张脸哭得如梨花带雨,不胜清弱。
舒贵太妃说浣碧与她母亲长得颇像,除却她一双眼眸与我神似形似之外,她的一切都是脱胎于她的生母的吧,有线条柔和脸颊,小巧的下颌,气质温软。
那么那个绵绵,自然也如浣碧一般风姿清丽、容颜姣好。
何况摆夷女子能歌善舞,大有中原汉家女子缩没有的奔放执着,从她为爹爹改名,就可见一斑了。
浣碧伏在舒贵太妃膝上,抽泣道:爹爹说,娘死的时候还叫着爹爹的名字,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27青青河边草(下)我心中的惊悸如天空交错激荡的浮云滚滚。
其实爹爹与娘,不过是寻常的官宦夫妻,说不上有多恩爱。
然而生儿育女相伴在身边多年,到底是有那么些感情的,至少在我们儿女眼中看来,总是相敬如宾的。
而且,爹爹也有一名妾侍收在房中,是十来年前从江南买回来的。
那时娘总说爹爹毕竟是做官的人了,一房妾侍也没有总不成样子,又防外头说她拈酸吃醋是个不容人的,所以做主为爹爹买了来。
只是这位姨娘不过是个摆设罢了,一年里并不见爹爹与她有几次亲近,倒是这位姨娘寻常侍奉在娘身边的时候多,闲来只教教我们姐妹吹埙或是弄笛。
姨娘无宠,又没有生养,所以丝毫不能撼动娘的半分地位。
因而娘偶然说起一句来,总说是自己福气好,嫁与爹爹这样不好女色、不娶三妻四妾的官宦人家,倒是一生清静安耽了。
然而,娘竟是这样懵懂而不知不觉的人。
竟不知道,她一生的清静安耽之后,竟是这样一段深情掩藏在他丈夫和别的女人之间。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呵!周遭种着的柏树有厚重悠远的辛辣气息,呛得人发晕。
我心念电转,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来。
如果……如果,绵绵不是死得那样早,或者她终有一天会成为爹爹的妾侍,或者有一天她因为爹爹的宠爱骤然凌驾在娘之上,或者又被扶正。
那末,我还是甄家名分尊贵的嫡出大小姐么?或许今时今日,我是要与浣碧换一个个儿了。
想到此处,我不自觉地望一眼浣碧,强逼着自己咽下一口唾沫镇静下来,背心却已出了一背脊的冷汗了。
耳边舒贵太妃的声音清软传来,爹爹?你叫甄远道爹爹?她略一思量,已经了然道:是了。
绵绵的孩子怎么会不是甄远道的呢?因为你母亲是罪臣之后,你自然不能被承认是他的女儿。
所以你叫你姐姐作小姐,她也待你如妹妹一般,是么?浣碧点头拭泪道:小姐她,的确待我很好。
舒贵太妃连连颔首,道:绵绵从前的小名叫碧珠儿,你爹爹给你取名浣碧,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玄清颇感意外,看看我,又去看浣碧,最后目光停留在我们的眼睛上,道:难怪你们俩的眼睛这样像,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从前我第一次见到浣碧,听她说是你的近身侍女,只以为你们自幼一起长大,朝夕相处,所以才连眼睛也长得这样像。
浣碧抬头望着他,凄苦一笑,道:我与小姐虽然同父,可是我的娘亲,却连妾侍也不算。
我不过……是个私生女罢了。
我从不晓得浣碧的娘亲和爹爹之间有这样多的纠葛,爹爹也从不向我说起。
只有我知道浣碧是我的妹妹。
这件事,甚至连娘也从来不晓得,只以为浣碧和流朱一样,都是外头抱回来的丫头。
我心下对浣碧更是怜惜,若不是因为绵绵的出身的缘故。
想必从前在家中,浣碧也是甄家娇贵矜持的二小姐吧。
她的年纪,原本也就比我小了一岁的。
玄清拉起她,好言安慰道:没有什么私生不私生的话,在咱们几个人心里,从不会这样想。
浣碧绞着双手,低首死命咬着嘴唇,嗫嚅道:如今……你们都知道了……她忽地仰起头,一双碧清妙目泪光盈然,忽然哭了出来,低低道:王爷,你别瞧不起我。
玄清微微一愣,看我一眼,旋即柔和向浣碧道:自然不会,你母亲与我母妃是故交,又同为族人,我们身上流的都是摆夷人的血统,我又怎么会瞧不起你。
浣碧眼中的光亮愈来愈盛,仿佛是不信一般,问道:当真么?玄清含笑道:自然当真。
我几时骗过你了。
浣碧用力点点头,梨涡慢慢盈上如春风沉醉的笑容来,低低垂下头去。
我蓦然一惊,只觉得她此时此刻的容色娇美如丁香凝露,宝石流霞。
我竟从未发现,浣碧可以美到如此地步。
但见玄清对她软语安慰,自己仿佛远远旁观一般,隔了老远老远,隔了几重纱幕似的,这样可望不可及。
心底漫漫生出一股淡若无味的落寞和孤寂来。
我尽力转过头去不去看他们,只向舒贵太妃道:爹爹是先认识绵绵……是何姨娘呢,还是先与我娘相识?舒贵太妃怅然道:缘分这回事,岂是有先来后到的。
绵绵与甄远道,是在甄远道成亲之后才相识的。
想必甄娘子也知道,你爹爹与你娘亲婚前并未见过,相识一说更无从谈起。
他们缔结婚约,不过是汉人官宦人家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合的吧。
我脸上微微发烧,低声道:是。
那么你们汉家并不同于咱们摆夷一夫一妻,是可以娶妾的吧。
我再度点头,太妃道:虽然结识在后,而你爹爹又何尝不想娶绵绵为妾长相厮守呢。
只是绵绵命苦可怜,家中骤然得罪,才失去与你爹爹在一起的机会罢了。
太妃不觉得,我的娘亲也很可怜么?我惘然而笑,迎着舒贵太妃的目光道:我的娘亲,她做了爹爹一辈子的妻子,却从来不知道爹爹心里喜欢的一直是另一个女人。
虽然爹爹没法子给何姨娘一个名分,可是因为亏欠,因为思念,也因为浣碧,爹爹心里必定也是常常想念着姨娘的。
与娘相比,也不知道是谁更可怜了。
玄清回头盯着我,目光濯濯,我低头只作不觉。
舒贵太妃沉默良久,望我的目光也渐有怜爱之情,叹息道:这世间,总是有数不尽的可怜人。
我欠身福了一福道:太妃说的极是。
姨娘逝世多年,爹爹和娘亲也被远放川北。
逝者已然作古,我们能顾及的也只有生者。
浣碧是我的妹妹,哪怕今日我落魄到此,也不会放任她不顾。
我有件事我力不从心,只能尽一尽心意,求太妃和王爷相助。
舒贵太妃道:你且说来听听。
我娓娓道:浣碧年纪不小,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而耽误了她的终身,请太妃做主,为浣碧选一户好人家嫁了吧,也算为何姨娘了却一桩心愿了。
舒贵太妃含笑道:你这个做姐姐的,的确是个为妹妹打算周全的好孩子。
我竟想不到你有这份心。
说着笑吟吟向玄清道:清儿,母妃在这里自然是要求个清净了,不好插手这样的事,也插手不了。
浣碧是我故交的遗孤,也是你一心要守护的人的妹妹,母妃可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为浣碧好好寻一个好人家。
玄清轻浅而笑,一如浮光霭霭,母妃的嘱咐,儿子一定记在心上。
28浣碧(上)闲话了一晌,见太妃面有倦怠之色,我便起身告辞,太妃向玄清道:两个女孩子家回去不方便,你替我送一送吧。
玄清恭谨答了是,于是阿晋牵了御风跟在我与浣碧身后,玄清走在身边。
浣碧时时回头与阿晋说笑几句。
一行四人,漫步向甘露寺去。
我仿佛无意道:方才听太妃说起,王爷这几月去了川蜀一带。
玄清道:皇兄那一日忽然兴起,说我曾游历蜀中逗留多月,于是命我再度微服去川蜀一带,留心官员政绩如何。
仓促得命,于是草草收拾了就去了川蜀,本来还想让阿晋来禀告母妃,也来告诉娘子一声,可惜时间仓促,到底是来不及嘱咐一句了。
我微微一笑,如此一别,也快三月了。
他轻淡的笑容仿佛穿越林间的凉爽的风,带着植物汁液独有的茂盛清洁的气息,道:自从上次与娘子见过,已经九十七日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像听见谁拿着一把小铜锤子敲开了一枚胡桃的坚硬的外壳,咯一声硬壳裂开的声音,坚果的那种被包裹在坚硬后清涩又夹着甘甜的柔软香味倏然就撑满了整个荒凉内心。
浣碧悠悠笑道:王爷记性真好,又如此重视娘子,把娘子看得和太妃一样呢。
浣碧说者无心,我心中一沉,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眉毛一根一根收敛服帖下来,脸上已经转换了淡漠的神气,王爷博览群书、博闻广记,记性自然是好的,至于……玄清淡淡接口道:至于我去川蜀一事想要告知娘子,正是因为娘子的双亲皆在江州。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道:回来时转道去了江州,虽然耽搁了两天行程,总算不负此行。
这信娘子请看吧。
我的手在伸出去时有一瞬间的颤抖,浅黄色信封上别着一朵小小的粉色荷花。
他道:母妃的缸里开了第一朵荷花,我瞧着好,一并折来了。
往往书信里放一片荷花的花瓣,是表示远方人的思念与牵挂,更是家人密友间表示平安的花朵。
他却别出心裁别在了信封上。
他的目光肯定,用清越和带笑的声音对我说:快打开吧。
这是甄大人给娘子的家书呵。
我抖缩着手打开,爹爹熟悉的字迹依旧,工工整整写着,我与你娘俱好,安心即可。
闻得儿与浣碧同在甘露寺修身,亦好。
大局已定,莫做徒劳之工。
只不知珩儿如何,牵念不已。
各自天涯,各自珍重,切莫过于挂怀。
千言万语,爹爹的眷眷之心,只凝成了这几句,对我的心,对浣碧的心,对哥哥的心,皆在其中。
玄清道:信上你即可看出,甄大人笔力犹健,可见身子没有大碍。
我去之时,听闻大人在江州刺史一任上颇得爱戴。
大人自己亦道,远离京都朝廷,纷争既淡,过得亦舒心些。
我心下痛惜,含泪道:江州是何等地方,我虽未去过,却也知道。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爹爹与娘年事已高,叫我如何忍得。
语罢,声更呜咽。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让我抵在他的肩头依靠,轻声安慰道:江州虽苦,人却可以得一夕自在。
今番与甄大人一聚,听他言语之间颇有随遇而安的欣慰之意。
朝廷中纷争内斗无数,纵然风光繁华,然而甄大人到底年事已高,能有一方安乐清静之处,他亦能自足。
甄大人言语之中亦十分心疼娘子,比起后宫明争暗斗,甄大人更希望娘子能过得平和安静。
到底身家性命,是闭荣华富贵更要紧的。
身为父母,只盼儿女能平安,就是毕生最大的愿望了。
我啜泣道:只是不晓得哥哥怎样了?他慢慢伸出手来,轻轻抚在我的头顶,他衣衫柔软的布料,迅速吸尽了我的眼泪,我已派人去打听,你哥哥流放岭南,比不得甄大人还在为官,自然不能有家书。
只是听岭南的将领说起,你哥哥日夕辛苦劳作,修筑城墙,精神尚好。
只是……他停一停,你嫂嫂与侄儿过世之事,还瞒着他。
我悚然一惊,倏地抬头,这个自然。
哥哥能安心留在边地,精神尚好,只为以为妻儿都安好健在。
你不晓得我哥哥有多爱重嫂嫂和致宁,若被他知道……我自己也不敢想下去,捂着嘴不敢再说。
他道:我晓得,自然也会尽力帮忙瞒住。
昔日与珩兄同为平定汝南王一事殚精竭虑,亦算知交一场。
能出力处我一定尽力。
我骤然发觉,方才伏在他肩头软弱哭泣实是太亲昵亦太失礼了。
脸上热辣辣滚烫起来,忙稳稳退开两步,拭去泪痕,以素日的矜持筑起壁垒,如常含笑道:方才失礼,还请王爷不要见怪。
我小心把家书折好,贴身放在怀中,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然而在我心中,王爷送来的这封家书,不啻于价值连城。
我深深欠身,多谢王爷了。
玄清示意浣碧扶住我,道:清与娘子知交一场,娘子还要说这样见外的话么?他想一想,方才母妃说起浣碧的婚事,我倒有一个人选,不知娘子意下如何?他含笑,把目光落在阿晋身上。
我吃惊道:阿晋?浣碧脸上腾地红云滚滚,阿晋也吃了一惊,两人抬头异口同声道:什么?其实阿晋也算是个清俊少年了,玄清道:阿晋自小和我一起长大,人品我自然是能担保的。
而且浣碧与他也算熟识,算不得盲婚哑嫁。
阿晋抓耳挠腮,红了脸嗫嚅道:这个……浣碧慌张道:我不要。
我拉过她的手,柔声道:浣碧,你可是害羞?浣碧摇一摇头,玄清笑向阿晋道:阿晋,你可愿意娶浣碧姑娘么?阿晋一张脸涨的通红,见问到他,只绞着手里的马缰,使劲地一下又一下摸着御风的马鬃,低声道:啊?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玄清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大男人,肯就肯,不肯就不肯。
平时的机灵劲哪里去了?浣碧忽然挣脱我的手,整一整衣衫,屈膝道:王爷不必问阿晋了,即便阿晋愿意,我也是不愿意的。
小姐要在甘露寺中修行一辈子,若离了我,小姐孤单一人,即便有槿汐,我与小姐的情分也是不一样的。
今日我已坦诚说了,小姐是我的长姊,我是她的妹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人受苦,自己却贪福嫁人去了。
她说得冷静,亦字字恳切。
玄清温和道:你若嫁给阿晋为妻,常居在清凉台,与娘子也是可以常常见面的。
若不方便,接娘子去清凉台小住也可。
浣碧的声音在瞬间变得尖锐:那么王爷的意思,究竟是要我嫁给阿晋呢,还是借我和阿晋婚后让小姐小住清凉台,究竟是方便我们姐妹相见呢,还是方便王爷与小姐相见?有些话,王爷大可说的明白。
浣碧的尖锐和锋利似一把薄薄的刀片,一下一下刮在我脸颊上,让我羞愧而无地自容。
我喝止她:浣碧!我的脸色必定是苍白了,玄清蹙眉道:浣碧,你是在帮你的小姐,还是伤她的心呢?浣碧见我脸色大变,不由也着了慌,拉着我的衣袖低声呼唤:小姐……玄清的唇色微微发白,托住我的身子,呼道:嬛儿!我在巨大的震动中怔怔立住,他从没有这样称呼过我,嬛儿——以我旧日的闺名来称呼我。
很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的名字,即便玄凌,亦是称呼我嬛嬛的。
这一瞬,我的心情且悲且喜,恍惚中,竟有一种与往事重逢的感觉。
然而,那种感觉只是如闪电般的一瞬,我很快冷静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冷冷拨开玄清扶着我的手,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与矜持,轻声道:我的法号是‘莫愁’。
29浣碧(下)莫愁,这个名字,生生隔断了我与往事的不舍。
如今,我是带发修行的莫愁呵。
他的神色有刹那的失落和深重的哀伤,默默松开手去。
我淡缓了语气,浣碧是女孩子家,到底是害羞的,这样匆匆说定婚事也不好,不如回去之后,我细细问了她意思才好。
不用,浣碧的语气坚决而清冷,她依着一株杉树,身姿笔直而立,道:既然已经说了,那么便不必再分两次,一次说清楚了就是。
她的目光牢牢迫视住阿晋,咬着唇道:阿晋,你坦白说,你喜欢不喜欢我?阿晋何曾见过女子这样直接说话的,不由面红耳赤,急得都有些结巴了:不是不是!碧姑娘,我是喜欢你,可是我只是把你当做妹妹一样。
浣碧神色一松,像是舒了一口气,道:你不喜欢我,我自然不会嫁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可是最要紧的是,我也不喜欢你。
我浣碧不喜欢一个人,断断不会嫁给他。
哪怕她多喜欢我呢!浣碧看我一眼,她这心思,却是和我对温实初一模一样。
浣碧定一定神,道:若我有一天要嫁人,我自己会告诉小姐,不用旁人为我费心安排。
我若喜欢一个人,哪怕是嫁于他做妾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如今,我只想安安心心陪着小姐。
今日我便把话放在这里。
但愿我的婚事,以后不要再有人提起。
浣碧狠狠说完,像是了却了一件极大的心事。
然而到底是女儿家,当众说这样的话,一张俏生生的粉脸紫涨如血,跺一跺脚发足奔得远去了。
阿晋讪讪道:我到底是配不上浣碧姑娘的。
我好言道:浣碧的心气一向高,如今与我经历家变,难免什么事都看得淡了。
王爷见谅。
玄清也是懊恼不堪,向我致歉道:今日之事,是我鲁莽了,我只是想早日让浣碧有个归宿,却叫浣碧姑娘生气了。
我心中担忧浣碧,口中道:不要紧的,我回去好好劝她就是。
欠一欠身,也不及告辞,追了上去。
回到屋中时,槿汐悄悄儿上来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了?浣碧姑娘一回来就哭呢。
我进去一看,浣碧果然蒙着头躲在被子里嘤嘤哭泣。
我心中一阵凉复一阵,一时也无法劝她,只得先把那朵小小的新荷插在了瓶中。
次日起来时,发现瓶中供着的荷花一夜之间只剩了一条姿态完美、略微泛黄的茎干,浅粉色的花瓣零落散在瓷瓶周围,似一双双飞不起来的蝴蝶,沉静地躺着。
我微微叹息,亦是伤感不已,好好的花,一夜便落了。
新开的第一朵花,总是开不长久的。
浣碧的声音泠泠响在耳后。
她伸手拂落花瓣,收到一个纱袋中,等我放到太阳底下晒干了,再存起来吧。
我按住她的手,浣碧,你还难过么?她清浅一笑,我想了一夜,王爷是为我打算。
她的唇角淡淡一扬,在王爷眼里,我是舒贵太妃故交的女儿,为我安排婚事,嫁给他熟悉的人。
有什么不对?可是她眼中的寥落那么分明而清晰,在王爷眼里我就是跟在小姐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所以,能嫁的,自然是他的亲信随从,更是半点错也没有。
我叹一口气,道:浣碧,你一向聪明,可是不能钻了牛角尖。
即便昨日王爷不知道你是何姨娘的女儿,也知道我与你是情同姐妹的。
怎会是存心要把你轻易打发了配给小厮呢。
就因为他知道我与你如姐妹一般,又是太妃故交的女儿,才让你嫁于他所信任放心的人。
我为她撩开鬓边碎发,道:何况,你与阿晋一向谈得来,难免王爷错了主意。
浣碧起先只是静静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倏然抬头盯着我道:可是……她的笑意渐渐深了下去,王爷与小姐也是一向谈得来的。
她咬重了一向两个字,我矍然一惊,我也只是与王爷谈的来而已。
所以,你就疑心王爷是要借你的婚事接近我了,是么?浣碧咬着唇低头不语,片刻,道:我总觉得,王爷是对小姐太好了,还千里迢迢为小姐取来了家书。
那么……我问:温实初是如何待我的?我又是如何待他的?温大人从小就对小姐很好,小姐也很会拿捏分寸。
当日初来甘露寺,我见小姐受种种零碎辛苦,也是很想小姐能有个终身的依靠,哪怕是不为人知的也好。
当然,王爷的品性相貌、气度学识,样样皆在温大人之上。
可是……浣碧迟疑片刻,王爷是皇上的弟弟啊。
浣碧的话语,如同一盆凉水,兜头倒了下来。
我沉默,继而淡淡道:我何尝不晓得,他是他的弟弟。
况且,我对他,并没有半分别的心思。
浣碧情急,晃着我的身子道:我晓得昨日许多话,小姐听了会刺心。
可是即便小姐没有对王爷的心思,王爷也没有对小姐的心思么,有些事还是早早留心着就好。
咱们……咱们经不起了,是不是?是。
我是多么害怕我默然良久,仿佛是屋里点着的檀香,渐渐迷蒙了我的眼睛,我勉强笑着道:浣碧,你放心就是。
没有那样的事,王爷待我是知己,我亦待他是知己。
在宫里还是宫外,他都帮了我这样多,你何曾见他有一言一语冒犯我。
自然,我亦是晓得分寸的。
浣碧点一点头,依在我怀里,嘤嘤道:小姐,我从小没有娘,都是你一力照顾我。
如今,也是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了。
我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我晓得的,我晓得。
然而浣碧的话,一记一记落在我心上,我无声地叹息。
或许,我的确是该和玄清疏远了。
我与玄清的疏落,由此而起,心中到底存下了芥蒂。
于是,下意识的,再不往长河边去。
他是何等样聪明的人,晓得我的避忌,亦少有来往了。
有时候顺着风声,在寂静的午后,能听到阿奴嘹亮而欢快的歌声,依旧唱着那一首: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歌声穿过一层一层殿宇,栖落在甘露寺的每一片琉璃瓦上,静白厌恶地别一别嘴,淫词浪曲,亵渎佛祖啊。
住持却道:有心去听,自然是听得见的。
听而不闻即可。
我叹息,即便我无心,这歌声亦是落进我耳中了。
而浣碧,我却有几次发现她往长河边去,回来时,连鞋袜也被河水打湿了。
于是出口询问,她只说:我上次说的话似乎很伤王爷和阿晋的心,有时真的很想当面致歉。
她停一停,毕竟,王爷是待咱们很好的。
我默默,只道:浣碧,你这次说的话和上次又不一样了,仿佛自相矛盾。
浣碧噎了一噎,讪讪道:我不过说实话罢了。
那么,我问,你见到王爷了么?见过几次,她低头拨弄着衣带,然而他只看着河水出神,都只是阿晋和我说话。
我也无法开口致歉。
我嗯了一声,也不作他想。
玄清的关怀如常而至,只是,如今是经了槿汐的转告了。
有时让她把胧月的画像带来,有时,则问槿汐我好不好。
自然,按照宫里的情分,自然是槿汐与他更熟络的。
夏天很快过去,又快要到秋天了。
30出其东门(上)那一日中秋,原本也想如往年一般寂寥着过的。
左不过是我与槿汐和浣碧一同分食月饼而已。
到了晚饭时分,寺中众尼都去山上赏月了,唯留了我与槿汐、浣碧还在自己院中。
闻得外头一点马铃响,我耳朵尖听见了,便道:这个时候不知是谁来了,我去瞧一瞧吧。
开门出去,却见阿晋捧了一篮瓜果跳下马来,笑呵呵道:就知道这个时候甘露寺的姑子们都赏月去了。
王爷本想亲自过来的,可是宫里设宴,又有太后在,实实是走不开,不能来了。
他把篮子递到旁边浣碧手中,道:这些瓜果是娘子素日爱吃的,王爷特特地叫我挑了好的来给娘子,赏月总要吃点什么的。
浣碧接过笑道:王爷有心了,我替我们小姐谢过王爷。
我打趣道:以为你不敢来见咱们了呢,现在倒巴巴儿地跑来了。
浣碧跺一跺脚,羞道:小姐就爱拿我取笑。
阿晋挠一挠头,不好意思道:上回的事已经说清了,奴才只把浣碧当妹妹的。
我微笑叫槿汐道:咱们不是有月饼么,拿几个给阿晋吃,也算一同过节了。
阿晋听得这样说,眼中忽然冒出一些顽皮之意来,笑道:娘子说到月饼,我们王爷也有个月饼叫我拿来给娘子呢。
我有些不解,只是笑道:什么希罕月饼呢,巴巴儿地叫你拿来。
阿晋只是一味地笑,娘子看了就知道,王爷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一定要亲自送到娘子手上呢。
我侧首想了想,向他道:这样正经叫你拿月饼来,想必是什么难得的了。
不知是冰皮月饼呢还是双黄香莲作馅的。
阿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包裹,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地打开包着的油纸和素帕,无比珍重着送到我面前,娘子自己看吧。
不过是寻常月饼的样子,半点特别的地方也看不出,浣碧在一边疑惑着笑道:不是和寻常的一样么?我心下微微疑惑,于是掰开月饼一看,原来月饼正中是空心的,正嵌着一张小纸条,我取出展开一看,却是工工整整写着有备无患四个字。
我一时想不出是什么,于是问阿晋道:这是什么?阿晋笑嘻嘻道:王爷说今日是中秋,要赏等猜谜的,所以叫我拿了谜底给娘子,说娘子冰雪聪明,定能猜到谜面。
浣碧在一旁也猜不出来,笑着嗔道:阿晋,你家王爷最古怪了,猜谜猜谜,自然是猜谜底了,哪里有给了谜底去猜谜面的啊。
阿晋双手一摊,皱眉笑道:王爷的意思,咱们只有听着的份,难道拿话去驳么。
说着向我笑道:娘子费心了。
说完,却不笑了,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咱们王爷自己不痛快,却还想着要博娘子一笑。
阿晋一向说话心直口快,人也机灵,突然这样说,必定是有缘故了,于是也不支声,只淡淡看了浣碧一眼。
浣碧笑道:这可是笑话了,王爷是天潢贵胄,金玉之躯,即便有谁得罪了,一顿棍棒也就打发了,有什么不痛快的。
阿晋正色道:这话可错了,一则我们王爷不是这样的人,二则,王爷烦心的事是太后的意思。
太后说王爷年纪不小,已经为他相好了一位小姐做咱们清河王妃。
太后自己满意的很,说是不日就要安排着叫王爷见一见呢。
我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就去瞧浣碧,浣碧也是大大地意外,失声道:是当真么?阿晋愁眉苦脸道:当然是当真了,要不然王爷怎么会不痛快,近两年太后催得紧,说王爷二十四了,哪有这个年纪还不纳妃的,连个妾侍都没有,不成皇家的体统。
所以这回定的是沛国公家的小姐,芳名叫什么尤静娴的,听说十分贤淑温柔,不止太后赞好,连几位太妃也不住口地夸好呢。
我的心上突然泛起一阵说不出的一阵凉意,仿佛冬日里谁的手在冰水里湃过,又捂到了我的心口上来取暖。
明知道这种凉意是莫名的而且是不该有的,忙掩饰着和靖微笑道:这是好事,王爷的年纪若换了旁人恐怕都儿女成群了,也是时候该娶一位王妃住持家政了。
浣碧轻轻道:小姐……我含笑看着她,道:王爷要纳妃是好事,况且太后的眼光自然是十分不错的,咱们先贺喜王爷就是了。
阿晋听我这样说,嘿了一声,语中已带了几分不悦,道:我们王爷正为这事满肚子的不乐意呢。
我原以为王爷待娘子是知己,娘子也必定十分懂得王爷的心思,却不想娘子说出贺喜王爷这番话来,阿晋不爱听,先告辞一步。
说着气呼呼跃上马去,一扬鞭自顾自走了。
风声寂寂停下,四周皆是无声的寂静。
我手里握着从月饼里取出的那张纸条,手心紧紧攥着。
浣碧扶着我的手臂道:夜有些凉了,咱们进去吧。
我听她声音中颇有黯然之意,不似往常一般,回头看一看她,果然神情落寞。
我无声地叹息一句,轻轻道:浣碧,你是怪我方才说这样的话么?浣碧摇一摇头,片刻又点一点头,道:小姐是真心要贺喜王爷的么?阿晋不晓得,却瞒不过奴婢的。
我的忧愁如春草漫漫延伸出来,我极力让自己不去顾及,反问浣碧,那你觉得我该怎么说?除了恭喜什么都不是我该说的。
浣碧的指尖微凉如叶尖的一抹露水,这是喜事,可是谁也不会欢喜。
她微微低头,阿晋不是说,王爷也不乐意么?乐意不乐意,王爷的年纪到了,又是太后意思,难道真能违抗么?我别转头去,慢慢点上一枝檀香,烟火的气息和着檀香温暖平和的香气让我的心稍微踏实一点,却也更觉得凄微了。
浣碧倚在门上,看着我的动作,幽幽道:小姐烦心的时候,最爱点檀香了。
我的手微微一颤,随即淡定道:我觉得我烦心了么?浣碧只是摇头,笑一笑道: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能偶尔能见一次了。
我用力嗅着檀香的气息,良久方道:你很盼望常常见到六王么?终究,也不肯再多言了。
那是中秋节后的一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群尼都去晚课的时分,玄清踏着满地乳白月色而来,长身立在门前。
直到他的影子被光影移动到我的视线内的时候,我才发觉他来了。
微微一惊,很快起身道:你从不来这里的,今日怎么来了?他的神情闲闲的,恍若无事一般,只走近我微微笑道:在做什么呢?我搁下手中的毛笔,淡淡笑道:还能做什么呢,左不过是为太后抄录佛经罢了。
过几天芳若又要来取了。
他唔一声,静静翻阅我抄录好的经文,看了一晌,徐徐道:你的字又有进益了。
只是……他指着字看着我道:你是否心绪不宁,这几个字写得有些浮了。
我淡淡瞟了一眼,只作不经意道:王爷细心,这些都我都瞒不过你去。
见浣碧捧了茶进来,我方才微微笑道:多谢你昨日那个月饼,一时高兴所以才把字写得浮躁了。
玄清眸中一亮,唇齿间已蕴上了温暖的笑意,道:你猜到了。
浣碧泡的茶水是杭白菊泡的,微黄的花朵一朵朵在滚水里绽放开来,明媚鲜活的一朵一朵绽开来,绽出原本洁白的色泽来,连茶水都带着青青的色泽。
轻轻一低头,便闻得到那股清逸香气。
我晓得浣碧的用心所在,昨日阿晋的那番话说出来,我自然是不高兴了。
而阿晋一向心直口快,回去必定会把我的话一五一十告诉玄清,那么玄清必定更不高兴了。
所以她并不选别的茶来泡,只冲了白菊,这样平心静气的茶水。
我慢慢啜了一口茶,笑吟吟道:有备无患是谜底,要猜个谜面呢,实在是有些费劲。
我也想了半日往《三国》上想去,才知道的,却不知准不准?还要王爷来定。
他捧茶在手,只是笑,你且说来听听。
备,《三国》里指的是大汉皇叔刘备,刘备一生功业,建国蜀中,成为蜀国之主。
而无患即指平安。
我的手指轻轻弹在细瓷茶盏上,有清脆悦耳的响声,玎玎如铃。
我的笑容松弛而安定,蜀中与川北相近,王爷是想告诉我,我远在川北的爹娘妹妹都平安康健。
他的笑容欣慰而舒展,你全猜中了。
我派去的人已经来回报,你爹娘的身体都好,无一点病痛,而你爹爹这两年兴修水利,开挖渠道便利航运,政绩颇佳,在百姓间的口碑亦好,很得爱戴。
31出其东门(下)川北贫瘠之地,爹娘都好,我便稍稍放心了。
我心下感动,语气也不觉便得温柔,道:多谢王爷告诉我这些。
又担忧道:边地苦寒,爹爹的腿脚一直也不大好,若是身子骨酸痛可怎么好呢?玄清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新月的弧度,他说:过了中秋就要入冬,只怕时气越发不好。
昨日有边使入川,我便请温太医找了几方祛湿松骨的膏药,一并送去给甄大人了。
我心下安慰,更是感念他的细心体贴,于是道:多谢王爷费心了。
他朗声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费心的呢,费心的是温太医,一听说我要去的膏药是给川北甄远道大人的,连夜选了最好的药材研制了新膏药送到我府上的,我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心内低低的叹息了一声,也是感慰。
宫里,幸好还有个温实初。
然而也不愿意玄清多心,于是矜持笑道:温太医与我家本是世代相交的故友,如今肯这样帮忙也是难得的了。
微微黯然,这世间,本就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也难为温实初的一片心意了。
然而面上转了笑意,半是嗔道:只是王爷的谜语九曲十八转,要猜到当真是繁难不已。
若是简单的,以你的聪慧,一定是即刻猜出来了,又有什么意思。
他弹指笑着,似乎是在细细品味白菊茶的清雅滋味,昨日是中秋,我料想你必定会想家,所以特意选了个难解的谜题,也好舒缓一下你的思乡之情。
玄清总是这样,在无声无息处无声无息地给我以感动,并不是惊涛骇浪一般澎湃的幸福的冲击,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一点一滴地浸润,叫我并不会不自觉地去抵抗。
心里这样一点点地温暖着,仿佛茶盏中被水浸泡开了的一朵朵白菊,舒畅地伸展着。
忽地想起浣碧昨夜所说的那句话——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偶尔能见一次了。
想偶尔见一次也不能了,他不能,我也不能。
想到此,心里也不觉微微黯然,神色也寂寥了下来。
正巧浣碧捧了一大束菊花进来,不过是寻常的银丝蟹爪菊花,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是姿态自然,洁白如霜,亦十分清雅可观。
浣碧只远远站在南窗下,认真换了花束插瓶。
因她在,我一时也不说话,玄清也不便说,于是只沉默着相对坐着喝茶。
片刻,浣碧抱了换下的开到大半残败的黄菊下去。
她走得匆忙,一点细碎的花瓣从她的怀抱中漏了下来,焦黄到发黑的颜色,微微蜷起,似一点萎靡而焦灼的心。
他的婚事,他若不说,我是半个字也不会向他提起的。
只作不知罢了,我能说什么呢。
良久,茶亦凉透了。
他终于道:昨天,阿晋惹你生气了?我摇头,淡淡而疏离的微笑一直保持在唇角,阿晋说话一向爽利,若他说了什么,我也不会生气的。
他的眼睑微有些疲倦地半合着,轻轻道:他很多嘴,想了想又道:那么,你知道了?我的手指淡漠地划过桌面,道:知道了。
我只是为王爷高兴。
我慢慢道:沛国公尤府的小姐,自然是好的,何况太后又喜欢。
我含了一口茶水在口中,茶水亦是冰凉地洇在舌尖喉头,冷静道:沛国公当年与太祖皇帝一同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才有了这份功名,也是一刀一枪打回来的。
沛国公家世显赫,已经荣耀了百年,虽然现在手中早没有了实权,但家教甚好,教出来的女儿家必定是大家闺秀、风华出众。
静娴……我微微沉吟着笑道:一听就知道是温柔大方的好女儿家的名字,先恭喜王爷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滔滔不绝地说那么多话,仿佛身不由己一般,说得越多,心里那种凄凉的感觉越是浓重,像雾气一般一重一重地袭卷了上来。
玄清的神色随着我的话语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
他默然良久,忽然兀自泛起一抹优昙花似的微笑,含着淡淡的一缕愁绪,望着我道:你是真心恭喜我么?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别过头去,非常想。
可是终于按捺住了,笑到最柔和的状态,当然是真心恭贺。
他只是默不作声。
我不敢看他,只是他投射在茶水中的影子那么清晰,清晰地我不得不看到。
他的手伸过来一点,想要捉住我的手。
我一惊,本能地缩了回去,再不敢抬起头来。
他的笑容愈发冰凉,虽然是笑着的,可是一点愉悦的情绪也无,仿佛一张空洞的面具,让人看一眼,只觉得心里骤然被秋风苍茫地吹过,只余斜阳脉脉。
他的手,就要这样保持在离我一寸的距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凉意。
他的声音依旧平和,无论你是否口不应心,我只告诉你,我并不喜欢尤静娴。
他缓缓站起身来,负手站在窗前,那束银丝蟹爪菊洁白地明媚在他身前,窗外的梧桐树叶寂静落下。
有句话,正好能拿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思他的语气有些淡薄,淡薄中透露出不可更改的坚定,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1)尤静娴即便如何好到极处,偏偏不是我所中意的。
有女如云,匪我思存。
他竟拿这句话来表明他的心迹。
我无话可说,只低低叹息了一句,道:可是太后十分中意尤家小姐,王爷也的确是该成婚的年纪了,难道要一直这样拖下去么?他的目光灼灼如火,明亮如赤焰,太后不知道,你却是知道的,缟衣綦巾,才是聊乐我员。
(2)心头剧烈地一震,缟衣綦巾,我不正是修行的缟衣人么?他那样直接地说出来了,不迂回,也不婉转。
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逃避了,纵然明白他的心意,纵然明白,那又如何呢?于是道:王爷即便不中意尤家小姐,太后也会为你挑选其他匹配的婚事,王爷拒绝得了尤小姐,也能拒绝以为的每一位么?太后的凤意,并不是好婉辞的啊。
我清一清有些含糊的嗓子,道:王爷方才说‘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可是缟衣綦巾之人对王爷,未必是王爷对她的心思,王爷又是何苦呢?有秋叶翩然飞舞如蝶,那样金黄的颜色,竟是天凉好的秋的季节了。
他站在无数落叶之前,缓缓道:纵使母后一定要指婚,我拼死不肯也就是了。
母后再坚持,终究也拗不过我自己的心意。
我不是君主,婚姻之事不会关联国运,母后也是不会太勉强我的。
他望着我,目光中的灼热没有一分退却,却如涨潮的水,水涨船高,至于缟衣綦巾之人是否心意与我相同,我只坚持自己的心意等待她就是了。
因为清相信,精诚所至,总有金石为开的一天。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坦白地对我说出他的心意。
我倒抽一口凉气,回过呼吸来竟有一点一点蔓延的暖意。
几乎有一刹那的动摇,终于还是没有再想下去。
索性不愿再理他,只说:精诚所至,或许会有金石为开的一天。
只是妾心若如古井,誓不愿意再起波澜,再多精诚,也未必有用的,何必白白用心呢。
他却以坦然的笑迎接我的冷淡,道:是否金石为开,清只管倾尽精诚就是。
他看向我,只道:清只希望,娘子再不要说‘恭喜’二字,清实在害怕之极。
我哀哀叹一口气,浅笑道:好。
我再不随便说就是。
只是真有那一日,你也不让我真心恭贺一下么?他的眉头蹙了起来,我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
他的笑意终于温暖起来,道:你可知道,昨晚阿晋告诉我你恭喜我的事,我真真是要被你气疯了,恨不得立刻从家宴上跑出来和你好好理论。
我啐了一口,淡淡道:我本是好心,你何必找我理论呢。
我微笑出来,清河王一向自负从容悠闲,谦谦君子,从不晓得你也会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
也就你这样气我罢了。
他悠然叹息着苦笑,也就你能这样气到我。
我低低笑了一声,再也不言语了。
(1)、(2)、出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全文为: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
虽则如荼,匪我思且。
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翻译后意思为:漫步城东门,美女多若天上云。
虽然多若云,非我所思人。
唯此素衣绿头巾,令我爱在漫步城门外,美女多若茅花白。
虽若茅花白,亦非我所怀。
唯此素衣红佩巾,可娱可相爱。
此诗是男子表现自己爱有所专。
32病心(上)渐渐入冬,我的劳作依旧繁忙,身体却日渐变得疲倦,常常在深夜里咳嗽不已,秋末冬初的燥气逼迫得我无法安睡。
自中秋那一次以后,我再不许玄清道甘露寺来。
心里隐隐觉得,温实初来是无妨的。
而他来,若被人撞见,只怕又不必要的是非张扬。
而我,是不愿意他被传言牵连的。
天气冷了,我也懒怠往长河边去。
或许并不是懒怠,而是想起太后对他婚事的关注,我便迟疑驻足了毕竟,我与他是不适合的。
佛门姑子与天潢贵胄,天子废妃与俊逸少年,无论怎么看,都是不搭边的。
于是,往往只是槿汐去见他。
槿汐这次回来,却是包了小小一盅冰糖炖雪梨,尚有余温。
她道:奴婢上回偶然和王爷提了提娘子的咳嗽,王爷这回就拿了冰糖雪梨来,让娘子润肺的。
我正低头抄录佛经,听了只道:搁在一边吧,我抄完再吃。
槿汐站在一旁看我写了一会儿,道:芳若倒有两个月没来了呢。
我点头道: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又从昌嫔进了德仪,正在得宠的时候。
芳若又要常常带着帝姬去太后那里,自然忙碌些,没功夫常常来拿佛经了。
槿汐在耳边轻声道:芳若不来也是好事。
她来得勤表明后宫某些嫔妃盯娘子盯得紧,所以她要常来看顾娘子的安危。
她若不常来了,也就是说宫里有些人对娘子也渐渐松懈了。
我蘸饱了墨汁,淡淡道:我出宫也两年,明知我是回不去的,日子久了,她们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何况,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正在得宠的时候,多少人的心思眼睛都在她身上呢。
只是……槿汐迟疑着道:听说是胡德仪再不能生了。
哦?我搁下毛笔,看着她道:你如何得知的?前两日温太医送些止咳的药来,娘子出去了。
奴婢和他闲聊时说起的。
温大人说,胡德仪因为生育和睦帝姬伤了身子,再要有孕就难了。
槿汐依旧低眉顺目。
我心思一转,那胡德仪自己知不知道?恐怕不知道,若是知道,这样伤了身子的又有什么痕迹肯寻呢。
生孩子么,总是有风险的。
即便晋康翁主生气伤心,也是查不出什么的。
我冷冷一笑,胡德仪是晋康翁主的女儿,她的孩子不会生不出来。
而一个帝姬,生下来又有什么要紧,在宫里的人眼里,要紧的是以胡德仪的得宠,以后却不能再生了。
再无后患。
何况生下的即便是皇子,养不养得大也未可知。
而这一招永无后患,却是绝妙的。
我淡淡道:那皇上知道么?自然是不知道的,若知道了追究起来,终究也不是妙事。
槿汐微微含笑,皇后的功力倒是见长了。
只是可怜了胡德仪!胡德仪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皇后还在。
我凄微一叹,打开了碗盅,洁白如玉的小盅里安静躺着几片雪梨,汤色雪白透明,我舀了一口,那股清淡的甜意缓缓沁入心脾,仿佛真是在润泽我干燥郁结的脾肺。
槿汐收拾好我抄录好的佛经,和言道:其实温大人‘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心意也是好的。
只是一把玉壶,怎么比得上一盏冰糖炖雪梨来得贴心落胃呢。
我咳嗽两声,脸颊泛起妖异的潮红。
我攥紧手腕上的佛珠,轻声道:槿汐,你今天的话多了。
可我心里却明白,即便我不见玄清,他的关心,也总是无时无刻都在身边的。
天气渐冷,我的咳嗽日复一日的沉重起来,原本只是夜里咳嗽着不能安眠,又盗汗得厉害,渐渐白日里也咳喘不止,常常镇日喘息得心肺抖擞,脸色潮红,伏在桌上连字也不能好好写。
浣碧与槿汐急得了不得。
浣碧亲自去了趟温实初的府邸,回来垂头丧气道:说是宫里头的胡德仪产后失调,留了温大人在太医院里,好多日子没回府了呢。
我咳嗽着艰难道: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正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又是晋康翁主的女儿,自然十分矜贵。
槿汐愁道:可怎么好呢,冰糖雪梨吃了那么多下去,枇杷叶子也炖了不少,少说也吃了一颗枇杷树了,怎么一点也不见好。
此时槿汐手里端着一碗燕窝,好声好气道:王爷那边悄悄送来的燕窝,最滋润不过的,且喝了吧。
我摆手道:哪里那么娇气了,不过咳几声罢了。
浣碧急得脸色发白,道:这哪里是咳两声的事,人都要咳坏了。
左右这半个多月来竟咳得一夜也没睡好过,静白竟还打发小姐去溪边洗那么多衣裳,我瞧着就是劳累过分了。
槿汐拉一拉浣碧的袖子,低声道:姑娘少说两句罢,为了娘子咳嗽得厉害,多少闲话难听呢,竟说娘子得了肺痨了。
浣碧气结,道:谁这样胡说了?我瞧着小姐就是这样被她们折磨坏的!我喘得喉头紧缩,哑了声音道:少说两句罢。
正说话间,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闯进一群姑子,为首的正是静白,她一脸不耐烦地嚷嚷道:咱们甘露寺里不能住得了肺痨的人,还有香客敢来么?百年古刹的名声可不能断送在这种不祥人的手里。
浣碧气得嘴唇发白,道:谁说我们小姐得的是肺痨?哪个大夫来看过?这样满嘴里胡咀,不怕天打雷劈么?静白一把扯开浣碧,皱着眉头道:就算不是肺痨,也和肺痨差不离了。
这样日咳夜咳,咳得旁人还要不要住了。
看着就晦气!我少不得忍气吞声,哑声道:对不住,我身子不好,牵累大家了。
一个小姑子伸着脖子尖声道:要知道牵累了旁人,就赶紧走,这样死赖活赖着招人讨厌。
静白眼珠子一转,见桌上正放着一碗燕窝,立时喉咙粗起来,叉着腰尖声得意道:你们瞧!她可是个贼,现成的贼赃就在这里呢!我的耳膜被她的大嗓门刺得嗡嗡地疼,听她这样红口白舌地诬赖,我纵然涵养功夫再好,也不由微微作色,道:说话要有凭有据,我何曾偷你什么东西。
静白颇有得色,指着桌上的燕窝严厉了口气道:甘露寺里只有我和住持师太才吃燕窝,你这燕窝是哪里来的?我微微变色,示意槿汐和浣碧不要开口,这燕窝的来历如何能说呢?静白掰着指头道:那太医总有好些天没来看你了,你可别说这燕窝是他拿来的。
宫里头的姑姑也两三月没来了,还有谁给你送燕窝来?住持师太的燕窝和我的放在一处,每日都是我的徒弟莫戒炖好了送去的。
你若不是从我房里偷的,难不成那燕窝还长了腿自己跑到你碗里的么!静白身边的几个小姑子附和着道:就是就是,她每日拾了柴火回来都要到师傅房里来说一声,必定是她嫌师傅苛待了她所以心生报复偷了燕窝吃。
我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既然燕窝总在静白师傅房里,又是日日吃的东西,若少了早早就该发现去找,怎么眼瞧着到了我这里才说起有贼这回事来?静白一怔,大手一挥道:没有那么多废话和你说。
你若有本事,只说这碗燕窝是从哪里来的就是,若说不出来,就是偷了我的!浣碧急道:怎么就许你又燕窝,不许旁人有燕窝了!静白嘿一声笑道:旁人或许还有家里人送些东西来!可莫愁是什么人,她是宫里头被赶出来的不祥人,无亲无故,她怎么会有那么贵重的燕窝,贼就是贼,抵赖也不中用!说着一叠声道:去请住持!旁边围观的姑子一个个冷笑着窃窃私语,巴不得看笑话儿。
我何曾受过这样的污蔑,不由气得发怔,胸口翻江倒海般折腾着,窒闷得难受。
33病心(下)住持很快就到了。
她怜悯地看着我,道:如何病成了这个样子?我胸口沉沉地闷着,呼吸艰难。
静白道:住持,人赃并获,莫愁是偷了燕窝的贼了。
咱们甘露寺百年的名声,怎么能容一个贼子住在这里败坏!我双拳紧握,忍住泪意缓缓道:住持,我并没有偷。
住持轻轻叹了一声,道:方才说肺痨是怎么回事?我摇头,我并没有得肺痨,也没有大夫来看过说是肺痨,只是咳嗽的厉害。
可有在吃药么?浣碧扶着我的身体,道:照药方抓着吃了,还不曾见效。
一个小姑子道:莫愁这样日夜咳着总有大半个月了,其实早两个月她就在咳了,只没那么厉害。
若不是肺痨,怎么吃了那么久的药都不见好呢?众人附和着道:你瞧她这样瘦,一咳起来脸又红成这样了,多半是治不好的肺痨,断断不能和她住一块儿了。
住持环视众人,神色悲悯而无奈,看向我道:眼下……你身子这样不好,大家又断断不肯再和你共处,不如还是先搬出去吧。
我心里空落落地委屈,道:住持知道我已经无亲无故,现下一时三刻能搬到哪里去呢?浣碧悲愤道:住持也不能主持公道么,只能听着一群姑子乱嚷嚷,未免也太耳根子软了。
浣碧话音未落,静白已经一步上前,劈面一个耳光,喝道:住持也是你能指责的么?!浣碧又羞又气,捂着脸死命忍着哭,牢牢抓着我的手。
浣碧的手微微发抖,她与我,都不曾受过这般屈辱。
槿汐上前道:住持可否听奴婢一句,娘子的病是否肺痨还不知晓,只是娘子现在这样病着,她瞧一瞧天色,外头又像是要下雪的样子,一时间要往哪里搬呢?不知住持可否通融几日呢?槿汐一说完,以静白为首的姑子们一径嚷嚷了起来,杂乱着道:她这样病怏怏的,怎么和咱们一起住!日咳夜咳,咱们还要不要睡了!她可是个贼,今日偷燕窝,明日还不晓得要偷什么呢!最后汇成一句,若莫愁住甘露寺里,咱们都不住了。
我见住持头如斗大,左右为难。
一时激愤,盈盈向住持行了一礼,道:既然甘露寺容不下我,我也不该叫住持为难。
只一样,我并不是贼,这燕窝也不是偷来的。
我回头向浣碧与槿汐道:既然甘露寺容不得咱们,咱们走就是了。
说着吩咐,把箱笼都去收拾了。
浣碧含泪答应了一声,正要和槿汐收拾衣裳,静白跨上前,促狭道:既是贼,那这些箱笼咱们都要一一检查过,万一被你们夹带了什么出去……住持道:静白,莫要再说了!静白未免不甘心,翻了翻白眼,终究没有再动手。
我又气又急,胸中气血激荡,眼前一阵阵发黑,脚步发软。
只得斜坐着看浣碧和槿汐收拾。
众目睽睽之下,斜刺里忽然冲进一个人来,正是莫言。
她抱胸而立,道:你要走?我点一点头,道:是。
她冷冷环视众人,道:这种地方不住也罢。
我送你出去!说着手脚利索地帮浣碧和槿汐一起收拾起来。
住持微微叹息,向我道:甘露寺在凌云峰那里还有两间禅房,你先去住着安心养病吧。
一切等身子好了再说,再不济,也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强忍着不适,微微点头。
东西收拾完,莫言看我道:你脸色这样差,怎么走去凌云峰,外头的样子又像要下雪,我背你去吧。
说着一把把我背起来便向外走。
背后又小姑子嘟囔了一声道:果然是会乔张做致,翻个山从甘露峰道凌云峰而已,还要人背着。
莫言冷冷回头,狠狠道:谁再要有啰嗦的,尽管来找我说话。
周围鸦雀无声,莫言冷冷哼一声,背着我疾步走出。
山中阴阴欲雪,风刮在脸颊上像刀割一样疼。
好在凌云峰与甘露峰相近,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
浣碧哎呀一声,抱怨道:这可怎么住呢?三间小小的禅房,一明一暗两间卧房并一个吃饭的小厅,前面还有一个小院子。
只是仿佛很久没人住了,破败而肮脏。
槿汐打量了几眼,道:收拾着还能住的,院子里又有树,夏天住着不会热,朝向也还可以。
只是要自己辛苦着收拾了。
于是一起动手,整整收拾了两天才勉强能住人,莫言又帮忙糊了窗子整了屋顶,总算赶在落雪前住了下来。
莫言道:下了雪保不准要封山,我也不能常常出甘露寺来看你,你好自保重吧。
我勉力笑着,多谢你,总归是要麻烦你的。
她拍一拍手,那有什么,你住这里也好,省的天天被静白那些人聒噪折磨,好生养着吧。
她想一想又道:你别怪住持,她有她的难处。
我点头,我晓得,并不怪住持。
莫言道:静白她们本就瞧着你不顺眼,如今宫里的人几个月不来看你,她们当然就一味地作践你起来。
我胸中闷得难受,叹息道:没想到,连甘露寺这样的佛寺也不得清净。
莫言冷笑道:佛寺就建在俗世里,能少了是非么?好了,你且养着吧,脸色这样难看。
大雪在傍晚时分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本是下着雪珠子,沙沙地喧闹着打着窗子,浣碧和槿汐趁着落雪前拾了些干柴火来烧着。
屋子里虽然收拾干净了,可依旧是冷,小小的火盆的热量几乎无法烤暖身子。
浣碧和槿汐就着火盆坐着,能盖的衣裳被子全盖在了我身上。
我的身子依旧微微发抖着,明明觉得冷,身体的底处像有一块寒冷的冰,身子却滚烫滚烫,燥热难当。
我含糊地半睁着眼睛,薄薄地窗纸外落着鹅毛样的大雪,漫天席地地卷着,卷的这世界都要茫茫地乱了。
浣碧和槿汐的手冰冷地轮流敷上我的额头,我沉沉地迷糊着。
恍惚中,仿佛是浣碧在哭,脑子里嗡嗡地,好似万马奔腾一般混乱着发疼。
热得这样难受,像夏日正午的时候在太阳下烤,像在灶膛边烧着火,体内有无数个滚热的小火球滚来又滚去,像萤火虫一般在身体里飞舞着,舞得我焦渴不已,用力地撕扯着盖在身上的衣服被子。
迷迷糊糊地,像是抱上了一块极舒服的大冰块,丝丝地清凉着,安慰下我身体里的焦热和痛楚。
那冰热得融化了,过了须臾又凉凉地抱上来。
那种凉意,像夏天最热的时候,喝上一碗凉凉的冰镇梅子汤,那种酸凉,连着五脏六腑每一个毛孔都是舒坦的。
我翻一翻身,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大病一场。
34不辞冰雪(上)我仿佛病得很严重,依稀又无数人影在眼前晃动,只孱弱着无力去看清。
每日恍惚醒来不过就着旁人的手茫然地吞下药汁,也丝毫不觉得苦。
偶尔吐出来,又被一口一口地喂进去。
有时含糊地说上两三句话自己也不知所云的话就觉得倦意沉沉袭来,连眼睛也懒怠睁开了。
索性重新和被昏昏睡去。
真正清醒过来那回,天已经要亮了,口中只觉得焦渴不已,摸索着要去拿水喝。
眼中酸酸的迷蒙着,周遭的一切在眼里都是白蒙蒙的毛影子晃悠悠。
好久才看得清了,却不晓得在哪里。
只见窗帷密密垂着,重重帷幕遮着,几乎透不进光来。
只在窗帷的叠合的一线间,缝隙里露出青蓝的一线晨光。
只那么一线,整个内室都被染上了一层青蓝的如瓷器一般的浅浅光泽。
四下里静悄悄的沉寂,燃了一夜的蜡烛已经残了,深红的烛泪一滴滴凝在那里,似久别女子的红泪阑干,欲落不落在那里,累垂不止。
眼神定一定,竟见是玄清横躺在窗前纱帷外的一张横榻上,身上斜搭着一条虎皮毯子。
他睡得似乎极不安稳,犹自蹙着眉峰,如孩子一般。
让人不自觉想去伸手抚平它。
晨光熹微透进,和着温暖昏黄的烛光透过乳白色半透明的纱帷落在他脸上。
他原本梳得光滑的发髻有些散了,束发的金冠也松松卸在一边。
偶一点风动,细碎的头发被风吹到额上,有圆润的弧度。
从前只觉得他温润如玉,总是叫人觉得温暖踏实,却也不在意他相貌如何。
如今安静看着,却觉他双目轻瞑,微微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人似巍峨玉山横倒,就连这睡中的倦怠神情都无可指摘之处。
他本就气度高华,恬淡洒脱,此刻却有着一种平时没有的刚毅英气来。
我低低叹息了一声,他又怎会只是寄情诗书、抚琴弄箫的闲散宗室、玩世不恭之徒。
当日一箭贯穿海东青双眼,立马汝南王府的英雄少年,亦是他不轻易示人的另一面啊!若不是因为他是舒贵太妃的儿子,若不是因为他是先帝曾经属意的太子人选。
他此刻的人生,便会是另一番样子了。
恐怕一生功业显赫,不会下于最鼎盛辉煌时的汝南王。
我凝视于他,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见他身子一动,身上的虎皮毯子几乎要滑落到地上来了。
房中虽暖,但少了遮盖,亦要得风寒的。
我心下一动,蹑手蹑脚起来。
不想长久不起床的人,病又未好,脚下竟是这样虚浮无力。
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刚要走一步,眼中金星乱晃,嗡嗡作响,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触地处却是软绵绵的,有个人嗳呦唤了一声。
我吓了一大跳,却见浣碧蜷缩坐在床边打盹,我却是跌在了她身上。
浣碧迷蒙着眼睛,见是我,惊喜着低呼道:小姐醒了?不过一句话的功夫,玄清已经陡然惊醒。
他一把抛开毯子跳了过来,遽然稳稳扶住我,大喜道:你好些了?他怀抱里的气息这样冲到我周遭,熟悉地将我牢牢裹住。
我病中站立不稳,只得依在他臂中,不由又羞由窘。
一抬头正见他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神色关切至极,心中微微一颤,口中柔声道:好了。
我迷茫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在哪里?玄清道:是我的清凉台。
你病得这样重,我便把你接来了清凉台看顾。
我轻轻嗯一声,不由嗔道:方才睡觉也不好好睡,被褥要掉下来了也不知道。
他握住我的手臂,喜色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你瞧见我睡着的样子啦?我嗯一声,奇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他喜不自胜,在我耳边极低声道:你是瞧见我的褥子要掉下来了才起身的是不是?我脸上灼热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不去理会他,只问浣碧,温大人呢?浣碧哎呀一声,我是欢喜糊涂了,方才温大人守着的,我瞧他困极了,便请他去客房休息了。
我这便去请温大人过来给小姐看看。
浣碧欢喜出去了。
我挣开他的怀抱,低着头依床坐下,只不理玄清。
他转到我面前,挠一挠头低声笑道:方才的话就当我胡说罢。
我只是觉着,我睡着的时候倒比平时耐看些。
他这样说话的神气是很有几分孩子气的。
我再忍不住,噗嗤笑了出声。
如此,温实初来看过一晌,也是欣喜不已,道我好了许多了,接下来便是安心静养就好。
我轻声道:实初哥哥怎么也来了?他忧色重重,道:那日我刚为胡德仪看顾好了身体出宫,才回府就听说清凉台来了人要召我去瞧病,我一赶过来却是你。
当时可把我吓坏了,你发着高烧,人都说胡话了,又一直昏迷着。
我发愁道:我究竟是什么病呢?温实初叹气道:你是当初产后失于调养落下的病根子,平日里又操劳太过,如今天气一冷旧病复发,加之日夕思虑过重,才得了这病。
现下已经好多了,只好好调养着吧,培元固本才是根本。
我道:既然实初哥哥也说我好多了,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回去?才说这一句,玄清便道:这样着急回去做什么,身子还没好全呢?要安心静养,清凉台少有外人到访,是最好的所在了。
温实初微微沉吟,看了我与玄清一眼,道:其实清凉台也未必好……玄清正要说话,却是浣碧软软道:若是清凉台不好,还有更好的所在么?总不成住到温大人府上去,虽说离大夫是近了,可是太不成个体统了,又容易被人察觉了。
而且小姐现在的身子,是能腾挪奔波的么?温实初语塞,半晌只能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浣碧笑吟吟打断道:温大人的意思是什么意思自己晓得就好了,不必说与我们听。
王爷是无心听,我是没空听,小姐是没精神听,所以还是不必说的好。
我心中暗笑,温实初未必没有存了要我去他那里住的心思。
然而浣碧这样一言两语,便把他的心思都拔了个一干二净。
我暗暗称赞,果然是与我一同长大,姐妹连心的浣碧。
我左右不见槿汐,问道:槿汐可去哪里了?浣碧道:我陪小姐上了清凉台,槿汐在那边屋子看家。
有什么事互相照应着。
我点头道:也好,若槿汐也跟来就不好了。
玄清微笑的目光温和扫过浣碧,笑容满面道:当时急着送娘子到清凉台,随意找了个宽敞地方就安置了。
如今既好一些,这屋子也不是长久能住的好屋子。
既要养病,不如去萧闲馆住最好。
我微微颔首,住哪里都是一样的。
实在不必大费周章。
玄清微微沉思,道:也好,等你再好些再说罢。
说着双掌啪啪轻击两下,从外头进来两名女子。
我靠在床边细细打量,却是两个妙龄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左右,容长脸儿,肤色白净,蜂腰身段,很有几分标致。
细看去却不是普通侍女的打扮,两人皆是桃红间银白的吴棉衣裙,头上簪一对细巧的银梅花簪子并一朵茜色绢花。
玄清神色关切,娓娓道:你这样病着,浣碧一人照顾也是十分辛苦。
这两日外头煎药的事都是她们在帮忙,如今就进来和浣碧一同照顾你。
他说到两名女子时口气温和而客气,我与浣碧对视一眼,她眼中也是疑惑不定。
我晓得她一对如我一般,也在疑惑这两名女子是否玄清的侍妾。
35不辞冰雪(下)于是眼波斜斜一动,浣碧看懂我的眼色,忙笑道:这样怎么好呢?小姐原是我自幼便服侍的,如今我一人照料着也足够了。
不必再费王爷的人手。
玄清神色有些倦怠,道:你放心,若是不好,我也不会打发了来照顾你家小姐。
这两日你目不夹睫,也十分辛苦了。
浣碧正要说话,我抬首见玄清神色不对,脸颊绯红欲染,双目欲闭未闭,似乎十分疲倦。
想起方才他怀抱之中气息滚热不似寻常,想是感染风寒发烧了。
我一时急起来,也顾不上别的,忙看温实初道:王爷的情形似乎不对,你且瞧瞧。
温实初忙上去把一把脉,再看一看玄清的舌苔,道:王爷是辛劳过度,又着了风寒,是而发热了起来。
赶紧捂着被子好好睡一觉发发汗,我再开些疏散的药来吃下,也就不碍事了。
浣碧忙忙扶住玄清的手臂,道:我叫人送王爷去歇息吧。
玄清笑着摆一摆手道:哪里那么娇贵了,等下再去也不妨事。
温实初嘿一声埋怨道:那一日王爷赶来看嬛妹妹时穿的衣裳便少,这两日又辛苦了,还是好好去睡一睡吧。
浣碧忙应了,转头向外头唤道:阿晋,快进来扶王爷一把。
玄清苦笑向我道:看来我少不得要去睡一睡了,你好好休息罢。
我连连颔首,又嗔道:自己也病着了,还只顾着别人么?快去罢。
于是二人一同扶着玄清出去了。
我向温实初含笑道:我这里不要紧了,你先去瞧瞧王爷吧。
温实初盯我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好似很关心清河王?我心下咯噔一下,道:我待你和他都是一样的,谁又不关心了?我才好一些,你便又要来招我么?我话说得急了些,不免咳嗽了两句。
温实初顿时面色大变,忙忙告饶道:是我的不是,惹你生气了。
这样一咳嗽,越发难受了。
我极力平一平气息,缓和了道:清河王一向仗义,在宫中时就对我多有照拂。
如今又是这里的东道主,拼死救了我回来的。
我不过寻常问候两句而已。
我微微沉吟片刻,终于道:何况他是宫里的人,又是他的弟弟,我怎么会……言及此处,自己的语调也有些伤感了。
温实初满脸懊恼,道:是我不好,惹你难过了。
我以后再不胡说就是了。
然而他思量一晌,小心翼翼地哀怨道:然而我总觉得,你对他比我对我好些。
我哭笑不得,只得道:如此我也便好好关心你一下,你连日照顾我辛劳得很,也早早去歇息吧。
他还要再说什么,我道:你若再说,我以后的身子便再不要你治了。
温实初无奈,只得悻悻告辞了。
眼见温实初离去,突然一个女孩子俏丽的声音道:这太医还真当可爱,我简直忍不住要笑了。
我回首看去,正是方才那两名女子。
她们却也乖巧,见我看去便满面含笑伶俐地向我福了一福,道:给小姐请安。
说完俱是嫣然一笑。
我并不清楚她们的身份,只得生生受了她们一礼,含笑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呢?一个高挑些的道:奴婢叫采蓝。
另一个圆润活泼些的道:奴婢叫采蘋。
我听她们自称奴婢,晓得不过是得脸的侍女,或许是玄清的近身侍女。
我不觉哑然失笑,问道:这名字可是王爷给你们俩取的?叫采蘋的侍女已经快言快语道:小姐怎么知道的?我斜靠在被子上,笑道:采蓝、采蘋都是《诗经》里头的名字。
清河王当真是风雅之人。
我轻轻吟诵道:‘采蓝’取自‘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采蘋’则取自‘于以采蘋?南涧之滨’。
都是很雅致的名字。
采蘋粲然露齿一笑,道:奴婢们哪里知道好不好,只是小姐念的句子,在王爷给奴婢们取名时是听王爷念过的,只不过咱们记不住罢了。
我盈盈一笑,心底又担忧着玄清的身体,便觉得有些疲倦了,采蓝和采蘋服侍我睡下。
这一觉沉沉,再醒来时已经是向晚时分了。
浣碧已经回来,在我身边坐着。
采蘋和采蓝远远在门边坐着,三人并不说话。
浣碧见我醒来,忙服侍我喝了水,又让采蘋和采蓝去厨房拿白粥、小菜来侍奉我吃晚饭。
我瞧浣碧与采蘋、采蓝说话的语气客套而疏离,并不像她平时的样子,不免有些疑惑。
趁着二人去厨房,悄声向浣碧道:你不喜欢她们俩么?浣碧笑一笑,淡淡道:哪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只是小姐知道我性子沉静些,采蘋、采蓝都是性子活泼的人,未免有些合不来。
我微微一笑,那有什么呢?我语气有些伤感,从前流朱的性子,不是和你顶合得来么?浣碧低着头扭一扭衣裳,只拨弄着自己的指甲道:流朱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不一样了。
何况采蘋与采蓝两位姑娘或许是王爷的亲近之人,我与她们走得太近了,未免有人说咱们巴结……我笑着叹气道:你这性子,实实是多想了。
我想一想,又问:你方才回来时,王爷好些了么?浣碧低头片刻,眉目间有一点浅淡如雾的忧愁,强打着精神道:小姐说笑呢,哪里这样快就好的。
发着热,一回绿野堂倒头就睡着了。
现下是阿晋和莫大娘照顾着呢。
我微微蹙眉,嗯了一声道:你若有空是该去瞧瞧,也是咱们做客的礼数。
我是走不动,若走得动,也就是自己去了。
浣碧欣然领命,道:小姐说得很是,原本咱们在清凉台住着,王爷又病了,是该去多瞧瞧王爷的。
只是小姐若不开口,奴婢到底也不敢去。
现在小姐既吩咐了,我敢不尽心么。
话正说完,采蘋与采蓝端了清爽可口的小菜、白粥进来,又搬了一张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在床上。
浣碧一手接过,淡淡笑着向采蓝、采蘋道:我来服侍就好,二位且歇着吧。
采蓝不晓得她什么意思,只好笑着道:碧姑娘辛苦,只是王爷叫咱们姐妹服侍小姐……我自五岁就侍奉在小姐身边,这些活计都做惯了的。
两位姑娘且自便就好。
浣碧笑吟吟说完这番话,口气却是不容推托的。
二姝无法,只好瞧着我。
我懒得理会她们的不睦,只笑笑道:浣碧一向服侍我,就由着她来罢了。
于是浣碧就着手服侍我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
我本没什么胃口,不过吃上两口就腻味了。
指着桌子的一碟子云州酱菜和一碟子玫瑰腐乳,向采蓝道:你家王爷感染了风寒,想必胃口不好,顶好吃些清淡落胃的东西,这两样都很好,你等下便送去给王爷吧。
采蓝笑着接过,采蘋道:多谢小姐关心咱们王爷了。
浣碧只默默收拾着东西,片刻杏仁双眼微微一转,向我道:方才一大早送了王爷回绿野堂,如今天都晚了还没去瞧瞧王爷是什么情形了。
少不得要走一趟,不如我送去就是了。
室内暖洋如三春,我头昏得厉害,勉强点一点头,随她去了。
36再相逢(上)我时醒时睡,多半里是昏昏沉沉的。
然而这样过了三五日,我的精神渐渐好转,听浣碧说起,玄清的病倒是愈发重了,整日发着高烧。
问起温实初玄清为何这样病重起来,他也只是含糊其辞,说得不甚分明。
我也没有力气跟他分辨,只得先养好了自己再说。
这一日我吃过了药精神好些,便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浣碧便坐在我身边,对着光线挑拣着草药。
觑得左右无人,我将多日的疑惑一并问了出来:王爷为什么会突然病得这样重了?浣碧面上的忧色如晨起时覆在枯草上的白霜,也是这样萎靡蜡黄的色彩,蹙眉道:温大人只说是前几日着了风寒后就没有好好休养,小姐病着那几日又接连几日几夜没有吃好睡好,所以身子一松下来,那病逝就汹汹如虎了。
因而一时半刻还克制不住。
我略略沉吟,又问:那么王爷是如何得的风寒?浣碧低一低头,声细如蚊,道:那日温大人在时已经说了,王爷赶来禅房看小姐时穿的衣裳少了,正好那日天气又冷……我微微一笑,继而收敛了笑容,只炯炯盯着她道:那是温大人的说法。
我要听你的实话。
我曼声道:浣碧,温实初自然有瞒我的道理。
那么你呢,你也要瞒我么?浣碧绞一绞衣角,咬着唇望向我,迟疑着道:小姐真要知道么?青花缠枝香炉中稀薄香雾飘出,淡淡散在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清浅的佛手柑香气。
这样的气味叫人神智清明。
仿佛还是在昏寐之中,有一个冰冷的身子怀抱着我,那么冷的身体,仿佛冰雪寒霜一般,叫我在燥热的昏聩中获取一丝清凉与舒适。
我缓一缓神气,道:自然。
浣碧的容色微漾起波澜,怔怔地似乎出神,缓缓道:那一日小姐发高烧,人烫得了不得,都开始说胡话了。
我与槿汐端了雪水来,敷了了多少冷毛巾也不中用。
连冷水也化暖了。
槿汐忙让我去请温大人来,可是那会子温大人正好奉召进宫去为胡德仪诊治去了,自然无法入宫去请,只得回来了。
我急得只会哭,正巧那会子王爷带着阿晋回清凉台,在山下瞧见了我一同去了禅房,见小姐这个样子,立刻阿晋骑马去请了清凉台的大夫来,可是那么巧偏偏下起了大雪,封住了山路,大夫也请不来。
小姐烧得脸都红透了,气息又急,我们阵阵都要吓死了。
浣碧停一停,又道:其实小姐的病症便在发热高烧不止上,没有大夫诊治,也找不到退烧的药物。
于是……她脸上红云大起,迟疑着说不下去。
她这样忸怩,我心中倒隐隐有些晓得了,不觉脸上如火烧一般。
在我昏热之中,那个浑身冰冷抱着我的人,是玄清。
浣碧扯着手中的绢子,一下又一下,声细如蚊,王爷只穿着贴身的小衣,卧冰雪之上,自己身子冷透了之后再抱着小姐,如此反复多次,让小姐的高热退下来。
后来雪停了,王爷就抱着小姐上了清凉台。
加之小姐后来一直昏睡不醒,王爷几乎目不夹睫地与温大人一同照顾。
这样连番辛劳,饶是身子是铁打的,也扛不住了。
浣碧见我低头默默,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忙急急分辩道:小姐放心,那时候小姐是穿着衣裳的。
我定一定心思,慢慢坐起身子来,道:浣碧,你去取我的外衣来,陪我去瞧瞧王爷。
浣碧急道:小姐的身子还没好全呢,出去岂非又着了风寒?断断不成的。
我咳嗽两声,摆手道:没有成不成的话,王爷于我有大恩,如今他病着,我不能不去瞧。
你晓得我的脾气的,不用再劝。
浣碧见我执意要去,也不好再劝,只得翻了件大毛的衣裳出来为我穿上,把头发拢好,又抱了个收炉在我怀里,扶着我一路往绿野堂去。
我居住的地方离绿野堂的路不近,我身子虚弱,少不得走走歇歇,走了良久方到。
绿野堂极有古意,阿晋看见我,耷拉着脑袋道:娘子来了,王爷还睡着呢。
我轻轻点头,轻声道:我进去瞧瞧,等会儿就出来。
又问:太妃来过么?阿晋摇头:怎么回来呢?太妃今生今世都不能出安栖观的。
王爷身子不爽的事还瞒着呢。
我点头,先瞒着吧,免得太妃焦心。
绿野堂里疏疏朗朗,只摆着几件金柚木家什,除了书还是书,墙上悬挂着各色名剑兵刃。
我心中生出一点漫然的欣慰,当真是一点女人的痕迹也没有。
他兀自昏睡着,容颜有病中的憔悴支离。
一身素白的寝衣,领口有素净的起伏的柳叶纹。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连在睡中,也不是快乐的神情。
阳光浅薄如纱,有一点点桃红的颜色,染了雾气的白蒙蒙,隔着帘帷照着他的脸,有微微的柔和的光芒,那种光芒,仿佛他身体里点着一盏灯火。
他的檀木大床黑沉沉的,愈发让人觉得一袭白衣如梦。
我轻缓走近他。
病中一点含糊的记忆,仿佛很久以前,他的一滴泪落在我的脸上,那种温热的触觉;还是这一次,他寒冷的横卧在冰雪中的身体,来冰冷我灼热的病体。
冷与热的记忆在心底纠缠着融化开来,因了他的存在,在久已荒漠的心上绽出第一朵花来。
我在他床前坐下,轻轻伸出手去,按上他蜷曲的眉心,轻轻为他舒展。
我总是愿意见他笑着的,诚挚的,狡黠的,温暖着我冰凉荒芜的心思。
我别过头去,窗下的长案上供着一盆文竹,叶若层层青羽翠云,纤细秀丽。
我想,大约是无情的植株吧,才能这样常年青翠,不凋也不谢。
而人,并非草木啊。
我就这样静静坐着,安静无语地看着他的睡容,心底无限宁静。
只觉得,这样安静,这样静静的,就很好。
他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他双眼睁开的一刹那,迸发出火烧云一般的惊喜,照亮了他整张因病而黯淡的脸,他挣扎着起身,道:你来了,你可好了么?我含笑,已经能起身来看你,你说好了么?他握一握我的手,手还这样凉。
又问:来了多久了。
我缩回手,不过一个时辰,看你好睡,便不想叫醒你。
我问他,清,你要喝些水么?他几乎不能相信,怔了一怔,喃喃道:你叫我什么?我缓缓站起身,泡了一杯白菊茶递到他手中,嘴角含了浅浅的笑容:清。
我可以这样叫你么?可以,当然可以!他倏然坐起身,笑容漫漫洋洋泛起在他清俊舒朗的脸上,紧紧握住我的手,嬛儿,我做梦也想不到。
这次,我并没有缩回手,只轻轻道: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
我把茶水就到他口边,先润一润喉吧。
他喝了一口水,并不急着喝下去,只含在口中,静静看着我,目光中情深无限。
他低低的语气如温柔明亮的光线,你今日穿了白衣裳。
我低头,身上正是一件月白色织锦的长衣,用淡银白色的线绣了精致的梨花。
我有些赧然,浅笑道:自进了甘露寺,再没有穿过这样的衣裳了。
我低低道:这是莫大娘拿来给我的,我只随手拿了穿,并不晓得你也穿了白色。
他厚实的手心贴在我的手背上,连掌纹的触觉,也是温暖而蜿蜒的。
他说,我总是相信心有灵犀的。
窗外有凛冽的寒风,带着沉重的寒意呼啸如龙。
室内融融如春,我含笑望着他,心中亦是安宁欢喜。
良久,我正要叫人进来帮他盥洗,却听得外头步履纷乱,阿晋匆匆奔进来道:王爷,皇上和敬妃娘娘、胡德仪来了。
玄凌!我骤然听见这个名字,心头大震,仿佛是无数雷电一同闪耀在天际,轰然一片。
玄清也微微变色,道:皇上怎么来了?阿晋使劲朝着我使眼色,我茫茫然站起来,道:我出去回避下吧。
阿晋急道:外头正进来呢,出去就要撞上啦!玄清旋即镇定下来道:我榻后有一架屏风,先到屏风后面避一避吧。
我二话不说,立刻避到屏风后面,刚刚站稳,隐隐闻得珠翠之声淅沥,胭脂香风细细,一把阔朗男声道:六弟这一病,都没有人来与朕谈诗论画了。
那声音,还是熟悉,这样骤然而无防备地听见,几乎冰冷了我的身体。
那样冷,仿佛还是在棠梨宫中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那种如刀锋一样的冰冷和决绝,在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识。
我紧紧扶着屏风,只觉得酸楚而头痛。
却是阿晋扶着玄清行礼的声音:皇上万岁金安。
玄凌一把按住他,笑道:既病着,还拘什么礼数。
敬妃的声音是熟悉的,与玄清见礼之后,却是一把极娇俏甜美的女声,王爷安好。
玄清咳了两声,笑道:皇兄今日兴致好,连胡德仪也一起出来。
只是怎么想到到臣弟这里来了。
玄凌道:难得雪化了,今儿天气又好,她们整日闷在宫里也是无趣。
因听说你病了,所以出来看你。
他仔细端详玄清,人倒还有病色,只是精神还好,红润得好似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样。
于是转头像胡德仪道:蕴蓉,你如今倒拘束了,从前见着时还叫一声‘六表哥’,现下倒一声儿也不言语了。
胡德仪掩口笑道:皇上取笑我不懂事么。
如今臣妾是皇上的嫔妃,自然把这个放着首位,见了六王爷也要守君臣之礼呀,哪里还能只先叫‘表哥’呢。
敬妃笑吟吟道:胡妹妹这样懂事,皇上还说她拘束呢,真是冤枉妹妹了。
忽而一个小小童稚的声音甜甜软软道:听说六皇叔病了,胧月特意来向皇叔请安。
声音软绵绵入耳,我的身子陡地一震,所有的心力魂魄都被那个小小的声音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便向外看去。
那屏风由四扇樱草木雕绘而成,而四周皆又五寸来阔是雕花镂空了的。
我小心掩好衣角探头去看,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被敬妃抱在怀里,揪了两个圆圆的双鬏,鬏上各饰了两颗明珠,一身粉红色的水锦弹花袄,细白甜美的瓜子小脸上乌溜溜一双大眼睛,黑亮如两丸黑水银球儿。
我只看了一眼,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口,就算我一直以来都没有见过胧月的画像,只看这一眼,便知道一定是我的女儿了。
那眉眼口鼻,无一不像我,只有下颌的轮廓,是像极了玄凌的。
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胧月,这就是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胧月。
我心头一热,几乎要哭了出来。
37再相逢(下)胧月,我好想抱抱我的胧月。
她这样可爱。
然而,我不能出去,我怎么能出去呢?我死死抵在屏风上,极力克制着我即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那边厢玄清伸手笑道:胧月来了,可要皇叔抱一抱么?我晓得玄清的意思,他的位置,我是最能看清胧月的。
胧月笑嘻嘻道:皇叔病着呢,胧月不好吵着皇叔的。
说着腻在敬妃怀里左蹭右蹭没一刻安生。
玄凌大笑道:这丫头鬼精灵着呢,知道你病了不肯要你抱,还要寻个由头装懂事说怕吵着你呢。
这股机灵劲儿和她母妃是一模一样的。
玄凌话一说完,众人都有片刻的安静,玄凌话中所指,自然不是敬妃。
然而胡德仪娇笑道:是呢。
说起来别看敬妃姐姐平时一声不吭的,可是论起机灵聪慧来是没得说的,要不然怎说是大智若愚呢。
也只有皇上知道姐姐这么的聪慧大方,所以这样疼爱姐姐和胧月帝姬呀。
胡德仪软语娇俏,倒是解了一番尴尬。
玄凌拊掌笑道:到底是蕴蓉会说话。
说着拢一拢她的肩膀。
胡德仪愈加爱娇,道:是啦。
蕴蓉是皇上的妃子,也是皇上的表妹,比旁人更多一分亲近,自然更了解皇上啦。
敬妃在旁淡淡笑道:果然皇上这样宠爱胡妹妹,不是没有道理的。
听说年后又要给妹妹容华的位份呢。
胡德仪笑盈盈道:敬妃姐姐说笑了。
敬妃姐姐有着胧月帝姬,自然母凭女贵,皇上也是爱的不得了呢。
敬妃笑道:妹妹有和睦帝姬,帝姬小小年纪就十分可爱,真是像足了妹妹呢,长大后也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敬妃与胡德仪说笑间,我的目光落在胡德仪身上,这个所谓玄凌的新宠,出身之贵在宫中只有皇后凌驾其上。
只见她一张鹅蛋粉脸,大大的眼睛顾盼有神,粉面红唇,身量亦十分娇小,上身一件玫瑰紫缎子水红锦袄,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真珠翠领,外罩金边琵琶襟外袄,系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整个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风的艳艳碧桃,十分娇艳。
迎春髻上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闪耀夺目,另点缀珠翠无数,一团珠光宝气。
通身的豪贵气派,生生把身边着一袭绣冬梅斗艳宝蓝色织锦裙衫的敬妃给比了下去。
然而,这样身家显赫,貌美多姿的胡德仪亦有她的短处,想必敬妃已经了然于心了吧,才会笑得这样波澜不惊。
玄凌正问着玄清的病因,又问治得如何。
玄清只依礼一一答了。
玄凌道:有段日子你没来宫里,连朕也闷得慌。
你若不来,连个和朕说说诗词歌赋的人都没有,若是当年她还在……玄凌神色微微一变,即时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我很想看一看他此刻的神情,然而玄清的身子挡着,只能看到他一袭明黄色的衣角。
那样明亮的黄色,我不过看了一眼,已经觉得森冷刺眼,旋即低下头去。
玄清道:当年纯元皇嫂新进宫时,常见皇兄与皇嫂谈词论赋,一同和歌。
那时臣弟不过五六岁,才刚刚晓得些人事,心里总是很羡慕的。
玄凌默默出神片刻,感慨道:后来也只有甄氏还能说与朕对上几句,只可惜,她太不受教了。
彼时胧月正玩着一个绣球,闻言好奇道:母妃,甄氏是谁?敬妃为难,一时难以启齿,只拿眼瞧着玄凌。
玄凌抱过胧月,亲一亲她的额头,笑道: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别问啦,叫你母妃抱吧。
我心头骤然哽住。
胧月,她是从来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母亲存在的吧。
她有那么多的母妃,她父皇有那么多的妃妾,却刻意隐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亲生女儿,当她问起我时,我只是一个陌路人呵。
哪怕有一天我与她擦身而过,我也终究只是个路人啊。
一辈子,都只能形同陌路。
胡德仪俏生生道:原来皇上一直嫌弃咱们蠢笨说不上话啊,敬妃姐姐气量好,臣妾可要生气了。
玄凌刮一刮她的鼻子,笑道:就你小气,又爱撒娇。
又向玄清道:你的清凉台朕还是第一次来,一直听说甚好,如今一看果然精妙。
更好的是建在山顶,一览众山小,风景无限。
玄清笑道:皇兄若喜欢,常来坐坐就是。
玄凌叹道:哪有这样好福气能常常出来,出宫一趟多难,多少言官的眼睛盯着呢。
说着大笑道:你的清凉台好是好,只是还缺了一位女主人。
上次沛国公家的小姐朕与太后瞧着都甚好,偏偏你百般推辞,只得作罢了。
只是你年纪不小,是该纳位正妃的时候了。
玄清淡淡一笑,再说吧。
若有中意的,臣弟一定把她奉为清凉台的女主人,一生爱护。
玄凌道:你自己有了主意也好。
终身大事,到底是要慎重的。
左右也过了最着急的时候了,就放出眼光来好好挑吧。
他半开玩笑,你若喜欢,下一届的秀女也先挑几个好的给你留着。
玄清只是一径淡淡微笑:皇兄说笑了。
玄凌打一个呵欠,道:天色也不早了,回去还有奏折要看呢。
六弟,你且好好养着吧。
玄清忙挣扎着起身,玄凌按住他,笑道:不必了,你好生把病养好了要紧。
于是带了敬妃与胡德仪,一行人逶迤去了。
须臾,听他们去的远了。
玄清过来拉我的手,柔声道:他已经走了。
我低低嗯一声,忍了半日的眼泪终于再耐不住,滚滚落了下来。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声安慰道:即便皇兄不肯承认,你终究是胧月的母亲,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我内心的软弱与伤怀纠缠郁结,如蚕丝一般,一股股绞在心上,勒得那样紧,几乎透不过气来。
片刻,我仰起头,挣开他的怀抱,缓缓摇头道:胧月不知道也好,我这样的母亲,会是她的耻辱。
玄清皱眉道:胡说!有你这样处处为她着想的母亲,是她最大的骄傲。
我叹息道: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紧,只要她过得好就好,我也能稍稍安心。
我拭一拭泪,重又唤他,王爷……他错愕,嬛儿,你怎么不叫我的名字了?我低首,望着那一盆莹莹生翠的文竹,淡淡道:方才称呼王爷的名字,的确是莫愁失仪了。
偶犯过错,还请王爷见谅。
也还请王爷如从前一样称呼我吧。
我这样刻意,重新明确我与他的区别,其实我与他只间,何止是天渊之别啊。
我的人生,好容易逃离了皇宫的人生,怎么与来自宫廷的他再有沾染呢。
我的情不自禁,是断断不能再有了。
玄清的愕然和震惊没有消减,更有了深深的疑惑,道:是因为皇兄么?我摇头,怀抱着小小的手炉,汲取一点温热的,可以支撑我的力气,皇上的意外到来只是让我清醒罢了。
我方才一时迷糊,才会不论尊卑冒犯了王爷。
他蹙眉,苦笑道:他从来没来过清凉台,我也并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来了。
可是他是兴之所至骤然来访,于我于你却是……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
我缓缓低首,小心隐匿好眼角的泪珠,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他依然微笑,眼中却泛出一抹悲凉:你方才说这话时,不是这样的。
这句话,是我方才说过的,含着融融的暖意与期待。
和我的身体一起活转过来的,是我尘封已久的心。
然而玄凌的骤然到来让我觉察到这个季节的天寒地冻。
此刻,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
我的手指攥紧如雪的衣裙,仿佛手里攥着一把冰冷的雪,王爷既然相信心有灵犀,那么此刻,也一定了然我的心思。
又何必要我再多言语。
我的冷漠,再度为我筑起牢牢的城墙,抵御着他的关怀与温情。
我情愿,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冷漠里。
玄凌,他总是一盆浇醒我美梦的冷水,叫我彻骨地寒冷。
玄清的嘴角蕴着浓重的苦涩,我几乎要恨皇兄,若他不来……我的语调是死寂的苍凉,冷得如这时节呼啸过的山风,阳光怎样灿烂照耀,总是照不暖的。
我打断他,他来不来,有些梦,终归是要醒的。
我见他赤脚站在地上,不觉心疼,道:王爷身子还没有好,还是好好歇着吧。
莫愁先告辞了。
我整一整衣衫,矜持离开。
玄清的声音有沉沉的愁绪和坚定,我知道,方才有一刻,你心里的风是吹向我的。
哪怕只有那短短一瞬间,我亦十分欢欣。
我会等你,等你心里的风再度吹向我。
只要你愿意,我总是走在你旁边,只要你转头,就能看见。
我驻足,心中一软,几乎要落下泪了来,然而开口却是:王爷在意胡德仪这位表妹么?他诧异:什么?我静静道:如若王爷在意,请提醒胡德仪,在与宫中任何人言语时都不要表现自己很了解皇上,至少,皇上会很反感,这于她在宫中的地位十分不利。
玄清一愣,旋即道:我会设法提醒她。
我淡淡道:胡德仪的性子,未必听得进王爷的劝,王爷尽力就是了。
说罢,转身即走。
玄清唤了浣碧进来,道:你现在的住处实在不方便,我已命人打扫了萧闲馆供你居住。
你……娘子若有空,便去看看是否合意吧。
我欠身道:王爷病中还为我这样费心,真是过意不去。
其实不拘住哪里都可以。
他的容色和他的寝衣一样素白,道:你且去看一看喜不喜欢吧。
他盛大的情意,我该如何抵挡呢?我无言以对,只深深低首,缓缓走出。
堂外阳光明媚,冬天又这样的好太阳,当真是难得的。
阳光照在我身上的一瞬间,我几乎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方才种种,都是梦境一般。
浣碧稳稳扶着我回去,又热了药给我喝下,草药的苦涩侵袭上舌尖时让我有回到现实的感觉。
浣碧轻声道:方才皇上来了。
嗯。
浣碧小心翼翼地问:小姐见到他了么?药汁的苦涩凝滞在舌尖,挥之不去,并没见到。
浣碧仿佛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那就好。
方才见皇上进了绿野堂,我真是捏了把汗,幸好没有见到。
浣碧说完,把一颗糖渍梅子放到我口中,道:药太苦了,小姐吃颗梅子去去苦味吧。
我含着梅子,静默片刻,含糊道:存心不见,总是见不到的。
浣碧还要再说,那么敬妃娘娘抱着的,可是咱们的胧月帝姬……我疲倦地伏身睡下,浣碧,我累了。
我只想好好睡一睡,睡得死沉不要有任何知觉。
玄凌,我便这么逃不开有他的生活么。
浣碧不敢再说,轻柔为我盖上被子,悄悄退了出去。
38萧闲往事(上)接下来的日子,我只是恍若无事一般,安心养着病。
玄清亦在自己的绿野堂中安养,待到能起身走动时偶尔过来瞧我,也只说到萧闲馆之事,随口闲谈几句,绝口不提那日玄凌的到访,免去了彼此的尴尬。
采蘋与采蓝一日三回地来请我去萧闲馆看看,我推辞不过,终于择了一日天气好,带了浣碧跟着采蘋、采蓝一同过去。
萧闲馆便在绿野堂后不远,小小巧巧一座独立的院落,很是清幽敞丽。
漫步进去,厅上随便陈设着几样古玩,皆是精巧简洁的,并不过分华丽考究。
壁间挂着一幅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
行笔轻细柔媚,匀力平和,气韵十分古雅。
地下是一色的黄花梨透雕云纹玫瑰桌子和椅子。
左边耳室里,一排书架上皆是装订的齐整考究的古籍,有淡淡墨香盈溢。
采蘋含笑在旁道:咱们王爷说小姐喜爱看书,特特嘱咐了把他书房里最好的书拣选了放在小姐这里,好给小姐解闷呢。
我淡淡一笑,道:劳烦你们王爷这样费心,实在过意不去。
采蘋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伶伶俐俐道:奴婢瞧咱们王爷费心费得十分高兴呢,王爷这样子是奴婢服侍了十来年也没有见过的。
如今要是小姐看了这些书觉得有趣好看,只怕王爷更高兴呢。
我的指尖从光洁发黄的书页上轻悄划过,心扉亦如书页一般,似原本平静的水面,被谁的手这样轻快而不经意地划过,掠起无限涟漪,一层又一层地扩散开去。
我合上书本,做不经意一般轻声道:王爷待人总是这样诚恳的,若有人能与他在诗书文章上谈论一句半句,他便把你视作了知音,诚心诚意相待的。
采蘋侧一侧头,抿嘴儿笑道:可不是么?只是见了小姐这样的人物,待人接物又是这样的气度,不自觉地就叫人觉得可亲可近,别说王爷,便是我和采蓝这样做奴婢的,也觉着能为小姐尽心便是咱们的福气了。
我不由唇角生笑,指着她与采蓝道:难怪你们王爷这么疼你和采蓝,把你们收做近身侍婢,果然是灵巧聪敏会说话的。
王爷有你们这两位可人在身边,日日相伴左右,想必也能解去不少烦恼,安享浮生悠闲。
身后的采蓝一听,忙忙摆手道:小姐这可误会大了。
一则咱们只是服侍王爷的,和其他侍女并没有什么两样,说不上‘近身’二字。
王爷贴身的事都是阿晋伺候着的,咱们也做不来。
只不过王爷抬举咱们两人,觉着还不算太粗笨,才特意抬举了来服侍小姐的。
二来……她微微沉吟,脸色泛红如晕生颊,迟疑着说不下去了。
到底采蘋快人快语,小声道:二来奴婢与采蓝姐姐也不是王爷的侍妾宠婢,所以……原来如此!我原本就知道不是,方才不过是一句玩笑。
可是听她们当着我的面亲口否认了,心头竟漫出一丝微不可觉的轻松来。
全然没有察觉身后的浣碧是如何落出一脸轻松自在的神情。
然而我又颓然,即便明知不是他的侍妾,我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我正要说话,却见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浣碧曼步上前,一手拉其采蘋一手拉起采蓝,亲亲热热道:我们小姐方才不过是玩笑罢了。
小姐眼瞧着两位姑娘模样又标致、气性又好,十分的温柔和顺,当真是拔尖的人才,心里头爱的不得了。
想着以两位姑娘的容貌性情,虽然未必有侧妃之位,但是侍妾姨娘的好位子总是笃定的,所以才说这样的话。
再说眼下不是,谁知将来也没有这样的好福分呢,旁人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莫说是小姐,便是我,心里口里迟早也是要向二位姑娘道喜的。
自玄清遣了采蘋和采蓝来服侍我之后,因二人容貌出挑、服采鲜明不似寻常侍女,浣碧与她们相处时也总是敬而远之,淡淡地不甚亲热。
如今竟主动上前与二人说话,还说得这般亲热客气,当真是十分难得。
我心中亦暗暗诧异。
采蘋和采蓝知晓浣碧是我贴身侍女,自幼一起长大,连玄清待浣碧亦是另眼相看,自然十分客气。
如今见她这样亲热,自然更要奉上十分妥帖。
采蘋忙笑着道:浣碧姑娘这样说,可是真要折杀我和采蓝姐姐了。
采蓝正一正容色,道:咱们清凉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因为咱们这些在清凉台做奴婢的,比不得清河王府里头都是好人家挑出来的女儿。
咱们这些人都是家道凋零、漂泊在外头生死垂于一线的,被王爷救了回来才在清凉台服侍的。
在咱们眼里,王爷就是咱们的大恩人,断断不会存了非分之想。
如今咱们尽心尽力侍奉王爷,将来尽心尽力侍奉王爷和王妃。
说着看向我道:王爷视小姐为知己,小姐必然知道,咱们王爷不会有妾侍侧妃的。
若有,也只会只有一位正室王妃,是不是?我颔首:王爷确实这样说过。
天下女子如三千弱水,他亦只取一瓢饮。
浣碧的目光微微一跳,很快如常笑道:那么,能在王爷身边侍奉一辈子也是旁人修也修不来的福气呀。
浣碧如此一说,蓝、蘋双姝自然说得投趣,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逐渐熟稔起来。
我见她们说的热闹,也不忍去打扰,只顾环视萧闲馆。
萧闲馆内室有一合博古橱,里面是三五盒好印章,或是鸡血石,或是青田石,一溜整齐放着。
架子上还搁着。
窗前横着一张书案,澄心堂纸随意铺散着,只等着人去落笔,另有紫檀商丝嵌玉八方笔筒、一套的青玉葵花洗、青玉笔山、青玉墨床,皆是古雅精致的玩意儿,雅致宜人。
朝南长窗下放着一张紫绒绣垫杨妃榻,边角用墨绿乌银的绒面封成。
榻边案几上放着两盆水仙,吐蕊幽香。
窗上一色的雨过天青色的蝉翼纱帐,窗下悬着一盆吊兰,虽在冬日里,也长得葳蕤曼妙,枝叶青葱。
当地一张紫檀木的雕花桌子,上面排一个青瓷美人觚,里头插着几枝欺香吐艳的红梅,如胭脂点点。
另一副绿地粉彩开光菊石茶具。
桌子旁边搁着一副绣架,千百种颜色的丝线都是配齐了的,只挽作一团放在丝线架子上。
绕过一架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后,再往里头便是一张睡床,秋水色熟罗帐子顺服垂下,隐隐约约地透出一团一团极浅的海棠春睡的花纹。
杏子红金心闪缎的锦衾,底下是银鼠皮的褥子铺成,十分绵软暖和。
西番莲花打底的青石板面上建起溜光雪白的粉墙,墙上再无字画,只是悬着两幅苏州精工刺绣,一幅是青绿如意牡丹,一幅是凤栖梧桐,各自张于床头。
我闭目轻嗅,闻得甜香细细,沁入肺腑,却见床帐的帐钩上各挂着一个涂金缕花银薰球,香气便是从此传出,正是我一向喜爱的百和香。
他如此细心安排,无一不周到,当真是真极了的闺秀女儿的卧房。
我眼见窗外影影绰绰,一时好奇推开,却见窗外正是一座园子,园中所植,并不是寻常的红梅、白梅,而是开淡绿花瓣的双碧垂枝绿梅。
此时正是梅花盛开的时节,满园绿梅含苞怒放,累累如碧珠缀枝、翡翠披光,连照射其间的阳光亦有了轻薄透明的绿玉光华,大有不似春光而胜似春光的美态。
我一时怔怔,竟看得挪不开眼去。
浣碧不知是何时进来的,悄无声息走到我身边,轻声道:瞧这屋子,王爷必定费了不少心血呢。
不说别的,但那一幅《簪花仕女图》已是连城之物。
我默默无声,只看着满园绿梅。
若他真真知道我与玄凌在倚梅园中遇见而避开了种植红梅、白梅怕我伤心,那他也真是心细如发了。
即便不是,这么多绿梅要搜罗起来,也是千难万难的。
浣碧的目光亦被绿梅所吸引,呆呆片刻,忽然欣喜万分道:小姐你瞧,那梅花皆是碧色的呢?我无心去想她为何这样欢喜,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玄清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清在宫中时便曾诚心邀请娘子光顾清凉台小聚,娘子却以盛夏已过,清凉台过于凉爽而推辞。
然而清一心所盼,若真有机缘巧合,能使娘子一往清凉台,亦是好的。
萧闲馆自清初识娘子时便已准备下,如今终于有机会可使娘子小住了。
他说这番话时有难以掩饰的欣喜与满足。
我亦笑:王爷也曾说,清凉台冬暖夏凉,如有一日我若觉得天寒难耐,亦可来一聚,王爷的红泥小火炉愿为我一化冰寒霜冻。
虽然王爷也期盼永远没有那一日。
而如今不辞冰雪、雪中送炭的,亦是当年千金一诺的清河王。
他亦体贴,怕我不安,只让采蘋与采蓝陪着来看。
我闻得脚步声轻悄,却是采蘋与采蓝进来。
二人相视一笑,道:萧闲馆的布置,小姐可还满意么,若是满意,今日就可住进来了。
采蘋又道:萧闲馆是清凉台最精致的屋子了,而且离王爷的绿野堂又近。
我心中略略犹豫,浣碧忽然牵一牵我的袖子,低声恳求道:小姐,咱们住这里好不好?她又道:这儿的景致好,适合小姐养病。
而且……她的眼光贪恋在梅花之上。
我笑道:你喜欢那梅花是不是?浣碧点一点头。
仿佛是她这一点头,坚定了我动摇不定的心,遂道:这里我很喜欢,就麻烦采蘋和采蓝帮我收拾了衣物搬过来吧。
采蘋与采蓝巴不得这一声,欢天喜地出去了。
到了当晚夜间,我已住在萧闲馆中。
居室雅致,被褥温软,通风敞亮,开窗即可嗅到满园绿梅清芬。
39萧闲往事(下)这样住了几日,只觉得他心思深沉体贴,想到做到之事,无一不妥帖。
这一日早晨起来,我因着头晕,便铰了两块膏药贴在额上。
浣碧对那绿梅爱之不尽,便日日折了几枝来供在床头,一得空便伏在花前,贪看不已。
梅花清洌的香气让我心情愉悦。
我斜靠在被褥上,笑吟吟看着她道:少有见你这么喜欢什么花的。
浣碧低低一笑,我是在看花,也是在品王爷的心意。
我低头抚着被角,我此番一病,还有这萧闲馆,王爷的确费了不少心思。
浣碧看着我,低低道:小姐以为王爷是只有这次才这样关心您么?其实早在宫里的时候……她欲言又止。
我打断她,静静道:我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在我私下探望眉庄归来时他的掩护,在我的生辰之上那些盛放的荷花的用心,在那些失意寥落的日子,为我带来安慰的,为我悉心开解的,是他,也唯有他啊。
锦上添花,雪中送炭,都是他。
然而浣碧摇头,我说的不是王爷讨小姐欢喜的那些事。
她微微偏转头去,小姐还记得那回小产的事么,在皙华夫人的宓秀宫里。
宓秀宫的皙华夫人!我的心骤然一痛,前尘往事的沉浮间,眼前瞬即浮现上那无尽的猩红,血腥的气息急迫涌上鼻端,脑子嗡嗡地乱了起来。
我怎么会忘呢?那是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他在我的腹中存活了四个月,又在宓秀宫中生生剥离出我的身体。
那么痛,那么痛,他的生命,随着我体内的鲜血一点一点消失掉,我永远也不能忘。
若没有那次小产,我恐怕还是后宫中不谙苦痛滋味被玄凌捧在手心的宠妃吧。
我人生的跌宕,最初也是从那里开始的啊。
我不自觉地紧紧攒紧了拳头。
那次小产,我总以为是华妃,却不想是安陵容……安陵容在为我奉上舒痕胶的时候早早埋下了杀机。
这样重重杀机与狡诡,这个孩子,注定是我保不住的,也是我终身的隐痛啊。
因而,从此以后的棠梨宫,再无人敢轻易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
而浣碧这样突兀地提起,这样猝不及防地在我面前这样提起我的痛处,她郑重道:小姐还记得那次么?是谁救您出的宓秀宫……是谁?是玄清啊。
我的心陡地一震,在谜底真正揭晓前,在我昏迷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我一直以为是玄凌,是他来救我,却不想是玄清。
当年的华妃慕容世兰是汝南王亲信的女儿,一向就以汝南王为靠山,凌驾于宫中诸妃之上,甚至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
而玄清,因为他的生母与汝南王的生母生前不睦的缘故,玄清也一向为汝南王所忌恨,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而在昔日朝中,汝南王玄济是实权在手、领兵关外、颇具威名的朝廷重臣,势力之大,连身为皇帝的玄凌也不得不顾忌几分。
而玄清,只是一名闲散宗室,无权无势,只能终日寄情于诗书琴棋,以避锋芒。
他当日这样贸然闯进宠妃所居住的宓秀宫中救我于危难,不只是大大地得罪了骄纵的华妃,亦是与汝南王一党直接起了冲突,大大不同于他往日韬光养晦、事事皆不用心的作风。
浣碧从未在我面前说起当日的事,如今也娓娓说来:当日小姐罚跪在皙华夫人的宓秀宫中,连有协理六宫之权的敬妃娘娘也救不得您。
我就知道坏事了。
那天槿汐陪着小姐在里头,自然脱身不得,一宫妃嫔也全在皙华夫人宫里,皇上和皇后都出宫祭天去了,太后病得昏昏沉沉,自顾不暇,怎么还能顾得上小姐呢,真真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
奴婢远远在外头望见小姐被皙华夫人折磨到如此地步,更担心小姐腹中的孩子,却连一个能想法子救小姐的地方都没有,真是急得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然而,宫中又有谁敢得罪皙华夫人呢?浣碧停一停道:正巧那时,我碰上了路过的阿晋,这才想起来,原来六王爷为了能方便侍疾,照顾太后,就住在太液池上的镂月开云馆。
镂月开云馆,是玄清在出宫开府前所居住的地方。
他未曾成婚嫁娶,又是太后抚养长大的,于是依旧在太液池上留了这样一间殿阁居住,方便在宫中与王府之间来往,既可陪玄凌闲话诗书,亦便于向太后问安尽孝。
且镂月开云馆就建在太液池湖心,嫔妃女眷即便划船嬉戏也不会去的这样远,正好也可避嫌。
我从前是见过阿晋的,知道他是王爷的心腹亲信,近身服侍,是可以相信的。
所以我求了阿晋带我去镂月开云馆找六王爷想办法救小姐。
浣碧沉浸在思绪之中,道:那是我第一次去镂月开云馆,馆外开了无数浅金和粉红的合欢花,风吹过像是下着花雨一般,若不是急着要救小姐,我一定是要贪看住了的。
王爷就站在那花雨底下,一笔一笔写着字。
我不晓得他在写什么,但是他看见我来,知道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因为王爷曾经在小姐有孕后叮嘱过我,若小姐在宫中有什么难处,可以让我去镂月开云馆找他,他若不在,阿晋也会传话告诉他。
可是那一天,阿晋亲自带着我去的,我又那样仓皇狼狈,王爷就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
于是我哭,我跪下来求他,求王爷一定要去宓秀宫救小姐。
她怔怔出神道:王爷一听,脸都白了,也不说怎么去救,扔了纸笔拉了我就往宓秀宫去。
阿晋急的都快疯了,拼命拉住王爷,求王爷不要冒失得罪了皙华夫人和汝南王。
可是王爷的力气那么大,阿晋怎么挣得住呢。
别说阿晋,连守卫宓秀宫的侍卫都被吓住了,拦也拦不住。
于是,我们便这样闯进了宓秀宫,王爷是男子,这样贸然闯进去,那些嫔妃都吓坏了,慌得全躲进了内殿,连皙华夫人也吓的脸都白了,顾不上避嫌,生了好大的气,与王爷争执。
唉,当日的皙华夫人何曾把谁看在眼里,而她却不想想,王爷敢这样闯进来救人,难道还能把她放在眼里么?当日痛楚的记忆里,惟见玄清为了我和慕容世兰当面争执冲突,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急怒攻心、神色大变。
而玄清,从来是温和而从容的。
当时小姐出了好多好多的血,整条裙子上都是红的,人都昏死过去了,沈家小姐怎么叫您也不醒。
我吓的只会哭,王爷见没人帮的上忙,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抱着您就回了棠梨宫。
浣碧讲到动情处,不禁泪光盈然:紧接着敬妃娘娘也来了,见您三魂不见了七魄的样子,差点没昏过去,忙不迭地叫请太医。
王爷吩咐了阿晋快马加鞭去请回皇上,又亲自守在棠梨宫外以防皙华夫人借机生事,直到皇上归来。
后来的事,她没有说下去,我自己也知道了。
我的孩子,终究是没有保住。
然而我心念震动,激荡如潮,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他一早,已经是这样待我、保护我,为我周全。
我总以为自己是知道的,却知道那样少,那样零散,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人人都说,因为您是莞贵嫔,是皇上最喜欢的宠妃,怀有皇嗣,所以六王才会这样不顾一切来救你,甚至不惜得罪有汝南王撑腰的皙华夫人。
浣碧望着我,眸子幽深如两潭静水,暗沉到底,幽幽道:我也总是那样以为的。
可是若不是那日亲眼见到王爷为你而落泪,我几乎都不能相信。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男子流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呵,可是那天在宓秀宫,我亲眼见到王爷的泪落在你脸上,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看见。
可是小姐,我什么都明白了……王爷是为你在心疼啊。
贵嫔!……最后的知觉失去前,我只听见抱着我的人这样叫我。
这呼唤的声音里藏着如许深情、急痛和隐忍。
我总以为是玄凌,是我的丈夫,在为我心痛、为我焦急。
那一滴泪水的热度,仿佛是烧灼过的印记,只要我一想起,就在我的脸颊上隐隐燃烧。
泪水的痕迹,在脸颊上早就消逝得一干二净了。
只有我明白,那热烈的温度,是怎样落在了我的心上,烙下了深刻而清晰的烙印。
这是清心疼我的眼泪,亦成了我今日的心魔,时时发作纠缠,要我怎样抵抗呢?我不过是在拼尽全力负隅顽抗啊。
我默然不语,只是望着花团锦簇的锦被怔怔出神,那样繁绣的花朵,团团连欢,是官用的样式。
我晓得玄清细心,已叫人换去所有宫样的图样,怕勾起我对旧日的伤心。
虽然是在他的别院清凉台,远离宫禁,可是宫廷的气息真正远去了么?香炉中袅袅如烟升起的我所喜欢的香料,正是宫廷贵眷方用得起的贵重的沉水香。
而他这个人,本也就是宫禁深苑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牵连的人啊。
心意有一刹那的虚空,连自己也不能把握。
风从窗下徐徐吹入,似漫步而进的淑女,带着清冷的意味悠悠地拂上我的脸颊。
风吹起锦绣弹花帘帐的刹那恍惚里,窗外的风景晃得我有些眼花。
有那么一瞬间,心念激荡,忽然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爱着他的,却一定不能让自己这样爱着他。
这样恍惚的一瞬间,所有的悲欢、辛酸、惊喜、失落和着少女时代的深切期许一起涌上我的心头。
在最初的年岁里,在对爱情还抱有期待和向往的时候里,我曾经多么渴望有一个不以我容貌妍媸而喜忧,不为我家世尊卑而在意,与我志趣相投、两情相悦,可以天长地久朝朝暮暮地厮守到老,守住一个长相思、长相守的神话,就这样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然而,眼前有了这样的人,他符合我一切最初也是最终的对于爱情的梦想。
他懂得我、爱惜我,与我灵犀一点通,与我的灵魂相互契合而不在意我容颜的更改。
而我,却退却了,害怕了。
时间的手让我们在最初时便错过了。
到如今,还能更改么?我无数次想,若在从前,我没有进宫,没有成为玄凌的宠妃,或许我有万分之一个机会可以与他相遇、相知、相爱。
这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远远大于如今。
可是,我遇见他时,已经是玄凌的新宠了,我什么也不能改变,不能说、不能做,面对他的无意流露的情意、只能装作懵懂不知,充耳不闻,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心绪。
而到现在,我与他的身份这样分明。
哪怕我是弃妃,哪怕我与玄凌再无夫妻之份,我亦是他曾经的皇嫂啊。
何况,他依旧是当年的天之骄子,玉堂光耀。
而我,却是落魄而憔悴的女子,家世凋零。
面对他依然如故甚至愈演愈烈的情意,怎能不叫我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40子夜歌这样拥被而坐,闷闷地竟不觉得时光的易转,从清晨到日落,光影的变化,于我却只是无知无觉。
这样的沉默凝滞在时光匆促的脚步里,浣碧忧惧不已,只得小心翼翼歉然道:小姐,我说错了话罢?我只是摇头,不是。
浣碧急得要哭,我若有做错的地方,小姐打我骂我就是,千万不要一个人生闷气。
我缓缓摇头,浣碧,我并不生你的气,只想安静想些事情。
浣碧不敢再说话,只安静垂手坐在我身边,忧心忡忡的样子,亦叫人生怜。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去,浣碧无可奈何,亦不敢去告诉玄清,只得起身一枝一枝点亮了蜡烛,重又在我身边坐下。
暗红的一苗一苗火光,静静跳跃在温暖的空气中,好似一颗虚弱而挣扎的心。
只闻得有轻微的脚步声,我转头看去,却见是玄清进来了。
我不愿他知晓我的心思,于是打叠起精神,含笑欠身道:王爷怎么这个时候过来,用过晚膳了么?他笑:才刚回了趟王府,在府里头用过了。
我微笑道:能去王府走动了,可见身子是好得差不多了。
他拍一拍肩膀,大笑:多年难得病一回,现在是好全了。
他环视周遭,问道:萧闲馆住的可好吗?我取笑他道:回回来都要这样问,你不烦我也烦了。
我可只再说一次,萧闲馆很好。
他眼神极佳,一眼瞥见我搁在前头案上的饭菜纹丝未动,不由道:怎么什么都没吃,饭菜不合胃口么?浣碧正要说话,我笑道:倒不是不合胃口,是我自己觉得舌头上腻腻的,懒怠吃东西。
先搁着吧,饿了我自然会吃。
玄清微微蹙眉,像是哄小孩子的语气,道:舌头腻腻的就让厨房新做些清淡的就是,为难自己的胃口做什么。
东西吃的少,身子怎么好得起来。
他转脸吩咐浣碧:去叫厨房再做些清淡爽口的菜来,配些白粥就好。
我陪你家小姐吃些东西。
我忙要去拦下,道:何必这样麻烦,我吃不下,王爷这样张罗反而费事。
他却敛衣而坐,叫了阿晋搬了张梨花木小圆桌子到我床前,笑吟吟道:方才在王府里头吃的东西不过是虚应故事,并不曾吃饱,现下请娘子作陪,与我一同吃些叫我填饱肚子可好。
我晓得他存心要我吃下些东西,这番心意也不好推辞。
于是只得含笑应了,口中只道:王府里头什么山珍海味没有,非要巴巴儿地赶到清凉台来再用些。
他也不解释,只笑着道:只是想着罢了。
浣碧应声出去。
玄清也不多说什么,只捡了我喜欢的事情来讲。
我道:外头时气不好,王爷不必常常来回奔波。
转脸看向窗外,槿汐独自在山里,也不晓得怎样了。
他笑道:来时刚去看过槿汐,一切安好。
她只惦记着你。
又说起槿汐独在山中的状况,已吩咐人送了炭火衣食去。
我点头深感他的细心周全,于是两人挑灯而对,我侧耳倾听,窗外似乎有朗朗的歌声传来,却是女子的曼然合唱的声音。
我听了一晌,不觉含笑道:似乎是在唱《子夜歌》,是清凉台的歌女们在唱么?他的唇角微微牵动,引出一丝浅淡而和煦的笑意,漫声道:《子夜四时歌》按四时各有所唱,我常命清凉台的侍女应四时之景歌唱。
如今在冬日里,她们所歌的便是冬歌了。
我不觉微笑得愉悦,这般风雅的事,也唯有王爷会做。
我应着她们所唱一句句慢慢吟诵了出来,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
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
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
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
(1)……他的笑容舒展如春日的阳光,似乎带有广玉兰清新通直的气息,叫我一个恍惚。
他徐徐道:冬歌有十七首,这只是前三首。
我仔细倾听,歌女们仿佛只是在远处唱和,声音并不嘹亮,只是细致而缠绵,仿佛银丝脉脉一线缠绕上来,更觉韵味无穷,缓缓倾入心肠。
然而那些歌女们悠悠扬扬反复吟唱,却只是唱这三首。
我微觉疑惑,道:怎么只唱这几首,不再唱下去了呢?他摇摇头,神色似火苗一跳,稍稍黯淡了下去,只是但笑不语。
正巧浣碧进来,笑盈盈道:菜齐了,小姐和王爷尝一尝罢。
却是四色小菜,鸡髓笋、莼菜羹、龙须菜和一道福建肉松,并一碟点心玫瑰酱,白粥滚热冒着雪白热气。
玄清向浣碧笑道:你倒是十分有心。
浣碧神色微动,不觉笑生两靥,似绽开两朵粉色的春花,道:是。
龙须菜和福建肉松是王爷素日喜欢的,所以叫厨房备下了。
她脸上微微一红,旋即依旧淡然自若:采蓝说起过一次。
玄清却恍若未闻,只道:你家小姐很喜欢鸡髓笋和莼菜羹,且这两样东西配粥喝下最落胃。
却是轮到我吃惊了,道:王爷怎么知道?他却淡淡一言以对,你素日吃的东西不多,唯有这两样每日都会吃,而且动得最多些。
我心中一震,几乎怔了一怔,仿佛小时候跟随姨娘去温泉。
其实那泉水并不热,只泉底岩石缝隙的一隙慢慢漾出热水来。
只那么一隙的温度,便觉得整个泉水都没有那么凉了。
此时此刻,我的样子一定是惊住了,浣碧亦是怔怔的不知所以。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得勉强笑道:多谢王爷关怀。
我顾左右而言他,向浣碧笑道:这玫瑰酱很香,我闻着就有些胃口。
浣碧神色有些不自在,勉强笑着解释道:也不难的。
挑上好的新鲜玫瑰花去了露水,再加上糖霜乌梅,一起捣烂就成了。
小姐若喜欢,我让她们日日备着好了。
我摆一摆手,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不用费事了。
玄清举筷,温言道:喜欢的话多尝尝吧。
一时俩俩都是无言,菜吃在口中,觉得酸甜苦辣都十分入味,沁透到了舌间齿缝,无孔不入,五味陈杂。
浣碧远远退了开去,只站在门前的厚棉帘下守着。
棉帘是浅淡的杏子黄色,一笔一笔绣了青翠的竹子,丛丛叠叠、风姿掩映的竹枝。
浣碧穿着家常的青色上袄,不饰花纹,着墨绿色罗裙,亦是青青一色的衣裳,这样站在棉帘下,仿佛整个人都融了进去,看不出颜色,只一个暗淡而模糊的身影。
我与玄清两人都静静的,那遥远的歌声反而悠扬传入耳中,觉得畅亮了。
我放下筷子,筷间细细的银链子悉嗦作响,如私语一般。
我微微一笑:我已想到为何歌女只唱《子夜冬歌》的前三首了。
我的笑容渐渐沉寂下去,因为愈到以后,情致愈是凄凉,愈到无路可处去。
何处结同心,西陵柏树下。
晃荡无四壁,严霜冻杀我。
……一直到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
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
他淡淡含笑,亦停了筷道:冬歌所述之情,自然是肃杀萧条,如冬雪覆盖、大地茫茫,无一线生机可觅,叫人看了亦是伤心绝望。
我依旧笑着,语中凄凉之情却是已不可抑制,《子夜四时歌》按四时所制,春夏秋冬轮回不止。
一段情意,有春之温暖、夏之热烈,也必然会走到秋之悲寥、冬之肃杀。
若在当日满心欢喜时,谁又会想到有‘白发绿鬓生’的一日。
鸳鸯织就欲双飞,终究是没有飞成,到底是可怜了未老头先白……所以,不如一开始就是无情,便也省去这无数苦恼。
他有些诧异,明白之中也意外,便道:情之所终,未必皆是悲戚。
若说情爱得以成就,本来就是要天时地利人和,若现在已经有天时和地利,人和之数只在人为而已。
那么……我转头注目于他,语中微带了几分倔强与意气,王爷可曾与女子相爱过?他默然以对,片刻转过头去,道:没有。
我却经历过,所以明白。
惭愧说一句,我是过来人。
我凄微一笑,神思哀凉如窗外的寒凉天气。
屋内的炭火嗡嗡烧着,我只觉得眼角酸涩,想是烟熏的。
其实炭盆里燃着的都是上好的银炭,并没有一丝烟的,又扔了几片橘皮在里头,只觉得清香四溢,无半点烟火杂气。
我徐徐道:有些事如果一开始就明知道不能得善终,就不要痴心妄想,去勉强求一个善果。
譬如我从前与他,若一开始我就以一般的妃嫔之心待他,一心只求荣华富贵不求一丝真情,或许今日依旧在宫中屹立不倒的那个人,就是我了。
也不至于今朝连累父兄,到此地步了。
我说话间,连玄凌的名字亦不愿提,只以他代之,玄清自然十分明白。
而话中的另指,我虽只是点到即止,想必他也明白的。
他眼中已无声漫上了一层凉薄如霜的清冷,清冷中却似有幽蓝火焰灼灼燃烧,道:你伤心了一次,便要对人世间的情之一字都失望了么?我不答他,只以手支颐,娓娓道:王爷有无听说过《白蛇传》的故事?相传古时有白蛇精修炼千年化为人形,只为寻一份人世间最平常的男女夫妻之情。
细雨西湖,断桥相遇,同舟共济,纸伞定情,白娘子与许仙终于结成姻缘。
也不是没有恩爱过,只是经不起法海轻轻一挑拨,连有了许仙的骨肉许仙亦不愿意回头帮她,还亲手喂她喝雄黄酒。
难为白蛇为了这样的男人水漫金山、苦盗灵芝,为他操持家业、生儿育女。
只不过因为她是异类,即使待许仙一片真心亦罪不可恕,到底被永镇雷锋塔底。
他看着我微笑,而那笑亦是没有暖意的,道:我听说过,似乎是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方能使白娘子逃出生天。
我冷冷一笑,哪里能呢?这不过是后世人给白娘子的一点期许罢了。
如今西湖风景如画,雷峰塔屹立不倒、湖水年年如新,如双珠辉映,何曾见有谁逃出生天?只可惜了白娘子永居雷峰塔底,苦海无边,不得超生。
许仙却平平安安活到老死。
只怕想也不会想这个曾经为他出生入死、痴心一片的女子!我抬眸望住他,眼中不自觉已带上了一抹犀利的怨,那怨似一把青锋双刃剑,呼啸的剑气刺了他亦刺了我,怎么会想呢?在他眼中,她再好也不过是一条企图来诱惑他谋他身家的蛇精罢了。
不知白娘子永困在雷峰塔底的黑暗困顿里,是否有一丝后悔,后悔当日在断桥遇见许仙会生出那一缕情心,以至今后受苦至此,永沦绝境。
我硬一硬生气,终究没有忍下,直截道:若我是白娘子,我必定后悔。
我情愿从来不要遇见他、不要认识他,老死不相往来。
心中有汹涌的狂潮,一波一波激荡得心头酸楚难言。
那浪潮一卷一卷拍上来,全是粉红到诡异的颜色,粉红的杏花花瓣,如诡异的爪印,漫天漫地飞舞开来。
密密匝匝的花影之后,却是他的面目。
他的声音沉沉入耳,第一句话便是:我是……清河王。
却原来,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句话开始,他便是在骗我的。
酸楚之后只觉得胸口气闷,直欲呕吐出来。
我几乎恨自己,为何要记得。
他的眼中有幽然的火簇,透出微蓝的光泽来,似是懂得的怜惜,那么,你也后悔,那一日他假借我的名义与你相识,是不是?我一惊,旋即只作无事,冷冷道:你怎么知道?他略弹一弹衣襟,道:他自己说与我听。
他的神色有难以言说的复杂,直到我见到你,直到他告诉我你就是他在上林苑杏花树底下遇见的女子。
我才晓得。
他自嘲地一笑,人世的际遇难以分明,就如明明你的小像在我手中,明明他遇见你时是以我的名义,明明最初……他眼中的火芒倏地一跳,转瞬黯淡了下来。
明明最初,你以为你喜欢的人是我。
可是最终拥有你的人,却是他。
我与你,仿佛总是有些什么一直错过了。
他眼中分明有些什么东西,我明明看清了,却始终不敢深深相信。
我心中悸动,却只维持着以冷漠相对,你我身在宫中,我只晓得一入宫门深似海,任何事与人都只能错过。
我缓缓搅动着碗里的粥,低头漠然道:王爷的际遇如何我并不知晓,也不想知晓。
而我的际遇,我都情愿忘记了,也请王爷不要再提。
他微微扬起唇角,颇有些心疼,道:我也情愿你永远忘记了。
是。
我昂一昂头,道:因为不肯相信了,所以要忘记。
也害怕再有其他。
我低微了语气,黯然道:《唐书·乐志》中说,‘《子夜歌》者,晋曲也。
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
’《子夜歌》虽然让后人琅琅上口、回味无穷,却不知当日晋女子夜如何经历欢喜哀苦、期盼失望,直至对心爱之人绝望到底,才有了这《子夜歌》。
若早知有此,子夜必定不肯,不肯受这煎沸苦楚。
我所有悲沉的隐痛,在一瞬间迸发了出来,情爱辛苦,一路行来总是风雨处多,明媚时少。
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也好,免得日后苦痛无尽。
他默默沉吟,片刻道:风雨处多,明媚时少。
只因这个人不对,不能给你四时明媚,反而为你带来满天阴霾。
若有人一心一意待你,愿给你四时明媚,遮蔽风雨,你也不愿意么?我凄楚一笑,坦白胸襟道:我吃过痛,已经害怕了。
我不敢看他,只低头道:还有一首《子夜歌》,王爷可听过?他微微垂眸,只对着那盘玫瑰酱出神,听得我说,方笑道:未知娘子说的是哪一首?深红色的玫瑰酱,被小心盛放在雪白的碟子中,如暗红的一颗心,被搅得软了碎了,一塌糊涂。
我思量须臾,慢慢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2)我道:这是李后主的《子夜歌》,虽不应景,却有两句话是事事皆通的。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于我,往事既已成梦,将来之事也是一眼望得到底的,踏实过下去就好,不必再有任何做梦之事了。
心底的凄微与悲凉,如植根在老梅虬曲枝干上的苍厚青苔,丝丝缕缕带着数十年风霜的阴影,纵然烛火明暖如斯,亦是无法照亮了。
他也不说别的,只问:往事的种种委屈,真能俱已成空了么?良久无言。
纵有千言,亦只能如此。
我转一转身,道:我累了。
他说一声好,仿若还是寻常,道:你好好歇息,这两日宫中有事,我恐怕不能时常来了。
我只微笑望着他,道:好。
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也不避嫌,为我掖一掖被角。
我心里微微一动,只作不知,闭眼睡下。
注释:(1)、出自《子夜歌》。
《唐书·乐志》曰:《子夜歌》者,晋曲也。
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
《宋书·乐志》曰:晋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豫章侨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
殷允为豫章亦是太元中,则子夜是此时以前人也。
《古今乐录》曰:凡歌曲终,皆有送声。
子夜以持子送曲《凤将雏》以泽雉送曲。
《乐府解题》曰: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
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
(2)、这首《子夜歌》是后主入宋后的作品。
表达了亡国的悲痛和对故国的无限思念。
大意为:。
人生的遗恨何时才能完结?只有我如此悲痛没有尽头。
睡梦中回到故国,醒来却仍然要面对残酷的现实。
不由得双泪暗洒。
亡国后的日子孤单清冷,无人陪伴。
谁还可以和我一起登高远眺,遥望故国呢?以前一起在晴朗的秋日登高望远的日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可是那种快乐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往事不过是一场春梦,美好但难以留住。
醒来依旧是空,什么也抓不住。
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回忆和痛苦。
41碧玉歌(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很久,亦没听见他出去的声音,我也不敢动,只蜷曲在被中。
屋里极暖和,这样紧紧抱着被子,身上竟沁出些微的汗意,背心毛毛的热,似幼年春天的时候穿着杏子红的单衫躺在草地上,新长出来的草叶尖而嫩,就这样隔了衣裳扎着。
却是浣碧轻巧的叹息,似蝴蝶缓缓落在耳边。
我也不睁眼,亦不动,只轻声问:好好儿的,你叹气做什么?浣碧的身影从是青翠的底色,落进我眼帘之中,我叹小姐太狠心了。
她扶我起来,取了个垫子在我身后,我只是枯坐着,心内微凉如秋风中飘零的一片叶,晃荡不定。
我静一静心,接过她递来的桂花蜜酿喝了一口,不觉皱眉道:太甜了。
浣碧疑惑,尝了一口,道:并不甜啊。
浣碧把手搭在我的手上,神色悲悯而心疼,道:小姐心里太苦了,所以连一点点甜也经不得了,总觉得太甜。
我看她,你想说什么?她的目光有些呆滞,静静片刻,道:小姐知道王爷方才出去时是什么样子么?有一瞬间的冷,我紧紧拥住厚实的被子,仿佛要借助它的厚与暖来汲取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
我摇头,我并不愿知道。
浣碧的倔强在那一刹那迸发出来,她的眸中泠泠有光,道:小姐不愿意听,浣碧也要说一句,王爷那样难过。
王爷对小姐这样好,小姐为何要让他这样难过呢?她微微出神,方才小姐与王爷的话,我全听见了。
我定一定神,我并没打算瞒你,听见又有何妨。
我看住她,舌尖有锐利的触觉,否则,你打算让我如何对他说。
浣碧浓密的发间别着一枚珍珠,那样雪白润泽的一点,在烛火下有淡淡的流转不定的微红光泽,映照出我心底刹那汹涌的灰暗的凄苦与无奈,然而很快被强行平息了下去,除了这些,我对他说任何话都是错的。
我反握住她的手,似是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浣碧,有些事若一开始就没有希望,总比来日失望要好的多。
你别怪我狠心。
浣碧的笑暧昧而苦涩,小姐拒绝了温大人,也拒绝了王爷。
我低头,锦被上连绵不断的事事如意的图纹,方胜和如意团纹千回百转、连绵无尽,织银的的花纹,在绛紫色的绣被上有格外清冷而高贵的色泽,我恍然道:与其是玄清,不如是温实初,到底也能平淡些到老,心无杂念。
浣碧的眼神在那片刻里尖利而敏锐,似利箭那一点银光灿烂的箭头,直刺人心,小姐真的是这样想的么?其实小姐不喜欢温大人是情理之中的事,温大人从来不是小姐喜欢的那种男子,从前不喜欢的,现在也不会喜欢。
可是王爷,小姐对王爷的真心,难道从未有一丝动心过么?我怔怔,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对玄清一向的真心,我真的半分动心处也没有过么?譬如那一夜的太平行宫的夕颜,譬如夜访眉庄后的太液池中最后一拢荷花,譬如我失子后的心有灵犀,譬如我病中他的种种照顾与贴心,譬如那一日,我在他面前唤的名字,清。
我真的没有半分动心过么?我是在害怕呀。
浣碧的话并没有完,她是语气稍稍松缓,一手不自觉地抚着我身下柔软厚密的绒毯,抚了一下又一下,仿佛不能控制一般,道:其实温大人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不合时宜,总在小姐不喜欢的时候提喜欢不喜欢的事。
可是王爷呢,若在从前小姐未嫁时,小姐在闺阁中常常期许的,不正是六王这样的男子么?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是小姐常常说的话,只要小姐心里还这样想,那么六王总是您喜欢的那一种男子。
我方才说,小姐从前不喜欢的,现在也不会喜欢。
那么换言之,小姐从前喜欢的,现在也未必会变的不喜欢。
她的笑意幽幽晃晃似摇曳的烛光,小姐才刚说与其是王爷,不如是温大人,到底也能平淡些到老,心无杂念。
我相信小姐说的是真心的,因为小姐不喜欢温大人,所以可以平淡、可以心无杂念。
若是喜欢,怎能做到平淡而心无杂念呢?浣碧的话一针见血,亦是刺心之语,仿佛一支冰冷的冰锥一下子钻入脑中,冰得我哑口无言,只觉得浣碧的话怎么那么凉,怎么会那么凉,凉得自己都不敢去相信。
浣碧的神色有些深沉叵测,我从未听她这样说过话。
她一直是温顺而少言寡语的,我晓得她聪明而细心,总在旁人不轻易察觉处察觉。
可是她的明白只放在心里,甚少像今日这样直接而了然地说出来,而且切中我的要害。
我的语气里有了显而易见的森冷与抵抗,浣碧,不要说你不该说的话,你也从不会说这样的话……浣碧的回应却并不如她以往的驯顺,她的声音清冷犀利如窗外的梅花,小姐,我也从未见过王爷这样伤心。
她愣一愣,小姐为什么要让喜欢你的人伤心?而且你也并不是不喜欢他,何必一定要对他说这样的话。
她的语调柔和而伤感,小姐方才虽说睡着,可是眉头却皱得那样紧,我便知道,小姐心里也不好过。
我的心思终于颓败下来,强撑着的一点意念竟禁不住浣碧这样的话。
窗台下的长桌上搁着一盆水仙,骨格清奇的花朵,被室内的暖气一烘,香气却不见热烈,只见更深幽处去。
那样简单的花朵,黄蕊、白花瓣、绿色茎叶,我有刹那恍惚地羡慕。
若做人如这一枝水仙一般该有多好。
简单到了极处,明白到了极处,且出水盈立,不必沾染尘埃。
可惜终究是不得,不管是在宫中,或是避居在甘露寺中的岁月,还是在清凉台养病的日子,心思总是奇曲而转折的。
有时做人,真真不如做一枝花罢了。
我忽地想起一事,浣碧,从前也是你劝我要与六王注重分寸,缘何今天又用反话劝我。
浣碧愣住,半晌,只攒起清亮的目光,目光中有隐隐心痛与忧愁游离,我只是不忍心,亦舍不得,看小姐与王爷各自伤心。
我颓然闭目,浣碧,不必再说了。
六王是皇室中人,与他有千丝万缕割舍不下的牵连,我何必再去招惹。
浣碧欲言又止,终久没有再说下去。
我的种种无奈与担忧,她不是不晓得。
片刻,她望住我,似是劝慰似是安慰道:可是王爷的心意小姐已经明白了,只怕见面尴尬。
也不知小姐方才回绝王爷的话王爷听进去没有,若还没明白,真真是教人烦恼。
萧闲馆外梅花疏散而淡薄的香气幽幽传来,窗外梅枝修颀,疏影横斜缭乱映在窗纸上,仿佛我此刻迷茫而混乱的心事。
真真是教人烦恼啊!浣碧的话生生落在我耳中,挥之不去。
这清凉台,咱们是住不得了。
我紧了紧衣裳起身,环顾四周,道:浣碧,去拿纸笔来。
42碧玉歌(下她应声道:是。
又问,小姐才好些,又要纸笔做什么呢,这样劳神,等下又脑仁疼。
虽说着,到底很快找出了纸笔,送到我面前。
萧闲馆里备下的纸张是香草笺,清浅的蓝色花纹,依稀可以闻到香草的甘甜气味。
他想的这样周到。
我叹息一声,香草美人,是天下多少男子的心愿。
柔软的笔尖饱蘸乌黑的浓墨,我迟疑着,该说怎样的话好呢?说得轻了,他未必肯听得进去,说得重了,我又不忍,亦不肯。
思虑良久,墨汁滑落,落在雪白宣纸上乌黑一点,浣碧在旁道:小姐想写什么?这张纸污了,我替小姐换一张吧。
我摇头,不用。
提笔一笔一笔落下,我落笔那样轻,仿佛是怕自己微一用力就划破了纸张,还是怕划破了自己支撑着的坚定。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
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我一字一字写完,恍惚自己的力气也用尽了。
只觉得头昏眼花,十分难耐。
我勉强稳住思绪,扶着紫檀木桌子稳住自己的身体,紫檀木的桌子生硬,硌得我手心发痛,我道:咱们的东西不多,你收拾下,咱们明日就回去。
浣碧担心道:可小姐的身子撑得住么?我颔首:去告诉温大人,若王爷问起,就说我身子已经好了,不必再留于清凉台休养了。
再向他要几副提神的药给我,明日陪咱们回去。
浣碧指一指桌上的道:可要打发人送去给王爷么?我摆一摆手,口中道:罢了。
王爷这两日该是不会来的,特特送去反而刻意了。
随它放在桌上吧,王爷回来自会看见的。
心情激荡,兼之一番劳动,我只觉疲惫。
浣碧忙扶我睡下,又换了一把安息香焚上,轻柔在我耳边道:小姐好好歇息吧。
我辗转在柔软的被中,强撑着逐渐昏沉的意识,含糊着向浣碧道:咱们明日就走吧,这里实实是住不得了。
次日清早起来,天色阴阴欲雨,暗沉得挂满了满天低垂的铅云。
采蓝捧了汤药进来供我服用时,见我已经梳妆打扮整齐,只静静坐在妆台前。
她一眼瞥见整理得干净的床铺上放着一个哆罗呢弹花包袱,忙笑道:怎么好好地收拾起了包袱,是浣碧姑娘要回去几日么?她向浣碧笑,姑娘放心回去几日也无大碍的,清凉台上伏侍的人总还是有,姑娘放心就是。
她打量我两眼,微微有些吃惊,又向我笑:小姐今日起来的可早,奴婢瞧着精神十分的好呢,气色也健旺得多了。
我用兑了桂花油的刨花水拢一拢微见毛躁的鬓角,道:不是浣碧一个人要走,是我与她都要回去了。
我含笑欠身,这些日子来烦劳你与采蘋照顾了,当真是费心。
采蓝神色一变,忙笑道:小姐怎么好端端说去这个来了呢?小姐的身子才稍稍见好些,怎么能舟车劳顿地下山回去呢。
真是万万不成的。
再说,王爷可晓得么?我的笑意微微凝滞,不要紧的,王爷回来就晓得了。
采蓝连连摆手,这可怎么成呢?娘子这样说,便是王爷还不晓得,若回来晓得了,纵使王爷性子宽厚,奴婢们也是承受不起的。
她劝道:不如娘子再歇息两日,身子好些了再回去也不迟。
我的胸口依旧有些窒闷,然而我早早起来命浣碧为我梳妆,胭脂水粉一样不缺,描绘得精致,又服下一大剂提神的药物,这才掩去了平日的病态,异常地精神奕奕。
我指着自己是容色,半开玩笑道:瞧我的气色,蓝姑娘方才也说很好呢,哪里还有病呢?在清凉台已经叨扰很久了,本就是不请自来的,现在王爷在王府中有几日耽搁,也不能特特地请他回来道别呀,这样太失了礼数了。
我转头看浣碧,温大人不是说即刻就来呢?怎么还不见人影?采蓝闻言大惊,忙问道:小姐即刻就要走么?怎么这样急呢?也请容奴婢差人去王府禀报王爷一声,再安排了车马送小姐回去才好啊。
我笑着按住她的手,温言道:多日来要你和采蘋费心照顾,我是心领了。
只是已经安排下了,温大人会亲自来接,再改了日子推委也不好。
我起身,终究是要一别的,清凉台我或许无缘再来,但蓝姑娘的好意与关怀,我总是记得的。
我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仰头一气喝下,笑道:最后一次,还要劳烦你伏侍我喝药,真真过意不去。
我唤浣碧上前来,道:采蓝照顾咱们一场……浣碧客客气气上前拉住采蓝的手,蓝姑娘照顾咱们主仆这么多时候,别说小姐,我心里也是十分感激的。
也请姑娘日后多下山来瞧瞧咱们,小姐身子不好,恐怕就不能多多往清凉台走动了,也请姑娘见谅。
浣碧说话间捋下云丝间的那枚珍珠,合在采蓝手心中,笑道:我与小姐都是无贵重之物在身的,这枚珍珠是从前小姐的陪嫁之物,如今赏给了我,我转送给姑娘,也请姑娘不要嫌弃才好。
采蓝连连道:这可怎么说呢,伏侍小姐和姑娘是应该的,不该受姑娘的赏。
正推让间,有冷风贯穿而入,回头却见温实初掀了帘子进来。
他穿着酱色的丝棉锦袍,暗红色的五蝠团花图案,一进来便渥着手取暖,道:可收拾整齐了么?外头像要下雪的样子了,赶紧走吧。
否则一落雪,山路就越发难走了。
浣碧抿嘴儿笑道:才说呢,大人怎么还不来,叫咱们好等。
咱们可都收拾好了,就等着大人来了。
温实初的鼻尖冻得微微发红,我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好笑。
温实初关切道:多穿些衣裳吧,外头可冷呢。
说着抖开怀中一个包袱,取出一件铁锈红羽纱面石青刻丝灰鼠里的披风,兜头兜脸把我裹了起来,他笑吟吟看着我道:这样铁锈红的颜色穿起来,倒有几分像昭君了。
浣碧微微皱眉不悦,道:铁锈红的颜色哪里像昭君了,昭君出塞可是大红披风的。
我一言不发,也懒怠说话。
我其实最不喜欢铁锈红色,总觉得村气,无端显得人的皮肤暗沉沉的,整个人从头到尾都颓败了下来,无精打采。
可是温实初总是赞这个颜色沉稳大方,压得住场面。
仿佛后来我在玄清送来的画卷上常常看到,眉庄也喜欢穿铁锈红了,只是眉庄穿铁锈红的颜色衣裳,倒真真是沉稳大方,端庄而不失丽色,却比我好看多了。
我见温实初鼻子都冻红了,外头又阴阴欲雪,必定是冷的紧了。
少不得要穿在身上御寒,哪里还能挑剔颜色式样呢,只得老实穿着。
车外风雪欲来,我与浣碧一同坐在车中,只觉得寒意侵人。
阴晦天色之中,我偶然挑起帘子,回望清凉台如斯美景,心中空落,以后终究是无缘再见了。
譬如有些东西,还是仰望更让人容易接受些。
我所不能承受的,能避开的,都一应避开了吧。
43丁香结(上)我的匆促离开,玄清必然是晓得的。
然而,他没有来寻我。
我感谢他这样的懂得,因为这懂得,哪怕我选择与他保持距离,亦能获得稍稍的平静,在平静里麻木我混乱的心。
归去时,凌云峰的禅房也被槿汐收拾得整齐妥帖,庭前栽花植树,欣喜迎接病愈归来的我。
日子便过得这样波澜不惊。
只是在这波澜不惊里,我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倚在窗台上发呆,常常就是一个黄昏或是一个清晨。
精神稍稍好些的时候,我把从清凉台收集来的夕颜花的种子细心播入泥土,眼看着它们抽出浅绿鹅黄的芽丝。
槿汐微微叹息着,陪伴在我身边,终于一天,她问:娘子自从清凉台养病回来,好像人都不一样了。
我看着新生的嫩叶一星一星嫩绿地绽放在枝头,轻轻道:病了一场,或许又消瘦了。
槿汐无声地凝视我,在清凉台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倦倦地微笑,槿汐,什么都没有。
槿汐道:若真没有,怎么温大人如今常常来了,而王爷,却不曾再踏足呢。
如她所言,温实初的确是常常过来看我。
他的手搭在我的脉搏上,温和道:你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只是精神还差,不如常出去走走散心吧。
我缩回手,放下衣袖,他默默看着我,嬛妹妹,我总觉得从清凉台回来后,你一直郁郁寡欢。
我抬一抬眼皮,道:我的郁郁寡欢不是从今天才开始,何必要扯上清凉台呢。
他默然,眼角含了一缕关切,也有一丝欣慰,或许是我多心了。
可是你离开了清凉台,于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好事?不错,温实初的目光有一丝我难解的复杂,我总觉得,清河王是一种危险,让人易受蛊惑。
你还是不要和他接近为好。
蛊惑?我淡然而笑,你是担心我被他蛊惑么?不不不,他摆手,我只是为你着想而已,并不是那样的意思。
我慵懒地伏在桌上,手指轻轻抚摸着瓶中供着的一枝桃花,淡淡道:无论你是什么意思,我都不会在意。
桃花开的夭浓多姿,我忽然觉得厌倦,红艳的花朵,如何抵得上绿梅的清雅怡人呢。
这样想着,任由桃花开桃花落,这一年的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暮春中某一日,已是落花纷纷,余香坠地的时节。
这一日我心情不错,又想起长相思的琴弦损坏后一直放在舒贵太妃处修整已快一年,算算时间,想来也该修好了。
于是便起身去看望在安栖观中修行的舒贵太妃。
却不想推门进去,迎面看见的却是玄清,正负手立在舒贵太妃身边,兴致盎然地说着什么。
他的身影这样猝不及防地闪进我的眼帘,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我与他,已经三个月不曾见了啊。
清凉台与我的住处并不十分远。
我暗暗想,想见的时候天天可以见,一旦刻意避开,这么近的距离也可以是天涯两隔的。
这么想着,不由心下一惊,脚步便停滞了。
正想悄然退去,然而积云却看见了我,笑吟吟迎上前来道:娘子好久没来了呢。
玄清闻声转头看我,唇边已蕴上了如碧海晴空一般的阔朗微笑,朝我颔首示意。
心底无声地想着,一别三月,他竟然清癯了不少呢。
我不好再退,于是亦迎上去,向舒贵太妃福了一福,方回首向他一笑。
太妃招手向我笑道:今天天气好,你也难得愿意出来走走。
这样闲聊几句。
三人并立于后庭,闲看庭中落花委地无声于菁菁漫漫的芳草之上。
转首但见玄清负手站着,长身玉立,神情恬淡平和如斯,心中亦觉得十分宁静。
良久,舒贵太妃笑道:好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赏赏落花了。
我淡淡笑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倒是比春花更可赏些。
玄清微微注目于我,很快又恍若无事一般转开了。
舒贵太妃含笑拈了一朵落花在手,柔缓道:这样落花时节,听着花落无声,倒想听一听琴呢。
她说着唤积云去内堂,向我道:上次损坏了的琴弦已经修好了,你也正好试试称不称手。
自从上次弦断以来,我总有年余不复弹琴了。
玄清的笑意徐徐漫上他眼中,我的目光被他牵动,停留在他腰间,心下一暖复又一凉。
果然,他的绞金锁丝腰带上正别这那把名为长相守的笛子。
万一……我万一的念头还未全冒出来,他已经道:正好。
王儿随身携带着‘长相守’,可以与娘子同奏一曲。
他坦然向我道:昔年与娘子合奏《长相思》之事,清时时记得,娘子琴技甚好。
我故意不去看他,只向舒贵太妃谦道:‘长相思’的旧主人在此,我怎么敢夸口自己的琴技呢,当真是班门弄斧了。
至于与王爷合奏一事,也是多年前的事了,王爷不说,我都几乎忘了。
玄清的目光微微一黯,仿佛是明亮的烛火被劲风一扑,随即也只是如常。
舒贵太妃神情一动,如醉如熏,温婉笑道:先帝去世之后,我也再不碰‘长相思’。
这合奏之音,再也不曾听闻过了。
我寻辞推诿道:佛门之地,弹琴奏乐怕是不太合适罢。
积云在旁劝道:太妃与娘子不过是带发修行,王爷也是个富贵闲人,既然三人都通乐理,又不是在这观里作靡靡之音,其实也是无妨的。
玄清的神色望向我,似是征询。
我心下虽然不忍拒绝,然而理智自存,也不允许自己答允。
我正要说话,舒贵太妃的神色已经转为如青瓦薄霜似的忧戚,道:那么,甄娘子,请全一全我这个未亡人的心愿吧。
有生之年,我很想再听一听‘长相思’与‘长相守’齐发齐奏的妙音。
她的琥珀色的眸中已盈然可见泪光,我再不忍拒绝,于是道:好。
玄清注目于我,和言询问:奏什么好呢?我微一凝神,袅袅浮上心头的却是那一日,我在棠梨宫中弹琴疏解心事,那半阕无力继续的《长相思》,却是他在遥遥的偏殿外应接了下去。
于是脱口而出:《长相思》吧。
不料话一出口,他也是兴冲冲说出这样一句:《长相思》可好?舒贵太妃莞尔而笑,你们俩的心意倒是相通啊。
我微微脸红,颇觉得有些不自在,忙笑着道:只因琴名‘长相思’,是而我与王爷到想到了此处。
他亦道:母妃最爱取笑。
我与娘子倒不是什么心意相通,不过是应景而生情罢了。
舒贵太妃笑道:十分好。
我虽然不太通文墨。
李青莲的《长相思》还是知道的。
不如就这一首好了。
我应声而允,调一调弦试音,方缓缓舒袖拨了起来。
同一瞬,他的笛声亦悠悠轻扬而起,清旷如幽泉一缕,脉脉沁如人的心房。
这样熟悉的笛声。
我最初的不自在在那一瞬间被他的笛声无声无息地安抚了下去。
舒贵太妃侧耳倾听,似是十分入神。
我弹完一阕,听得他的笛声并无停滞歇微之意,微一转头,却见他扬眸向我浅浅一笑。
我一凝神,转瞬已经懂得,曲调又随着他的笛音转了上去,从头再来一次。
却听一把温婉的女声随着我与他的合奏轻声拍着唱和道:长相思,摧心肝。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这样哀怨迷惘的曲子,笛声幽幽缕缕,却无幽咽哀怨之情。
连我的琴声,亦只觉剔透明朗而不凝滞。
而舒贵太妃的歌声,情思悠悠,却不凄凄。
一曲终了,只觉得心头舒畅,什么心事也随着曲声倾倒尽了。
舒贵太妃含笑如迎风***,颔首道:自先帝去世后,很久没有再听到‘长相思’与‘长相守’合奏的声音了,你们俩却很不辜负这双琴与笛。
我含笑谦道:年余不弹琴了,手势难免有些生疏,幸好还不算玷污了太妃的耳朵。
太妃含情望向一双琴笛,爱怜地轻轻抚摸过琴身,笑吟吟道:很好,今日一听我总算放心了。
从前不过以为你貌美聪慧,皇帝才把‘长相思’赐予你,我还担心了好几日,若你是那琴艺粗陋的,那可当真是辜负了我的‘长相思’。
如今听过我竟要为此琴大喜,算是有一个相得益彰的好主人爱惜它了。
我忙忙道:太妃过誉了,叫我怎么敢当。
舒贵太妃正色道:我并不是要夸你。
她微微凝神,似沉浸在美好回忆之中,笑容如花雪堆树,清月明光,今日再闻琴笛合奏,很有当日我与先帝合奏的情味了。
舒贵太妃说者无心,我听在耳中,心下如琴弦五丝,被谁的手用力一拨,铮铮地乱了起来。
不由自主地转首过去,正好遇上玄清的目光,不觉五内灼热,面红耳赤起来。
偏偏积云又道:太妃说的是呢。
别的琴笛便也罢了,咱们的‘长相思’与‘长相守’却不一样,非要考较弹奏者的功力与技巧,光有功力与技巧还不够,还要合奏时心有灵犀,彼此知晓。
更要紧的是,要有情致在里头,要不然,哪里有相思、相守的韵味。
我心头一紧,脸上却若无其事笑道:听积云姑姑这样说,倒是叫我瞎猫碰上死老鼠给撞上了。
可不是误打误撞么,我只和王爷合奏过一次,要说彼此知晓还说得过去,若说情致韵味,那可真真是贻笑大方了。
平白叫太妃笑话。
积云姑姑笑道:是我说的高兴,望了分寸了,娘子别见怪才是。
我忙道:怎么敢呢。
舒贵太妃缓缓斟了一盅茶递到我手里,淡淡笑道:话说回来,合奏者最考较的是彼此契合的默契,若失了默契,只怕技艺再高超,终究是也是枉然。
总之今日得以再闻‘长相思’与‘长相守’二者和鸣之声,我亦无所遗憾了。
玄清伴在舒贵太妃身边,亦笑道:从前不过是琴笛合奏而已,如今还有母后歌唱,当真可算是完满无缺了。
我亦笑:诚然若王爷所说,琴笛合奏只能感受其间韵味,不若直接唱出《长相思》歌词,更是别致。
世间的情意于太妃而言,是直接明了胜于隐约婉转的,才符合太妃的性子。
太妃眉开眼笑,慈爱地揉一揉我的头发,道:甄娘子也是我的知音了。
我笑盈盈道:太妃这样说,可见是真心疼爱我了。
舒贵太妃笑着抚一抚玄清的肩头,为他掸落数朵落花,笑道:母妃的知音,也是你的知音,想来你和甄娘子也能谈的上几句。
玄清大笑,母妃不知道,以往论起几句诗书史论来,儿子若一个不小心,就会落了娘子下风,真是惭愧不已。
舒贵太妃骇笑,指着我道:甄娘子看着温柔婉约,不想言辞口锋这样厉害,能叫我儿子甘拜下风的,真真是了不得。
我掩唇而笑:王爷谦虚得口不择言呢,太妃也信么。
王爷不过是当您的面哄我两句罢了。
转过身去不知要怎么笑话我呢。
玄清闻言急道:清当真是说实话的,断断不敢笑话娘子。
如此说笑一番,便也散了。
玄清也向太妃告辞,送我下山去。
44丁香结(下)玄清走在我身边,阿晋牵着马远远跟在后头,山路弯弯,清风徐徐扑面而来,夹杂着青草奔放而清冽的气味,吹得人神清气爽。
风中隐隐闻得一丁点马脖子上铃铛的叮铃之声,远远的,像是谁唱着一首叫人愉快的歌曲。
马蹄踏在山野落花之上,亦有甘甜芬芳的汁液漫香满路。
我与他隔着一拳的距离默默并行,谁也不说一句。
山路口有大株的野芭蕉生长,明晃晃的阳光似瀑布飞洒下来,阔大的芭蕉叶如即把蒲扇凑在一起一样巨大,在如金粉四散的阳光下,本就翠绿的颜色愈加浓翠盈盈,直要滴落下来一般,散发着生长健康的植物才有的青青的气味。
芭蕉树中央有几枝刚抽出的新叶,嫩黄的颜色新鲜地卷曲着,似几支燃烧着的巨烛。
地下长草中零零落落地开着几枝丁香花,淡紫或浅蓝的颜色,开得纤细柔和,如含羞带笑的二八少女。
我见玄清含笑注目在芭蕉与丁香之上,不由也笑道: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1)王爷可在笑这个?他眸中含着清亮的笑意,不知该夸娘子聪慧呢还是说娘子可怕?我的笑从心底满满漫出,那么王爷的意思是说我侥幸猜对了。
玄清伸手拈起一朵紫色丁香轻嗅不已,清正是想起这一句才笑。
眼前虽然丁香与芭蕉同在,可是此刻清与娘子皆是心情舒畅,未见离愁相思,这句话实实是不应景了。
我笑着指向怀中所抱的长相思,有此物在此,也算不得不应景。
这琴本就是叫‘长相思’的。
我看着他手指间的一朵丁香,轻轻道:它很漂亮呢。
玄清看花的眼神是怜惜的,回首向我清颐而笑:的确很美,然而清并不打算赠与娘子。
我笑言:虽然我并不打算要,可是还是很想问问为什么。
玄清的目光从丁香移到我的脸庞,道:丁香是相思甚苦的花朵,清不希望娘子如是。
我是修行之人,自然不会沾染相思,王爷多虑了。
我想起方才之事,目光定定落在他腰间,我道:‘长相守’是贵重之物,王爷总这样携带在身么?没有,他摇头道:只是每次来这边,才会带上。
我隐约猜到他话中的深意,不觉有些害怕,忙忙道:王爷对太妃果然深有孝心。
从前在宫中,他与我说到此间,从来都只是点到即止,不留分毫尴尬。
然而今日却大异往常,径直说了下去。
这只是其一,他的目光倏忽一亮,淡然道:是因为‘长相思’在你这里。
他说的这样平淡而从容,仿佛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这样的心肠,难道不知道不能随意对我说么?我掩饰这笑笑,别过脸去,道:王爷实在有趣,为‘长相守’而来寻‘长相思’。
玄清的目光似漫天满地洒落的阳光,叫人笼罩其间无处可逃,他认真道:清是‘长相守’的主人,来寻‘长相思’的主人。
我抱住长相思的手心冒出潮湿的汗珠,扣在琴身之上有胶凝的质感。
我避无可避,脸上倏然红了,讪讪道:王爷真会玩笑。
他无奈地看着我,良久道:你知道我不是与你玩笑。
我硬一硬心肠,骤然抬头盯着他,冷然道:可是我,只能当王爷是玩笑。
他并不逼视我,只淡淡凝眸于我,道:从前你是宫中的宠妃,现在已经不是了。
所以,我说的并不是玩笑,你要当作真话来听。
自你从清凉台留了一张纸不告而别,我怕你伤心为难,忍耐着不去寻你。
可是你晓得我心里有多难过。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我不晓得你是否与我一样。
可是于我而言,因你那一句‘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这年春天怕是我有生以来最难捱的春天了。
他说的话顷刻就把我逼急了,我拂袖道:我从前是宫中的宠妃,那么今生今世哪怕被逐出宫墙亦脱离不了宫廷的影子。
我的眼角生生有酸涩的泪意漫出,我死死忍住,人非草木,王爷的心意我并不是不晓得。
只是齐大非偶,莫愁是从宫里出来的残躯,实在不愿和皇室贵胄再有沾染,纠缠不清。
因为你曾经是他的妃子,而我也出身宫廷,所以,你不能接受我。
他看着我,眼中无限痛惜与怜爱,我只问你一句,昔年在宫里,可曾有一日过得平安喜乐?平安喜乐?我心中骤然一痛。
每一日,每一刻,哪怕有着玄凌浩大而隆重的宠爱。
我过着的哪一日,不是刀锋噬血,如履薄冰?平安喜乐,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我只求我能活着,活得好一些。
他怔怔道:我遇见你的每一次,你何曾真心开怀过。
连哭,也要极力忍耐着。
那么多年的苦,那么多年的争斗,我的伤心和失落,只有他真真切切地目睹过,抚慰过。
我的心意灰凉,唏嘘道:即便没有宫里那段日子,过去和如今,到底也不一样了。
玄清迫牢我的眼眸,叫我无处可躲。
他问我:过去和如今有什么不同么?簌簌泪光的迷蒙之中看去,其实他和玄凌长得并不像。
玄凌的棱角有帝王的森冷,而玄清,是温润如玉的线条和气度。
我几乎要落泪,怎么会不同呢,过去……我已没有当日的小儿女心肠了。
他打断我的话,切切道:过去,你是甄家的千金小姐,容颜如玉;如今,你是我皇兄逐出宫闱带发修行的女子,他迫近我,他的气息那样近,兜头兜脸包裹着我,可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撇开在宫里那段日子,你都是自由之身,可以去和任何人在一起。
从前和现在,一切并没有不同。
不同的,只是你的心。
他的话泠泠如水滴石穿的声音,一记一记敲在我心上,从前我认识的那个骄傲勇敢、无所畏惧的甄嬛哪里去了?哪里去了?我低低自问,亦像是问他,心里的种种委屈和痛苦终于喷薄而出,她死了,那样的甄嬛早已经在家破人亡的那时候就死了!现在活着的这个,叫莫愁,是甄嬛留下的一副躯壳,再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甄嬛了!我一字一字把积在心里太久的话掷地吐出,忽然有一瞬间空洞和软弱,踉跄几步,抵在石壁上,大口喘息。
他的笑容,在凄楚中绽放出一点点的欢喜,那欢喜看起来这样溺水人的稻草,他说,你方才说人非草木,那么孰能无情,你心里也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是不是?就如那一天,你会叫我的名字。
我拼命摇头,摇得自己也头晕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肯定自己的言语,王爷误会了。
因为多年来王爷对我种种照拂,人非草木,我自然明白王爷对我的心意。
可是明白归明白,我对王爷,却只能是当个知己。
若因为那日我冒失叫了王爷的名字叫王爷误会,那么是我的过失。
他的热情像烛火一般一分一分的消减下去。
我抵在石壁上,硬声道:王爷曾说,有女如云,匪我思存。
沛国公家的小姐虽然德行出众、娇美无俦,你却偏偏不喜欢。
那么今日恕我冒犯说一句,有女如云,匪我思存。
这句话当真是十分好,而我对王爷的心思也是一样。
王爷虽然贵为天家之子,天潢贵胄、近宗亲王,文才武略俱是凌于众人,可是我甄嬛……我硬一硬心肠,泠然道:可是我甄嬛,却也偏偏不喜欢。
石壁冰冷而光滑,坚硬地硌在背心。
背心上一阵凉一阵烫,仿佛生着一场大病。
可是头脑中,却是冰凉冰凉的。
那样凉,仿佛小时候玩雪,将手掌浸在冰雪之中,凉到针刺一般的麻木。
他的呼吸急促着,渐渐沉重起来,那一呼一吸间的沉重与滞缓,绝望地冲击在我的心间。
他的眼神仿佛受了伤的兽,冰凉地绝望着。
我多么害怕看他,多么害怕。
我用力别转头去不去看他,可是他这样的眼神,幕天席地,我如何逃得开。
我被他这样的眼神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汩汩涌上来,仿佛整颗心都被掏得空空的,再也无法填满。
我的手指微微战栗着,我怕被他瞧见,牢牢藏在身后,用力蜷缩成一团。
他的神色渐渐冷寂了下来。
良久,他把丁香别在自己衣襟之上,苦笑道:你这般说,那么这朵相思甚苦的丁香,看来便要属于我了。
我狠狠心说完,踉跄奔出,却不觉也是清泪漫盈于睫了。
(1)、出自唐代李商隐《代赠》,全诗为: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原诗是一首七绝,写思妇之离愁。
这两句是说,芭蕉的蕉心没有展开,就像丁香的花蕾一样含苞不放,同是春风吹拂,而二人异地同心,都在为不得与对方相会而愁苦。
比喻愁思郁结.思念甚切的离愁别绪。
这既是思妇眼前实景的真实描绘,同时又是借物写人,以芭蕉喻情人,以丁香喻女子自己。
意境很美,含蕴无穷,历来为人所称道。
45夜笛(上)我的泪,在回到禅房时已经干涸了。
我不愿槿汐与浣碧洞悉我的软弱和悲伤,哪怕她们是隐约知晓些什么的。
我原本以为,说出了心底积沉已久的害怕与顾忌,推离了他,也能安抚住自己偶尔不安的心魂。
而那一日他绝望的眼神再度浮现在眼前时,我是这样的心疼而不忍卒睹,不愿去想,也不愿去看。
他果然是不来了,也再没有见面。
我这样沉静着,终日跪在香案前数着佛珠诵读着经文,以此来让自己心智安宁。
檀香的气味一日比一日点的浓,这样凝重的气味,在春夏交织的时节,这屋里衣香不如花的时节,其实是格格不入的。
身后,浣碧与槿汐凝望我的叹息,却是日复一日的沉重了。
每一日,我在冗长的经文和缭绕的香烟里,会疲惫地沉沉睡去。
其实人活得无知无觉,又何尝不好。
只是玄清,他没有出现在我身边,却时时走到了我的梦里。
温实初面对我苍白的脸色时,几乎心疼得要落泪,你的身子明明是好了的。
怎么如今心绪又这样坏呢,总是这样和自己过不去。
浣碧只好为我开脱:小姐日日在这里念经诵佛,其实是很闷的。
温实初暗自松了口气,再度来时,手里却多了一只鸟笼,他兴致勃勃道:我买了了几只画眉,听它们叫着挺好听的,给妹妹玩吧。
杏黄浅金的羽毛,身子小巧,鸣声又清脆,我心下也喜欢,于是养在了房中。
那画眉许是温实初着意挑选过的,都活泼得紧,一味唧唧喳喳地爱叫,倒也添了不少热闹。
这一晚睡得熟,睡梦迷离中隐约听得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咔咔抓着窗棂,嘶哑而尖锐。
禅房虽然翻修过,但是窗子不过是棉纸糊的,并不十分牢固。
我翻一个身,窗口悬挂着的鸟笼里,几只画眉唧喳闹成一团,啼声尖锐而刺耳。
我模糊地想着,这鸟怎么那么爱闹呢。
于是朦胧着双眼翻身起来,摸索着去点蜡烛,口中含糊唤道:槿汐……刺啦一声,是棉纸被撕破的声音,我来不及点上蜡烛,借着月光别过头去看,却见窗上豁然撕了一个大口子,画眉在笼子里喧嚣乱叫。
一双碧油油的眼睛在毛茸茸的硕大脑袋上格外幽深可怖,喵——的一声向我扑来,它壮硕的身体猛扑过来时有凌厉的腥风,我本能地伸手去挡,几乎是在同时,我尖锐地惊叫起来:猫!有猫!夹杂着风声,混乱地脚步声,是浣碧的身子,抱住被子紧紧兜到我身上,尖叫道:槿汐,你快把猫赶出去,小姐见不得的,见不得的!我害怕得发抖,仿佛还是小时候,去范侍郎家做客,范家公子与我年纪相仿,不过才七八岁,却淘气的紧,手里抱着一只猫儿,趁我不注意,兜头塞进了我的锦袄里。
那是冬天,我穿的锦袄宽松,用丝缎在腰间松松束住,猫儿钻在里头找不到出来的方向,死命抓着爪子狂叫,那种尖锐而妖异地喵喵的叫声,如逃不开的噩梦一样在我怀里叫嚣,棉絮被抓了出来,雪白地飞舞着,身子被抓得生疼。
我声嘶力竭地大哭,同伴在身边吓得尖叫不已。
它毛茸茸的身子滚啊扭啊,拼命寻找生路。
终于一拱从我胸口的开襟处跳了出来。
我永远不能忘记,它从我怀中跃出跳上肩头的感觉。
它带着骚气的毛毛的尾巴扫过我的下巴,那双诡异地深绿色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让年幼的我,完全失去抵抗。
我因此大病了一场,身上的抓伤好了,也没有留下痕迹,却再也见不得猫,只要稍稍靠近,就会吓得尖叫不已。
所以甄府中,是从来没有一只猫出现的。
而如今,在陌生的深夜里,这样骤然出现的大猫,几乎吓得我魂飞魄散。
我被浣碧裹在被子里,耳中却听到连浣碧也惊恐的声音,这猫怎么这样大!槿汐手里的棍子一下一下仿佛都是打了空,敲在墙壁上。
仿佛还不是一只猫,有好几只,在屋子里窜来窜去,混乱而凶猛地叫着。
砰一声,门仿佛被谁踢开了,是猫惊恐的叫声,凄厉地惨叫,浣碧的惊呼,槿汐的安慰,有一个人冲过来紧紧拉住我,拍着被子,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我惊魂未定地掀开被子,散乱着头发。
抬眼却是玄清温柔而心疼的脸,我的软弱和害怕在一瞬间无可抑制,抓住他的手臂,伏在他怀里低声地啜泣起来。
他拍着我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是闯进来要夺食的狸猫。
我别过头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只身形硕大的灰猫,比一般的猫大了许多。
鸟笼被扑在地上砸碎了,几只画眉的肚肠都被撕了出来,鲜血狼藉。
我只看了一眼,吓得身子一缩。
玄清道:别怕别怕,已经死了,没事了。
他蹙眉道:这是山里,怎么可以养鸟呢。
山里虽然没有猛兽,可是狸猫却有,这些狸猫常常一起出入,最爱以鸟为食,性子凶猛,又善夜行,体型壮大也敢伤人的。
多半是听到了鸟叫被引进来捕食的,幸好没有伤到人。
浣碧吃吃艾艾道:我们不晓得有狸猫的,都是温大人,好不好的送什么画眉来。
说是逗小姐高兴,可把狸猫给招了来。
槿汐松一口气道:还好王爷来的及时,要不然那么多只猫可怎么好,奴婢也吓坏了,哪见过这样大的狸猫呢。
说起来真是温大人好心办坏事了。
说着找了大布袋,把猫尸和画眉一同装了进去扔掉,又和浣碧一同清洗屋子。
浣碧和槿汐都在,我大觉不好意思,忙理了理头发坐起,疑惑道:今晚幸亏有你,只是怎么会这么还在附近呢?玄清眉目间微有担忧之色,你不愿见我,我只能偷偷来瞧你了。
这一月多来,你都是快二更天才睡的,难怪脸色这样白。
我一怔,道:我竟都不知道。
他笑一笑,有难言的苦涩,我若存心不想让你发现我,你又怎么能察觉我在外头呢。
我愕然,道:那么,我从清凉台不告而别之后,你是否也常常如此。
他低首不语,然而那神情,已经是昭然若揭。
我的心口突突地跳着,他形容颇有些憔悴,眼下有一片小小的乌青,如月晕一般,想是睡得不足。
哪里还是从前那个疏狂清朗、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
我低低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他直一直身子,淡淡笑道:我不苦。
只是想见你睡下了才走。
他的衣衫上有夜露深重的痕迹,我拧一拧眉毛,轻声道:这可是撒谎了。
既然是我睡下了你就走了,怎么今日还在这里?他低叹一声,你何苦要这么聪明,就当我是贪看月色好了。
他歉然道:今日是我不好,贪睡打了个盹儿,才叫你受惊了。
你养的画眉,我一时也没想到会招来狸猫。
我心中一动,却只能无言以对,半晌,凄然道:你是千金之体,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
他苦笑,神情益发憔悴,道:比起你那一日的话,能在窗外看看你屋子里的灯光,已是我最大的安慰了。
我内心怔忡不已,仿佛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静默片刻,推一推他的手臂,轻声道:我没有事了。
王爷也请回去睡吧,都三更天了。
他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
这样盯着我,我几乎连心跳都偷偷的漏了一拍,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的回视着他。
良久,他起身道:你好好睡吧。
别想着今晚的事了。
我温顺点头,好。
他正要伸手为我掖一掖被角,我忙拦道:我自己来吧。
他涩涩一笑,如秋风中摇曳不定的芦花,上次这样为你掖被子,还是在清凉台。
他停一停,目光中有一丝祈求,很久没有这般做了,就让我再帮你掖一次被子吧。
下次,恐怕也没有下次了。
我心中骤然一酸,不忍再拒绝,任由他帮我掖好被角,抵在我下巴下,道:夜里别着了凉,你的脸色这样差。
我点一点头,见他眼中眷恋不已,再也不忍去看,转头闭上了眼睛。
我的梦靥,从这一日后开始严重。
即便再没有狸猫的骚扰,然而小时候的际遇和那一夜狸猫油绿幽深的眼神,常常吓得我在深夜里一身冷汗地惊叫起来。
浣碧和槿汐地陪伴无济于事,我的惊惶让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睡。
而笛声,是在这一刻响起的。
脉脉一线,不绝如缕。
即便不用侧耳细听,也知道是长相守的笛音。
清亮圆润的笛声被夜风送来,清晰入耳。
我拥被而坐,顿觉心中的恐惧和不安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这一刻的笛声,仿若山间静谧处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里去。
浣碧起身打开窗子,低声道:是王爷在吹笛子呢。
我低低道:你也听出来了。
浣碧唇角轻扬,淡漠一笑,只有王爷的笛声,才有这样的情韵啊。
浣碧的身影被浸润在月色里,她轻声道:今晚,王爷不知道又要吹笛到几更呢。
这样的情韵,连浣碧也听出来了。
我倚靠在墙壁上,但见月色溶溶如梨花,遥想他在月下吹笛的身影,静默良久,终于无声地落下泪来。
这一晚,依旧是在玄清悠悠荡荡的笛声中入睡的。
而惊醒我的,不是梦魇,而是窗外突然而至的暴雨。
盛夏的季节里,这样的暴雨在山中往往是不期而至的。
暴雨惊雷,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从半开的窗扇间卷入。
槿汐惊醒过来,忙关上了窗子扣好。
见我只是和衣而坐,便静默在我身旁坐下。
烛火摇曳不定,一场磅礴的雨沉沉挥落在天地间,尘土的腥气,被如鞭的暴雨哗哗抽起。
雷声雨声之中,隐隐听得那一缕笛声悠悠不绝如缕。
心口像被谁狠狠抽了一把。
只一心期盼着,那笛音快停了吧,快停了吧。
玄清,我求求你,不要再担心我是否安睡,雨那么大,你快快回去吧。
槿汐看我一眼,温然道:娘子好像在急什么?我一时掩饰不住自己的神色,低低道:你听,那笛声还在。
槿汐叹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衣角,道:真是可怜,外头那么大的雨,可是要淋坏人的。
那么大的雨……我呢喃着道,心中悚然惊起,更是担忧不已。
槿汐的目光犹如窗外一束强烈的闪电,把自己照成了个水晶透明人,她端正了容色,道:有句话奴婢一直不敢说,如今看娘子的情状,倒是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
槿汐握起我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肃然中带着温和关爱,道:娘子,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娘子这般憔悴,是折磨了自己也是折磨了王爷。
奴婢这么多年看在眼里,王爷情深义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有轰然的雷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耳根发麻。
笛声依旧悠悠,我心里也仿佛滚着惊雷一般。
浣碧或劝或阻,从来没有人这样明白了当地和我说过。
暴雨如注,槿汐见我只是默默出神,于是微笑道:从前在宫里时奴婢也爱听戏,有一曲《思凡》听得最熟,左右娘子也不困,不如奴婢唱给娘子解闷吧。
我心头如麻,如何顾得上槿汐要唱什么,只得由着她打着拍子唱道:他把眼儿瞧著咱,咱把眼儿瞧著他。
他与咱,咱与他,两下裏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是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把那磨来挨,放在油锅裏去煠。
嗳呀由他!只见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嗳呀由他。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仿佛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心头骤然分明。
槿汐倏然开窗,我目光所及之处,院中的夕颜一朵一朵,无声无息的在狂风暴雨中落到地上。
我心头大震,心血滚滚涌上,只反反复复想着,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我倏地站起身,疾步向外奔出。
浣碧不知何时起身了,急忙唤我道:小姐,伞呢?我回眸灿烂一笑,不用了。
拾裙急急奔出。
身后,仿佛是浣碧在向槿汐落寞叹息,小姐,终于出去了。
46夜笛(下)大雨哗哗如注,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微微地疼。
身上的衣衫全湿透了,粘腻在肌肤上。
雨水迷蒙了我眼睛,打散了我的头发,风雨阻绊着我的脚步,焦雷轰断了树顶的枝条。
我浑不在意,也不觉得累。
这么多年,无论是在深宫梨花如雪的重重回廊,还是在禅房怀抱香烟缭绕的经文佛珠,我的心里,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畅快自在过。
我奔跑着,像重新安上了羽翼的飞鸟,寻觅着他的笛声,飞奔而去。
他在的地方,就是我方向。
夜雨惊雷,他站在岩边,一袭白衣萧萧,恍若自电光中而来,含笛于唇边,缓缓吹奏,清粹冷冽如白露含光。
我的眼泪,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
狂奔数步,扑到他怀里。
雨水自他的脸上滑落。
他怀抱着我,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嬛儿……是你么?我用力点头,紧紧揽住他的脖子,流泪笑道:是我。
我来了。
他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着我看了又看。
突然,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裳,披在我身上,气结道:你疯了!下着那么大的雨,你还跑出来。
自己的身子不要了么!我咬着下唇,瞪着他呜咽道:明明是你不要自己的身子了,这么大的雨,疯了一样在这里吹笛子。
他把我的头抵在他的胸口,叹息着道:你最怕打雷闪电了。
他的心跳沉沉入耳,隔着湿透的衣裳,他的温度暖洋洋传到我身上。
心中有无数的柔情蜜意,我伏在他胸口,低低道:只要你在,我就不怕了。
他仿佛没有听清,怔怔道:什么?雨水腾起无数细白的水汽,却模糊不了他的容颜。
我的心意在那一刹那坚定如岩间老松。
此生良苦如斯,往事累累扎得我身心俱碎。
然而心灰意冷之中,终有什么是始终没有放弃,始终都在追寻的。
我仰起头,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字道:清,只要你在,我便不再害怕。
所以,我一直要你在。
夜色浓稠如汁,哗哗的雨声激在万千树叶草木之上,冲出湿冷清新的草木清馨。
他望着我,眼眸中牢牢固定住我的身影,仿佛有滟滟无尽的刻骨柔情在流转生波,连我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转了。
他的脸上有无尽的喜悦,他紧紧拥抱住我,那么紧,仿佛连骨头也隐隐作痛。
我恍若在梦境之中,唯有那痛,叫我觉得他的拥抱如此真实,如此欢欣甜蜜。
他欣喜若狂,沉沉道:只要你愿意,我便永远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他的目光这样温暖而坚定,带着得到梦寐已久的幸福与希望的光晕,透过交织的雨水与泪水,与我执手相看情深,只觉得总也看不够一般。
原来心与心的距离,可以如此贴近,也可以遥迢如彼岸。
由此及至彼,只要跨出这一步就可以。
他冰凉的唇贴在我的额头上,嬛儿,若你还不对我说,还躲着我,只怕我就要疯了。
我微微愕然,含羞道:难道我要对你说的你都晓得么?他整个人熠熠如明珠生辉,在暗夜里散发出一种温润夺目的光彩来,笑道:傻子,你当我这样傻么,你喜欢我,难道我瞧不出来么。
别说是我,只怕是槿汐和浣碧都瞧出来了。
我只是心疼你,这样忍耐着折磨自己。
我唏嘘,清。
我心里,总有许多的不能和不敢。
他的嘴唇,有细腻而饱满的纹路,他轻轻道:嬛儿,是什么时候,你对我有了这样的心意?我摇头,老老实实道:我不晓得。
我凝神细想,或许是在清凉台,或许是在长河边。
或许……更早,是我当年小产之后,在你用笛声引我出棠梨宫为我开解心事的时候。
我叹息,清,我并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因为一直以来,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总是你伸手拉住我,不让我倒下。
他摇头,眸光中有无数神采流转: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要紧的是,你现在在我怀里,对我说这样的话。
嬛儿,我盼了多少年!雨渐渐停了,偶尔从树枝上疏疏滑落一滴,清凉地流到脖子里。
他的十指与我的十指牢牢交握,仿佛无尽欢悦和懂得的感激都被握在这双手心中了。
东方的天色逐渐明亮起来,晨光有浅蓝的柔和色调,带着露水的潮湿。
他的语言字字在耳边,轻缓如暮春四月的风贯入耳中,我在你心中,是怎样呢?我想一想,满心的情意都化作十六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1)你在我心里便是‘世无其二’。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轻轻笑道:这是古词里赞美男神的,我并没有这样好。
我笑而不语,只问他,那么我呢,在你心中又是怎样?他略略思量,答得郑重而坚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间。
我来不及细细品味话中深意,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心上有蓬勃的喜悦轰然开放,就如春日里一树一树花树在我眼前勃然开放,开出无数圣洁雪白的花朵,如鸽子洁白的羽翼,凌然在世间尘烟之上,绝尘而出。
更如明光晓映,皓月当空,于无底无尽的黑暗之中骤然在照耀在我心上,那种光明皎洁,几乎叫人不敢逼视。
天地人间?我喃喃自语,几乎不敢置信。
他的语气肯定如山顶悬崖置放千年的磐石,是。
得到你,便是得到全部。
若你不在,这一切繁华锦绣,于我也不过是万念俱空而已。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凝滞,嬛儿,因为你在,从前无论我失去多少,亦都觉得值得了。
我低声抽泣,摇头道:我其实并没有你说的这样好。
我是当今皇帝的废妃,我身在佛门之中,是罪臣之女,还生育过女儿。
而你,有无数名门闺秀可以选择,有锦绣灿烂的前程,实在不需要和我这样的残躯败体在一起……他的手掌是温暖的,紧紧覆盖在我的唇上堵住了我下面的话,他用力抱住我,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
嬛儿,你要相信。
我点头,如你方才所说,你在我心中,亦是最好的。
他的微笑徐徐绽放开来,我的泪水融进他的衣衫之中,仿佛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的小花,这样鲜活明媚的绽放开来。
他的怀抱辽阔而温暖,像碧蓝宁和的阔远天空,我被他拥在怀中,仿佛一直在巢穴中仰望天空的鸟儿终于展翅飞到了渴慕已久的天空之中,只觉得重重心事都放了下来,重重喜悦如浮云海浪涌上身来,身心俱是松弛祥和,柔软了下来。
我低声道:清,也是因为有你,无论从前身受多少艰难委屈,我都可以不再怨恨了。
黎明已至,天光畅亮。
天边朝霞灿若云锦,我从没有发现,连朝霞也可以美到如此让人叹慕的境地。
送我至禅房时,槿汐与浣碧都等在门外,见我与玄清携手而至,心下都是了然。
槿汐打趣道:这雨天亮前就停了,不想娘子被雨阻到了现在。
浣碧默默片刻,道:昨儿淋了雨出去,又到现在才回来,饭菜热好了,小姐和王爷先去用些吧。
我笑道:我倒不饿,现下只觉得乏得很。
玄清道:一夜没睡,好好去睡会儿吧。
我点一点头,柔声道:你也早些去睡吧,眼睛下都是青的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向浣碧笑道:我可把你家小姐交给你了。
浣碧笑一笑道:王爷吩咐了,敢不尽心么。
我见他恋恋不舍地回去了,方长长地打了呵欠,睡意沉沉而来。
一挨着绵软的枕头,便陷入了黑甜梦乡。
(1)、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出自流传于民间的南朝民歌《吴歌》中神弦歌十一首之一,神弦歌大都为江南一带民间祀神歌,曲中所述之神灵,体态优雅,风姿绰约,富于浪漫主义温情,和《楚辞·九歌》相似。
神弦曲具有人神恋爱的特色。
这一曲名《白石郎曲》,是赞叹男神的美貌高贵的。
47沈心如醉(上)和清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是快乐而充实的。
然而每一天,我又都在矛盾和挣扎之中入睡,想着我和清,似乎是没有未来的。
此刻所有的一切,是如槿汐所说的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也是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热烈与无望。
尤其当芳若来看望我时,告诉我任何与我的过去息息相关的宫廷的事。
我一次次惊觉,我的身体发肤,都是被深深烙着过去的印子的。
我不晓得我该怎样挣脱自己的身份,他该怎样挣脱自己的身份。
这样可恼的身份,让我尴尬而羞耻。
可是每一日醒来,看见微薄的晨曦在窗棂的格子里细细地筛进来,想到这一天里,我也许又可以看见他,整个人,便浸淫在巨大的喜悦和甜蜜里。
是怎样的甜蜜呢?和清在一起的每一刻,心都是蓬蓬的胀开着,唯觉轻松喜悦,这世间什么烦恼也不会来寻我。
有时候,我情愿自己是一个无知的女子,没有道德,没有廉耻,没有是非观,甚至……没有记忆。
这样,我便不会痛苦,不会难过。
如果可以,我情愿拿我自己现在所有的一切去换和清在一起的相知相许的快乐。
我情愿。
这一日,我几乎是与他在游荡,不眠不休,只觉得这样被他牵着手,已是巨大的幸福。
山路崎岖,弯弯曲曲的从林间一路向上。
经年无人走动的石板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一步一步走得甚是小心艰难。
头顶上是诡异凌乱伸向天空的枝桠,淡淡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魑魅魍魉凄厉可怖的手臂,只是那手臂上一树一树全是鹅黄浓绿的叶子,脆薄柔嫩的鲜艳着。
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枝桠深处滴沥鸣叫着,让这山谷中空冷寂静的黄昏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生机。
山间有了几株新开的凤仙花,隐约开在杂草丛生里,明媚鲜艳如火。
其时日落西山,余晖如金,半天里都是流光溢彩的晚霞,明红、翠黄、紫金、嫣蓝、柔粉,像最灿烂华美的一幅潋滟辉煌的织锦……他身前山顶凝聚着绮艳曼丽不可方物的彩霞,仿佛一伸手就能挽到。
而我身后,是晦暗阴沉将要入夜的天空,墨色的云如烟雾席卷,低得似要压下来。
最后一缕金色的霞光笼在他身上,他转过身来看我,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他缓缓向我伸出手,山路难行,我牵着你罢。
他的身子在霞光下如同天神一样皓洁庄严,山风呜咽如梭在我们之间穿行而过,他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微微鼓胀,飘扬若三尺碧水。
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面暮色,无限温软的夏日微风,静得如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我犹疑伸不出手去,暗暗交握着,手心细密沁出汗来。
隐隐有歌声从山下长河传来,渐渐听得清了,原来又是阿奴在歌唱,唱得正是她一直在唱的那首山歌: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那歌仿佛是刻在我心上,这时候听到不由得心神激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的目光一清如水,那么澄净,声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风,轻轻道,你听。
我低声答道:听见了。
他的手伸得更前些,几乎要碰到我的袍袖。
他离我那样近,他说:我待你也是一样的心思。
他见我不语,容色微微黯然,那一日你写给我的《碧玉歌》——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翻过整本《乐府》,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这一句话。
我仰起脸看他,灰白的佛衣下徐徐伸出素白的纤手,素食久了,双手那样苍白,细薄得透出微蓝细弱的血脉,流转反映着霞光滟滟。
我直视着他,一颗狂乱的心慢慢静下来,微笑如花绽放在颊上,声音韧如水边丝丝蒲草这回换我来说,我要说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晚风拂起佛衣黯淡的袍角,心底漫漫浮起几缕欢喜,我对玄清的爱意,从来是隐秘在血管中暗沉涌动的血液。
而如今,一直隐逸在心里要说的话全部说出来了,只觉得说不出的愉悦和轻松,只笑盈盈注视着他。
他的脸上露出那样温润如玉的温柔与惊喜的神色,在渐渐阴暗的天色下明亮得如同夏天最最明媚灿烂的阳光,漫漫的喜不自禁。
我的笑从心里溢出来,溢至每一寸身体发肤。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欢喜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那样笑着看着我。
他的手那样热,那样大,显得我的手小得不盈一握。
他洁净温暖的气息盈在身边,突然向前一倾,脸就埋入他襟前。
他紧紧搂着我,我的发摩挲着他的下巴,他在耳畔说:我们一起走。
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
其实我不知道我们可以走到哪里去。
我是皇帝下旨逐出宫修行的废妃,他是翩然如玉的天潢贵胄近支亲王。
如槿汐所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而已。
可是眼下听着他这样郑重其事的说,心里顿觉安慰舒畅。
对于邈远的未来,也有了一丝可以依傍的想象。
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零星初绽的凤仙花儿明艳动人,婵娟如烟。
他执着我的手一步步往山顶走,走一步回头看我一眼。
他忽然停住脚步,一根根地展开我的手指,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放入其间,十指交握。
我微微疑惑,只看着他。
玄清的话语坚韧而执着,微笑道:这种牵手的姿势叫做‘同心扣’,据说这样牵着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会分开。
心口有错落的感觉,仿佛纵身跃入海中,溅起庞大而跳跃的雪白水花,如我此刻欢悦而震荡的心绪。
然后一睁眼见到海底珊瑚光华簇簇,别致伸展在身边,周遭鱼儿畅游欢快。
如同置身在梦中,却明明伸手就可以触碰得到。
真的是恍如梦中啊!我心下蓦然一动,突发奇想道:清,我总觉得是在做梦一般,你咬我一口或者掐我一下,好不好?叫我知道我并不是在做梦。
玄清低头吻一吻我的鼻子,轻声笑道:我不舍得。
我忽然觉得自己傻气。
怎么这样傻呢,连自己都不好意思,要笑话自己了。
我脸色通红,直可比上晚来时漫天的火烧云,这样灼热燃烧在我脸上。
他一直温柔地笑着。
他笑起来这样好看,如云中清歌,扬扬响彻云霄万里。
我脸上一热,越发口不择言。
我凝望着他,我说,清,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从前这么觉得,却始终不敢承认。
唉,我如今在他面前说话真是越来越傻气了,当真是傻话连篇了。
玄清扣着我的手,轻笑着叹息,我的笑,是因为你啊!是因为我。
然而我此刻真心的笑容绽放,亦是为了他啊!我微觉羞涩,低头看见自己足上最简朴不过的芒鞋,踏在厚厚的青苔上,一步一个欢喜。
忽然想起当年盛宠时玄凌曾赐给我一双鞋子。
菜玉做鞋底,内衬香料,鞋尖上闪耀着令人灿烂目眩的合浦明珠。
精绣鸳鸯荷花的金错绣绉蜀锦鞋面,蜀锦向来被赞誉贝锦斐成,濯色江波,更何况是金错绣绉的蜀锦,蜀中女子百人绣三年方得一匹。
一寸之价不啻一斗金之下。
从来宫中女子连一见也不易,更不用说用来做鞋那样奢侈。
可是,眼下我心中的欢喜与感动,是得获那样的殊宠也抵不过万一的。
心里只觉得那样的精美绣鞋的步步生莲,也不及着一双芒鞋与他携手同行的温馨。
他与我一同看过晚霞,抚一抚我的头发,柔声道:走了一天了,累不累?我眼角眉梢都是情不自禁的笑意,道:不累。
那么,他忽然道:陪我去安栖观看母妃罢。
我怔一怔,脸上一层层红云迭荡上来,含羞道:我怎么好意思去。
他牵过我的手,含笑道:母妃一向是喜爱你的。
他见我害羞,母妃是坦荡的人。
何况,嬛儿,我得到你,你不晓得我有多快活,我都急着想要对母妃说,你的儿子得到了这世上他最想得到的人!我笑一笑,纵然妾身未明。
我如何能拒绝他这样的欢欣和拳拳心意呢。
于是低眉含羞,轻声道:好。
安栖观依然如昨,而我的去见舒贵太妃时的心情却是截然不同了,竟还有一丝难言的紧张。
小扣门扉,出来开门的正是积云,见我与玄清一同而至,不由惊讶道:今日怎么这样巧,王爷和娘子一同来了呢。
玄清笑而不答,只道:母妃呢?积云笑道:太妃才诵经完毕,正喝茶呢。
时值夏日,安栖观里窗户洞开,因着周遭树木繁密,凉风如玉,十分凉爽。
庭院的缸里养着好些莲花,小小巧巧的,倒也十分可爱。
太妃正盘腿坐在凉榻上喝茶,见我们来了,只一味招手笑道:来得正是时候,积云炖了百合汤呢。
说着招呼积云盛了两碗上来。
玄清道:先给母妃行礼吧。
我盈盈一拜,太妃安好。
我到安栖观是一向熟稔的,平时见面不过行个常礼而已。
如今郑重其事行了一个大礼,舒贵太妃不由愕然,只拿眼瞧着我,笑吟吟道:今儿是怎么了?玄清未等我起身,亦是一拜到底,给母妃请安。
说罢扶着我,携手而起。
太妃恍然大悟,不由以手覆额,满面含笑道:好!好!总算在一块儿了。
说着一叠声唤积云道:别拿百合汤了,换红枣银耳来!我满面红晕,低声道:多谢太妃。
我低首含笑道:听太妃方才的语气,好像早晓得我与清……我不好意思,于是停口,只瞪一眼玄清。
玄清忙忙摆手道:可不是我说的。
太妃笑道:清儿是什么都没和我说。
只是那一日你们琴笛合奏十分默契,心有灵犀。
真当我老了,什么也瞧不出来么?心有灵犀这回事,本当是情意相通的人才会有灵犀。
我面红耳赤,道:太妃好眼力。
太妃拉着我的手让我走近,爱怜道:好孩子,我当日不过转了转这样的念头,却不想你我还有这样的缘分。
说着含笑瞧玄清,傻孩子,也不早告诉我,叫我现在才知道,当真瞒的我好苦。
玄清略略不好意思,脉脉瞧我一眼,道:此事峰回路转,也是刚刚定下来的,儿子赶紧就带了嬛儿过来给母妃请安了。
太妃满面欢喜看着我,嬛儿,如今我也这样叫你了罢。
继而叹了一口气道:嬛儿,你是个聪明孩子,我打心眼里喜欢的紧。
只是我略略耳闻,你也是命苦的孩子。
我的清儿,自小就离了我,也是给苦命的孩子。
他多年来寻寻觅觅要找个中意的好女子,这样年纪了还迟迟不肯成婚,我这个做母妃的,也是不放心的紧……玄清觑着我笑嘻嘻道:母妃只管怪嬛儿吧。
我左右拖延着不肯成亲,原先不过是不肯由太后和皇兄安排我的婚事。
到后来,总之是为了她了。
我笑着啐道:太妃面前,好意思这样胡说八道么。
48沈心如醉(下)太妃作势拍了玄清一下,笑骂道:我说话呢,就你话这样多。
太妃又向我道:方才清儿多嘴一句,却也叫我放心。
这孩子是个重情义的孩子,他这样说,可见对你用心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你们两个人要好好在一块儿,也是受了不少磨难的,从宫里到外头,你又在修行,怕是自己也为难了很久。
并且,只怕以后的路也不是一帆风顺。
玄清看我一眼,道:母妃……太妃正色道:你听我先说。
又向我道:从前的路你们算是熬过来了,守得云开见月明,我心里安慰的紧。
但是以后的路,既然你们一块儿走了,就要好好走下去。
或许这条路比从前的路还要难,但我相信,事在人为,只要你们两人心在一处。
你们好好记着我这一句吧。
太妃的话句句入情入理,我字字回味,与玄清一道深深拜下。
我含泪感泣道:太妃,方才来时我还害怕的紧,怕你不喜欢我。
毕竟我是从宫里出来的。
太妃笑着抚我的头发,道:你若说宫里出来的,咱们三人连着积云,谁不是宫里出来的。
我知道你在意什么,只是过去的都过去了,谁没有往事呢。
大周开国百年,没听说过废妃再回去的。
与其老死宫外,不如想法子让自己过些想过的日子吧。
人生百年,能真正顺心遂意的日子又有多少呢。
我心下感动不已,玄清搂一搂我的肩,与我相视一笑。
正巧积云端了红枣银耳过来,向太妃嘟囔道:太妃的花样最足,想了百合又想红枣银耳。
舒贵太妃笑着推她,傻子,吃红枣银耳是有由头的,你且瞧瞧他们俩。
积云见我与玄清携手而立,又惊又喜道:果然该吃红枣银耳的。
太妃好福气啊。
太妃颇为自得,笑道:如何?积云笑得合不拢嘴,王爷千条万选,总定不下一个正妃来,果然眼力这样好。
娘子第一回来时,奴婢就同太妃说,娘子瞧着和咱们王爷是一对璧人,没想到果然有今日。
说着忙忙向我行礼。
我大觉羞赧,忙扶起积云道:姑姑这样说,可叫我怎么好呢。
玄清道:你瞧如何?我总说你这样好,母妃和姑姑必定都是赞成的。
太妃笑道:你们俩的缘分不容易。
清儿,你可要好好待嬛儿才是。
一轮明月照着窗,清辉流淌了一地,烛火摇曳其间,太妃柔美的容颜如被镀上了一层明洁的光晕。
玄清郑重道:是。
即便母妃不嘱咐,儿子也一定做到。
太妃慨叹着道:我今日真是高兴的很,‘长相思’和‘长相守’又成了一对儿,总算不辜负了。
太妃慈爱地抚着我的手,道:好孩子,两个人真心喜欢彼此是多么难得的事,能坦荡又心甘情愿地爱慕对方更是不容易,好好惜福吧。
我盈盈施了一礼,太妃的话,嬛儿铭记在心。
自安栖观出来,玄清神色喜悦,道:如今可放心了么?我诧然道:什么?玄清吻一吻我的手指,认真了神气道:我带你来见母妃,告诉母妃我们的事,是想要你明白。
我待你,不是作朝夕露水之情,而是希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是多久以前,我还是闺阁里从茜纱窗内望着蓝天做梦的少女,心下被《诗经》里的这句话深深震动,仿佛打开一扇窗,看见情爱浩瀚里最美的海洋。
与我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一般执念不已。
如今,我与他,我总以为是没有未来的,却不想,他把我带到他的母亲身边,对我说这样的话。
心内的感动像开出无数柔软而芬芳的樱花,灿烂的拥挤的填满整颗心。
我在不能置信的喜悦中几乎要落下泪了。
他握紧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低声而坚定,你要相信我。
我用力点一点头,伏在他肩上。
有他这样的允诺,哪怕前路再渺茫,我也可以有一分坚持的执信了。
良久寂静,我靠在他胸前,低低道:太妃真美。
玄清奇道:怎么好端端这样说?我笑道:我从前便这么认为,只不过不好意思和你说罢了。
玄清和悦微笑道:母妃的美并不是天生的。
或者说从前在摆夷时,母妃不过是颇具姿色,而无这样的风情,他见我疑惑,遂解释道:只有一个全心全意爱着的,并且也被爱着的女子才有这样的容色,是任何脂粉都描画不出的。
在大周的后宫中,清敢断言,母妃是唯一经历过完整的爱情的女子。
我会意,遂道:所以,她的眉梢眼角,她的一颦一笑才有这般美好和温存。
那完全是,美好的爱情来过的印记。
借着月光,玄清与我携手而行,在宫里的时候,我明知你是皇兄的宠妃,除了在你身后默默地看着你,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曾经十分绝望,却也十分希望你的脸上有我母妃一样因为爱情而带来的美丽,我希望皇兄可以给你这样的美丽。
可是除了忧伤和心计,我从没看过你脸上有这样的神情。
嬛儿,在宫中的寥寥可数的几次见面里,你有几次是真心愉悦的。
每一次见到你那种欲哭无泪的样子,你知道我有多么心疼?玄清的手指温存地抚过我的眉毛,郑重无比道: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要让你被全心全意地爱着。
我握一握他的手指,脉脉道:我也全心全意地这般对你。
玄清温然而笑,我只觉得如斯情意深重,连月光也是沾染了蜜甜的。
这一晚睡前,再无挣扎与矛盾的念想,只安然伏枕而卧。
睡足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夏日的阳光是澄明的金色,隔着青竹细帘渺渺的一丝一缕地透进来,仿佛柔软的轻纱迤逦在地上,浓一条浅一条。
我懒怠挣开眼睛,整个人仿佛在浮在睡梦里。
睡得久了,身上有潮潮的汗意,恍惚有谁在打着扇子,扇来凉风徐徐。
我睁眼,却是槿汐,笑吟吟道:娘子一觉醒来,宛若新生。
宛若新生么?这样寂寥而清净的山中岁月,我曾经日夜诵读经文,如困兽一般抵抗着内心不堪的记忆与痛楚,连心境亦是晦暗到阴阴欲雨、暗无天日的。
然而他的了解与懂得,只因为他的了解和懂得,幽闭的心才能够一线天开,漏进天外无数清明之光。
曾经无数个日夜里,记忆的纠葛夹杂着玄凌的绝情、陵容的背叛、皇后的伪善和胧月最后熟睡的小脸,伴随着安陵容那一声悄然在我耳边的轻笑——可救不活了呢!一同萦绕在我的梦境里,支离破碎的鲜血和崩溃,蜿蜒成河。
我无数次从梦境里惊醒过来,遥想远在南北的爹爹和兄长,软弱的玉姚,年幼的玉娆,年迈的娘亲,和惨死在狱中的嫂嫂、襁褓中的致宁,我恨得极力握拳,握得折断了一段又一段养得极长的指甲,那清脆的喀嚓声,如死亡之声和仇恨而不得报的痛苦一般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似鬼魅一般寸步不离,一寸一寸卡着我的心房,几欲迫死,迫到我心灰意冷,人如残烛。
若没有玄清,或许我就这般沉溺了下去吧,沉溺在记忆和过往带给我的无法挣脱的痛苦和凄凉心境之中,沉溺在时间无垠地汪洋白浪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沉溺到底,不知岁月几何,萧条到死。
我只能拼命念诵着佛经,念诵着佛祖的真言绝句,一句一句抄录下来,在袅袅的檀香里,在群尼吟诵的佛音里,极力压制住自己不平不安思绪。
犹如困兽在万军齐发之下,狼奔豸突,总还是逃不过的。
我原以为逃离了宫廷,寄居在佛院之中,听着暮鼓晨钟,或许可以逃避我的无力,安息我的怨恨与悲伤。
然而,我躲不开世事,躲不开自己还浸淫在世事里的心,我终究会在这梵音无尽的吟唱里走投无路。
若不是清,若不是清宽大的爱慕和懂得,我也许真要走到那样的一天了。
他的爱慕和懂得,他给我的情意,是安抚忧伤、平息仇恨的最好的良药。
我曾经寻寻觅觅一贴良药,治我的心,疗我的情,医我的命。
杏花天影里,总以为自己是找到了,满心欢喜迎来的却是冰冷凉薄的倒戈一击。
却原来,过了这样久,我才知道。
玄清,他宽容等待着的爱,才是我那一帖良药呵。
错过了那样的时间,错过了那样多的人,隔着红墙碧瓦琉璃翠影的笼罩下的无数刀光剑影、粉黛修罗。
我终于找到了他,他也终于等到了我。
忘却悲喜,执手相看。
终于,竟也有今天。
我执镜而照,果然明眸如月,顾盼有神。
整个人的心神,都仿佛活转过来了。
浣碧倚靠在门上,远远望着我,含着漠漠的一缕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王爷和小姐夙愿以偿,人都欢欢喜喜的。
她别过头看着日光蓬勃绚烂洒下来,仰起头微眯了眼,淡淡道:只要你们都欢欣遂意,我也别无所求了。
其实仔细看去,浣碧的眉眼是与我极像的。
就如不仔细去看,玄清与玄凌的背影也是有几分相似的。
毕竟,他们是兄弟呵。
偶尔,我在与玄清的日夕情深之中,想到玄凌。
只是事到如今,当往事或疼痛或甜蜜的痕迹在与玄清的深情中缓缓淡出我的生命时,我会在恍惚入梦前扪心自问一句,从前的种种里,我待玄凌又有几分真心?其实我也明白,撇开最初的真心,我也是算计着他的时候多的。
何况,这点真心在渐渐有穷途之像之后,在渐渐走向末路之时,我们彼此的猜疑和防范,也是愈来愈浓重了。
那么这样的心,还算是纯粹的真心么?只不过我待他的心,比旁人多了那么一些罢了。
而如今,他是真真切切地已经远离了我的生活,红尘两隔。
撇开玄清,偶尔还带着宫中沉靡的气息而来的,只有芳若。
其实自我迁到凌云峰的禅房独居,芳若已经是很少来了。
我离宫已经三年,这一年的六月过后,芳若又来看我,却没有再带走我抄录的佛经。
那是她最后一次来看我,她的神色从容而有些忧伤,时过境迁已经快三年了,日子过的真快呵。
她缓缓道:宫里对娘子放心不下的人已经无暇顾及娘子了,也不会再理会娘子。
娘子从此可说是安全了,所以奴婢也无必要再常常来了。
我吃惊,依依不舍,芳若姑姑,你怎么这样说呢?即便没有她们虎视眈眈,你也可以常常来瞧我的。
芳若慈爱地抚着我的肩膀道:奴婢从前来,是为太后点醒她们,不要轻举妄动。
如今她们的心思已经不在娘子身上了,奴婢再来,只会让娘子太过招眼,反而适得其反了。
我疑惑着道:缘何姑姑这样说呢?她们当真已经不在意我了么?千真万确,芳若感慨着道:一则因为时间久了,二则这月初二选秀已过,五位新人已经入宫承恩,她们的心思也是顾不过来了。
我望着芳若鬓角新生出的白发,想起多年来她对我的种种照顾,心中感念不已。
我伏在芳若膝上,道:姑姑照顾我多年,实在是辛苦了。
从今后姑姑再不能来看我了,我有个不情之请,只希望姑姑在宫里能为我多多看顾胧月与眉庄姐姐,我便安心了。
芳若眼中隐隐含泪,道:这件事,不消娘子说,奴婢也会拼力去做。
娘子放心就是了。
芳若面有忧色,只是新人入宫,这宫里只怕从今开始就要风波不断了。
我问:难得新人之中有什么不妥么?新人入宫,总是要闹些风波出来的。
芳若蔼然拍拍我的手,娘子从此就是自在人了,善自珍重吧。
我伫立门边,望着芳若远去的背影,想她自我入选宫闱之始便对我的种种关爱照拂,心中不由一酸。
而如今,连她也不来了,我与紫奥城的牵连,便又断了一分了。
49碧玉小家女(上)天气炎热,我便把头发挽一个太虚髻。
我并没有断发,奉的旨意是落饰出家,带发修行。
然而佛寺生涯,并不刻意梳妆打扮,每日不过以清水洗面,素颜朝天。
若非到了最热的辰光,头发也随意散着,只任意垂下,也不修剪,于是头发便越蓄越长。
时日长了,不觉向槿汐笑道:从前每日起来,在梳妆打扮上花的时辰最多,多少金钿簪钗在头上,只觉得日日头如斗大,沉重不堪。
浣碧也笑,从前小姐衣服上的金丝线叠起来就有几斤重,只怕把骨头都压坏了,难怪宫里的娘娘们一个个走起路来莲步姗姗,其实是压根儿走不快的。
我想想亦要笑出来,道:倒是我们如今自由些。
浣碧笑吟吟为门前的夕颜洒水,她的姿势轻盈而温柔,口中轻轻道:在宫里要守着宫里的规矩,在甘露寺里要守着佛门的规矩,如今被人打发到了这里,却是什么规矩也不用守,什么也不用想了。
我的目光被夕颜牵羁,不觉语气也温软了下来,悠然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如今这般,才真正算是闲云野鹤的日子了。
于是寥寥浮生静寂如斯,常来常往的便只有温实初和玄清了。
只是温实初和玄清见面的时候往往岔开,于是二人也不甚照面。
玄清每每三五日来一趟,与我笑谈古今,或者下棋和诗,寻一些风雅的乐趣,或者传递来一两句关于眉庄或是胧月的消息。
这样一两句,只是这样的片言只语,不会挑动我的伤心,却也抚平了我心底的牵挂与关切。
玄清也对我抱歉,抱歉他往往只能三五日来一回,却不能时时陪伴在我身边。
于是让阿晋驯养了一只鸽子给我,笑道:如此,我们就可以飞鸽传书了,互通往来了。
即便不能见面,也能说上一些话。
我故意打趣他:我可不要,等下还没飞鸽传书几次,先把狸猫给引来了,我可再经不起吓。
玄清笑着夹我的鼻子,道:你以为鸽子那么傻,会呆在鸟笼里等狸猫来吃么?它平时自己会飞会觅食,你要找它来传书信,打个鸽哨就好了。
有时候也想,为何他会对我的心事把握的这样清楚而恰当,总是这样恰到好处的一点一点化解我心中的冰冻。
问他,他也总是抱以我清浅如云的微笑,却只是不语。
于是,我也不再去问。
只是暗自享受他这样的贴心与这样贴心带来的安宁这一日的午后,他与我西窗棋罢,外头暑气正盛,知了一声递一声的喧闹着,仿佛落着大雨,有一点渺茫的嘈杂。
阿晋在树荫底下打着盹儿,脑袋一扣又一扣,东摇西晃。
槿汐端上绿豆汤来,我和缓道:喝这个最解暑,方才正午太阳那么大,还跑马过来,真是疯了。
我抬手端起汤盏,用盖碗略去汤沫子,缓缓饮了两口。
玄清仰头一气饮下,望着屋外竹影道:你这里是纳凉的好所在,我才特意跑马过来,又寻一碗好汤饮解解暑气。
他回头向槿汐道:槿汐,你的绿豆汤是越来越好喝了。
我笑道:槿汐,只为他的一张甜嘴,你便再赏一碗给他喝吧。
槿汐温和一笑,又端了一碗进来,道:王爷想喝多少,有的是呢。
恰巧浣碧停了手中的针线,婉约一笑,露出玉白的一点牙齿,外头这样热,王爷等下不论是回王府还是回清凉台,都怕得一身汗呢,不如在这里吃晚饭吧。
玄清笑得乜斜了眼看我,小婢相留,不知主人意下如何呢?我扑着一把白绢团扇,笑道:浣碧都开口留你了,我还好意思赶你走么,只要你不嫌咱们这里素菜寡淡就好。
玄清道:不拘吃什么,随心就好。
我拂一拂衣裳起身,含笑道:既然如此,今日我便亲自下厨,为王爷做一碗羹汤罢。
日落西山之时,庭院里瓜架下搁了一张方桌子,我端了一碗米饭并一碗清汤上来,道:王爷请尝一尝吧,这汤要配着白饭吃才不失味道。
汤色有一点浅浅的碧莹莹,陪着莹白的瓷碗,色泽清爽,笋片和香菇丁沉静伏在碗底。
玄清笑道:看着很让人食指大动。
他舀了一口,闭目细品,有荷叶的味道,有松子、有点香菇的气味,仿佛还有笋。
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轩起,还有一点清香,很是特殊,不太品得出来。
我笑道:是自己清凉台的东西呢,自己却不知道了。
是去年在你的清凉台养病时在绿梅上收的雪水。
绿梅的气味不似寻常梅花,那股清洌之气愈加脱俗,才配拿了嫩荷叶和松子来熬汤。
他侧首而笑,有梅花上的雪水,有荷叶、松子,有菇有笋,都是天然清净的东西,难怪味道这样清新。
我微微含笑,若是俗物,可敢拿来给你品尝么?玄清道:如此佳物,有什么名字么?我的语气云淡风轻,梅花、松子、香菇和笋都是山间之物,荷花是水中才有,几物并成一碗,有山亦有水,皆是格调清新。
他哦了一声,颇有些揣测道:可是叫‘山光水色’?我掰着指头道:山水只是末节,可贵的是几物的品格,皆是极有气节风骨的。
我爽然笑道:便叫清气长存。
他拊掌,你的脑袋里刁钻古怪,连我也自叹弗如。
我扬一扬眉毛,不过闲来无事在饮食上留心罢了,这也算是刁钻古怪么?他神采飞扬,清气长存,仿佛像我的名字。
我拍一拍扇子,掩唇笑道:好没道理的一个人,我做一碗汤,便硬赖着和自己名字相像。
可也好意思?玄清眼角微微有一小片淡淡的红晕,你若否认,我也只当是真的。
炎夏的晚风有些闷闷的水汽,扑到我面上时却有润泽的清凉。
夕阳如醉,庭院里的夕颜一朵一朵似纤巧纯白的蝴蝶,有含蓄温婉的形状,缓缓吐露令人闻之忘忧的香气,我微微一怔,轻声道:你为何会这样明白我的心呢?他举着筷子,听得我的话,几乎是愣了一愣,露出孩子一样的蓬勃喜色来。
玄清大笑,只为这个名字,也实在不该辜负,我要一饮而尽了。
我见他举勺又要去喝,笑着拦下道:若真只喝这个配饭吃,可不真成傻子了。
我重又去端了一碟云片火腿和杏仁豆腐来,道:这汤要配着火腿才下饭,那豆腐夏天吃了落胃些。
他眼中掠过一丝感动的喜色,似山顶浅红的浮云,道:我与你相识以来,第一次见你为我下厨,又费心思为我配菜,实在感动不已。
我睨他一眼,吃便吃罢,话还这样多。
想着以后常要来吃饭做打算么?他但笑不语,只吃了两碗饭,风卷残云一般把菜全吃完了。
我见他吃得美味,不知怎的,心头竟十分欢喜畅快。
大约是自己下厨的缘故,有人喜欢吃,总是这样欢喜的。
一股甜香扑鼻,玫瑰的浓香夹杂着酒酿的沉醉气味。
连我也被吸引,不禁转头去看,却见浣碧盈盈曼步过来,笑容满面道:我方才下厨做了一碗玫瑰酒酿,当点心吃最好,王爷尝一尝吧。
却是雪白一碗酒酿,发酵好了的,撒了好些玫瑰花瓣丝,嫣红可爱。
我笑道:闻着好香。
浣碧下厨的手艺是不错的。
玄清略略有些为难,笑道:我今日实在是吃饱了。
且酒酿甜腻,实在是吃不下了。
浣碧望着桌上吃得精光的盘子,有些失望,道:那么,只尝一口可好?她身姿楚楚站立面前,手中的玫瑰酒酿香气扑鼻,中人欲醉,实在是很难拒绝的。
玄清笑吟吟道:浣碧的手艺,一看就知道是好的。
只是今日实在是吃不下了,不如改日吧。
浣碧有些懊丧,也有些进退不是,只低声道:那好罢。
我见他为难,心里也晓得他并不喜欢吃这样甜的东西,然而也不必要为了这个叫浣碧难堪。
我略想一想,笑道:方才不是说要去安栖观看望太妃么,去得晚了太妃要挂心的,也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去吧。
我急着打发他走,浑然不觉身后的浣碧一脸落寞。
他会意,那么,我过两日再过来。
因是常来常往的,我也并不送他,见他走了,看浣碧只默默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我温和开解浣碧,不过一碗玫瑰酒酿,你既费心做了,清总有吃的时候。
何必这样垂头丧气。
浣碧低头用力擦拭着桌面,低声道:王爷是不会再吃的。
她顿一顿,目光濯濯如江波闪烁,王爷方才推诿的时候,一眼也没瞧那碗玫瑰酒酿,可见他是不喜欢吃的。
我笑着叹道:浣碧,其实你看人很细致。
是么?夕阳的余光落在她的侧脸,蒙下一层浅红色的光晕,却与她此刻的神情格格不入,浣碧轻声道:我本以为王爷闲时喜爱小酌,所以才会做一碗玫瑰酒酿,没想到用错心思了。
她伸手把酒酿倒进泔水桶里,面色沉静,丝毫不可惜。
我愕然,清既不吃,你便放着就是,何必倒掉。
浣碧恍若无事,浅浅笑道:我是做了给他的,他既不吃,我倒掉就是了,也不打算给别人。
小姐和槿汐若喜欢,我重做新的就是。
我默然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浣碧的性子,渐渐有些古怪乖张了。
我望着她纤瘦的背影,心境如这天空一般,逐渐染上了夜色。
50碧玉小家女(下)浣碧依旧安静而沉默,只是她看我的目光,却渐渐有些雨汽了。
然而她不说,我也不会主动去问,只作不知罢了。
终于有一日,在我提壶花间浇灌夕颜的时候,浣碧站在我身边,悠悠道:小姐一向聪明过人,为何会问王爷这样浅显……她迟疑片刻,或者说是愚蠢的问题。
浣碧说话一向谨慎,这样尖锐的与我说话实在是很少有的。
我于是转身,眼中已蕴上了浮云一般的疑惑。
浣碧也不畏惧,也不如她一贯一般低头,只拿她那逐渐幽深的目光望着我,轻轻道:王爷为何会这样明白小姐的心思,小姐真的不知道吗?真的不知道吗?我仔细审视自己的心,回味着浣碧的这句问话。
因为王爷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小姐的喜怒哀乐、悲欢忧愁上,那么您的心思,他又怎么会不纤毫毕知呢?是啊。
也曾觉得与玄清心有灵犀,若没有心,没有把心放在彼此身上,又和来的灵犀一点通呢。
灵犀一点。
原来,他的心思,我也是全都晓得的呀。
只是多少个时候,我只情愿自己装着不晓得罢了,情愿糊涂而已。
浣碧的目光并未从我的身上移开,竟有了几分逼视的意味,清凌凌道:小姐,其实你是知道的吧,知道了为何还要这样问?我的目光只停驻在刚刚蕴出如芽花蕾的夕颜之上,久久不能转移视线。
那样洁白的一星一星花蕾,一如星光渐渐照亮了我一直模糊黯淡的一颗心。
他那些隐约的情愫,最早,最早的时候,其实在桐花台的夕颜之夜,我就含糊地明白了些吧。
直到今时今日,我还这样问他一句:你为何会这样明白我的心呢?答案我早就知晓,我只是不愿意自己亲手去揭开谜底。
或者,我内心的深处,是希望他自己告诉我,亲口告诉我——是为了你呀。
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深刻切实的相信,相信他是这样的爱着我,即便我的身份那么让人尴尬。
不知在哪一日,在我心底最深处,那一夜的夕颜,早已胜过了这世间无数奇花异草,春深繁花如锦。
早在我不知晓时,早在我以暗暗抗拒的姿态面对他的感情时,这不能盛开在阳光下的被世人喻为薄命之花的夕颜,早在我心里抽蔓吐芽,开出一地如雪清新。
它原来,早就是我心中的清白月光,明月如霜了。
我只浅浅笑,浣碧,你越来越喜欢分辨人的心思了。
回首,夕颜淡淡的清馨拂上脸颊,在我唇边亦开出一朵花来。
浣碧的话语是在我含笑良久之后才问了出来的,小姐从前拒绝王爷时曾引用《碧玉歌》(1),她一句一句吟诵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
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我抬头看她:如何?浣碧是笑着的,可是她的笑意这样疏离,淡薄如凝在夕颜花朵上一点露光靡丽,小姐回绝时可曾想到《碧玉歌》的下一首,只差两句,意思却全都不同了。
我想了想,慢慢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
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
浣碧,你想说这个是么?浣碧微微点头,她浅绿色的衣裙被风缓缓扬起,仿佛融在一片夕颜的枝叶之中,小姐,你当时可曾想到呢?我仔细回想,或许真是机缘巧合,于是郑重摇头道:真的没有。
然而我的回绝之后又有这样的变数,就如《碧玉歌》的迭变,情词峰回路转。
于是这郑重的回答中也有了轻柔的语调。
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
浣碧微微笑,手指绕着碧绿的衣带,声音柔弱,小姐,我早觉得,你和王爷会走到这一步。
我惊异她今天这一番突兀的话,不觉沉思,问:浣碧,你究竟想说什么?浣碧淡淡的笑开放在风中似一朵娇柔的夕颜迎风微微颤动,奴婢总是在想,当日小姐虽然回绝了王爷,可是心底,或许却是这样‘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的迟疑吧。
难道小姐当时回绝王爷时真的对王爷一点心意也没有么?我说不出来,或许是有的,只是那时,我是多么迟疑。
而浣碧,什么时候,已经变的这样敏感而细腻了。
浣碧仿佛知道我的疑惑,浅浅道:奴婢觉得多懂得些事真好。
跟在小姐身边听的诗书多了,懂得的也多,看人看事也明白也多了。
她温柔一笑,浣碧能明白这样多,还得多谢小姐,常常愿意讲些诗书给我听,叫我不是一味懵懂无知。
她说得轻松,一语轻轻带过。
说完,转身离去,她的身姿这样轻盈,飘飘若举,只是步履却隐隐沉重,与她的笑语和身姿都这样不合。
我望着她的身影,心底一点疑惑的阴翳,渐渐变得浓重。
而当我向槿汐淡淡透露了我的疑惑之后,槿汐只道:别问浣碧,也别把意思露出一点半点来,只作一个糊涂人罢。
见我不解,槿汐直截了当道:娘子与王爷的情意咱们都看在眼里,奴婢只问一句,娘子有没有效仿娥皇女英的心思?我不假思索,没有。
即便我有这个心思,清亦断断不肯。
这就是了。
浣碧服侍在娘子身边多年,娘子的这点念头她是清楚的。
奴婢瞧她在清王爷身上留心,那么王爷的心思,她断然也清楚。
既然她都清楚,她不说,娘子也不要问。
除非娘子是想让彼此尴尬或是要想法子打发浣碧走。
我情急,浣碧与我的情分不同寻常,我身边只有她,她也只能依靠我,我怎么舍得叫她尴尬难堪,或是叫她走。
槿汐松一口气,道:那就是了。
奴婢冷眼瞧着,浣碧姑娘是个明白人,王爷与娘子的事她再清楚不过,所以断断不会开口。
这两日碧姑娘的样子,只可说是姑娘家的小性子犯了。
娘子若太在意,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了。
槿汐的话如同醍醐灌顶,我瞬时头脑清明,那么依你的意思,我便当什么都不知道就是。
是,这样彼此也能相处下去。
槿汐恭顺道:王爷也不是个糊涂人,碧姑娘的心思,他未必真的一点半点都不晓得。
只是看王爷的样子,也只作不知道,那么娘子何必把那层窗户纸撕开。
若真到了要说穿那一天,自然王爷会说,娘子不必牵扯进去。
我心中清明如镜,了然微笑道:槿汐,你看事情总是明白,叫我放心。
槿汐垂首笑道:这件事里,娘子与碧姑娘与王爷都是当局者,也唯有奴婢旁观者清了。
何况三位都是聪明人,就当难得糊涂一下吧。
于此,我也便安之若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沉稳,也让浣碧缓和了心思。
(1)、碧玉,成语小家碧玉的主角,晋代汝南王司马义的妾。
孙婥应司马义之请,作有《碧玉歌》两首。
其一: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
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其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
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
51秋夕(一)这一晚是七夕,我料想宫中循例都要开宴庆祝,他必定是不会来了的。
于是带了槿汐和浣碧做了几样简单的小菜,一起慢慢准备着吃饭。
夜来风大,把白天的暑气渐渐吹散了,倒也不觉得有多炎热。
我见槿汐炒得金针菜口感清爽,于是道:还有么?槿汐正踮了脚在瓜棚下摘丝瓜道,回头道:有的是呢。
我想了想,笑道:不如炒一个金针菜,再拌一个黄瓜,我亲自拿去给舒贵太妃吧。
槿汐笑道:那自然十分好,舒贵太妃那里本就人少,娘子去了一是尽尽孝心,二也是与太妃有个伴说说话也好。
说着向浣碧使了个眼色,低头吃吃而笑。
浣碧也不接话,只一笑了之,依旧坐在小凳子上慢慢剥着豆荚。
我知道槿汐话中所指,更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道:舒贵太妃终究是长辈,我去探望她也是应该的。
槿汐抿嘴笑道:自然,是十分应该的。
我晓得她拿我与玄清取笑,也不好意思再理会,一时等到槿汐准备好了小菜,便收拾在了食盒里。
浣碧起身拍了拍衣裳道:不如我陪小姐过去吧。
我笑着指了指天,道:天色还敞亮,我自己去安栖观就可以了。
反正去去就回,你和槿汐先吃就是。
浣碧恩了一声,目送了我出去。
彼时天色尚早,湛蓝天际里彩霞满天,似小时候看过的琉璃盏,粉紫、宝蓝、翠绿、明黄、橘红,幻彩流离,交相辉映,一时间变幻不定,长长铺开如五色织锦。
山里虽然风大,然而走得久了,背上亦渗出薄薄的汗珠。
我顾不得热,一时也贪看住了,心里不禁想,从前总说织女善机杼织补,眼前这漫天云霞如锦绣斑斓,是否正是她一力织就的呢?然而,织女长久思念银河彼岸的牛郎,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1)。
这云霞似锦之后,亦恐怕是她无数思念伤心的泪水化成吧?如此想想,再美的霞光万丈,亦是愀然失色,再无别趣了。
京都之外多山峦,连绵起伏,重峦叠嶂如碧青屏障逶迤相连。
其中以缥缈峰、嵯峨峰、甘露峰、凌云峰等最为著名,缥缈峰与嵯峨峰遥遥相对,甘露峰、嵯峨峰、凌云峰彼此相连,景致风光最是美好。
甘露寺建于甘露峰顶,舒贵太妃所居的安栖观则在甘露峰后山,而缥缈峰上则是玄清的清凉台所在,我所住的凌云峰与其他三峰山势最高最陡,只是处于嵯峨与甘露两峰之间,来往稍稍便利些而已。
我所住的禅房本在凌云峰山腰之下,去安栖观也不算太远,不过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安栖观虽然小,住着的也不过是舒贵太妃与积云姑姑二人而已,却打理得十分清爽。
我推门进去,积云姑姑见我来了,已是满面含笑,招手道:太妃在内堂念经呢,娘子先来坐坐吧。
她笑吟吟道:娘子来得真巧,我正要摘了葡萄洗呢,娘子也尝个鲜吧。
说着引了我穿过中庭往后院去。
中庭门前两株树木,一松一柏,各自长得匀称秀挺,亭亭平齐屋檐。
与周遭亭亭如盖的的梧桐树互为掩映,倒也荫凉匝地。
积云见我注目,也望了一眼,道:这还是当年太妃入观,六王亲自送到此间,依依不舍母子之情,亲手种下之后才离开的,当时不过是小小树苗,如今也这样大了。
叫人一想起来,果真觉得岁月如流水一般。
我点点头,想着那松柏是他亲手所植,不觉伸手摸了一摸,亦觉得无比亲切。
仿佛手心所触及的不是寻常苍劲的树皮,而是他的手触摸过的痕迹,心下亦稍稍安慰欢喜。
及至后院,我抬头去看,果见观内后院之中葡萄荫荫如盖,青碧枝叶藤蔓肆意蜿蜒于细且直的竹竿之上,翠色生生,叶片如小儿的手掌欢喜舒展,仿佛整个院子都清凉了下来。
藤蔓之上垂下无数串葡萄,或是嫣紫或是玉青,颗颗饱满如珠,盈盈欲要破出一般。
我笑道:长得真好,太妃好有口福。
山中幽静,凉风暂至,清新宜人。
我话音刚落,舒贵太妃已经携衣漫步而出,盈盈笑道:你来了。
我行过见长辈之礼,道:本来今儿个是七夕,不该随意来叨扰太妃的。
只不过我身边的侍女炒了两个极清爽的菜,想着太妃或许爱吃,所以拿过来,请太妃尝一尝。
太妃本就和善,一笑更是容颜如玉,遂笑道:我在这里,左右也不过是无事的。
你来了正好,否则这七夕佳节,我也与积云两人对坐着大眼看小眼,也是无趣极了的。
说话间,积云已经把食盒里的菜端了出来,摆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
太妃笑道:这菜看着就有胃口,我是极喜欢的。
说着拉我坐下来,我还没用晚饭,不如嬛儿陪我一起,如何?我道:原本是要回去的,只是太妃开口,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正好也是空腹而来呢。
于是帮着积云一道端了一盘玫瑰豆腐、一碟紫姜、一碗丝瓜汤,并着白粥,都是夏日里清爽开胃的小菜。
三人一并坐下吃了。
夜色如墨水丝丝缕缕化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晦暗了下来。
半弯新月隐隐从东边天际深处爬上来,踟蹰在树梢之上。
太妃与我一同吃着葡萄,慢慢道:到了中午积云跟我说起来,我才想到今日原来是七夕了。
山中安静,不知岁月几何,差点连七夕的日子也忘了。
她十指尖尖,慢慢剥着一颗葡萄,微微一笑,其实先帝已去了这么多年,于我而言,七夕与平常的日子又有什么区别,倒是你们小儿女家,这样的日子更牵挂不舍些。
说着望着我只是吟吟微笑。
我有些不好意思,只低头把玩着一颗葡萄,低声道:太妃说什么呢?她打量我两眼,似想起什么事,道:清儿还没有来么?哦,今日七夕宫中想必又有欢宴,他是不会来了。
又问我:是去太平行宫了么?我摇头,这两年皇上驻跸宫中,甚少去太平行宫消暑。
虽然在宫里,只怕出来也是不易。
太妃轻轻点头,笑道:难怪这样的日子你要来陪我老太婆了,原来也是孤身一人。
说着安慰我,不是清儿不知情知趣,在宫里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偏心,这个时候,只怕他身在宴席,心里也是一样想着你的。
我唇角微微扬起,道:太妃不用劝解,他的心,我自然知道。
哪怕一时三刻不在一起,又有什么要紧呢?太妃抚一抚我的额头,叹道:你这样明白他的心,就是最好了。
我和清儿母子连心,他待你怎么样,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十分明白。
所以我心里,是把你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的。
我心下感念不已,伏在太妃膝上,道:我心里对太妃,亦是如母亲一般。
说完,脸上火辣辣烫起来,大觉羞赧。
太妃怜爱道:你既把我当母亲,我就也不瞒你,你要和清儿在一起,自然还有不少险阻艰难。
只是你们的心若是一样,自然也没什么难的。
有句话叫情比金坚,你可知道么?我点头道:知道。
凉风轻轻拂到面上,和太妃的手一样凉而温柔,吹面只觉舒服。
太妃望着夜空,四周静谧,有喜鹊扑棱着翅膀飞过。
太妃的声音柔缓似春水泛波,清这孩子像极了我和他父皇。
从前,我是摆夷降臣的女儿,跟着父亲在大周朝廷中存活着本就身份尴尬,后来爹爹又因罪被贬,我又身在罪籍被没入荣德长公主府为婢。
后来皇上为了让我能进宫、给我一个名分,能让我一直在他身边,就叫我认知事平章阮延年阮大人做义父,费尽了多少周折,才进了宫,却也只被允许住在太平行宫。
太妃似沉浸在往事之中,皎洁的脸庞被如乳如烟的月光映照着,似拂上了一层柔软的鲛绡轻纱,无比光润柔和,因为昭宪太后不满我的出身,于是不许我进紫奥城册封。
昭宪太后是先帝的嫡母,先帝的生母昭慧太后去世之后,一直是由昭宪太后亲自抚养先帝长大的,十数年母子之情,先帝自然不好违拗昭宪太后的意思,却也不忍太委屈我,如是才在太平行宫建了桐花台迎接我入宫行册封嘉礼。
52秋夕(二)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桐花台,那是舒贵太妃当年进宫行册封嘉礼的所在,亦是她与先帝可以公开站在世人面前携手同进退的地方。
当日先帝立于桐花台之上,亲自吹长相守歌《凤凰于飞》迎接他毕生心爱的女子归来。
于一个女子而言,这样盛大的情意,自然是十分美好的回忆。
然而对我而言,桐花台——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温柔的笑意。
那一夜的夕颜,开的如斯洁白纯净。
每每在伤心时,脑海中想起那一夜的言语,亦染上了这样洁净的安宁气息。
太妃见我微笑,不由问:嬛儿,你在笑什么?我这才惊觉过来,盈盈浅笑道:我只是想起了从前见过桐花台,所以微笑。
太妃道:是啊。
桐花台高三丈九尺,皆以上好的洁白玉石铺就,琼楼玉宇,栋梁光华、照耀瑞彩。
为了造桐花台,还费了不少能工巧匠的心思呢。
先帝还命人桐花台边缘植嘉木棠棣与梧桐,梧桐——是象征恩爱长久的树木啊。
我点头道:是啊。
梧桐引得凤凰来,的确是恩爱且贵重的树木。
可见先帝对太妃的心思,确实不是一般的兴致所至。
太妃微微颔首,下颔的弧度柔美如新月,轻轻道:每年春夏之际,棠棣便会花开若雪,暗香清逸。
偶尔亦有开紫色的,更为难得,那种美景仿若漫天扬起紫色的轻雾,花繁秾艳,令人望之心醉。
每每这个时候,先帝便会命善歌的侍女在梧桐树下歌唱《棠棣之华》,与我携手漫步其间,共赏花开花落。
我进宫多少年,先帝便这样待我多少年。
虽然经年之中总有数月先帝要回紫奥城居住,两地分离。
而且,太后不喜,皇后不满,诸妃非议,朝臣议论,但先帝待我的情意总是没有改变。
我也时时耳闻,当日先帝的废后是太后的亲眷,宫中又有得势的玉厄夫人,甚至先帝为了太妃有封宫之举惩罚嫔妃。
先帝待我,其实是非常好的。
若在太平行宫居住,他必定不会随意召幸除我之外的任何妃嫔。
虽然上至太后,下至朝臣,总对我诸多刁难,可是有先帝一力维护,我总不觉得这宫中岁月辛苦。
我听她这样说,内心其实是有些害怕的。
先帝愈专宠舒贵太妃,其实愈是把她逼到了与众妃敌对的地步。
集宠于一身亦同集怨于一身啊!难怪玄清当日会在桐花台劝戒我帝王恩宠太盛则如置于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这句话,恐怕也是玄清对她母妃所受恩遇的感慨吧。
那么,舒贵太妃虽然嘴上说甘之如饴,其实内心亦是十分痛苦吧。
只是,或许在她心中,只有先帝的情意才是最重要的。
后来昭宪太后崩逝,我也随之可以迁入紫奥城居住了。
紫奥城虽然繁华,在我心里,却远远不及桐花台自在闲适了。
舒贵太妃说罢,轻轻叹息,颇有些失落道:只可惜当今太后不喜欢桐花台,觉得它过于奢靡,如今多年不见,应该也荒废到无人打理了吧。
我淡淡微笑,劝慰道:那又如何呢,桐花台无论繁盛或是衰败,在太妃和先帝眼中,永远都是当日情意合欢的桐花台啊。
舒贵太妃清浅微笑,是啊,在我心中,桐花台永远是我与先帝多年情意的见证。
太妃回头看着我,目光温和,我说这些前朝旧事,你会不会觉得无趣?我笑道:没有,从前的事我总是爱听。
过去只是听别人传说太妃和先帝的事,如今可以亲口听太妃追述往事,我十分情愿。
太妃笑得十分欢悦,连银灰色的衣袍也仿佛被月光染就了莹润通透的色泽,她的周身就这样如月一般熠熠生辉,晚风带起她的衣角,飘飘若举。
舒贵太妃此时已经四十有余,我见她容貌形状宛若当年一般,沐浴在星光月光之中。
遥想她初入宫闱,与先帝携手并肩临风站于高台之上,会是何等翩翩若仙的风姿仪态。
太妃握一握我的手,道:夜凉了,山里不比在别处,你要是觉得冷,不如咱们进去吧。
我笑道:怎么会冷呢,只不过老坐在石凳子上怪闷的。
积云笑道:娘子若觉得闷,不如和我们太妃往那台阶上去坐坐,我可打扫干净了的。
太妃含笑望着我,嗔着积云道:嬛儿出身深闺,哪里和我们从前在摆夷一样不拘惯了,恐怕不习惯吧。
我起身牵了舒贵太妃的手一同走到石阶前,灰尘也不拂一拂,便直接在台阶上坐下了,道:从前在家里读杜牧的《秋夕》,说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如今天阶夜色凉如水,虽然没有银烛秋光冷画屏的华贵,也没有轻罗小扇扑流萤的雅致,可是我与太妃坐看牵牛织女星的情致是一样的,并无半分差别啊。
我笑盈盈道:坐在台阶上看,可别在石凳子上视野开阔得多了。
积云只是笑:太妃瞧我说的是不是?娘子从不是那小模小样的矫情样子,也是个性情中人啊。
太妃微笑颔首道:也是。
否则怎么能与我这样投缘呢。
她笑一笑道:方才你念的,仿佛是首宫词吧。
我点点头,太妃说的是。
她蹙眉想了一想,道:我从前在宫里住着,也常常听了宫女们念这样的宫词,有一首是当今太后常常念的,时日良久,我记得也不太清楚了,依稀是‘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吧。
我们摆夷女子只会山歌,不学诗词,这些也都还是入宫后才慢慢知道的。
我暗暗心惊,太后能念出这样的诗,大约也是颇伤怀的吧。
想必舒贵太妃入宫之后,她宫闱寂寞,也是十分自怜自伤的。
我的笑容淡淡隐了下去,感怀道: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
但凡宫中女子,大约都有这样的伤感吧。
太妃灿然一笑,道:我却从来没有。
她见我似乎不是很信,遂道:虽然帝王之心容易变更,但是先帝对我,却从未有如此。
她顿一顿,且不说君恩是否真如流水,即便真有那一日,我也不会有丝毫忧愁,因为我心里,只一心一意记挂着先帝。
无论他是否宠幸我,是否依旧能爱我,他在我心中眼中,都是初初遇见时的少年天子啊。
而先帝待我的心也是一样的,所以我才深信情比金坚之说。
我见她神色沉醉如痴,心下陡然清亮起来。
从前宫中传闻,只说舒贵太妃得先帝专房之宠,宠冠六宫。
我总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君王与妃子之情罢了。
却原来,舒贵太妃与先帝都是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如夫妻之情,才能这样情比金坚吧。
这样的情意,我几乎是要感动得落泪了。
于是微微垂首隐去泪光,思量着接过太妃方才的话头,道:这句子好似是李义山的《宫辞》了。
下半句正是‘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花落》之曲,从前也在宫中听人唱过,仿佛是安陵容,在大殿欢宴之上,坐于玄凌身畔,展喉放声高歌。
究竟是哪一场宴会呢,我真是不记得了。
还是仿佛,并不是安陵容,而是我在棠梨宫中弹奏《花落》呢,好似我弹奏之时,玄凌亦在身旁含笑凝望我吧。
《花落》之曲,亦名《梅花落》,是乐府横吹曲中笛曲名。
樽前奏《花落》,伴侍君王宴饮作乐的升平年岁里,这样的曲子是必不会少的。
我黯然回想,当日春风得意地在君王的酒宴前演奏《梅花落》时,何曾想到他日有凉风吹来,自己也成为凋零之花中的一朵呢。
而今日春风得意,仍在枝头之上迎风招展的,却也还是她安陵容吧君恩一如流水流动不定、东西自向,妃嫔之得宠失宠也随之变化不定,只在朝夕之间。
今日君恩如水流来,明日又会如水逝去;妃子今日得宠,明日又会失宠;而一旦失宠,君恩就如流水般一去不返,失宠之愁亦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了吧。
所以在那宫廷之中,无论失宠与得宠,等待着如花红颜的未来,都几乎是不幸的。
反而是我,虽在茅舍竹篱之中,却是得了大解脱了吧。
53秋夕(三)太妃见我沉思,拉了我的手道:嬛儿,从前你在闺中,七夕是怎么过的?我捧了串葡萄在手,一个个剥了,嘴上笑道:从前在家里,老嬷嬷总要给我们讲故事,其实翻来覆去的,也就是讲牛郎织女银河相会。
然后用过了晚饭,待天黑了,就要和闺阁姐妹一同乞巧游戏。
先是要吃巧饭,几家女眷在一起,吃一早就包好的饺子,其实那饺子里早放了一枚铜钱、一根针或是一个红枣,要分别包到三个水饺里的,乞巧前就要各吃一个,看吃出什么来,若是吃到钱的就代表有福,吃到针的手巧,吃到枣的早婚。
然后呢,就要供奉织女,用应时的新鲜水果供的,莲蓬、白藕、红菱、葡萄都可以,接着就要焚香膜拜,诚心祷告,希望来日可以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也保佑自己可以心灵手巧,事事如意。
焚了香,女孩子们就得对月穿针来‘斗巧’,以祈求织女能赐以巧技;或者又聚在一起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线穿针孔,如一口气能穿七枚针孔者叫得巧,被称为‘巧手’,穿不到七个针孔的叫‘输巧’,是要刮鼻子被羞的。
再或者呢,捕一只蜘蛛,放在盒中,第二天开盒如已结网称为得巧。
我嘻嘻笑道:不过蜘蛛难捉,我们又怕脏,所以极少去寻的。
从前,在闺阁中的每一年,我与眉庄、采月、浣碧、流朱、玢儿或是别家的姐妹,总一起玩这样的游戏。
常常是还未到六月就盼着七夕了,一天一天掰着指头数着日子。
这一天可以玩乐一晚上,平时训诫严谨、步步紧随的乳母亦不会来管教干涉半句的。
对了,七夕那一日,还要做乞巧果子的,浣碧的手最巧,拿了寻常的油、面、糖、蜜可以做出各色细致可爱的果子来,味道香甜,最是吃不腻的。
这样的好时光,竟也是弹指一挥间,再也不复回了。
而我没有说的是,昔年在宫廷之中,我的七夕不过是陪伴君王,欢宴歌舞罢了。
这样的节日,总是夜夜笙歌、夜夜沉醉的,奢靡不尽。
想到此间,我心下不觉有些难过,亦是有些伤感往事了。
舒贵太妃指一指积云笑道:从前咱们俩在摆夷。
摆夷的女子最爱唱歌跳舞,七夕那一日其实也是族中男女对歌传情的一晚。
常常在河边点了一捧捧篝火,男男女女隔了河水互唱情歌。
若是两情相悦成了,男子就要越过河水拉了女子的手在族人面前挽手跳舞,以示今后必定情深不移,用情不改。
摆夷男女一向用情专一,民风又淳朴豪放,无论男女老少都生性坦率、奔放,可以无所顾忌地追求心仪的人,往往也爱用对歌传情,大是不同于中原的民风保守,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咦了一声,好奇道:那若是那一天下雨了呢,可不是点不成篝火对不成歌了么?舒贵太妃仿佛对那些岁月亦是无限神往怀念,摆夷族人把七夕下的雨叫做‘相思雨’或‘相思泪’,因为是牛郎织女相会所致,所以也叫喜雨。
若是下了这喜雨,那么篝火之会自然也要顺延推迟了。
而且七夕那天的喜鹊总是特别少,族里的老人说都到天上搭鹊桥去了。
我只觉得这说法有趣,摆夷人也传说牛郎织女、喜鹊搭桥么?最早的时候本来是没有的,后来摆夷与中原互通往来,这个传说也渐渐有了。
舒贵太妃想起趣事,笑容更加舒展,这一夜,许多还没有到对歌的年纪的少女,大多一个人偷偷躲在生长得茂盛的南瓜棚下,传闻在夜深人静之时如能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那么这待嫁的少女日后便能得到忠贞不渝的爱情,与心爱的男子白头到老。
我捂嘴笑道:这可真真是扯谎儿了,哪里有人能偷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呢?牛郎织女都在鹊桥上忙着团聚呢,哪里有功夫来人间呀。
舒贵太妃笑道:哪里真是牛郎织女呢,不过是对歌成功了的男女躲在背人的地方说悄悄话儿呢。
我听得有趣,不觉也抿嘴笑了。
积云停了洗衣裳,也过来凑趣道:还有呢,七月七日那天早上咱们就得早起,因为族里的老人说那一天七仙女要下凡洗澡,喝了她们的洗澡水就可以避邪治病、延年益寿。
这样的水就叫‘双七水’,因为有这样的好处,所以人们在这天雄鸡刚刚打鸣的时候,就争先恐后地去河边取水,取回后就用新瓮盛起来,留着日后慢慢喝。
积云笑望着舒贵太妃,道:从前太妃最顽皮,早上起得最早,拉了我头一个就去河边取水。
舒贵太妃笑道:年少旧事,难为你还记得那么清楚,拿来取笑。
积云大笑道:年少之事才往往是最没有心事的事啊。
后来到了宫里,哪里还有这样自在了。
舒贵太妃淡淡惘然,似含了一缕似乎欢喜似乎神伤的轻愁。
然而也是那么淡淡一抹,仿佛是晨起时未见阳光前的稀薄雾气,她道:后来在宫里的每一个七夕,都是先帝陪着我过的。
两个人安安静静,喝一会儿茶、说一会儿话。
或者,是我弹‘长相思’,先帝吹‘长相守’,如此合奏一曲,就这样静静看着彼此就是很好很好的。
只是……先帝已去,只我这个未亡人还苟活在世间。
不知先帝在九泉,是否因为没有我的陪伴而心生寂寞呢?我知道舒贵太妃伤心先帝之死,安慰道:若先帝离世之时太妃以身相殉,先帝才会在九泉之吓也不得安宁吧。
先帝挚爱太妃,自然心中也盼望太妃与清在先帝离世之后仍能好好活着,活得安心愉悦才是。
舒贵太妃只是望着遥遥乌黑的天际出神,良久,她怅怅叹息了一声,凄然道:若不是有我的不得已,只怕我这凋残之躯,早就随先帝去了。
我想了想,凝神道:太妃既然有不得已,就请为了这不得已,也为了清,好好活着。
嬛儿知道,若无太妃在,即便清得到什么安乐,终究也会失意无趣终身的。
舒贵太妃遽然转身,深深望了我一眼,神色渐渐变得慈爱,柔声道:嬛儿,清儿有你,是他最大的福气了。
我心口一跳,脸上热热的,于是敛衽为礼,真心诚意道:能遇见清,也是嬛儿最大的福气。
舒贵太妃连忙扶我起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满眼尽是关爱慈祥之色。
我眼见月上中天,时辰也不早了,才起身告辞离去。
月色虽然清明,星斗亦是耀目闪亮如钻。
然而终究是上弦月,不足以照明路途,于是提了一盏小小的风灯慢慢走回去。
月色笼罩如轻白色的雾气,山路崎岖,又多巨石,我也走得小心翼翼,偶尔听见有什么鸟儿飞过去,唧地一声遽然飞得老高,在空寂的山间十分嘹亮刺耳。
我虽然在这条路上走得熟稔,也终究小心。
正聚精会神走着,忽然身后啪地一下,是谁的手拍上了我的肩膀。
周遭山影晦暗,怪石嶙峋如兽,我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出来——是谁?!迎面却是一双带笑的眼睛,这样熟悉而温暖,我的心骤然安定下来,又惊又喜,扑入他怀中,道:你怎么来了?却是阿晋在旁边笑嘻嘻道:本来宫里开宴,我们王爷装着喝醉了,皇上才叫赶快送回府去。
结果才入府,见宫里的人走了,这酒也马上醒了,忙忙地就往这里赶。
我见阿晋在,忙从玄清怀里跑出来,正了正衣衫。
我心下欢喜,口中却嗔道:疯子,山里夜路最不好走。
他靠近我,低声在耳边道:是我想见你。
我脸上一红,转过头啐道:想见我就要来么,不来又有什么要紧?又有谁在等你么。
他捏一捏我的耳朵,笑道:你自然没在等我——撒谎也不会,耳朵这样热。
我正要分辩,忽地想起刚才的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道:方才为什么这样吓我?可吓死我了。
他呵呵一笑:哪有人走路像你这般全神贯注的,只看着路,连我走在后头都不知道。
我懒得理他,只说阿晋,你也不学好,只跟你主子这样胡闹。
阿晋告一个饶,嬉皮笑脸道:娘子别生气,只看我们王爷这么晚还出来的份上吧。
我低笑一声,轻声道:谁生气啦。
玄清这才道:你一个走着,我不放心,所以才跟着你。
我嘴角不由扬起微笑,低低道:我自然明白。
又问:还去安栖观么?先去想太妃请安吧。
他恩一声,把手里的风灯交给阿晋,道:你亲自送娘子回去,我先去向太妃请安。
他看着我,眉眼间皆是喜悦,轻声道:你等我回来。
我含羞垂首,低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他于是一个人往安栖观去,见他一步一回头地走得远了,我才和阿晋慢慢往自己那里去。
54金风玉露(上)他来时,夜已经很深了,知道他要来,所以柴门也并未紧闭。
我在里头坐着,只对着烛火慢慢缝补一件秋衣。
听得外头的门吱呀轻微一声,晓得是他来了,忙站起了身。
浣碧早在外头开了门,听得她笑语清脆,王爷来了。
果然是他踏着月色而来。
束发的铜扣上沾了一点夜来的露水,莹莹发亮,连袖口和袍角也沾湿了不少,想是行走时在草叶上沾到的。
因着被濡湿了的缘故,被风吹着也不卷起,倒也显得他身姿沉稳。
我自去取了块绢子,递到他手中,道:自己擦一擦吧,万一感染风寒就不好了。
他依言自己擦拭着,静静笑道:对不住,在母妃处耽搁了些时候。
这样晚了还叫你等着不能睡下。
我笑笑,道:我一向就睡得晚,你是知道的。
他半是忧心半是感慨,睡眠还是这样浅么?上次的药吃了如何。
我又拿了块绢子,让他坐下,为他擦拭束发铜扣上的露水,一壁擦一壁轻轻道:那药很好,我吃了很少做梦了。
只是我不爱早睡罢了。
说着笑道:温太医的医术你是该相信的吧。
他点点头,这个自然。
说着语带怜惜地看我,道:无事就早早睡吧。
我轻轻抚摸着他束的整齐的头发,轻笑道:今日可算是无事么?他收拾好了,我才仔细打量,天气炎热,他只穿了件银灰色的刺绣薄罗长袍,只在袖口刺了两朵银白色的四合如意的花纹,淡淡的痕迹,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这个样子,半分也看不出亲王气度,倒像是一个寻常的读书公子。
我暗赞他细心,道:阿晋说你装醉出来,赶得这样急,衣服却是半点破绽也没有,走在路上,谁晓得你是天潢贵胄、近宗亲王呢。
他低头看看,自己也笑了,清河王府里不缺这样的普通衣衫,只是这银灰色么……我心下晓得,因我身在禅房中,素日所穿的也就是银灰色的衣袍,所以他才特特选了这颜色来配我。
身边浣碧低低笑了一声,指着木桌上一支长长的蜡烛,道:小姐今日特意选了这样长的蜡烛,好燃得久一些呢。
奴婢本以为是因为小姐要从太妃处回来的晚,不想原是知道王爷要来的。
他带着笑影略略疑惑:你知道我要来么?我垂首含笑,只是凝望着他,知道你许是不能来的,可是心里总是有个念想,想着或许你能来。
蜡烛么,左不过晚上要做针线或是抄经文的。
他也不说话,只递了一包葡萄到浣碧手中,道:去洗洗吧。
浣碧应声去了。
他方在我耳边悄悄道:你想着想着,就在路上遇见了我,我就来了。
是不是?烛火的红光中,他的容色翩然如玉,带着无限的欢喜神色。
我一时间竟忘记了要顶回他的话去。
他也不再说,只刮一下我的鼻子,笑吟吟道:母妃说你爱吃葡萄,特意叫我再拿些过来给你。
我含笑望着屋外浣碧的身影,道:太妃这样惦念我,真是让她费心了。
他笑:我看母妃疼你,比疼我还多呢。
说着拉一拉我的衣袖,母妃今天似乎很高兴,是因为你去陪她说话的缘故了。
他看着我,言辞恳切,多谢你。
我低头道:这是什么话呢,还用言谢么?他笑意更深,母妃这样喜欢你,我真高兴。
我忽然想到一事,脸上骤然滚滚发烫,问道:太妃特意把葡萄交给你带来,是因为知道你离开安栖观会来我这里吧?他笑道:这个自然,否则我要去哪里?我更是害羞,道:这样怎么好意思呢,我以后都不敢去见太妃了。
他扳过我的身体,看牢我的眼睛,道:母妃自然是希望我来看你,所以才把东西交给我。
我是母妃的儿子,她自然最晓得我的心思。
我含羞不过,扑哧笑了出来,伏在他怀里。
他轻声问我,你困不困?我仰头含笑看他,要听实话么?他一愣,道:这个自然。
我摸着下巴,极力隐藏着笑意,调皮道:方才瞌睡劲过去了,现在精神可好的不得了呢。
他笑意愈浓,伸手欲牵我的手,道:那我们去走走,好不好?我欢欣一笑,把手安放在他手心之内,两人携手走了出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我也不晓得他究竟要带我走去哪里。
只觉得这样被他牵着手且行且走,无论走到哪里,心中都十分安乐平和。
他走路其实并不安分,腰间系了个小小的纱制的透明囊袋。
山路安静幽长,偶尔有深蓝色的闪着光的萤火虫飞过。
他的手法极快,眼光又准,一下子就把那些三三两两飞着的萤火虫抓住,收进纱袋里。
我含笑嗔怪道:也不好好走路,像个顽童似的。
他也不做声,只慢慢一路收集着。
山路蜿蜒而下,转眼已到了山脚河边。
河水悠悠缓缓向东流去,只微闻得流水溅溅之声,风吹过河岸长草的簌簌之声,反而觉得更加宁静。
我微笑道:你要听歌么?这个时候,阿奴可在睡觉呢,才不会来管你。
他笑着拉过我,指着阿奴日间摆渡的船只道:咱们渡河去吧。
我摆手道:可疯魔了,半夜偏要渡河。
他道:我来做船夫就是。
我见他兴致颇高,于是不假思索道:好吧。
二人跳上船去,他徐徐划动船桨,向河心划去,手势十分娴熟。
我想起昔年在太液池偶遇他的情景,也是这般情形,他在船头划桨,而我安静坐于船中,太液池中最后一拢荷花的芬芳气息,仿佛还盈盈流动于鼻端。
烟水波光的浮动间,依稀恍惚还是那年那月,我坐在他的船上,心跳如兔。
而时光荏苒,如这身边的河水悠悠向前流去,如今的我,竟也能与他携手而行了。
回首间,自己也是感慨万千,不曾想,还有今天。
一时心情欢快,不由自主打着拍子哼起歌来: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这首歌是阿奴摆渡时常常哼唱的。
玄清听我唱歌,回转头来微笑道:很少听你唱歌,原来你唱得这样好。
我微微羞赧,笑道:有什么好的,只不过天天听阿奴唱,再怎么笨也学会了。
他沉吟着微笑: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说着只注目看我。
我心下清亮,扑哧笑出来,你仿佛很喜欢这山歌么?他道:自然。
比之诗词,山歌更直指人心,没有那样迂回。
男女欢悦之心,也表达得更鲜亮直白。
我婉然笑道:人人心思曲折婉转,倒不如直接说出来好。
55金风玉露(中)他的背影颀长倒影在我身上,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的影子所笼罩着。
天地明光照耀,都不如这一刻在他身影的笼罩下来得安心。
不觉轻声笑了一声,望着他道:划船的手势还是这样熟练,难道时常去太液池中练习么?他嗤一声轻笑,即便时常去太液池划船,你以为每次都能遇上你这样扮做宫女偷跑出来的女子么?他看我,那时候你的胆子可真大,敢这样偷偷跑去看禁了足的惠贵嫔?眉庄姐姐么?也不知道她如今好不好?一想起眉庄,我心中总是牵念不已。
他安慰似的看着我,道:她很好,今日我还瞧见了她。
只是和从前一样不太和人来往而已。
我想起他刚才话中对眉庄的称呼,不由微微蹙眉疑惑:惠贵嫔?是。
他略略沉吟,道:今年七月初一,也就在六日前,奉太后恩旨,皇兄晋了沈眉庄为正三品贵嫔,迁出畅安宫,别居衍庆宫为主位,另建存菊殿居住。
听得是太后的恩旨,我心下明白太后必定还护佑着眉庄。
而衍庆宫是宫中几所形制较大的宫殿中的一所,与眉庄从前所住的畅安宫、也就是敬妃的宫殿比邻而居,自是个十分好的所在。
于是心下略略放心,神色也松弛了下来。
可是……玄清继续道:惠贵嫔拒绝了。
我吃了一惊,忙道:为什么,是皇后为难么,还是安陵容作梗?他缓缓摇头,都没有。
是惠贵嫔自己拒绝的。
她自请独居棠梨宫。
棠梨宫,我矍然惊动,那正是我从前的紫奥城中的居所。
我心下立时明白,棠梨宫自我被拘禁、又被驱逐出宫廷之后,自然已成了众多嫔妃眼中的不祥之地,无人肯去居住,大约连玄凌也不愿意踏足半步了。
我被逐出后宫,奉旨带发修行,今生今世自然是要老死宫外,再也回不去了。
那么与其我曾经所居住的宫殿他日被别的嫔妃奉旨雀占鸠巢,身为我的挚友,她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宁可是要自己去住的。
毕竟我入宫数载,棠梨宫是我多年来唯一的安身之所啊。
玄清也似乎十分感慨,惠贵嫔不愿居住形制富丽的衍庆宫,而是自请居住到被宫中所有人等视为不祥之地的棠梨宫,只怕从此之后,君恩更是稀薄了。
我不由脱口问道:她这样做,难道太后不制止么?他感悯似的摇了摇头,你与她自小交好,难道不晓得她的脾气么?何况皇后和安氏等人巴不得她失宠,自然会顺水推舟的。
玄清划桨的手势许是因为心情的缘故也慢慢缓了下来,我看她的意思,是想为你好好守着棠梨宫,一人冷清居住了。
我内心惊动,原来他拒绝玄凌的好意,另要迁宫居住,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深意。
棠梨宫乃是我和玄凌最后诀别之所,玄凌心中耿耿,自然不会让别的宠妃住进去。
而一旦谁住在棠梨宫中,玄凌自然也是不愿再踏足一步的。
也意味着,谁住在棠梨宫中,是和被皇帝冷落、再不相见是没有分别的。
眉庄啊眉庄,她竟然对玄凌也决绝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也是,以她的气性,是宁愿孤老宫中,也绝对不会再回头向玄凌乞怜的。
我又是感动,又是担忧。
想到眉庄如此绮年玉貌,却要独居在我的棠梨宫中郁郁终身,胸中更五味陈杂,忧烦不堪,道:眉庄的一生,真是太可惜了。
玄清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怜惜道:你觉得她的一生是可惜了么?我往深处想去,越想越是难过,然而难过之中,慢慢也泛起一点欣慰来,把那难过也渐渐隐去了,终于露出一点安慰的神情来,与其眉庄在我离开我很得圣宠,一人独撑大局与皇后、安氏和管氏等人周旋斗争不已,我情愿她安稳居住在棠梨宫中,至少没有性命之忧,能平安到老。
我伸手去握玄清的手,有太后的保护,而且又是失宠之躯,皇后她们是不会去害她的。
只要眉庄平安,我只要她能平安,不要活得那么辛苦。
玄清的手心是温热的,透过我的肌肤一点点渗透到我的心里,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的家族变故,我的离开,我的母女离散,眉庄未必不想为我报仇。
可是如今的宫中,她势单力孤、孤掌难鸣。
哪怕她再恨、再有心,太后也容不得她为我去做什么。
而太后必定是对她晓以厉害,太后也必定是答应了她什么,才会让芳若每月来看我,要我呈上每月所抄录的经文,证明我还活着,确保我还活着。
那么,眉庄得宠与否又有什么重要呢?因为在我心中所盼望的,也只是要她好好活着,活得平安宁静。
我的心境稍稍平复,抬头看见他关切的目光,心下骤然一松,整个人舒缓了下来。
然而,我还有关心的人,于是问:那么……他知晓我的心意,含笑道:敬妃很好,胧月也很好。
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胧月也很依恋她,母女情分很深。
我心上十分安慰,不觉酒涡圆了起来,那很好,有敬妃的爱护,我很放心。
玄清道:如今敬妃和端妃协理六宫,胧月性子又沉稳懂事,敬妃几乎一刻也离不开她。
而且……他刻意咬重了字音,胧月是帝姬,不是皇子,而且这样年幼。
我点点头,心口激荡难言,眼中缓缓滑落两行清泪,滑到嘴角,也不觉苦涩,唯觉甘甜。
玄清已经说的很明白,胧月是帝姬,永远不会威胁到谁的地位,而敬妃有协理六宫之权,旁人也不敢轻易动她。
况且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时刻都带在身边,可见敬妃是下了决心一力要保护她。
我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那么她父皇……很好。
他的目光温柔而懂得,如明月的清辉一般,叫人心生安定,有绾绾两个字,皇兄和母后自然视她为掌上明珠,何况胧月本身就很讨人喜欢。
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轻柔为我拭去泪痕,我的泪水亦这样柔软渗入他指间皮肤的细密纹理,他说:每个人都好,你只需爱护你自己。
我投入他的怀抱,轻而坚定的点头,哽咽道:是。
我要好好爱护我自己,是因为你,也因为每一个让我牵挂着爱着我的人。
我仰起头看着他,低低道:清,谢谢你。
总是给我带来胧月的消息。
我这个做母亲的,其实亏欠她太多了。
清的手势安静而温情脉脉,温言道:你已经为她打算太多,她在宫里,会活得很好,身为母亲,你已经尽力了。
56金风玉露(下)浩浩长河漫漫无尽,他与我泛舟河上,停了船桨,任小舟自行漂泊。
甘露寺的钟声悠悠回荡在遥远的天际,隔得那样远,梵音入耳,也成了余音袅袅悠悠、缠绵如丝。
天际辽阔无尽,满天无数繁星倾倒在河中,颗颗明亮如碎钻,青青水草摇曳水中,有郁郁的河水蓬勃的气息,桨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银河之间,迢迢不止。
他牢牢执着我的手,我安静伏于他膝上。
因是带发修行,长长的头发随意散着,半点妆饰也无。
他简洁的衣衫有穿旧了的料子才有的柔软伏贴的质感,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
只是这样安静相对。
他的声音如三月檐间的风铃,闻风泠泠轻响,轻淡而悦耳。
头发散碎地被风吹进眼中,我一次次拨开。
他轻声笑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我慵懒地侧一侧头,婉转接口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我仰头看他,哧一声轻笑出来。
他下巴有新刮过的青郁的色泽,像清晨日出之前那抹微亮的晨光。
他的笑清朗而愉悦,拢我于他怀中,手指怜惜地穿过我的如流波一般微有光泽的青丝,道:难怪世间女子都这样珍视头发,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
我一时调皮心起,用力拽下他额前一根头发。
拔的突然,他哎呦一声,痛得皱了皱眉,道:什么?我一笑对之,道:你方才不是说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么?清郎青丝这样多,我便帮你拔去些烦恼情思,让你少少烦恼一些,不好么?他大声笑,曲了两指来夹我的鼻子。
小舟太小,我躲亦无处可躲,只得被他夹了一下鼻子才算完,他道:谁说情思烦恼了。
你便把我头发全拔完了,我待你亦是一样。
我轻轻啐了一口,道:也不害臊。
话未说完就已笑倒在他怀抱之中。
他怀里,永远是这样清洁芬芳的气息,似矜缨淡淡的杜若清新。
他把腰间系着的纱袋解开,把袋中的萤火虫一只只放出来拢在我手心之中,问:喜欢么?美丽的萤火,散发着清凉微蓝的光芒,若寒星点点。
我惊喜道:已经有满天星光,我不敢再多贪心。
流水的声音湲湲潺潺,温柔得如情人的低语呢喃。
我贪恋地看着,终究还是觉得不忍,松开手把萤火虫全放了出来,看它们漫漫散散飞在身边。
我的手一伸,探到他怀中,小小的矜缨便稳稳落在我手心之中。
锁绣纳纱的织法,银色流苏,玳瑁料珠,在月色下有柔和的光泽泛起。
想是这些年他保存得悉心完好,矜缨没有半分旧去的样子。
我小心打开,道:积年旧物了,还这样贴身藏着么?他注视矜缨的目光柔和而恳切,道:虽然是积年旧物,但这些年若没有它陪在我身边,恐怕我的心也不会这样平静。
矜缨中照例有几片杜若的花瓣,干去的花朵依然有清甜的芬芳,芬芳之中安静放着我的小像,他轻轻道:山中人兮芳杜若,也唯有杜若这样的花朵,才能匹配你的小像。
我的手指从红色的小像上轻轻抚过,指间也带了流连的意味,道:这是我从前的样子了。
这张小像,我是我刚进宫那年的除夕小允子亲自为我剪的,以作祈福之用。
他的手工极好,剪得栩栩如生。
我想起一事,不由好奇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却总忘了——这小像,你到底是如何得到的。
我想一想,当日我在倚梅园中遇见的人,并不是你。
他点头,自然不是我。
他缓缓道给我听,当日皇兄离席散心,走到倚梅园中遇见了你,我并不知晓。
我只是见他带了酒意离去,又听说是去了倚梅园,因此不放心,才同李长一同赶过去看看。
他的声音略略低微,倚梅园中的梅花是宫中开得最好的,当年纯元皇后入宫,最得皇兄的珍爱,这倚梅园中数品珍贵的梅花,都是皇兄陪着纯元皇后亲手栽下的,供她冬日赏玩。
所以我听说皇兄中途离席去了倚梅园,才不放心亲自过去。
我微微低头感慨凡此种种前因,原来都是从纯元皇后而起。
我苦笑,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逃开过她的影子。
他温和安慰道:其实你和她,并不是十分相像的。
我点头,你只管说吧。
到倚梅园时,皇兄已经出来了,只吩咐了李长要尽快在倚梅园中寻出一个宫女来,我便知道,必是出什么事了。
当时,也不过一时好奇,见李长扶着皇兄走了,便进倚梅园中看看。
我想起,皇兄说那宫女与他隔着花树说过话,我便往花开最盛,积雪下足印最深处去找,便发现了你的小像挂在树枝之上,我便想应该是那宫女留下的。
我掩唇轻笑,你在怎知那宫女,也就是后来的妙音余娘子不是小像上之人。
你见过妙音娘子么?见过,他轻笑一声,我一见,就知道她不是皇兄要找的那个人。
小像虽然剪得栩栩如生,但到底不是活人,其实也并不能一眼看出是谁。
他颔首,这个自然,我也不是凭小像知道她不是你。
他的眉毛微微轩起,颇为得意,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么?我故意不理他,你爱说便说,不爱说,我也不要听了。
他大笑,因为足印。
我那日看到雪地上的足印,比妙音娘子的双足小得多了。
而且皇兄曾与我说起过,和他说话的那宫女懂得些诗文。
而妙音娘子出身莳花宫女,怎么也不像说得出‘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的话的人。
既然不是她,我便拿定主意,把这小像匿藏了下来。
为什么要藏匿下来?妙音娘子后来处处争宠,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想。
若她真是当夜与皇兄说话的那个宫女,既然有心躲避,又怎会在成为皇兄的嫔妃之后时时处处惹是生非。
可见决不是同一人。
他笑:既然与皇兄说话的宫女自称是倚梅园的宫女,虽然未必是,但一定是这宫中的女子。
她自然知道妙音娘子冒名顶替的事,却也不做声。
我便觉得有趣,这样视君恩皇宠如无物,将皇权富贵视作浮云,又善解诗文,若只做宫女实在是可惜了。
我忍不住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有心要把她瞒下来做自己的姬妾。
清的眼中有荡漾四溢的浓浓笑色,道:我并无这样想。
只是觉得,若是可以,便与她做个诗歌唱和的知己,若让她沦落在宫中辛苦操持,或是有一日步了妙音娘子的后尘,要与她这样的女子争宠争斗,又有华妃高压,那日子实在是十分辛苦了。
我总觉得,这样的女子是不该埋没宫中的。
我苦涩一笑,惶然别过头道:可惜,无论怎样逃,我终究没能逃脱自己的命。
他回首往事,淡淡道:所以当日你失子失宠,备受冷落。
可是那一日我见你一袭素衣出现在倚梅园中为皇兄祷福,即便落了刻意之嫌,可是皇兄心里,是不会有半分在意的。
我漠然一笑,我总以为那次是他被我心意打动,却不晓得还有纯元皇后的缘故。
他道:你肯回头取悦他,皇兄自然是高兴的。
虽然有些小小机心,可是在他看来只会是可怜可爱,更被你误打误撞选在倚梅园。
所以你后来的得宠,已经是显而易见了。
我低头,缓缓道:我其实并不知道倚梅园的缘故。
我凄冷一笑,转头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她。
他点头,我知道。
只是现在都不要紧了,不要紧了。
玄清的神色渐渐有些凄微,像被湿凉的夜露沾湿了花瓣的夕颜,更像天边那道薄而弯的月光,冷似秋霜,我第一次在太平行宫见到在泉边浣足的你,听你念‘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的句子时,我便已清楚,你必定是小像上的女子。
虽然小像不是真人,我却实实在在有那样的感觉,一定是你。
只可惜……我初次见到你时,你已经是皇兄身边最得宠的甄婉仪了。
甄婉仪,的确是呢。
那一年的太平行宫,我是最得宠的婉仪小主。
我极力不愿去回想惹我不快的与玄凌有关的往事,只笑道:当日你好莽撞,看见我赤足也不回避,还敢问我的闺名,真真是个浪荡子。
他握住我的手,颇有些赧然地笑道:当日我真是冒失了,可是我从未在宫中见过像一般赤足吟唱的不羁女子。
也只是很想知道你的名字,所以虽然知道不妥,还是问了出口。
我笑着去羞他,用手指刮他的脸道:女子裸足最是矜贵,只有在洞房花烛夜时才能让自己的夫君瞧见,竟这样被你白白瞧了去。
问名也是夫家大礼,你怎么能问的出口?!他大笑搂住我的肩,道:想想真是呢。
可见你我的之间缘分早定,否则我怎会问出那样的话,今日你又怎会在我身边。
我羞不自胜,啐道:我怎么认识这样的人呢,真真是运数不好。
他也不答,只道:我本想在寻到那名宫女时亲手把小像还到她手中,可是从见到你那时起,我便知道,这小像,我再也不会肯还出去了。
我明白他的用心,低低道:我知道,因为我是皇帝的人,所以,你能保留的,只有这枚小像了。
在那些只能遥遥望着你的日子里,我所能保有的一切,都只有这枚小像。
他点头,如浮云一般的伤感中有显而易见的喜悦欢欣,我总以为,这一辈子,能留得住的,也只有那枚小像了。
我的手停留在他手心中,默默感受他手心传来的温度,轻轻道:不会的。
他嗯一声,我道:在宫中时,我便把你视作知己。
只是,是我害怕自己的心。
那么,你现在还害怕么?他的肩膀坚实而稳妥,我靠着他,听他的心跳声沉沉入耳,定定道:只要你在,我便什么都不怕。
他的目光有让人安定的力量,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身影,漫天星光再璀璨,亦璀璨不过他眼中执着的明光。
流萤飞舞周遭,明灿如流星划过。
我微微侧首,他的温暖洁净的气息裹着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覆盖了下来。
56金风玉露(下)浩浩长河漫漫无尽,他与我泛舟河上,停了船桨,任小舟自行漂泊。
甘露寺的钟声悠悠回荡在遥远的天际,隔得那样远,梵音入耳,也成了余音袅袅悠悠、缠绵如丝。
天际辽阔无尽,满天无数繁星倾倒在河中,颗颗明亮如碎钻,青青水草摇曳水中,有郁郁的河水蓬勃的气息,桨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银河之间,迢迢不止。
他牢牢执着我的手,我安静伏于他膝上。
因是带发修行,长长的头发随意散着,半点妆饰也无。
他简洁的衣衫有穿旧了的料子才有的柔软伏贴的质感,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
只是这样安静相对。
他的声音如三月檐间的风铃,闻风泠泠轻响,轻淡而悦耳。
头发散碎地被风吹进眼中,我一次次拨开。
他轻声笑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我慵懒地侧一侧头,婉转接口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我仰头看他,哧一声轻笑出来。
他下巴有新刮过的青郁的色泽,像清晨日出之前那抹微亮的晨光。
他的笑清朗而愉悦,拢我于他怀中,手指怜惜地穿过我的如流波一般微有光泽的青丝,道:难怪世间女子都这样珍视头发,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
我一时调皮心起,用力拽下他额前一根头发。
拔的突然,他哎呦一声,痛得皱了皱眉,道:什么?我一笑对之,道:你方才不是说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么?清郎青丝这样多,我便帮你拔去些烦恼情思,让你少少烦恼一些,不好么?他大声笑,曲了两指来夹我的鼻子。
小舟太小,我躲亦无处可躲,只得被他夹了一下鼻子才算完,他道:谁说情思烦恼了。
你便把我头发全拔完了,我待你亦是一样。
我轻轻啐了一口,道:也不害臊。
话未说完就已笑倒在他怀抱之中。
他怀里,永远是这样清洁芬芳的气息,似矜缨淡淡的杜若清新。
他把腰间系着的纱袋解开,把袋中的萤火虫一只只放出来拢在我手心之中,问:喜欢么?美丽的萤火,散发着清凉微蓝的光芒,若寒星点点。
我惊喜道:已经有满天星光,我不敢再多贪心。
流水的声音湲湲潺潺,温柔得如情人的低语呢喃。
我贪恋地看着,终究还是觉得不忍,松开手把萤火虫全放了出来,看它们漫漫散散飞在身边。
我的手一伸,探到他怀中,小小的矜缨便稳稳落在我手心之中。
锁绣纳纱的织法,银色流苏,玳瑁料珠,在月色下有柔和的光泽泛起。
想是这些年他保存得悉心完好,矜缨没有半分旧去的样子。
我小心打开,道:积年旧物了,还这样贴身藏着么?他注视矜缨的目光柔和而恳切,道:虽然是积年旧物,但这些年若没有它陪在我身边,恐怕我的心也不会这样平静。
矜缨中照例有几片杜若的花瓣,干去的花朵依然有清甜的芬芳,芬芳之中安静放着我的小像,他轻轻道:山中人兮芳杜若,也唯有杜若这样的花朵,才能匹配你的小像。
我的手指从红色的小像上轻轻抚过,指间也带了流连的意味,道:这是我从前的样子了。
这张小像,我是我刚进宫那年的除夕小允子亲自为我剪的,以作祈福之用。
他的手工极好,剪得栩栩如生。
我想起一事,不由好奇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却总忘了——这小像,你到底是如何得到的。
我想一想,当日我在倚梅园中遇见的人,并不是你。
他点头,自然不是我。
他缓缓道给我听,当日皇兄离席散心,走到倚梅园中遇见了你,我并不知晓。
我只是见他带了酒意离去,又听说是去了倚梅园,因此不放心,才同李长一同赶过去看看。
他的声音略略低微,倚梅园中的梅花是宫中开得最好的,当年纯元皇后入宫,最得皇兄的珍爱,这倚梅园中数品珍贵的梅花,都是皇兄陪着纯元皇后亲手栽下的,供她冬日赏玩。
所以我听说皇兄中途离席去了倚梅园,才不放心亲自过去。
我微微低头感慨凡此种种前因,原来都是从纯元皇后而起。
我苦笑,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逃开过她的影子。
他温和安慰道:其实你和她,并不是十分相像的。
我点头,你只管说吧。
到倚梅园时,皇兄已经出来了,只吩咐了李长要尽快在倚梅园中寻出一个宫女来,我便知道,必是出什么事了。
当时,也不过一时好奇,见李长扶着皇兄走了,便进倚梅园中看看。
我想起,皇兄说那宫女与他隔着花树说过话,我便往花开最盛,积雪下足印最深处去找,便发现了你的小像挂在树枝之上,我便想应该是那宫女留下的。
我掩唇轻笑,你在怎知那宫女,也就是后来的妙音余娘子不是小像上之人。
你见过妙音娘子么?见过,他轻笑一声,我一见,就知道她不是皇兄要找的那个人。
小像虽然剪得栩栩如生,但到底不是活人,其实也并不能一眼看出是谁。
他颔首,这个自然,我也不是凭小像知道她不是你。
他的眉毛微微轩起,颇为得意,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么?我故意不理他,你爱说便说,不爱说,我也不要听了。
他大笑,因为足印。
我那日看到雪地上的足印,比妙音娘子的双足小得多了。
而且皇兄曾与我说起过,和他说话的那宫女懂得些诗文。
而妙音娘子出身莳花宫女,怎么也不像说得出‘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的话的人。
既然不是她,我便拿定主意,把这小像匿藏了下来。
为什么要藏匿下来?妙音娘子后来处处争宠,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想。
若她真是当夜与皇兄说话的那个宫女,既然有心躲避,又怎会在成为皇兄的嫔妃之后时时处处惹是生非。
可见决不是同一人。
他笑:既然与皇兄说话的宫女自称是倚梅园的宫女,虽然未必是,但一定是这宫中的女子。
她自然知道妙音娘子冒名顶替的事,却也不做声。
我便觉得有趣,这样视君恩皇宠如无物,将皇权富贵视作浮云,又善解诗文,若只做宫女实在是可惜了。
我忍不住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有心要把她瞒下来做自己的姬妾。
清的眼中有荡漾四溢的浓浓笑色,道:我并无这样想。
只是觉得,若是可以,便与她做个诗歌唱和的知己,若让她沦落在宫中辛苦操持,或是有一日步了妙音娘子的后尘,要与她这样的女子争宠争斗,又有华妃高压,那日子实在是十分辛苦了。
我总觉得,这样的女子是不该埋没宫中的。
我苦涩一笑,惶然别过头道:可惜,无论怎样逃,我终究没能逃脱自己的命。
他回首往事,淡淡道:所以当日你失子失宠,备受冷落。
可是那一日我见你一袭素衣出现在倚梅园中为皇兄祷福,即便落了刻意之嫌,可是皇兄心里,是不会有半分在意的。
我漠然一笑,我总以为那次是他被我心意打动,却不晓得还有纯元皇后的缘故。
他道:你肯回头取悦他,皇兄自然是高兴的。
虽然有些小小机心,可是在他看来只会是可怜可爱,更被你误打误撞选在倚梅园。
所以你后来的得宠,已经是显而易见了。
我低头,缓缓道:我其实并不知道倚梅园的缘故。
我凄冷一笑,转头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她。
他点头,我知道。
只是现在都不要紧了,不要紧了。
玄清的神色渐渐有些凄微,像被湿凉的夜露沾湿了花瓣的夕颜,更像天边那道薄而弯的月光,冷似秋霜,我第一次在太平行宫见到在泉边浣足的你,听你念‘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的句子时,我便已清楚,你必定是小像上的女子。
虽然小像不是真人,我却实实在在有那样的感觉,一定是你。
只可惜……我初次见到你时,你已经是皇兄身边最得宠的甄婉仪了。
甄婉仪,的确是呢。
那一年的太平行宫,我是最得宠的婉仪小主。
我极力不愿去回想惹我不快的与玄凌有关的往事,只笑道:当日你好莽撞,看见我赤足也不回避,还敢问我的闺名,真真是个浪荡子。
他握住我的手,颇有些赧然地笑道:当日我真是冒失了,可是我从未在宫中见过像一般赤足吟唱的不羁女子。
也只是很想知道你的名字,所以虽然知道不妥,还是问了出口。
我笑着去羞他,用手指刮他的脸道:女子裸足最是矜贵,只有在洞房花烛夜时才能让自己的夫君瞧见,竟这样被你白白瞧了去。
问名也是夫家大礼,你怎么能问的出口?!他大笑搂住我的肩,道:想想真是呢。
可见你我的之间缘分早定,否则我怎会问出那样的话,今日你又怎会在我身边。
我羞不自胜,啐道:我怎么认识这样的人呢,真真是运数不好。
他也不答,只道:我本想在寻到那名宫女时亲手把小像还到她手中,可是从见到你那时起,我便知道,这小像,我再也不会肯还出去了。
我明白他的用心,低低道:我知道,因为我是皇帝的人,所以,你能保留的,只有这枚小像了。
在那些只能遥遥望着你的日子里,我所能保有的一切,都只有这枚小像。
他点头,如浮云一般的伤感中有显而易见的喜悦欢欣,我总以为,这一辈子,能留得住的,也只有那枚小像了。
我的手停留在他手心中,默默感受他手心传来的温度,轻轻道:不会的。
他嗯一声,我道:在宫中时,我便把你视作知己。
只是,是我害怕自己的心。
那么,你现在还害怕么?他的肩膀坚实而稳妥,我靠着他,听他的心跳声沉沉入耳,定定道:只要你在,我便什么都不怕。
他的目光有让人安定的力量,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身影,漫天星光再璀璨,亦璀璨不过他眼中执着的明光。
流萤飞舞周遭,明灿如流星划过。
我微微侧首,他的温暖洁净的气息裹着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覆盖了下来。
57北游秋凉的时候,玄清策马而来,意气风发道:皇兄许我北游两月,我已经收拾好行装,咱们一起去吧。
我愕然,你北游而去,我怎么能跟去呢?他笑:我一向独来独往,微服出行。
谁又知道我是王爷,而皇兄,他自得了新宠傅氏,哪里有空来理会旁人。
我便带了阿晋,与你同游上京如何?我迟疑道:可是我身着佛装,尚在修行中。
槿汐在旁笑道:娘子日日闷坐在这凌云峰里也无趣,不如去散心也好。
反正咱们独自住在这里,谁又晓得咱们在不在了。
娘子的佛衣换了就是,咱们还有好些旧年的颜色衣裳,带了换上不就和寻常女子一样了么?浣碧亦含笑道:小姐身边不能没有服侍的人,不如带上我吧。
阿晋笑嘻嘻拍手道:碧姑娘服侍娘子,阿晋我服侍王爷,四人一行,最妙不过了。
槿汐温和道:娘子和浣碧姑娘同去吧,奴婢留下看家就是。
这时节北上上京,正是秋光如画的时候呢。
玄清目色中尽是笑意,咱们从未一同出游过呢,你可愿意么?大周建国伊始,曾在阳京定都过十二年,亦称上京。
距离如今筑有紫奥城的京都中京大约三百里。
大周建元十年,北境的赫赫屡屡进犯上京周遭,最甚的一次,赫赫的济格可汗甚至领精兵五千长驱直入至距上京只有八十里的雁鸣关。
雁鸣关西临喜陵江,南接阳京北界,北有指仙关紧接落铁山栈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落铁山之外茫茫草原戈壁,大漠群山,皆都是赫赫的领地了。
因而雁鸣关是赫赫挥兵进入大周万里江山的要地,也是一道如铁锁屏障的关隘。
因其关防所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仰头望去几乎与天相接,连大雁亦难飞过,每到秋深季节,往往闻得成群大雁盘旋周遭哀鸣不已,故而名叫雁鸣关。
然而雁鸣固然悲哀不已,雁鸣关四周的百姓,亦是备受苦楚。
赫赫部族常年驻于北地,逐水草而居,水草丰美的年节还可,若到深秋时水枯草竭,民无温饱之资,便会铁蹄南下,踏马落铁山边境烧杀抢掠,往往边民家园被毁、横遭战祸,苦不堪言。
民生哀苦之状,令人不忍卒睹。
建元十年,正逢大旱时节,赫赫千里肥美水草尽成荒芜,入秋不过十日,气候竟然大变,寒暑暴降,数日后大雪降临,冰冻三尺。
赫赫为求国运,维系部族命数,倾尽国力集合十万大军挥戈南下。
彼时大周亦在旱灾之中,何况连年征战刚刚平息,国家正欲休养生息之际,国力十分疲惫,军中关口粮草难免粮草不济,又遇天降大雪,守关将士谁也不曾料到大雪纷飞直欲迷人双眼之中竟会冲出赫赫数万铁骑,如同从天而降,霎时各个只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任由期铁蹄南冲而来。
若是雁鸣关被破,彼时的上京便如铁齿被断,喉舌尽会暴露在敌军面前。
太祖征战十数年才打下的锦绣江山全要落入蛮夷手中,顿时国中人心惶惶,甚至有朝臣力劝太祖退居长江南岸,与赫赫划江而治,苟且守住半壁江山。
危急之时幸得大将齐不迟不顾征战沙场半生后的老迈之身,重披战甲抖擞上阵,以六十花甲之龄冲入战阵身先士卒,一箭射中济格大汗的肩头,迫得他跌下马来,一扫赫赫南下以来大周军士的颓唐之气,亦使赫赫士气大伤,萎靡不前。
建元十年十一月,赫赫元帅左都监阿不离率军再度攻打雁鸣关,齐不迟率军据守雁鸣关,在关右侧筑垒,称灭赫坪,并在地势险要处筑隘,设置第二道防线,严兵以待。
十年十二月,齐不迟与赫赫军激战数日,终因力不及彼,退守第二道防线。
赫赫将士披重甲,铁钩相连,鱼贯而上,齐不迟与其弟齐不退督军死战,以劲弓强弩大量杀伤赫赫军,赫赫军攻势不减,齐不迟派部将慕容政率精兵锐卒,持长刀、大斧攻赫赫军左右翼。
十一年一月初一夜,大周军燃火落铁山,战鼓动地,出兵反击,并派王喜、王武诸将攻入赫赫大营,赫赫大军惊溃不止,赫赫元帅阿不离战死,受伤未愈的济格可汗遂引兵逃遁,旧伤复发死在半路之中。
齐不迟乘势扩大战果,派慕容政诸将追击而上,杀敌万余人,血流成河。
又命齐不退于赫赫军队奔逃回国的必经之地河池再设伏兵,再攻赫赫军队。
赫赫军被迫退回都城藏京。
齐不迟一生征战,铁血丹心,终于于六十花甲之年凭此雁鸣关一战封侯拜相。
居大周武将第一侯定勋侯,太祖钦命丹青妙笔画其画像,悬挂在上京太庙的偏殿阳翼殿中,名垂青史。
甚至当年落铁山附近若有孩儿顽皮啼哭不止,只消大人哄一句齐不迟来了!孩子必定吓得不敢再哭闹了。
可惜天不假年,齐不迟在封爵三月后力竭而死,含笑九泉。
其后人虽然被太宗以富贵荣荫化解兵权,不再手握大周万千兵马,然而身家富贵,宠遇优渥经历百年不衰。
直到本朝乾元年间,齐氏一族渐渐人丁凋零,家族才逐渐式微。
然而将门百年,积威犹存,名声显赫。
而齐不迟的后人,如今在宫中的即是端妃齐月宾。
这也是何以齐月宾自幼养在深宫,为玄凌必选嫔御的缘由。
齐不迟死后数年,死讯依旧被大周朝廷牢牢封锁,赫赫在雁鸣关一战后不仅折损元帅和数万兵士,连大汗也命殒途中。
赫赫畏惧齐不迟的余威,加之元气大伤,数年内不敢对大周轻举妄动,一味地安分守己。
不久,继任的赫赫大汗英格向大周议和,愿以落铁山为界,建立互市买卖,以牛马换取大周茶叶、丝绸、米粮,各守边境,永不互犯。
齐不迟死后大周其实已五多少可用之兵,加之雁鸣关一战,于国力民生的损耗亦不是三五年间就恢复的过来的。
巴不得赫赫来议和,于是顺水推舟应承了。
于赫赫和大周的中界河池双方歃血会盟,史称河池会盟。
大周和赫赫分别在上京和藏京建碑,刻盟文及与盟人名于其上以纪其事。
双方在盟文中申明和同为一家的兄弟亲谊,协定今后社稷叶同如一,各守本境,互不侵扰,烟尘不扬,乡土俱安。
还规定了大周与赫赫双方人员往来路线和设立互市等具体事项,约定善以金银、牛马、皮张、马尾等物,商贩以缎细、布匹、釜锅等物。
落铁山左近各五十里,设有互市,专门设立了茶马司,茶马司的职责是:掌榷茶之利,以佐邦用;凡市马于四夷,率以茶易之。
,又陆续开设马市十三处,每岁贡马一次,以二月为期。
然而建元十年赫赫兵临城下的情景太祖依旧历历在目,建元十二年一月,太祖迁都如今的中京,建筑紫奥城居住,又遣嫁宗室女茂成宗姬封为金山公主嫁于英格大汗为正室大妃。
如此百年来,虽然大周与赫赫边境偶尔也有小冲突发生,然而终究保全了百年平安,再无遍地狼烟烽火燃起了。
此刻我与玄清携手游历中京,打扮一如民间夫妇。
我着一身粉霞锦绶藕丝罗衣,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的芍药纹锦长裙,到底是秋凉天气,早晨起来禁不得寒,玄清随手为我搭上一件银丝边掐花对襟外裳。
我对镜左右顾盼,不由笑道:好喜气的颜色。
镜中的玄清亦是一身淡青色银线团福如意锦缎长袍,愈加显得身量颀长,神清气爽,濯濯如春月照柳。
我回首打量他两眼,唇角不由澹澹扬起,含了几分情味,笑道:好好的怎么想起来穿这个颜色。
玄清的手按在我肩上,足足把我本不娇小的身量比成了小鸟依人,道:你穿了粉霞色,我便选青绿色来配你,颜色益发热闹了。
浣碧捧了梳妆盒在手,仔细盯着我与玄清,忽然扭过头整理衣裳不再看我们,只淡淡笑道:小姐和公子这样子,倒是很像燕尔之际一同去出游的新婚夫妇。
我隐约觉得,如今浣碧的笑容越发浅淡了,总像隐在乌云后头的毛月亮,即使有清辉落下,也是隐晦而淡漠的。
她更爱低着头,性子愈发柔顺隐忍的样子。
玄清闻言喜不自胜,便回头向她笑,果然很像么?浣碧低一低头,柔声轻轻道:公子若自己觉得像,那么看出来就更像了。
我笑着戳一戳玄清的手臂,不觉红了脸吃吃笑道:哪里有人这样问话的,也不害臊。
浣碧是在取笑你了呢。
玄清露出一点孩子气的神色,轻轻道:我果然是觉得咱们像的。
我听他这样说,更不好意思理会他,只拉了浣碧的手问道:许久不作这样的打扮,我竟浑忘了,民间女子是梳什么发髻的。
浣碧微微一笑,道:小姐既是做新婚打扮方便与王爷出游,自然头发是要全部拢起来梳理成发髻的。
她一边说,一边手势娴熟地把我的头发全部拢好,然而盘到一半,她凝神思索,又重新拆了梳成一个寻常的芭蕉髻,为我挑选一枝赤金榴钗插上。
那钗也不过是赤金的质地,只是上头一双明珠拇指一般大,洁白浑圆,熠熠生辉,越发同映得人容颜出彩,亦如明珠生辉一般。
浣碧左右端详片刻,又去挑选珠花。
此时窗下一盆秋海棠开得正娇艳。
寻常民间的秋海棠,自然不如宫里是纯正的白色如聚雪凝霜。
花瓣是斑驳纷杂的粉红,零碎重叠,却依旧十分娇艳动人。
玄清折下插在我鬓边,只凝神微笑看着我,目光眷眷不已。
浣碧恍若未见,只挑了几枚点蓝点翠的梅花钿儿埋在我发丝间,如隐约其间的一点春心闪烁。
我对镜自照,粉红的颜色团团明艳,照得人的容色亦如春晓映霞,仿佛有无限明媚与欢悦从肌肤里满溢出来,这样的自己,我自己亦是不曾见过的。
他与我并立其间,铜镜上描绘的图案也是再寻常不过的鸳鸯戏水,比翼连枝,粗陋的刀功,却掩饰不住那世俗安乐里的花好月圆、人世完满。
我依在他肩头,只是一味盈盈浅笑。
我甚少穿粉红、粉霞这般艳丽娇嫩的颜色,总觉得太俗气而喜悦了些。
然而此刻穿着,只觉得粉红那样世俗的颜色也有无限的欢喜、无限的好在里头,才衬得起我此刻的心境。
宛如鬓边秋海棠的花朵,花瓣密密簇簇拥挤在一起,整颗心亦是这样柔软而欣悦的。
于是索性又择了一条绯红绣并蒂海棠的手绢别在衣裳排扣上。
58江山如此携手并游出去,仿佛陌上春游的少年少女,带一点期待与满足的心思,同去游历上京八景。
上京地域偏北,自然不如南向的中京风光明丽娟秀、山水如明珠熠熠。
然而也有十分出名的八景,分别是:万泉垂钓、天柱排青、辉山晴雪、花泊观莲、皇寺钟鸣、浑河晚渡、塔湾夕照、柳塘避暑。
尤以辉山晴雪风景最佳。
然而玄清喟叹道:风景最佳处,未必最得游人流连欢喜。
我不由好奇心起,问:为何这般说呢?玄清负手仰望辉山,淡淡道:大凡世间风景秀丽奇绝处,往往在险峻处方能得见。
而世人常常耽于安乐畏惧险地,往往只肯口传其美名而不肯亲身涉及。
就如辉山晴雪,在山脚仰望的人多,上山观雪的人到底是少了。
我依言望去,果然见山脚下人潮济济,而山顶冰雪寂寞横绝,万籁俱寂。
唯见玉山横亘如卧龙横倒,阳光辉洒折射其上,如耀眼水晶光芒四射,令人神往不已。
玄清道:辉山山高百丈,在山顶北望,可以看见赫赫的大漠红日,南望则可遥遥见中京无限山河美景。
这是何等开阔景致。
几日来游览浑河晚渡、塔湾夕照、万泉垂钓,不过是稍稍胜于平常之景的所在,若非有他相伴,亦觉得只是普通。
如今听玄清一说,不由心向往之,兴致勃勃道:既然无人肯去,不如咱们自己上去可好。
我顿一顿,心底明亮恳切道:冰雪满山,只待你我。
玄清与我相视一笑,爱怜地抚上我的肩头,道:我不过说说罢了。
山上那么冷,我怕你身子受不住,咱们今日又没带衣裳出来、又没带多少银子。
我俏丽一笑,道:那怕什么?我顾盼人群间,见远远有一个贩夫担着紫貂狐皮来贩卖,我招手唤他过来,翻一翻见质地还好,伸手拔下发髻上的赤金榴钗递到贩夫手中,笑道:我拿这个跟你换三件紫貂皮的披风,好不好?他狐疑地望着我,一时不敢去接,我指着钗上的一双拇指大滚圆的明珠细细说与他道:赤金也就罢了,这颗明珠至少抵得过十筐你手里这样的貂皮,你不会亏的。
贩夫仔细攥在手里瞧了又瞧,生怕我后悔,忙忙地藏进怀里,满脸堆笑地挑了最好的三件貂皮披风送到我手里,又赠了手套、围脖,欢天喜地的走了。
浣碧不免有些心疼,道:这样好的明珠,换这三件貂皮可真真是不划算。
我一笑置之,道:千金难买心头欢喜,何必吝啬一颗明珠呢,不过也是就是一颗明珠而已。
玄清笑着拉过我的手,道:肯爱明珠换一笑,便是说你这样的了。
你这样明快大方的性子是最好的。
玄清意欲叫来两乘软轿抬我与浣碧上山,然而轿夫一听说要去辉山山顶,忙不迭摆手,苦着脸劝道:公子和姑娘们兴致好,可这辉山山顶全是雪,着实太冷,路又滑,很不好走呢。
这趟差事咱们是不去的。
我拦下他的手,笑吟吟道:不必去费那劳什子,咱们便由着性子走,能走到哪里便算是哪里,也算十分尽兴了。
浣碧亦温默笑道:公子别太小瞧了我与小姐,咱们也不是那起子娇滴滴弱不禁风的。
玄清抚掌大笑,既然二位姑娘都如此说,清自然不能示弱于人,一定奉陪到底。
只是有样东西,却是不能不准备下的。
我不由好奇,道:是什么?玄清自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气味甚是难闻,颜色也黄黄的,是粉末状的东西。
浣碧凑近一闻,蹙了眉头道:好刺鼻的味道,是什么呢?玄清道:是蛇药。
辉山山顶冰雪满山却也不是最可怕的,再冷多穿些衣裳也就是了。
他郑重了神色,辉山有样最可怕的东西,便是寒蛇。
没有到过辉山的人是不晓得这样东西的。
别的蛇一到寒冷处就要冬眠,而寒蛇却不是,依旧活动自如,而它也只能生活在冰雪寒地。
寒蛇体形虽小,却有剧毒。
若被咬中,轻则昏迷,重则便一命呜呼。
涂上这些蛇药,可以确保无虞。
万一被咬,内服外敷,也有些效用。
玄清见我与浣碧一脸吃惊害怕,笑着安慰道:不过寒蛇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而且在辉山的数量也不多。
只是虽然未必会遇上,但还是准备万全的好。
浣碧心下害怕,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如不要去山顶算了。
那寒蛇听着就教人害怕。
玄清笑道:若为一蛇二舍弃如此风景,实在有些可惜。
他看我,嬛儿,你意下如何?我盯着他手中的蛇药,笑道:不是说有它就可确保无虞么?说着取过蛇药,便抹在手上。
玄清会心一笑,也抹在身上。
我向浣碧道:你若害怕,在这里等我们也好。
我与他去去就来。
浣碧看看我,又看看玄清,眼中微微一亮,小声道:我也去的。
其实山路并不难行,辉山山脚遍长葱茏苍翠大树,树木森森参天直立,叶子阔大清脆而轻薄柔软,十分好看。
再往上去,树木愈加森森,颜色也往苍黑色中去,多为松柏,地下落了绵绵满地的松针,一脚脚踩上去十分松软,如踏在织锦地毯上一般。
然而松针的颜色或苍绿或松黄,却比寻常富丽灿烂的大红簇金织锦美上数倍,更见天然风趣。
再往上,碧绿的长草芨芨也成了短簇贴地的小草以及苔藓,偶有几棵树,也是枝干遒劲崎岖,有苍劲风骨,傲然独立其间。
原本山脚树木繁多处尚且游人如织,到了草长处,已经游人稀少,偶尔有几人驻足,穿着貂皮暖裘,也是迟疑着停步不前,皆是举头仰望满山冰雪皎洁,发出阵阵惊叹。
方才山下还是初秋晴暖的天气,到了山腰此处,已觉得寒风侵骨,阵阵袭来。
寒气如刀,浣碧身子已经微微发抖,依在我身旁。
玄清看她一眼,向我微微一笑,道:请娘子做主,咱们还要不要上去?我笑着睨他一眼,嗔道:越发爱油腔滑调了,实在叫人讨厌。
我仰望山顶,如碧海一般的晴空之下,雪山巍峨高耸,如一条玉龙腾跃起伏。
灿如金粉的阳光照耀其上,那种璀璨与神圣的高洁,那种洁白仿佛从天际垂下的圣洁,让我不由得屏住气息,心怀崇敬。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去山顶瞧一瞧,那种会当凌绝顶、俯瞰天下的感觉。
我肯定道:既已到了这里,自然要去。
与其终身仰望,不如亲自登上去看一看。
我让浣碧把银灰色貂裘披风裹上,又取了一件深紫色的披风为他披上。
他穿这样深紫到发黑的颜色其实很好看,越发显得气宇轩昂,如自云中而来,通身掩盖不住的高贵清逸。
我帮他结为貂裘上的结子,貂皮油光水滑,拂过手背时只觉触手温柔,心下蓦地一软,举眸盈盈望住他。
他却也正好瞧着我,眼中温柔神采,直胜于貂裘的温暖柔软。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低头盈盈一笑,低声道:做什么呢?浣碧也在呢。
他的笑意温柔而坚定,我只想牵着你的手,无论风雪,一路同行。
心口洋溢出极暖和的温度,仿佛清晨的第一道阳光,这样明亮而灿烂地照耀在身上,光华沐浴。
我的笑容满满地绽放开来,如三春的花骨朵一齐骤然盛放。
我低低道:好。
我与他十指紧扣,一根根地交错着扣在一起。
这样牵手的姿势,是他说过的同心扣的姿势,十指交握,生死也不分离。
他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为我系好紫貂披风,紫貂的毫尖有簇簇点点的银灰色,远远望来,比他身上那件颜色浅了些许,却是相映成辉。
一边厢,浣碧也已经穿戴好,三人一同上山去。
山路越来越陡,因为人迹罕至,冰雪渐渐覆盖其上,几乎已经无路。
并没有下过新雪的痕迹。
前方的路上有两对足印蜿蜒而上,足迹清晰。
我不由暗暗纳罕,向玄清道:竟然有人与咱们兴致相同,还捷足先登了呢。
玄清亦笑,如此也好,也可见咱们不是曲高和寡。
我虽然走得吃力,却也大笑,这样风趣的事,又怎会曲高和寡呢。
到山顶时,已经是向晚时分了。
然而山顶冰雪凛冽,却也有松柏挺立,冰冻霜雪积压枝头,如千树万树梨花开放。
雪压青松,恰似白玉嵌翠,蔚为壮观。
山顶寒风凛冽,然而站立其间。
见赫赫境内大漠无尽,戈壁黄沙飞扬、红河日落孤烟,漫天红光泼洒蜿蜒似长江波涛,汹涌半天。
而大周境内,同一轮红日夕阳如一颗温软闪耀的红宝石,灼灼悬挂蓝天之上,天际是纯净的湖水蓝,之后是近乎纯白的颜色,纯白之后却是灿烂绚丽繁复似蜀锦的霞色光影。
连蜿蜒无尽的青山绿色,亦染上了这样华丽浓醉的颜色,迷离四散。
上京中,市肆鼎盛,人烟热闹。
钟鸣鼎食之家,晚景时刻轻烟四散上京城中,放眼望去,多是富豪之家的五彩琉璃墙瓦。
那些人家,应该,也正上奏着丝竹管弦,享受着人间富贵情趣吧。
南地的繁华锦绣、纸醉金迷、红尘奢华,一如这天际云霞,令人沉醉。
我无心去欣赏如此好霞光。
眼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浓醉山水、繁丽人世皆在自己左右,苍茫天地间山山水水几乎可以盈握在手中,不由胸怀激荡,顿时生出一股握江山于手掌之中的豪情壮志。
我自肺腑间感慨出来,果然江山如此多娇,令天下英雄豪杰皆为此折腰。
我即便是一小小女子,亦愿为此倾倒。
玄清拢一拢我的身体,问道:冷不冷?我心中辽阔激荡,兴奋得脸色通红。
玄清抚一抚我的脸颊,道:怎么高兴成这样?令天下英雄豪杰尽折腰,你的心思倒不亚于男子了。
我粲然笑道:君子见此,莫不兴天下兴亡之感。
我是女子,亦有所同。
玄清向赫赫方向远远一指,朗声道:你瞧见了吗?那里黄沙红日,大漠孤烟,正是赫赫境地。
当年赫赫的济格可汗挥兵雁鸣关,意欲直取上京,夺取我大周锦绣江山。
幸得大将齐不迟率军血战数月,才换回我大周今日祥和。
他豪情顿生,所谓男儿当如是!若清早生百年,得遇此战,必定要驰骋疆场、浴血奋战,才不枉我男儿一生。
他的雄心,我如何不晓得。
只可惜……我神色微微黯然,只可惜了他是舒贵太妃的儿子,这一生,注定是要将锋芒收敛在他的玩世不恭中了。
冰雪的清冷,一分分投上我的心头,也蔓上他的容色。
他注目赫赫河山,大有不平之意,如今赫赫的摩格可汗蠢蠢欲动,其野心不下于他的先祖济格可汗。
赫赫与大周自河池会盟后已经有百年未曾有大征战,虽然偶有小争斗发生,却也是和平为多。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世间常理。
摩格可汗这些年来厉兵秣马,不断吞并赫赫周遭的一些弱小部落,壮大自身。
前些年皇兄一直把精力放在西南战事上,力图收复疆土,后又为平定汝南王费了不少精力,难免对赫赫有所迁就也有所放松。
摩格野心勃勃,只怕十年之间,赫赫与大周又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我微微沉吟,大周兵力不弱,只是兵士再强悍,也要有将帅带领。
那么如今朝中,可有有用之将才?玄清微微苦笑,只是不语。
我顷刻已经明白,大周一向重视以文治国,限制将领兵权。
仅以玄凌的乾元一朝就已知分晓。
汝南王在平定西南后被囚,甄家平定汝南王之患后被流放。
敢问国中,宁有谁再敢效命沙场?都只能埋头读书了,以文取仕道。
如此一语,我与玄清自是各怀伤感了。
59蛇毒浣碧见我们都是沉默,看一看天色,道:太阳快落山了呢,山上又这样冷。
景也已经赏了,不如赶紧下山去吧,要是太晚还滞留在山上就不好了。
我默然点一点头,三人正要携手而下。
忽然听得不远处有呼呼嗬嗬之声,四周寂静,越发显得这声音十分突兀而怪异,听着叫人心中生惧。
只见玄清低头微一思索,忽然大声道:不好!随即循声奔去。
我与浣碧面面相觑,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见玄清神色大变,也晓得不好,立时也顾不得别的,跟着他跑了过去。
我与浣碧到底脚程慢,奔到怪声发出之地,却见有一男一女横躺在雪地之中,皆是面色发黑,尤其是五官周围,更是乌黑如墨一圈。
二人眉头紧皱似乎十分痛苦,然而双眼以下却是满面堆欢,裂嘴嘻笑,发黑的口鼻扭曲不已,银白色的雪光反照之下,显得无比诡异,叫人望而生畏。
二人双膝蜷曲,手脚痉挛不止,时断时续地抽搐着,口中发出嗬嗬怪声。
我与浣碧见了这诡异场面,登时齐齐愣住。
浣碧心下害怕,下意识地躲到我身后。
玄清在我身前一挡,急道:小心!那两人种了寒蛇的毒了。
浣碧闻得此言,啊!的一声吓得连退几步。
我没见过这种场面,心中自然有些害怕,只牢牢看住他道:怎么办?玄清低喝一声道:救人要紧!我用力点一点头,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玄清掏出怀里的蛇药向我手中一扔,他力气极大,一把压在那名男子身上,一壁用力控住他的挣扎,一壁低声向我道:内服外敷,把蛇药倒在他伤口上!我手忙脚乱,一时想不到该从何处去找到那人的伤口,况且被蛇咬啮的痕迹本就细小。
忽地看见那人穿着华贵的银针狐裘,唯有双手裸露在外,倏地抓起他的左右手,果然发现左手手背上有两枚小小的牙痕。
忙解下衣裳上挽着的手绢勒住他的伤口近旁。
伤口附近被死命以勒,伤口的洞孔立刻豁然张开好些,我忙忙把药粉洒到他伤口上,厚厚洒了两层。
这男子一身富丽风雅打扮,好似寻常富豪人家公子哥儿。
然而在看到他虎口的一瞬,我几乎一愣,极厚极硬的一层老茧,厚实地微微发亮。
我稍稍迟疑,又去看他的手心和十指,亦是如此!那人牙关紧咬,却怎么也掰不开灌进药去。
我既得一头热汗,只得去看玄清。
他立刻会意,用力在那男子下巴上重重一击,那男子便张开了喉舌,我把药粉倒入他口中,又取出皮囊中的水将他口中药物冲了下去。
玄清看看他的神色,顿时如释重负,轻声道:赶紧去看那名女子。
我依言与他一同过去。
那名女子似乎十分痛苦,原本清丽的脸庞扭曲得厉害,口中已经不能言语,只能呜呜发出怪声,如夜枭凄厉的嘶鸣喊叫。
我瞧她面如死灰,牙关紧咬,似乎欢喜似乎痛苦,诡异到难以言语。
玄清重重击在她下颌上,她却毫无反应,依旧咬紧牙关。
玄清眉头深锁,翻一翻她的眼皮,忽然垂头丧气起来,道:她中毒太久,不中用了,瞳孔都已经散大了。
我心中大惊,忙把药粉下雪般洒在她入枯枝般没有生气的手上,心中也十分惊惶。
玄清按一按我的手,低声哀伤道:没用的。
没用的,他的一句叹息重重敲在我心上,入巨石潜底一般。
我望着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子,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奇异的感觉——我是要救她的,否则……我自己也不知道,只隐隐觉得不祥。
我正想着,那名女子却在我怀中激烈地抽搐了一下,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直如秋风中一片被吹得直打转的叶子,破碎而凛冽。
也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爆发出来的疼痛,她痛苦得蜷缩成一团,额头手上青筋暴起如青蛇横亘,整张脸如被墨汁尽透了一般,从皮肤底下透出一层层黑来。
我问玄清,她是不是要死了?玄清痛苦地别过头,是。
但不会那么快。
寒蛇的蛇毒发作起来极折磨人,痛楚难当。
却不会立刻死去。
她虽然瞳孔已经散大无救,却总还有一刻钟的性命。
那么,她一定会死,是不是?玄清低低嗯一声,别过头不忍看她。
我见他侧身过去,腰际的软银腰带上斜插着一把小小的匕首,那匕首原是他防身用的,十分锋利,几乎吹刃断发,才这般放在身边。
我轻轻嗯一声,霍地拔出匕首插入那名女子心口。
我心志坚定,这一串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那匕首拔出时锋利的青锐寒气比霜雪还冷扑在脸上,那感觉还未散去,匕首已经迅速地刺进人体绵软而温热的血肉中去。
扑地软软一声,淹没其间。
那声音是十分温柔的,像情人低语间偶然的一句呢喃。
她死了。
她的身体平静下来,仿佛沉寂于季节中不再飘零的一片落叶,彻底归于尘土。
浣碧在旁目睹这一切,愣愣片刻,啊地一声失声尖叫起来。
玄清大惊失色,道:嬛儿!你做什么?人杀完,出人意料的,我已然平静下来,安静道:我杀了她。
浣碧的尖叫还在继续,对我示意她安静的语言置若罔闻。
我反手一个耳光清脆打在她脸颊上,低喝道:给我闭嘴!玄清一把拦下我的手,不敢置信地盯着我,你杀了人,还打浣碧?!是,我坦荡回望着他,这是雪山,常年积雪。
浣碧的叫声即便不把旁人招来也会引起雪崩。
我虽然杀了人,却不想陪葬。
玄清气结,指着地上的尸体道:她与你无怨无仇……如果有怨有仇,我必定眼瞧着她痛苦完这一刻钟再死。
我望着玄清,语气尽量柔和些,清,她瞳孔已然散大,你也说她没得救了,何必还要她活活痛苦?你……玄清无言以对,不能反驳我,只得道:毕竟是一条人命……我反诘,那么,你情愿看她受尽痛苦死去?玄清默然摇头,蓦地抬头,眸光幽暗,嬛儿,我承认你没有做错。
他微微闭眼,近乎叹息,可是你的狠辣,出乎我的意料。
狠辣!我的狠辣!我几乎冷笑出来,一股戾气因他的话语而从心底的某个深处汹涌喷出。
我狠狠笑道:我狠辣?我冷淡了语气,难不成你觉得从宫力活着出来在你面前的甄嬛真的洁白纯真、善良无辜,是任人宰割的绵羊?我冷笑,狠辣,是我的傍身之技。
杀她亦是救她。
可是杀她之前,死在我手中的人早就不止她一个了。
他的神色变得厉害,一阵青一阵白,如青瓷上烙出的白印子,狠狠烙下去,有焦苦的白烟滚烫地刺人的眼睛,痛得睁不开。
心底有骤然而澎湃的失望,是对他,更是对自己。
我心底的苦楚一点点蔓延出来,从唇齿间犀利迸发而出,此时此刻是否发现,我其实并非你理想中的人。
你爱的甄嬛纯真洁白,并不是我。
或者,你爱的,只是你的某一个理想,而不是我本身。
有瞬间的沉默,那样寂静,能清楚听到积雪缓缓融化的声音,缓慢地一滴,良久,又一滴。
仿佛在穿肠噬骨一般。
有一把荒芜空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冷冷道:你杀了她?我寻声望去,正是方才那名男子,他已然清醒过来,盘膝坐在雪地上,只是气息虚弱,脸色金黄如蜡,凄惨地耀眼。
我正在气头上,反手把染血的匕首掷在地上,索性坦然大声答他,是又如何?!金属落地的声音叮啷地刺耳。
他的声音嘶哑而虚弱,虽然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然而一身银毫狐裘,气势丝毫不减。
多谢。
他说得真挚而恳切。
我一震,然后他说的话更叫我吃惊,那蛇一口咬下去,是两个人的性命。
他的语气是温柔而伤感,伤感之中更有沉默的叹息。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忽然醒悟过来,亦惊道:她怀了身孕?不错,他点头。
如果生下来,会是我和她的第三个儿子。
我微微一笑,是否第三个儿子我并不关心,只是……你们赫赫人一向重视儿子。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很快又恢复了坚毅刚硬的线条,嘿嘿一笑,你如何知道我是赫赫人?我微笑欠身,慢里斯条地抚摸着貂裘柔软暖和的皮毛,你的口音和打扮没有丝毫破绽,是你的手出卖了你。
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我徐徐道:你手上的老茧是长年拉弓射箭造成,没有二十年的苦练绝不会有那样的老茧。
而大周崇文薄武,除了军士之外绝没有普通百姓学习骑射,更遑论十分擅长了。
而军士皆在营中,怎会有闲情逸致在辉山上游荡。
赫赫马背上得疆土,最攻骑射,才会有这样的印记。
如果你愿意,可以让我身边的公子看一看你的小腿肌肉,内侧必定结实胜于外侧,那是长年骑马的缘故。
他含笑听着,不置可否,只顾左右而言他,这种蛇真厉害,我不过无心踩了它一脚,它便险些要了我的命。
他目光犀利并不亚于我地上匕首的寒光,他盯着我,唇角缓缓牵起一个弧度:你很聪明。
可是你知道,太聪明的女人会怎么样么?我笑容不改,只优雅地挽一挽手臂上的翠玉手钏,你会杀了我?你现在的身体足够力气杀我么?甚至不需要我身边的公子出手,我就能用杀你妻子的匕首杀了你。
他镇定的笑,微笑不已。
他坚硬的轮廓因为这笑容而柔和许多,我根本不想杀你。
他顿一顿,聪明的女人,同时具有美貌,是很容易叫人喜欢的。
我噗哧一笑,那笑激发起方才的痛楚,轻嗤道:方才你若是听见,必定听到那位公子说我狠辣。
那么,对于一个狠辣的蛇蝎女子,你还敢有非分之想么?我故意将自己说的这样不堪,心底的难过被面颊的笑容完好地掩饰住。
眼角余光瞥去,见玄清闻言,目光倏忽一跳,定在我身上。
我转头别处,只不肯看他。
他仰天大笑,如果一个女子身负美貌和智慧,再有狠辣,更容易教人倾慕于你。
是么?我只当笑话听,蓦地转首瞟向玄清,我有心要刺痛他,于是粲然一笑道:果然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果然玄清目光一跳,神色哀伤。
那男子定一定,牢牢逼视着我。
想来蛇药十分有效,他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神色也转圜过来。
我留神打量他,他大约三十左右,五官极有棱角,剑眉横张,一双黑沉沉眸子深沉如鹰,偶尔一道眼光波转,却如苍茫大海,转瞬无迹可寻。
虽然刻意做了寻常富贵子弟的打扮,然而眉眼间那股霸气与锋芒,犀利如剑光跃虹,分毫消减不去。
他嘴角牵引算是笑了一笑,然而眼眸中殊无笑意,一个女子兼有美貌、智慧和狠心,着实会叫人倾慕。
你这样的女子,我走遍赫赫也没有见过。
所以我很想杀了你或者带你走,让周朝再没有你这样出色的女子。
玄清本是默默听着,闻得这一句,饶是他涵养再好,也按捺不住,口气放重,道:这位公子,你的言辞已经过分了!他见玄清长身立于一旁,温文尔雅,书卷气极重,不觉神色轻蔑,道:你是她什么人?我心头本就生玄清的气,此刻一齐发作起来,笑盈盈道:自然算不得什么人!我剜了玄清一眼,只向那男子道:他若是我什么人,方才你说‘倾慕’二字轻薄于我时,他就会斥责你了。
哪里还到此刻呢。
那男子不置可否,道:也是。
不过,我倒瞧着你们像是小两口在赌气。
我啐了一口,只不理会。
他嘿嘿一笑,只是我不管你和他是不是小夫妻。
你自己选,是要死还是要跟我走。
玄清闻言气得脸色发白,漫山冰雪,越发显得他容色苍白如白璧微莹。
玄清再忍耐不住,一步跨上,横挡在我身前,将我护在身后,冷然向那男子道:我不许你冒犯她分毫。
我方才救了你,自然也杀得了你!男子盘膝而坐,被寒气呛了两口,方定了气息,道:虽然你救了我的命,可是向来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
我虽然中了蛇毒没有完全解去,可要对付你,自然绰绰有余。
玄清淡定一笑,道:如此,请尽管一试。
男子下颌微仰,昂然道:你们周朝的男人何来男儿热血、铁骨铮铮。
放眼周朝,我看得入眼的不过是你们从前的汝南王玄济,后来他被囚禁,听说你们皇帝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拿下他。
平定汝南王,有一位姓甄的少年将军还颇引人注目,只是后来犯事被流放,也不知所终了。
周朝没有一个可用的将才,国中又尚文不尚武,百姓大多手无缚鸡之力。
只凭一众散兵游勇,我还未必放在眼里。
他如此嚣张,我却也不放在心上,以玄清的本事,要对付中了蛇毒的他,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听那男子的口气与神态,却是极有把握。
而且对大周政事颇为知晓一些,倒真不知是什么来头。
万一真是在赫赫族中颇有地位,一旦为玄清所杀,反而要牵扯出我与他私自出游、过从亲密的事来,倒是得不偿失了。
我暗暗思忖,若他就近还伏又帮手,或者有人前来援手,这个事情却也棘手。
玄清独身自然能应付自如,可是拉上我和浣碧两个,却是大大的麻烦和掣肘。
而且,我也不愿见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
我靠近玄清身边,极力压低声音,道:先别动手。
他一怔,很快嗯了一声。
60解隙我轻轻一笑,笑声在空旷的雪野里格外清脆,隐隐有回声清脆,仿佛四面八方皆有女子在若无其事的轻笑。
我轻轻格开玄清的手,曼步上前福了一福,道:蒙您垂爱,小女子自然不胜荣幸。
只是你倾慕于我,不过是认为我足够聪敏,相貌又还不算污了你的眼睛,或许更看得上我那不入流的狠辣。
我侧头妩媚而笑,鬓角珠花玲玲而动,沙沙打着脸颊。
可是……我故意迟疑,吸引他注意倾听,说话间一个眼神递给浣碧,若有似无地瞟过地上的匕首。
浣碧会意,蹑手蹑脚拾起匕首,掩到男子身畔。
我幽幽向那男子道:你仔细瞧瞧我,其实我哪里有那么好呢。
他倾神打量于我,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眉头一皱,神色痛楚,眸中凶光毕露,迅即转过身去看浣碧方才站立的方向。
浣碧手足敏捷,几步已经躲到近旁玄清的身后,神色慌张不已。
我拍一拍浣碧的肩膀,安抚道:怕什么,不过戳了他一刀,又不是要害,他可死不了的。
我故意笑吟吟打趣道:浣碧,从前你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今天怎么手下留情了。
浣碧讪讪道:长久没动手,手腕都软了。
那男子神色大恨,忍痛反手一把拔出浣碧掷入他肩胛的匕首,半截锋刃上俱是血迹殷红,嘀嗒落在雪白冰雪之上,如开了一朵朵嫣红的腊梅。
他意欲起身,然而蛇毒未清,肩胛又受了伤,到底体力不支,又重重跌了下去。
我清浅而笑,徐徐道:嗳,你可别乱动,要不然伤口裂开可有你受的。
他大恨,你要杀我,自然有这男人为你出头。
何必叫一个小丫鬟用这等龌龊手段暗算于我,岂是君子所为?我止不住格格而笑,举袖掩唇道:我与浣碧本就是女子,自然不必在乎君子所为。
何况你方才欲强行夺我回赫赫,又岂是君子所为?我又何必以君子之道待你。
我指一指浣碧,她是我的侍女,你觉得如何?我娓娓道:她的容貌自然不十分输于我,讲到聪明狠辣,方才她能在你毫不觉察的情况下,无声无息靠近你用匕首掷伤你,也算是厉害了。
他神色阴沉似乌云密布,沉默片刻,爽然道:不错。
浣碧仿佛惊觉什么,急急唤我,小姐……我示意她噤声,她只得望着玄清,双唇紧紧抿住。
我含笑道:我不过区区一民间寻常女子,我的侍女尚且如此能暗算于你。
可见大周聪慧机敏、容貌妍丽又果敢的女子不计其数,任选一人都会得到你的倾慕。
那么,请问尊驾,你是要一一抢走呢,还是尽数杀了。
我抚一抚脸颊,无论哪一种,我都敢担保,你不能像混进上京一般再安然无恙地出去了。
他神色微变,眸光犀利而寒冷,你倒为我打算的清楚。
我直截了当道:自然。
因为我看得出来,尊驾是爱惜性命的人。
何以见得?我讥诮道:因为你知晓我杀了你妻子与她腹中孩子,你也说她为你已经生育了两个儿子,如今腹中是第三个。
那么对为你生儿育女的妻子,你得知她死讯时是何表情?你明知是我杀了她,却不想报仇,虽然我是为他好,可是身为丈夫却不闻不问,还要将我这个杀妻仇人纳为己有,实在不合常理。
唯一能够解释的是,一则你并不重视她,不打算为了她以带伤之身与我们起冲突;二是你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虽然难过也只能忍耐。
所以,你总是把自己的性命放在首位的。
他嗤地一笑,漠然道:用你们周朝的话来说,你倒是我半个知音。
我骇笑,不然。
尊驾夸我是半个知音,我已经觉得尊驾个性凉薄,若真了结了尊驾,只怕我会因为害怕而落荒而逃。
所以,实在不敢担当‘知音’二字。
我只盼再不要见到尊驾尊容,已经是毕生大幸。
我比一个手势,尊驾请自便吧。
他狐疑,你放我走?我反问:否则,你以为我要你的性命来做甚么?他的目光似钢刀划过我的脸颊,许是我的错觉,竟仿佛有一点温柔与激赏在里头。
他踉跄着站起身,走了两步,倒也稳当了些。
浣碧见她转身就走,轻轻嗳了一声,指着地上他妻子的尸首道:你不要你娘子了么?他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一点丧妻之痛的哀戚也无迹可寻,道:已经死了。
难道要我背着尸体出城么?他看我一眼,冷冰冰道:你要记得,你杀了我的妻子,你要还一个给我。
记住!说着再不回头,转身离去。
浣碧气到无以复加,恨恨道:世间竟有这样不可理喻的男人,尸体不要,难道连埋一下妻子的尸身也不肯么?简直枉为人夫!说着叹气看那女子,她真可怜!玄清抚着我的肩膀,他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我半跪在雪地里,伸手扒开女子身边的积雪,清冷道:世间男子的薄幸自私,浣碧你是第一次见到么?何必还要生气。
玄清望一望我,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与我一同扒开积雪,将女子埋入雪中。
十指冻得失去知觉,我缓缓呵一口气暖手,看着地上隆起的雪包,叹息道:本是洁净女儿家,如今归入洁净雪中,倒也比埋于黄土要好得多了。
浣碧紧紧依在我身边,轻声道:小姐,你方才要我去拿匕首掷他,我真害怕,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亲手杀人,我今天也是第一回。
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沾染血腥呢。
浣碧,今日也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掷伤了他,我也找不到说辞应付他。
浣碧神色疑惑且愤愤,有公子在,要杀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必一定要放他走呢?他这样轻薄小姐。
我的目光迎上玄清的目光,轻声问:你如何看?他略略沉吟,眉毛有曲折如新月的弧度,道:此人在赫赫必定颇有权势。
我知道他的思量,赫赫可汗之下有南院、北院两位大王,分管政事,颇具权威。
玄清自然在他二人身上留心。
我颔首,至少也在将帅一流。
那么,他为何而来?自然不会是为了欣赏辉山晴雪的美景。
玄清神情肃然,只怕是为了刺探两国之事。
他摇头,边防松懈至此,赫赫国人竟可这样大摇大摆的进来。
我想一想,他的打扮与大周国民无异,边境又有互市交易,他若打通关防,自然能够进来。
玄清道:待我回京,自然要禀明皇兄要加紧边防一事。
赫赫的野心,由此可见一斑了。
我沉默颔首,只不过,我心中另有一层意思未说出来。
浣碧听得疑惑,问道:小姐怎么知道那人在赫赫身份显赫?我道:你可留意他身上所穿的银毫狐裘?或许乍看之下和寻常的并无区别,样子又制的普通。
可是寻常的银毫狐裘毛色灰黑,只有毛尖有银白一点。
可是他所穿的银毫狐裘却是毛色纯黑,半点杂质也无,毛尖的银灰也十分齐整,想必是出自‘墨狐’身上。
墨狐数量极少,它的皮毛做成的银毫狐裘的好比大周宫中用的南珠,十分难得,只供贵族享用。
穿得起这种银毫狐裘的,必定是赫赫一族中非寻常等闲的人物。
浣碧静声片刻,怯怯道:小姐,我方才以为……她微微迟疑,我以为小姐在他面前夸赞我,是要我代替小姐跟随他去赫赫。
我一怔,旋即笑道:你可多心了。
浣碧急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多心了。
我以为……她没有再说下去,只脸色绯红,垂首默然。
玄清微笑道:你是嬛儿的妹妹,她怎会如此?我睨他一眼,冷冷道:方才是谁说我狠辣,如今又来打圆场。
浣碧拉我的手,柔声道:小姐,是我不好,我不该惊叫起来的,小姐是该打我,我没有怨言。
我心疼地抚一抚她微微红肿的脸颊,道:好些了么?是我不好,一时情急下手太重了。
我并不是存心要打你。
浣碧含泪道:我知道的。
玄清温和中带了歉然,道:天已经黑了,山上太冷住不得人。
咱们还是从原路回去吧。
我默不作声,玄清让浣碧陪伴我,自去折了几枝松枝来,摸出腰间的打火石打了燃上。
松枝的火把火焰明亮,燃烧时有清香溢出。
玄清一手举火把,一手便来拉我的手。
我缩了缩手,背转身去,玄清叹口气苦笑道:方才是我不好,说话伤你的心。
可是现在天黑路滑,你拉着我的手才好走啊。
我无法,只得把手交到他手里,二人携手而行,他力气又大,自然走得稳妥而迅疾。
浣碧独自一人跟随在后,不免就落后了一大截。
我与玄清因方才一事有了心结,难免二人有些神色郁郁。
片刻,玄清停下脚步,伸手向浣碧,道:三人一同走吧,说着便将手中的火把递给浣碧。
浣碧不由一愣,脸色一红,随即看向我来。
我见她一人着实走得吃力而艰难,心中也是心疼,便点头应允。
浣碧把手交在玄清手中,并接过火把,与我一左一右走在他身旁。
我见她一味低着头只是默默走路,嘴唇微动似在低声说着什么。
不由道:浣碧,你在说什么?她猛然一惊,脸色越发赤红如霞,连连摇头。
我见她不说。
又见玄清只扶着我们一味往前走,也不说话。
心中更惦记着适才玄清所说的话,心中愀然不乐,也不肯再说话了。
待回到客栈房中,已是半夜了。
玄清自去房中梳洗,我与浣碧在自己房中舀了热水盥洗。
滚热的毛巾敷上面孔那一刻,身体微微打了个激灵,神志才稍稍放松下来。
正换了家常的衣裳,却见玄清叩门而入,端了宵夜进来,微笑道:肚子饿了吧,我吩咐小二煮了松子粥,热热的正好用。
我心中为他所说的狠辣二字生气,于是淡淡道:多谢王爷费心了。
他嘘一口气,道:你还在因我说错话生气么?我清冷一笑,道:王爷千金之躯,我如何敢生气呢。
他眉目间微有自责之色,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该这样说你。
可是你这般说便是赌气了,难道你要和我生分了么?我眼圈微微一红,鼻中酸涩,道:你要当我赌气也好,生分也好。
我是断断当不起王爷的话的。
玄清使一使眼色,浣碧道:光有松子粥怎么吃呢,我叫厨房再去弄几个小菜来。
说着掩门出去。
玄清在我身边坐下,歉然道:今日的确是我不好,不该出言伤你。
只是方才那女子一息尚存,你却一刀利落杀了她。
我虽晓得你是为她好,不忍让她身受蛇毒苦楚,也是心惊不已。
毕竟你是一介柔弱女子,如何能如此干净利落了结她一条性命,终究你也是日夜诵读经文的人。
我胸口窒闷,望着他道:你是觉得我没有慈悲之心么?或者你认为我杀她之前该念一遍《往生咒》。
我定定道:我只是不忍她身受苦楚。
后来那赫赫人说她身怀有孕,我也是吃惊得很。
只是真正怜悯一条性命,便是眼睁睁瞧她苟延残喘受苦么?我眼中泪光微微闪烁,你觉得我下手太过利落凌厉了,可是我杀她之时心里何尝不害怕呢?况且……我咬一咬唇,我是从后宫的杀戮和心机中走出来的,你不是不晓得?玄清的手指按住我眼角将要滑落的眼泪,急切而心疼:你别哭。
我晓得是我说错话伤你的心,叫你想起从前宫里那些事。
但我的确不是安心的。
他拍着我的肩,当时我也是情急了。
他略有一点赧色,道:说实话,虽然我在平定汝南王兄时亦杀过不少人,然而见女子杀人,也是第一次。
而且是我心爱的女人。
我叹一口气,哀凉道:或许是我们了解的不够多吧,在宫中偶尔数面,在宫外的次次相处,我都是平和的。
你从未见过我是在宫中如何与人狠斗的,或许了解了真正的我,你便不会喜欢我了。
玄清切切道:即便你如何与人狠斗,都不会是自己主动愿意去伤人的。
他抓住我的手,道:嬛儿,如你所说,或许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久,你我了解也不够深。
那么,你不要再生我的气好不好?你若一直这样生气,我们如何相处了解呢。
我心中微微释然,道:你这个狠心短命——说到短命二字,心下一慌,跺一跺脚,长叹了一声怨道:人人都可以说我狠辣,说我不好,偏偏你不可以……他道:是。
我不可以。
我睨他一眼,即便世上人人都嫌我不好,你却不可以,因为你和旁人不一样的。
他眼中有虹彩样的霓光划过,璀璨一道。
他伸手揽住我道:因为这个世上,你最爱惜我,我最疼惜你,在彼此眼中都是独一无二的。
今日的确是我错怪了你,嬛儿,若你不原谅我,我真要成了狠心短命的……我忙捂住他的嘴,恨恨道:总爱胡说八道,看我还理你么?我看他一眼,道:清,我总是觉得你很好很好,如今可也发觉你一样不足了。
他道:你尽管说,我仔细听着。
我叹道:此番一事,我是觉得你的心肠过软了。
或者说,是你心地太好,太怜悯众生为别人着想。
他澹澹一笑,道:或许我真是过于悲天悯人了。
我伏在他肩头,轻轻道:但愿你的善良好心不会成为你的负累。
61断肠人此事过后,我与他互陈心迹,却也将事情揭过不提了,只是如常一般相处。
游历完上京之后,天气渐渐冷了下来,便策马驱车回中京不提。
寒冬时节,宫中饮宴颇多,玄清并不能常常过来了,偶尔来了,不过是小坐半日,就要匆匆回去的。
那一日清晨起来,却见玄清已经负手伫立于门外,他着一身云白软缎阔袖滚回纹兰字长衣,腰间系一带秋香蓝丝绦,意态闲闲地折了一捧绿梅在手。
冬晨初升的太阳是个淡白的毛毛的光晕,在他身上镀下一层融融的浅金色的光晕。
他整个人便立在光晕里,见我出来,满面皆是笑意,你起来了。
我吃了一惊,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这样站在外头可冷不冷?他的笑容仿佛天际第一抹亮光,一大早骑马回了清凉台,见开了第一束绿梅花,特地拿来给你。
我含笑接过,轻轻嗅了一口,清雅的香气薰得五脏六腑都透明了一般甘冽清新。
我笑道:进来吧,你可吃过东西了。
他笑:一大早跑马过来,肚子正饿着呢。
屋子里浣碧正摆好几碟小菜,盛了一碗滚烫的白粥,我缓缓笑着道: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你,随便垫垫肚子吧。
他捧着粥碗暖手,夹了一筷子酱瓜吃了,含笑定定望着我,道:我只觉得,能在你这里吃一点小菜,喝一口热粥就是很安心的事。
我睨他一眼,笑嗔道:嘴这样甜,好像抹了蜜一样。
他笑笑不语,我又道:可是宫里头出了什么事了么?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淡淡清愁,随即笑道:能有什么事,左不过六月里选秀皇兄得了位新宠傅婉仪,难免冷落了朝政,也冷落了后宫。
我不由奇道:这可成奇闻了,皇上多有内宠是平常的事,闹到为了她冷落朝政却也稀罕了。
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么?他怔了怔,须臾,唇角缓缓拉出一丝柔缓的弧度,道: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
我笑道:这可奇了。
皇上为什么那么喜欢她?玄清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皇兄总有皇兄的理由。
我如今很心平气和了,虽然对玄凌依旧怨怼,然而谈起他与别的女子的燕好,却是坦然地如在谈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玄清缓和了情绪,道:今日我都陪你,可好?屋子里笼了暖炉,洋洋生了暖意,把檀香的气味烘得有些绵软而热烈,失了清洌的气味。
他坐于我身前,执笔漫漫作了画,画着我侧坐的身形。
我择了卷《太平广记》闲闲看着,一页页风淡云轻地随手翻过,室内有淡淡香烟的影子浮过,淡薄地似一缕轻雾袅袅。
我一时兴起,伸手去撩,却见他只低头专心致志画着。
不由笑道:嗳,哪有画师是这个样子的,连看都不看人一眼,只顾低头画,画出来可像么?玄清抬头澹澹而笑,你且自己来看。
我探头过去一看,见笔工细腻流畅,纤毫毕现,不由赞道:果然不错!又嗔他,可你方才都不看我……他朗声笑,夹一夹我的鼻子道:我虽没有看你,你的样子却在我心里,怎么会画不出来。
我别过身去,扑哧笑道:尽会一味的胡说……我话音未落,觉得身边动静有异,不知何时温实初已经掀帘进来,静静站在门边,脸色白得如一张最澄净的棉纸。
我心下一冷,我与玄清定情之事,温实初全然不知,我也不打算告知他。
而玄清一向往来,却不曾与温实初碰面过。
而方才与玄清行迹亲密,一定是被他看到了,然而我旋即含笑道:你来了。
温实初轻轻嗯一声,冷道:我来得不巧。
我望一眼玄清,索性向温实初道:的确不巧。
不过清也不是外人。
温实初微微冷笑,清?他撂下帘子,道:嬛妹妹,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心中微微战栗,我其实并想让他晓得,也不愿意让他伤心。
然而,他既然看见了,我狠一狠心,含笑道:好,那你先出去等我。
温实初霍然走出,玄清扯一扯我的袖子,微微蹙眉道:温大人仿佛很生气。
我微微一笑,有些误会在里头,我去和他说清就好了,你只在这里等我罢。
玄清微微颔首,我缓缓踱出,外头的空气冰冷,骤然从暖屋子里出来,不觉身上一缩,冷意刺得头皮微微发麻。
温实初负气站在岩边,脸色沉沉发青,见我出来,直截了当道:嬛妹妹,你曾经对我说在宫中几年,已对男女之情绝望。
你也曾对我说,清河王是宫里的人,又是当今的弟弟。
那么如今你和清河王,又是怎么说?他的语气激愤而伤心。
我静一静心神,道:如你所说,这话是我曾经说过的。
你……温实初伤心道:曾经说过的话就不算话了么?我轻轻摇头,柔声道:实初哥哥,不是曾经说过的话就不算话了。
而是世事的变化我们常常始料不及,曾经并不能当作永远的。
就如曾经,我是当今天子的宠妃;就如曾经,我家中鼎盛煊赫;就如曾经,我是不谙世事的甄嬛,只会抱着莲蓬站在船头唱歌。
实初哥哥,那些都已经是曾经了。
即便我多巴望着它不要过去,终究是过去了。
温实初怔怔道:你不要和我说这个,你只说,你和清河王是怎么回事?我深深呼吸,冷冽的空气让我头脑清醒,我屏息道:没有怎么一回事,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仅此而已。
温实初神色大变,苍凉道:好!好!好!你到今日才肯对我说实话。
我心中歉然,和言道:我又何尝想瞒着你,在我心里,你如我的兄长一般,是故交好友,我本该早早告诉你的。
一则到底不是可以到处宣扬的事,二则你对我的心我不是晓得,也怕你伤心难过,彼此难堪。
温实初怔怔着恍惚道:你们这样来往了多久?我咬一咬唇,道:很要紧么?他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徐徐道:很要紧。
我低首,半年。
那么你们相识了多久?总有六七年了。
温实初眼神剧痛,如同要沁出血来,低声嘶哑道:你与他认识了六七年,可是你与我相识相处总有十来年了,是自幼的情分啊!我心中难过不已,低低道:有些事,并不是讲认识了多少年相处了多少年的。
温实初那么怔怔地、带着破碎的痛楚凝视着我:是啊!有些事不是讲年份的,可是你说,你已对男女之情绝望,何况他是皇帝——你以前夫君的弟弟啊!为什么?偏偏要是他!温实初的话,在瞬间凌厉地挑破我的伤口,揭出血肉模糊的过往。
我的心口微微作痛,冷寂了声音道:你要知道是为什么,我便告诉你为什么。
因为我对男女之情绝望,因为我对我的人生绝望,因为我根本是个沉溺在痛苦里的人,是他,是玄清,他让我对所有的事开始抱有希望,让我愿意去相信我所追求的,以致我可以不顾忌他的皇室身份,你明白了么?我一口气说得急了,声音微微失了往日的语调,心跳清晰突兀得跳跃着,犹如山间旷然作响的暮鼓沉沉。
温实初的眼神凄然而悲凉,可是你和他在一起,只怕以后受的苦不会少,连最基本的名分也不可得!我凄楚而笑,似颤栗在秋风萧瑟里的一朵花,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即便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有名分可言的。
那么,温大人,难道你能给我名分?或者,你觉得名分是我最想要的东西?他无言,只怆然看着我,你会很辛苦……我扶着岩壁,盈盈而立,我所辛苦的,他也一样辛苦。
只是你怕我所受的委屈辛苦,于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既然愿意跟随他,自然也想好了会遇到什么。
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世间的事,再多困苦,再多艰辛,都敌不过一个心甘情愿。
温实初的神情稍稍平静下来,喃喃道:心甘情愿,我对你,也是心甘情愿、万死不辞的啊!我温默摇一摇头,走近他道:实初哥哥,那是不一样的,你对我好,我铭感五内。
可是我和清,却是两情相悦的。
我定定而恳切,道:我知道你要劝阻我什么。
只是到了今时今日,我也不怕对你说,哪怕我选择了清是一个错误,我也宁可一错到底,永不后悔。
我回首,迎上身后玄清柔情而热切的目光,心头一暖,整副心思都可以放落了下来。
他只远远以了然的姿态站着,并不走近。
我面对温实初的伤怀与震惊,亦是不忍,轻轻道:实初哥哥,说实话罢,你是觉得和我在一起要紧,还是我真心安乐要紧?这话,是带了试探的意味的,若他自私,我或许可以坦荡一些。
他启唇的那一刹那,我突然真心盼望着,他也许可以自私一点。
温实初道:在我心里,我总是奢望有一日可以得到你,和你在一起,拿是最最要紧的事情。
可是嬛妹妹,我连在梦里都清楚地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和我在一起就不会真正开怀喜乐。
那么,还是你真心的笑容更要紧一些。
他的话,在一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肺,我感动到无以复加。
温实初,他是这样待我好,这样真心待我。
他的真心,甚至是不亚于玄清对我的爱意的。
然而,感动再多终究也只是感动,而不是感情。
我俯下身扶住他的身体,轻轻道:实初哥哥,谢谢你待我这样好。
温实初双目通红,扬一扬头,极力忍住眼泪,道:我对你并不好,我方才这样凶的说你。
嬛妹妹,我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说过你。
我点头,眼中微微发涩,道:我不怪你的。
实初哥哥,如今我已经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我虽然自己高兴,也希望你不要难过。
你总是我的实初哥哥,好不好?温实初微微扬起唇角,眼中却泛出一抹深重的悲凉,道:我劝你也不中用。
那么,既然你心意已决,只要你高兴就好。
他远远凝视玄清站立的地方,声音微冷,一字字清如碎冰,呵出雪白的暖气,嬛妹妹,他能有你的心甘情愿,你不晓得,我有多羡慕他!我勉强微笑,低低柔声道:有什么好羡慕的,实初哥哥,将来你也会遇到一位心甘情愿对你的好女子的。
不会了。
温实初凄然微笑,嬛妹妹,只要你好就好了。
他转身离去,温厚的身影在冬日苍茫的寒意了里看起来格外孤清。
他暗红色的衣袍被一阵寒风荡漾起好似水面的纹纹波澜似的褶皱,好似他整个人都这样忧伤地褶皱着,在群山环绕的青灰色里格格不入。
我定定伫立在风口,冷寂的风一阵一阵扑到脸上,连眼眶都热热的,我深切的觉得,某些长久以来坚持在我身边的感情,已经被我深深伤害了。
哪怕我再不忍,到底也是被伤害了。
玄清的温度和着温软的披风一起裹到我身上,温柔为我拭去正欲夺眶而出的泪珠,轻轻道慨叹着道:温太医很喜欢你。
我仰头,逼回泪意,惘然笑道:可惜我终己一身都不能回报他了。
世上的感情,有获得,就有失去。
有人欢喜,也会有人哀愁失落。
于温实初是,于浣碧是,于我、于玄凌、玄清又何尝不是。
玄清明澈的眸光温和而懂得,嬛儿,你可以用一辈子的友情去回报他。
我颔首,我会。
玄清低低的叹息萦绕在我耳边,嬛儿,你方才一句心甘情愿、永不后悔,你晓得,我有多震动么?我摇头,低声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他的神色里有无尽的喜悦和动容,柔情几许,几乎能把我淹没,嬛儿,温太医对你的情意并不比我少,只是我何其有幸,能抱你入怀。
你是我一生都在期许的人呵!一生都在期许的,于我,玄清又何尝不是。
我低眉,在冷风中伏首在他宽容而温暖的拥抱里。
唯有他的拥抱,才叫我如此安心。
寒冬如斯,终于也会过去的。
62陌上花山间四月,自然是桃红柳绿,芳菲无限。
我见屋外天光云影明媚如画,不由笑道:这样好景致,待在房中枯坐可就十分可惜了。
又问:怎么不见槿汐呢?浣碧笑道:小姐忘了么?槿汐出去采些荠菜,说是晚上要包荠菜馄饨吃啊。
我要和些面粉呢。
小姐左右坐着也是无事,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啊。
我拢一拢头发,起身道:也好。
外头花事正盛,我去采一些来插瓶也好。
浣碧盈盈道:正是呢。
屋子外头花开得这样好,倒显得咱们屋子里太冷清了呢。
我于是出去。
春光锦绣如织如画,仿佛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云霞,灿烂繁盛到了极点。
宫中的花朵,从来是被巧手的花匠们修剪到符合礼制的人为姿态,美则美矣,到底是失了天然的姿态的。
而山野间的花朵,枝叶旖旎,舒展自然,连一茎野草蔓花、藤萝片叶,都带着勃勃的生机,天地间无限自在,连偶尔吹过的风,都是甘甜而恣意的野性气味。
远远望去,山下平野漠漠,尽是青翠稻田与灿烂如金的油菜花,或青或黄交错其间,如一大块斑斓绚丽的锦幛,绵延不绝。
长势这样好,我扬起微笑,想来又会是一个丰年了。
我随意走在小径上,或者折几枝开白花的野山樱,或者采几朵小小的二月蓝,或者折一脉修长的碧翠鸢草,捧在怀中缓缓走着,心情也是愉悦的豁然开朗。
此时春光正好,无边春色兜头兜脸地扑上身来,犹是踏花归去马蹄香的季节,路旁草间乱花渐欲迷人双眼。
几处流莺娇燕恰恰飞过眉梢,或欲争暖树,或正衔春泥,又轻盈地各自飞了。
我一时贪看不住,流连回顾盎然春色,连本是无情的青山绿水,亦觉得像是含情的眉眼,盈盈欲横了。
我漫步自在,眼看天的另一端逐渐泛红,疏光收敛,偶尔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连心境都变得开阔宁静,却也知道不早了,于是手捧花束,徐徐漫步回去。
回到禅房时槿汐已经回来了,与浣碧一同忙在灶边。
她们的话语和着灶膛特有的温暖干燥的碎木清香和荠菜独有的清甜一同涌了过来,笑道:娘子可回来晚了,方才王爷来过了呢。
我微微吃惊,亦有些失落道:怎么这样突然就来过了。
槿汐盈盈笑道:是呢。
来得急,回去得也仓促,仿佛是寻了个由头才能过来的,这个时候,大约先去太妃的安栖观了。
我哦了一声,知道是错过了,心里便有些黯然,也不愿意她们看出我的怏怏不乐,只寻了瓶子把花一枝一枝整理过插好,又用清水养上,方道:王爷来了可说了什么么?浣碧道:王爷本来来时问小姐去哪里了,我说是赏春去了,本想要出去寻的。
可王爷说山里那么大,一时怕也寻不到的。
而且小姐既是去赏春,这样找了回来,只怕赏春时的好兴致也没了。
后来王爷等了会儿,阿晋来催,也只得走了。
并没有说什么话,只写了几个字留在桌上,小姐看过就知道了。
我没见到他,又知他等我,心下不免怅然若失,他来一趟不易,这样错过了,不知下次见面又在何时。
一张便笺,也不过是聊胜于无了。
于是伸手拿了来看。
雪白的素心笺上,不过寥寥几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1)仿佛有一股蜿漫的春水蜿蜒滋润上心田,整颗心就这样润泽而柔软了下去,滋生出最柔嫩的而鲜艳的三春花瓣。
他明知,要在这山间寻到去赏花的我是极容易的,只要向花事繁盛处去,就能寻到。
可是他宁愿在此安静等待,也不愿意打断了我赏花观春时的愉悦心情。
他情愿这样等待,等待我或许会早早归来。
他的细腻心肠,他平实温馨的情愫,我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对我的爱,竟是这样宽大而耐心。
田间阡陌上的花发了,你可以慢慢看花,不必急着回来。
这样的话语,仿佛是他在我耳边呢喃。
陌上花开,万紫千红,他便在花开的那头这样安静等着我呀。
这样等着的时候,淡淡的相思、淡淡的期待,淡淡的寂寞。
只为等着漫游即将归来的我。
浣碧见我如此神色,忙上前问道:小姐怎么了呢?我扬眉浅笑,轻声道:没有什么。
王爷上次的鸽子呢?浣碧道:在外头吃小米呢,我去抱进来罢。
说着转身旋即抱了鸽子进来。
雪白的鸽子犹自咕咕叫着。
我提笔另写了一张,写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2)心念激荡,觉得如此犹是不足,又在反面写下几行小字:山是郎眉峰,水是君眼波,欲问伊人何处去,总在郎君眉眼中。
此番错过,来日与君相见,不知是否在山花烂漫处。
写完,不觉含情微笑,细心卷了起来塞进鸽子左脚的小竹筒里,向浣碧笑道:这鸽子总该识得飞回去的路吧。
浣碧笑道:是阿晋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教导出来的,想必不会太笨。
我把鸽子抱到门外,但见群山隐约在夕阳之后,暮色渐浓,扬手把鸽子放了出去,仿佛一颗心,也跟着松脱了飞了出去。
次日风和日丽的天气,玄清的衣袂间沾染了春花的气味,骤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在惊喜只余含笑,怎么突然来了?他笑意盎然,执着我的手道:接到你的飞鸽传书,我想了一夜也想不出怎么回你的书信才好,只能亲自来了。
他眉目间皆是清爽,可惜你我不曾在山花烂漫处相见。
有什么要紧呢,他来,本就是带了山花烂漫。
其时中庭里一棵老桃树正开得花朵灿烂如云蒸霞蔚,风吹过乱红缤纷,漫天漫地都是笼着金灿灿阳光的粉色飞花。
禅房轩窗下,他从袖中郑重其事取出一样物事。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周边是首尾相连的凤凰图案,取其团圆白首、凤凰于飞之意。
并蒂莲暗纹的底子,团花锦簇,是多子多福,恩爱连绵的寓意。
合婚庚帖。
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执笔一笔一划在那红笺上写:玄清甄嬛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仿佛刻在纸上,笔力似要穿透纸背。
每一个字都看得那样清楚,又像是都没有看清楚,身上绵绵的软。
我心怀激荡,像是极幼的时候爹爹带我去观潮,钱塘潮水汹涌如万马奔腾滚滚而来,说不出的震动欢喜,眼中渗出泪来,心中隐隐漾起悲意。
我遮住他的手,垂泪道:我是你皇兄遗弃的人,也是罪妇。
前途尚未可知,你何需如此?玄清揽我入怀,绛纱单袍的袖子徐徐擦着我的佛衣和垂发,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袍上,倏忽便被吸得无影无踪,只觉热热的一抹,更像是他隔着衣料的皮肤的温度。
即便前途未卜,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
他语带哽咽:嬛儿,这世间,我只要你。
我默然,无声无息的笑出来,双手攀上他的脖颈,牢牢的看着他眸中我的身影。
玄清亦不做声,目光凝在我脸上,双瞳黑若深潭,不见底,唯见我的身影,融融地漾出暖意,他只紧紧把我拥在怀里。
禅房外是开得如云锦样繁盛的桃花,粉红芳菲凝霞敷锦,春深似海。
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肩胛,他的手臂越来越用力,紧紧拥抱着我,那样紧,胸口的骨头一根根地挤得生疼,就像是此生此世再不能这样在一起,痛楚之中,我犹觉得欢喜。
那样欢喜,漫天匝地,满目皆是那泥金双鸳鸯……交颈相偎……不负春光……红罗并蒂莲花……花瓣繁复,一层一层脱落……雪白的蕊,白的似羊脂玉的身体……铜帐钩落,白绫水墨字画的床帐被风吹得微微翻起……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粉红的桃花被春风吹落,纷纷扬扬似一场暴疾的花雨……纤秀莹白的足尖笔直地伸挺着,几乎耐不住帐内的春暖,盛开着,就像春风中带着无数轻微颤抖的柳枝……男人沉重而芬芳的呼吸……我仰头看见桌上的供着的白玉观音像,垂目不语,她亦不语……床头的伽楠木佛珠僵死如蛇,我一闭眼,挥手把它撩下床,骨碌碌散了满地的响。
……我蹑手蹑脚整理好衣衫,玄清他双目轻瞑,呼吸均匀,仿佛还在熟睡中,宁和地安睡。
我坐在妆台前,打开久已尘封的织锦多格梳妆盒,晶莹闪烁的珠翠玉钿被我闲闲安置了这样久,再次打开见到时,在这样的心怀下,那光华灿烂的耀目也不刺眼了。
盒中所有,尽是我入宫时的陪嫁,又悉数带了出来。
宫中多年玄凌缩赏赐的珍宝首饰不计其数,全全留在了宫里,连那枚一向钟爱的堑金玫瑰簪子亦搁在了棠梨宫的妆台上,孤零零地闪烁黄金清冷的光泽。
与玄凌,能割舍的,我都尽数割舍了。
缓缓梳妆,精心描绘,很久没有这样用心。
梳一个简单清爽的半翻髻,头上如云青丝蓬松松往后拢起,细致地一束一束挽好,显出一个双髻抱面,头顶椎朵的半翻发式。
斜斜簪一支翡翠七金簪子,细细垂下一缕银丝流苏,坠着一颗珠子,簌簌打在鬓角,光润地滑过又滑来。
一排十二颗浅浅粉红的珍珠,小手指的大小,排成新月的形状簪在发髻间,螓首轻扬之际,便有濯濯光华闪烁。
窗台上供着一束紫兰,芳香清盈,我心下微微一动,随手摘了两三朵束上,簪在髻边。
打开描金彩绘梳妆匣子,取出胭脂水粉,拍成桃花妆,点上唇脂。
轻裁漫拢的云鬓下,珊瑚色的红晕染上如玉双颊,似晓霞初凝。
再画上涵烟眉,远山藏黛的色泽,明亮如星的双眸,眉眼盈盈,刹那流转出无限情意婉转。
我心中也不免感慨,从前的种种萎败凋零,终于全数散去,镜中的人,如同新生,已是容色恬淡,笑生双靥了。
择一身浅紫色的绣花罗襦,绣着浅鹅黄色的繁花茂叶,枝叶葳蕤,细致缠绵。
挽一件绣桃叶的玉色轻烟纱半袖,月白色的软缎百褶罗裙,在暖风下轻盈地回旋。
这样清爽的颜色,连人心也便得清爽恬静了。
我走到桌前,毛笔柔润地吸满墨汁,提笔续在玄清的字后,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仿佛是在梦里,我与玄清,终于有了今日,竟然也能有今日。
也算不辜负此生了。
有温柔的声音唤我:嬛儿?我盈盈转身,他含着惊喜道:你的妆束?我含笑望住他,心底又无限的柔情几许,我从前出宫落饰出家,上回出游上京做寻常女子打扮只是为了方便,权宜而已。
而今日因为你,我重新妆饰,再入尘世。
我低头,低低羞涩,其实因为你,我的心一直也在人世里。
他眼中有一瞬的晶莹,拥抱无声无息地靠近身来。
我倚在他手臂上,沉浸在巨大如汪洋恣肆的幸福与欣喜之中。
我抱着他的手臂,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的手臂上是有刺青,是不是?他唇角上扬,带着点邪邪的笑意,轻轻在我耳边道:你方才不是看见了么?我脸色绯红,只管卷起他的袖子。
右手手臂上的刺青正是一条铁链,爬满葱茏纠缠的绿色藤蔓和红色血痕,颜色相冲鲜艳,十分夺目。
另又一把长剑的图案横亘其下,刺青手法精妙,仿佛有青锐剑气隐隐贯出。
洁白的指尖轻柔抚摸过去,我问:刺的时候疼不疼?疼,他笑,不过忍一忍便好了。
我的嘴唇吻上他的纹身,含糊道:为什么要刺这样的图案,有特别的意思么?我的身体里流着摆夷族人的血液,摆夷族的男子成年后都要刺这样纹身。
那么……太后并不反对?毕竟太后是玄清的养母呵。
他淡淡一笑,笑容里有浅淡的不可捉摸的忧色,轻描淡写道:我不过是个闲散宗室而已,最自在不过。
他放下衣袖,目光落在桌上的红笺上,写了什么?玄清环住我的腰,一手按住那红笺看。
轻缓的气息,一点一点暖,拂到耳后,脖中,酥酥麻麻的痒。
他的语气坚定如磐石,一字一字漾在耳边回旋:嬛儿,我必定如你所愿。
我双目望着窗外开得邪魅般艳盛的桃花,心下泛起黯然:我知道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终究是不能的。
玄清扳过我的身体,手指一根根放入我的指缝,十指交握在一起,纠缠不尽的切近与缠绵。
你信我。
等皇兄渐渐淡忘了你,我便使静岸师太报你病逝,你更名改姓,我们便能永远厮守在一起。
他的眼中温柔如春水,这一世都以为不可能,终于也可能了。
我如坠梦中,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
隔了那么久,隔了后宫的重檐叠壁,隔着江山万里,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重叠繁沓如前世今生,茫茫然的不真切。
这一刻,却那样笃定,像从云间坠下双脚终于踏到土地。
他的声音如同梦呓:嬛儿,那一日温仪生辰,你还记不记得?你赤足立在泉里,像一只小白狐……我嗯了一声,他没有说下去,我怎会不记得,那一日的初遇。
我轻笑道:那日的你无礼至极,十足一个轻薄浪子。
他微笑道:你赤足戏水时那样娇俏可爱,可是板起脸生气的样子拒人于千里。
我在想,怎么有这么无趣的女子。
他静静看着我道:可是一转身我踏进殿里,却见你吹白玉笛,作《惊鸿舞》,才晓得这世间真有人能翩若惊鸿。
我轻轻一哂,用手指羞他道:哪里有这样夸人的,一下是白狐一下是惊鸿,也不害臊?踮起脚去咬他的耳垂,含糊道:他的眉毛轻扬,道:嬛儿,你难道不晓得我?我闭上眼睛,低低叹息道:我晓得。
这世间唯有他最懂得我,我也最晓得他。
只是目下,我不愿去想,不舍得松出分毫意志与情思去想。
我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抽出一根他的头发拔下,他微微吃痛,奇道:做什么?我松开散乱的发髻,抬手拔下一根长发,照着窗下的日光把两根发丝绞绕在一起。
玄清立时明白我的用意,双目炯炯燃炙如火,眼角隐隐溢出泪光,你我夫妇永结同心。
我含笑不语,脸上渐次滚烫起来。
玄清的吻伴着灼热的呼吸细细密密的落下来。
(1)、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宋人的笔记和明人周楫的拟话本小说《西湖二集》里均有记载此典故。
吴王妃每年以寒食节必归临安,钱鏐甚为想念。
一年春天王妃未归,至春色将老,陌上花已发。
钱鏐写信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清代学者王士祯曾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二语艳称千古。
后来还被里人编成山歌,就名《陌上花》,在民间广为传唱。
(2)、出自宋代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王观,字通叟,如皋(今属江苏)人。
全诗为: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这是一首送别词,感情真挚,语言浅易,以新巧的构思和轻快的笔调,表达了送别惜春这一主题。
诗歌上阕以眼波和眉峰来比喻水和山,灵动传神。
下阕送别惜春,寄予着对友人的深深祝福。
语言俏皮,媚而不俗,在送别词作中独领风骚63九张机这一年的春与夏,在这样的甜蜜与欢好里倏忽过去了。
仿佛伸手去挽,一抹抹的,从指缝里悠悠滑走,滑去的时候,连手指的缝隙间都带着清露滋润蔷薇***时的最初的那一抹甜香,叫人欣喜不已。
那一日的下午,原本是夏末晴好的午后,酷暑刚退去后的一点凉意初萌,最是让人睡得安宁。
伴着偶至的凉风,我正在窗下榻上和衣午睡。
半暖半凉的风慵懒无力地拂过,外头的阳光隔着树影斑驳洒下,有若有似无的凉意。
我半醒半眠着,听见外头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缓缓张开眼来,懒懒唤道:浣碧——这个时候,浣碧应当在外头翻晒着冬天的棉袄衣裳,她应声进来,小姐,是阿晋来了呢。
我顿时睡意全无,抿一抿鬓发起身,道:这个时候来,可有什么事么?却是阿晋进来,打了个千儿苦着脸道:宫里头来的消息,说是皇上抱恙,紧赶着叫王爷入宫侍疾去了。
这一病仿佛还不轻,恐怕十天半月回不来了。
我淡淡哦了一句,道:可说是什么病呢?阿晋挠一挠头,道:这个奴才也不晓得了。
只恍惚听皇上身边的小尤说起一句,仿佛是宿在傅婕妤宫里时吐了血,究竟是什么缘由,宫里头也是讳莫如深。
只听说为了这事出在傅婕妤宫里头,连傅婕妤也被禁足了。
我心头微微触动,口中只漠然道:皇上的心思深,难免操心太过伤了身子。
我想了想道:既不清楚是什么病,什么时候能治好也说不准了。
王爷此去可还住在镂月开云馆么?是。
阿晋忧心忡忡道:王爷得了太后的嘱咐,和岐山王、平阳王一同入宫侍疾,连皇上的亲姐姐,远嫁在临州的真宁长公主也回来了。
瞧样子,皇上这回真真病的不轻。
我默默转头,望向窗外。
夏日里的阳光优雅而繁密,那些从树叶的缝隙之间斑斑点点的洒落而下,带着缕缕透明绿色的味道和成熟蓬勃到尽头的热辣甜香。
浣碧一下又一下熟练地拿拍子拍着衣裳,有细蒙蒙地染着金色的尘灰细细飞扬。
那啪啪的声音在静静的院落里听来格外寂寞而响亮。
我轻轻道:他这些日子都不能出宫了,是么?阿晋点一点头,忽然露出一点顽皮的笑意,道:王爷要在宫里侍疾,不能出来,可是阿晋却不要紧。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的花笺,道:王爷知道这些日子不能来看娘子,怕娘子无趣,特意写了一首词,请娘子有空时互为唱和。
阿晋每日都会来一次,将娘子写的给王爷,王爷写的给娘子。
我缓缓将花笺打开,却是一首短词: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
风晴日暖慵无力。
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我看完,不禁破愁为笑,明明是因病侍疾出不得宫,他偏偏只说花上莺啼留人住,能在忧虑中还有这样闲雅疏狂之心的,也唯有他了。
不过略想一想,寻了一张薛涛笺来,红笺小字分明,写道: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
深心未忍轻分付。
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我交到阿晋手中,道:不必日日让王爷回了送来,一则太过显眼,二来王爷在宫中侍疾,想来也十分辛苦,哪里这样多的时候来和词呢。
阿晋嬉笑道:娘子果然体贴我们王爷。
我笑着在他额头戳了一指,道:你这样每日跑进跑出,可是谁在宫里头照顾王爷起居呢。
阿晋道:莫大娘指了府里头的采葛跟着去服侍了,她是个老成的人,娘子放心吧。
阿晋扮一个鬼脸道:娘子更有一层放心,采葛已经四十了。
我啐他一口,笑道:即便她才十四,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阿晋笑嘻嘻将我写好的薛涛笺小心放如怀里,笑道:这个可得收好了。
王爷这些日子出不了宫,这封花笺可是当宝贝来看的。
只怕王爷是日里看夜里看,见字如见人,多少个放不下呢。
我又羞又气又好笑,一叠声地叫浣碧,浣碧你来,给我撕了这猴儿崽子的油嘴,他主子不在,愈发在我面前颠狂起来了。
阿晋连连告饶,笑着道:怕咱们王爷不能来,娘子心里多少不自在,逗娘子笑一笑呢。
王爷说了,要是今日娘子没笑上一笑,奴才这差使还交不成呢。
我微微一笑,今日你可以交差去了。
只是宫里头虽好,难免还有不周全的地方,你家王爷缺什么少什么,你可得牢牢看着。
阿晋苦着脸道:给王爷当个亲信随从也不容易,又要跑腿又要当信差,还得逗娘子笑。
不过看着娘子和王爷高兴,奴才心里更高兴。
不扰娘子了,王爷那里还等这奴才的信呢。
说罢打了个千儿告辞。
如此,玄清虽不能来,他的情深意重,却化在字迹笔墨里,每隔三天便到了我的手里。
常常,在打开花笺前的一瞬间,我心里含着忧,又衔着喜。
他安慰我心、道尽相思的词,我自然是欢喜的。
然而这欢喜到手,亦是告诉我,这两日,他依旧是不能回来的。
我含着这般且喜且忧的心情,写下一首首与他唱和的诗词。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
东风宴罢长洲苑。
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宫中欢宴,因玄凌的病,到底是暂停了。
没有歌舞的紫奥城,想必也是冷清而寂寞的。
而在紫奥城月色如银下的重重殿宇里,玄清,你在做些什么?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
回梭织朵垂莲子。
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莲同连,丝同思,我的思念,或许你看不见。
然而太液池的莲花,亦可道尽我无言的相思。
或许当你看见太液池的莲叶田田,亦是这样想念着我。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
中心一句无人会。
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你离开我,已经十五日了。
清,你并没有与我倾诉离愁别绪的难为,你只告诉我,风清月明时,你也在想念我。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
花间更有双蝴蝶。
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蝴蝶成双成对,嬉戏花间,蝴蝶的翅膀扇动出光影的叠合如水波迷离摇曳。
在日与夜的空闲里,没有你在,我只是这样独自寂寞。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
只恐被人轻裁剪。
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这样两地分别,你陪伴着的,是我从前的夫君。
紫奥城,是我记忆的禁地。
是你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还是你心底,有隐隐的和我一般难以言说的担忧。
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
织成一片凄凉意。
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闲来的时候,我翻看了苏若兰的《回文诗》,字字句句的心血,都是她对丈夫窦滔的思念。
我自愧没有这样好的才情,只能带着对她的明白,黯然无语。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
薄情自古多离别。
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玄清,当你寄来这《九张机》时,已经是第二十七天了。
你还没有回来,只说从头到底,心只一思。
我如何不明白呢?我心如君心,都是一样的。
在我提笔要回应的一瞬间,熟悉的拥抱从我身后缓缓拢住我。
我抱膝,蜷缩着身体依在你怀里。
清,我叹息着道:我几乎是看着星沉月落,整夜整夜思念着你。
可惜,你不能一直这样来看我。
我也是。
他的体温沉沉地包围着我,皇兄的病已经见好了。
他吻一吻我的耳垂,嬛儿,陪我走一走吧。
已然是秋天了,秋光亦明媚如斯,我与他携手缓缓而行。
绒绒长草间,零星盛放在山野里的秋杜鹃,深红、浅红、淡紫或白,是一道最明媚的秋景。
子规魂所变,朵朵似燕支;血点留双瓣,啼痕渍万枝。
秋杜鹃,是伤心的花朵啊。
玄清低低叹息一句,恰巧有杜鹃鸟从枝头轻盈的飞过,声声杜鹃,是悲戚的啼鸣。
我握着他的掌心,轻声道:是听见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这一回从宫里出来,我觉得你总是怏怏不乐。
他湖水色的衣袍有简洁的线条,被带着花香的风轻柔卷起,傅婕妤死了。
傅婕妤?去岁选秀,傅婕妤是最出挑的,也是皇兄如今最宠爱的妃嫔。
我问:她很美么?的确很美,娇艳中自有清丽,容色不逊于昔日的慕容华妃,远望便如谪仙。
玄清甚少这样赞扬一名女子,如今用谪仙二字形容,可见此女之美。
然而他的另一句评价又道来:然而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是个空洞的木美人。
这句话仿佛是他从前说过的,我眉心一跳,傅婕妤,便是你从前与我提起的傅婉仪?正是她。
那么家世如何?亦不算差。
进宫时便封做小仪,按这样得宠的劲头下去,不日册贵嫔,连封妃也是指日可待。
听说皇兄与皇后商量时,连封号也已经拟好了。
玄清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是个‘婉’字。
是婉约之婉。
我心头一惊,嘶哑了声音,涩然道:她很美?美得像一位故人,是不是?芳若曾经说过,如今的后宫,已不是乾元初年草创时的后宫,妃嫔都以高位而入。
大约都是常在、选侍起步的。
去岁选秀,那么不过一年之间,已从从五品的小仪一跃而至从三品的婕妤,未有过身孕却不日就要册为贵嫔,即便我在宫中,也不得不视之为劲敌了。
玄清的沉默证实了我的揣测,他说:与故去的纯元皇后,总有六七分相似。
选秀之日,是皇兄亲口留的牌子。
日后圣宠之隆,当日就可预见了。
玄清道:皇兄因为宠爱傅婕妤,虽未成为主位却赐她独居一宫、以贵嫔之礼相待,且因为有她,那一年的选秀总共才选了五名。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另四位封的位份又低,不过是应景罢了。
这一年里,连出身高贵、生育了和睦帝姬的昌贵嫔和一向得宠的安贵嫔都被抛在了脑后,更遑论其他妃嫔了。
我冷笑,声音清洌如冰:我方才正想,既是个木美人,何以会这样得宠,原来如此!我想起阿晋的话,皇上是在她宫里头吐的血?是。
他的声音有沉沉的忧伤,皇兄此番病重,因呕血而起,而呕血的根由,太医说,是因为皇兄服食了过多的五石散,又大量饮性烈的冷酒所致。
而五石散,是在傅婕妤宫中发现的,她根本无法推托。
连她自己,亦有服食五石散的迹象。
五石散?!我在听闻入耳时只觉得惊恐,五石散在魏晋时代的王公贵族中甚为风行。
大约以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种矿石研磨成粉后混合使用。
此五味药中,钟乳石、白石英、石硫磺确实有壮阳、温肺肾的功效,但药力过后不多时辰,身体会剧冷剧热。
长期服用者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甚者大汗脱阳,气绝身亡。
我震惊不已,此乃宫中禁物,傅婕妤从何处得来,皇上又为何会服食,太医都不知晓么!皇兄自得傅婕妤,朝夕不离,常在她宫中厮混终日,时常连皇后也见不到一面,何况太医呢。
这五石散,听傅婕妤身边的侍女招供,是为房中秘戏所用,傅婕妤从宫外弄来以此招徕恩宠,以致损伤龙体。
我低头默默沉思,山路崎岖幽深,仿佛走不道头一样,风吹起树叶相互碰触的声音,在空旷之处更觉可怖,玄凌,他竟放浪形骸到这种地步了么。
我脑中极力思索着,骤然道:不会!以你所说,傅婕妤容貌酷似纯元皇后,皇上宠爱异常,她又何必再要以五石散招徕恩宠。
而五石散是宫中禁药,即便要招徕恩宠,她自可向太医索取宫中秘制的春药,何须自己冒险从宫外弄来。
况且她还没有身孕,一身所依只有皇帝一个,她怎么会轻易去损伤他的龙体,不是自伤根本么?玄清目光炯炯,只望着我,你记得我方才所说么?皇兄对她近乎独宠,冷落后宫,连皇后也不常常相见。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你也发觉或许是有人陷害?我心念电转,惊道:会不会是皇后?是皇后用的五石散?!玄清按着我的肩膀,沉静道:皇后入宫以来,一向爱重皇兄非同寻常。
即便她会因妒陷害傅婕妤,但是断断不会下五石散损伤皇兄的身体。
我的心绪镇定下来,慢慢道:可是,宫中不爱惜皇帝的妃嫔也有很多。
是。
事后傅婕妤百般辩解。
然而宫中因她的得宠已经怨声载道,她到底年轻,在其位时也不知劝皇兄雨露均沾,以致今日墙倒众人推,惹得太后勃然大怒,下旨缢杀并且将傅婕妤一族废为庶人。
我的心思在刹那间冰冷了下来,幽幽道:太后要杀她,不只是因为五石散之事吧。
玄清默然,眼角含着一缕悲伤与忧愁,有我母妃的前车之鉴,太后如何能容得傅婕妤独占恩宠,她是断断容不得的。
我了然,五石散不过是被借了个由头,因着五石散一事证据确凿,连皇上也不能说什么吧。
太后与皇后雷厉风行,皇兄醒转时,傅婕妤已死,即便皇兄想要为她开脱也不得。
只不过,皇兄也再没有提起过傅婕妤,哪怕我发觉他失落,他也没有再提起。
玄清缓缓道:他只道,佳人难再得。
他的手臂牢牢拥抱住我,嬛儿,我不得不害怕。
皇兄,他在梦里,叫了你的名字。
我在宫中侍疾二十七日,虽然只听皇兄在睡梦中含糊地喊过一次你的名字,虽然只有一次,我也害怕。
嬛儿,我怕失去你。
我的心突突地跳着,我死劲把脸抵靠在他的肩上。
多么可笑,我与他共枕之时,他在梦里呼唤的,是宛宛,到如今,却唤了我。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
只恐被人轻裁剪。
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所以,你会写这样的七张机给我,是不是?我轻声道:那么在皇上的睡梦里,常常呼唤着的人,可是纯元皇后?宛宛,是么?是。
然而,并不是在睡梦中。
皇兄在养病时,常常独自一人翻看纯元皇后的遗物。
我颔首,冷静道:他的在清醒时,想念的是纯元皇后,会在梦中喊我的名字,大抵是因为……我冷漠地苦笑,是因为我有三分似纯元皇后。
他不过是在想念纯元皇后本人时偶尔想到了我这个不驯服的影子罢了。
我温柔抬眸,向他道:何况,我是被驱逐修行的人,怎么还会回去呢。
所以,你不会失去我。
他紧紧拥抱住我,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沉沉的心跳,嬛儿,我竟然发现我是这样胆小的人,害怕失去你。
我把脸埋在他胸膛里,感受他温暖而让人安定的气息,清,我也曾经胆小,不敢接受你的情意。
如今,我们在一起,彼此依靠。
清,有你在,我不会再害怕。
64杜鹃啼他颔首,眼角有一点明灼灼的泪光,轻吻我的额头。
良久,他惋惜:只是可怜了傅婕妤,她亦算一个好女子。
我默默出神,更可怜她圣宠一场,死后皇上连一句叹息也没有。
终究,在皇帝眼里,傅婕妤和我一般,都不过是个影子罢了。
我按捺住自己的思绪,低头勉强笑道:那亦日你好端端写什么七张机来,叫我好生难过。
我也和了一首七张机,看怎么罚你?我沉思须臾,轻声念道:七张机。
春蚕吐尽一生丝。
莫教容易裁罗绮。
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玄清忙忙捂住我的嘴,笑骂道:你好狠的心,我不过是说‘只恐被人轻裁剪’,你却已‘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真该打嘴,你是存心要咒我么?!我见他神色大变,不同往日,忙笑道:不过是和诗玩罢了。
不当真的。
我想一想,我不当真,你也不许当真。
玄清用力点头,抚着我的长发,道:我自然十万千万个不当真的,我如何敢。
他微微一笑,其实那日刚进宫,怕你牵挂,很想写些什么给你。
然而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好。
正巧遇见徐婉仪……他见我不解,遂解释道:是四年前选秀入宫的女子,虽不是倾城之色,然而颇负才情,只可惜皇兄不是特别喜欢。
那一日在太液池偶遇,听她作了一首四张机,颇让人感触。
四张机?不错,他负手吟哦,四张机。
鸳鸯织就欲双飞。
可怜未老头先白。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鸳鸯织就欲双飞。
可怜未老头先白。
我细细呢喃,用心品味。
几乎在玄清吟哦的一瞬间,就被这词里深深的伤感所打动。
一颗心,如浸泡在无尽秋水里,怎么也望不穿、盼不到一般。
我真心赞道:写的真好,闻者只觉伤感难言。
这样好的才情,真叫人惊艳。
我问:她很不得宠么?玄清细细想道:那也不算,只不过宠遇寻常而已。
况且这一年傅婕妤独擅其宠,连昌贵嫔和安贵嫔都被冷落,何况徐婉仪呢。
或许,她是真心爱着玄凌的吧。
因为爱慕,所以这样伤感而自怜,叫人不忍细心去品她的心声。
然而,她如何明白,就如我当年一般不明白,君王至尊,哪里是我们身为嫔妃所可以爱慕的?终究不过,是自取伤心罢了。
我一时好奇,这位徐婉仪,叫什么名字呢?他一怔,大笑,我又如何得知呢?他凝神思索,道:仿佛听皇兄叫过一次她的名字,好像是……燕宜?我不太记得了。
只听说这次皇兄病着,她日夜跪在通明殿为皇兄祈福,人也虚脱了。
徐燕宜?这个名字,我仿佛是听说过的。
我费力思索,玄清拍一拍我的肩,关切道:想什么呢?我回眸盈盈一笑,我在想,刚你来时我正要和你的九张机,却被你打断了。
玄清笑道:那么,眼下和一首便是。
这也难不倒你。
身边两棵遒曲老树,年久天长,长得绞索在了一起,如连理双生一般,我心头一动,笑盈盈道:九张机。
芳心密与巧心期。
合欢树上枝连理。
……我低头思索不已,玄清的眸光疏狂中温柔如水,轻声道: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我仰头望着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臂温暖而坚固,仿佛能抵挡住一切。
我心中欢喜而平和,只觉得浮生如斯,有他的情意执着,这样就好,这样已经是很好。
山巅寂静,静的仿佛万籁都要一齐开口叹息一般,暖风掠过身旁的一树一树的花开,花朵绵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柔软声响。
我仰头,有飞鸟扑棱着翅膀,自由飞翔。
我忽然笑起来,总听说山里有豺狼虎豹,可我住了好些年,除了狸猫之外却没有见过一只半只。
玄清夹一夹我的鼻子,笑到不行,傻丫头。
凌云峰、甘露峰、缥缈峰皆是名山,古刹之中连皇室贵胄都有来焚香参拜的,怎么会有豺狼虎豹呢?我不好意思,摸一摸鼻子,我不过是想看看罢了。
总在屋子里待着,难免有些闷。
玄清道:你若想看虎兽之戏。
我认识宫中一名驯兽女师,下次请她来清凉台为你表演就是。
我故意道:那驯兽女师很老了吧?他还未解,道:不过十六七岁吧。
我吃吃地笑,拖长了声音道:哦,难怪呢。
我正想,若不是妙龄少女,你怎会相熟呢?玄清用力夹一下我的鼻子,嗤道:醋劲倒是见长,只是吃那没来由的干醋。
叫我怎么说你好呢。
我笑得伏在他怀里,柔声道:我晓得你不会,才这般和你玩笑。
若你当真风流,我理都不会理你。
他闻言只笑,紧紧拥住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偶然回首,见浣碧站立在我身后三尺,举目仰望天际浮云,默默不语。
我并不晓得,她是何时过来的,来了多久,只觉得若被她看去了我们方才的亲昵,是很不好意思的。
然而浣碧神情淡淡的,只道:晚饭已经好了,小姐和王爷同去用吧。
彼时暮色如流离四合的晕彩,山崖上一簇簇鲜红,一丛丛洁白的秋杜鹃,散若天边飘落的云霞。
浣碧松松挽着的发髻边斜簪了一朵杜鹃花,水红的花瓣,映着她细腻的肌肤,分外娇艳。
玄清偶尔注目,赞道:浣碧虽然爱穿碧色,可是簪上一朵红杜鹃,却格外好看。
浣碧不自觉地红了脸,摸一摸发间柔弱婵娟的花朵,极小声道:多谢王爷赞誉。
我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秋杜鹃的花瓣太过柔弱娇怯,其实并不适合簪戴,况且,又是这样薄命的花朵。
然而浣碧的样子,仿佛是喜欢的紧,对于玄清的随口赞美,也十分受落。
玄清挽过我的手,微笑道:天色不早,咱们一同回去吧。
耳边杜鹃声声啼鸣,秋日如年,仿佛永远没有过完的一天。
这样宁静恬美的时光里,我几乎忘了,杜鹃是离别悲泣的鸟儿啊。
过了两日,浣碧不知从何处抱了一大堆书来,都是有些年岁的古籍了,装订的十分考究,半点虫蛀霉迹也无,必定是书香世代的人家才有的书籍。
我奇道:你怎么抱了这样多的书来?从哪里来的?她略略思量,还是道:奴婢斗胆,私自求了王爷,今日他特意遣了阿晋送来的。
我笑道:我平日有那几本解闷的书就够了,清极有眼力,拿来的几册书言简意赅,回味无穷,闲来品读是最好的。
你怎么还去向他要这许多?浣碧只是抿嘴,道:小姐教我读书好不好?我闲闲翻了一下她抱来的书籍,大多是《诗经》、《楚辞》、唐诗宋词一类,更有偏些的四六骈俪,南北艳赋,不免更有些讶异。
从小浣碧就被爹爹亲自允许了陪我在书房读书,因此府中的侍女里,她能识文断字,也算是个头挑的。
只是娘说,毕竟是丫鬟,难得还能读成女状元不成。
兼之浣碧的性子沉静,更爱女红针黹些,所以读书的事也渐渐耽搁了下来。
虽然能识字,但吟诗作赋还是不成的。
我于是更意外,你不是向来不爱在诗书上多用心么?怎么好端端的如今又要学起来了。
浣碧脸上微微一窘,很快已是如常,微笑道:奴婢多通点诗书不好么?小姐一向爱这些,奴婢若多懂得一点,也能多陪小姐解解闷。
她露出一点促狭的笑意,小姐现在有王爷陪伴,自是神仙眷侣一样,难道为此就不要奴婢陪伴了么?我一时被她说得语塞,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忽然想起前几日的事,心下顿时明白,笑道:你别编派出一堆话来摆道理。
前两日我与清和诗,你是否在后面听见了?浣碧脸色微微发红,恰如鬓边她簪着的一朵秋杜鹃,道:小姐既猜到了,奴婢也不能再瞒。
小姐和王爷懂得这样多,成日价对答如流,奴婢什么也不懂,又听小姐和王爷和的诗这样好,只觉得自己总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真是羞也羞煞了。
我心下微微释然,笑道:你愿意上进博学,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只要你愿意,我也千万个情愿肯教你。
只是……我些微有些怅然:女孩子家多看诗词,懂得了多些,只怕愁绪也要多些了。
浣碧望着窗外,神色异常宁静,如水波不兴,只微笑道:总也比无知无觉好许多了。
她这样一点怅然,毫无遮掩地流露了出来,我瞧见她鬓边艳艳一朵杜鹃,暗暗有些惊心。
自玄清赞了一句她簪杜鹃好看之后,她日日簪在鬓角发间的,除了寻常的押发,连珍珠也不用了,只别着一朵秋杜鹃,或红或粉,色色都戴遍了。
她某些暗涌着的心思,我不是没有隐隐察觉的。
只是,玄清自然不会留心她,亦不会沾染她。
那么,我连她这样一点小小的心思也不许她有么?陪着我,她的浮生已然是孤苦凄清了。
况且,要我如何对她开口呢?她的隐秘的小心思,并没有妨碍到我与清的相处啊。
怜己悯人,我终究是缄默了。
为这着缄默,我的眉心,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地,笼上了淡淡一层郁郁的神情,即便我晓得,玄清对浣碧,只是因为我而敬重。
然而浣碧的心思,我再装作不知,到底也是明白了的。
而我,却不打算对玄清提起,他若清晰明了,想必也会同我一起尴尬,若我们尴尬,连浣碧也不自在。
既然她并没有要把自己的情意托付给玄清的心思,我也只能置若罔闻了。
如此闷闷的,任由时光荏苒而过,待到秋深时节,红枫盛开如最华美的一幅锦绣。
却是阿晋驾着马车而来,欢欢喜喜道:王爷说屋子里待着闷,来接娘子去赏秋呢,娘子请上车吧。
我不过上回无心一句,他却惦记在了心上。
外头的天地繁花堆锦,连空气也是甜蜜的。
我不由心头大动,更衣上车。
浣碧自然要跟去,包了一包袱衣裳跳上车来,对槿汐道:我服侍着小姐去游春,你便留下吧。
槿汐自然无异议,只深深望了我一眼。
我懂得,却依旧不动声色。
我与浣碧二人以白纱覆面,秋游人间。
京中的富贵繁华、钟鸣鼎食,再度看见,恍若重生一般。
玄清则青衣小帽,打扮得如书生一般。
再怎样小心,去的也是京都外人迹稀少的朗苑,闻得那里有甚好的湘妃竹。
千竿修竹,翠影篁篁,竹竿上点点泪斑,或紫色的,或雪白的,或殷红如血,点点如泪迹斑斑。
斑竹一枝千滴泪。
我感叹道:眼见时真叫人感怀不已。
浣碧伸手抚摸着,道:当真是如眼泪一般呢。
玄清微微笑着道:娥皇女英为舜之死洒泪而成,湘妃深情,可见一斑。
浣碧碧生生的衣裙与湘妃竹相映生辉,耳上一对翡翠环更显得她面容白皙。
她低声道:舜的福气真好,有娥皇女英一对姐妹相伴左右。
也幸亏她们是姐妹,才能这般和睦相处,成为佳话。
我心头突地一跳,仿佛被挑动了某根隐秘的神经,微微作痛。
玄清澹澹而笑,道:娥皇女英的深情的确叫人感叹不已。
只是舜的福气并不是人人能有。
于我等凡人而言,得一个一心人相守到老,于愿足矣。
说着眸中含情熠熠,只深深注目于我。
浣碧微微黯然失色,旋即释然微笑,道:有公子这句话,我也可为长姊放心了。
但愿公子能如己所言,一生呵护长姊。
浣碧这样的言语,是我始料不及的。
然而,这已是最好的结果,无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会因她这句话而铭感终身。
她有这样的沈沈心意,我何必还要计较她鬓边的一朵秋杜鹃。
如此,一身轻松,欢畅游览完朗苑,趁着天色还早,一同尽兴而归。
65顾佳仪上车时车中有些闷热,遂让浣碧卷起帘子透气。
我自马车中掀帘,旁边正停驻着一辆朱红色油壁车,悬挂着与红正对的浓青色绣折枝花堆花帘子,花纹式样其实也普通,只是那帘子的料子看着眼熟。
细细一想,才想起从前京中各府命妇入宫,车马上最爱用这种零霓缎的料子,沾雨不湿。
更妙在阳光底下,这零霓缎自然而生光泽,仿若霓虹,故称零霓缎,十分希罕。
且它辕马华贵,连驾车的侍从也是人高马大,一应的整齐衣衫穿着,护送两旁,说话的言语也一声也无,想来是豪门之家的奴仆伴随主人外出。
我轻轻笑道:不知是哪一家豪门的千金出行,这样豪阔?浣碧摇头笑道:不晓得,总该是世家之女,才有这样的排场。
外头牵马的仆从听见我们说话,笑呵呵道:两位娘子不知道,哪里是什么千金小姐。
是留欢阁的顾姑娘。
我一听留欢阁的名字,心中咯噔一下,脸色绯红,已经隐隐有些明白过来。
浣碧却是不晓得,追问了一句:留欢阁?是什么地方。
那仆从嗤一声笑道:两位娘子一定处在深闺,难怪不晓得,这留欢阁嘛,是男人最爱去也最舍不得离开的地方,也是京城里最有名的销金窝。
浣碧呀了一声,已经明白,失声道:那是青楼呀。
说着自己也觉得失态,道:她是烟花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排场?一时玄清上车来,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我,和悦微笑道:尝尝看,是什么?我拿起一闻,不觉笑生两靥,是荣福记的桂花松子糖。
于是取了一颗吃了,笑道: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滋味,半点不曾改变。
说着看向他道:方才跑下去,就为了买这个么?他只是望着我,你不是那日说起从前爱吃么。
我低首微笑,睨他一眼,道:我不过那天随口说一句,偏你这个人当正经事记着。
何必特意跑过去买。
他笑言道:荣福记在小巷子里,难不成要驾着马车大摇大摆进去么?我轻轻看他一眼,只是含笑不语。
浣碧半是欢喜,道:公子待小姐真好,小姐说的什么都记在心上。
玄清看着浣碧一笑,又拿出一包东西,给了浣碧道:嬛儿说你喜欢荣福记的梅子糖,我也帮你拿了。
浣碧不觉微笑,欠了欠身,道:多谢公子。
于是融融洽洽,我也不再多说,只吩咐道:咱们走吧。
车夫答应一声,吆喝着正要催马前进,忽然回头苦笑道:那边顾姑娘的车要先行,咱们怕是抢不过。
我笑道:那有什么抢不抢的,她有事先行一步,咱们就让她好了。
转头问玄清,清,你说好不好?他的手微微覆盖上我的手背,眼中尽是温柔笑意,好。
那车夫于是让开几步,回头笑道:娘子与相公当真是恩爱。
我的车子载了那么多官宦人家的娘子相公同车赏秋,唯独见娘子与相公是最和睦的,不仅和睦,而且郎才女貌,最是登对,像画上的人物似的。
我颊生红晕,低头浅笑。
玄清握着我的手握得更紧些,愉悦道:我家娘子,自然是最好的。
一旁浣碧淡淡向车夫笑道:你这样嘴甜,等下自然多多赏你。
那车夫喜得忙打躬作揖,话音还未落下,却见旁边那辆油壁轻车之上,帘子被轻柔掀起,露出雪白如藕的一只手臂,浑然美如白玉。
白玉之后一张芙蓉秀脸迅疾闪过,语声清脆直叫人骨酥,多谢了。
方才想起是那位顾姑娘在感谢我们让路之事,于是轻声道:姑娘客气。
话还未完,她已经一径吹下帘子乘车去了。
帘外阳光灿烂如金,我的眼前仿佛还晃动着那一张芙蓉秀脸,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看得并不多么清晰,只是觉得有些眼熟,仿佛是哪里见过。
然而她容貌当真秀美,车骑已过,那缭乱容颜似乎闪电刺破长空,美艳到叫人措手不及。
待到回过神来,那车夫大笑拍手道:顾姑娘艳丽,不仅吸引男人,连娘子这样也看的不住吗?我转头问玄清,你方才瞧见没?那位顾姑娘确实容貌十分出众,却也有些眼熟。
玄清恩了一声,道:有么?我方才并没有瞧见。
浣碧玩笑道:听说这位顾姑娘艳名远播,公子一向风流倜傥,也不知道么?玄清认认真真道:我真不知晓,也从不去那样的地方。
他笑起来,恐怕我所知道的,还不如这位车夫多。
那车夫听得这样说,越发兴起,兴致勃勃道:这位顾姑娘,是留欢阁的头牌姑娘,追捧她的王孙公子那是不用说的,常常在留欢阁打起来的也多的是。
我微微一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未知数(1)。
果然是艳帜高张,名数风流。
玄清侧首道: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2)他略略沉吟,若等到门前冷落车马稀、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时候,也是可怜。
我举袖掩唇,轻笑道:清郎总是这样怜香惜玉。
玄清似是唏嘘,我只是为她的身世叹息而已,纵然眼下风光,老来只怕连嫁作商人妇也不可得。
我牢牢望着他,亦十分明白他心中所感,轻轻道:我明白。
女子身世飘零,人生失意本无南北之分,犹如昭君和长门陈阿娇都是一样的命数。
遥想当年,陈阿娇为长公主之女,先帝帝之甥,嫁与皇帝表兄,独得金屋藏娇的专宠,自然也是十分得意的。
我语气同情,却坦然述说,并不自伤身世,玄清明白,不由搂住我双肩。
我笑笑,这位顾姑娘若真聪明,也该早早结束烟花生涯,脱籍从良才是。
那车夫虽不理会我方才与玄清的话,听到这一句却说,想纳这位顾姑娘的人自然不少,只是从小嬷嬷宠着,又是各方公侯捧着,直惯得她眼高于顶,什么人也瞧不少。
他想起什么,只当一桩趣闻来讲:前几年倒是差点从良,对方也是位侍郎的公子,门楣不低,为了她神魂颠倒,连家中的父母妻儿也不要了。
听说他家娘子当时还怀着身孕,真是可怜。
浣碧听得入神,连连问道:后来呢?我心下忽然有些不安,心中隐隐不定,仿佛山雨欲来,胸口气闷得不行。
只隐约觉得,那女子的相貌,虽是惊鸿一瞥,恍惚有两分像安陵容呢。
那车夫见浣碧有听的兴致,更加高兴,说道:听说那位公子的姐妹是宫里的娘娘,知道了生气得了不得,结果一怒之下那公子连爹娘也不要了,妻子儿子不要了,连宫里当娘娘的姐妹也不要了,就出了府搬去和顾姑娘住一起了。
他嘿一声道:美色当前,果然是什么都不要了,可见顾姑娘的厉害。
那位公子得到顾姑娘倾心,也真是艳福不浅。
说着啧啧有声,好似艳羡不已。
话说到这里,浣碧的脸色也有点发白了,声音微微颤抖,然后呢?然后,车夫挠了挠头,道:也没在一起啊。
只晓得那公子后来悔过自新,重又回家去了,又得了皇上的赏识,封了大官呢,也没再去找顾姑娘。
我心口咚咚跳得厉害,舌尖微颤,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那顾姑娘的芳名,是不是叫佳仪?那车夫啪地一拍手,大声道:果然娘子也知道。
玄清听得佳仪二字,心下陡然明白原委,按住我的手臂道:嬛儿!你冷静些。
那车夫不晓得原委,依旧说道:后来那公子家里犯了事,被流放了老远,家破人亡,连那位娘娘也被皇上赶出了宫不要了。
真真是可怜,听说他们家坏事还是和顾姑娘有关联的呢。
对了,那家公子家就姓甄,我可想起来了!我身上发冷,拼命抑制住自己,用力压着玄清按住我手臂的手。
浣碧知道不好,忙对车夫道:我们家娘子不舒服要歇息下,你先走开些。
那车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怕出事,忙哦哦两声走开了。
鬓角有冷汗涔涔渗下来,我缓缓吐出三个字,是佳仪。
浣碧直直盯着我,小姐,咱们去问她,咱们要去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害咱们甄府?为什么!浣碧目中有幽幽的恨意,如一团鬼火在燃烧。
我心口怒火灼烧,那无数悲愤与疑问轰地冲向脑子里,我一下子挣脱玄清,起身就跳出了马车,清,我要去找她!我要问她!我要问她,这么多冤屈,这么多的疑问,关节就在她身上,我怎么能不问,我怎么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能!我不能!因为我是甄家的女儿啊!浣碧紧紧跟着我跑了出来,玄清急追出来,一把牢牢把我扣在他怀里,嬛儿,你不要命了么?你怎么能去问她!我极力挣扎着,玄清的力气极大,那样大,我用力挣扎着根本挣脱不开。
浣碧用力掰着玄清的手臂,哀求道:王爷,奴婢也求求你,放我们家小姐去问,她不能不知道。
这是咱们家的事呀,小姐不能任由我们甄家受这样的不白之冤啊!玄清牢牢扣着我的身体,不管我如何挣扎。
他的眉头用力蹙着,在我耳边喝道:你这样去问,她肯告诉你么?你要知道,她当初能反口,就证明她是皇后的人,只要你去问她,皇后就有一万个法子处置你,再处置你生活已经稍稍安定些的家人!我听着,胸口仿佛陡然被人用力击打了一下,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木木地站着听他说话,他见我安静些,放慢了语气道:你虽然在宫外,却依旧是在险境里,皇后并不想轻易放过了你,所以头两年,太后才会叫芳若姑姑每个月来看你一次,叫你抄了经文让她带回宫去,就怕你有什么意外遭了人家的毒手。
现在皇后虽然放松了些,但一有风吹草动,未必不会要斩草除根。
而在宫里的胧月就是首当其冲。
宫中新人选入,皇后不会再理会你,但是你这样跑去找佳仪,不仅什么都问不出来,只会打草惊蛇,叫皇后再度注意你防范你。
你明白么?我静静听完,双脚忽然觉得酸软,一时站不住,整个人软了下来。
玄清紧紧抱住我,坐在地上,再不说一句。
浣碧怔怔地弯腰坐下来,神色悲伤而哀戚,,嘤嘤抽泣道:小姐,咱们竟然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
我靠在玄清怀中,心中一时转过无数个念头,纷杂凌乱,好不容易定了定心,撇开跑乱了的头发,慢慢道:不错,咱们现在就是什么也不能做。
浣碧,家书传来,爹爹虽然远放川北,地僻寒苦,可是在任上做的甚好,哥哥也在岭南。
虽然地方僻远冷清,可是性命安好,并无不妥。
如果我们……我们现在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只要小小一步,就会害他们连性命也保不住。
浣碧……我凄然摇头,现在,就算佳仪在我们面前,我们说什么,她听得进去么?她肯告诉我们原委么?浣碧摇摇头,木然道:她不肯的。
玄清安慰地拍着我的肩头,道:你别急,咱们慢慢来,总有法子可想的。
想法子?我忽然冷笑了一声,即便佳仪肯说,咱们这位圣明天子肯信么?我转向玄清怀中,呜咽道:当时皇帝就不信,所以才有甄氏一族的一败涂地,若皇帝肯多信三分,若他……甄门也不至于如此。
我用力咽下哽咽凄楚之声,恨恨道:从前我在宫里时他都不信,如今我被贬出宫,当日陷害我的皇后、安陵容和管氏个个在宫中屹立不倒。
我还听说,皇帝对安陵容和管氏宠幸有加,刚刚又有进封。
那么如今的我再说什么,还有什么用么?我把脸埋于双膝之间,当初若有一分可争之处,若不是到了心灰意冷、无力回天的地步,哪怕我再不甘再屈辱也会留在宫中以图后报,也不会让我的胧月尚在襁褓之中就离我而去。
我越说越痛心,心口激荡如潮,澎湃迭起。
玄清心疼不已,再抱紧我一点,轻声道:嬛儿,你往深处想,若现在真被你问到佳仪,她肯为你翻供,皇兄也了解你家冤屈,那么又会怎样?会怎样?我喃喃道:爹爹和哥哥会沉冤得雪,会回朝,会官复原职,甄氏一族依旧会显赫。
我伤心地别转头垂泪,可是嫂嫂和致宁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那么就算皇兄为你父兄雪冤,但是皇后的地位会撼动分毫么?皇后?我又是愤恨又是哀戚。
不错。
玄清的语气冷静而理智,只要有太后在,皇后依旧还会是统摄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
而且即便佳仪翻供,也没有十足把握把矛头指向皇后。
既然皇后平安无事,那么为了不连累自己,安陵容也会平安无事,或者连管氏也不会被牵连。
毕竟你家之事,她们都没有出面做什么。
如果事情当真盘根错节,牵连太大,那么为了稳固朝廷根基,皇兄就算明知有冤,也不会查下去。
玄清的声音有些沉痛和无奈,因为他是皇帝,朝廷才是最重要的,他不会为了一人一事而去做伤害朝廷根本的事。
这件事,你一定要明白。
而你的父兄,即便返还朝廷依旧为官,但强敌环伺,不啻于再入虎口。
若再有变故,他们还经得起几次?经得起几次?我仿佛是自问,回到朝廷,爹爹就又要去和人明争暗斗,爹爹已经老了,没那份心力了。
我无声无息地苦笑出来,无力道:清,若是我父兄可以有个清白,那么他们就要重回官场去无休无止地和人争斗;若是不还他们清白,就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让他们父子远隔南北,与我天伦难聚。
清,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他懂得地摇了摇头,只怕你稍有举动,你父兄的冤屈还未洗刷,你、胧月、你的父兄家人,都已经身遭不测了。
我只觉左右为难、悲苦无尽,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姐,浣碧忽然叫了我一声,望着远处出神道:清河王爷思虑周详,什么都想到了,咱们确实是不该轻举妄动这一步的。
只是……她的目光忽然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冒出炽热的火焰来,王爷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没说。
她骤然把目光逼视向玄清,淡淡道:王爷,难道你劝小不要轻举妄动,却是一点私心也没有的么?玄清听她这样说,缓缓低下头去,道:浣碧……浣碧一袭绿衣,系浅青色的丝绦,迎风翩然如蝶。
她的身姿掩映在萋萋芳草之中,似乎要和这周遭的绿意融在了一起,唯独一张清秀脸庞雪雪白无半分血色,一对瞳孔似望不到底的两潭死水,浣碧虽然是奴婢,可是这件事上十分明白。
王爷这样苦劝小姐,也是怕若甄门脱罪,小姐也会重回后宫,重回您的皇兄身边,那么你和小姐,就真真是被斩断情缘了,是么?我微微苦笑,语气沉沉如秋雨暮霭,浣碧,大周开国多年,你可有听说过出宫修行的妃嫔还能再度重回宫廷的么?你以为人人都是武则天呢,还是个个皇帝都如李治一般长情。
何况皇帝逐我出宫,也并非是被我父兄连累,而是不忿我冒犯先帝后又性非和顺吧。
这也是皇后为什么不再追害我的缘故了。
浣碧幽幽道:话虽如此,但小姐终究是胧月帝姬的生母,若甄门沉冤得雪,皇上或许念及旧情,也会想起小姐,到时即便礼制相关不能接小姐回宫,也会常常来看望小姐吧。
那时这般光景,王爷和小姐还能这样来往自如么?浣碧……我心中一惊,不自觉地去看玄清。
他这样想或许是自私的,然而他这样的自私,也算的有错么?或者到了那一日,我会不会也这样自私呢?玄清垂首片刻,忽然扬起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微笑道:浣碧,你竟这样聪明。
浣碧呆了一呆,方才觉醒过来,嘴角浮起一缕牵强的笑意,欠身道:王爷这样说,是夸赞奴婢呢还是讥讽奴婢。
他缓缓摇头,轻声道:浣碧,你的确知晓我的私心。
可是若没有前头种种缘由,或许你真可以认定我是一个自私的男人。
可是……他淡淡微笑,如拂过这郁郁长草之上的轻风,道:那么换作是你,你愿不愿意你的父兄回到宫廷争斗中去,连下半世的平安都难保;你愿不愿意你的长姊回到一个不珍惜她、不疼爱她、不信任她的男人身边去,再和无数女人争斗不已……浣碧脸色阴晴不定,仿佛是夏日阵雨后的天气,依旧变幻莫定,片刻,抬头道:王爷……玄清拦下她的话,继续道:既然你与他们骨肉同胞、血脉相连,那么,你告诉我,你愿意你的亲人去过那样的日子么?好比你长姊,若在宫中胜利,那么就意味着她一辈子都要和不同的女人争斗残杀;若她输了,可能连葬身之地也没有。
你是她的妹妹,你告诉我,你愿意她去过这样的日子吗?浣碧惊慌不已,连连摇头。
玄清叹了一口气,道:她在宫里过什么样的日子,你陪在身边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你还要她再去受一回苦么?既然你不愿意,那么我把她视为毕生珍爱,我自然是更不愿意的了,你明白么?说着,牢牢握住我的手。
浣碧大为震动,不由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
我心下亦是感动不已,缓缓落下泪来,反手也握住他的手,低头道:可是他们是我的亲生父兄,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分割两地,天伦不得相聚。
他低声道:你别忘了,我虽然是个闲散宗室,却也是个王爷,当今皇帝的手足。
你父兄分居川北岭南,相距千里之遥,若有可能,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调往一处。
只是委屈你些,不能时时得见父兄了。
我低头拭泪道:若能让爹爹老怀有慰,即便我活着时不能再见到他们,又有什么要紧。
浣碧定定看着玄清,道:王爷可以做到吗?玄清神色认真而坚定,看着我道:我答允嬛儿的,一定会做到。
浣碧手指绕着衣上丝绦,沉吟片刻,道:王爷对长姊的心意浣碧看在眼里自然明白。
王爷既然这样说,那么浣碧就代父兄和长姊谢过王爷了。
说罢敛衽为礼,一鞠到底。
再抬起头时,浣碧眼中已莹然有光,轻声道:方才浣碧言语冒失,冒犯王爷了。
他宽容道:没有什么,你也不过是说出我的难言之事罢了。
说着扶我起来,唤了车夫回来,柔声对我道:天色向晚,我们还是先回去要紧。
时值九月,道路两旁稼禾成熟,尽是荠麦沉坠。
偶尔风过,麦浪起伏如黄海生波,汹涌叠嶂如潮起潮落,亦仿佛我心头无尽的心事与哀愁欣慰。
我为免玄清担心,虽然面上不再露忧愁之色,然而马车稍稍一颠簸,无限心事又翻涌了起来。
(1)、(2)、出自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
这几句是写琵琶女年少风光时的歌妓生涯。
66结爱佳仪之事,我与槿汐提起,槿汐蹙眉良久,道:王爷说得对。
不要打草惊蛇为是,现在咱们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只能静待时机。
我闻言静默,与浣碧之间也是默契,再不提起半分。
只是偶尔眼神交会的瞬间,彼此的家门之痛和对仇敌的恨意尖锐如针,也有了更深的一层体贴和释然,甄氏一族没落到此,人人无还击之力,唯有我们姐妹尚在京中,要相互依靠才是。
我于是极力隐忍,因佳仪的出现而重被掀起的沉郁之痛依旧新鲜而血迹淋漓。
我极力忍耐着,把心底的痛和恨隐忍成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血肉,只待来日。
这一年的冬天,就在这样的隐忍和煎熬中到来了。
这一日小雪,玄清策马而来。
禅房中红烛如双如对,明媚如情人含情相睇的剪水双瞳。
桌上一个素白大瓷瓶中插满了盈盈蓬蓬地一大束绿梅,十分清雅。
炕中炭火烧得正旺,屋内又搁了两个大大的火盆,炭火哔啵一声跳,燃出更多的热气,薰得绿梅益发含香吐蕊,清香四溢。
屋外朔风正劲,小雪簌簌,斗室内却是融融洋洋,只觉春暖。
橘红的烛火照在一旁,灯光一跳一跳,漾漾的晕散开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暖光。
照在人的脸上,隐约透着灯光的温暖橙红,亦添了一抹暖洋之色。
我只抱着他的石青色灰鼠皮大羽斗篷,道:方才下马怎么那么不小心,好好的斗篷勾破了一块。
他微微笑,坐在我身边,道:想着有四日没见你了,下马便有些急。
不要紧的,一件斗篷不值什么。
我看他一眼,略有责怪之意,心疼道:雪天山路本就难走,马蹄又容易打滑,何必非要赶着过来,晚几天等雪晴了再来又有什么妨碍。
这回是勾破了衣裳,下回若是跌伤了自己可怎么好呢?我眼圈微微一红:你存心要招我不自在么?他神色不安而疼惜,忙道:我答应你,下回小心就是。
我也不肯伤了自己,若伤了怎么能来看你呢?我忍俊不禁,嗔道:油嘴滑舌的!下回再这样不小心,谁还肯巴巴儿地给你补衣裳。
随便你穿件破衣裳满街逛去。
说着也不理他,只在斗篷的破处缝了一朵小小的六合凤尾云纹,掐断了线头。
他只看着我一针一线缝补完了。
我默默片刻,方抬头问:明日就要走了么?他侧首想想:十二月二十三,已快正月,不能不走了。
左右这新年是不能再京中过了。
那……我依依不舍,一个月就能回来了么?他仔细算了算日子,直直望着我,道:一月之内,我一定回来。
恩,我抱膝而坐,用紫铜剔子轻轻拨了拨烛焰,把它挑亮,缓缓道:一个月,月亮又圆了一回呢。
他的手怜惜地按在我的手上,轻轻道:一个月,亦很短的。
他微微笑,笑容温暖如春,我已经都安排好了,等我这次回来,就可以接你离开这里了。
我心中一喜,脱口而出,真的么?是。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打开,却是洁白芳香的一包粉末,我好奇,似乎是香粉。
他摇头,神情有些神秘,这是温太医配过来的假死药,名叫‘七日失魂散’,以曼佗罗花粉制成,服下之后如死了一般,呼吸全无。
就这样昏迷七日之后,自己就能苏醒。
是温太医亲手配制的么?是。
我亲眼见他调配好,他亦希望你能早早脱离这里。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是他亲手配制的,我就放心了。
我既是感慨又是安慰,他终究还是肯帮我的。
玄清亦是颇为感动:温太医为我们用心良多,的确要好好谢谢他。
我已经安排妥当,只等我此番从滇南回来,一切都可完满解决了。
他揽我入怀,眼中有如璧的光华涌动,嬛儿,咱们终于可以永久在一起了。
灯光映得人的心境温润如白玉华泽,声音亦温柔如春水了:等你回来,等一一事毕,我才能真正安心,再来说这番话吧。
他望着灯光,道:滇南毗邻南诏,从前的摆夷等部族归顺之后都并入滇南数州。
这几年天灾人祸,民心浮动。
况且滇南出玉陕关往北都是赫赫的疆域,滇南一地关系着我大周小半的粮草丝绸,一旦与赫赫交战,是十分要紧的地界。
且那里边民混杂,只怕有赫赫的奸细混了进来打探我大周的消息,因而皇兄很是烦恼。
而我生母出身摆夷,也惟有我能走这一趟,去察看民情,安抚人心。
他看着我,目光恳切,事关社稷,我不得不去。
毕竟摆夷,也是我的母族,我的身体里留着一般半摆夷人的鲜血,我不能不闻不问。
我了解地颔首,轻轻以食指按住他的嘴唇,我明白。
朝中能不偏不倚地处理这件事的,唯有你,也只能是你。
我脉脉望住他的双眼,一月而已,我一定等你。
他微笑,此去滇南,回来时我便往川蜀走,去探望你爹爹,也好让你放心。
我软软嗯了一声,弯下身,拉起他的品蓝色遍底银滚白风毛直身锦袍的袍角,又扯起自己的衣角,郑重其事地结了一个结,徐徐含情道: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
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
(1)结挽得似双手合拢成心,他轻声接口:始知结衣裳,不知结心肠。
坐结亦行结,结尽百年月。
(2)我浅浅笑的温婉,亦有些离别的心酸苦楚,像含了一枚极青的梅子在口中,吐亦吐不出,吞亦吞不下,只得任它酸在口中,酸到心里。
我忍着眼中的泪,躺在他怀抱里,一壁勾着他的袖子,雪白的蚕丝团花隐约在品蓝色的平锦里,似乎白玉堆雪,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他和我一样,都喜欢这样素净的颜色。
他的气息离我这样近,我的世界,欢悦的本只有他。
我低婉道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
自在一起,从未和你这样分离过,一想到哪怕只是分离一度,也很想千回百会的把咱们两个人的衣襟连到一起。
希望人和衣襟的结一样不要分离。
他轻轻吻着我微闭的眼睑,轻柔似若有若无,我只道:从前听江南来的姨娘说,杭州西湖边上有一座桥,名叫‘长桥’。
玄清问:这桥很长么?我微微摇头,其实长桥并不长,之所以叫长桥,是因为当地人总说当年梁山伯和祝英台这对情人在此告别,依依眷恋不舍,所以原本很短的桥也显得特别地长。
我淡淡一笑,手指张开套进他的指缝之中,双手牢牢扣紧,唏嘘道:伤离别之情,古往今来,都是一样。
他急忙捂住我的嘴,笑道:咱们可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一个哭嫁一个吐血早亡,最后只化蝶离开人世,咱们可比他幸运多了。
他一说,我顿觉不祥,忙笑着道:我可是胡说了,拿了他们来混比。
不过也是传说罢了,咱们听听就是。
他一笑对之,也是。
我如今总是多心,听不得薄命之语。
可见一个男子的心肠若被心爱的女子所系,亦是洒脱不起来了。
我仰面望着他,只是笑道:你自洒脱去,清河王风流倜傥,还怕没有曼妙女子前仆后继而来么?他一急,便来呵我的痒,我笑得一壁躲一壁嚷嚷道:这人真经不得说,一说便恼了,这样来欺侮我。
真真是恼羞成怒了。
他一把按住我,瞪我道:我何曾恼了?我笑得止不住,又是害羞,急道:好好说话就是,你成什么样子。
他的衣襟和我的衣襟结在一起,方才起身一绊,两人倒在了一起,他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两人倒在榻上,姿势太过暧昧香艳。
他离我这样近,却不让开,只说:你还胡说不胡说了。
我只得讨饶,道:你先让开,算我胡说就是了。
他看一看衣襟,大笑着指着衣襟上的结道:这可是你自己干的。
见我更是羞恼,他用手指夹一夹我的鼻子,眼中顽皮之意大盛,等下再胡说,一定把你鼻子给拔下来,看你再这样顽皮。
我趁他一松,忙推开他,理了理衣襟,只笑不语,斜斜睨他一眼道:谁要和你顽皮啦?他顺势抱住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指一指衣襟上的结,始知结衣裳,不知结心肠。
如今可知道好处了。
我恨恨看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别过头去,想了想,才缓缓道:你回来时,总要快二月春上了。
我沉吟,陌上花初开,风光何等美妙。
他与我对望一眼,心意俱是了然,想起那一年他来探我我却赏春去了不在,于是他写了一张纸笺,温情无限,却是这样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陌上虽然花开,但请务必急急归来,我心中温柔而伤感,低声道:因为……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他的手掌贴在我的脸颊上,那么烫,仿佛他皮肉与我的皮肉贴合在了一起。
他低声耳语:你在这里,我便归心似箭。
连我的御风也知道要载我千里归来,什么花香也留不住。
我低低应一声,埋首在他怀中。
想到只消他归来,我便能朝朝暮暮与他相守如一,满心满肺便都是清甜的欢悦,像小胡桃刚刚敲破那一瞬间乍然破溢而出的坚果才有的那种稳健的清香,入口都是绵甜。
只觉他应允了我的,我便安心。
窗外天色暗如墨汁化成,小雪下得更大了,扑扑地打着窗纸,沙沙声安静入耳,和着他微微急促的呼吸。
炭火燃得更旺,室内愈发暖洋,春意无边。
也不知是几时了,阿晋低低在外头扣了两下门,我迷迷糊糊地转一个身,倏然想到是来催清起床赶回王府的。
脑中陡地一惊,仿佛凉水湃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悠悠转了转身子,手臂已经牢牢把我拢在怀中,一丝也不松开。
我心中无端地难过了起来,把头靠在他胸口。
门外阿晋略略提高了声音,催促道:王爷,该起来了,还要赶回王府去一趟呢,总不成从这里出发呀。
玄清的眉头在睡梦里微蹙了蹙,我不愿催他,忙假意闭上眼睛,装作还在熟睡。
片刻,只觉得身边安静,玄清一动也不动。
慢慢睁开眼来,却见他已经醒了,只无限情深地看着我。
我一时害羞,低声道:醒了?他微微颔首,低头轻吻我的额头,抱着我的手臂更加用力。
他轻声在我耳边道:还未别离,已觉别离之苦了。
我忍一忍心中的酸楚,轻轻道:先苦后甜,等你回来,清,咱们就可以永永远远在一起,再不分开了。
是不是?他用力点点头,语气坚如磐石:是。
等我回来,我便和你再也不分开了。
我心底的欢喜自酸楚之中开出一朵烂漫明丽的花来,越开越低,几乎要漫到尘埃里去。
可是那样欢喜,连这世间的尘埃灰烬也埋不住的欢喜,那种希望充盈心间的感觉,满满地填满一颗心。
我推一推他的手臂,轻轻道:阿晋在外头要等的急了。
快出去吧,别落下什么话柄。
我的声音低语如呢喃,咱们,不在这一时。
他话语裹在绵密如雨的亲吻里,清凉如小雨,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不晓得,我现在多么厌恶这句话。
过了这些日子,咱们就真正可以朝朝暮暮了。
我用力地抵在他心口,眼泪几乎又要落下来。
他的肩并着我的肩,我郑重道:咱们拉勾。
他笑着刮一刮我的鼻子,低笑道:跟孩子一样。
然而他亦郑重勾住了我的手指,我从不对你食言。
我微笑。
诚然,他从未失言于我。
我的清,他答允我的,从来都做到。
我这样放心。
他起身,原本他的手掌贴在我的手背上,贴了整整一夜,紧贴着的肉身分开的一刹那,忽然有一种什么被生生剥离开身体的感觉。
我的心突然咯地一下,无声无息地似碎裂了什么。
整个人都空落落的虚空起来。
那种他离开时,肌肤与肌肤生生分离的感觉,好像他和我的皮肤,本该就是生长在一起的。
那种亲密脱离后的触感,热热的滚烫,像被烙铁生生地烙过,仿佛他的手心,依然还在我的手背上。
心中的难过,愈加浓重了。
抬头时,却见他已经穿好了贴身的小衣,正望着床前衣架上挂着的衣衫微笑出神。
我看了一眼,亦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昨晚睡前,我与他的外衫分别挂起,却在袍角结了一个牢牢的结。
我轻笑道: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
你这么跟我说,却也还做这样的事。
他转身过来,熹微的晨光下,他清俊的脸庞如天边升起的第一道日光,执过我的手道:已结心肠,再结衣裳,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贪心?我微微羞涩,抱住他的肩,真心愉悦微笑,我总觉得你的贪心,是很好很好的。
我缓缓解开袍角的结,亲手披到他身上,柔声道:穿上吧。
他收拾整齐,再度道:等我回来。
我用力点头,轻轻吻一吻他的嘴唇:我等你。
(1)、(2):出自唐代孟郊《结爱》。
全诗为: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
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
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
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
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67闻琴解佩神仙侣他起身离去,其实我与他相隔长久不见,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然而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安,起身想为他缝一件衣袍,才缝了几针,便扎到了手指。
鲜红的一滴血沁出来,浣碧急急俯过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我含着手指片刻,勉强笑道:不知怎么的,今天心里总毛毛躁躁的。
浣碧笑道:想是王爷要走一个月的缘故。
她的目光清亮,笑意悠悠道:不如小姐去送送王爷吧。
我忙摆手,这怎么行呢?若被人瞧见可就完了。
浣碧凑到我耳边,笑吟吟道:我听阿晋说了,皇上派王爷出去的事并没有张扬,所以也不会有朝廷官员去送。
阿晋跟着王爷两人,是从灞河便上船。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怂恿,小姐可去么?不过是一瞬间心思的转圜,我起身向浣碧道:去拿我的披风来。
小雪初停,路滑难行,我策马再快,赶到时玄清已经上了船。
我不觉懊丧顿足,然而玄清远远已经看见我,清俊容颜上绽放出惊喜的绯色。
遥遥一水间,伫立岸边,目送离去,玄清目光缱绻,只驻留在我身上,仿佛风筝,千里远飞,亦总有一线来牵引。
他远远呼喊:我很快回来。
言毕,他只无限眷恋的微笑。
我晓得他要说的下一句是什么?等我回来。
就如昨日烛下之盟。
他说,等我回来,我们就可永远在一起了。
于是心底无限欢喜起来,仿佛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连绵无尽的欢喜与期待,只要等他回来。
于是一壁地应:我一定等你,等你回来。
我高高地招手,手里的绢子也挥得高高的,杏子黄的绢子,仿若我此刻的心情,虽然离别在即,却因着有永生永世可以期望,亦是那么明媚灿烂。
忽然手一松,江风一卷,绢子远远地飞了出去。
我骤然一怔,眼看那绢子如彩蝶一般翩翩飞了出去,风卷的它一扑一扑,我捉也捉不住,只得眼睁睁看它飞走了,不由心下生出了如许怅惘来。
然而转念一想,也不过是条绢子罢了,有什么可惜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
远远见风帆远去,日落江晖如红河倾倒,漫天殷红无边无际,仿佛要把人吞没一般。
我踮着脚眺望他黑如一点的身影,那姿态像极了一个盼望丈夫远归回来的殷殷妻子。
他远去,心也一点一点寂寥下来,寂寥到了极处。
每一日,每一刻,每一分的牵念与盼望,就是,他能快快回来。
玄清所说的离开,也不过一个月。
月亮圆了又缺,一个月其实也很快就过去的。
只是在我眼里心里,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他才去了三日,在我看来,已如三月一般。
相思之人,是最禁不得远离的吧。
也常常因为远别而寂寞,只是这寂寞因为有他即将会回来的盼望,也是寥落中带着绯红的欢喜与期待的。
于是大雪飞扬、寂寞孤清的日子里,我努力加餐饭,一心一意调养着自己的身体,只盼他回来时,不要心疼的说一句,你瘦了。
京都郊外的冬日大雪纷飞,无边的雪野连着连绵群山起伏,大千世界一片纯白,簌簌雪花晶莹剔透飞舞在空中,宛如泪花冰霜。
而滇南,或许还是四季如春的时候吧。
而这样冰天雪地的世界,亦是我对他无声蔓延的想念。
闲来抚琴弄曲,以长相思的泠泠七弦来寄托我的相思。
槿汐日夕相伴在侧,偶尔在听琴时往香炉中添入一小块香片,便有清香轻缓地逸出。
如斯安宁的时光,槿汐轻声道:所谓神仙眷侣,奴婢此生只见过两对,除了现在的王爷和娘子,只有当年的皇上和纯元皇后。
我愉悦微笑,明知我和清两情相悦,偏偏口中还要问一句:槿汐你眼里,什么样子才当得起神仙眷侣这四个字?她道:娘子从前和皇上,绝对当不起神仙眷侣这四个字。
我垂下眼睑,神色便有些萧索,道:这个自然。
若论容貌气度,皇上和娘子自然也算登对。
当然王爷与娘子也是一对璧人。
所谓神仙眷侣,外貌自然要郎才女貌,相益得彰,不能是无盐配周郎、小乔嫁武大。
然而仅仅形貌匹配是远远称不上神仙眷侣的。
槿汐娓娓道:娘子知道是什么缘故么?奴婢旁观者清,娘子对皇上,虽有真心,却更多算计;皇上对娘子,也不能说是无情,但那情是虚的很了,若非这样,娘子也不会到今日这步田地。
何况娘子和皇上之间,尊卑太明。
不似与六王,坦然相对、真心相待,无尊卑之分,无猜疑芥蒂,是彼此都用上了全副心思的,情趣心志也都是相投,这才算是神仙眷侣啊。
她这样贸然提起玄凌和我的过往,我心中微微一震,却是释然了,侧头微笑:槿汐也爱慕过男子么?说得这样头头是道。
槿汐脸上一红道:娘子取笑,奴婢一直在宫中服侍,轻易见不到男子,现下也三十五岁了,哪里来爱慕之说?这些话,不过是奴婢在宫中住久了,一些所闻所想罢了。
我以手按住琴弦,问:当年皇上和纯元皇后也想我和清郎现在一般好么?槿汐道:皇上那时还年轻,纯元皇后……她是很好很好的人。
我有些不信,笑着疑问:可是她妹妹……槿汐用力摆首,道:纯元皇后和如今的皇后绝不是同样的人。
纯元皇后,是我在宫中最大的隐痛。
我从未见过她,对于她的一切也不过是坊间宫中听到的些许传闻。
然而这个人,我宫中的四年,全是做了她的影子啊。
我按捺住心底的起伏,轻轻道:纯元皇后,究竟是怎样的人?我陷入如丝纷杂的思绪之中,槿汐你说她帮过你,太后对她念念不忘,皇上为她做了一辈子的痴心冷心人,端妃的琵琶这样好也只得她的几分真传,而《惊鸿舞》亦是得她改编才流传天下,幼时听闻纯元皇后作《惊鸿舞》颠倒众生,观者莫不叹然。
时人又称之‘嫕有妇德,美暎椒房’。
我越说越是心惊,这世间竟有如此曼妙美好的女子么?槿汐,她到底是怎样的人?槿汐微微出神,似乎有些惆怅道:从前在宫里,是断断不许私下议论纯元皇后的,连皇后也讳莫如深,以致除了先入宫的端妃、陆顺仪和李修容外,已无人知晓纯元皇后之事了。
其实奴婢与纯元皇后的机缘,统共也不过三两次。
只觉得整个宫里,没有比纯元皇后更善良没有机心的人了。
我淡淡一笑,你曾经说我是带刺蔷薇,纯元皇后则是水中百合。
槿汐垂首而立,道:纯元皇后恰似养在深闺不知愁苦的百合,更是凌波水仙,沾染不得一点世俗尘灰。
用太后的一句话说,若做帝姬就是一辈子的享福尊贵。
我心中暗想,如此女子该是何等容貌风姿呢,如水仙、如百合,大约是如姑射仙子一般的吧。
槿汐顿一顿,所以她永远不适合做皇后,也不习惯做皇后。
我微微冷笑,却也佩服:说到做皇后,没有比现在的那位皇后娘娘更胜任的了。
槿汐道:不错。
奴婢在宫中服侍娘子时常常劝娘子要狠心有决断,就是因为如此。
纯元皇后固然善良,可因此也不得善终。
她淡淡道:当然,这是从前的话了。
槿汐望着我,真心道:娘子有今日,也算脱离苦海了。
来日王爷能让娘子脱离这佛海无边长久在一起,奴婢也没有遗憾了。
我微微颔首,想着有那一日,心中也是欢悦憧憬,道:果然有那一日,我也是如愿了。
槿汐满面含笑,道:那一天便要快了吧,到时娘子可别不要奴婢和浣碧姑娘啊。
我微笑,咱们三人同甘共苦,总是要在一起的。
槿汐神色欢喜,若真有长久服侍娘子和王爷那一日,也是奴婢的福气了呢。
说罢又掰着指头,还有二十日,王爷就要回来了呢。
手中的长相思是最初坚持的梦想,而玄清的长相守,是梦想的最终。
回首漫漫长路而来,即将走到梦想的最终,心中起伏难定。
唯觉和玄清在一起的日子,是一生来最幸福快乐的日子,如此想着,手下的长相思琴弦被我泠泠拨起,曲意婉转。
68挽断罗衣留不住(上)新年,就这样过去了。
盘指算来,离他回来的日子只有五六天了。
这样想着,心里也是欢喜而雀跃的。
这一日见大雪融化,日色明丽,去安栖观看望了舒贵太妃回来,正坐着喝茶,听得外头有尖声尖气的声音禀报:莫愁师太,有宫中贵人到访。
我与浣碧相顾愕然,愣愣片刻,才想起来莫愁师太便是我。
而宫中人,会是谁呢?芳若是从来没有这样的排场的。
不过一个恍惚,却见一个盛装丽人扶着侍女的手翩然而进,那丽人披着莲青锦上添花金线掐丝的鹤氅,风毛蓬盛,一时看不清什么样子,而身边搀扶的侍女,竟是采月和白苓。
我心头大喜,几乎还不敢相信会是眉庄,却听得采月道:惠贵嫔来了。
莲青锦上添花金线掐丝的鹤氅兜头解下,露出眉庄雪白姣好的面容来。
眉庄比从前略略丰腴了一些,梳着如意高寰髻,其间缀着几点零星的精致的六叶宫花,横簪一支金厢倒垂莲花步摇,珍珠与翡翠的璎珞交缠坠下,看上去简洁而不失大方。
一身的品月色直领锦衣,织进银丝金线的鸟衔瑞花旋云纹;配以碧色缎织暗花攒心菊长裙,每一瓣菊花都勾了细瞧的星星点点白边,加一件青缎子珍珠扣对襟旋裳。
虽是寻常服色,却益发衬得她高贵雅致,气度翩然。
我喜不自禁,眼中一酸,身子却盈盈拜下去,口中道:贵嫔娘娘金安。
话还未说完,眉庄的手已经一把牢牢扶住我,眼中落下泪来,嬛儿,是我不好,到如今才来看你。
她的话甫一出口,我的泪水亦情不自禁落了下来,相对无言,只细细打量着彼此的身形容貌,是否别来无恙。
眉庄见我亦是哭,忙拭了泪道:咱们姐妹多少年才难得见这一次,只一味地哭做什么?又拿了绢子来拭我的眼泪。
眉庄环顾我的居所,蹙眉向跟着进来的住持静岸道:好端端的做什么叫本宫的妹妹住这么偏僻的地方,本宫从甘露寺过来即便坐轿也要一炷香的功夫,甘露寺就这样照顾出宫修行的娘子的么?眉庄的口气并不严厉,然而不怒自威,又有一重贵嫔的身份压着,静岸尚未说话,她身边静白的额头上已经冷汗涔涔流下。
我乍然见了眉庄已经喜不自胜,懒得为静白这些人扫兴,也不忍住持为难,只道:我前些日子病了,才挪到这里来养病的,并不干住持的事。
静岸默然道:莫愁慈悲了。
静白连连道:是是是,是莫愁病了才叫挪出来的。
眉庄眉头微拧,然而并没有说什么,只道:你们且出去候着吧,本宫与莫愁有些体己话要说。
众人正要退出,眉庄又道:旁人就罢了,静白师太身体强壮,就为本宫扫去回宫必经山路上的残雪吧。
采月抿嘴儿笑道:为表诚意,对贵嫔娘娘的这点孝心,请师太独力完成吧。
静白面色发白,此时虽说大雪消融,然而山路上积雪残冰还不少,眉庄回宫必经的山路又远,要她一人去扫,的确是件难事了。
我见静白一行人出去,笑着向眉庄道:何苦这样难她?眉庄不答,只拉着我的手坐下,道:你在甘露寺里可受尽了委屈罢?我摇头,并没有。
你便是太好性儿了,还这样瞒着我。
打量着我都不知道么,你是从宫里被废黜了送出来的,这世上的人哪有不是跟红顶白、拜高踩低的,即便是佛寺我也不信能免俗,何况甘露寺又是皇家的佛寺。
眉庄冷笑一声,道:你不知道,方才我要来看你,那个叫静白的姑子推三阻四、百般劝阻,一说天冷,又说路滑。
我见了你才说几句话她就心虚成那样,可见是平日欺负了你不少。
我便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当你的面发落了她,一则叫她有个教训,二则也不会以为是你挑唆了我更为难你。
我心下温暖,道:难为你这样细心,为我打算。
我仔细端详她,见她气色尚好,不由欣慰道:如今出落得越发好了。
眉庄看不够我似的,上下打量着,忽而落下泪来,道:还好还好,我以为你吃足了苦头,又听住持说你大病了一场挪出了甘露寺,一路上过来心慌得不得了。
如今眼见你气色既佳,形容更见标致,我也能放心些。
我留意她的装束,果然服彩鲜明,愈加欢喜道:听说你晋了贵嫔,我可为你欢喜了好多天。
眉庄蹙一蹙眉,唇角轻扬,却含了一点厌弃之色,道:贵嫔又如何?若没有当年禁足冤屈之事,我或许还会欢天喜地。
如今,这贵嫔一位于我,和位份低位的常在、采女又有何区别?我未必肯放在心上!眉庄原本绮年玉貌,脾性温和,心气又高,如今性子冷淡至此,于人于事更见淡漠,不禁叫人扼腕。
我想起一事,愈加难过,问道:即便你不在意贵嫔之份,又何必一个人搬去棠梨宫住?眉庄似笑非笑,只摸着手腕上了一串玛瑙镯子,轻轻道:你的消息倒也灵通。
她眉目间有淡如烟雾的厌倦,道:棠梨宫是你住过的地方,他是不会再踏足,更不会叫住在棠梨宫的我去侍寝,于我,这是一件好事。
眉庄目光轻轻划过我的脸庞,轻声道:你一走,我在宫里连个知心相惜的人都没有,敬妃虽好,到底也是外人。
不如就让我守着你住过的屋子住下去吧,也好有点念想。
我唏嘘道:你何苦如此呢?眉庄抚一抚脸颊,道:很苦么?我并不觉得。
你走之后,皇上也召过我两次侍寝,然而对着他,我只觉得烦腻。
我这样清清净净的身子,何必要交给他这样一个薄情之人。
我只要想一想,就觉得烦腻,连我自己也讨厌了起来。
所以,保留着嫔妃的名位与敬妃一同照顾胧月,为你伺机谋求而不为他侍寝,于我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眉庄的笑意凉薄如浮光,近些年新人辈出,皇上也顾不上我,只对我待之以礼。
不过也好,有了贵嫔的位份,有些事上到底能得力些。
眉庄的目光落在我的衣饰上,忽然住口不言。
自为玄清重新妆饰之后,因凌云峰的禅房并无什么人往来,因此也并不常穿着佛衣。
今日身上只穿一件家常的浅蓝的缂丝衣裙,松松挽一个螺髻,只簪了一枚珍珠。
眉庄奇道:你不是落饰出家了么?怎么还这样打扮?我心中略略不安,然而其中情由又怎能对眉庄出口,于是笑着掩饰道:下着雪衣裳换不过来了,才取出从前的衣衫先穿着。
我想一想道:皇帝要我落饰出家,我又何必事事听他的话。
正巧浣碧斟了茶上来,听我与眉庄说话,一壁且悲且喜着容色引开了话头:惠主子不晓得,我们小姐也是牵挂您的紧,往常每每芳若姑姑来看望,小姐除了问候帝姬,便只问主子好不好?采月抹着泪道:我们小姐何尝不是,为了娘子出宫一事想尽了办法去求皇上、求太后,到底也是不中用,还惹恼了皇上。
要不然这些年下来早进了贵嫔了。
我心中隐隐发酸,道:我离宫之前千叮万嘱,要你千万要留意安陵容与皇后,也要小心管氏,勿要为我使意气,安心保重自己要紧。
你怎么还是不听,为我惹恼了皇帝呢?眉庄脸色微微发青,似一块剔透的青玉,道:若不是为着你叮嘱我要一意按捺性子,我恐怕早要发作了。
只是我再隐忍,再不愿去求皇上,为了你我也要去求上一求。
你禁足棠梨宫的日子我帮不上,你被废黜出宫我也帮不上你,可我总能为你求一些名分,让你不要在甘露寺受人欺凌。
毕竟有没有名位而出家,是差了许多的。
眉庄目中冷光一闪,犀利道:可惜君心无常,他不仅不肯看在胧月的面上恢复你的名位,也不顾他从前欠我的情分,我几番求情,差点又把我禁足起来。
我总以为他待我薄情,当年那样宠你总与你有些情分,不料却凉薄至此!我微咬下唇,静了一静道:他的薄情你我皆知,又何必再提?眉庄微微一笑,如春生花露,然而她眼中却一分笑意也无,那种清冷之光,如她小指上戴着的金壳镶珐琅护甲的尖端,纵然金光闪烁,只叫人觉得冷。
不错,确实无须再提这种负心薄幸之人。
眉庄这般为我,奋不顾身,我心中感动不已,柔声道:芳若姑姑能常常来瞧我,也是因为你求太后的缘故。
你这般尽心尽力地为我……眉庄摆一摆手,道:若换做今日受苦的是我,你也一定这般为我的。
我听了你的劝,这些年收敛锋芒,不叫皇后她们注意,只一心侍奉太后、与敬妃照顾胧月。
只为找一个时机可以一举帮你洗雪沉冤,奈何她们的马脚当真不好找,我留心多年也抓不住把柄。
眉庄眉心一跳,忽而浅浅微笑,只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我无所作为。
她浅浅而笑,珠玉玲珑下的容色更见清丽,完好地掩藏住笑容后的机锋。
我的手指在桌子上无心地画着圈儿,木质温润平实的触觉让人安心,我徐徐道:如今后宫中可有与皇后一党分庭抗礼之人?眉庄摸着衣襟上柔软的风毛,淡淡道:世上有几个慕容华妃呢?敢与皇后分庭抗礼。
皇后执掌后宫,端、敬二妃协理六宫之权形同虚设,只能安心抚育各自的帝姬,谋求平安度日。
我漫不经心道:那么晋康翁主家的昌贵嫔呢?你是说胡蕴蓉?她的来头倒是不小?晋康翁主的女儿,舞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家世显赫仅次于皇后,又生下了和睦帝姬,连皇上对她也是格外另眼相看。
虽然入宫时位份低了点,如今也是贵嫔了。
眉庄微微沉吟,我瞧着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如今三妃之位尚缺其一,她一心一意只盯着妃位。
若是生下了儿子,只怕皇后的宝座她也垂涎不已。
我饮一口茶水,道:只是眼下她生不出来吧?眉庄挑一挑眉毛,语气幽幽微微,所以她只能干着急,什么法子也没有。
眉庄端起白瓷缠枝的茶盏,慢慢啜了一口,道:我倒盼着她能生下个儿子来和皇后斗上一斗,只可惜她再也生不出来了。
我扬一扬眉毛,漫不经心道:温实初和你说了?说了,只是都瞒着胡蕴蓉,我也不许温实初和旁人说,一是怕胡蕴蓉脾气闹上来失了方寸,二是怕她失了斗志,连要借一借她的力也不成了。
眉庄的心思日渐沉稳,我不由赞道:很好,你势单力薄,谨慎些是不错的。
眉庄优雅的敛一敛手,轻声道:自从傅如吟死后,皇后的日子倒愈发安耽无忧了。
傅如吟?我目光微微一挑,存了几分疑问。
不知芳若有没有对你说起,便是上一次选秀入宫得尽宠爱的傅婕妤。
又因为五石散一事被太后赐死了,一门俱被牵累的傅如吟。
眉庄的眸色如幽暗四溅的火花,其实选秀那日一见,大家都以为傅如吟必定是选不中的。
她幽幽唏嘘道:因为她长得实在和你太相像了,虽说不上一模一样,但那脸庞轮廓一看见就叫人想到是你。
皇上这些年那么气你,连敬妃偶尔提了一提就遭了训斥。
如今来了一个和你相像的,皇后当下连脸色都变了。
可是她偏偏被选上了,还得尽宠爱。
我嘴角微动,浮出一缕若有似无的冷笑。
眉庄没见过纯元皇后的,而宫中皇后又讳莫如深,她自然不知道傅如吟的中选不是因为长得像我,而是像另一个与我神似的叫玄凌念念不忘的女人。
不错。
当时人人都以为皇上还在生你的气,傅如吟必定不会选上。
唯有端妃说了一句‘此女必然以高位入选’。
眉庄目光微微一转,精光微闪,她在那届入选的秀女中位份最高,入宫当日即被召幸,虽然不及你当年的椒房之宠,可是皇上自得了她,日夕陪伴,一年之内连升数级,又要晋封贵嫔,几乎连最得宠的胡蕴蓉和安陵容都忘在了脑后,若不是朝臣力谏,只怕连朝政都要疏忽了。
于是便有了五石散之事?是。
其实即便没有五石散之事,她得宠至此,六宫怨愤,只怕也是活不长的。
眉庄的护甲有意无意划过木质的桌面,留下浅浅的几道抓痕,太后的意思只有一个字,死。
我低眉敛神,深深呼吸,太后最看不得专宠了。
我定一定神,皇上若真疼惜她,就不该这样宠她,触及太后最不能触碰的东西。
眉庄轻哼一声,不屑道:太后赐死她之后,皇上连一句叹息也没有,仿佛从来没有宠过这个女人。
她停一停,深深困惑道:其实我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宠幸她。
明明皇上是在怪责你,却宠一个和你相像的女子。
而她死了之后又丝毫不怜惜。
玄凌怎么会怜惜呢?傅如吟有的只是与纯元皇后相似的容貌而已。
即便她拥有再多的才华或者智慧,在玄凌眼中,也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眉庄又道:傅如吟其实除了空有美貌之外什么也不会,当真是个空心美人,可是她越得宠,皇后便越是怏怏不乐。
我虽然不能帮你扳倒皇后,可是要她伤心难过现成就有一个傅如吟。
我意味深长的微笑,指甲叩在茶钟盖子上叮当轻响,你多半是怂恿了傅如吟去争宠了。
眉庄妙目微睁,蕴了一缕同样意味深长的微笑,不错。
我不过略施小计而已,她便更加得宠了。
安陵容和管氏风光许久,终于有一个人可以让她们尝尝被冷落的滋味了。
我浅浅笑,随意取过一枝绿梅花轻嗅,我原本以为她长得有几分像我,你会对她格外怜惜。
眉庄骇笑,起初确是如此。
只是她如何能与你相比,你在宫外稍稍用些心思都能帮胧月稳固恩宠,她不过是空有美貌和好胜之心而已。
眉庄忽然止了笑意,怅然道:只是这位空心美人被赐死之后,宫中再无人能轻易动摇皇后一党的地位了。
真是可惜。
我爱惜地抚一抚她的手,其实你不必为我费心这样多,你的日子还长着呢,顾好自己要紧。
69挽断罗衣留不住(中)今日得以重见眉庄,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情,几乎是欢喜极了。
然而欢喜之中更是有难言的酸楚。
一别四年,终于能彼此见上一面,然而玄清回来,等他回来我服下七日失魂散,便要离开甘露寺,离开凌云峰,从此隐姓埋名生活,再也见不到眉庄了。
想到此处,心下漫漫散出一股生冷的离愁,如这屋外的寒气一般,渐渐迫到脸上,迫出两行清泪来。
眉庄心疼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又哭起来。
我含泪道:你总是这样为我……眉庄忙不迭地为我拭去眼泪,放柔了声气道:这有什么。
你我本来就是和姐妹一样。
你的胧月,我便也当作自己女儿一般。
她的笑容更盛,你没有见过胧月,不晓得她有多可爱。
若没有她,我在宫里的日子当真是度日如年了。
我如何不曾见过胧月呢?每隔两月,玄清便会为我送来胧月的画像,她长高了多少,胖了还是瘦了,我都一清二楚。
然而这话当着眉庄是不能说的,于是只笑,有你和敬妃的悉心照拂,我总是放心的。
我缓和下心神,方才想起一事,便问道:出宫不易,你今日怎么能出来的?且还在正月里。
眉庄的神色骤然复杂而不分明,阴翳得如下雪前沉沉欲坠的天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还记得瑞嫔么?我一怔,过往的记忆分明在脑海中划过。
瑞嫔洛氏,那个如流星样灿烂又刚烈的女子,那个会说若堕尘埃,宁可枝头抱残而死,眼神澄静无波的女子。
终究一语成谶,一索自缢表明清白。
眉庄道:瑞嫔是自缢而死的。
宫嫔自戕本就有罪,又加上安陵容一意挑拨,坐实她挟君的罪名,所以她死后梓宫一直停放在延年殿,连送入妃陵安葬的资格也没有。
这么些年了,因为皇上皇后都没有开口,所以谁也不理会,就一直停在延年殿里。
到了正月初的时候昌贵嫔的和睦帝姬突然高热不止,虽然看了太医,可通明殿的法师说是有妃嫔亡灵未得超度所致,算来算去只有瑞嫔一个,因为是死后获罪的,所以不能在通明殿超度,只得把灵柩送来了甘露寺。
我道:这事在正月里办终究不吉利,怎么交给了你?通明殿的法师说要长久没有被皇上召幸的女子身心清静才能办这样的差使——当然不止我一个,只是其他的妃嫔嫌晦气不肯,才轮到我来的。
瑞嫔是个可怜人,也想着可以来看看你。
我淡淡哦了一声,忽然隐隐觉得不对,然而哪里不对,却是说不上来。
我怔怔支颐思索,忽然瞥见眉庄眼角微红,仿佛欲言又止。
眉庄如今心性见冷,性子又一向刚硬,并不是会轻易落泪的人。
况且……她一向在生死之事上检点,平日决不会沾染奉送亡灵超度这种事。
我心下忽然起疑,眉庄,你当真是只为了送瑞嫔的灵柩来甘露寺超度顺道来看我么?眉庄慢慢沉静下笑容,对着窗外幽幽叹了一口气。
彼时大雪消融,山上天寒,犹有未化的残雪零碎散落在路边石上,积得久了,那雪色也微微发乌,沾染了无数尘埃,犹觉不堪入目,初时的洁净雪白半分也不在了。
她的目光倏然沉静到底,恍若幽深古井。
她牢牢盯着我,一字一字道:既然你察觉了,我也不能再瞒你,这次出来见你我是煞费苦心。
我和睦帝姬下了点发热的药,又买通通明殿的法师说起瑞嫔梓宫要超度一事还要长久不得宠幸的妃嫔护送到甘露寺,才能想法子见你一面。
我的心口沉沉的发烫,喉头微微发痛,愈加觉得不安,盯着她道:你这样费尽心机,一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是不是胧月病了?!还是,皇后对她下手了是不是?!我不敢再往下想,胧月,我的胧月——不!我的身子微微发颤,眉庄一把按住我,迫视着我的眼眸,不是胧月,她很好,什么事也没有。
我骤然松下一口气,还好不是胧月。
眉庄的神情忧虑而焦急,她银牙微咬,闭眼道:是你的兄长,甄珩——他疯了!我怔怔呆住,几乎不敢相信。
我的哥哥,我英气逼人的哥哥,他怎么会疯了?怎么会?!他只是流放岭南而已,玄清一直派人照拂他,怎么会呢?!我心口剧烈地跳动着,下意识地咬着嘴唇,生疼生疼的。
那么疼,不是在做梦,眉庄也不会和我开这样的玩笑。
眼泪滚烫地流下来,那温度几乎灼伤了我。
我怔怔地呢喃,不会——绝不会——哥哥好好的怎么会疯呢!眉庄深沉道:的确不会。
你哥哥虽然被流放,但身子一直好好的。
清河王同情你哥哥,暗中派人照拂,这事我与敬妃也知道。
但就在清河王奉旨去滇南后十来日,清河王府安在岭南照拂你哥哥的人传来的消息——你哥哥晓得了你嫂嫂薛氏和你侄子的死讯,一时承受不住打击吐了血,醒来就神智失常了。
这本该是报到清河王府的消息,清河王不在,他们也拿不定主意,只好来禀报敬妃,敬妃连忙告诉了我。
我静静的听着,身子一动也不能动,热泪酥酥的痒痒的爬过脸颊,像有无数只蜈蚣锋利的爪子森森划过。
眉庄道:我自己也犹豫了两天该不该告诉你,你在甘露寺里清修,这些事你知道了只会伤心。
可是担心你的安危我不得不说。
我本可以让温实初转告你,可是他一遇到你的事情就心肠软,拿不定主意也不会忍心告诉你,我就索性连他也不说。
我也可以告诉芳若转告,可是我不放心。
现在宫里,除了我自己我谁都不放心,这样天大的事只能我自己来告诉你。
眉庄的护甲掐在我肩膀上,锐利的一点刺痛,一点点延展开去,我惊觉起来,哥哥怎么会知道嫂嫂和致宁的死讯,不是一直瞒得好好的么?怎么会突然知道了!眉庄容色深沉,压低声音道:问题便出在这里,明明是瞒得纹丝不漏,怎么清河王前脚去了滇南,后脚岭南那边就走漏了消息?我心思电转,刹那分明,恨道:她们是有备而来的!一定是宫里的人,知道六王去了滇南,便有了可乘之机把嫂嫂和致宁的死讯露给了哥哥!不错。
眉庄沉吟片刻,我只怕是皇后那边动得手脚,出了她们,要么是管氏在外头的人。
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们竟还这样穷追不舍。
我身上一阵阵发冷,嘶哑了声音,沉沉道:更叫人费解的是,为什么哥哥刚流放去岭南时没有走漏消息,偏偏到了今朝还有人穷追不舍。
其中种种,加之去年秋游时见到顾佳仪,种种不解与哀痛,我脑中一时纷乱如麻,纠结一团,几乎无法想的明白。
眉庄用力把我按着坐下,目光雪亮如刀,刀刀分明,如今不是痛哭流涕的时候。
第一要紧的事就是你兄长已经被人暗算,焉知下一个她们要对付的不是你?你虽然在修行中,已远离宫廷,还是要早作打算,也是我为什么想尽办法出来见你的缘故。
二是想法子把你兄长从岭南接回来医治,悉心调理或许还治的好。
你与清河王不太往来想是不熟,这事我会想办法和敬妃告诉清河王,等他回来即刻就可以做打算,偷偷接你哥哥回京医治。
我勉力镇定心神,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角,眉庄,你说的对。
死者已逝,要紧的是为活人做打算。
为哥哥医治的事我也会尽力想办法。
眉庄意欲再说些什么,外头白苓进来道:回禀娘娘,时辰到了,咱们得赶在天黑前回宫去的。
该启仪驾了。
眉庄点一点头,本宫晓得。
你让轿子先准备着吧。
本宫与莫愁师太再说两句。
白苓欠身道:是。
娘娘别误了时辰就好。
说罢恭敬退去。
眉庄握住我的手臂,容色沉静,道:我要走了,你只记住我一句话,好好保全自己。
这才是最要紧的。
我用力点一点头,热泪不止,我晓得。
若我连自己也保全不了,更不用说去为别人打算。
我一定好好的。
眉庄动容道:你兄长的事既已发生,那么再伤心也无用了。
总之咱们回一齐想法子。
我点头,含泪道:宫中险恶,你自己也要小心才是。
再相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眉庄闻言伤感不已,微微转过脸去,只要彼此安康,见面不见面又有什么要紧呢。
采月为眉庄披上鹤氅,又唤了白苓进来,一左一右搀扶了眉庄出去。
眉庄频频回首不已,终究礼制所限,再不能多说一句,上了轿去了。
眉庄的暖轿迤逦而去。
我极目远远望去,群山隐隐深翠,零星有残雪覆盖,逶迤迭翠之上似有数道裂痕,叫人不忍卒睹。
我沉痛转首,我甄家的苦难便这般无穷无尽么?70挽断罗衣留不住(下)因了哥哥一事,我盼玄清归来的心思更加急切。
浣碧与我相对之时亦是垂泪不止,焦急万分,只盘算着如何把哥哥悄悄接回京都医治。
然而度日如年,苦心期盼,一月过去,玄清却依旧迟迟未有归期。
不仅没有归期,并且连一点音讯也无,清河王府不晓得他何时归来,清凉台也不晓得他何时归来,连舒贵太妃亦不晓得,仿佛断了线的风筝,全然失去了消息。
十天过去,十五天过去。
我心中焦灼不堪,舒贵太妃安慰我道:滇南路远迢迢,远隔数千里,而且体察民情这种事最是细致不过,怕是路上耽误了时间也是有的。
我担心着哥哥的病情,他又孤身在岭南,不免心中焦苦,沸沸如煎,仿佛吞了一大口黄莲汁在口中,沤得心肺五脏都是苦的。
我依在舒贵太妃膝下,太妃抚着我的脖子,柔声劝慰道:嬛儿,你别急。
等清儿回来,接你离了这里,再把你哥哥接到京中好好医治,虽说神志混乱是难症,但也不是治不好的。
京中杏林圣手不少,顶多花上两三年总能治好的。
你别忧心太过了。
太妃的语气轻柔而疼惜,轻声道:等清儿回来就好了,什么都好了。
太妃的道袍上有檀香冷冽而甜苦的气味,柔软的质地紧紧贴着我的面颊。
已经是二月里了。
天气渐渐回暖,万物复苏,新草吐露嫩芽,鹅黄浅绿的一星一星,夹杂着遍地开如星辰的二月蓝,一小朵一小朵的蓝花,春暖的气息就这般逼近了。
我如何能不忧心如焚呢?若玄清再不回来……我脸上微微一红,胸腹中窒闷的恶心再度袭来,我抵挡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终于忍不住别过头跑了出去。
干呕虽过,头脑中的晕眩却没有减轻。
舒贵太妃急急奔出来拍着我的背,急切道:怎么了?可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了么?我看了太妃一眼,旋即低下头去,珊瑚色的红晕涨溢满了玉色双颊。
舒贵太妃略略思索,惊喜道:难道你……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羞涩低首,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袖口的风毛,声如蚊讷,他走的那时候……已经一个多月了。
太妃喜不自胜,好好好!眼见我就要做祖母了。
太妃握着我的手道:嬛儿,我可盼了多少年了!太妃眼眶微润,好孩子,只是委屈你了,要无名无分的跟着清儿。
我微微低首,下颌抵在粉蓝色的衣襟上,衣襟上疏疏的绣了一枝玉兰花纹,细密的针脚带来的触觉叫人妥帖。
我轻声道:我心里看重的并不是名分。
太妃眼角有一点柔亮的光泽,动容道:好孩子,你这点性子最像我。
这世间,终究是一个情字比虚名富贵都要紧的。
我低声呢喃,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太妃拉着我一并坐下,又叫积云垫了个鹅毛软垫在身下,推心置腹道:嬛儿,我不晓得清儿对你承诺过什么。
只是我这个儿子我最晓得,他若一心喜欢一个人,就会一心一意待她,哪怕你没有名分,他也不会再娶。
对着外头,就让他去做一个孤零零的清河王好了。
只要你们能长长久久在一起,别这样暗中偷偷摸摸的,你不拘是住王府或是清凉台都好。
做人呢,总是里子最重要。
这样的未来,或许是可以期盼的吧。
第一个孩子没能生下来,胧月我不能亲手抚育。
而现在我腹中的孩子,我和清的孩子,我可以亲自陪着他一起长大了,感受一个母亲真正的喜悦和幸福。
我心中无不和软,依依道:清对我如何,我对清如何,太妃都看得明白。
我不负他,他也不会负我的。
我含羞道:若清回来,太妃先别告诉他。
太妃明朗的笑意如春风拂面,道:这个自然,你们小夫妻自己说就好。
我只等着抱孙子呢。
我伸手抚着还不显山露水的小腹,心里翻涌出蜜甜的期望,只要清回来,只等清回来。
时光在等待里缓缓地流淌过去,浣碧凝望我的眼神有偶尔的凝滞,仿佛被天空牵扯住的一带流岚,凝视在我的小腹上。
她的心结,我未尝不明白。
我招手让她过来,握住她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语声温软:你听,里面是你的小外甥。
浣碧,玉姚和玉娆都不在,余生恐怕只有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了。
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今后咱们一同抚养他好不好?我的语气是诚挚而恳切的,带着长姊对妹妹的怜惜和疼爱。
浣碧眼中泪光莹然,如一枝负雨梨花,且疑且喜道:果真么?她放在我小腹上的手微微有些战栗,然而无尽喜悦,长姊与王爷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是。
我郑重允诺,浣碧。
有些事已成定局无法改变,有任何改变也只会伤人伤己。
但是我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
浣碧低头微微恻然,如清露含愁,我晓得的。
命里没有的事终究不能强求。
我揽住她的双肩,低低而放心地叹了一口气。
山风化去了寒气,吹暖了融融绿色。
然而这样殷切的等待中,等来的却是温实初的一袭身影。
他来那日庭院中芳菲初绽,院子里的老桃树绽出了第一朵桃花。
槿汐正抱怨道:这天气真是怪了,明明还在二月里,山里天气又格外冷些,竟然那么开了桃花。
那朵桃花孤零零开放在枝头,俏生生颤巍巍的,迎风立在枝头。
那花瓣的颜色红而单薄,远远看起来竟有一点妖异的浓艳。
温实初拿了几副安胎宁神的药来,道:这药是我新为你开的。
你先吃着吧。
他看一看我眼下一抹黛色的乌青,不免心疼道:这两日夜里都没睡好么?不是叮嘱你要定时吃安胎药了么?浣碧隐隐含忧道:王爷说了去一个月便回来的,可是现在一走已经五十日了,还是半点归来的消息也没有。
小姐难免焦急,昨晚又做噩梦了,可不是又没睡好。
我的手指拂过绵软厚实的雪白窗纸,淡淡微笑若风中轻扬的梨花,道:噩梦是不当真的,浣碧,他一定很快就回来了。
温实初自进门就一直闷声坐着,听到这句话,忽地眼皮一跳,倏然抬起头来,突兀冒出一句,道:他不会回来了。
我一时没有听清,回头笑道:你说什么?温实初的脸色不断地灰败下去,他用力闭一闭眼睛,突然硬声道:清河王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话生冷地一字一字的钻入耳中,像是无数只灰色的小虫杂乱地扑打着翅膀,在耳中嗡嗡的嘈杂着,吵得我头昏眼花。
我的面孔一定失去了血色,我全身冰冷,愣愣转过头来,喝道:你胡说什么?!我的声音凄厉而破碎,我完全不能相信,我质问道:你怎么能这样咒他?咒我孩子的父亲!温实初一把按住我的手,急切道:长这么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嬛儿,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清河王前往滇南迟迟未归,宫中也没有一点消息,皇上派人出宫去寻,得到的消息是清河王乘坐的船只在腾沙江翻了船,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我怔怔地听他说着,很安静的听,只觉得身上像被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狠狠锉磨着,磨得血肉模糊,眼睁睁看它鲜血蜿蜒,疼到麻木。
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汁液蔓延在口中齿间,胸腔的血气澎湃到无法抑制。
温实初絮絮而谈,我只不言不语,恍若未闻。
清死了!他就这样死了!这样骤然离我而去,说都不说一声,他就死了。
温实初含泪依旧道:腾沙江的水那样急,连铁船都冲成了碎片。
就算尸身找到,也……我心中咯咯地响着,仿佛什么东西狠狠地裂开了,心里的某种纯白的希望被人用力踩碎,踩成齑粉,挥洒得漫天满地,再补不回来了。
此时浣碧正端着煮好的安胎药进来,听得温实初的话,药碗哐啷一声跌破在地上摔得粉碎,浓黑的药汁倾倒在浣碧天青色的裙裾上,一滩狼藉。
浣碧怔怔地呆在那里,顾不得药汁滚热,也不去擦,呆了片刻,跌坐在地上锐声尖叫起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凄厉而尖锐,一声又一声,仿佛是一块上好的衣料被人狠狠撕裂的声音,听得人心神俱碎。
我的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无声蜿蜒在我的面颊上。
只闷头闷脑想着,他死了,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温实初死命地晃着我的身体,嬛儿!你清醒一点,清醒一点!人死不能复生了!人死不能复生?他连魂魄也不曾到我的梦里来啊!这样想着,胸中愈加大恸。
五脏六腑像被无数只利爪强行撕扯着,扭拧着。
唇齿间的血腥气味蔓延到喉中,我一个忍不住,呕出一股腥甜之味,那猩红粘稠的液体从口中倾吐而出时,仿佛整个心肺都被痛楚着呕了出来。
强烈而痛楚的绝望,让我的身体如寒冬被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本卷结束)小说下载吧 xsxz8.com---第五部1浮云蔽白日我的神志并没有晕去,我的身体被夺门奔入的槿汐慌乱抱在了怀里,忙同温实初一同把我放到床上。
温实初满面痛悔,一张脸浑无人色,牢牢抓着我的手道:嬛妹妹,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突然告诉你的,我……我迷茫张口,心神剧痛之下声音粗嘎得连自己也不相信,只问:他为什么会死?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翻船连尸身也找不到?温实初的声音有些低迷的潮湿,已经找到清河王所乘的那艘船的残骸,那船的龙骨和寻常船只并没有分别,但船底木材却并非用铁钉钉结,而是以生胶绳索胶缠在一起,在江河中一经行驶,生胶绳索断开,船便沉没了。
我想起那一日在灞河边送他离开,河浪滔滔,船只无恙而行。
我泪眼迷离,可是他走的那一日也是坐那船,并没有事啊!不错。
去时坐的那艘船并没有问题。
据造船的工匠说,船身虽然与他们所造的那艘相像,可是船底却不是了。
可见是船停在腾沙江岸边时被人调了包。
我越听越是心惊,谁要害他?是谁要害他!温实初摁住我不让我挣扎,急痛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是谁做的也不可知。
现在宫里已着人去知会清河王的生母,但在找到清河王尸首之前,皇上的意思是秘不发丧。
我的情绪激动到无法克制,只要稍稍一想玄清已不在人世……我的腹中隐隐作痛,我几乎不能去想。
我惶然地激烈摇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尸首都没有找到,他是不会死的!温实初死死摁住我的身体,嬛儿,你要镇定一点。
腾沙江的水那么急,泥沙滚滚之下,尸体就算找到也认不出来了。
我痛得冷汗涔涔,不自觉地按住小腹,槿汐一壁忙不迭为我擦汗,一壁忍不住埋怨温实初,温大人也太不晓得轻重了,这个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
娘子怀着身孕,这样的事情即便要说也得挪到娘子生产完了再说。
温大人一向体贴娘子如同父兄,怎么这个时候倒犯了糊涂呢?温实初用力一顿足,道:我不忍心瞧她为了等那个人等不回来的人等得这样吃力。
他握着我手臂的力气很大,声音却愈加温柔,那样温柔,几乎让人想依靠下去,你虽然伤心,但有些事不得不打算起来。
若你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七日失魂散我会照旧让你服下去,由槿汐她们报你病故。
然后带你离开这里咱们找个地方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他的眼里隐约有泪光簌簌,温然闪烁,嬛妹妹,我会待你好,把你的孩子当作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
你相信我,清河王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
我泪流满面,全身的气力在得知玄清死讯的那一瞬间被骤然抽光,软弱而彷徨。
他的话,我充耳不闻,只痴痴地流泪不已。
槿汐愁容满面道:温大人现在和娘子说这个也是枉然,只怕娘子一句也听不进去,等娘子清醒些再说吧。
浣碧哭泣着爬到我的床头,一把夺过温实初握着的我的手臂,搂在自己怀里。
浣碧悲痛不已,痛哭着向温实初斥道:你如何能把王爷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你如何能做到王爷可以做到的事情?你如何能和他比?!说罢不再理会面红耳赤的温实初,抱着我的手哀哀恸哭,仿若一只受伤的小兽,长姊,我只要能看看他就好了,只要每天看着他笑——不!不用每天,偶尔就好,哪怕他不是对着我笑,我也心满意足。
她的哭声字字尖锐扎在我心上,扎进又拔出,那种抽离的痛楚激得我说不出话来。
她哭道:可是他死了,我以后、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浣碧的哭声几乎要撕裂我的心肺。
这一辈子,两情缱绻,知我、爱我的男人,我竟然再也见不到他了,见不到这个与我约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男人了!我胸中一痛,身子前倾几乎又要呕出血来。
槿汐慌忙捂住浣碧的嘴,唯恐她再说了叫我伤心,转头向温实初使眼色道:浣碧姑娘方才的药洒在身上了,温大人给看看有没有烫伤吧。
温实初忙着掀起浣碧的裤腿,她的小腿上一溜烫了一串晶亮的水泡。
她也不呼痛,也不管温实初如何为她上药,只一味哀哀哭泣。
温实初忙得满头大汗,一壁帮浣碧上药抱扎,一壁与槿汐强行灌了我安神药让我休息。
醒来时已经是夜半时分,我昏昏沉沉醒转过来,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黏腻地依附着身体。
贴身的小衣全湿透了,冰凉地贴在背心里,好似一个阴恻恻的鬼魂附在背脊上。
半梦半醒的一个瞬间,我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只是梦到温实初向我说起玄清的死讯罢了。
然而浣碧的哭声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传到我的耳朵里,她呜咽的抽泣似孤魂野鬼的哀叹,幽幽不绝如缕。
叫我记得,玄清是真真切切不在人世了。
我微微睁眸,眼中流不出一滴泪来,唯有泪水干涸带来的灼热痛楚,提醒着我的失去和伤心。
槿汐见我醒来,忙端了一碗汤药来道:温大人说娘子方才太激动已经动了胎气,断断不能再伤心。
娘子先把安胎药喝了吧,温大人明日会再来看娘子。
我茫然地就着她的手一口口吞下药汁,喝完,只倚着墙默默出神。
秋日的谨身殿里,我因思念胧月而伏地痛哭,他自身后扶起我,声音温和如暖阳,漫天漫地挥落了蓬勃阳光下来,没事了。
没事了。
河水滔滔,十年修得同船渡。
他说,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他的手心贴在我的手背上,掌纹的触觉,是温暖而蜿蜒的。
他说,我总是相信心有灵犀的。
他的声音有沉沉的愁绪和坚定,我会等你,等你心里的风再度吹向我。
只要你愿意,我总是在你身后,只要你转头,就能看见。
萧闲馆里推窗看去,满眼皆是怒放的他为我精心培植的绿梅。
夜雨惊雷,雨水自他的脸上滑落。
他怀抱着我,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嬛儿……是你么?他答得郑重而坚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间。
他说,我总以为,这一辈子,能留得住的,也只有那枚小像了。
他深情款款地写,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即便前途未卜,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
他语带哽咽:嬛儿,这世间,我只要你。
他用力点点头,语气坚如磐石:等我回来,我便和你再也不分开了。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的合婚庚帖。
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执笔一笔一划在那红笺上写:玄清甄嬛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我提笔续在玄清的字后,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合婚庚帖还没有用上,所有的美好和盛大都已在前方等待,只消他回来……他却永远回不来了。
腾沙江冰冷的江水底,他的尸骨沉溺到底,他再也回不来了。
他睡觉时微蹙的眉头,他深深琥珀色的眼睛,他夹着我的鼻子说话时的俏皮,他微笑时那种温润如玉的光彩,他说那些深情的话时认真执着的表情。
我再也见不到了!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阿奴的歌声依稀还在耳边,可是玄清,哪怕我把你一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你也不会回来了。
转眼瞥见案几上的长相思七弦泠泠反射清冷微光,我心内大恸。
长相思还在,长相守却是永远也奢望不到的一个绮梦了!这样呆呆地抱膝而坐,任它星辰月落,我不眠不休、水米不沾。
不知过了多久,浣碧的哭泣仿佛已经停止了,温实初来了几次我也恍然不觉。
这一次,却是槿汐来推我的手,她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那气味微微有些刺鼻,并不是我常吃的那几味安胎药。
槿汐的容色平静得看不出一点情绪的波澜,这药是奴婢求了温大人特意为娘子配的,有附子、木通、五灵脂、天仙藤、半枝莲、穿山龙、鳖甲和刺蒺藜,都是活血化瘀的良药。
更有一味红花,娘子一喝下去,这腹内的烦恼就什么都没有了。
反正奴婢瞧娘子的样子,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这条命也是不要的了。
不如让腹内的孽障早走一步,别随娘子吃苦了。
我听她平静地讲着,仿佛那只是一碗寻常的汤药,而不是要我腹中骨肉性命的落胎药。
药汤的气味刺鼻得让人晕眩,槿汐的语气带了一点点蛊惑,这药的效力很大,一喝下去孩子必死无疑。
不过不会很痛的,温大人的医术娘子是知道的。
她把药递到我唇边,娘子请喝吧。
我死命地别过头去,双手紧紧护住自己的小腹。
我怎么能喝?这是我和清的孩子,我不能让他被红花灌出我的身体……我的孩子。
我惊惧地一掌推开槿汐手中的药汁,以母兽保护小兽的姿态,厉声道:我不喝!药汁倾地时有凌厉的碎响。
浣碧几乎是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我的双腿凄厉呼道:长姊!你不能不要这孩子!她伏地大哭,这是王爷唯一留下的骨肉,你不能不要他!我的左手轻轻抚摸过浣碧因伤心而蜡黄削瘦的脸颊。
腹中微微抽搐,我闭上了眼睛。
寂静得可怕的禅房中,嗑哒一声轻响,我下意识地低头,原来一只素白透明的指甲折断在了掌心。
我沉缓了气息,静静道:槿汐,这碗落胎药我不会喝。
我要这个孩子!微冷的空气被我深深吸入胸腔,不仅这个孩子,还有我的兄长家人,我都要保住他们。
再没有泪意,所有的眼泪在得知他死讯的那一日全部流完了。
清死了。
再没有人保护我,我就得保护自己,保护我要保护的所有人。
槿汐面露喜色,深深拜倒,沉声道:这才是奴婢认识的甄嬛。
呼吸间有锥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
可是再难再痛,我依旧要活下去。
为了我未出世的孩子,我不能死;为了我的父母兄妹,我不能死;为了死得无辜的玄清,我不能死。
我要活着,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槿汐牢牢扶住我,微笑道:奴婢以为娘子不吃不喝,是要寻短见了。
才想到出此下策来激一激娘子。
脑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钢针狠狠刺入又缓缓拔出。
那样痛!然而越是痛我越是清醒。
我已经不是曾经会因为伤心而颓废自弃的甄嬛了。
我安静坐正身子,吞下浣碧换过来的安胎药,我仰头一气喝下,眸光似死灰里重新燃起的光亮。
我沉静道:你放心,我容不得自己去死。
槿汐淡淡微笑道:娘子可曾听见温大人这几日的深情劝说?若要和温大人在一起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是不错的。
我摇头,槿汐,你最明白我又何必要来试我?我是不会和温实初在一起的。
我的心头凄厉地分明:我的哥哥神志不清被困在岭南,我甄氏一族没有人来照顾,从前清会为我去做的事情如今我都要一力扛起来。
我轻轻道:槿汐,我要做的事温实初帮不了我,我也不要依靠他一辈子,我只能依靠自己。
槿汐的笑容愈发明澈,娘子心意已决就不会是一个人,奴婢和碧姑娘必定追随娘子。
可不知娘子要怎么做?我断了的指甲狠狠抠进手掌头粗糙的刺痛,我一字字道:清死得蹊跷,我不能不理会。
他去滇南之前曾和我说过,滇南乃兵家重地,又是大周一半粮草所在,赫赫向来虎视眈眈,常有细作混入。
他的意外是滇南乱民所致还是赫赫所为都不得而知,更或许还和宫里有关。
但无论是哪一种,凭我眼下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为他报仇。
我的思路异常清晰,我肚子里这个孩子注定了是遗腹子,可是清河王一脉不能因我而终止。
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给他一个名分好好长大。
还有我的父兄,从前我步步隐忍只为能保他们平安,可是如今哥哥生生被人逼疯了……佳仪又近在眼前,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我切齿,没有再说下去。
槿汐已经明白,低低惊呼,娘子要做到这些,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娘子……不错。
我的目光在瞬间凌厉如刀锋,唇齿间没有丝毫温度,连我的心,也是没有温度的。
我默然无语。
玄凌,这个记载着我曾经欢乐与荣耀、痛苦与绝望的名字,这个本以为再也不会重遇重对的名字,重又唤起我对被埋葬在深宫幽歌、情爱迷离的那段胭脂岁月的记忆。
那一度,是我生命里最好的华年。
大周后宫中婉转承欢的宠妃,一朝也沦落为青灯中的缁衣弃影。
如今重因这个名字而在内心筹谋时,我才骤然惊觉,我的命数,终究是逃不出那旧日时光里刀光剑影与荣华锦绣的倾覆的。
我抑制住心底无助的苍茫,缓缓道:清告诉我,他曾在梦里唤我的名字。
虽然没有十分把握,但我会尽力去做。
我要用他的手、他的权来报仇、来保护我要保护的。
槿汐深深抽了一口凉气,道:这条路险之又险、难之又难,娘子可想清楚了么?我轻轻一嗤,冷道:你以为我还有路可以退么?我抑制不住心头的悲切,他已经死了,我这一己之身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浣碧猛地抬头,眸中闪过一轮精光,惊道:小姐要和皇上重修旧好么?只是小姐若和皇上只此相会,纵有几夕欢愉可以瞒天过海,但若惊动宫里,有人动了杀机,咱们只能坐以待毙。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涌不止。
我平一平气息,缓缓吐出两字:回宫!浣碧语气微凉,如雨雪霏霏,眼下回宫中是最好的法子,只是小姐要怎么做?诚如小姐过去所说,大周的废妃都是老死宫外,无一幸免。
她的语气心疼而不忍,皇帝这样对小姐,小姐还能在他身边么?况且小姐一旦回宫,是非争斗必定更胜从前,其中的种种难捱小姐不是没受过。
我低首,轻轻冷笑出声,要斗么?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还会害怕这样的斗。
即便要斗死在宫中,只要保得住我要保的人,我什么都不怕。
我停一停,要重修旧好不过是个盘算。
如何做的不露痕迹、做得让他念念不忘才是最要紧的事。
浣碧脸色雪白,泪痕中微见凌厉,咬唇道:浣碧此生是不嫁之身,小姐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
我沉默着不再做声,一口一口吞下槿汐为我拿来的食物。
滚烫的粥入口时烫得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然而,我不会再哭。
槿汐服侍我服下一剂安神药,轻声道:娘子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要筹谋的事多呢。
我闭眼,我要好好地睡一觉。
此觉醒来,恐怕再也不会有好睡了。
温实初来时,我也不对他细说,彼时我正对镜自照,轻声道:我很难看,是不是?他微微惊愕,不明白我为何在此时还有心情关注自己的容颜是否姣好,然而他依旧道:你很好看,只是这两天气血不足脸色才这样黯淡。
我淡淡道:我有着身孕,气血不足对孩子不好,劳烦你开些益气补血的药给我。
还有,从前的神仙玉女粉还在么?他更吃惊,好好的怎么想起神仙玉女粉来了?浣碧在旁道:小姐决意要把孩子生下来,可是小姐现在这样憔悴支离,生下来的孩子怎么会好看呢?所以要吃些益气补血的吃食,再用神仙玉女粉内外兼养。
温实初静默片刻,喜道:你肯好好的就最好。
益气补血尤以药膳为佳,我会每日配了来给槿汐。
他的声音沉沉而温暖,这些都交由我去做,你安心调养就是。
我淡淡道:那些益气补血的药膳要见效的快才好,我最讨厌见着自己病怏怏的样子了。
见温实初离去,我向浣碧和槿汐道:先不要叫他知道。
两人低低应了一声是。
浣碧轻声道:若温大人要知道小姐有这个打算,只怕要跳起来拦着小姐了。
我低低嗯一声,何必叫他自寻烦恼。
因着槿汐说桃花可以悦泽人面,令人好颜色,彼时又是春上,百花盛开,庭院里一株老桃树开得灿若云霞,于是槿汐与浣碧日日为我捣碎了桃花敷面。
温实初让槿汐摘了桃花、杏花和槐花来熬粥,又日日滚了嫩嫩的乌鸡让我吃下。
玄凌一向爱美色,这也是我赖以谋划的资本。
以色事他人,再不甘,也要去做。
如此十余日后,哪怕心的底处已经残破不堪,容色到底也是恢复过来了。
我黯然想道,原来人的心和脸到底是不一样的,哪怕容颜可以修复,伤了的心却是怎么也补不回来了,任由它年年岁岁,在那里伤痛、溃烂、无药可救。
浣碧有时陪我一起,会有片刻的怔怔,轻轻道:小姐那么快就不伤心了么?我恻然转首,浣碧,我是没有功夫去伤心的。
我低头抚摸着小腹,在这个孩子还没又显山露水的时候,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妥。
浣碧叹息一声道,继而软软道:我明白的。
夜间槿汐服侍我梳洗,柔声道:今日浣碧姑娘的话娘子别太放在心上。
我道:我清楚的。
她的难过并不比我少。
槿汐轻轻叹了一声,道:娘子的伤心都在自己心底呢。
有时候,说不出来的伤心比说得出来的更难受。
我黯然垂眸,或许浣碧觉得,我的伤心并不如她,我对清的感情也不如她。
我伏在妆台上,软弱道:槿汐,有的时候甚至连我自己也这样觉得。
槿汐拢一拢我的鬓发,语气和婉贴心,浣碧姑娘的伤心是为了自己再看不到王爷,而娘子,却是伤心得连自身都可以舍弃了。
夜色似冰凉的清水湃在脸上,我苦笑道:槿汐,你看我又一味伤心了。
我屏息定神,这不是我能伤心的时候。
你得和我一起想想,这宫里有没有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槿汐默默凝神片刻,眼中忽然闪耀过明亮的一点精光。
她的声音执着而坚毅:唯今能在皇上面前说的上话的只有李长,他从小陪伴皇上长大,最清楚皇上的性子。
娘子如今要设法回宫,就一定要有碰的上皇上的机会。
我神志清明如闪电照耀过的大地,你的意思我清楚,我要回宫,必定得要人穿针引线。
我本来是思量着能否找芳若。
槿汐思虑片刻,道:不可。
芳若如今在太后身边侍奉而不是在皇上身边行走,一则传递消息不方便,二则不能时时体察皇上的心意,万一提起的时候不对便容易坏事。
我的容色在烛光下分外凝重,不是芳若,那便只有李长。
我在宫中时虽给了李长不少好处,可如今我落魄至此,回宫的机会微乎其微,李长为人这样精明,怎会愿意出手帮我?槿汐神色冷清而理智,即便李长不肯帮,咱们也一定想法子要他帮。
不仅安排娘子与皇上见面需要他,以后种种直至回宫都需要他。
我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槿汐了,我甚至觉得,这样在宫中时就事事为我谋划的槿汐才是我最熟悉的槿汐。
她道:皇后若知道娘子怀着身孕回宫是一定要想尽办法阻拦的,或许还会把娘娘怀孕的消息瞒了下来。
太后如果不知道娘子有孕,那么对娘子回宫的态度也就会模棱两可。
即便太后知道了,关心子嗣要把娘娘接回宫去,皇后若使出什么法子要耽搁下来也不是不能。
而宫中的美人繁花似锦,皇上若一时被谁迷住了忘记了娘子,奴婢说是一时,只要有一时皇上对娘子的关心放松了,那么皇后就有无数个机会能让娘子‘无缘无故’没了这个孩子。
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娘子是经历过的,皇上有多么重视子嗣,没了肚子里这个孩子,娘子真是连葬身之地也没有了。
她的喉头闪出一丝决绝的狠意,所以,娘子现在在宫外,要让皇上想起来要见娘子,将来要让皇上时时刻刻惦记着要把娘子接回宫去,时时刻刻惦记着娘子和娘子腹中的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一个皇上近身的人可以随时提醒皇上。
那个人——就是李长。
而收买李长最好的办法,不是金帛也不是利益。
我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心下不禁漫起一点惶恐,原本是一点,但是随着槿汐脸上那种凄清而无奈的笑意越来越深,我的惶恐也一点一点扩散地大了,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槿汐,你要做什么……槿汐的手那样凉,我的手是温暖的,却温暖不了她的手。
我恍惚记起从前在太后宫,太后抄佛经常用的那支毛笔是刚玉做成的笔杆,坚硬而光滑,冷意就那样一点一点沁出来。
冬日里握着写上片刻,就要取手炉来渥手取暖。
槿汐嘴角漫起一点心酸的笑意,内监是身子残缺的人,不能娶妻生子是一辈子最大的苦楚,多少钱财也填埋不了。
所以他们常常和宫女相好,叫做‘对食’,就当聊胜于无,也算是安慰彼此的孤苦。
我身上一个激灵,几乎不敢置信。
背心的冷汗涔涔冒出来,我大声道:槿汐,我不许你去为我做这样的事。
槿汐的身影那样单薄,她淡淡道:这是最好的打算了。
奴婢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也算不得十分老。
李长垂老之辈不喜年轻宫女,亦要个能干的互为援引。
何况奴婢与李长是同乡,刚进宫时多受他照拂,多年相识,他也未必无意,奴婢愿意尽力一试。
我几乎想也不想,就要拒绝,槿汐,你跟着我已是受尽了旁人没受过的辛苦,现下还要为了我……我说不下去,更觉难以启齿,只得道:‘对食’是宫中常见的事,内监宫女私下相互照顾。
只是他终究不是男子,你……槿汐缓缓拨开我的手,神色已经如常般镇定了,她道:这条路奴婢已经想的十分明白了,娘子再劝也是无用。
槿汐身为奴婢,本是卑贱不得自由之身,如今就当求娘子给奴婢一个自己做主的机会吧。
至于以后……不赌如何知道。
万一幸运,李长就是奴婢终身的依靠了。
月色透过薄薄的窗纸映在槿汐脸上,她的容色白得几乎如透明一般,一点血色也没有。
她缓缓站起身子,轻轻拂一拂裙上的灰尘,转身向外走去。
我惊呼道:槿汐,你去哪里……槿汐转身微微一笑:李长在宫外有座外宅,奴婢知道在哪里,也有把握能见到他。
我清楚她这一去意味着什么,苦劝道:槿汐,你实在不必这样为我。
咱们总还有别的法子,是不是?槿汐只是一味浅浅的笑,娘子回宫本就对李长无害,若得宠,更是对他有益,再加上奴婢,娘子放心就是了。
她拨开我拉着她的手,轻轻道:娘子说自己是一己之身,没有什么不可抛弃。
那么奴婢早就是一己之身,更没有什么可以害怕。
她再不理会我,慢慢走到屋外。
月色如惨白的一张圆脸,幽幽四散着幽暗惨淡的光芒。
屋外群山如无数鬼魅怪异地耸着的肩,让人心下凄惶不已。
我第一次发现,槿汐平和温顺的面容下有那么深刻的忧伤与哀戚。
她缓缓离去,一步步走得极稳当,黯淡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
那么漆黑的影子,牢牢刻在了我心上。
2忧来思君不敢忘长夜,就在这样的焦灼与无奈中度过。
槿汐在天明时分归来,她的神色苍白,一点笑容仿佛是尘埃里开出来的沾染着风尘的花朵,轻轻道:该办的事都已经办妥了,娘子放心。
我心慌意乱地扶住她,我让浣碧下了鸡汤面,你先热热的吃一些。
槿汐的笑容实在微弱,今晚入夜时分李长会亲自来拜访,娘子且好好想要怎么说吧。
我含泪道:我知道,你且去休息吧。
天都亮了。
槿汐疲倦地笑一笑,奴婢想去眠一眠。
我忍着泪意,柔声道:好。
你去吧。
眼见槿汐睡下,我睡意全无,只斜靠在床上,默默无语。
浣碧心疼道:小姐为槿汐担心了一夜,也该睡了。
她局促地扭着衣角,脸色红了又青,小姐方才觉着了吗?槿汐仿佛很难过呢。
我忙按住浣碧的手,道:昨晚的事不要再提,免得槿汐伤心难堪。
浣碧微微红了眼圈,低声道:晚上李长过来,只怕槿汐难堪。
我怅然想起的,是槿汐昨夜离开前哀戚而决绝的面容,她的一己之身又是为何呢?槿汐的故事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也不会轻易提起,各人都有各人的往事啊!是夜亥时,李长如期而至。
他一见我便已行礼如仪,奴才给娘娘请安。
我扬手请他起来,又叫浣碧看茶,苦笑道:我早已经不是娘娘了,李公公这样说是取笑我么?李长胸有成竹,奴才这么称呼娘娘必定是有奴才的缘故,也是提前恭贺娘娘。
我端详他,公公这话我就不懂了。
李长眼珠一转,道:槿汐昨日来找奴才虽没有说什么,但奴才也隐约猜到一些。
今日见娘娘虽居禅房却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奴才就更有数了。
果然是个人精!我笑意渐深,道:公公此来又是为何呢?李长道:奴才是来恭贺娘娘心愿必可达成。
公公何出此言?奴才在皇上身边多年,皇上想些什么也能揣测几分。
当年皇上盛宠与娘娘容貌相似的傅婕妤……我打断李长,微微眯了眼道:傅婕妤是与我容貌相似呢还是别人,李公公可不要糊弄我。
奴才不敢,他躬身道:傅婕妤死后皇上为什么连一句叹息都没有,就像没事人似的。
傅婕妤貌似那一位与娘娘,皇上初得之时宠得无法无天。
然而也因傅婕妤之死,奴才始知娘娘在皇上心中之重。
他的目光微微一沉,道:娘娘可知道皇上为什么会沉迷于五石散,娘娘又可知道皇上和傅婕妤服食了五石散后抱着傅婕妤的时候喊的是谁是名字?娘娘又可知道,皇上病重昏迷的时候除了呼唤过纯元皇后之外还喊了谁?李长的一连串发问,我未必不晓得是指谁,然而暗暗忖度:我在玄凌心里,竟有这样的分量么?我是不相信的。
李长这样说,未必没有他的私心在里头想讨好我。
何况做人圆滑,本就是内监们谋生的本事。
若不是心志薄弱,以皇上的修养、自幼的庭训又怎会沾染五石散这样的东西。
纵然傅婕妤要以此固宠,皇上也不致于被迷惑。
李长低眉敛容,当年若非娘娘不肯向皇上低头,皇上怎么会舍得要娘娘出宫,如今也总在昭仪一位了……我森森打断,齿间迸出的语句清凌如碎冰,从前的事,不必再提了。
李长微微蹙眉,看向我道:娘娘的意思……我知道他疑心了,亦晓得自己失了分寸,忙转了愁困的神色,总是我当年太过任性,然而我家中得罪,我又有何面目再侍奉皇上。
离宫这几年,我亦十分想念皇上。
种种情由,还请李公公代为转圜。
李长觑着眼叹气道:奴才也看出来了。
娘娘当年是奉旨去甘露寺修行,如今却在这里,槿汐告诉奴才是因为娘子得了病才搬离到这里。
其实奴才也明白,必定是甘露寺的姑子们叫娘子受了不少委屈。
这里虽然清净,可到底是荒山野岭的,娘娘受苦了。
李长叹了口气道:年前半个月的时候,皇上纳了名御苑中驯兽的女子为宫嫔,虽然按宫女晋封的例子一开始只封了更衣,可两个月来也已经成了选侍。
位份其实倒也不要紧,顶了天也是只能封到嫔位的。
只是驯兽女身份何等卑微,如何能侍奉天子?为了这件事,太后也劝了好几回了,皇上只不听劝,对那女子颇为宠幸。
或许娘子与皇上相见之后,皇上也会稍稍收敛一些。
我简直闻所未闻,吃惊道:那女子果真是驯兽的?李长忧心道:驯兽女叶氏,原本是御苑里驯虎的女子,整日与豺狼虎豹为伍,孤野不驯,可皇上偏偏喜欢她。
我只能笑,皇上眼光独到。
李长愁眉不展,焦心道:五石散的事还可以说是傅婕妤引诱,可这位叶选侍得宠……太后病得厉害无力去管,只能吩咐了敬事房不许叶氏有孕。
李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句,奴才眼瞧着,皇上是想着娘娘的,娘娘也是孤苦,不如……他拿眼瞧着我,只等我自己开口。
我怅然叹息了一句,仿佛无尽的委屈、伤心、孤清与伤情都叹了进去,良久方道:我纵然不舍,只是还有何面目再见皇上呢?公公说起皇上的情意,更叫我无地自容,原先想见一见皇上的念头都不敢有了。
李长唇角微动,道:奴才虽然旁观,却也清楚。
娘娘当年是受足了委屈的,胧月帝姬生下来前娘娘过得多苦,只是皇上也有皇上的不得已啊。
李长低头片刻,笑道:其实娘娘想见一见皇上也不是不能,前两日正说起正月里要进香的事,从前皇上都在通明殿里了此仪式的,今年奴才就尽力一劝请皇上到甘露寺进香吧。
我用绢子点一点眼角,唏嘘道:难为公公,只是这事不容易办,叫公公十分费心。
李长夹一夹眼睛,笑道:且容奴才想想法子,未必十分艰难。
我半是感谢半是叹息,李公公,眼下我真不晓得该如何回报你这片心。
李长笑得气定神闲,奴才是帮娘娘,也是帮奴才自己。
虽然娘娘现在身在宫外——说句实话,当时娘娘若不自请离宫谁也不能把娘娘从皇上身边赶走——娘娘又怎会是池中物呢。
说罢叩一叩首,道:天色晚了,娘娘早点歇息吧。
有什么消息奴才会着人来报。
我嗯了一声,道:浣碧去送一送吧。
槿汐前走两步,轻声道:浣碧姑娘服侍娘子吧。
奴婢正要出去掌灯,就由奴婢送公公出去吧。
李长微微一笑,向槿汐道:外头天那么黑,我自己下去就是。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塞进她手里,这个你先用着。
过两日我着人送些料子来,你身上的衣裳都是前几年的样子了。
次日傍晚时分便有人来,槿汐道:是李长私宅里的总管。
那人打扮得利索,磕头道:公公叫奴才说给娘子,后日正午,有龙引甘露的吉兆,娘子若有心,可以盛装去看。
说罢又指着桌上的几件华衣首饰道:这些是公公叫奴才带来给娘子的。
那人走后,我随意翻一翻桌上的衣衫,只上面几件珍珠纹花的衣衫是按着我的尺寸做的。
我招手让槿汐过来,取出下面几件姜黄、雪青、蔚蓝的缠枝夹花褙子,感叹道:也算李长有心,只怕这衣裳是他昨日回去后就叫绣工连夜赶出来的。
针脚还新,衣裳的尺寸正合你的,连颜色、花样都是你素日喜欢的。
槿汐微微一笑,那笑容亦淡得像针脚一般细密,道:也就如此吧,好与不好都是命。
她把衣裳首饰理一理,道:方才李长府里的总管说要娘子盛装,送这些东西来也是这个意思。
我微微颔首,望向窗外的三春盛景,花开如醉,漫天盈地,我的心底却哀凉如斯。
李长的意思我晓得,他是希望我盛装一举赢得皇帝的心。
嘴角漫起一缕连自己也不能察觉的冷笑,只是未免落了刻意了。
槿汐默默良久,春光如云霞,枝头的桃花纷乱似锦,映得我与她的面容皆是苍白。
槿汐指间拈了一朵桃花,淡淡道:那日听李长说起皇上对娘子的心意,真是闻者亦要落泪的。
当真情深一片么?我漠然微笑,这样总把别人当作影子的情深,伤了自己又伤了别人,有什么可要落泪的。
指甲划过掌心有稀薄的痛楚,我是纯元皇后的影子,那么傅婕妤是纯元皇后的影子还是我的影子?她更可怜,可怜到做了一个人的影子还不够,死了连一句惋惜都没有。
皇上既然宠她,又这样待她凉薄,凉薄之人施舍的所谓真情,槿汐你会感动么?槿汐温和的目光锁在我身上,轻声道:可是李长说的一刹那,娘子眉心微动,难道真的什么念头都没转么?我仔细体味自己的心思,轻声道:当时确是动容,然而转过念头,也只觉得不过尔尔。
我敛容,淡然道:先把你伤得体无完肤,再施一点无济于事的药物,有什么意思。
槿汐凝神片刻,无论有没有意思,只消皇上有这个心,咱们就能事半功倍。
我冷冷一笑,仰起头,任由庭前落花,一一拂落。
这日起的早,不过淡淡松散了头发随意披着,早起用前两日就预备好的玫瑰水梳理了头发,青丝间不经意就染了隐约的玫瑰花气味。
浣碧认真帮我梳理着头发,一下又一下。
我闭着眼睛,感觉梳齿划过头皮时轻微的酥栗。
忽然,浣碧手一停,低身伏到我膝上,声音微微发颤,小姐,我害怕。
我的手拂过她松松挽起的发髻,轻声道:怕什么?浣碧的发丝柔软如丝缎,叫人心生怜意,我怕小姐今朝不能成功,但要是成功了,以后的路只怕更险更难走。
我前思后想,总是害怕。
浣碧的手涔涔发凉,冒着一点冷汗。
我沉住自己的心神,反手握住浣碧的手,定定道:除了这条路,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所以,我只会让自己一直走下去。
害怕么?我未尝不害怕。
只是如果害怕有用的话,天下的事只消都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昏睡逃避就能解决。
人生若能这样简单,也就不是人生了。
我穿上平素穿的银灰色佛衣,只选了纱质的料子,微微有些透明,有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银线绣了疏疏的莲花,只为在阳光下时反射一点轻灵的光泽。
里头穿一件雪白的茧绸中衣,亦裁制的贴身飘逸。
浣碧担心,会不会太素了些?小姐既下了心思,总要细心打扮些才是。
我微笑,皇上在宫里头浓艳素雅都看得多了,有什么稀奇。
我便是要这样简净到底。
而且,也唯有这样的颜色,才能显出我的支离之态。
槿汐扶正镜子,道:娘子出居修行,若是雅或艳,在这山中都显得太突兀了。
我不语,只拣了一串楠木佛珠,点了一枝檀香,安静跪在佛龛前。
观音慈悲,慈眉善目,高立云端看尽人间悲喜离合,却不能普度众生。
外头已经隐隐闻得礼乐之声,不用去想也知道定是玄凌上甘露寺的仪仗了。
浣碧在旁冷然道:小这样远远望下去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咱们的皇上可真是显赫得不得了!心下几乎要沁出血来。
清,你走了。
我所有的美梦和希翼都已一地狼藉。
清,佛不能度人,我只能自己度自己,靠一己之身去保全。
所以,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不得已,原谅我要再度回到他身边去。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两颊湿凉一片。
却是槿汐的声音,有小内监过来报信,皇上快到凌云峰了,娘子也请准备着吧。
默默起身,用经文的梵音压抑住心底的戾气,思来想去,淡淡而温暖的神情是最相宜的。
迎着山风站在凌云峰顶,凉劲的山风拂面而来,我的头脑中有冰冷的情意。
恍惚想起昔年冬天去倚梅园争宠的路上,那时失子失宠,再难过,心里也总是有对玄凌的期盼的。
而此刻,当真是半分也没有了。
人生种种,千回百转,唱念做打,都不过是场戏罢了。
而身在其中的戏子,是不需要任何感情的。
举目见五色九龙伞迎风招扬,玄凌扶着李长的手沿路而上,在看见我的一瞬,目光分明晃了几晃,驻步不前。
我微微一笑,向身边的槿汐道:槿汐,我又发梦了。
总好像四郎就在我眼前。
槿汐背向玄凌,伸手扣一扣我的衣襟,心疼道:娘子昨晚又没睡好,不如去歇一歇吧。
她转身,骇然瞧见玄凌站在面前,失声叫道:皇上……我依旧是恍惚的神情,山风卷起佛衣的素袖飘扬若水,在明晃晃的日色反耀一点银灿的光泽,益发显得整个人飘忽如在梦中,槿汐,我想得多了,难道你也在发梦么?槿汐死命地掐一掐我的手,娘子,的确是皇上。
奴婢不敢欺骗娘子。
是么?我淡淡地扬一扬嘴角,伸手去抚玄凌的脸,缓缓道:四郎,我每天都要见他许多次呢。
我脚下一软,已经站立不住,槿汐惊叫着要来扶我,玄凌一步上前已经伸臂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唤:嬛嬛——嬛嬛,这也是旧日的称呼了啊!我唤他四郎的时候并没有真心,而他这样唤我的时候,又有几分呢?这样的重逢,既是乍然,亦在算计之中。
这么些年没有见了,这样突然见了,只觉得他仿佛老了些,目光亦有些浮了,不像那些年里,总是深沉的。
他眼中的我,必定也不似从前了吧。
毕竟,我与他,都不是旧时人了啊。
我缓缓闭上双目,明明已经是无情了啊。
这样突然相见,心中竟还有一丝微微的抽痛——毕竟,他是胧月的父亲啊!他的怀抱中有龙涎香迷离的气味,我一时不习惯,被呛得咳嗽了两声。
玄凌斥向李长道:方才甘露寺的姑子不是说昭仪因病才搬到这里住着,现下已经大好了。
怎么朕瞧昭仪还是病恹恹的?李长急得抹汗,奴才也是头一回和皇上过来,怎么晓得莫愁师太——不是,是甄昭仪还病着呢。
玄凌一时不好发作,看向槿汐道:你方才说昭仪昨晚又没睡好,什么叫又没睡好?槿汐的语气有些悲切,哽咽道:当初娘子——昭仪被人说成是肺痨赶出甘露寺,冰天雪地的出来那病就重了。
其实也不是肺痨,只是昭仪生育之后月子里没调养好落下的病根,一直咳嗽着。
本来吃着药到春天里已经大好了,于是在这里静养。
只不过昭仪自出宫之后就一直想念皇上与帝姬,神思恍惚,夜里总睡不好。
玄凌顾不上说什么,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抱进内室,李长一叠声地在后面道:槿汐,小尤,快帮忙扶着,也不怕皇上累着。
温热的水从喉中流入,我咳了两声,睁开眼来迷茫望着眼前的一切。
我半躺在玄凌臂弯中,他焦灼的神情随着我睁开的眼帘扑进眼中。
他握紧我的手,无限感叹与唏嘘尽化作一句,道:嬛嬛,是朕来了。
我怔怔片刻,玄凌,他亦是老了,眼角有了细纹,目光也不再清澈如初。
数年的光影在我与他之间弹指而过,初入宫闱的谨慎,初承恩幸的幸福,失宠的悲凉,与他算计的心酸到出宫的心灰意冷。
时光的手那么快,在我和玄凌之间毫不留情地划下冷厉而深不可测的鸿沟。
我与他,一别也已是四年了。
岁月改变了我们,唯一不变的,是他身上那袭明黄色的云纹九龙华袍,依旧灿烂耀眼,一如既往地昭示他九五至尊的身份。
我几乎想伸手去抓住这明黄。
唯有这抹明黄,才是能够要到我想要的啊!我微微伸出的手被他理解为亲昵的试探,他牢牢抱住我,叹息道:嬛嬛,你离开朕那么久了。
长久的积郁与不可诉之于口的哀痛化作几近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倒在他的怀中啜泣不已:四郎、四郎——我等了你这样久!泪水簌簌的余光里,李长拉过槿汐的手,引着众人悄悄退了出去。
我知道,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唯有这一次,要他做到对我念念不忘。
他仿佛比四年前精进了许多,我丝毫不意外,他有那样多的女人。
只要他愿意,每一晚都可以有新的女人。
小衣被解开的一瞬间,在陌生而熟悉的接触中,心里骤然生出尖锐的抵抗和厌恶。
他的唇舌柔软而粗糙,腻在我颈中,恶心到几乎要呕吐出来。
我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这张床榻,岂是玄凌能碰的。
我与玄清,——哪怕禅房中的这张床榻简陋如斯,亦是属于我和清的,怎能容得我与其他的男子在此欢好呢?我情急生智,含糊地在玄凌耳边笑道:这里不好。
我朝着南窗下午睡时用的一张一人阔的长榻努了努嘴儿。
玄凌嗤地一声轻笑,小妮子越来越调皮了。
他进入我身体的一刹那,因为下意识的心底的抵触,竟然有疼痛的触感,抑制不住地从喉头溢出一丝呜咽。
他却愈加兴奋,我紧紧地咬住下唇,忍着把痛楚转为他的兴奋与汗水。
窗外有开得云锦样繁盛的桃花,春深似海。
不过是一年前,玄清与我在窗下写着合婚庚帖。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他死了,所有的岁月静好都成了虚妄。
任凭花开花落,我的生命里,已经再没有春天。
心里的激痛如漫天桃花,灿烂地一树仿佛是满腔鲜血凝成,我悲哀地闭上眼睛,幻出一抹看似满意的笑容。
他伏在身边缓缓喘息片刻,沉沉睡去。
其实他沉睡中的背影,不仔细去看是与玄清有几分像的。
这样微微一想,眼泪已经几乎要落了下来。
玄清,玄清,哪怕穷尽我一生也再无法与你相见了。
3芙蓉帐暖估摸着玄凌快要睡醒了,方才任由泪水恣肆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玄凌的背心。
我的手抚上玄凌的右臂,他的右臂是这样的光洁,带一点已久不习武的男子的微微松乏的皮肉。
而玄清,他的右手臂上有那样狰狞的刺青,你完全想象不出来,他这样温润如玉的男子,竟会有这样凌厉的刺青,唯有最亲密的人才可以看得到。
玄凌的叹息满足而轻微,翻身抱住泪眼迷蒙的我,吻着我的脸颊,嬛嬛,方才你为朕落了三十七滴眼泪。
我微微一怔,愈发地含情落泪。
他道:为什么哭?情欲,不过是人的一种欲望而已。
肉体的结合于玄凌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尤其是对于一个拥有天下女人的男人,一夕之欢之后,他可以完全否认,可以完全把你忘在脑后。
而男人,尤其是他在满足地力竭后,是最容易说话、最容易被打动的。
这才是我要把握的时机。
我枕在他手臂上,垂泪道:人人都说嬛嬛当年任性离宫,错到无可救药。
唯有嬛嬛自己知道,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当时这样做,真真是半分错也没有。
玄凌眉头蹙起,眼中的冷色渐渐凝聚得浓重。
我假作不知,动情道:从前嬛嬛总以为四郎对我是半分情意也没有了,不过因为我是胧月的母亲、长得与纯元皇后有几分相似才要我留在宫中。
嬛嬛这样倾慕四郎,却实实被那一句‘莞莞类卿’给伤心了。
我渐渐止泪,道:出宫四年,嬛嬛无时无刻不在想,若四郎还对我有一分,不,只要一点点情意,嬛嬛都可以死而无憾了。
如今嬛嬛离开四郎已经四年,四年未见,四郎还惦记着我好不好,因为听甘露寺的姑子说我因病别居还从甘露寺赶到凌云峰。
嬛嬛只要知道四郎对我有一点真心,这四年别离又有何遗憾呢?如果能早知道,嬛嬛情愿折寿十年……他的手压在我的唇上,半是心疼半是薄责,嬛嬛,朕不许你这样胡说!眼中的泪盈盈于睫,将落未落。
我练习过无数此,这样的含泪的情态是最惹人心生怜爱的,亦最能打动他。
他果然神色动容,抚着我的鬓发道:嬛嬛,甘露寺四年,你成熟柔婉了不少,没那么任性了。
他拥住我,若非你当年这般任性意气用事,朕怎么舍得要你出宫——你才生下胧月三天,于是朕废去你的名位,让你好好思过。
若有名位在,你怎知道离宫后的苦楚。
玄凌看一看我,唏嘘道:你也真真是倔强,恨得朕牙痒痒。
你晓得朕为了你发落了多少嫔妃,连如吟——你不晓得如吟长得有多像你?傅如吟么?她是像我呢还是像纯元皇后?我没有问出口,像谁都不要紧,不过是用一个影子替代另一个影子罢了。
何况他再宠爱傅如吟,不是也未曾为她的惨死落一滴泪么?然而我口中却是一点懵懂的好奇,如吟是谁?她很像我么?玄凌吻一吻我的额头,轻笑道:像谁都不要紧,已经过去了,再没有她这个人了。
我不语,一个他宠爱了一年的女人,因为他的过分宠爱而成为众矢之的的女人,被他这样轻轻一语抹去,不是不悲凉的。
我伏在他肩头,啜泣道:是谁都不要紧,嬛嬛只要四郎在这里。
四郎,我多怕这一生一世都再也见不到你了,还有胧月……我们的胧月。
玄凌温柔的扶着我的肩,低笑道:朕不是一直抱着你么?胧月很好,你不晓得她有多乖巧可爱,敬妃疼得不得了。
他微微蹙眉,只可惜朕不能带她出来给你看。
我含情凝睇,泣道:只要是四郎亲口告诉我胧月都好,我就很放心了。
我沉默片刻,哀哀道:其实没有嬛嬛这个生母,胧月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玄凌凝视我须臾,叹道:其实当年你若不出宫,胧月有你这个生母照顾自然更好。
只是如今托付给敬妃,亦不算所托非人。
泪水的滑落无声无息,只是落在他手背上时会有灼热的温度溅起。
嬛嬛久病缠身,在甘露寺备受苦楚,未尝不是当年任性倔强的报应。
嬛嬛虽然离开紫奥城,然而心心念念牵挂的无一不是紫奥城中的人。
芳若来看望时我甚至不敢问四郎近况如何,只怕芳若会告诉我四郎已有新人在侧,全然忘了嬛嬛,嬛嬛不敢问……只能每日诵经百遍,祈求四郎与胧月安康长乐。
我凝噎不止,良久才能继续道:如今能与四郎重会,已是嬛嬛毕生的福气了……他伸手温柔地拭去我的泪珠,轻怜密爱,嬛嬛,朕在来时想,只要你对朕还有一丝情意,只要你知道你从前错了,朕都可以原谅你。
嬛嬛,你不仅没有让朕失望,朕甚至觉得,当初或许朕并不该任由你出宫。
我默然,四郎,当年我并非有意冒犯先皇后的。
他轩一轩眉毛,目光中含了一丝清冷之色,过去的事你已经受了教训,朕是天子,不会再与你计较这事。
他的目光倏忽温软了积分,好似破冰的汩汩春水,若不是你为此离宫四年,朕又怎晓得竟会如此牵挂你。
本来正月进香之事在通明殿就可完成,若非李长提了一提到甘露寺上香可以散心,朕也不能借机来看你一次。
其实朕在甘露寺时也正犹豫要不要见一见你,只怕你还是倔强如初。
哪知一问才晓得你因病别居在凌云峰,虽说是好了,可是你生胧月的时候是早产,又未出月而离宫,只怕是当年落下的病,哪怕不合礼制朕也要来看一看你了。
我含悲含泣,四郎这样的情意,嬛嬛越发要无地自容了。
我的手指抚过他的眉、他的眼,蕴了欣慰的笑意柔声道:嬛嬛无论病与健,都日日诵经祝祷四郎平安如意,如今看到四郎如此健朗,嬛嬛也就安心了。
我说的话,仿佛有许多柔情蜜意在里头。
眼色里有柔情,语气里也是柔情。
而我心底,却在凝视他时生出轻微的嘲笑,是嘲笑他,也嘲笑自己。
他俯身抱一抱我,将脸埋于我青丝之间,嬛嬛,听着你说话,闻着你身上的檀香气味,真是叫朕安心。
你可晓得,宫里出了多少事,朕连一个说贴心话的人也没有。
他的声音微微悲戚,你晓得么,六弟回不来了。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咬牙忍住将落的泪水。
他是天下的君王,然而亦有这样多的烦心事。
玄清之死,他与我一样,也是悲痛的吧。
六王是四郎的手足,想必四郎十分伤心。
只是伤心归伤心,四郎是天下至尊,一言一行皆关系到天下苍生,不能不珍重自己的身子。
玄凌抬起头来,面有悲色,其实六弟去之前朕已经晓得有不少赫赫细作混入滇南,又有乱民伺机闹事。
只是朕要他微服去体察民情不能大肆张扬,所以没有安排他以亲王仪仗出行,也不便派人暗中保护。
若是朕能放一放政事以他的安危为先,也不至于如此了。
我瑟瑟齿冷,心头瞬时如被冰雪覆住一般。
我极力忍耐着,头脑中痛得几乎要裂开一般——是他,竟然是他!又是因为他!哪怕他也是无心,可是我所有的未来、所有的美梦、所有的希望,再度因为他而破灭。
床头的针线筐里搁着一把剪刀,冷眼瞧去,竟有一丝雪亮的寒光。
只要我,我伸手过去拿到一击插进玄凌心口。
他就会死了,跟着我腹中孩子的生父一起死了。
然而这样的杀机只是一瞬。
若他死了,我的孩子也保不住了。
甚至我的父母兄妹、胧月、槿汐,甚至连敬妃也会被牵连。
我要报复他,不一定要用让他死这个法子,太得不偿失,亦不够叫他痛苦。
越是疼痛,越是要忍耐。
我收住冷厉的目光,温言道:四郎也不想的,毕竟是自己的手足兄弟啊。
六王一向闲云野鹤,能为大周政事有所裨益,总是一位贤王了。
玄凌伏在我怀中,沉沉疲惫道:是朕不好,没有为他的安危考虑周全。
嬛嬛,你知道么?从小父皇最疼的人就是六弟,最宠爱的是他的母妃舒贵妃,六弟什么都比我强、比我好。
朕和母后在父皇心里虽然仅次于六弟和舒贵妃,可是父皇眼里只有他们,从不把朕放在眼中。
嬛嬛,你明白那种屈居人下的感受么?那种眼睁睁看着天下只有他比你好的感受。
所以除了他,你就是最好的了,是么?我心头凄楚,喃喃自语。
嬛嬛,玄凌看我,你在自言自语什么?没有。
我和婉微笑,嬛嬛只是觉得六王并没有那样好,先帝疼爱六王并非因为六王什么都好,只是因为舒贵妃的缘故爱屋及乌罢了。
而且就算六王小时候多么优秀,如今看来亦只在诗书闲游一道精通罢了。
我停一停,极力压制住自己因言不由衷带来的激痛,道:何况既然身在君王之位,时时处处总是要以天下为先的。
他悲叹,嬛嬛,唯有你最体贴朕的心意。
六弟的死讯传来之后,朕也十分难过,立即命滇南各府在腾沙江一带打捞寻找,可惜一无所获。
再怎么样,六弟和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母后抚养他这么多年,他也一直安分守己,并无出格之处。
我低低道:六王对四郎是很忠心的。
玄凌掩面片刻,已经镇静下来,终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六弟的身后事朕自有安排,大周的一个亲王不能就这般不明不白没了。
他顿一顿,六弟的死多半与赫赫少不了牵连,因此六弟的死讯必定要瞒下来,将来若要对赫赫动兵先发制人,这是最好不过的藉由。
我忍住心底的悲恸与恨意,低首绵顺道:皇上好计谋。
玄凌起身从衣中取出一枚錾金玫瑰簪子,那是玄凌旧年赏赐中我的爱物了。
那玫瑰花的样子,小至***纹理,无一不精致华美,细腻入微。
更好在五其他琐碎点缀,华贵而简约。
因着心爱,戴得久了,连簪身都腻了一点经手抚摸的光滑。
当年朕下旨废去你所有名位,循例你的所有饰物与衣衫都要充入内务府重新分给位份低微的宫嫔。
可是不知为什么,朕当时竟下旨把你所有的东西都封在棠梨宫中。
他停一停,眼中闪过一丝悲伤,朕在你走后去过一次棠梨宫,除了‘长相思’你什么都没有带走,连这枚簪子也搁在了妆台上。
我掩面唏嘘,‘长相思’是当年皇上亲手所赐的。
除了相思,别的身外之物嬛嬛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玄凌伸手用簪子挽起我的长发,温柔道:嬛嬛,朕曾命你落饰出家,如今为了朕,再度妆饰吧。
我举手正一正簪子,锋锐的簪身缓缓划过头皮,我抬手婉媚一笑,四郎说什么,嬛嬛都是愿意的。
玄凌扶着我素白的肩,半是无奈半是慨叹,只是嬛嬛,世事不可转圜。
既然你已经离宫,只怕朕也不能再接你回宫了。
大周开国以来,并无废妃再入宫闱的先例。
我神色哀婉如垂柳倒影,切切道:能有今日已是非份之福。
只要四郎记得我,嬛嬛不会计较名分。
言罢,如柳枝一般柔软伏倒在玄凌怀中,嬛嬛只有一事祈求,嬛嬛身为废妃,能再侍奉四郎已是有幸,实在不愿宫中诸位妃嫔因今日之事而多起争端。
玄凌轻笑,还说自己是废妃么?方才当着李长与槿汐的面朕称你什么?虽然不能颁册受封,这些年你在朕心里就当是从没离开过,你还是朕的昭仪。
这些年的一切,当真就能一笔勾销么?我冷笑,宫中四年,宫外四年,我与玄凌注定是要纠缠不清了。
玄凌依旧道:至于宫中,你不愿多生事端,朕也不愿多生事端,朕连皇后面前也不会提起。
以后你的起居,朕会让李长一应安排好。
我依依不舍,只要四郎记得嬛嬛,哪怕嬛嬛以后在此一生孤苦修行,也是甘之如饴。
玄凌抬一抬我的下巴,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坏笑,嬛嬛如此善解人意,朕怎舍得叫你孤苦一生呢?他想一想,太后病重未愈,朕就下旨让甘露寺每月举行一次祝祷,朕亲来上香就是。
我扭着身子低声微笑,太后洪福,很快就会凤体康健。
玄凌的唇一点一点沿着我的脸颊滑落至锁骨,朕就让甘露寺为先帝做法事,再后就祈祷国运昌隆……嬛嬛,你瘦了许多,然而容貌更胜从前……他的声音逐渐低迷下去,窗外落红如雨,桃花妖冶盛放,悄无声息地覆上我唇角的凄迷冷笑。
李长再度来请安时带上了不少的衣食用具,满脸堆笑,道:奴才所言如何?皇上心里可惦记着昭仪娘娘呢,一回宫就打发了奴才拣好的来奉与娘娘。
我彼时正在梳妆,恬淡微笑道:有劳公公了。
只是如何帮着皇上瞒住宫里,就是公公的本事了。
李长忙不迭道:奴才一定尽力而为。
我默然不语,哪怕瞒得再好,玄凌每月来一次甘露寺,即便以祝祷之名,皇后她们并不是坐以待毙的傻子,很快也会发觉的。
我的手有意无意抚摸过小腹,泛起一丝淡漠的微笑,只需要一两个月,瞒住后宫中的人一两个月就好。
我转首去看李长,亲切道:我兄长之事想必槿汐已经和你说了。
我刚与皇上重逢,并不方便开口请求皇上,这件事就要有劳公公适时在皇上面前提一提了。
李长恭顺应了一声,笑道:奴才省得。
这事若是娘娘来开口,就会让皇上觉得上番相会之事娘娘是有所图谋了。
所以奴才已经寻了个机会提起过,皇上爱屋及乌,自然关怀娘娘的兄长,虽说甄公子还是戴罪之身,却已派人从岭南送公子入京医治了,想来不日后就能顺利抵京。
我按住心头的惊喜,慢里斯条地戴上一枚翠玉银杏叶耳坠,笑道:那么我该如何谢公公的盛情呢?李长哎呦一声,忙俯下身子道:娘娘是贵人,奴才怎么敢跟娘娘要赏。
我嗤笑一声,悠悠道: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即便你开口向我要什么我也未必给的起,你又何必急着推托呢。
李长笑而不答,只悄悄打量了我身边的槿汐两眼,捧起一叠衣裳道:这些是皇上叫奴才挑了京都最好的裁缝铺子新裁制的,因皇上回去后说娘娘那日穿的佛衣别有风味,所以也叫奴才选了银灰色的纱绢为娘娘做宽袖窄腰的衣衫。
我笑一笑,叫浣碧收起,道:皇上有心。
我转脸看身边的槿汐,不动声色道:今日你穿得这件雪青褙子倒很合身,点枝迎春花也是你喜欢的。
槿汐看一眼李长,微微有些局促。
李长忙笑道:槿汐穿什么都没有娘娘好看。
我莞尔道:哪里是好看不好看的事,是公公有心了。
李长呵呵一笑,奴才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
他欠身,奴才打心眼里为娘娘高兴呢。
我任由浣碧梳理着发髻,闭目轻声道:李长,连我自己都觉得讶异,竟然可以这样顺利了。
李长的语气带着轻快的笑音,这才可见娘娘的隆宠啊,皇上也是真心喜欢娘娘呢。
他停一停,两个彼此有情意的人,只要一点点机会都可以在一起的,何况娘娘与皇上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呢。
彼此有情意的人?我几乎要从心底冷笑出来,不过是一场筹谋罢了。
费尽了心机与谋算,何来真情呢?然而浮现到唇角的笑却是温婉,一时喜欢又有什么用。
若要让皇上对我心心念念,靠公公的地方还多着呢。
我维持的柔和端庄的笑容在李长离去后瞬即冷寂下来。
浣碧晓得我心情不好,寻了个由头出去了,只留下槿汐陪我。
我的心情烦乱而悲恸,顺手拔下头上的金簪,恨恨用力插在木质的妆台上,冷言不语。
槿汐唬了一跳,忙来看我的手,娘娘仔细手疼!娘娘?我微微冷笑,心底有珍贵的东西已经轰然碎裂,不可收拾。
良久,才轻声道:槿汐,你知道清为什么会死?槿汐目光倏然一跳,仿佛抖缩的火苗,轻声道:奴婢不知。
心痛与悲愤的感觉化到脸颊上却成了淡漠微笑的表情,一字一字说得轻缓而森冷,清坐的船只是被人动了手脚不错,可是玄凌——我收敛不住唇齿间冷毒的恨意,明明知道滇南一带并不安定,偏偏让他微服而去,才有今日之祸!我紧紧握着一把梳子,密密的梳齿尖锐扣在掌心,槿汐,我好恨——槿汐把我的脸搂到怀里,不忍道:事已至此,娘娘别太苦了自己才好。
我按住小腹,冷冷道:从前把这个孩子归到他名下,我总也有些不忍。
可是现在,半分不忍也没有了。
槿汐,他虽然无心,可是若不是他——我的哽咽伴随着恶心的晕眩一同袭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槿汐的目光中有凛冽的坚韧,按住我的手,镇声道:爱也好,恨也好,这条路照样也要走下去,不是么?是。
可是恨少一点,自己也好过一点。
我欲哭无泪,眸中唯有干涩之意,清的死与玄凌有关,可是我连浣碧都不能说。
万一她的气性上来,只怕比我还要克制不住。
槿汐扶住我的肩,拔出妆台上的金簪,端正为我插好,轻轻道:娘娘做得对,这件事告诉浣碧姑娘只会乱了大局,不如不说。
反正有无这件事,娘娘都要回宫保全下清河王这一脉。
与皇上重会之事做得很好,却也只是第一步。
于娘娘来说,最痛最难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以后的日子里即便再苦,也要熬下去。
若有片刻的软弱,只会叫敌人有可趁之机。
她拣了一朵粉色复瓣绢花簪在鬓边,娘娘现在要做的就是拢住皇上的心,所以再苦再痛,也要娇艳如花。
逝者已矣,所有的苦痛都要活着的人来承担。
我安静举眸,铜镜的光泽昏黄而冰冷,镜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而我的眼神,却冷漠到凌厉。
4耿耿星河欲曙天如此一月之中,玄凌又寻机来看了我两次,两情欢好,愈见深浓。
谈笑里说起宫中事,玄凌欢喜道:燕宜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呢。
自从蕴蓉生了和睦帝姬之后,宫中鲜有喜讯了。
我疑惑,燕宜?这个名字我是听说过的,芳若口中对胧月颇为疼爱的徐才人,玄清口中在太液池畔作《四张机》吟诵的徐婉仪,因玄凌的病重日夜跪在通明殿祈福至虚脱的痴情女子。
仿佛深情而颇负才学,然而似乎并不十分得宠。
玄凌漫不经心道:是你离宫那年进宫的,说也奇怪,朕也并没有太宠幸她几回,就这样有了身孕,倒是蕴蓉和容儿半点动静也没有。
我只作无意,抿嘴笑道:这样的事也看天命的,是徐妹妹好福气呢。
玄凌半是感慨半是懊丧,宫中一直难有生养,如今燕宜有了,朕进了她从三品婕妤之位,也盼她能为朕生下一位皇子。
宫中已有四位帝姬,皇子却只有一个,漓儿又不是最有天资的。
我微笑道:皇上正当盛年,宫中佳丽又多,必然还会有许多聪颖俊秀的小皇子的。
然而徐燕宜一事,我听在耳中倒也喜忧参半。
忧的是玄凌被徐燕宜的身孕羁绊,只怕出宫来看我的机会更少;更忧的是徐燕宜有了身孕,只怕玄凌的心思多半放在她身上,对我来日要道出的身孕不以为意。
喜的是宫中有人有孕,皇后她们的目光自然都盯在徐燕宜身上,我更能瞒天过海拖延一段时日。
身形即将明显,我与槿汐谋划再三,大约已经成竹在胸。
于是那一日李长照例送东西来时,我的恶心呕吐恰恰让他瞧见了。
李长微微踌躇,很快已经明白过来,不由喜形于色,忙跪下磕头道:恭喜娘娘。
我微微红了脸色,着槿汐取了一封金子来,笑盈盈道:除了槿汐和浣碧,公公可是头一个知道的呢。
李长忙躬身道:恕奴才多嘴问一句,不知娘娘的身孕有多久了?槿汐掰着指头算道:不前不后恰好一个月多上一点儿。
李长想一想,喜道:可不是皇上头一次上凌云峰的时候。
奴才可要贺喜娘娘了。
李长微微抿嘴一笑,似是有些欣慰,娘娘这身孕有的正是时候,娘娘可知道徐婕妤也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么?我慵懒微笑,闲闲饮一口茶盅里的桂花蜜,我与徐婕妤都有了身孕,怎么叫我的身孕就正是时候呢?李长神色一黯,略有些不自然,娘娘不知道,这事晦气着呢!徐婕妤刚因身孕晋封婕妤没几天,钦天监夜观星相,发现有二十八星宿北方玄武七宿中危月燕星尾带小星有冲月之兆。
娘娘细想,徐婕妤闺名中有一个燕字,又住北边的殿阁,那么巧有了身孕应了带小星之像。
这危月燕自然是指怀着身孕的徐婕妤。
宫中主月者一为太后,二为皇后。
如今太后病得厉害,皇后也发了头风旧疾,不能不让人想到天象之变。
皇上又一向仁孝,是而不得已将徐婕妤禁足。
皇上这两日正为这事烦心着呢,若知道娘娘的身孕岂有不高兴的?我与槿汐互视一眼,俱是暗暗心惊,暗想此事太过巧合,危月燕冲月之兆,玄凌即便不顾忌皇后,也不能不顾忌太后。
我缓一缓神色,只问:太后身子如何?李长忧心道:冬日里天一冷旧疾就发作了,加之滇南报来六王的死讯,六王是太后抚养的,太后难免伤心,病势眼瞧着就重了,到现在还一直病得迷迷糊糊呢。
我心中有数,微微垂下眼睑,不省人事?是。
偶尔醒来几次,又有谁敢告诉太后这事叫她老人家生气呢。
我低头拨一拨袖口上的流苏,轻声道:皇上知道我有孕了难免会高兴过头,公公得提点着皇上一些。
皇后头风发作,又有徐婕妤危月燕冲月之事,宫中诸事烦乱,我的身孕实在不必惊动了人。
我瞧他一眼,你是有数的。
李长沉吟片刻,旋即道:奴才省得,只皇上晓得即可。
只是娘娘既然有了身孕,皇嗣要紧,总要请太医来安胎的。
槿汐早已思量周全,娓娓向李长道:娘娘现在身份未明,许多事情上都尴尬,更怕张扬起来。
倒是太医院的温实初大人与娘娘曾有几分交情,不如请他来为娘娘安胎。
李长哪有不允的,一叠声地应了,又道:从前娘娘生育胧月帝姬就是温大人照顾的,皇上一向又赞温大人妙手仁心、忠心耿耿,必定会应允的。
我微笑道:公公在皇上身边久了,自然知道怎么说才好。
我就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安安静静待产就好了。
李长笑吟吟道:娘娘说笑话了,皇上怎么会让娘娘在这里待产呢,必定要接到宫里去好好养着的。
我微微冷下脸来,愁眉深锁,公公这就是笑话我。
如今您称我一声昭仪,不过是大家脸面上过得去,我哪敢应您一声‘本宫’呢。
我如今就是妾身未明,皇上宠幸几回不过转眼就忘了,我哪里敢存了什么盼头。
公公若说回宫养着,我既是废妃出宫的,哪里还有回去的理,我只盼能平安抚养这孩子长大就是。
李长蓦地跪下,磕了一个头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呢。
娘娘怀的是凤子龙孙、皇室血脉,怎能不归入内务府玉碟中?娘娘要说妾身未明,皇上可是亲口唤您为昭仪的。
如今徐婕妤因天相一事被禁足,皇上又一向重视皇嗣之事,一定会珍而重之。
我眉心曲折,含悲不止,皇上如今能这样待我已经是我最大的福分了,哪里还敢多奢求什么呢。
若是皇上能让我腹中的孩子有个名分,哪怕只以更衣之份回宫,我也感激涕零了。
李长慌忙摆手,使眼色叫槿汐拿了绢子为我拭泪,娘娘有着身孕呢,千万伤心不得的。
娘娘和皇嗣要紧,奴才会想法子和皇上说的。
槿汐忙忙向他使了个眼色,道:一要着紧地办,二要别走漏了风声才好。
娘娘只身在外头,万一被人知晓有了身孕,不晓得要闹出多少事来呢。
李长点头,我晓得轻重。
槿汐苦笑,你晓得就好。
这儿夜里风大不说,还总有狸猫出没,万一娘娘有个惊着碰着的可是大事。
李长思忖着道:你好好伺候娘娘,回头我就回了皇上指温大人来为娘娘安胎。
说罢急匆匆告辞回宫去了。
这日午后,我因着身上懒怠,睡到了未时三刻才起来。
浣碧服侍着我梳洗了,重新打散了头发梳髻。
浣碧笑道:小姐这两日倒爱睡些,我瞧着夜里也睡得安稳了。
我涩然一笑,我若不睡好,肚子里这个可怎么好呢。
左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浣碧笑吟吟为我梳拢头发,仔细挽一个灵蛇髻,又取了支玳瑁云纹挂珠钗簪上,垂下两串光彩灿烂的流苏。
我道:今日又没人来,何必打扮得这样郑重其事,梳个最简单的螺髻就好。
浣碧依言重新梳过,一壁梳一壁轻声道:我不过想着李长回去已经有两日了,想必皇上知道了小姐的身孕是要过来看小姐的。
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咱们准备着总是没错。
她重新为我挽了螺髻,拣了枚金丝嵌珠押发别上。
我微微顾盼,这样简单就好,皇上着李长送来的衣裳多是素色,你就该知道皇上喜欢我打扮得清减些。
浣碧选了件淡粉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出来,道:这颜色倒衬外头的景致,皇上若来了瞧见也欢喜。
我微微蹙眉,满腹愁绪化作良久的默默无声,他走了才这些日子,我总在热孝之中。
别的事没有办法,这些颜色衣裳能不穿就不穿吧。
浣碧闻言黯然,手中的衣衫如流水一般缓缓从她臂间滑落。
她转头的瞬间,我才瞧见她埋在发丝里的一色雪白绒花,我心下酸涩,轻声提醒,平日无妨,只别叫皇上来时瞧见了,多大的忌讳。
浣碧含泪点了点头,我心下只消稍稍一想到玄清,便是难过不已。
我一手按住浣碧的肩膀,一手从梳妆匣里择了一枚薄银翠钿别在发后,又择了一身月白色纱缎衣装,衣襟和袖口边缘有各有一溜细窄的胭脂色花线做点缀,我叹道:如此也算尽一尽心了。
正说话间,却见温实初挑了帘子进来。
我见他神色败坏不似往常,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索性安闲适意道:浣碧去泡盏茶来,要温大人最喜欢的普洱。
浣碧转身出去,我笑盈盈道:怎么跑得满头大汗,先坐下歇歇吧,喝口茶润润喉咙。
温实初微微变色,道:我并没有心思喝什么茶。
他停一停,你哥哥已经回京医治了。
皇上没有下旨,可是我瞧见是李长的徒弟小厦子亲自着人去接回来的。
李长是什么人,怎么会突然接你哥哥回京?我沉默片刻,既然你心里有数,何必还要费唇舌来问我这些?我扬起头,明灿的日色照得我微眯了眼睛,那么李长有没有告诉你,我有了身孕要你来看顾我为我安胎?那你是不是又要问李长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身孕?而且还不是你所知道的三个月,而是一个多月?他的神色痛苦到扭曲,嬛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定一定神,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因为我和皇上遇见了。
这个孩子是皇上的孩子,所以李长会请你来为我安胎。
温实初张口结舌,一时怔怔,指着我的小腹道:这孩子……这孩子明明是……我拂一拂鬓边碎发,镇声道:是谁的都不要紧。
现在要紧的是皇上认定了这个孩子是他的,认定了我腹中的孩子只有一个多月。
温实初颤声道:你疯了!——这是欺君之罪,万一……我生生打断他,冷声道:没有万一!如果有万一,这个万一就是你不肯帮我,你去跟皇上说这个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根本不是他的。
那么,这个欺君之罪就被坐实了,我就会被满门抄斩、诛灭三族,而你就是皇上面前的大功臣。
温实初急得跳脚,慌忙发誓,你明知道我不会——他又是气急又是痛苦,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嬛妹妹,你这是何苦?!若你要生下这孩子,我已经说过,我会照顾你们母子一生一世,你大可放心。
我接过浣碧手中的普洱,轻轻放在他面前,悲叹道:你能照顾我和孩子一生一世,可是能帮我已经神志不清的兄长从岭南接回好好照顾么?你能帮我保全我的父母兄妹不再为人所害么?你能帮我查明玄清的死因为他报仇么?我的一连串发问让温实初沉默良久,嬛妹妹,说来说去终究是我无用,不能帮到你。
我掩去眼角即将滑落的泪珠,慨然道:实初哥哥,不是你不能帮我,而是我命途多舛。
我好不容易离开了紫奥城,如今还是不得不回去。
因为这天下除了皇帝,没人能帮到我那么多。
我颓然坐下,清已经死了,我也再没有了指望。
若我不回去保全自己要保全的,还能如何呢?窗外的日色那样好,照在一树开得妖娆的桃花之上,渐次渐变的粉红花朵娇小轻薄,满院娇艳的春色弥漫不尽。
这样好春景,我心中却悲寒似冬。
我凄然落泪,转首道:若有别的办法,我未必肯走这一步。
如今你肯帮我就帮,不能帮我我也不会勉强。
我和这孩子要走的路本来就难,一步一步我会走到死,即便死也要保全他。
春日如画,花枝间泻落的明光,拂了温实初鲜艳锦绣一身。
然而那春日再暖,温实初的面色却像是融不化的坚冰。
我保着你这样走下去,最后只会保着你回宫踏上旧路。
嬛妹妹,我眼睁睁看你从紫奥城出来了,如今又要眼睁睁看着你把你保进宫里去。
从前我向你求亲你不肯,我看着你进了宫斗得遍体鳞伤;如今还要我再看你进一次宫么?往事的明媚与犀利一同在心上残忍的划过。
我正对着温实初的湛湛双目,调匀呼吸,亦将泪意狠狠忍下,轻声道:若不回去,怀着这孩子宫里的人会放过我么?我在凌云峰无依无靠,不过是坐以待毙罢了。
宫里的日子哪怕斗得无穷无尽,总比在这里斗也不斗就被人害死的好。
实初哥哥,有些事你不愿意做,我也未必愿意。
只是事到临头,我并不是洒脱的一个人,可以任性来去。
良久,他喟然长叹,满面哀伤如死灰,嬛妹妹,这世上我拿你最没有办法,除了听你的我再没有别的帮你的法子。
你怎么说就怎么做吧,你要保全别人,我拼命保全你就是了。
他颓然苦笑,你认定的事哪里有回头的余地,我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他坐下,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你要我怎么做就说吧。
我抿了一口桂花蜜,以清甜的滋味暂缓喉舌的苦涩,低头思量片刻,安静道:首先,你要告诉皇上,我怀的身孕只有一个多月;其次,帮我想办法让我的肚子看起来月份小些;再者,为了掩饰身形,你要告诉皇上我的胎像不稳不宜与他过分亲近。
最后,瓜熟蒂落之时告诉皇上我是八月产子,就和生胧月时一样。
至于其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默默饮着杯中的普洱,那滟红的汤色映着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决然。
他凝神的片刻,深邃目光中拂过无限的痛心与温柔,早知有今日……我情愿你永远也不知道清河王的死讯。
有微风倏然吹进,春天的傍晚依旧有凉意,带着花叶生命蓬勃的气味。
于我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片贴着皮肤生生刮过,没有疼意,但那冷浸浸的冰凉却透心而入。
我微微扬唇,偏偏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他凄然一笑,所以,我是自食其果。
除了帮你,我别无他法。
他稍稍定神,你说的我会尽力做到,也会禀明皇上你胎像不稳,要好生安养。
至于你的肚子……或者用生绢束腹,或者穿宽大的衣衫,一定要加以掩饰,否则再过几天看起来四个月的肚子和两个月的终究不一样。
我惊疑,生绢束腹会不会伤及胎儿?汉灵帝的王美人因为惧怕何皇后的威势,有了身孕也不敢言说,每日束腹一直瞒到了生育之时。
嬛妹妹不必每日束腹,只消束上两三月即可,也不必束得太紧,中间我会一直给你服用固胎的药物。
况且如果束腹得法的话亦能防止腰骨前凸,未必有弊无益。
我盈盈欠身,如此,往后之事都要依赖你了。
我停一停,我要回宫之事光皇上说了还不算,还得太后点头。
眉庄姐姐日日侍奉在太后身旁,这件事你只可对她一人说,由她在太后面前提起最好,只是一定要在皇上开口之后才能说。
温实初颔首,我晓得。
他的目光悲悯,你好好照顾自己才最要紧。
送走了温实初,槿汐进来扶我躺下,抚胸道:奴婢在外头听着觉得真险。
若温大人不肯帮忙,咱们可不知要费上多少周折了。
平心而论,娘娘在外头一日温大人到底还有一日的希望,一回宫去他可真没什么指望了。
我斜靠在软枕上,低声道:他虽有死心,却也不是一个十分自私的人。
槿汐唏嘘道:温大人对娘娘的情意还是很可贵的。
说罢打开箱笼,取出两幅生绢道:温大人走时嘱咐了奴婢如何为娘娘束腹,还是赶紧做起来吧,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
我嗯了一声,由着槿汐为我缠好生绢,又服了安胎药,方才稳稳睡下。
又过去了两日,这日上午我懒怠起来,依旧和衣躺在床上。
外头下着蒙蒙春雨,极细极密,如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湿润之气。
庭院里一树桃花灿烂芬芳,风吹过,粉色的花瓣乱落如雨,漫天漫地都是细雨飞花,如梦如幻一般。
屋子里焚着檀香,幽幽一脉宁静,我只闻着那香气阖目发怔。
有低微的细语在外头,嬛嬛还在睡着么?娘娘早起就觉得恶心,服了药一直睡着呢。
奴婢去唤醒娘娘吧。
不用,朕等着就好。
心中微微一动,索性侧身装睡。
约摸半个时辰,才懒洋洋道:槿汐,拿水来。
睁眼却是玄凌笑意洋溢的脸,我挣扎着起身要请安,玄凌忙按住我的手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样的规矩。
我揉一揉眼,四郎是什么时候来的,嬛嬛竟不知道。
又嗔槿汐,槿汐也不叫醒我。
李长笑眯眯道:皇上来了半个时辰了,因见娘娘好睡,舍不得叫醒娘娘呢。
玄凌亦笑,不用怪槿汐,朕听说你怀着身孕辛苦,特意让你多睡会儿。
他不顾众人皆在,搂我入怀,喜道:李长告诉朕你有了身孕,朕欢喜得不得了。
我笑着嗔道:皇上也真是,欢喜便欢喜吧,不拘那一日来都可以。
今儿外头下雨呢,山路不好走,何必巴巴地赶过来。
李长在旁笑道:原本皇上听奴才说了就要过来的,可巧宫里事儿多皇上一时也寻不到由头过来。
昨日看了温大人为娘娘诊脉的方子,当真高兴的紧,所以今儿一早就过来了。
我温然关切道:皇上也是,这样赶过来也不怕太后和皇后担心。
玄凌只握着我的手看不够一般,眸中尽是清亮的欢喜,朕只担心你。
温实初说你胎像有些不稳,又说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朕可担心极了。
幸好温实初嘱咐了一堆,说照着做便不会有大碍,朕才放心些。
李长笑道:正为着太后和皇后的身子都不爽快,皇上才能说要来礼佛寻了由头,要不然出宫还真难。
我低眉敛容,太后和皇后身子不好,嬛嬛还要四郎这样挂心,当真是……他的食指抵在我的唇上,脉脉温情道:你有了身孕是天大的喜事,朕高兴得紧。
到底是你福气好,朕第一次来看你你就有了孩子。
他慨叹,容儿福薄,管氏也是,朕这样宠爱还是半点动静也没有。
李长满面堆笑道:这是娘娘的福气,也是皇上和咱们大周朝的福气啊。
正巧槿汐进来,端着一碗热热的酸笋鸡皮汤,笑道:娘娘昨儿夜里说起想吃酸的,奴婢便做一碗酸笋鸡皮汤来,开胃补气是最好不过的。
我望了一望,蹙眉道:看着油腻腻的,当真一点胃口也没有。
槿汐发愁道:娘娘好几日没有胃口了,这样吃不下东西怎么成呢。
玄凌一怔,向槿汐道:昭仪好几日不曾好好吃东西了么?槿汐道:正是呢。
娘娘怀着身孕本就睡不好,这两日胃口又差。
前两日一时想吃糖霜玉蜂儿,奴婢与浣碧都办不来,当真是为难。
李长为难道:果然是难为娘娘了。
这是宫里御膳房周师傅的拿手点心,外头哪里办的来呢。
难为娘娘,有着身孕想吃点什么还不成。
我愧然道:是嬛嬛嘴太刁了,其实不拘吃什么都好。
玄凌转脸吩咐李长,把带来炖好的燕窝热一热,浇上牛乳,从前昭仪最爱吃的。
李长忙下去办了,我与玄凌闲话片刻,不过一盏茶功夫,燕窝便端了上来,玄凌就着槿汐的手取过,笑道:朕来喂你吧。
我微微发急,四郎如何做这样的事呢?玄凌低低一笑,眉眼间说不出的温存体贴,仿若窗外的春风化雨,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孩子,没有什么不能的。
他在我身后塞一个鹅毛软枕,轻轻嘘了嘴吹一吹燕窝的热气,道:再没胃口也吃些,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
我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侧首微笑道:嬛嬛知道。
玄凌看我吃了大半,方叹了口气道:本来燕宜有了孩子也是喜事,朕才欢欢喜喜晋了她位份,偏生钦天监说有危月燕冲月的不吉之兆,太后病重,皇后也躺下了,闹得合宫不宁,朕不得已禁了她的足。
他缓一缓,柔声道:嬛嬛,若不是你的身孕,宫里的事那么多,朕真没有个高兴的所在了。
我抚住他的手枕在自己脸颊边,恬和微笑,嬛嬛能让四郎高兴,自己也高兴了。
天象不过是一时之兆,等厄运过去,徐婕妤为皇上顺利产下一位小皇子就好了。
玄凌安静拢我于怀,轻轻道:嬛嬛,长相思还在你处,就为朕弹上一曲吧。
他似是感怀,你离宫四年,再无人能弹出这样有情致的曲音了。
我熟稔而机械地拨动琴弦,心中生生一痛,曾几何时,与我琴笛合奏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世上了。
这样的念头才动了一动,眼中的泪水已经戚然坠落,倾覆在泠泠七弦之上。
玄凌忙来拭我的泪,好好的怎么掉起眼泪来,谁给你委屈受了么?我摇头,只一径含了泪道:嬛嬛久不弹长相思,如今能再当着四郎的面奏起,只觉恍如隔世。
玄凌亦是不胜唏嘘,朕有你再得你在身边,亦如隔世之感。
嬛嬛,你从前最爱弹《山之高》,不如今日再弹一次吧。
我应声拨弦: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
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信手徐徐拨了两遍。
《山之高》,我从来只是只弹上半阕的。
只因为上半阕的相思之意绵绵入骨,更觉得下半阕的伤怀与不祥。
然而神思恍惚的一瞬间,素手泠然一转,已经转成了下半阕的调子:采苦采苦,于山之南。
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
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
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啊!内心的惊恸繁复如滚滚的雷雨,几乎要伏案恸哭一场。
《山之高》,原来我一直不敢弹出的下半阕,却是如此凄凉而昭然地揭开我与玄清的命途。
甚至,甚至连千里相思共明月的遥遥相望也不可得。
一阕《山之高》,竟是我与玄凌和玄清的半世情缘了。
然而再难过,浮上脸颊的却依旧是一个温婉的微笑。
这样沉默相对的刹那,玄凌忽然道:随朕回宫吧。
我一怔,心头却徐徐松软了下来——他终于说出了口。
我含泪相望,依依道:嬛嬛如何还能回宫呢?昔年之事,已经无法回头了。
玄凌拉过我的手拥我入怀,感叹道:嬛嬛的琴声一如昔日,未曾更改分毫,那么人为何不能回头呢?原来,他是这样不明白,琴是没有心的,所以不易变折。
而人是有心的,懂得分辨真情假意、用情深浅。
而回头,就是要容忍下从前种种不堪和屈辱,是多么难。
这样难,难得我连想也不愿去想。
却不能不去想。
我悲叹一句,恻然低首,嬛嬛是废妃,乃不祥之身,即便身怀帝裔,也不敢妄想再回宫廷了。
废妃?他唇齿间郑重地呢喃着这两个字,目光中掠过瞬息的坚决,既然是废妃,就重新再册,随朕回宫去。
我犹疑,太后……你有了子嗣,想必太后也不会阻拦。
为了徐婕妤的事人人烦心,就当冲喜也好、安慰太后的心也好,你跟朕回去就是。
我跪下,眼中含了盈盈的泪珠,皇上盛情厚意,嬛嬛感激不尽。
可是臣妾这样贸然回宫,虽然太后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总是介意皇上不与她商量就把臣妾这样的不祥之身带了回去,不如皇上先禀明太后为好。
再者,我神情哀伤而委屈,宫中的嫔妃少不得议论纷纷,嬛嬛情愿一个人安静在凌云峰度日。
他温柔扶起我,朕晓得你怕什么。
别人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去。
如今三妃尚缺其一,朕就昭告天下册你为妃,与端、敬二妃并立。
你的棠梨宫现在惠贵嫔住着,朕就再为你建一所新殿居住,禀明太后之后以半幅皇后仪仗风光接你回宫,看谁还敢背后议论。
你就安心养胎为朕生一位皇子吧。
他凝视我片刻,手温情地抚上的我脸颊,怜惜道:嬛嬛,朕已经让你离开了四年,四年已经足够,朕再不会让你离开。
他吻着我的手心,这四年,朕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啊。
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么?我微微冷笑,正如芳若所说,即便玄凌知道自己错了也不会承认,因为帝王的威严才是他所在乎的,其他人即便被牺牲了又有什么要紧。
我喜极而泣,而这喜之后更有无数重的悲哀与恨意在澎湃。
我温柔伏在他胸前,将胸腔内的冷毒化作无比柔顺,道:四郎有这样的心,嬛嬛就心满意足了。
窗外细雨涟涟,雨丝映上他无比郑重的容颜,等朕安排下去,就让人来下旨。
你再忍耐几天就是。
5如意娘玄凌走后,我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槿汐和浣碧闻讯皆是欢喜。
浣碧垂泪道:好不容易有了这天。
本想着能回去先有个立足之地就好,不想皇上竟要封小姐为妃,还要这样风风光光回去。
槿汐到底沉稳,道:回宫只是个开头,以后的路千难万难,娘娘可要有个准备。
若皇后和安氏知道娘娘要回宫,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微微沉吟,皇上是铁了心要接我回去,皇后也未必阻拦得了。
只怕她顺水推舟,来个请君入瓮,待我回去后再凭借她的中宫之权来对我动手,倒不易应付。
槿汐微微一笑,眼下皇后一门心思都在徐婕妤身上,娘娘猝不及防地要回宫,她恐怕也要措手不及。
浣碧切齿冷笑,有尖细的锋利,我耳边听着这几年间宫里竟然没一个能与她抗衡的人,她也算得意够了。
不过即便她真要做什么也是枉然,小姐以正二品的妃位回宫,不出几个月生下孩子便是从一品夫人。
小姐要和她斗,未必没有资本。
浣碧握一握我的手,执着道:只盼小姐身在荣华富贵之中,千万不要忘了咱们的恨。
我的心沉如磐石,冷然道:自然不忘。
我如今回宫又哪里是为了自己呢。
槿汐温婉一笑,透出一抹沉着,咱们一步一步来,日子长得很呢。
正说话间,却是积云闯了进来,带着哭腔道:娘子,不好了!太妃她……她话未说完,我遽然变色,迅即起身道:我去瞧太妃。
安栖观内翳翳无烛,我从室外奔入,视线一下子无法适应这样暗的光线,几乎感觉有一瞬间的盲。
待到适应过来时,才见舒贵太妃平躺在内室长榻上,一身素白衣裳,面无血色,两颊削瘦,仿佛一朵开到萎败的鲜花凋落在冰冷的床上。
我的眼帘被银色的雨丝扑湿,全身都带着山雨的潮湿气味,一见如此,不觉悲从中来,伏倒在她榻边。
积云哭诉道:太妃自知道王爷的死讯,已经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了,怎么劝都不听,我瞧着太妃是一心求死了。
说罢垂泪呜咽不止。
我止一止泪意,抬头道:姑姑请且出去,我陪太妃说说话。
积云关门出去,我见窗外雨丝洒落,太妃半边身子已被淋湿,只是恍若未觉,眼神空洞望着天际,默默不语。
我起身关窗,凄清道:逝者已逝,难道生者也要个个跟随着去么?太妃,我未尝不想跟了清去,跟着他去了也就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一袭冷风从窗棂的缝隙中穿梭而进,扣动低垂的帘幕,衔着泥土草木的气息扑进安栖观空幽的内室。
太妃无动于衷,依旧平躺着纹丝不动,仿佛已经没有了气息一般。
我安静伏在太妃榻边,轻声道:清是太妃的命根子,太妃只有这一个儿子,清死了必定会伤心不已。
可是太妃只要儿子就不顾孙子了么?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要等着唤太妃‘祖母’的,孩子已经没有父亲,连太妃也要这样舍他而去了么?太妃闻言,身子轻轻一震,眼角滑落一滴清泪。
太妃面无表情地坐起身,仿佛一缕幽魂。
她整个人都颓败了下来,昔日美好的容颜在她脸上消失殆尽,那种仙子般温暖的美丽仿佛全被冷雨浇化了,唯剩一个母亲失去儿子后的身心俱碎、无望到底。
她愣愣片刻,骤然爆发出裂帛般的哭声:清儿!清儿!复又大哭不止,呼号道:先帝!我与你就这么一个儿子,竟没有好好看住他!如今……如今竟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我见太妃如撕心裂肺一般,忙上前搀住,太妃扶住我的肩,痛哭道:嬛儿,清儿就这样丢下你去了,只留下你孤零零一个在世上,除了想他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已经饱受丧夫之痛,为什么连我的儿子也要离我而去。
嬛儿,连你也要饱尝这种失去挚爱的痛楚!太妃的哭声如一击击重拳击在我心上。
我心中一软,强忍了半天的泪意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太妃膝上放声大哭,仿佛连肠子也揉碎了一般,直哭得声嘶力竭,鬓发散乱。
我长久没有这样痛快的哭一场,隐忍了那么久,煎熬了那么久,却只能在人前强颜欢笑,把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按在滚油里熬着。
哭泣良久,我们都镇定了一些。
我轻声道:太妃,我此来是要安慰太妃,也是来向太妃辞行。
恐怕我以后再也不能来安栖观了。
太妃大为意外,道:什么?我屏一屏气息,静静道:皇上的意思,要我回宫侍奉,我也已经应允了。
太妃神情一凛,继而缓和了道:你要回宫去也无妨,皇帝的意思你也不能违抗。
只是你肚子里的孩子……我平静道:皇上以为是他的孩子,所以执意要接我回宫。
太妃神色陡变,几乎不能相信,一张脸怔得发白,道:清儿与你两情相悦,现在他尸骨未寒,你就要跟着皇帝回宫去了也没有办法。
我也怪不得你。
她直直盯着我的肚子,可是你肚子里是清儿的孩子,你怎么能以这个孩子为你回宫的资本,让他认了皇帝做父亲?!内室有些偏暗,只有刚点燃的小小一枝烛火透出橘色的暖光。
春雨时节寒意如水,透骨袭来。
我忍着心酸,缓缓道:太妃知道么?清的死不是意外,他是被人害死的。
他坐的船被人动了手脚,才会命丧腾沙江。
清死不瞑目,我怎能糊里糊涂殉情,连仇也不为他报。
害他的无论是赫赫还是滇南乱民,都不是我以一己之力可以为他报仇的。
我轻柔抚摸着小腹,我要在凌云峰安生过下去,就必须打掉这个孩子;我要保全这个孩子,就要隐姓埋名一辈子默默生活在乡野间。
如果我既要保全这个孩子,又要为清报仇,还要保全我的父母兄长——太妃知道么?我哥哥流放岭南四年,又被人害得神智失常,我实在已经经不起了。
而要做到这些,唯有我重回皇帝身边。
太妃,活着比死了更难熬,然而再难,也要熬下去。
我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身体里被一只手无穷无尽地淘澄着,淘得五内皆成了齑粉,空空荡荡。
太妃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在我的肌肤上。
她伸手拢住我,悲泣道:好孩子,是母妃错怪了你!我不晓得你为了清儿要这样煎熬。
宫里的日子有多难,你和我都知道。
清儿他这样一走……你为了替他寻一个公道,为了延续他的血脉……当真是苦了你。
我哀哀垂泪,拉着太妃的手求恳道:我受多大的委屈都不要紧,只要太妃保重自身。
若清知道太妃这样折磨自己,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生的。
这个孩子我必定会好好生下来。
皇上已经有了皇长子,来日若有机会我会想尽办法把这个孩子过继到清的名下,延续清河王一脉。
太妃还有子孙在,难道都要抛下不顾了么?太妃哀戚的面容上透出一点求生的意气,抚着我的脖子垂泣道:好孩子,你为了清这样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我这个做母妃的还能撒手求死么?我即便什么也帮不到你,为你日日念经祝祷也是好的。
我让积云端了一碗参汤进来,一口一口舀了送到太妃嘴边,道:太妃几日没有进食了,先喝些参汤提提神吧。
太妃喝了几口参汤,气色微微好些,匀了气息道:你要保住自己、腹中胎儿和你父母兄妹的性命,只有进宫承宠一道,这是没有错的。
但是,光有帝王的宠爱是远远不够的。
你曾经被贬出宫一次,自然比谁都知道当今这位皇上和先帝大是不同,光他的宠爱是极不可靠的。
——你只有将天下至高的权利牢牢握在手中,才能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拥有你想拥有的一切。
我陡地一惊,沉吟道:至高无上的权利?不错。
太妃渐渐沉静下来,仿佛沉溺进往事的河流之中,先帝死后我自请出宫修行,其实并非我自愿要出宫修行,而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
当时宫中摄政王支持四皇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继位,琳妃朱氏成为太后母仪天下,宫中尽是她的势力。
若我不自请出宫放弃宫中一切,以此为交换将清儿托付给她抚养,恐怕清儿早活不到如今。
我惊疑道:太妃如何能保证太后能善待清呢?若她暗下毒手……太妃微微摇头,那时我蠢,直到最后才晓得,她与我一直情同姐妹,其实最恨的便是我。
只要她的儿子顺利当了皇帝,只要我离开后宫,她不会太为难清儿。
我离宫之时,在先帝灵前当着数百嫔妃朝臣的面,要朱氏起誓善待我的清儿,我方肯出宫,从此不出安栖观一步。
舒贵太妃垂泪叹息,清儿长成之后不得不韬光养晦,以游手好闲来打消朱氏母子的疑心。
他的心里其实有多少男儿之志不能施展,也是为我这个母妃所牵累。
太妃定一定神,目光中攒起清亮的火苗,在暗夜里灼灼明耀,我在隆庆一朝占尽风光宠爱,唯独从未沾染权势,以致到最后不得不任人宰割,无还手之力。
嬛儿,我穷其一生才明白,帝王的宠爱并不可靠,唯有权力……我出身摆夷,自然不能染指大周之权。
而你,却不一样!我默默沉思,蓦然想起在上京辉山那一日,红河日下之时,江山如画的场景。
那是世间男子尽想掌握手中的天下啊。
舒贵太妃怜惜地凝视我,你怀着身孕回宫之后必定树大招风、艰险重重。
旁的人我不知道,唯有太后,你必定要慎重待之,千万小心。
太后……其实还算疼惜我。
舒贵太妃微微蹙眉,须臾,松了一口气,她肯疼惜你就好。
她停一停,此人心机之深让人难以揣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心爱之人也可以痛下杀手,实在叫人后怕。
想当年……她何尝不与我姐妹相称?姐妹相称?我心底微微发冷。
陡然听见这句话,仿佛被人用力扇了几记耳光,眼前金星直冒,只觉耻辱和疼痛。
我沉思不已,舒贵太妃的话叫我陡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不由自主便问了出来,我曾无意间听太后的近身侍婢孙姑姑说起,仿佛……太后与摄政王……窗外细雨潺潺,舒贵太妃双唇紧紧地抿着,良久,她的嘴唇亦抿得发白了,才缓缓吐出一句,朱成璧……她与摄政王确是有私情!我脑中一阵发麻,头皮上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黑虫爬过去,惊得几乎连寒毛也要竖起来了,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小虫的触角从皮肤上划过的粟栗。
若真如舒贵太妃所说,太后与摄政王真有私情,那么后来的朝政纷纭、波云诡谲,太后竟然亲手刺杀了摄政王,夺回王权,一举扫平其所有羽翼,是何等厉害的手段。
亦是要何等的心智与狠心才能杀得了自己的情人?我几乎不敢也不能相信。
仿佛很久的时候了,好似是在我小产之后,我的绢子落在了太后的寝殿里,我想去取回的,却在太后寝殿外的桂花树下,听见服侍太后的孙姑姑说: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稳呢,奴婢听见您叫摄政老王爷的名字了。
若不是爱着恨着惦念着,一个女人何以会在睡梦之中叫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人的名字呢?他和她是政敌,为了权力针锋相对,为何她会叫他的名字呢?而太后,却在沉默之后肃然道: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许再提。
然后她叹息了,极缠绵悱恻的叹息了一声。
是了,她那一声叹息,分明是为了摄政王的。
她说她已经不记得了,却还在梦中念念不忘,呼唤他的名字。
她是记得他的,或许还爱过,却亲手杀了他。
如此心机深沉的女子,绝不是我从前在宫中所见的那个不问世事、只知理佛的已经垂垂老矣的病老妇人。
想到眼前舒贵太妃的境遇,从前我对太后的敬畏尊重,此刻却被蒙上了一层莫名的清冷而深刻的畏惧。
我安静道:太后如何我尚不知晓,但如今的皇后是她的侄女,她的厉害我倒是饱尝不少了。
舒贵太妃拉着我的手,眉眼间有灰色的忧虑,你这一去便再没有退路了,一定要自己小心。
我颔首,死者长眠地下无知无觉,而生者还要挣扎着承受活下去的担当。
从今后我与太妃在不能互相照应了,太妃也要珍重自身。
毕竟这世上清的至亲,也只有我们了。
帘外雨已停了,檐上不时滑落一滴带着青苔气息的残玉,太妃痴痴望了许久,慨叹道:能彼此好好活着,也算是安慰了。
我默然,伸手撩起窗上的帘帷。
昏暗雨夜过去,微紫的东方透出一缕晨曦,竟然也是晴天了。
如此,我便安心养胎,静静把自己的心思磨砺成一把寒锐青霜剑。
李长不便常常出宫,却遣了他的徒弟小尤每日晨昏出来探望,十分殷勤。
小尤笑说:皇上在宫里可是每日都要问起娘娘的安好的。
又笑:说起否极泰来,宫里没人能比得上娘娘的。
我淡淡笑道:当年我被囚无梁殿也是你来服侍的,如今还是你。
可见我若要否极泰来,总少不了你这小猴子在旁边。
如此一个月过去,玄凌的旨意还没有下来,却是芳若来了。
这日芳若领着一行宫人,捧了食盒衣料迤逦而来。
一见面便拈了绢子笑道:长久不见,今日真当刮目相看了。
说罢盈盈拜倒:奴婢芳若参见甄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忙扶她起来,含笑道:皇上的旨意还没下来呢,姑姑这样说是要折杀我了。
芳若一径微笑:娘娘的事皇上已经和太后说了,太后也没有异议。
又听说娘娘怀了身孕,可高兴着呢。
言毕笑容满面道:还没恭喜娘娘呢!说着指一指身后宫女的手中的东西,道:这些都是太后叫赏下来的,给娘娘安胎。
我忙欠身谢过,多谢太后关怀。
我示意宫女下去,我久不见姑姑了,可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跟姑姑说呢。
芳若搀着我坐下,仔细打量我道:娘娘脱去了佛衣,这样家常打扮着可精神多了。
我命浣碧端上茶来给芳若,方道:承蒙姑姑多年照顾,不想我还有今日,已是意外之福,若姑姑还要和我拘泥着身份,我可不敢说话了。
芳若吟吟含笑,娘娘现在是贵人,且又怀着皇嗣,最最尊贵不过了。
奴婢虽然拘泥规矩,但心里待娘娘是一样的。
芳若眼角微有泪光闪烁,奴婢自从选秀当日就在甄府侍候娘娘,总算盼到今日娘娘苦尽甘来了。
我颔首微笑,不过是皇上垂怜罢了。
我望一眼芳若,我要回宫的事宫里可都知道了么?芳若道:太后是十来天前知道的,皇上回来问了太后已经醒了,就在请安时提了这件事。
正好惠贵嫔也在旁侍奉太后,那可真是又惊又喜,哪有不帮着说话的。
本来太后还犹豫,说没有废妃回宫的先例,皇上却说当年是娘娘您自请出宫为大周祈祷国运昌隆的,虽然没有名位,却也说不上废黜。
再一提娘娘有了身孕,太后自然不反对了。
我微微垂下眼睑,看着自己逐渐养起来的指甲,道:那么旁人呢?皇后可是六宫之主。
芳若轻轻扬起唇角,露出得体的笑容,道:危月燕冲月乃是不祥之兆,皇后连日来头风病发得厉害,起不了床,都是安贵嫔和管婕妤服侍在身边日夜照料。
皇上也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拿宫里的琐事去打扰皇后,只叫安心养着,所以大约还不知道。
娘娘是有着身孕回宫的,又有谁敢拿皇嗣的事作反呢。
等到了诏书下来,任谁也无力回天了。
芳若言毕,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晓得她的意思,在玄凌的诏书未下之前,任何事都会发生,她自然是要我好好把握,让玄凌一旨定乾坤。
我眉间微有忧色,缓缓道:可是皇上已经一月没来看我了。
芳若微笑道:皇上可忙着呢。
娘娘既要回宫总得有住的地方,内务府挑了衍庆宫、林光宫、懿安宫几所地方敞亮形制又富丽的宫殿,可皇上都不满意,只说要建一所新殿给娘娘。
但内务府说娘娘有着身孕、宫里徐婕妤也有着身孕,不宜大兴土木,所以皇上的意思是把离仪元殿最近的昭信宫打扫出来,要叫工匠画了图纸改建,小修小改,也算不得大兴土木了。
皇上身边的人口风紧着,宫里的人眼下只当皇上又要进哪位娘娘的位份,都一团乱地猜着呢,总不曾想到娘娘身上。
我微笑道:其实不拘住哪里,我又怎么会挑剔呢,皇上太费心了。
芳若道:娘娘如今要封妃回宫,和端妃、敬妃并立,虽然资历最浅,可是已经生育了胧月帝姬,如今又有了身孕,当真是前途无量,皇上能不着紧么?此外皇上还忙什么呢?皇上的意思是把昭信宫改建完之后就接娘娘回去。
且这些日子来政务繁忙,又要看顾太后和皇后两头,皇上实在是分身乏术了,叫娘娘委屈。
我因了然而放心,和颜悦色道:我有什么委屈的呢?皇上都是为了我。
我沉吟片刻,皇上除了忙政务之后,在后宫之中可否……我见芳若微有探询之色,索性开门见山道:我与姑姑打开天窗说亮话,离宫四年有余,宫中选秀两次,已不止是从前那些旧人了。
我很想得到姑姑指点,皇上身边如今是哪几位姐妹最得恩宠呢?芳若的眉毛微微一扬,很快恭顺垂了下来,娘娘要回宫难免会跟几位其他几位娘娘小主见面。
她顺手捋一捋发髻上垂落的散发,安之若素,最得宠的自然是和睦帝姬的生母昌贵嫔了,出身又高,长得又好。
若不是还没生下一位皇子,父亲家里又早破落了,依着这份尊贵,恐怕这三妃的空位也轮不到娘娘了。
我听着芳若说,心中飞如轮转。
昌贵嫔是晋康翁主的女儿,身份尊贵我是不能比的,好在她已经不能再生育了,倒也没有什么后患。
只是若我不回宫,这三妃之位必定也有她一份了。
芳若又道:另一位是不消说的,虽不是最得宠,却是一直长盛不衰,便是从前与娘娘交好的安贵嫔。
如今住在景春殿,掌一宫之事,也是主位了。
五位贵嫔中有昌贵嫔、安贵嫔、惠贵嫔和欣贵嫔,听着皇上的意思,因着娘娘要回宫之喜,皇上打算进昌贵嫔为昭仪,为九嫔之首,欣贵嫔为昭容,皆是从二品的九嫔,再进了管婕妤为祺贵嫔。
娘娘知道的,欣贵嫔早已不得宠,皇上不过是看旧日的情面罢了,而昌贵嫔和管婕妤才是要紧的。
从前那位殁了的傅婕妤就不用说了,还有庆嫔、祥嫔、杨芳仪以及另外几位刚入宫的小主颇得恩宠。
我心中飞如轮转,略略有数,笑道:听姑姑这一席话,当是胜读十年书。
那么怀着身孕那位徐婕妤呢?皇上对婕妤小主的情分不过如此而已。
徐婕妤刚进宫时并不得宠,还是因为那年皇上因五石散一事病重,徐婕妤在通明殿日夜祝祷皇上才稍稍有所垂怜。
只是那也是从前的话了,若徐婕妤此番能顺利产下一位皇子的话,自然也就能得宠非常。
芳若盈然生出些微温和的笑意,那些新进宫的小主娘娘也不需十分担心。
此番太后那么爽快应允娘娘回宫,其实另有一个原因在里头。
芳若幽深狭长的眸子如浮波漾过,李公公想必跟娘子提起过驯兽女叶氏吧?我连眉毛也不抬一下,不动声色道:略有耳闻。
芳若道:此女身份之卑微堪称大周百年之最。
一月前还是选侍,如今皇上又封了她常在。
这还罢了,可居然连封号也赐下了,给了个‘滟’字,就号滟常在。
只怕再这样下去,皇上要为她打破下女不得生育皇嗣的规矩了。
我微微一怔,脱口道:果真给了封号么?芳若道:是。
难怪安贵嫔要吃心。
她熬到如今成了贵嫔也只不过以姓氏为封号,就因为她娘家只是小官吏。
可如今叶氏卑微到此,还在常在之位就给了封号,难怪太后要动气。
她饮一口茶水,缓缓道:所以太后想着若娘子回宫又有所生育,皇上必定能回转心思。
她叹一口气,娘娘不晓得,为了当年那个傅如吟,皇上闹到了什么份儿上。
太后是很需要后宫有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女子侍奉皇上。
我粲然一笑,傅婕妤我是见不到了。
只是叶氏能以驯兽女这样低微的身份而得选宫嫔,圣眷隆重,我倒很想看看是何等样的标致人物。
芳若道:娘子回宫以后总会见到她的,只是娘子小心,此女孤僻桀骜非常人能够接近,又因为得宠,愈加目中无人。
我一笑对之,我只管我的,她也只管她的,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芳若宁和微笑道:娘子也不必太把她放在心上。
叶氏出身卑微,按照宫里的规矩每次侍寝之后都要服药,是断断不许有孕的。
换言之,她没有为皇家绵延子嗣的资格。
即使皇上要为她破例,她的位份也尊贵不过娘娘去。
我微笑起身,扶一扶髻上银簪,倚在窗边看花开映日红。
姑姑的教诲我都记在心上了。
只是等昭信宫改建完成,也不晓得多早晚了,中间这些日子,我自会留心的。
芳若笑道:如此最好。
奴婢往来不便,就在宫中等候娘娘的到来。
芳若抿嘴一笑,当年娘娘发恨,曾道八抬大轿抬着也不回宫了。
如今奴婢听闻要来接娘娘的可是皇后娘娘的半幅仪仗呢。
我轻轻伸手接住一片飞落的桃花,笑道:昔年旧事,姑姑还要拿我取笑么。
如此说笑一晌送走了芳若。
我倚榻沉思须臾,唤来浣碧取出纸笔便要写字。
浣碧奇道:小姐好端端的要写什么?我静静思量,芳若说得对,玄凌出宫不易,如今又被琐事缠身,他身边的新宠随时都会出现,只消我一日得不到册封回宫的圣旨就一日不得安稳。
我必得要牢牢抓住玄凌的心才可。
于是蘸饱墨汁,笔触柔媚逶迤: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这是唐朝武后困居寺院时写给高宗的情诗《如意娘》,细诉相思等候之苦。
我便信手拈来,我写不出的相思之情,只好借人家的心思一用。
写好折起,交到浣碧手中,等下小尤过来请安,便让他亲手交到皇上手中。
浣碧点头,咱们现下的一言一行都关系将来,我一定小心。
6两茫茫李长再来时说起此事很是唏嘘,娘娘书信一到,皇上牵挂得了不得呢。
见我只一笑置之,他又道:宫中一切都打点好了,不日就可接娘娘回去,只是皇上说住在凌云峰不太像样,还得委屈娘娘至甘露寺暂住两日,再从甘露寺接回娘娘。
我点头,皇上安排就是,量来甘露寺也不会有异议。
浣碧连连冷笑,扬眉道:如今再回去,甘露寺那起子小人可不知要成什么样子呢,想想也觉得痛快!这一日槿汐正收拾衣裳,回头却见是莫言来了,如素日一般沉着脸色,冷淡而孤清。
身后跟着的竟是在山下长河中终日摆渡为生的阿奴。
我奇道:今日可巧了,难得你们母女一起过来。
一壁说一壁让了她们进来坐下。
莫言环顾我的禅房,道:你过得挺好,到底一个人自在。
她这句话说得或许无心,而我见了她却油然而生了一层愧意,无地自容。
昔年她与我说起彼此旧日之事,我曾信誓旦旦不会再回到负我之人的身边,如今我就要再回宫廷,自己也倍觉凄凉惭愧。
如此想着,仿佛莫言也有着无穷无尽的心事,各自捧着一盏茶盏,相对无言。
良久,到底是莫言先开了口,听说皇帝要接你回去,很快就走了?我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斜,茶水几乎要泼了出来。
从宫外人的口中听闻自己要回宫的事,才恍然觉得是真切的,回宫已成不可变改的定局。
心内倍生凉意,仿佛冬日里饮下一口冰水,那凉意沁入喉舌,凉到麻木。
我垂着脸,低低道:是,不过也就三五日的工夫了。
她哦一声,那我来得还巧。
她定定神,黯淡的眸光骤然闪烁出奇异的幽暗的光芒,莫愁,我有件事要求你。
她用的是昔日的称呼,我缓缓笑道:幸好你叫我莫愁,若你叫我娘娘,我必定不应承你要托付的事。
她微微一笑,那笑里有一抹淡淡的愁苦之色,来日叫你娘娘的人多着呢,何况你心里未必十分愿意当这个娘娘。
我但笑不语,她拉过阿奴的手,郑重道:我把我女儿托付给你,你带她进宫去吧。
这句话大出我意料之外,我不觉惊道:什么?莫言倒是很镇定,仿佛深思熟虑过了,只脸上有一缕浅浅的苍白,阿奴年纪不小,不能一辈子摆渡为生,到底是女孩儿家,难不成一辈子抛头露面吗?何况她到了这个年纪,平日里无事生非的男人找她的多了,她这个性子又偏偏看不上男人。
我这个当娘的也得为她谋一个出路。
阿奴静静站在她母亲身边,苍白的脸上有妖艳的潮红汹涌,一对原本清亮的眸子似看不到底的深渊,雾气氤氲。
我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莫言,你我有数年的情分,我也不瞒你,与其进宫,不如出家。
宫里哪里是好待的地方。
莫言的脸色愈加苍白,仿佛一张上好的宣纸,没有半点杂色。
她目中有一抹晶莹涌动,可她是生性倔犟的人,那点晶莹之色在悠长而粗重的呼吸声中被死死忍了下去。
她咬一咬唇,狠狠道:甘露寺不肯收留她,说她——不是干净的人!她别过头去,声音微微发颤,甘露寺不肯收留的人,别的寺庙更不肯收留了。
我大惊失色,你是说……莫言点一点头,伤心之色难掩,不错。
我心下难过,是什么时候的事?一年多前。
她说,莫愁,我好后悔,我不该让她一个人在山下摆渡,让她受这样大的罪。
我闭上眼,屏息道:是什么人?有没有报官?人海茫茫……阿奴的神情痛苦而迷茫,骤然尖叫起来,娘!不要说了!娘——我过去抱住阿奴的肩膀,轻声安抚她,是,都是过去的事了。
阿奴,咱们不会再提,咱们忘了它,日日记着,只会让自己难受。
我转过头看着莫言,神色沉重,阿奴我留下,我带她进宫去。
莫言的神色微微一松,你肯就好了。
只是阿奴这孩子性子和我一样倔犟,怕不好调教。
我摇头,阿奴很聪明,我自会慢慢教懂她规矩。
我望着她,低柔道:阿奴,我只问你,你自己愿不愿意跟我进宫?阿奴的神色仓惶一如受伤的小兽,我只想去没有男人的地方。
我搂着阿奴,轻轻道:你别怕。
宫里只有一个男人,宫里是天下男人最少的地方。
只是宫里的日子很苦,你怕不怕?阿奴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不怕。
莫言不觉垂泪,莫愁,那么阿奴就托付给你了。
暮春的风夹杂着山野的萧瑟气息。
我知道,有些事一旦发生,便是生命里永恒不能融化的坚冰,连最暖的春风也吹不化,只能日日夜夜由它抵在心头,戳穿心肺。
我伤感难言,静静道:莫言,咱们同是女子,若女子之间都不能互为援手,还有谁能帮咱们呢。
何况阿奴若不跟我离开这里,只怕流言蜚语都能把她给淹死了。
莫言哽咽着点点头,紧紧握住我的手,莫愁,我知道你肯的。
你这一去,有阿奴陪着你也多个照应。
恍若有森冷的风凄厉刮进眼底,眼前的一切都带了白蒙蒙的氤氲之气,我落泪,莫言,当初我和你说我再也不愿意回宫去……莫言拍着我的肩,温和道:你和我不一样,你自己的孩子没跟在身边。
做娘的总都是舍不得孩子的。
我心中一软,悲不自胜,拉着阿奴勉强笑道:你既要跟着我去宫里,可不能再叫阿奴了。
我微微沉吟,反正阿奴也只是你的小名儿,如今就叫花宜吧,你可喜欢?阿奴点一点头,语气里还些微残余的天真,从今后我可跟着你了,你护着我,我自然也护着你。
我微笑,是。
我一定护着你,不叫你再受人欺侮。
到了晚间,我回甘露寺暂住。
依旧是那座小小院落,却打扫得干干净净,显是用香熏过,入门便是浓浓的香郁。
静岸早早引人等在门外,她神色如常和蔼,其余人等却早换了一副毕恭毕敬的神色。
我心中不屑,面上却不露出来,只与静岸叙过不提。
浣碧环视一周,袖着手冷笑道:怎不见静白师傅,往日拜高踩低她都是头一份儿,怎么今日娘娘回来暂住却不见她了?我唤了声浣碧……,众人面面相觑只不敢答话,到底是静岸道:静白病着,恕不能拜见娘娘了。
浣碧冷着脸横眉不语,槿汐微笑道:静白师傅或许是心病也未可知。
今日也就罢了,过几日宫里迎娘娘回去,合寺毕送,可由不得静白师傅病了,且叫她好好养着吧。
我当下也不理会,只安静住下不提。
甘露寺殷勤供应,十分周到,我只瞧着她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唏嘘不已。
这日晨起,槿汐为我梳头,篦子细细的,划过头皮是一阵警醒的酥凉。
槿汐轻轻道:听李长说,宫里来了册封使,预备着午后就要来宣旨接娘娘回去。
我看着镜中薄似蝉翼的鬓角,淡淡道:也好,免得夜长梦多。
槿汐笑道:皇上这般重视娘娘,只不知请了谁作册封使,是国公抑或丞相,更或者是宗亲?我漠然道:册封的旨意要紧,管谁是册封使呢?槿汐颔首道:娘娘说的是。
只是今番要回宫,有些东西娘娘是一定要舍弃了。
比如,心。
不是狠心,狠心亦是有心的。
娘子要做的,是狠,而没有心。
我转身,恳然握住她的手,槿汐,除了你,再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槿汐惭愧,她的温婉的声音里有深深的歉意和自责,槿汐白白在宫中活了数十年,竟不能维护娘娘分毫。
我微微一笑,你已经尽力了。
恰如你所说,有心之人如何和没有心的人相抗衡呢?我定一定神,窗外是渐渐暖热的夏初天气,热烈的风让我的神思愈加冰冷,玄清已死,我再没有心了。
昏黄的铜镜中,我乌深的眸底似有血染的锋刃般的薄薄影子,极淡的一抹。
压一压心口,再抬头时眉目间已换做柔情似水,婉转如盈盈流波。
这日巳时一刻,日光浓得如金子一般,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五月初的天气甚是晴朗,连天空也凝成了一湾碧蓝澄澈的秋水,格外高远。
然而,我怆然想,有些人,哪怕一生一世望穿秋水,也再望不见了。
我依礼梳妆,盈盈独自站在庭院中,李长笑嘻嘻打着千儿,叫娘娘久候,请娘娘接旨。
我浅浅欠身,道:有劳公公。
小院里开了一树一树的石榴花,清净的寺院里甚少有这样艳丽的花朵,然而五月时节,最美最热烈的亦唯有此花了,无心无肺一般开得如火如荼,整个甘露寺便掩映在这般红滟滟的浓彩里,我跪地,发髻上的璎珞垂在眉心有疏疏的凉意。
李长的声音是内监特有的尖细:朕惟赞宫廷而衍庆,端赖柔嘉,颁位号以分荣。
咨尔昭仪甄氏,温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国运,掩自身而祷昌明,其志其心,堪为六宫典范。
曾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正二品妃,赐号莞。
尔其时怀衹敬,承庆泽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鸿庥于有永。
钦哉。
神情有瞬息的凝滞,圣旨已下,终身既定,再无翻转了。
转瞬如有冰水劈面湃下,整个人连纤微的发丝都冻住了一般,分明看见一道裂缝慢慢横亘上如坚冰般的心底,轰然塌碎的声音之后,森冷锋利的冰棱直直硌在心上。
今生今世,只消在他身边一刻,我竟如何也逃不离这个莞字了。
李长笑得欢天喜地,亲手将圣旨交到我手里,恭喜娘娘,皇上的意思,三日后大吉,请册封使引娘娘回宫。
——娘娘断断想不到册封使是哪位贵人,当真是大吉大利的贵人呢!他小跑至门外,引了一人进来,道:王爷请。
有人踏着满地缤纷落英入内,我只当是岐山王抑或平阳王,一径只低了头。
那人似乎也未看我,只懒洋洋向李长笑道:皇兄又看上了哪位美人?巴巴得要本王亲自跑到寺里迎接。
听闻上回册封叶氏,可是劳驾公公跑去狮虎苑宣的旨。
李长连连道:惭愧惭愧,王爷不晓得,那回可把老奴吓得半死,还有只老虎蹲在滟常在后头,除了常在谁也哄不走。
我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一般,无数细小的虫子嗡嗡在耳边鸣叫着扑扇着翅膀——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像的声音?怎么会?!我迫不及待地抬头,目光所及之处,那人穿着月色底海水蓝宝团纹蛟龙出海袍,腰际束绛色白玉鱼龙长青带,头上戴着青玉金翅冠,负手立在数丛青竹之侧。
他的眸色幽深柔和,似饱染了花影的清隽。
竹影疏落,落他颀长身形之上是淡墨色的柔美弧度。
他就那么静静的凝立在那里,独自占尽风流。
心中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只觉得一直抵在心头的那束坚冰被这样的暖流冲击得即刻化了,整个人欢喜得手足酸软,一动也动不得,几乎要委顿下来。
然而这样的欢喜不过一刻,心底越来越凉,凉得自己也晓得无可转圜了,只怔怔落下泪来。
仿佛无数巨浪海潮拍在身上,玄清!玄清!我几乎不能相信,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双足本能地一动,只想扑到他怀里去大哭一场,哭尽所有的艰难与委屈。
李长笑眯眯道:娘娘可高兴哭了呢。
他似乎感觉到什么,转过头来,一张脸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嬛……他的声音尚未落地,乍然一声娇嫩的惊呼,王爷——却见一个碧色的俏丽影子已飞奔出来,直扑到他怀中啼哭不已。
心中一阵悲凉,果真不是我的幻觉。
连浣碧也知道,是他回来了,他没有死!没有死!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候,一切再无转圜之地的时候,他回来了。
李长忙道:哎呦,碧姑娘这是怎么了?王爷好端端地回来可是大喜事啊,姑娘倒哭成这样了。
说罢向我笑道:王爷是昨日才回来的,平平安安,毫发无伤,皇上可高兴坏了,直在宫中留了一宿。
这可是咱大周的洪福齐天哪。
皇上想着王爷如此后福无穷,和娘娘是一样的,才特特地请了王爷来做册封使哪!槿汐纵然意外,眼见不对,跺一跺脚向他使了个眼色道:人家久别重逢的,你在这里添什么乱,快出去罢!李长眼珠一转,一拍脑袋笑呵呵道:原来是这个理儿,我说碧姑娘怎么哭成个泪人儿呢,难怪难怪!说罢忙带了人出去。
玄清一手扶开浣碧,眼眸只牢牢盯着我,劫后重生的相逢喜悦里安着那么多那么多的错愕和不可置信。
槿汐不动声色从玄清身边拉过浣碧,笑道:娘娘的大好日子,姑娘哭湿了衣裳算什么呢,随奴婢去换件喜色的衣裳吧,好叫王爷和娘娘好好说说话。
浣碧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方觉大为失态,依依不舍地看看他,又望望我,低低道:王爷平安无事,奴婢这就给菩萨上香去。
说罢涨红了脸急急奔进屋去。
槿汐福了一福,匆匆跟在浣碧后头追进去。
她经过我身边,接过我手中的圣旨,悄悄在我耳边道:圣旨既已下来,万事不能再回头,娘娘可要想清楚了。
她把娘娘二字咬得极重,提醒着我此时的身份,说罢幽幽一叹,一时感情用事,只怕来日后患无穷。
我怔怔地站着。
他走近我,脸上的笑意淡而稀薄,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绿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又似在夜雾深重的林间里飞过的几只萤火虫的光芒,微弱而辽远。
他淡淡一哂,似是自嘲:娘娘?这两个字似两块烙铁重重烙在心上,呼吸的痛楚间几乎能闻到皮肉焦烂的味道,我痛得说不出话来,强忍了片刻,方缓过神气勉强道:本宫已是莞妃,有劳王爷亲来相接,王爷一路辛苦。
王爷?他满目怆然叫人不忍卒睹,拱一拱手道:不过一别四月,不想世事颠覆如此之快,娘子已成娘娘了。
他退后一步,良久未曾听娘娘如此称呼,清大觉生疏了。
他如此语气,不啻是在怨我了,更不啻于在我心口狠狠扎了一刀。
然而,我即便分辩又有何用呢?那些不能启齿的缘由能告诉他么?一别四月?世事变幻之快往往在一夕之间。
王爷依旧是王爷,只不过本宫不再是一介废妃罢了。
我定一定神,含泪笑道:你回来就好了。
阳光那么猛烈,灼痛我的头脑,微微睁开眼,触到那一双隐忍着不亚于我的焦灼和苦痛的双眼。
我千辛万苦,我拼死回来,要不是想着你——嬛儿,我想着你才能回来。
可是我一回来,却要亲眼见你万千荣宠被迎回宫去,迎回皇兄身边。
他踉跄着退了两步,喑哑道:我情愿自己身死赫赫,永远不要回来!他停一停,我若不回来……现实如一把钝重的锈刀,一刀一刀割裂我与他之间所有的情系,我泪流满面,你若不回来,就不会知道你才一走四月我便琵琶别抱;你若不回来,就不会知道我在以为你尸骨无存后又迫不及待回到紫奥城,回到你皇兄身边;你若不回来,就会一直以为我会等着你、盼着你,在凌云峰等你归来,就不会知道我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女子。
我哽咽,狠一狠心道:我本就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子。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
阳光透过叶子细碎的间隙落下来,仿佛在我与他之间设下了一道没有温度亦无法攀越的高墙,此时此刻,我们再不能是至亲爱侣了。
无情无义……他喃喃良久,仰天疏狂大笑,眼角隐有清泪涌出。
我不忍再听,亦不忍再看。
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要他带我走;我怕忍不住我的眷恋,我的思念。
仓惶转身,风扑簌簌吹落满地殷红的榴花瓣瓣,如泣了满地鲜血斑斑。
芳魂何处去,榴花满地红。
我只身离去,只余他一身萧萧,隐没于风中。
7负却当年鸾锦书是夜,槿汐见我不曾用饭,便盛了一碗银耳来,好言劝慰道:娘娘好歹吃些什么,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她怅然一叹,王爷平安归来固然是好事,只是……天意弄人。
浣碧抱膝坐在榻边,嘴角的一抹笑意被眼中无尽的愁绪和担忧代替,王爷怕是伤心的很。
小姐……她看着我,嘴角一动,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我拨弄着盏中雪白的银耳,只觉人便如这一盏银耳一般,被肆意调弄,半点由不得自身。
良久,我低声道:我何尝不知道你想我去劝他,只是事到如今,相见无地,再说又有何益?即便他知道我的种种为难,我却连挽回也做不到。
浣碧小心翼翼觑着我的神色道:那个七日失魂散还在槿汐处收着……她咬一咬嘴唇,小姐若是吃下,管他什么圣旨也都完了。
我心中一动,不觉站起身来,然而即刻惊觉悚然,我已是册封的妃子,他是册封使,我暴病而亡,他如何能脱得了干系?就连你和槿汐也落得个侍奉不周的罪过。
我颓然坐下,抚着腮道:我已不是一名无人问津的废妃,只消我暴病,皇上会派多少太医来查,到时连温实初也要连累。
何况除了他,我有多少撇不下的干系?说罢心下更是烦乱,只紧紧攥着绢子不语。
浣碧似有不甘心,小姐……天下不止一个王爷足够牵念,碧姑娘只想一想顾佳仪吧。
槿汐抚着我的背,温然道:娘娘千万不要自乱了阵脚,奴婢且请娘娘想一想,这道圣旨可否不屑一顾?娘娘若觉得什么都可以放下,奴婢即刻为娘娘收拾包袱,天涯海角只管跟了王爷走,哪怕来日被抓赐死,得一日的快活也是一日的快活,总归不枉此生。
若娘娘在意这道圣旨里的分量,那么且三思而行。
薄薄一卷黄色的丝帛,用湖蓝和浅金丝线绣双龙捧珠的图案。
一爪一鳞,莫不栩栩如生,赫赫生威,满是皇家威仪。
短短几行字是正楷书写,为显郑重,字字皆是玄凌的亲笔,而非礼部代拟的冠冕文章。
我的指尖拂过丝帛,微微颤抖,短短几行字,已经落定了我的终身,如果要转头,如果要退缩……我的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
槿汐握住我的手,看一看浣碧,又看一看我,碧姑娘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王爷如此伤心,又在气急之下,有些话娘娘不能说,但有些可以出口的话多少也能让王爷断了念想。
否则日后到底会在宫中碰面,彼此总要留个相见的余地,何苦两下里伤心煎熬呢。
浣碧推开窗,夜风倏然灌入的瞬间,带入满地如霜冷月。
浣碧倚窗望月,起伏的群山似静静伏着的巨兽,伺机把人吞没。
浣碧的叹息似落地的冷月寒光,凄凄道:此时此刻,想必王爷是伤心透了。
我怔怔,若真如槿汐所说,他能对我断情,想必也不会再伤心了罢。
我铮然转首,看牢浣碧清秀的面庞,轻轻道:浣碧……李长传旨之后,甘露寺外已有数十兵士守卫。
槿汐早已吩咐了外头,叫浣碧自去凌云峰收拾些旧日什物过来。
浣碧去了一趟,取了一包袱衣裳过来,槿汐随手一翻,靠在窗前皱眉大声道:姑娘真是的,这些东西分明拿错了。
奴婢请姑娘取些娘娘夏日的换洗衣裳来,姑娘却包了一包袱冬日的大毛衣裳来,真真是……浣碧赌气,大声道:不就拿错了衣衫么?我再去一回就罢了。
说罢低低在我耳边道:奴婢已请了王爷在长河边等候,小姐快去罢。
我披了浣碧方才出去时披的碧色斗篷,头发打得松散,似与人赌气一般,怒气冲冲便往外走。
我本与浣碧身形相似,夜色浓重更掩了一层,外头的守卫知道浣碧是我近身侍女,自然不敢阻拦,一路放了我出去。
去长河边的路早已走得熟了,却没有一次似今夜这般为难。
晚风飒飒吹起我的斗篷,心跳得那么急,我迫不及待想见他,却又无颜相见。
见一次便伤心一次,人世难堪,或许,相见亦争如不见罢。
河水清凉的潺湲声远远便能听见,遥遥望去,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显得格外茕茕,似苍凉的一道剪影。
他等待的姿势,在那一瞬间激起我所有温柔的记忆与渴慕,多少次,他便是这样等着我。
只是那姿态,从未像今日这般荒芜过。
他黯淡的容颜在看见我的一刻骤然明亮起来,像灼灼的一树火焰,瞬间照亮了天际。
他几步向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你终于还肯见我。
我冷一冷道:看你平安,我才能心中无愧,安心回宫。
他的眼神微微一晃,笑容冷寂了下来,只为这个?我悲极反笑,否则王爷以为我露夜前来所为何事?月光如银,他清明的眼神并未放过我,一别良久,你不问我为何去了哪里?很要紧么?我力图以疏离地笑分隔我与他的距离,大约我回宫之后,皇上也很乐意与我谈论此事。
何况问与不问,你我都无力回天。
一切已成死局,看你安然无恙站在我面前,我已经无所牵挂了。
他眼里黯然的神色微微一亮,似跳跃的烛火,我安然无恙你才无所牵挂,可知我当日人人传我身死,你必然是日夜牵挂了。
嬛儿……我心下一慌,恨不得将自身缩进斗篷里不见了,即刻转身回避,素闻王爷心有七窍,可知真是多心了。
他的口气里有难耐的急切和不愿相信,嬛儿,你我早已两心相映,今日你乍然回宫,又刻意冷淡我。
嬛儿……入夏时分,荼蘼花正开得蓬勃如云。
荼蘼又叫佛见笑,因而甘露寺一带漫山遍野开得到处都是,大捧大捧雪白浅黄的花朵在夜色中看去似茫茫然的大雪纷扬。
我不得不止住他的话,截然道:开到荼蘼花事了。
清,我们的缘分实在尽了。
山风入夜强劲,鼓鼓地贴着面颊刮过去,似谁的手掌重重掴在脸上,打得两颊热辣辣地痛。
有片刻的沉默,似是河水东流不能回头的呜咽如诉。
他的声音清冷冷的,似积在青花瓷上的寒雪,从前你说于男女情分上从不相信缘分一说,唯有软弱无力自己不肯争取的人,才会以缘分作为托词。
以缘分深重作为亲近的借口,以无缘作为了却情意的假词。
风夹杂着荼蘼花的浅浅清香,那种香,是盛极而衰时的极力挣扎,我淡淡道:我亦说过,或许有一天真到了无路可去、无法可解的地步,我才会说,缘分已尽。
或者……我强抑住心底翻涌的痛楚,清,我实在可以告诉你,我只想了却我与你的情意。
我按住小腹,低低道:想必李长已经告诉你,我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三个月,你该知道这孩子不是你的。
他颓然转首,声音里掩不住的灰心与伤痛,不错,三个月,便是我才走一个多月,你便和皇兄在一起了。
他牵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样冷,那种冰天雪地般的寒意从他的指尖一直逼到我的心口,嬛儿,人人都以为我死了,那不要紧。
你要自保求存也没有错,我只是痛惜你,你是从紫奥城里死心出来的人,何必再要回到伤心地去苦心经营?我实在不忍……我情愿是温实初一生一世照顾你。
至少,他是真心待你的。
温实初?我轻轻一哂,我想要的唯有你皇兄能给我。
我父兄的性命,我甄氏一门的活路,我想要的荣华富贵。
甘露寺数年我受尽凌辱与白眼,我再也不愿任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我过得怕了,为何不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他牢牢看着我,那琥珀色的眼眸几乎能看穿我所有的掩饰。
我不自觉地别过头,躲避他让人无可躲避的眼神。
你说旁的我都相信,可是嬛儿,荣华富贵何曾能入你的眼里?你若非要以此话来压低自己,岂非连我对你的情意也一并压低了?我玄清真心爱护的女子,岂会是这样的人?!我狠下心肠,强迫自己逼出一个骄奢而不屑的笑意,那么,王爷,你当真是看错人了。
甄嬛也是凡夫俗子,她想要活,想要活得好,想要身边的人活得好,不愿再被人践踏到底。
良久,他怅然叹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遥远处星光闪烁的天际。
他的神色有些凄惘的迷醉,低低道:那一日我初见你,你在泉边浣足。
那样光亮华美,幽静如庭院深深里盛放的樱花,又嫣媚如小小的白狐。
我垂下双眸,足上锦绣双色芙蓉的鞋子被露水濡湿,玷了金丝线绣出的重瓣莲花,在月光下闪烁着璀璨的金。
双足已不再着芒鞋,连一丝金线都能提醒我今时今日的束缚,我再不是无人过问的废妃,再不是凌云峰独自自在的甄嬛。
我掐着手心,冷然道:也许今日心狠手辣的甄嬛早不是你当日心中那只小小白狐。
我凄涩一笑,缓缓抬头看着他,其实你说得也不错,我何尝不是狡诡如狐?他握住我手腕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动也不动。
夜风吹落大蓬洁白的荼蘼花,落在长河里只泛起一点白影,便随着流水淙淙而去。
他的声音有些空洞,像这山间空茫而静寂的夜,那日我的船在腾沙江沉没,江水那么急,所有的人都被水冲走了。
若非我自幼懂得一点水性,只怕也要沉尸腾沙江。
我好容易游上岸边,却早已精疲力竭,被埋伏在周遭的赫赫细作制伏。
为了我怕我反抗,他们一路迫我服下十香软筋散,从滇南带往赫赫。
他看我一眼,那日你我在辉山遇见的那名男子,你可晓得是什么人?我凝神思索,看他衣饰气度,必然是赫赫国中极有威望之人……骤然心下一动,忙看玄清道:莫不是……不错!他正是赫赫的汗王摩格。
早在辉山之日,他已揣测我是朝中要人,又恰逢皇兄派我远赴滇南,正好落入他囊中,中他暗算。
玄清暗暗咬牙,长眉紧蹙,他既知我身份,挟我入赫赫,意欲以我亲王身份要挟皇兄,控势滇南。
我想也不想,脱口道:皇上不会答允的。
,玄清的眸中有暗沉的辉色,流转如星波皓皓,他自然不会答允。
在他眼中,一个兄弟如何及得上大好河山,何况……那兄弟又是我。
我的叹息被河水的波縠温柔吞没,多年前皇位之争——只怕赫赫真杀了你,反而了却他心头一块大石。
他颔首,赫赫既知我身份来历,我自然成了他们眼中的鸡肋,更不必费神再知会皇兄已挟持了我。
大约他们也只等着来日两军相见,把我当作阵前人质,赚得多少便宜算多少罢了。
我被扣在赫赫,那一日趁人不防抢了匹马出来,日夜奔逐到上京边界才得平安。
他苦笑,彼时国中人人都以为我已死在滇南,上京守卫竟以为我是魂魄归来。
我怕你等的伤心,日夜兼程回京,本待见过皇兄便来见你,谁知回京之日皇兄大喜之余托给我的第一要事便是至甘露寺为他迎接一位新宠。
他的神色间尽是焦灰色的苦楚,更不知皇兄的新宠便是你。
我怆然不已,然而这怆然之中更是对世事的怨与悲。
然而我能怨谁,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却不得不孤身向前。
我望住他,数月的悲辛只化作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绵湿衣衫。
他的手掌有残余的温度,有薄薄的茧,为我拭去腮边的冷泪。
那是一双能执笔也能握剑的手,如果不是摩格卑鄙到用十香软筋散制住他,或许他早早回到我身边,再无这么多的辛酸起伏。
然而……如果和或许是多么温暖慈悲的字眼,若真有那么多假设,人世岂非尽如人意了。
他的语气里有温柔的唏嘘,你还肯为我落泪,嬛儿。
他扣住我的手腕,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当真已对我无情?呼吸变得那么绵长,我望住他的眼睛,竟生生说不出无情二字。
即便在宫中厮杀残忍了那么多年,我也从未停止过对情意的追求。
而如今,我止住脚步,这一切,竟是要我亲手来割舍。
不知过了多久,他拥我入怀,他的怀抱那样温暖,似乎能为我抵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
连他的气息亦一如从前,清爽恬淡的杜若气息,只愿叫人沉溺下去,沉溺到死。
他的话语似绵绵的春雨落在我耳际,嬛儿,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肯跟我走,我情愿不要这天潢贵胄的身份,与你做一对布衣夫妻,在乡间平凡终老。
跟他走,和他厮守到老,是我长久以来惟一所想。
然而时至今日,他真说出了口,这句话似一盆冷水,倏然浇落在我头上,浇得我五内肺腑都激灵灵醒转了过来。
我豁然从他怀抱中抽出,不忍看他惊愕而失望的神色,凄怆道: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人生在世,并非唯有一个情字。
我眺望甘露寺后山的安栖观,神色肃然,若我与你一走,首先牵连的便是你避世修行的母亲。
即便你还要带太妃走,那末其他人呢?我们能带走所有么?我的声音微微发颤,从胸腔里逼狭出来,清,我们的爱情不可以自私到不顾我们身边的人,不能牺牲他们来成全我们。
我看着他,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他的神色愈加悲戚下去,然而这悲戚里,我已明白他的认同与懂得。
他是温润的男子,他不会愿意因自己而牵连任何人,这是他的软弱,也是他的珍贵。
泪光簌簌里望出去,那一轮明月高悬于空,似不谙世间悲苦,一味明亮濯濯,将我与他的悲伤与隐忍照得如无处容身。
那么多的泪,我那么久没有肆意纵容自己哭一场。
我足下一软,伏在他的肩头,任由心头乱如麻绪,只逼着自己将残余的冷静宣之于口,如果我可以跟你走,我何尝不愿意抛下所有就跟你走。
什么也不想,只跟你走。
可是你我任性一走,却将父母族人的性命置于何地?却将太妃置于何地?我们一走,受灭顶之灾的就是他们!眼泪堵住我的喉咙,从前也就罢了。
我茫然四顾,如今,我们还能走去哪里?天下之大,容不下一个玄清、容不下一个甄嬛,即便天地间容得下我们,也容不下我们一走了之后终身愧悔的心。
清,由不得我们选择,——不,从来就是没有选择。
他拥着我的肩,声音沉沉如滂沱大雨:嬛儿,哪怕你告诉我你对我从无情意,我也不会相信。
但是你告诉我这番话,却比你亲口对我说无情更叫我明白,明白你再不会在我身边。
夜色无穷无尽,往昔温柔旖旎的回忆似在夜空里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鲜妍的花。
我却,只能眼睁睁任由它们尽数萎谢了。
河边的树木郁郁青青,我轻声道:你看,此处叶青花浓依旧,可是玄清,你我一别四月,却早已是沧海桑田了。
上苍的手翻云覆雨,把世人的欢乐趣、离别苦置于手心肆意把玩,我凄然道:清,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变了。
他手上微微用力,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嬛儿,让我再抱抱你,只消一刻就好。
从今往后,我能抱这世上所有的人,却不能再这样让你停留在我的怀里了。
心中的软弱和温情在一瞬间喷薄而出,我在泪水里喃喃低语,清,遇见你让我做了一场梦。
我多么盼望这梦永远不要醒。
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都在这个梦里,都是你给我的。
他吻一吻我的脸颊,于我,何尝不是。
他温柔凝睇着我,似要把我的样子嵌进脑海中去一般,有你这句话,我当不负此生。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着他的脸庞,凄苦道:何苦说这样的话?清,你当找一个真心待你好的女子,和她相扶相持,白首到老。
你们会有很多子孙,会过得很好,会一辈子安乐。
我仰望他,清,来日我日日在佛前焚香,终身祈愿为你祝祷,只盼你如此。
他捂住我的唇,凝泪的双眼有隐忍的目光,明亮胜如当空皓月。
他低低道: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来刺我的心么?我所有的心意,只在那一张合婚庚帖里说尽了。
只有你,再不会有旁人了。
我止不住自己的泪意,顿足道:你才是来拿这话刺我的心……天际扑棱棱几声响,是晚归的昏鸦落定在枝头栖息,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
再没有时间了。
我缓缓地、缓缓地脱开他的手臂,含泪道:你瞧,月亮西沉,再过一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他摇一摇头,神色如这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见那份从容温润的光彩。
他苦笑,我只觉得自己恰如一缕孤魂野鬼,天一亮大限就到了,再不情愿也得放你走。
夜色渐渐退去,似温柔而紧迫地催促,我垂首黯然,大限已经到了。
我已经出来很久,再不回去,只怕槿汐和浣碧便是首当其冲。
我的手从他的掌心一分一分抽出,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
我恻然道:清,咱们再也不能了。
流光里泛起无数沧桑的浮影。
再相见时,我与他都会重新成为紫奥城重重魅影、万珠纱华间的瓦石一砾,割断彼此的前世。
寂夜里落花芬芳簌然,那样的婉转委地,扑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洁白的鸟,早已失了那种轻灵而自由的婉转飞扬,只留下凄艳的一抹血色,将所有的希望和幸福轰然倒塌。
只余世事的颠覆和残忍把人一刀又一刀凌迟不断。
始觉,一生凉初透。
漏夜更深,屋内一盏残灯如豆,槿汐披衣端坐,我的脚步再轻飘如絮,也惊醒了一旁打盹的浣碧。
她见我回来,不觉一惊,很快平伏下来,道:小姐这么晚不回来,奴婢还以为……我淡淡道:以为我不回来了是么?槿汐为我斟上一碗茶,柔和道:奴婢知道,娘娘一定回来的。
她的发梢有未干的露水,我稍稍留神,她的鞋尖亦被露水打湿了。
我看她,方才出去了?槿汐微微一笑,知道娘娘一定会回来,所以奴婢为娘娘去了一个地方。
见我微有不解,她伸指往后山方向一点。
我随即明了,王爷回来是喜事,是该叫太妃欢喜。
我停一停,太妃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这个孩子的事不能叫他知道,否则便是一场雷滚九天的大风波了。
槿汐曼声细语道:娘娘思虑的是,太妃也是这样想,否则瞒不住就是害了王爷。
我抚一抚浣碧疲倦的面颊,柔声道:你放心,王爷不会伤心很久的。
安心睡去吧。
浣碧点一点头,敛不住眉心深深的担忧与凄惶,步履沉重进去了。
我睡意全无,取下发上的银簪子一点一点拨亮火芯,仿佛这样就能拨亮自己的心。
槿汐,我低低道,小时候爹爹总是说我聪明,聪明的心性总是占足便宜的。
可是我再聪明,却永远参不透一个情字,永远作茧自缚。
槿汐,假若可以,我情愿一辈子不知情爱为何物,一辈子庸碌做一名凡俗女子,或许更能快活。
槿汐为我抖去斗篷上的雾白露珠,披上一件干净衣衫,手势温柔而轻巧。
月光落在我逶迤的长发上,是点点泪光似的的星芒。
温柔女儿家却硬是须眉刚硬的命,一世冰雪聪明也抵不过一个情字。
身为女子,谁能参得透情字,即便是……她叹一叹,不过是已经死心和没有死心的分别罢了。
我无力倚在窗边,从前看《牡丹亭》的戏文,杜丽娘为柳若梅死而复生,仿佛情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如今才晓得,戏文终究是戏文罢了。
所以奴婢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可是如今,却要瞻前顾后,步步为营了。
时机不同,行事也不得不同。
我沉默,小时候看《牡丹亭》看到这样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年少时,总把情意看得泾渭分明,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如同生与死一般界限清晰。
总以为只要爱着,就能够抵越生死,敌得过这世间的一切。
却原来,情到深处,很多事仍是我们的单薄之力所不能抗拒的。
我举起茶盏,痛然笑道:常说一醉解千愁,我却连想一醉都不可得。
说罢,只仰面大口吞下茶水。
温热的茶水入喉的一瞬间,那样苦那样涩,仿佛流毒无穷的伤怀直逼到心里,不觉泪光盈然,向槿汐道:我这一生到此,即便再身膺荣华,也不过是一辈子的伤心人罢了。
8掌上珊瑚怜不得我刻意回避玄清,回避对往事留恋和期望。
从甘露寺眺望,遥遥能望见清凉台白墙碧瓦的一角,然而才看一眼,已觉心酸不已,不忍也不敢再去看。
三日后晨起,不得不另换了一副心肠。
冷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色沉静如波澜不起的古井。
已然沉寂了那么久,穿惯了身上灰仆仆的佛衣,铅华不施,素面朝天。
玄凌见我时是素衣简髻的佛门女子,淡朴无华。
那么今日重返后宫,我便要艳绝天下,极尽奢丽,让我的姿容在瞬间夺人心魄,震慑玄凌的心魂。
开箱启锁,挑选最华贵妩媚的衣裳。
迷离繁花丝锦制成的芙蓉色广袖宽身上衣,绣五翟凌云花纹,纱衣上面的花纹乃是暗金线织就,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是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繁迷的皇家贵气。
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用金镶玉跳脱牢牢固住。
一袭金黄色的曳地望仙裙,用蔷金香草染成,纯净明丽,质地轻软,色泽如花鲜艳,并且散发出芬芳的花木清香。
裙上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刺绣处缀上千万颗真珠,与金银丝线相映生辉、贵不可言。
我举目示意浣碧、槿汐不许动手,径自拆散头上象征出家的太虚髻,淋淋漓漓散下一头几欲委地的青丝,拿犀角碧玉梳慢慢梳通,散如墨缎。
反手细细挽了惊鸿归云髻,发髻后左右累累各插六支碧澄澄的白玉响铃簪,走起路来有细碎清灵的响声,发髻两边各一枝碧玉棱花双合长簪,做成一双蝴蝶环绕玉兰花的灵动样子。
发髻正中插一支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凤头用金叶制成,颈、胸、腹、腿等全用细如发丝的金线制成长鳞状的羽毛,上缀各色宝石,凤凰口中衔着长长一串珠玉流苏,最末一颗浑圆的海珠正映在眉心,珠辉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间隐隐光华波动,流转熠熠。
发髻正顶一朵开得全盛的贵妃醉牡丹,花艳如火,重瓣累叠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红色的光泽,簇簇如红云压顶,妩媚姣妍,衬得乌黑的发髻似要溢出水来。
颈上不戴任何项饰,只让槿汐用工笔细细描了缠枝海棠的纹样,绯红花朵碧绿枝叶,以银粉勾边,缀以散碎水钻,一枝一叶,一花一瓣,绞缠繁复,说不尽的悱恻意态。
同色的赤金镶红玛瑙耳坠上流苏长长坠至肩胛,微凉,酥酥地痒。
化的是远山黛,脸上薄施胭脂,再用露水匀了珍珠粉淡淡施上,成飞霞妆,脸上幽暗的苍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红。
一眼瞥见妆奁里的胭脂笔,心下一颤,想在眉心描画一朵梨花形状,想起当日酒醉春睡在棠梨宫后院的梨花树下,梨花花瓣正落在眉心,玄凌曾说我肤色白如梨花,花落眉间不见其色,于是亲手执了胭脂笔将梨花形状描在我眉心,遂成姣梨妆,一时宫中人人仿效。
那是我昔年的荣宠,也是昔年与玄凌的情意。
如今若特意画上让玄凌见到,必定能勾起前情,激起他对我的怜惜之意。
于是拾起胭脂笔,浣碧立刻奉上一小盒紫茉莉胭脂让我润了润笔。
侧头忽见窗外一抹颀长的身影已在等候,心里生出漫无边际的隐痛来。
那样熟悉,仿佛是永生永世刻在心上的。
纵使我已决定重回玄凌身边婉转承恩,纵使我已决定一心一意扮演好莞妃的角色保住一切,仍是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笔软软地坠到地上。
槿汐不动声色拾起笔来,柔声道:娘娘劳累了。
奴婢来吧。
说罢细心描绘,灿然笑道:娘娘倾国倾城,更胜往昔,皇上必定宠爱如初。
我凝眸向镜,镜中人已经一扫黯淡容光,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
如同一张光艳的面具,掩盖住我此刻晦暗的心情。
我勉强笑道:长久不穿戴宫装凤冠,现在穿上仿佛整个人重了几十斤,难受得紧。
此话一出,自己也觉得怅然不已。
这凤冠霞帔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万重枷锁,锁尽一生欢欣希望。
槿汐微一垂目,恭顺道:皇上宠爱娘娘,赏赐丰厚,娘娘日日换新,习惯了便只以为美而不觉难受了。
我淡然一笑:世事大概皆是如此吧,习惯了就不觉得难受了。
我轻轻地说:出去罢。
浣碧、槿汐立刻打开房门,一左一右扶我起身。
五月的灼亮的日光下,玄清独自负手站在石榴树下,殷红的花瓣碎碎落了一身,他只浑然不觉。
我微微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盲眼的人瞬间见到光明,不能适应日光的亮。
浣碧出声唤他:六王。
他立即醒过神来,神色自如地跪下,一字一顿地说:臣-弟-清-河-王-玄-清-参-见-莞-妃-娘-娘。
仿佛是被人用利刃直刺下来,我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温婉的笑:清河王请起。
他迅速地抬起头,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雪亮的哀凉之色,仿佛流星划过夜空转瞬不见。
他说:娘娘请移驾,鸾轿已在寺外等候。
我的声音泠泠响起,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有劳清河王了。
我徐徐走过他身旁,轻声道:王爷身沾落花。
落花残败,不是王爷该沾染上身的物事。
他恍若未觉,只站着不动。
浣碧眼见不对,上前两步拂下玄清身上的花瓣。
玄清叹口气道:落花亦有人意,拂去它做甚?心下一片冰凉,他终究,还是怪我的吧。
槿汐松开我的手臂,福一福道:奴婢去看看鸾轿是否妥当。
浣碧亦道:小姐的如意佩好像落在房中,奴婢去拿。
我轻轻唤道:清。
他情不自禁地看我,声音悲凉如弦月:嬛儿,我恨不得旁人,只能恨自己。
我良久无语,只伸手拈起他肩头一瓣绯色的榴花,我自有我的道理。
——身沾石榴花是喜事,嬛儿恭祝王爷儿孙满堂,福寿绵长。
他一时未懂,遥遥望着天际,目光萧瑟如秋叶:没有你,这福寿绵长于我不过是满目山河皆是空而已!心中如重重的受了一击,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无数条细碎的冰纹,那样无止尽的裂开去,斑驳难抑。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得耳边风声细细,吹得枝头落花拂地,软绵绵的嗒一声,又是一声。
几许沉寂,浣碧不知何时已在我身侧,低声道:时辰不早,小姐该上轿了。
说罢伸手在侧待我扶上。
我猛一醒神,正要伸手出去,玄清的手一把扶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样冷,像是正月的天气浸在冰水中一般,没有任何温度。
浣碧神色已是一惊。
我心知这于礼不合,正要挣出手来,听他的声音凝伫在耳边:臣恭引娘娘归宫,以示皇恩浩荡。
我神色立刻恢复自如,婉声道:那就有劳清河王了。
扶了他的手,一路迤逦而出,甘露寺佛殿重重,那一道道门槛似乎跨也跨也不完,檀香的气味袅袅在身边萦绕,金殿佛身,宝相庄严。
寺中所有的人都已跪候在寺门外,殿中静得如在尘世之外,只闻得三人徐徐而行的脚步声和我衣裙曳地之声。
忽地想起那日在山路上,暮色沉沉,头顶的树枝像鬼魅样凌空伸展,玄清侧过头对我说:这种牵手的姿势叫做‘同心扣’,据说这样牵着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会分开。
我黯然地笑起来,仿佛还是不久前说过的话,不过年余间,世事已然翻天覆地,这条路已经那么快,到了尽头。
谨身殿,已经是最后一重殿宇了,也终于走完了。
寺门外垂首恭谨跪着两排宫女内监,明黄色凤鸾仪仗灿如阳光,皇后专乘的华翠云凤肩舆停在不远处。
肩舆高六尺、宽六尺、深八尺,古檀底座,朱红梁脊,镂金为轮辋,丹青画毂轭,华盖的四角都坠有镂空的金球,金球里各有两颗金铃,风一吹便铃铃作响,锵锵和鸣。
顶上以金银铸云凤花朵为檐,檐内两壁镂卷草缠枝金花,大团的牡丹环绕瑞兽,画神仙永乐图,四周垂绣额珠帘、白藤间花,肩舆前后用十六幅红罗销金掌扇遮簇。
玄凌,他果然动用了半副皇后仪仗来接我回宫。
李长与槿汐早候在外头,忙迎上来,行三拜九叩大礼,道:给王爷、娘娘请安。
恭迎娘娘回宫。
我点点头,示意他们起身,道:皇上如此郑重,本宫怎么敢当?擅用皇后仪仗是大不敬,纵使皇上天恩,皇后贤德,本宫也不敢逾礼。
我看一眼李长,淡淡道:李公公,请即刻回宫禀明皇上,请许本宫用妃子仪仗,否则,本宫绝不敢回宫。
李长赔笑道:娘娘一早知道的,这是皇上的心意……我微笑,本宫也一早说过,本宫不敢担当。
李长只抬眼看槿汐,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忙跪下道:这一来一去费的时间不少,怕皇上心急,还请娘娘先回宫再议。
我看也不看他,只道:尊卑有别,本宫不是恃宠而骄,僭越无礼的人,也不愿来日见了皇后无地自容。
李长不敢起身,只拼命磕头不语。
槿汐连忙扶他起来,低声道:还不快去快回!李长连忙躬着身退去,急急向山下奔去。
甘露寺建在甘露峰顶,遥遥望去京中景物一览无余。
山脚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极目远处依稀能看见城廓连绵,万户人家,眩目的日光下激起一片金黄耀眼光芒的地方,便是我远离数年的紫奥城。
时近中午,阳光越发明亮,亮得我睁不开眼睛。
浣碧道:日头太毒,还请小姐和王爷在谨身殿前稍坐片刻,等仪仗到来。
我侧头道:请王爷一同去殿下稍候,以避暑热。
玄清一点头,依旧扶着我的手走回殿下,一同坐下。
满寺的尼女依旧跪在寺门外一动不动,天气渐热,她们的佛衣领上被汗濡湿,不过一个时辰,又被日光蒸发,只留下一圈白花花的迹子。
我一眼看见跪在主持身后的静白,不知是不是体胖的缘故,她的汗比旁人多得多,整件佛衣全都濡湿了。
我召她上前,缓缓道:本宫在此清修数年,多蒙静白师太照顾了。
静白脸色煞白,颤声道:出家人……本该慈悲为怀,娘娘……娘娘无须多谢。
我冷冷道:师太对本宫的‘照顾’本宫没齿难忘,必当报答。
烈日下,静白的身体微微发颤。
玄清以为我要在此了解了她,以解昔日之怨,看我一眼低声道:嬛……娘娘,不宜动气。
我但笑不语,伸手拂一拂她的佛衣,她如同利刃割身,激灵灵的一抖,冷汗簌簌而下。
我不理她,又召了静岸上前,含笑说:本宫向来恩怨分明,师太昔日的照拂,本宫感激在心。
转头吩咐槿汐:拿两部本宫手抄的《太平经》来,赏赐静岸师太。
又笑着对静岸说:本宫知道你不爱金银,这两部经书,略表本宫一点心意罢。
静岸果然欢喜,含笑谢过受了,道:贫尼有一心愿,请娘娘成全。
我看一眼一旁跪着发抖的静白,向静岸道:师太要说的本宫全然明白。
本宫便饶她一条贱命罢了,希望她能痛改前非,一心向佛。
静岸垂首谢道:多谢娘娘慈悲,我佛必定护佑娘娘。
静白亦是连连叩首谢恩。
我看着她们退远,沉声对槿汐说:此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当年她诬赖我偷她的燕窝,今日就赏她一顿板子略作惩戒吧。
槿汐略微点头:奴婢自会去办妥。
娘娘放心。
我伸手召唤莫言上前,微笑道:花宜我自带进宫去了,静岸师太虽为住持,但是心肠太过慈软,从今后就由你接替静白的位置,管教甘露寺众尼,好好一纠她们的风气。
莫言微微恻然,恳切道:娘娘自己珍重吧。
过不得一顿饭功夫,李长带着人抬着仪仗和妃子专用的翟凤肩舆来了。
所有的人一齐跪下,恭迎娘娘回宫。
我缓缓起身,玄清扶住我的左手,一步步踏上朱红卷毯。
我的凤纹绣鞋久未踏足柔软的卷毯,绵软厚实的卷毯让我的双足一瞬间有难以习惯的柔软之感。
我微一低首,看见自己还不明显小腹,看见身畔执手相扶的那人,心中一凛,不由得扬起头看那耀目日光。
日色璀璨之下,万物都如尘芥一般,湮没为万丈红尘中不值一提的一点微末。
这般居高临下,仿佛还在那一日的辉山,猛然涌起一股凛冽的心肠:我要这天下都匍匐在我脚下,我要将这天下至高的权利握在手中,保护我腹中这个孩子,保护我要保护的所有的人!妃嫔入宫,自来只走偏门贞顺门。
紫奥城自贞顺门往内宫一路迤逦洞开,銮仪卫和羽林护军并守城外,赤色巨龙般的朱壁宫墙下着着暗红衣袍的内侍并月白宫装的侍女垂手而立,安静得如泥胎木偶一般,引着鸾轿往重华殿去。
汉白玉台阶上的红锦金毯漫漫延伸至上殿,红毯尽头,便是等待着我的玄凌。
虽只是迎妃入宫,他也穿了九龙华袍以示郑重,皇后素来逢迎玄凌,亦着了一身紫华蹙金广绫凤越牡丹罗袍。
二人并肩而立,遥遥望去,风姿高贵而绰约。
我心内冷笑,相违数年,帝后之间依然是一对好夫妻,相敬如宾,奢尽表面文章。
我略整一整环佩衣衫,步下鸾轿,重重罗衣锦服,璎珞环绕,我下轿十分不便,还未等小内监送踏凳来,玄清已立在辇边,自然而然伸手扶住我的手,搀我下来。
脚尖才触到地面,手已欲从他掌心抽回。
玄清五指微一用力,我竟挣脱不得,不觉立刻面红耳赤,大是尴尬。
他迎风迢迢,坦荡道:清奉皇兄之命亲迎娘娘归来,可见娘娘在皇兄心中的地位,自是越隆重越好。
请由清扶持娘娘上殿。
是最后一刻的温存了吧。
我眼中一酸,强忍下泪意,低低道:有劳王爷。
他的面色肃然而郑重,托起我左手引我向前。
手指上戴着硕大而明耀的金掐玉丹珠戒指,似宿命的约束牢牢扣住我的命途,微凉的珠玉硌在我的手心,那股凉意渐渐侵到心底去。
我稳稳行于红锦金毯之上,缓缓走向玄凌。
走得越近,心中哀凉之意更盛,玄清的手心不是他素日的温暖,冰得似没有温度一般。
我手指微曲,他感觉到,握我的手更紧了紧。
心下大是哀恸,深深漫出一股恐惧,只盼时光驻步,这条路永远永远也走不完。
时光的印刻残忍而分明,在依稀能看清玄凌容颜的一瞬间,心底骤然刺痛,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眸,再睁眼时,已是殷切而期待的神情,仿佛有难掩的喜悦。
我屈膝,臣妾来归,恭祝皇上、皇后圣体安康、福泽绵延。
膝盖尚未完全弯曲,玄凌已一把将我扶住,从玄清手中接过我的手,笑吟吟道:一路可还吃力?我摇头,被他牢牢握住的手指有不适的感觉,叫人心底腻起一层油白的腻烦。
皇后笑容满面,修饰过的纤手拉住我的手道:皇上一告诉本宫,本宫可欢喜得不得了,左右数着日子盼了莞妃这么久,真真要度日如年了。
许是在风口站久了,皇后指尖冰冷不亚于我,犹自含笑端详我道:莞妃清瘦了些,回宫后该当好好调养才是。
如此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当真要见者动容了。
我垂首感激不已,皇后关怀备至,臣妾如何敢当。
玄凌道:清河王既为册封使,便代朕将册封莞妃之旨晓谕六宫。
此刻诸妃皆在,劳六弟宣读吧。
玄清眼皮一跳,也不动声色,只从槿汐手中接过圣旨,泠然宣读道:朕惟赞宫廷而衍庆,端赖柔嘉,颁位号以分荣。
咨尔昭仪甄氏,温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国运,掩自身而祷昌明,其志其心,堪为六宫典范。
曾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正二品妃,赐号莞。
尔其时怀衹敬,承庆泽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鸿庥于有永。
钦哉。
他的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一片薄薄的锋刃从我身上刮过去,一时不见血出来,只觉得疼,唯有自己知道,已经是伤得深了。
何必,何必,再要他亲口宣一边圣旨,玄凌眼中的厚爱,于我,于他,何尝不是再受一次屈辱的凌迟。
玄清长身玉立,微微欠身,莞妃至此,臣弟也算功德圆满了。
多年隐忍,玄清早已失去一切,亦学会表面的波澜不惊。
玄凌满意点头,满心喜悦道:六弟奔波劳碌,朕也该大大地谢六弟才是。
皇后亦笑,皇上真该想想如何谢六弟才好?玄凌微微沉吟,六弟已是亲王俸禄,衣食无忧,朕再赐清河王食邑三百户,清凉台方圆百里为其汤沐邑,六弟可还满意么?皇后笑道:皇上好阔气的手笔,当真手足情深。
玄清尚未开口,却听一把娇俏如露珠的声音脆生生越出道:皇上如此隆重迎来了这位莞妃,只以食邑相赐,未免低估了六表哥的劳苦功高、左右逢源。
此话大有酸意,我不用抬头,便知唯有出身亲贵的胡昭仪才敢如此大胆。
我轻轻一笑,粲然道:王爷亲赴甘露寺迎回臣妾,可见皇上用心。
这位妹妹很体贴皇上心意,那么请皇上赐这位妹妹一斛明珠作赏吧。
玄凌亦不欲因我之事而起风波,便道:如此甚好,朕就赐昭仪明珠一斛。
他扬一扬眉,笑道:既然昭仪如此体贴,不如在去库房选几幅吴道子的画来赠与六弟吧。
玄清的眼中唯有深不见底的空漠,淡淡道:皇兄雅趣,臣弟却之不恭。
玄凌招手示意那位丽人走近,笑向我道:这位是胡昭仪,最风趣可爱不过,你们尚未见过,此时见见正好。
我只作初见,微笑颔首,她看清我容貌,微有愕然,略欠身示意,也不问安,只唇角含笑看着玄凌。
一身银朱红细云锦广绫合欢长衣更衬得她娇小的身量如一抹绯红的云霞,灿然生光,足见她之受宠与尊贵。
我细细留神,一样是艳烈的美人,比之华妃,胡昭仪更多几分娇俏与蕴藉,并不像一个口无遮拦之人。
胡昭仪毫无顾忌地瞧着我,脆生生笑道:果真美如仙子,和胧月帝姬一个模样呢。
我留神细看已生育的妃嫔左侧各自立了子女的乳母,几位帝姬立在一起,个个如粉雕玉琢一般。
敬妃身边,正是快五岁的胧月。
我心下一热,忙上前几步,唤了句胧月!才要伸手去抱,那孩子却往乳母怀里一缩,小脸都皱了起来。
我见胧月如此,一时有些尴尬,却是敬妃向我一笑,帝姬有些怕生呢。
我心下稍稍释然,澹然含了一缕笑意,昭仪是和睦帝姬的生母,福气过人,连容貌也如此令人倾倒。
胡昭仪笑时鬓边的海水纹青玉簪上明珠濯濯瑟动,如娇蕊一般,怪道从前听人说莞妃聪颖过人,原来甘露寺清净之地,也能教莞妃听到如此多宫闱之事。
她虽是笑靥婀娜,然话中挑衅之意已然了然。
我微微垂眸,她愈灼烈,我愈谦和就是,断断不争这一日的长短。
何况她所说的,怕是日后宫中人人都要讥之于口的。
玄凌一步上前,握住我的手走至重华殿前。
殿前嫔妃数百,自皇后以下以端、敬二妃为首皆按位份立于两侧。
望去衣裙缤纷,个个都精心装扮过,唯恐落了人后,个个鬓如青云,花团锦簇,仿佛上林苑的万花朵朵散于重华殿庭前。
然而,宫廷里的女人,何尝不是万花散于庭,朵朵皆寂寞。
玄凌朗声笑道:当年为祈国运昌隆,甄昭仪不顾一己之身自请出宫清心修行,如今五年期满,朕感其心意,特册为莞妃迎回宫中。
他平平淡淡一语,胜过我万千分辩。
我盈然一笑,凝视于他。
只听一声娇啼,却见安陵容似一只展翅的蝴蝶先扑了上来,牢牢拉了我的裙摆,含喜含悲啜泣道:姐姐可回来了,姐姐一别数年,妹妹只当此生不能再相见了,不意还有今日,当真是……话未说完,一行热泪滚滚落下。
陵容早年已册封为贵嫔,却只以安为号,她却打扮得并不华丽夺目,只一身月白青葱色的云天水漾留仙裙,用细碎的米珠织成一朵朵曼妙水仙,在日光下莹透的软罗绡纱一丝一丝折出冰晶般的光色,愈发楚楚可怜。
我心中烦恶,却不肯露出一份异样来,只淡然道:久不见妹妹了,妹妹一切如旧,并未变改分毫呵。
我细细留心周遭人等神色,妃嫔对我的到来大多神色异样而复杂,然而新进宫的十数人大约因我与傅如吟的相似而惊愕不已,有几个胆大的已忍不住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
玄凌如此声势迎我回宫,众人也不敢不敬,及至陵容主动与我亲近,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妃嫔已露出不屑的神情来。
陵容恍若未觉,益发拉着我问长问短不已,我虽不耐烦,到底顾忌着她是玄凌的宠妃,一时不能发作,更是尴尬。
端妃冷眼片刻,缓缓向我道:莞妃气色不是上佳,今日劳累,更不宜站在风口说话,合该好好歇息去了。
我喜她为我解围,微闻衣袖窸窣,目光只在人群中逡巡,果见眉庄眼中泪光浮涌,悄悄拿了卷子去拭。
敬妃扯一扯眉庄的袖子,笑道:惠贵嫔可欢喜过了,莞妃要休息,不如一同陪着皇上先去未央宫吧。
她亲密地笑一笑,皇上为接妹妹回来,新修了未央宫,赐妹妹为柔仪殿主位呢。
安陵容温婉一笑,娇怯怯道:皇上为了姐姐的未央宫费尽心思,在库里寻了多少积年的珍宝出来,只听说跟蓬莱仙岛似的,又不许咱们去瞧新鲜,只等姐姐来了才开宫呢。
她软语娇俏,叫人不忍拒绝,不如姐姐带咱们去开开眼吧。
陵容生如黄鹂滴沥啼啭,众妃神色变了几变,终究按捺了下去。
玄凌笑语道:日后总有去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先让莞妃安顿下再说不迟。
陵容忙低头道:皇上说的极是,是臣妾心急姐姐回来了呢,总想和姐姐多待一刻也好。
我但笑不语,眼神将周遭之人一一留意,只觉如今宫中之女美艳者更多于从前,直教人眼花缭乱,一时看不过眼来。
9未央旧客当下玄凌携我上辇轿,不过一盏茶时分便行至一座巍峨宫宇前,正门前未央宫三个金铸大字明晃晃地色彩在日光下分外耀眼。
仪门至正殿只一条两车宽的汉白玉道相接,两旁凿开池水清明如镜,满种白莲,此时新荷初绽,碧绿圆叶莹莹的似能滴出水来,小小的莲花娇嫩如小巧的脸庞,层层绽开如玉盏凌波,数百朵玉白花簇开在一起,仿若一捧捧雪铺成皓洁冰雪的路途。
玄凌轻笑耳语,朕晓得你喜欢赏莲,你有孕不便常常出门,朕便挪一座太液池到你宫里,勉强赏玩也罢。
此时节风动莲香,整个未央宫沉浸在荷露清风之中,别有一番雅趣,我低低笑道:皇上有心。
正殿为柔仪殿,旁侧各有东西别殿三座,楼阁数间,环绕成众星拱月状。
李长引我与玄凌入正殿,殿中刻画雕彩,居香涂壁,锦幔珠帘,穷极纨丽。
隐约闻得椒香细细,正是熟悉的椒房暖香。
香意似细雨洒落,四处晕开,无所不及,兜头兜脑的袭来让人几欲迷醉。
玄凌轻声叹道:昔日椒房贵宠,今又在矣。
可当不没嬛嬛了。
李长忙笑着道:是呢。
论谁再得宠,这些年皇上也没再赐过椒房恩典呢。
我盈盈看着玄凌,皇上厚爱,臣妾已不敢承受。
玄凌只是笑,执过我的手,再去看看你的寝殿,如何?寝殿便在柔仪殿后,转过通天落地的云母神仙折花插屏,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
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叠罗衾。
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
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觉温润,竟是以蓝田暖玉凿成,直如步步生玉莲一般,堪比当年潘玉儿步步金莲之奢靡。
如此穷工极丽,饶是我自幼见惯富贵,又在宫中浸淫多年,亦不觉讶然称惊。
玄凌环顾许久,颇为满意,笑道:佛前莲花开三朵,又尤以五茎莲花为珍。
佛母诞子而落莲花,嬛嬛仁性佛心,莲花最是适宜。
我欠身屈膝,谦卑道:柔仪殿如此奢华,臣妾不敢擅居,还请皇上让臣妾别殿而居。
玄凌扶住我,眸中沉沉尽是柔迷光华,昭阳第一倾城客,不踏金莲不肯来。
萧宝卷给得起潘妃步步金莲的盛宠,朕又如何造不起一座玉寿殿来。
你在外头为朕受了许多苦,朕今日所做的,不过只能补偿万一罢了。
他见我双眉微蹙,柔声开解道:你不必心有不安,蕴蓉的燕禧殿也不啻简素,朕把柔仪殿比着四妃正殿的规制来建,算不得奢靡。
你住着喜欢就是。
他似想到些什么,停一停道:你无需忌惮宫中言语,未央宫种种布置皆是朕的意思,皇后更着意添了许多,无人敢妄论。
我澹然一笑,说什么补偿呢,皇上言重,皇上与臣妾之间没有这样生分的话。
我温婉言毕,心下只疑惑皇后即便顺从玄凌,也只要情面上过得去便可,何须如此为我大费周章。
我推开珊瑚长窗,窗外自有一座后园,遍种奇花异草,十分鲜艳好看,知是平时游赏之处。
更有花树十六株,株株挺拔俊秀,此时夏初,风动花落,千朵万朵,铺地数层,唯见后庭如雪初降,甚是清丽。
有和暖的风涌过,鲛绡帐内别有甜香绵绵透出。
见我微微疑惑的神情,玄凌笑吟吟道:不错,是鹅梨帐中香的味道。
我微露赞叹之色,不觉含了一缕笑意,此香原是南唐国后周娥皇所调,南唐国破后,此法失传已久,不知皇上何处得来?容儿素擅制香,此便是她的手笔。
也难为她,配了数千种香料才配得这古方,若换了旁人,必没有她这分细心。
朕有时不能安眠,闻得此香便会好受不少。
玄凌如此极口夸赞,便知这几年安陵容如何圣宠不衰,平步青云。
我按捺住气性,只想着要叫温实初看过方能用此物。
我淡然道:果真奇香,教臣妾想起棠梨宫的梨香满院。
玄凌微微懊丧,正为棠梨宫梨树奇佳却不能移植,才只好以此物代替。
李长双掌一击,有内监领着宫女鱼贯而入,满面含笑道:娘娘如今位贵身重,奴才好好选了些人手添在未央宫。
却听一声欢喜的哽咽,奴才给莞妃娘娘请安。
声音如此熟悉,我鼻中一酸,口中如常道:起来吧。
一行数十宫女内监,为首的正是小允子,他磕头道:惠贵嫔听闻娘娘回宫,忙遣了奴才回来侍奉,怕旁人伺候着娘娘不惯。
玄凌闻言慨然,论起对莞妃的贴心莫若惠贵嫔。
只是她送来了小允子,不知身边由哪个内监掌事?小允子道:皇上安心,贵嫔处有小伶子伺候。
玄凌微微点头,我拨一拨戒指,似笑非笑道:皇上久不去棠梨宫了吧?玄凌但笑不言,只道:嬛嬛,未央宫比之棠梨宫胜出百倍,你可喜欢?我粲然向他一笑,曼声轻盈道:臣妾喜欢皇上亲修未央宫的用心。
他牢牢看住我,露出几分欣慰的喜色来,兴致盎然道:朕为你建未央宫,便要你长乐未央,永无伤悲。
永无伤悲么?繁华簇锦之下,谁又了然谁的哀苦之心,红墙内外,只怕他终是要怨我了。
我转首看着他笑,若只一人长乐未央又有什么趣味呢?皇上可要陪着嬛嬛才好。
他神色动容,将我的手拢在他袖中。
良久,他吻一吻我的耳垂,低声道:朕先去母后处请安,你且沐浴更衣,朕晚上再来看你。
我含笑送他出去,方唤了小允子进来,直截了当道:本宫回宫,宫中可有异动?小允子微微低头,那起子娘娘小主说什么,娘娘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倒是……他沉思片刻,听说为了大修未央宫,外臣们纷扰不止,上书皇上,连老相国极力反对,说……我回过味来,骤然轻笑,伸手看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漫不经心道:说本宫废妃之身回宫已是闻所未闻,又如此张扬奢靡,是祸乱后宫的妖孽祸水,是不是?小允子赔笑不已,槿汐在旁道:腐儒们只会满口酸话,拿人做筏子显自己清廉,何苦来哉?娘娘不必听这些话,要紧的是——她目光微转,只朝颐宁宫方向看去。
我连连冷笑道:未央宫即便大修,也不至于奢靡如此,你没听得方才说皇后更着意添了许多么?我正想着她如何这般好心了,原来一壁哄得皇上高兴博了贤良的名儿,一壁叫外头的人只以为是我狐媚惑主,才引得皇上这般,更落实我祸水之名。
槿汐沉思片刻,好言劝道:娘娘知道厉害即可,事已至此,思量以后要紧呢。
我点头,只叫槿汐去请了温实初来。
不过一盏茶功夫他便到了,我也不言安胎之事,只把鹅梨帐中香取了出来给他瞧。
他察看良久,松了一口气道:娘娘安心,这里头并没有麝香一类伤胎之物,反而梨香清甜,是上好的安神之物。
我放下心中疑虑,本宫也是万事小心为上。
娘娘小心是应当的,他略想一想,只是微臣多嘴一句,此物用时并无大忌,只是点此香时房中断断不可放有依兰花。
我疑惑,依兰无毒,此物也有安神之效,莫不成两者相克么?他脸上一红,微微踌躇,倒不是相克,只是两物相遇会使身热情动……我不觉面红耳赤,肃然道:宫中不许妃嫔擅用媚药迷惑皇上,何人敢用此物?何况依兰花更是少见了。
我大是不好意思,拨着香炉中半透明的晶莹香料,转了话头道:这鹅梨帐中香十分难得,须以沉香一两、檀香末一钱细锉,鹅梨十枚刻去瓤核,如瓮子状,入香末,仍将梨顶签盖。
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匀,梨汁干,才得香味纯郁。
如缺了一分功夫,这香味便不纯正清甜,安陵容如此苦心制得这失传已久的古方,不这些年擅专圣宠并非没有道理。
既然失传已久,娘娘如何得知?我怅然抚过珊瑚栏杆,轻轻道:昔年甄府鼎盛之时,本宫曾在一本古书中见过一次,如今人去楼空,即便书在也被虫蚁咬尽了。
温实初温言道:娘娘有孕不可再出此伤感之言,以免忧思伤身。
听臣一句,既然回来了,那么不怕没有来日。
我一时默默,吩咐了沐浴熏香,只静下心思等玄凌回来。
如此一夜温柔,次日清晨,我四更时分便起床梳妆,槿汐在旁道:娘娘起的好早,昨日礼仪辛苦,怎不多睡一会儿呢?我笑而不语,只叫挽了一个宫妆最寻常的如意高寰髻,簪一枝小巧的三翅莺羽珠钗,并一朵苗银蝴蝶押发。
衣裳也刻意往低调里走,一件七成新的云雁纹锦滚宽黛青领口对襟长衣。
剪裁合身简洁,花饰是衣料自有暗纹镂花,连常见的衣领刺绣也一并略去,只在袖口疏疏绣几朵浅黄色的腊梅花。
我才打扮停当,已听见玄凌起来,他正斜靠在软枕上,瞧着我笑道:怎么起的这样早,是换了地方睡不惯么?我转首盈盈笑道:睡得很好。
只是臣妾刚刚回宫,今日一定要早起向皇后娘娘请安才是。
玄凌打个呵欠,笑道:你倒有心,只是皇后身子还未大好,只怕你去得早了。
我对镜扶正蝴蝶押发,恬静微笑,这有什么呢,臣妾候着皇后起来是应该的。
如今皇后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了,若还在病中,臣妾应当日夜侍奉的。
玄凌眼中颇有赞赏之意,柔声道:即便皇后还病着,哪里用得着你去呢。
你好好安胎就是。
说话间,宫女已经鱼贯而入,服侍着玄凌梳洗更衣。
我唤浣碧来,昨日皇上赏了许多补品来,太医院也进了不少滋补养眼的佳品,你去帮我挑出最好的来,等下和我一起送去给皇后娘娘。
浣碧轻快应了,转身去准备。
玄凌一边捂脸一边道:皇后那里什么没有,你自己吃着就是。
我笑得大方得体,皇后那里有多少都是皇后的,臣妾只是尽一点自己的心意罢了。
皇上也不许么?他走过来扶着我的肩,拨一拨我耳上的银嵌米珠耳坠,道:去就去吧,怎么打扮得这样素净,朕瞧着楚楚可怜的样子,一点妃子的华贵气派都没有。
我含笑把脸颊贴在他的掌心,柔声细语,臣妾终究只是妃嫔而已,皇后母仪天下,臣妾在她面前自该安守本分,谨小慎微,不敢张扬。
何况天下间最华贵的就是皇后娘娘,臣妾怎么敢在皇后面前过于奢华呢。
玄凌半是怜惜半是娇宠,抚这我的脸颊道:若后宫诸位妃嫔都似你这般想就好了,朕果然没有疼错你。
我亲自把金镶玉束带束在玄凌腰间,盈盈望着他道:皇上安心去早朝吧,若是迟了只怕又要听朝臣的聒噪。
他停一停,看我道:你都知道了?我愈发低头,几乎要抵到他的胸口去,臣妾身份尴尬,外头有些话也在情理之中。
况且臣妾的确不配住未央宫……他示意我噤声,温言中有眷眷的歉意,旁人的话不必记在心里,朕只是想竭力补偿你这些年的苦楚。
我轻轻点一点头,送走玄凌,梳洗妥当,便带着槿汐与浣碧同去皇后的昭阳殿。
此时天色还早,晨光金灿明朗,照在昭阳殿的琉璃瓦上流淌下一大片耀目流光,连着雕栏玉砌也别有光辉。
昭阳殿外花木扶疏,皇后最爱的牡丹盛开如繁锦,反射着清亮露光,姹紫嫣红一片,倒也十分好看。
我向浣碧轻笑道:比起我第一次来时,昭阳殿可是华丽了不少,大有气象一新的感觉。
浣碧嘴角扬一扬,露出几分不屑与恨意,小姐当日初来之时乃是华妃当权,皇后节节退后,如今后宫之中可是皇后一人独大的天下,自然今非昔比。
我微笑颔首,你看事倒清楚。
我指一指苑中牡丹,没了芍药,牡丹就开得这样好。
若旁的花花草草多了,牡丹自然没有了光彩。
我整一整衣袖,咱们进去罢。
话音刚落,却见一个小宫女打了湘妃细帘出来,瞧着我打量了两眼,好奇道:这位小主是谁,从前倒也没见过。
话还没说完,剪秋已经闻声而来,啪一击拍在那小宫女后颈,喝道:眼皮子浅的糊涂东西,这是柔仪殿的莞妃娘娘,嘴里胡咀什么小主。
我冷眼看着,见她教训完,方含笑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告诉一句就得了。
剪秋忙见礼道:是奴婢不好,没好好教导着这些不懂事的。
她停一停,也难怪她们眼皮子浅,娘娘离宫时她们还没进宫来伺候呢。
娘娘不要生气才好。
我满心不悦,然而也不发作,只是和气微笑,本宫怎么会和她们置气呢,皇后可起来了么?剪秋忙道:皇后娘娘正梳妆呢,娘娘来得好早,请进去先坐坐吧。
皇后宫中照例是从不焚香的。
青金瑞兽雕漆凤椅边有一架海口青瓷大缸,里头湃着新鲜的香橼,甜丝丝的果香沁人心脾。
我进去坐了一盏茶时分,闻得香风细细,珠翠之声玲玲微动,忙屈膝下去。
昨日按品大妆,倒看不出皇后的病色,只觉端庄肃穆。
今日家常装束一看,果然脸色有些黄黄的。
一别四年,皇后虽然保养得好,然而眼角也有了不少细纹,即便不笑也显而易见了。
我恭恭敬敬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恭祝娘娘凤体康健,千岁金安。
皇后纵然意外,却也十分客气,莞妃起来吧,剪秋看茶。
见我坐下了,又道:今儿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没想到莞妃这样早就过来了。
我恭谨道:臣妾刚刚回宫,一心想来给皇后请安。
本该昨日一回宫就来的,因而今日特来向皇后请罪。
皇后按着刺金袖口,和颜悦色笑道:莞妃有心了。
你有孕在身,又奔波劳碌从甘露寺回来,是该好好歇息。
反正日后日日都要见的,请安也不急在一时。
说话间眼神深深从我隆起的小腹上掠过,很快又恢复那种雍容恬淡的姿态。
我欠身道:皇后关怀,臣妾也不能太放肆失了礼数。
皇后打量我两眼,微笑道:莞妃打扮得倒简净,看了倒很清爽。
我抬头,见皇后今日穿着玫瑰红水绸洒金五彩凤凰纹通袖长衣,金线绣制的牡丹花在纱缎裙子上彩光绚烂,与浅金云纹的中衣相映生辉。
与我的简约装束相比,自然是雍容华贵的。
也可见皇后即便日常装束亦是一丝不苟,克尽皇后之尊。
我安分地笑着,多谢皇后娘娘夸奖。
皇后母仪天下,如日月自然而生光辉,臣妾怎敢与日月争辉呢。
皇后眸中尽是温和的笑意,数年不见,莞妃还是那么会说话。
我唤上浣碧,含笑向皇后道:臣妾在甘露寺修行,念念不敢忘记皇后一直以来对臣妾的关怀,因此日日祝祷,奉了佛珠在佛前开了光,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奉送给娘娘,保佑娘娘岁岁安康。
浣碧端了紫檀木托盘躬身走到皇后面前奉上,那是一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数珠手串。
枷楠香木本就贵重难得,又难雕琢,这一串却颗颗打磨得十分光滑圆润,每颗枷楠香木珠子都是一般大小,上头都精雕细琢了嵌金福字,手串中央还坠了一块大拇指宽的蝙蝠形水绿翠玉串坠。
皇后对着日光细细瞧了,赞道:果然是好东西。
枷楠香木气味好,嵌金的做工精细,那翠玉也通透,莞妃实在有心了。
皇后笑吟吟看我一眼,东西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和聪慧,知道终有一日还能与本宫再见。
皇后娘娘宅心仁厚,甘露寺佛家之地,想来娘娘总有去祝祷的一日,臣妾才做此私念。
我谦卑低首,臣妾的一点小小心意,皇后肯笑纳臣妾就安心了。
日色明媚,落在皇后微有病色的脸庞上有些绯红的不谐,垂珠帘抹额上的赤金珠子流转下明丽的光芒,皇后的笑意忽而带了一抹光影的阴翳,道:本宫记得莞妃出宫之时并没带多少东西,怎么甘露寺中也有这样贵重的东西么?我柔婉垂首,低声道:臣妾出宫时还有些私蓄,以此倾囊进奉娘娘也是应该的。
皇后笑得亲切,如此本宫更是要感激莞妃的心意了。
正值外头的宫女折了新摘的牡丹花进来,色色齐全,朵朵开得正盛,一应盛在一面大荷叶式的粉彩牡丹纹瓷盘里。
绣夏跪在皇后面前道:请娘娘簪花。
我晓得是簪花的时候到了,见皇后伸手拣了一朵大红盛开的牡丹,我忙按着从前的规矩,从皇后手里接过花朵,端正簪于皇后髻上。
皇后深深看了我一眼,笑盈盈道:莞妃礼数倒周全,从前服侍本宫簪花的规矩倒一点都没错。
我谦卑地躬着身子道:服侍皇后是应当的,臣妾不敢忘记了规矩。
皇后看着我,笑意微敛道:一晃四年,瞧着莞妃的样子,在甘露寺里来倒不改分毫,倒似更见风韵了,当真连岁月匆匆,都格外疼惜莞妃,全不似本宫人老珠黄了。
皇后说得客气,然而话中隐有自伤之意。
我慌忙跪下,娘娘母仪天下,如这牡丹雍容华贵、国色天香。
若娘娘说自己人老珠黄,那臣妾便是连鱼眼珠子也不如了。
我再度叩首,若是因为臣妾而让皇后出此伤感之语,那就是臣妾罪该万死了。
皇后停顿片刻,方笑道:本宫不过随口说说罢了,莞妃不必这样诚惶诚恐。
说着又嗔身边的宫女,染冬还不快扶莞妃起来。
我陪笑道:皇后说起保养容颜一道,昨日臣妾回宫,见太医院送来珍珠养容丸和白术增颜膏,臣妾见都是好东西,不敢一人私用,特意拿来献给皇后。
皇后微微一笑,莞妃有心,本宫怎么会拂了你一片好意呢。
皇后看一眼盘中供上的东西,道:都是好东西,莞妃刚一回来太医院就如此有心,可见是皇上预先吩咐了。
我神色谦卑,道:皇上怕臣妾因孕出斑,才叫拿这些东西养着。
其实臣妾姿容粗陋,这些东西吃得再多也无济于事,还不如为娘娘更增光彩。
如此言笑晏晏,皇后慈爱,妃子恭顺。
仿佛我与皇后一直和睦,并无半分嫌隙。
闲话间,各宫妃嫔一一到了,端妃、敬妃分坐皇后东西下首,我紧跟着端妃坐下,敬妃之后便是刚进了昭仪的胡蕴蓉,依次坐下。
嫔妃间互相见过礼,皇后道:莞妃初初回宫,位份仅在本宫之下,与端妃、敬妃并列三妃。
端妃与敬妃也就罢了,其余各位妹妹这几日里就该去莞妃宫里向莞妃请安见礼了。
我显赫回宫,声势隆重,又怀着身孕,嫔妃们莫不恭谨答应,唯有胡昭仪小巧的下颌微微一扬,转眼看向了别处。
皇后又向敬妃道:如今莞妃回来了,敬妃你也该多带着胧月帝姬去莞妃宫里走走,到底莞妃是胧月的生母。
等莞妃生产之后,胧月帝姬也该送回柔仪殿去,你这个养娘再亲,到底也比不上人家生母。
敬妃漆黑恬美的眼珠微微一转,不觉神色黯然了几分,口中依旧恭敬道:臣妾遵旨。
皇后环顾下首,忽而秀眉微蹙道:滟常在呢?怎地今日又没来?胡昭仪俏脸一扬,掩唇笑道:滟常在身子娇弱,不是头疼脑热,就是这里疼那里痛的,这样娇贵的身子难怪老不能来向皇后请安。
福嫔性子最敦厚和善,又与滟常在居处邻近,便道:回娘娘的话,听说滟常在一早起来不舒服,是而不能来向皇后请安了。
胡昭仪摇一摇团扇,巧笑道:皇后瞧我说得如何?说罢往案几上一撂扇子,道:到底是福嫔性子最好,不仅与祥嫔相处相安无事,连最难相处的滟常在也能说话,可见真真是个好人。
我心中一惊,胡昭仪说话怎这样大剌剌的,不自称臣妾,反而以我自称,可见是何等大胆了。
而胡昭仪的话似有深意,一语话毕,福嫔微微红了脸低头下去,祥嫔亦是暗暗咬了咬牙。
皇后见惯了争风吃醋之事,当下也不理会,只温言向福嫔道:既然如此,就叫太医好好照应着,滟常在的身子也忒弱了,怎能好好服侍皇上呢。
说着目光温和转到我身上,你们都得好好学着莞妃。
莞妃已为皇上生下胧月帝姬,如今又身怀有孕,能为皇家绵延子嗣。
莞妃,你有着身子要好好养着才是,少走动多歇息,即便到了本宫面前,能免的礼数也就免了吧,有什么不舒服的赶紧要叫太医。
我忙起身谢过,众人闻言,皆是默然低头,各怀心事。
胡昭仪媚眼一飞,似笑非笑向我道:莞妃的福气,是人人都学的来的么。
我挽一挽发上的流苏,笑道:昭仪有和睦帝姬,这福气也是众人难得的啊。
再说笑也是寥落了。
如此一来,众人也就散了。
10澜依我懒怠坐软轿,便打发了抬轿的内监先回去,只扶了浣碧和槿汐的手慢慢走着,花宜和小允子跟在后头服侍。
上林苑风光依旧,恍如还是昨日,只是奇花异草更见繁盛,液池边青柳亦更见青翠柔长。
而侧首望去,太液池中千叶白莲方始开放,多是含苞含蕊的样子,盈盈微展三五花瓣,花色如玉剔透,莹白娇嫩。
我目之所及,心下微微一痛,再不忍去看那满湖莲花。
一路上新进宫嫔一一叩首行礼,我含笑吩咐了起来,也不多作停留,只微笑着轻声向槿汐道:上林苑的花越开越多,咱们宫里的如花女子也越来越多了。
槿汐低语道:方才在皇后宫中请安,奴婢留神着娘娘离宫后头一次选秀是选了十八位,第二次是五位,连着非选秀入宫的滟常在和胡昭仪,四年共进了二十五位,可是今日在座的除了滟常在未曾到场之外,只有十五位。
我心下一动,并无人告病,那么那些人……槿汐只作在千鲤池边陪我逗着锦鲤喂食,在我耳边沉稳道:奴婢已经向小允子打听了,那十位小主包括前头的傅婕妤,或死或废,无一幸免。
而这些人,或者是太过得宠,或者是善于争宠做过了头的,皆已不在了。
手指触在凉凉的汉白玉栏杆上微微发凉,千鲤池中千尾锦鲤为着撒下去的鱼食争相抢夺,千头攒动,如无数红蕊绽放,在撒食者眼中,自然煞是好看。
我轻声叹息,乾元十二年入宫的妃嫔十五人,如今也所剩不多了。
我扬一扬绢子,微微冷笑:难怪要三年选秀一次,否则宫里可不是空荡荡没人了。
凉风习习,带着水汽的郁郁清新,将近旁的莲花清芬一浪浪浮过来,清凉安适。
知春亭畔的杏树上杏花早已落尽,唯见枝头缀满杏子青青,一个个小巧可爱,树梢间偶尔落下一串串清脆婉转的欢快鸟鸣。
我扶着浣碧的手坐在亭内歇息,随口道:总觉得上林苑里的鸟儿多了好些,从前没这样热闹的。
小允子微微迟疑,还是开了口:因着安贵嫔喜欢听鸟叫,所以皇上上林苑里放养了好些。
我也不恼,只淡淡道:她还真是盛宠不衰。
目光只滞留在杏树上,一手抚着自己束着束带的小腹,只想着从前的花开如云是何等盛事,如今也是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浣碧站在身后,轻声冷道:今日皇后待小姐真是客气。
我闭目道:她昨日待我就不客气了么?她从来就是这副和气雍容的模样,怎么会因了我失态呢。
浣碧嗯了一声,伸手为我紧了紧微微蓬松的发髻,低声道:其实小姐何必这般对皇后纡尊降贵,守着礼数就成了。
我微微睁开双眼,仔细看她一眼,道:今时今日,你觉得我有资格和皇后翻脸么?小姐如今是莞妃,是皇上隆重迎进宫的,又有着身孕……我生生打断她,我知道你心急,但也别错了主意。
从前害我之事皇后从未出面过,自然担不上她的干系,即便我告诉皇上也只会落一个污蔑皇后的罪责。
我拉过她的手,推心置腹道:我心里的恨只会比你深,,但是进了宫就要步步为营,心急是成不了事的。
我回宫之事皇后只怕背地里气得要死,可是当着我的面依旧雍容大度,关爱有加,可见她心机城府之深。
她愈是如此,我愈要恭顺,把从前之事只作不知,方能慢慢筹谋。
槿汐在旁沉默听完,道:娘娘说得不错。
娘娘此番回宫,皇上盛重对待,是有利亦有弊。
利在娘娘有皇上撑腰,不敢叫人轻举妄动;弊在树大招风,娘娘自然也是树敌无数。
此刻皇后已在宫中经营多年,身边又有得宠的安贵嫔、祺贵嫔等人,连胡昭仪亦是她表妹。
而娘娘却是离宫四年,一切生疏,必定要按下锋芒,先行表示恭顺。
我轻嗤一声,即便我恭顺,皇后对我也是心怀敌意;但我若不恭顺,不啻于授人以柄。
浣碧,你要记得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还有一句,路要一步一步走方能稳当。
我实在也没有本事能一口气扳倒那么多人,皇上也不会容许后宫因我而乱。
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浣碧咀嚼着这句话,倏然微笑,是了。
奴婢明白了,不会再心急。
我伸一个懒腰,面色沉静无波,道:不只是你,要嘱咐着底下人对各宫各院的嫔妃宫人都要和气。
尤其是你,在安陵容她们面前一定要沉住气。
我紧紧按住浣碧的手,亦是按住自己多年的积郁与沉怒,一字一字清凌凌道:若按捺不住,只会乱了自己的阵脚。
浣碧重扶了我坐下,与花宜同陪在身边说话。
花宜本是山野间长大的女子,虽然身遭巨变性子沉默了许多,然而宫中相处的多是女子,小允子一流她也不惧,加之年纪小,未央宫中人人对她爱惜,我亦不把她视作寻常侍女,她天性中的活泼才在有亲近之人时流露出来。
花宜性子爽朗,又是初进宫廷,见亭外的玉簪花花瓣白而无暇,开得如堆雪砌霜一般,不由采了一大把,东一朵西一朵簪在我头上,悄悄笑道:这些花儿真好看,簪在娘娘头上像玉簪子一样。
我喜欢见她这样笑起来的样子,又存心要她高兴,便由着她摆弄,笑道:本就是玉簪花,当然像玉簪子了。
花宜道:那玉簪子冰冰凉的,又硬梆梆,我瞧着还是这花好,又香又美。
槿汐忙笑嗔道:纵使娘娘疼你,可在宫里怎么好我啊我的,要自称奴婢,可要记住了。
花宜忙点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浣碧看着我手上一串素净沉郁的琥珀连青金石手串,道:小姐要孝敬皇后,给了那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数珠手串也就罢了。
皇后娘娘如此陷害小姐,小姐为何要送这样名贵的养颜佳品给她?莫不成……她迟疑着嗫嚅:小姐还有别的打算?花宜忍不住道:难道,是下了什么毒药不成?我也不理会,只淡淡道:我送去的东西的确名贵非凡,极是难得。
而且我送给皇后,也没有什么别的打算。
我停一停,更不会下毒那么蠢。
我望向辽远的天际,日色璀璨如金,如飞花扬絮,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嘴角扬起一点莞尔的微笑。
我送这些养颜滋补的珍品给皇后,只是因为,我发现她真的老了。
宫里新鲜的美女层出不穷,她要一个一妥帖而不露痕迹的应付,真的是很劳心费力吧。
皇后开始老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已经三十六岁了。
三十六岁的女人,需要这些滋补的东西来挽留她即将消逝的红颜。
而这些本该她得到的东西,她却没有。
却出现在了比她年轻的我的手里,再经由我的手恭敬奉到她的手里,她会怎样的不甘啊!天下之母?我冷笑出来。
这位尊贵雍容的天下之母敢不敢享用那些我奉上可以挽住青春的养颜之物呢?我敢打赌,她一定不敢。
说不定,我一离开,她就把她全盘扔了出去。
我微笑:不是奉承,也不是讥讽,我是真心实意想把那些东西送给她。
槿汐素手冉冉而立,眯了双眼看花,道:皇后那样谨慎,怎么敢用娘娘送上的东西。
若她真敢服用的话,我倒真真是敬佩她了。
可是依她的性子,怎会接受来自敌人的礼物呢?我倚栏远眺,淡淡道:我也坐的乏了,不如慢慢走回去吧。
太液池沿岸风光如画,阳光渐渐热烈起来,一行人分花拂柳走在树荫下,偶尔说笑几句。
偶有凉风拂过,拂落枝头曼曼如羽的合欢花,浅红粉橘的颜色,淡薄如氤氲的雾气。
花瓣粉软盈盈宛若美人口上画得饱满的一点樱唇,风过好似下着一场花雨如注。
我情不自禁伸手接起三五瓣托于素白掌心之中,便有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盈上手心的纹理。
小允子不知就里,见我喜欢便凑趣道:要论合欢花,还是清河王的旧阁镂月开云馆的最好。
心中猝然一痛,转首见浣碧亦望着花瓣出神,不由感伤难言。
槿汐在旁轻声道:若娘娘喜欢,不如把合欢花瓣收起来做个香囊吧。
我无声无息一笑,伸手将花瓣抛入太液池绵绵水波中,轻道:留得住一时也留不住一世,即便做成香囊,到底也是要枯萎的,不如随它去吧。
话音刚落,却见合欢树底下站着一位女子,一身琵琶襟大镶大滚银枝绿叶衣裙,肤色是亮烈健康的麦色,不同于宫中女子的一意求白。
长眉轻扬入鬓,冷亮的眼睛是类似宝石的长方形,眼角微微飞起,有丹凤眼的妩媚,更带着野性不驯的气息。
我不觉一怔,从来闻得赞女子双眼如寒星的,却不知世间真有这样的眼睛,冰冷濯然,如寒光四射。
她双唇紧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间皆是淡淡的失意与桀骜。
乍一看,似是莹白雪地里赫然而出的一枝亮烈红梅,宛若惊鸿一瞥。
她双手捧着大捧的合欢花瓣,正和侍女一同收到一个绡纱袋子中。
眼见走到我面前,才看我一眼,慢慢屈膝下去,道:莞妃娘娘金安。
我见她的装束奇特,并非寻常宫嫔爱用的金簪玉器一类,而是一对嵌虎睛石银簪,耳上一对平金猫眼耳坠,最惹眼的是胸前一串青金链子,链子中央拇指大的一颗琥珀,色泽暗红通澈,里头横卧着一只蜜蜂。
我含笑受礼,忍住惊讶道:这位妹妹我却没有见过。
她抚着胸前的琥珀,淡漠道:嫔妾是绿霓居滟常在,因这两日抱病,未曾与莞妃娘娘相见。
我含着笑意看她,那你如何知道本宫是莞妃?她嘴角微微一笑,蕴了几分不屑,道:娘娘这样大的阵仗回宫,有谁不知道呢?我对她的不敬不以为意,只是饶有兴味,今日在皇后娘娘处请安也未见到滟常在,听福嫔说是病了。
我见她额上有晶亮汗珠,手中袋子里搜罗了不少合欢花的花瓣,想是一早就在这里了。
我温然道:既然病着,怎不好好在宫里歇息,等下日头毒了,越发要难受。
她不卑不亢道:谢娘娘关怀。
我瞧着她手中的袋子,含笑道:如何常在收了这样多的花瓣呢?滟常在面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旋即淡淡道:太医说嫔妾病着,要拿合欢花入药,所以来收了些。
左不过落花白白入泥也是可惜。
我微笑,常在怜香惜玉之心,本宫自愧不如。
只不知常在的芳名可否相告,姐妹间以后也好称呼。
叶澜依。
她简略道,说罢略略欠身,嫔妾身子不爽,不能陪娘娘说话了,先告辞。
说罢也不等我应允,攥紧了花袋自顾自便走。
浣碧骇然惊道:她怎么这样无礼?不过仗着皇上宠爱罢了,难怪芳若说她孤僻桀骜。
我摆手示意她噤声。
地上有一物闪亮,是一枚精巧的珊瑚苍鹰佩,我弯腰拾起,看着不远处缓缓而行的叶澜依,向浣碧道:你去请她回来,问问是不是她的。
浣碧应声而去,很快请了她回来。
我举起珊瑚佩,和气道:这是妹妹的吧?叶澜依瞥了一眼,道:是嫔妾的。
我还到她手中,这是贴身之物,妹妹别随便掉了。
叶澜依看了手中的珊瑚佩一眼,静静看我道:娘娘就是为了这个叫嫔妾回来的么?见我颔首,她漠然道:这些东西嫔妾有的是,丢了有什么要紧。
说罢手一扬,咚一声随手丢进了身后的太液池,娘娘无事,嫔妾就告退了。
说罢转身而去。
浣碧气得脸色发白,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人,人家好心好意把东西还她,她却这样不识抬举,果然出身微贱,不识礼数!又嘟囔,也不晓得皇上喜欢她哪里,又不是最美,脾气又坏。
我淡然一笑:你气什么?她的东西,要怎么处置也是她的事,犯不着咱们动气。
浣碧犹未消气,向我道:小姐瞧她那身打扮,那串链子上的琥珀可吓死人了,竟含的是只蜜蜂。
还有头上簪子上的虎睛石,像老虎眼睛似的,果然是驯兽女出身。
我沉默片刻,道:即便她失礼,也不必这般尖酸。
你单瞧她那串链子上的琥珀,就晓得她有多得宠。
那颗藏蜂琥珀是小小一个常在可以用的么?浣碧微微沉静,良久之后带了一抹隐晦的轻蔑,再得宠,祖制亦是不得诞育。
我没有接浣碧的话,只默默望着叶澜依的身影,心底亦是吃惊。
然而瞧她方才的神情,并不像是故意乔张做致对我无礼,仿佛是真正不把这些珠玉东西放在眼里,视若无物。
她修长的脊背凛然有一种清奇之气,不同于平常女子的纤弱袅娜,我不觉暗暗留心。
11怨芳时回到宫中已是巳时一刻,外头暑气渐盛,便命侍从放下了门窗上的湘妃竹细帘,又有宫女拨下重重纱帷上金帐钩,通梁而下的雪色纱帷便重重累累舒落了下来,恍若千堆新雪,隔断了外头的辉色阳光。
柔仪殿翻修时颇花了些心思,外墙与内墙之间有一尺阔的空隙,夏日将冰块塞进便可降暑。
我素性畏热,又怀着身孕,玄凌不免更加着紧,除了寻常在宫殿里放了几十个大瓮供着冰块,十来把风轮亦是从早到晚转着。
因我喜欢茉莉与素馨的香气,便专门在风轮边放了应时的雪白香花,风动自有花香来。
此外每隔半个时辰便由小允子亲自领着小内监们拿冰凉的井水冲洗合宫四周,又有殿前莲池的水汽及如荫古树的遮蔽,殿中益发清凉沉静。
因着离午膳的时辰还早,小厨房便进了一碗安胎定神的桑寄生杜仲贝母汤,用红枣煨得微甜,并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一起送上来。
我尝了一口,便对槿汐笑道:这桑寄生杜仲贝母汤很好。
同样安胎定神,可比那些苦得倒胃口的安胎药好得多了。
槿汐笑道:那奴婢就去吩咐了赏那厨子。
我又指着奶油松瓤卷酥道:我如今见了奶油就腻,叫他们再做个清甜的来,撤了这个。
槿汐道:那奴婢可要怎么罚那做酥的厨子呢?我手指轻敲,思量道:柔仪殿新成,必定要给他们立赏罚分明的规矩。
你去拿银子赏那做汤的厨子,做酥那个暂不必罚,只叫他长着眼色。
槿汐方应了一声,外头已经通报:棠梨宫惠贵嫔来了。
眉庄打帘进来,未语先笑,如今有着身孕,口味却是愈发刁钻了。
我见她今日打扮得精神,神采亦好,上身蜜合色透纱闪银菊纹束衣,月蓝的藻纹绣裙由内外两层颜色稍有深浅的云霏纱重叠而成,眼角眉梢都平添了一段飘逸清雅模样。
我益发高兴起来,笑道:柔仪殿新成,我总想着还缺了你这位贵客,不想你就来了。
一面唤浣碧:去拿眉姐姐最爱的枣泥山药糕来,茶要碧螺春,快去。
眉庄眉眼间皆是抑不住的笑意,你惦记着我的枣泥山药糕,我可记着你有了身孕怕甜腻的,特特做了口味清甜的藕粉桂花糖糕来。
哪知道才到柔仪殿门口,就听见你拿着点心要做规矩。
我笑道:柔仪殿人多,我有着身孕以后只怕更懒怠,现在不立规矩不成。
眉庄命采月上前,打开雕漆食盒,取出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微笑道:莞妃娘娘先尝着吧,不好再罚嫔妾。
我掌不住笑道:原来姐姐爱开玩笑的脾气并没有丢。
说着咬了一口糖糕,感慨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你做的藕粉桂花糖糕最好,我在甘露寺里也时常想着。
你若喜欢吃,我便天天给你坐了来。
她拉着我的手坐下,认真道:你一回来,我高兴得什么都醒过来了。
真没想到——没想到咱们还有再见面一起说话的日子。
她语音未落,已带了哽咽之声,连眼角亦蕴了一抹珊瑚红。
我心头亦是一酸,我既回来了,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好好的要招的人哭呢?一旁采月道:娘娘走后咱们小姐日忧夜愁,就怕您在外头过得不好。
自上回在凌云峰一见,更是放心不下。
如今可好,娘娘和小姐又在一处了。
眉庄神色一凛,已经按着规矩屈膝,臣妾给莞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我大惊,手中的碧玉串一松滑落了下来,骨碌碌散得满地都是翡翠珠子,铮泠有声。
我忙弯腰去扶,姐姐何必这样?你我倒生分了。
眉庄礼毕,已是含笑如初,拉着我的手起来,一同坐下了,道:一来规矩是错不得的,你回宫已是大喜事,还有了身孕进了妃位,我还没好好向你道喜。
二来你如今在妃位,我这一礼也是提醒你,如今地位显赫,已经有了与人并立抗衡的资本了。
眉庄说这话时眉眼皆是如春的笑意,而那笑意里冰凉的隽永之味亦是细辨可出。
彼时殿内纱帷重重垂垂,整个柔仪殿恍若深潭静水般寂寂无声。
鎏金异兽纹铜炉内燃着清雅的百和香,氤氲的淡烟若有似无地悠然散开,铺在半透明的纱帷之上,袅袅婷婷,更是恍若置身瑶台仙境之中。
纱帷之外,隐隐可见垂手直立着的如泥胎木偶一般的侍从。
我转头轻斥了一句:糊涂东西,已经奉了这么多香花,还焚什么香,也不管冲了气味!槿汐忙着人把香炉搬了出去,又收拾了地上的珠子,一并带着人退下。
我方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晓得——位高人愈险,更何况我怀着身孕,这么郑重其事地回来。
眉庄微微一笑,那也好,给人一点警醒。
若是悄无声息地回来——你也晓得这宫里的人有多势利的。
我微笑弹一弹指甲,这个我自然明白,有利亦有弊,世上没有两全的事儿。
我端详她的气色,道:你如今气色倒好,今日在皇后宫里没见你来请安,还以为你病着。
眉庄淡淡一笑,头上的双枝金簪花微微颤动,我如今大半算是太后身边的人了,又因在太后身边日夜侍疾,不必日日去皇后处请安。
说到皇后……我微微沉吟,低垂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一片如月形的鸦色,似我此刻疑虑的心情,她是真病还是假病?眉庄轻轻一嗤,目光清净如波澜不兴的水面,唯见水光,不觉波动,她是心病,头风么也不过是老毛病了。
纱帷的柔光柔软拂落在眉庄面上,益发显出她的沉静,一个徐婕妤已经足够头疼了,兼之多年劳心,如今再多个你。
她的笑容再度飞扬,嬛儿,连我都不曾想到,你还有回宫的一天。
我浅浅微笑,别说姐姐,连我自己也不曾想到还有今日。
眉庄柳眉因笑扬起,耳上的芙蓉环晶坠便随着笑语闪出粉紫星辉样的光芒,更衬得她端庄中别有一番妩媚,温实初跟我说你有了身孕我还不敢相信,谁知过了几日我在太后处侍疾,皇上兴兴头头进来,一开口便说你有了身孕,要请太后裁夺。
你回宫的事虽然有违祖宗家法,可事关皇嗣,如今皇上宠爱的那些人也太不成样子,太后也只能让你回宫。
我淡淡道:我不过是运气罢了,到底是太后肯垂怜做主。
眉庄看着我的肚子,道:终究你是个福气好的。
听说皇上头一次去看你你便有了身孕。
她的笑容倏然隐晦了下去,仿佛被疾风吹扑的花朵,黯然神伤,只是你一回来,少不得又要和从前一般过不得安生的日子。
只怕你身在高位,斗得比从前更要厉害、更要殚精竭虑。
眉庄黯然中有点手足无措,嬛儿,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对你好还是不好,虽然我们又能像从前一样日日在一起。
她的指尖微凉,似一块上好的和田白玉,凉且润,轻柔拂过我的鬓边。
我微微侧首,鬓角点缀着的一支珠钗垂下细碎的银线流苏,末梢垂下的蔷薇晶掠过鬓下的脸庞,只觉一阵轻微的冰凉隔着肌肤沁心而入。
殿外日影狭长,隔着竹帘细细筛进,连铜漏声也越发清晰入耳来,缓缓咚一声,似砸在心上一般,连那暖光也被砸得微微摇晃。
我低头抚着小腹,低低道:若不是为了这个孩子……眉庄叹息简洁而哀伤,仿佛一个短促而不完整的手势,嬛儿,或许我上次不该告诉你你兄长的事。
我看着她,语气里骤然失却了所有温度,若不告诉我,难道眼睁睁看我兄长疯死在岭南么?眉庄按住我的手,带着明了的体贴,我明白,咱们这些人从来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父母兄弟,亲族门楣,无一不是牵挂拖累。
不管为了什么,咱们在一块儿就好了。
心中有明净如台的温暖,这冷寂宫廷,万花寂寞,还好有眉庄。
我说不出话来,只静静望着她,许多言语不用说皆已明白。
我默默片刻,温然唏嘘:幸好哥哥已经被接回京城医治,我也可以安心一点。
声音里泛起一丝凛冽的狠意,好似刀锋上流下的一抹猩红血光,眉庄,人若被逼迫,就会做出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
那些要害我们甄家的人,此刻只怕正在头疼不已。
眉庄素白的手指抵在纤巧的鼻端下,赤金护甲闪耀清冷的金光,那一位只怕头风要发得更厉害了。
不过她也不是傻子,一句危月燕冲月困住了徐婕妤,就好腾出手来对付你,你可要自己小心着。
眉庄叹息道:若不是你说,若不是这几年这样细细留心,我实在也不能相信素日慈眉善目的皇后是这样的人。
我只手支颐,莞尔一笑,手却紧紧护住了小腹,她如何不贤德呢,宠妃废黜,后宫无子,她样样都是殚精竭虑的。
眉庄蹙眉厌恶道:如今有安陵容和管文鸳两个如虎添翼,她的位子自然是稳如泰山了。
我冷笑一声,到底如何谁也不晓得呢,走着瞧吧。
我微微疑惑,那位徐婕妤我虽未见过,然而想必也不弱,否则皇后严控之下如何能怀得上孩子。
料来即便是在禁足之中,也不会坐以待毙的。
眉庄微微摇头,鬓角一朵珠花亦微微而动,你没见过徐婕妤,不晓得她的为人。
她人是聪明,可最是敏感多思。
身子纤弱,又是头胎,若是想不开自己伤了自己的身子,便难以预料了。
我冷冷哼了一声,困住徐婕妤便是我了。
她一味病着,即便两位妃嫔都落胎也赖不到她身上去。
咱们这位皇后娘娘还真是聪慧绝伦。
眉庄微笑,你回来了我心里也有些底气。
这些年和敬妃抚养胧月也是如履薄冰,你这个生母在到底也好些。
我想起胧月昨日见我时的生疏态度,心下不免惶然,可是昨日胧月的样子,当真是不认识我这母妃了。
我正要出声,蓦地想起晨起请安时皇后当着敬妃的面说的那些话,心下一凉,只道:这事慢慢再说吧。
正巧内务府总管梁多瑞亲自送了时新的料子来,满面堆笑道:给莞主子和惠主子请安。
皇上说新贡来的蜀锦和苏缎,请莞主子尽着先挑。
我挑了一块石榴红的联珠对孔雀纹锦道:姐姐如今是贵嫔了,虽然比往常穿戴华丽了好些,可总觉得颜色不够出挑,这块给姐姐做衣裳是很好的。
眉庄在身上比了一比,道:好是好,总觉得太过鲜艳了些,我如今也不年轻了,哪里还经得住这样的颜色。
说着挑出一块铁锈红的云昆锦,纹理似云霞自山岳中出,微笑道:我总觉得是铁锈红的颜色最大方沉稳。
我含笑道:我记得姐姐从前最喜欢宝蓝色和胭脂红的衣装,如今也转性儿了。
眉庄只微笑道:年纪大了,还经得起那么艳的颜色么。
我推着她笑道:这人可疯魔了。
才几岁就怨着自己老了,非把自己往老了比,真叫人听着难受。
眉庄尚未答言,梁多瑞在旁陪笑道:两位娘娘都雍容大方,就像花园里头的花,开到正当好的季节里,哪里说得不年轻了呢。
我笑着睇他一眼,怪不得是内务府总管,真是会讨人欢心。
眉庄道:姜忠敏殁了之后,一直就是梁多瑞在当差,也还算勤谨,到底是服侍过皇后的人了。
我心念一动,已经明白过来,朝小允子道:要惠姐姐夸奖还真不容易,可见梁公公素日的忠心。
替本宫拿十两金子来好好赏梁公公。
梁多瑞忙叩首谢了,我与眉庄并肩站着翻赏料子,论着做什么衣裳好。
我忽地想起一事,道:花宜过来,把这匹如意虎头连壁锦给绿霓居的滟常在送去,她大约喜爱这些花样的,也衬得起她。
眉庄微微诧异,道:你见过叶氏了?我只顾低头看料子,见过了,当真是与众不同。
花宜过来收了衣料包好,问:即刻就去么?我颔首,忽然笑起来,我可忘了,你不熟悉各宫的位置,就叫小允子陪着你去。
一旁浣碧听见了,不快道:小姐忘了她上午的样子了么?这样好的料子送她做什么。
我不过是看她的首饰多是虎睛、猫眼一类,想着她喜欢这花样,才叫花宜送去。
我微微蹙眉,道:人家不过和你见过一面,你怎么弄得像冤家似的。
浣碧拍一拍衣裳,撇嘴道:奴婢不过是瞧不上她那桀骜不驯的样子,把自己当什么似的。
我笑道:就你那么多话,不过一匹料子而已。
转头向花宜道:告诉滟常在,大热天的,不必过来谢恩了。
眉庄见花宜去了,纤细的眉头微微拧起,低声道:我可劝你一句,不必对叶氏太好。
别说其他嫔妃,太后就头一个不待见她的。
她的性子又孤傲,合宫里没有与她处得来的人。
我淡淡笑道:我也不过是做个场面罢了,瞧她的样子这两天里必然不会来给我请安,我也不能当面赏她些什么。
可论起来她总是皇上宠爱的人,有些场面不得不过。
眉庄微微点头,别人也就罢了,给胡昭仪的东西你万万得当心,寻常的东西她未必看得上眼。
我拢一拢手上的琥珀连青金石手串,笑着掰指头道:胡昭仪是九嫔之首,和睦帝姬的生母,晋康翁主的小女儿,舞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皇上的亲表妹。
如此贵重的身份,我能不重视么?我扬一扬娥眉,道:我自然晓得该赏她些什么。
眉庄安然浅笑,你晓得就好。
她微微抿一抿嘴,你可晓得,她如此得宠,和她的封号‘昌’字也大有关联呢。
眉庄附耳过来,细细说与我听。
看着时辰差不多,便一同在柔仪殿用了午膳。
我笑道:刚吃饱了也不想睡,不如姐姐陪我再说说话。
眉庄笑吟吟道:咱们这么久不见,自然有几车子的话要说。
不如你我坐了做做绣活说着话,可好?我掩唇笑道:自然是好的。
我的孩子要赖着你做姨娘,你不多给做几个肚兜么?眉庄的笑靥明澈动人,这些年给胧月做得还少么,差不多的都是我和敬妃亲自动手。
若是你生上一辈子的孩子,我可不是要给你做上一辈子的衣裳,你那主意可也打的真好。
如此说笑着,却听见外头道:敬妃娘娘和胧月帝姬到了。
我手上微微一抖,已经迅疾站了起来。
敬妃一进来便笑:好凉快的地儿,皇上叫人费了三个月的功夫建成了柔仪殿,果然如人间仙境一般。
见了眉庄,更笑得不止,本想去棠梨宫请惠妹妹一同过来的,哪知惠妹妹宫里的小内监说不在,也没在太后那里,我一想便晓得你是心急难耐要来见莞妃了。
说着与我以平礼相见。
含珠手里抱着胧月,后头跟着乳母靳娘,并几个拿着衣裳与玩具的保姆。
我一见胧月,心下又酸又喜,如含着一枚被糖渍透了的酸青梅,情不自禁便伸了手要去抱。
胧月一溜从含珠手里滑下来,规规矩矩请了个安道:给莞母妃请安。
她小小一个人,却十足做出大人的规矩来,叫人又怜又爱。
旁边跟着的靳娘已经红了眼圈,跪下哽咽道:莞娘娘,咱们一别可快五年了。
我亦是含泪,靳娘,这些年多亏你跟在敬妃身边服侍帝姬。
我看着胧月玉雪可爱的样子,更是心酸感触,帝姬长得这样好,自然有你的功劳在。
靳娘忙叩首道了不敢。
我含泪向敬妃道:昨日人多不好言谢,今日见到姐姐,妹妹也没有别的话好说。
我屈膝行了一个大礼,道:唯有多谢姐姐多年来对胧月悉心照顾,视如己出。
获妃慌不迭扶我起来,亦是热泪盈眶,妹妹如今与我同在妃位,是一样的人了,怎么好向我行这样大的礼呢,可要折杀我了。
一行又拉了我坐下。
这些年要不是有胧月在身边说说笑笑。
她欲言又止,又道:从前看悫妃、吕昭容都有孩子,连端妃膝下都有温仪,我真真羡慕得紧。
胧月行完礼,早粘在了敬妃身边,见敬妃含泪,忙扯下身上的绢子,踮着脚递到敬妃面前,嚷嚷道:母妃擦擦眼泪,胧月乖乖听话,母妃可别哭了。
敬妃破涕为笑,一把搂了胧月入怀,指着我道:什么母妃不母妃的,莞母妃才是你的亲母妃,还不快去叫母妃抱抱。
眉庄亦哄道:好孩子,快叫母妃亲一亲。
我心下欢喜,张开手臂向胧月微笑。
胧月看一看我,又看一看敬妃和眉庄,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妃不要我了,要把我送人了。
敬妃一见她哭,急得脸也白了,忙哄道:胧月这样乖,母妃怎么会不要胧月呢。
胧月扭股糖似的挂在敬妃脖子上,扭得她鬓发散乱,钗松环褪。
敬妃紧紧搂着她哄着,唯余我尴尬地伸着手,空落落地留下一个无奈而心慌的手势。
眉庄见如此,忙打圆场笑道:绾绾过来,惠母妃来抱。
胧月泪痕满面望了眉庄一眼,依旧死死搂着敬妃的脖子。
望了片刻,方伸出手去投入眉庄怀里,眉庄爱怜地抚着她,道:母妃不是不要你,只不过多个人疼绾绾不好么?你瞧莞母妃多疼爱你。
眉庄说着朝我挤了挤眼睛,示意我不要心急。
我会意,按捺住心思,改口微笑道:是,莞母妃也疼胧月,月儿亲一亲我可好?胧月迟疑片刻,敬妃笑着羞她道:父皇一向夸你大方,今天可是怎么了?胧月见敬妃与眉庄都点头应允了,方探过头来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亲,忙又缩了回去要靳娘抱了。
我心下甜蜜而欢喜,身为人母的欢喜大约就在于此吧。
我从盘子里递给胧月一个金黄灿烂的大佛手,胧月便搂在怀里同靳娘玩耍去了。
我微笑哄她,莞母妃这里凉快,又有佛手可以玩儿,胧月若有空,可愿意常来么?胧月低头只顾玩着佛手,笑得灿烂,胧月爱来,只不过母妃来胧月才来,胧月不能丢下母妃一人自己来玩。
敬妃闻言愈加欢喜,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这些年若不是有胧月,我这日子也不知道怎样熬过去才好。
到底是咱们母女相依为命着过来了。
我忙笑道:是。
多亏了姐姐,我才能稍稍安心。
靳娘在旁笑道:敬妃娘娘可疼帝姬了呢,一应的衣衫鞋袜都不叫别人动手,皆是娘娘自己亲手做的。
我瞧着胧月一身胭脂红的樱花薄绸衣衫,身上黄金明珠,璎珞灿烂,果真打扮得十分精神可爱。
心下愈加感念,道:姐姐有心了,妹妹不晓得如何感激才是。
敬妃让靳娘抱了胧月下去,抿嘴笑道:你要谢我么,我可还要谢谢妹妹你,若不是你当时去时想得周全,把一应忠心得力的宫人都留给了我,只怕我要照顾胧月周全还没那么容易。
说着扬声道:都进来罢。
应声而入的却是品儿和小连子,见了我皆是乍惊乍喜,慌忙跪下了请安。
敬妃笑道:知道你回来了,她们俩也欢喜得不行。
我便想着要带她们过来。
我忙示意她们起来,却见少了佩儿,不免疑惑道:怎不见佩儿呢?小连子才要说话,却见敬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便低下头举袖抹泪道:佩儿前年冬天得了急病殁了。
敬妃微微用绢子拭一拭眼角,怜悯道:佩儿命薄,不能来服侍你了。
妹妹柔仪殿新成,少不得要有些忠心耿耿又会办事的旧人在身边,做姐姐的就把这些人奉还妹妹身边吧。
我连连摆手,忙道:这样可使不得,姐姐使惯了的人怎么还好送回我身边呢。
敬妃含笑道:咱们之间说这样的话做什么呢。
从前你把她们给我,一是为我思虑,好有人一同照应胧月,二是也让她们有个容身之所。
可是眼下你回来了,自然有无数人要把心思动到你宫里的人身上来,所以用着旧人放心些。
我看一看小连子,道:旁人也就罢了,小连子是有些功夫的,留在姐姐身边也好看顾胧月。
敬妃微微伤感,眼角如下弦月一般垂下,叹息了一声道:胧月是迟早要到你身边的,我还留着小连子做什么。
何况你有着身孕,多少人虎视眈眈着呢,有个能防身的人也好。
仔细留心敬妃,其实她也三十出头了,只是素来保养得好,又无心事操劳,故而显得年轻些。
一应的打扮又简素,因而与我几年前见她时,并无什么分别。
只有面露愁色眼角微垂时,才能窥出岁月留给她的种种痕迹。
然而微小的鱼尾纹附着在她的眼角,也是如金鱼的鱼尾一般柔软浮开,只觉温和好看。
我感念她的细心,笑道:姐姐垂爱,妹妹也不便拒绝了。
于是招手示意小连子和品儿向敬妃磕了个头道:好好谢一谢敬妃娘娘多年的关照吧。
小连子和品儿依言磕了个头,敬妃忙叫起来,指着外头守着的小允子道:我到底没有惠妹妹这般体贴莞妹妹的心思。
方才一进来见小允子守着殿门,我便猜到是惠妹妹早把人还来了。
眉庄笑吟吟道:我与敬妃姐姐是一样的心思,怕没人与嬛儿打点着照顾柔仪殿,到底嬛儿也是有身子的人了,精气神儿短,哪里顾得过来。
敬妃素手摇着一柄水墨绘江南山水的白纨扇,手上的碧玺香珠手串翠色莹莹,光华静润,与发髻上的碧玺挂珠长簪相映成趣。
她只含笑望着我的小腹道:妹妹久经波折反而福气更盛。
胡昭仪有了帝姬之后,皇上多盼望她能再结珠胎,到底也是没有那个福分。
我坐在梅花竹叶的镂花长窗下,临窗小几上放着一尊汝窑白瓷美人觚,洁白如玉的色泽,供着新掐回来的红蔷薇,恣意柔软地散开,热烈到妩媚的红色。
我微微拨一拨,便有细小清凉的水珠从枝条的软刺上滚落,滴滴莹润似水晶,叫人忘记了刺的锐利伤人。
我得体微笑,徐婕妤也是好福气,不过眼下为星象所困罢了。
敬妃闲闲地摇一摇团扇,只是抿着纤柔的唇浅浅微笑,说起危月燕冲月,更有一桩好笑的事跟你说。
端妃姐姐的闺名便叫月宾,旁人说婕妤的名字里有个燕字,又住北边,所以是危月燕。
所以这样论起来,她冲的可不是皇后和太后,而是端妃姐姐了。
你说那危月燕一说可不是牵强附会?为着怕别人议论,前段时候端妃姐姐病着也不敢吭声,怕人说她以‘月’自居,是大不敬。
眉庄蜜合色镶金丝袖下露出纤细白皙的指尖,握着一叶半透明刺木香菊轻罗菱扇,扇柄上的湖蓝色流苏柔软垂在她衣袖上,清新如穿越竹枝间的清风几许。
她微微一笑,道:病了也不吭声,端妃姐姐的为人也忒和气了,这样好的气性只该守着菩萨过的。
我饮一口木樨花茶,悠悠一笑,也不言语,只想着端妃何曾是懦弱的人,不过是不愿在节骨眼上惹是非罢了。
敬妃警敏,撞一撞眉庄的手肘,低声笑嗔道:什么菩萨不菩萨的话,妹妹没睡午觉,人也犯困了呢。
我轻扬唇角,微笑道:敬妃姐姐过于小心了,眉姐姐与咱们亲密,不是那层意思。
眉庄一时省悟过来,微微红了脸色,道:我原不是有心的。
只是咱们说话也要留心,嬛儿才回来,以后不晓得有多少人要拿这件事去生是非呢。
敬妃叹了一口气,微微蹙眉道:妹妹此次回宫,皇上对外说是妹妹当年为大周祈福才去的甘露寺,可是宫中略有资历的人谁不晓得妹妹当年是为何才的,宫中人多口杂,只怕传来传去是非更多。
笑言许久,早起梳的发髻早就松散了,如云朵一样毛毛的蓬松着。
可是人的心思却不能松散下来。
我淡淡笑道:有人的地方总有是非,咱们都是活在是非里的人,还怕什么是非呢。
敬妃笑道:做人呢是想得开最好。
于是言笑一晌,看靳娘抱了胧月玩耍,三人也说笑得有趣。
正说着,却见棠梨宫的小宫女抱屏来了,向眉庄请了个安,垂手道:娘娘,太后午睡快醒了呢。
眉庄淡淡道:知道了,轿辇都备下了么?抱屏倒也伶俐,脆生生答道:白苓姐姐说娘娘上莞妃娘娘这儿来了,一时半会怕回不了棠梨宫,便叫奴婢领了轿辇在柔仪殿外候着了。
敬妃抿嘴笑道:惠贵嫔越来越会调理人了,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也那么机灵,叫人瞧着就喜欢。
眉庄扑哧一笑,道:我哪里会调教什么人,只不过棠梨宫向来人少,若再一个个蠢笨着,可就没有可使的人了。
说着向我笑道:你昨日刚回来,太后说你有着身孕还舟车劳顿,就不必去请安了。
今日就和我一同过去吧。
我颔首:是想着要过去呢,只把不准时候反倒扰了太后清养。
姐姐是最晓得太后的起居与脾性的,我就跟着去就是。
敬妃见我们都要走向,忙笑道:莞妃和惠贵嫔同去吧,一路也好照应,本宫就先回去了。
说着站起身来。
一边胧月正抱着佛手玩得高兴,见敬妃要走,也不带上她,一双大眼睛一转,一下子就急得哭了。
敬妃心疼不已,一壁为难一壁哄道:乖月儿,如今你就住在柔仪殿了,陪着你母妃可好?胧月一听不能回昀昭殿,哪里肯依,愈加哭闹得厉害,只抱着敬妃的腿大哭不已。
敬妃也是留恋不已,胧月厌恶地盯着我,哭道:莞母妃一回来,母妃就不要我了。
做什么要叫莞母妃回来!我大怔,优良传统被谁狠狠扇了一耳光,直打得眼冒金星,鼻中酸楚。
敬妃一时也愣住变了脸色,急急辩白道:莞妃妹妹,我从未教过月儿这样的话!说罢呵斥胧月道:谁教你胡说这样的话,叫母妃生气。
胧月有些怯怯,抓着衣裳嘟囔委委屈屈道:从来没见过什么莞母妃,她来了母妃就不要我了。
骗我说她才是我母妃。
说罢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敬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面有难色局促着向我道:胧月还小。
而且从前,皇上从不许咱们在她面前提起你。
我。
我的神色已经转圜过来,极力克制着心中的酸楚道:我此番回宫的确给姐姐添了不少麻烦,我本乃废妃之身,皇上不告诉帝姬也是应该的。
有我这样的母妃很得脸么?敬妃慌忙安慰道:胧月不懂事,妹妹不要太自伤了!皇上虽然有心隐瞒。
可是。
终究是疼妹妹的。
说毕柔声向胧月道:惹了母妃生气,还不快快认错。
胧月虽然不甘,但到底乖乖屈膝福了一福,低低道:莞母妃不要生气了。
说着握住敬妃的手,带着孩子气的天真撒娇道:月儿已经向莞母妃认错了,母妃可不要生气了罢。
她委屈着嘟囔,从前母妃从不这样说月儿的。
胧月年纪,然而刻意在称呼上分清了莞母妃与母妃的称呼。
我愈加心凉,着不落下泪来,不得不别过了头,却见眉庄微微举起扇子遮面,已经递了一个眼神过来。
我心下顿悟,少不得忍了眼泪,转了微笑宁和的福气,笑道:姐姐别怪胧月,原是我的不是。
这样大剌剌地叫她认我这个母妃,殊不知自她出生三日后我们就未见过面,姐姐又真心疼她,孩子心里总是把你当作了亲母妃。
为了她对姐姐这一句‘母妃’,我可不知要如何感激姐姐才好呢。
敬妃稍稍和缓了神色,忙道:妹妹这样说就见外了,咱们是什么情分呢。
当年妹妹把胧月托到我手里,也是为我。
我拉起敬妃的手牢牢去握胧月的小手。
胧月的手这样小,这样柔软,像春天刚刚长出来的一片小小的柔嫩的绿叶。
我伤心难耐,亲生女儿的手,却是要我亲手交到别人手里去。
然而再难耐,我依旧与敬妃笑得亲切,如今我还有一桩事情要劳烦姐姐。
我一手拉着敬妃的手,一手抚着小腹,我现下怀着身孕,实在没功夫照料胧月。
说实话咱们母女分开那么多年,我也不晓得该如何照料孩子。
所以在我生产之前,还是得把胧月托付在昀昭殿,劳烦姐姐照顾着。
只不晓得姐姐肯不肯费这个心?敬妃脸上闪过一丝分明的喜色,旋即掩饰了下去,道:既然莞妃妹妹信得过我,我哪里有不肯的呢?别说帮妹妹几个月,便是帮妹妹一辈子也是成的。
妹妹安心养胎就是。
一壁说话一壁已经紧紧攥住了胧月的手。
胧月紧紧依在敬妃裙边,全不见了活泼伶俐的样子,一副生怕敬妃不要她的样子,只可怜巴巴地似受了惊慌的小鹿。
眉庄在衣袖下握住我的手,笑盈盈道:嬛儿说的正是呢。
她有着身孕,太医又说胎象不稳,不能轻碰也不能动气。
胧月年纪小,万一磕了碰了的可怎么好呢。
敬妃姐姐看顾胧月这么久了,就请再费心吧。
敬妃神色松快了下来,牵着胧月道:如此也是,我回去也教导着胧月要小心,再这样胡天胡地的,若碰了母妃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可要怎么好呢。
见我只是一味的和颜悦色,仿佛心甘情愿,又道,时候不早,不耽误着两位妹妹去给太后请安,我就先带胧月回昀昭殿了。
胧月巴不得这一声儿,急急忙忙便要跟着敬妃回去,不再不看我一眼。
12成璧如此一番敷衍送走了敬妃,我才把憋着的委屈和伤心神色放了出来,心灰意冷道:这孩子竟这样疏远我。
眉庄为我扑着扇子,冷然道:你不必怪敬妃,更不用怪胧月,怪只怪皇上从来不肯让胧月知道有你这个生母。
你以为佩儿真是得急病死的么?只因为两年前她在胧月面前说漏了嘴,说她的生母在甘露寺,又偏碰着是咱们那位九五至尊不痛快,一怒便叫人打死了。
我本自伤心,乍听之下更是遽然变色。
柔仪殿清蕴生凉,此时只觉得寒风森森,如堕冰窖之中。
我见小连子与品儿垂首含泪,颤声问道:果真是这样么?小连子别过头去一脸难过,品儿却已经忍不住落下泪来,抽噎不止。
我默然片刻,想起玄清抱病时玄凌与敬妃和胧月之间的话,不觉冷笑道:我本就知道。
他是这样冷心肠的人。
眉庄轻轻一哼,深以为然,他怎样冷心冷肺你我也不是第一回见识了。
眉庄深深皱眉,似虬曲的两弯柳叶,纵然傅如吟死后他不再严令不许提你,可是恶果深种,亲生女儿已不认自己的娘了。
我凄然掰着护甲上镶嵌的一颗水胆玛瑙,道:瞧胧月对我的样子,我真是伤心,也是安慰。
眉庄扬眉疑惑,安慰?我轻轻颔首,她这样舍不得敬妃,可见这些年敬妃真真是待她好。
眉庄微微点头,敬妃爱护胧月如自己的性命一般,也正因为她这样疼爱胧月,旁人才不敢轻举妄动,能护得胧月周全。
眉庄看我一眼,你所说的伤心,大约也是怕敬妃这样疼爱胧月,是不肯将孩子还你的了。
我望着半透明的冰绡窗纱只是出神,我的女儿,她从不晓得有我这个母亲,也不愿意在我身边。
我的女儿。
听眉庄说完,我只道:敬妃未必不肯还我,今日她带胧月来,也是想试探胧月与我是否新近。
我低低叹息一句,道:她也不容易。
好容易有了个女儿抚养到这么大,我一回来少不得要把胧月还到我这个生母身边,换了谁也不愿意。
况且我方才看着她与胧月情分这样深,即便我强要了胧月回来,胧月与我也只会更生分,也伤了我与敬妃多年的情分。
眉庄连连点头,欣慰道:你明白就好。
方才我真怕你一时气盛,忍不住发作起来。
你第三者说得很对,借着身孕暂时把接回胧月一事缓下来。
你刚刚回宫,勿要树敌太多才好。
她话中的深意我如何不晓,只得默然点头。
眉庄柔声道:胧月还小,孩子的性子嘛,你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的。
你看敬妃就知道,何况胧月是你亲生的呢。
我低低嗯了一声,道:胧月这孩子我瞧着也是有脾气的,只能慢慢来了。
眉庄摘下手指上的护甲,安抚住我的肩膀,怜惜道:有身子的人了,肩膀还这样瘦削,难怪温实初说你身子弱胎象不稳,可别为今天的事生气伤了身子才好。
我转首勉强笑道:幸好宫里还有个你能体恤我。
眉庄怜惜看着我,笑道:若你肚子里怀的是一个男胎,想必皇上会更体恤你百倍。
如今就把你捧在手心里关怀备至,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把你当凤凰似的捧着呢。
我啐了一口,道:人家正经和你说体己话儿,你就这样胡说八道的。
眉庄吃吃笑道:我不过一句玩笑,看把你兴成这样子。
方才听你一口一个胧月叫她,明明她的小字绾绾就是你自己给取的,偏偏一声儿也不叫,真真是生分。
我听得绾绾二字,心下猛地一突,甚觉黯然。
眉庄自然不知道,这绾绾二字,有多少辛酸与耻辱,我如何叫得出口。
于是只道:我去更衣罢,再不去给太后请安便要晚了。
眉庄打量着我道:你这身打扮就很好。
虽然太后不喜欢太素净的装扮,可是你刚回来,自然越谦卑和顺越好。
说罢和眉庄二人重新匀面梳妆,备下了轿辇去太后处不提。
颐宁宫花木扶疏,一切如旧。
只是因着太后缠绵病榻,再好的景致也似被披靡了一层迟钝之色,仿佛黄梅天的雨汽一般,昏黄阴阴不散。
眉庄是熟稔惯了的,搀着我的手一同下了轿辇,搭着小宫女的手便往里走。
芳若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笑道:太后适才醒了,刚喝着药呢。
眉庄笑吟吟进去,向太后福了一福,便上前亲热道:太后也不等我就喝上药了,该是臣妾喂您喝才是。
说着伸手接过孙姑姑手里的药碗,道:有劳姑姑,还是我来服侍太后吧。
太后慈爱笑道:你来得正好,除了你孙姑姑,也就你伺候得最上心最叫哀家舒坦。
虽在病中,太后却穿着一身七八成新的耀眼金松鹤纹薄绸偏襟褙子,头发光滑拢成一个平髻,抿得纹丝不乱,只在发髻间别了一枚无纹无饰的浑圆金簪。
其实她久病卧床,并不适合这样耀目的金色穿戴,更显得干瘦而病气恹恹。
只是不知为何,太后虽病着,却自有一种威仪,从她低垂的眼角、削瘦的脸颊、浑浊的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我想起舒贵太妃对太后的描述,心下更是悚然,油然而生一股畏惧之情,已经跪了下去,道:臣妾甄氏拜见太后,愿太后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太后微微扬眉,抬眼淡淡看我,回来了?这样平平常常一句,仿佛我并不是去甘露寺修行了四年,而是寻常去了一趟通明殿礼佛一般。
我低首敛容,静静答:是,臣妾回来了。
那么,她打量我一眼,未央宫住得还习惯?我心下一紧,未央宫太过奢华,臣妾很是不安。
太后嗯了一声道:虽然奢华,倒还不曾越过从前舒贵妃的例,皇帝要宠着你些也不算什么。
她皱眉对眉庄道:药喝得哀家舌头发苦,去倒掉也罢。
眉庄只是笑容满面,笑嗔道:臣妾说太后越活越年轻呢,太后偏不信,非说臣妾哄您。
如今怕苦不肯吃药闹小孩子的脾气,太后可不是越来越年轻了。
太后脸上的皱纹一松,似开了一朵舒展的千伴菊花,掌不住笑道:哀家原瞧着你多稳重的一个人,如今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眉庄笑道:药喝着太苦,怄太后笑一笑。
太后抬手刮一刮眉庄的脸颊,笑叹道:原本实在不想喝了,就瞧着你这点孝心吧。
说着将药汁一饮而尽。
眉庄眼明手快,见太后喝完药,取了绢子在手为太后擦拭。
太后见我还跪着,道:倒疏忽了莞妃了,有身子的人还叫跪着。
说着向我招手,你来服侍哀家漱口。
我忙起身端起太后床边的金盆,已有小宫女在茶盏里备好了漱口的清水交到我手中,我服侍着太后漱了口,转头向孙姑姑道:太后从前吃了药最爱用些眉姐姐腌渍的山楂,不知如今还备着么?孙姑姑眉开眼笑,道:娘娘记性真好,早就备下了呢。
眉庄亦笑道:太后瞧莞妹妹对您多有孝心。
说罢自取了山楂来奉在近旁。
太后摒弃左右侍奉之人,只留了眉庄与孙姑姑,懒懒道:服侍人的功夫倒见长了。
难怪去了甘露寺那么久还能叫皇帝念念不忘,还怀上了龙胎,倒是哀家对你掉以轻心了。
我听得太后语气不善,刚要分辩。
太后微眯了双眼,浑浊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清明,冷然道:一别数年,你倒学会了狐媚惑主那一套!我见太后动怒,慌忙伏在地下,叩首道:太后言重,臣妾实在惶恐不安。
不安?太后抬手抚一抚鬓发,似笑非笑地缓缓道:怎么莞妃身怀六甲,君恩深厚,这样风光回宫也会不安么?我惊得冷汗涔涔而下,含泣道:臣妾是待罪之身,皇上念及旧情来甘露寺探望,臣妾已经感激涕零。
不想一朝有孕,臣妾万万不敢有回宫之念,只是皇上体恤孩儿生下之后会备受孤苦,又到底是皇室血脉,不忍其流落在外,所以也格外怜悯臣妾,给了臣妾名分回宫可以安心养育孩儿。
至于风光回宫一说,臣妾实在惭愧不已。
太后目光如剑,只周旋在我身上,语气微妙而森冷,如此说来,甘露寺一事只是你与皇上偶遇,并不是你故意设计了又重博圣宠么?我不敢抬头,也不敢十分说谎,只顺伏道:臣妾不敢欺瞒太后,皇上与臣妾并非偶遇。
其实臣妾当日未出月而离宫,身子一直不好,在甘露寺住了两年之后因病迁居凌云峰长住。
那日皇上到甘露寺不见臣妾,以为臣妾还病着,故而到了凌云峰探望,如此才遇见的。
太后颜色稍霁,语气缓和了些,果真如此,倒是哀家错怪你了。
我忙低首道:是臣妾未及时向太后禀明情由,与太后无关。
太后也不叫起来,须臾,唇角缓缓拉出一丝弧度,神色也温和了许多。
她的目光冷漠如一道蒙着纱的屏障,叫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意。
而声音却是柔软的,仿佛含着笑意与关切一般。
你当日执意离宫修行也是自己的主意,中间为了什么情由想必你我都明白。
为了家族之情,也为了先皇后,你连初生的女儿都可以撇下,如今怎么还肯与皇帝重修旧好,还有了孩子?太后说得不疾不徐,仿佛是在闲话家常一般。
然而话中的森冷之意如同出鞘的刀锋,直逼到人身上。
眉庄在旁听得着急,轻声道:太后……太后横目向她,不带丝毫感情,哀家问甄氏的话,你插什么嘴!眉庄无奈噤声,我心里一慌,赶紧按捺住自己,磕了一个头,直起身子道:当日臣妾家中之事根本怨不得皇上,皇上是一国之君,不是臣妾一人之君,朝堂之事臣妾虽为父兄伤心,却也不至愚昧到恨责皇上。
即便臣妾父兄真被冤枉,臣妾也只会恨诬陷之人。
眼中有热泪沁出,当日臣妾执意离宫,太后明察秋毫,自然知道是因为臣妾冒犯先皇后之事。
臣妾伤心至此,以为皇上对臣妾毫无情分,因而万念俱灰。
可皇上来看臣妾,臣妾就知道皇上并非无情。
何况人非草木,当年一时气盛,多年修行也让臣妾静下心来。
臣妾侍奉皇上四年,甚得钟爱,与皇上亦是有情。
如今臣妾侥幸回宫,只想安分侍奉皇上弥补过去的时光,能安度余生就好。
我语中含了大悲,呜咽道:甘露寺清苦如此,臣妾实在想念胧月……胧月她……我的啜泣在寂静空阔的颐宁宫听来分外凄楚,仿佛殿外蓬勃松散的如金日光也被那伤心的啜泣感染得失去了几分暑意,只灰蒙蒙地安静洒落。
有这样静默的片刻,沉缓的呼吸间清晰地嗅到草药的苦涩芳香,檀香的宁静气味,殿外的花香甜细,以及混合在这些气味中的一个垂暮老人的病体所散发的浑浊气息。
太后凝神片刻,再出声时已经是慈爱和蔼的口气,好孩子,看你跪着这样累。
又吩咐孙姑姑道:快去扶莞妃起来,她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好这样长跪着。
说着又向眉庄笑道:一向总说你最体贴,怎么看莞妃这样跪着也不提醒哀家叫她起来。
哀家病糊涂了,你也病糊涂了么?眉庄笑道:臣妾哪里敢提醒太后呢,莞妃跪着也就是她肚子里太后的孙儿跪着,一家人给太后请安行礼,难道臣妾还要去拦么?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数你嘴甜,一味哄哀家高兴。
我忙谢了孙姑姑的搀扶,道:如何敢劳动姑姑呢?孙姑姑抿嘴笑道:娘娘没回宫前太后就一直念叨,太后如此看重娘娘,奴婢自然不敢不殷勤。
我心下终于松出一口气,忙欠身向太后福礼,多谢太后关爱。
太后道:赐座吧。
见我颊边泪痕未消,不由叹道:你别怪哀家苛责你,皇帝是哀家亲生的,哀家也怕再招进一个狐媚的。
太后的目光逡巡在我身上,片刻笑道: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晓得规矩。
只是你已在妃位,这样打扮未免太简素些,叫人看了笑话。
我低眉顺眼,道:臣妾修行已久,不喜欢太过奢华。
太后微笑颔首,你能这样懂事,也不枉哀家这些年疼你。
我眉目间涌出感激的神色,道:臣妾在甘露寺时幸亏有太后百般照拂,臣妾没齿难忘。
太后神气平和,悠悠道:你既已回宫,以后就当没有甘露寺之事了。
这话哀家吩咐了皇帝,也吩咐了皇后,你自己也要记住——有甘露寺三个字在,你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说罢看着我的肚子道: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吧?见我低头答了是,又道:你有了身孕是喜事,听说现下是温实初给你看着,温大人好脉息,又伺候过你生育胧月帝姬,是个妥帖的人。
我愈发低首楚楚,多谢太后关怀。
太后侧一侧身子,揉着太阳穴蹙眉道:哀家如今身子不济,没那个精神听着后宫的事。
前些日子皇帝乍然跟哀家说你有了身孕要接你回宫,为着子嗣的缘故哀家要答应,也信得过你的人品,只是这两年后宫里出的事多,哀家不能不留个心眼,只怕有人狐媚了皇帝。
我默然低首,小心道:太后切勿气坏了身子。
太后目光微微一动,已含了几分怒色,缓缓道:生气?若哀家真要生气可生得过来么。
她见我只默默垂首,一声不敢言语,叹息道:你刚回宫,这话哀家本不该急着和你说,只是你既然回来了,有些事心里不能没有个数。
我道:臣妾洗耳恭听。
太后微微一笑,而那笑意并没有半分温暖之色,直叫人觉得身上发凉,宫中人多事多,这也寻常,只是这些年皇帝宠幸的那些人忒不像样。
先头一个傅如吟一味地狐媚专宠,哀家一怒之下将她赐死。
现下又选了个御苑中驯兽的叶氏在身边,出身如此低贱还封了她常在的位份。
皇帝也可气,年纪渐长,身边留嫔妃的眼光倒不如往日了。
太后越说越生气,她久历宫闱,涵养功夫一向很好,喜怒皆不形于色。
如今眉眼间皆有忿忿之色,可见这几年内闱之乱了。
一时孙姑姑端了水过来,劝道:太后别埋怨皇上,到底是那些女子妖媚,引诱皇上。
太后抿了一口水,平伏了气息道:皇后不中用,连蕴蓉也不能叫哀家省心。
说着目光徐徐拂过我的面颊,如今你既回来了,凡事都该规劝着点皇帝,想必他也能听进去几句。
我恭谨低首,太后的话臣妾牢记于心,必定不忘妾妃之德。
太后颇为满意,笑道:你最聪明机慧,哀家的话自然一点就透。
不过既说到妾妃之德,如今你是三妃之一,更要好好尊重皇后。
我微笑,容色谦卑而和顺,皇后待臣妾很好,臣妾感激不尽。
太后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含笑道:那就好。
说着拉过眉庄的手拍着她道:眉儿这孩子死心眼儿,如今都混得成了哀家跟前的人了,也不晓得多用心在皇帝身上。
眉庄笑道:太后这样说,可是嫌弃臣妾服侍的不好么?太后慈眉善目看着她道:为着你很好所以哀家才心疼你。
你和莞妃向来情同姐妹,如今莞妃都要有第二个孩子了,你还不加紧些么?眉庄微微脸红,只是垂首敛容不语。
太后见她只是不语,微微屏住了笑容,露出一抹慈母的忧心之色,感慨道:皇帝身边哀家真正瞧得上眼的人不多。
端妃和敬妃自然是好的,只是年纪渐长大约不容易生养了。
年轻的里头蕴蓉还过得去,却稍嫌浮躁了些。
徐婕妤不错,只是不太懂得争宠,好容易有了身孕却冲了哀家和皇后,到底福气也薄。
哀家一向看重你,你却不把心思放皇帝身上。
皇帝身边没个规劝的人,你叫哀家如何能放心。
眉庄低低道:臣妾知道了。
太后微微沉吟。
在这片刻的寂静里,我悄悄留意她的神情。
这位昔日隆庆帝的琳妃容貌仅次于舒贵妃与玉厄夫人,智谋却远出于二人之上。
她昔日的美貌日渐因早年宫廷中的刀光剑影与阴谋诡计而黯然,退隐之后又被病痛纠缠消噬,然而多年宫廷生涯赋予她的智谋与心机并没有完全消退,在她力有所及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看顾着这个后宫。
偶尔伸出的一记辣手,叫人不寒而栗。
她仿佛一把龙泉青口剑,虽然失去了锋刃的寒气,然而并未生锈迟钝。
太后瞅着她,肃然道:光知道有什么用呢?要做到才好。
太后拉过我与眉庄的手,郑重道:你们两个若能好好在皇帝身边辅佐,哀家才安心了。
我笑意盈盈道:眉姐姐侍奉在太后身边也是为让皇上安心政务,无后顾之忧。
太后的嘱咐姐姐自然会上心的。
太后神色舒展,颇为称意。
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事,目光落在我身上,道:你在甘露寺修行的时候,可遇见过什么身份贵重的人么?我以为她说的是玄清,即刻警觉,低头道:甘露寺群尼杂居,并无见到什么身份贵重的人。
那么……有没有什么美貌的女子?我心中诧异,当下明白太后所,。
想起舒贵太妃嘱咐我的那些话,我立刻屏息,神情自然道:臣妾在甘露寺潜心修行,并未遇见什么美貌女子,所见的不过是寻常姑子罢了。
太后微微颔首,哀家也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我与眉庄正陪着太后说话,却听外头芳若进来道:启禀太后,胡昭仪与和睦帝姬来了。
太后忙仰起身道:快叫她们进来。
外头日头毒,和睦帝姬这样小,如何经得起晒。
外头小宫女们赶紧打起帘子迎了胡昭仪进来,胡昭仪俏生生福了一福,笑生两靥,孩儿还当太后午睡着没醒,吓得不敢进来,却原来关上了门户和两位姐姐说体己话呢。
太后笑吟吟道:外头天气热,就叫关了门窗纳凉。
胡昭仪这才施施然起身与我见礼,笑道:莞妃好。
她才要做出欠身的样子,我已经一把扶住了,满面春风道:妹妹生得又这样亲切,我怎舍得叫这样天仙似的妹妹向我行礼呢。
胡昭仪笑得娇脆,莞妃这样说可要折杀我了,谁不知道姐姐是大美人呢,才叫皇上魂牵梦萦。
又道:姐姐现如今有着身孕哪,我怎好这么不懂事叫姐姐扶我。
说着不动声色地推开我的手,双手拢在刺金缕花的繁丽衣袖中,只向眉庄见了平礼。
我暗暗称奇,她的位份原比眉庄高了半阶,且以她的身份地位该是眉庄向她行礼,反倒她主动与眉庄见了平礼。
胡昭仪笑道:姐姐最近气色极好,可是因为莞妃回来的缘故么?眉庄淡然微笑,有昭仪与和睦帝姬在,我一见就气色好了,哪里还是为了别人呢。
太后笑着道:芳若去拿新鲜的蜜瓜来,蕴蓉是最喜欢吃的了。
胡昭仪谢过,走到太后跟前亲昵道:多谢太后疼孩儿,和睦也想着太后呢。
说着叫乳娘抱过和睦来,道:叫太后瞧瞧,和睦又长高了呢。
和睦帝姬才两岁多,正是最喜人的时候,长相又酷似胡昭仪,娇小圆润,十分可爱。
和睦探手到太后怀里,含糊不清道:太后奶奶抱,抱抱。
孙姑姑忙笑着拦道:太后病着呢,帝姬不好叫太后累着的。
和睦帝姬哪里肯依,扭捏着便往太后身上爬。
太后也不生气,一脸欢喜道:抱抱就抱抱吧,只别把鼻涕眼泪蹭在哀家身上。
胡昭仪笑道:哪里会呢,和睦最懂事不过了。
又拍手道:太后今日穿戴得好富贵,既慈祥又庄严,真真好看。
难怪和睦要粘着您呢,打量着她这么点年纪也晓得好不好看了。
我蓄了一抹浅淡的笑容,和气道:和睦帝姬的生母就是这样的美人胚子,帝姬日日这样看着美人,当然比谁都晓得好不好看。
胡昭仪微微一笑,浅浅欠身,道:莞妃是三妃之一,如今又刚为国祈福回宫,我是应该去柔仪殿正式拜见的。
我正要客气,胡昭仪笑得自矜,微微弧度柔美的下颔,仿佛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玉盏,只是我素日带着帝姬,帝姬年幼,只怕脱不开身。
她话中的意思我如何不明白,心下虽然不悦,脸上却不露分毫,依旧微笑道:妹妹照顾帝姬要紧。
我们姐妹素日都能见着,何必专程跑一趟柔仪殿。
只是不想今日会遇见妹妹,我为妹妹备下了一份礼,等下叫人送去妹妹的燕禧殿,妹妹别嫌礼薄才好。
胡昭仪明媚一笑,扬着唇角道:怎么会!莞妃正得恩宠,送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话中的酸意却是掩藏不住,我暗暗好笑,只不言语。
说到此节,太后虽逗着和睦帝姬,也不免轻轻咳了一声,缓缓道:蕴蓉你也不晓事,莞妃回来,怎么连正式拜见也推托了。
胡昭仪娇滴滴道:一直都听说莞妃是个明理得体的人,孩儿原不过是听说,今日才算见真了。
怪不得皇上疼她,太后也张嘴帮着她。
太后方才这话可是错怪孩儿了,孩儿只是想着,去柔仪殿相见要分了上下高低,好没个意思。
现下在太后这里亲亲热热见了不是更好么?太后反而说孩儿不晓事呢。
太后忍俊不禁,笑着摇头道:到底是蕴蓉那么爱撒娇,说得哀家都不忍得编排她了。
胡昭仪微笑着拈了一片蜜瓜送到太后唇边,道:蜜瓜很甜,太后也尝一尝吧。
太后抚着怀中的和睦帝姬道:和睦如今看起来像女孩子了,刚出生那时谁看了都觉得像个皇子呢。
胡昭仪的神色有须臾的黯然,很快欢快笑道:孩儿听说先开花后结果,和睦长得英气,说不定会招来一位弟弟呢。
我骤然想起胡昭仪在不能生育之事,心下也有些恻隐,微笑道:是啊,妹妹还这样年轻呢。
胡昭仪看我一眼,只是笑而不语。
我这才留意到她的眼睛其实很有韵致,长方形的大眼睛看似颇有气势,配着悬胆玉鼻,妙目微横的时候仿佛有无尽春水荡漾。
纵然我是女子,亦不免为之注目。
如此说笑了一晌,天色渐晚,三人齐齐告辞。
太后殷殷嘱咐我道:下回来把胧月也带上,孩子多了热闹。
我微微尴尬,依旧笑道:是。
起身踱过颐宁宫的重重殿宇时,我才惊觉,背心的衣衫已被方才在太后跟前被逼出的薄汗洇透了,这依稀的汗水仿佛提醒着太后的老辣与沉着。
眉庄不解其味,笑言:你还是这样怕热。
浮云蔽日,近暮的风轻悠恬淡。
时近六月的天光,沾染了霞色的阳光拂来满身花树成熟时的甘郁芳香,叫人心境为之一爽。
我把将要涌起的笑容无声无息的压制了下去,太后面前虽然敷衍过去了,然而她未必没有提防我的意思。
然而即便忧心,我的面容一如既往地沉静,不见任何波澜起伏。
眸子似谦卑似慵懒微微垂下,只看着脚下的路。
我暗暗定神,唯有脚下的路才是最要紧的。
甄嬛终究还是甄嬛,只是当年的莞贵嫔甄嬛早已如轻烟散尽,活在人间的,是莞妃甄嬛。
出了垂花拱门,胡昭仪转身娇媚一笑,甜糯糯道:听闻莞妃如今住的宫殿名叫未央宫。
本宫孤陋寡闻,却也听说未央宫是专住宠妃的地方,汉武帝的卫子夫、李夫人和尹婕妤都曾居未央宫,可见是个聚宠集爱的好处所。
我淡然一笑,卫子夫、李夫人和尹婕妤都是出身寒微之人,再得恩幸也不过如此罢了。
论起武帝一朝,唯有钩弋夫人才是后福无穷。
我凝眸她姣好脸庞,不觉感叹年轻当真是好,也或许是自幼养尊处优,她的脸庞完满得如明月一般。
妹妹可知钩弋夫人又号‘拳夫人’,这位夫人自幼双拳紧握,无人可以打开。
自在赵地逢见武帝,才双手展开露出一双玉钩。
为此武帝对她宠爱异常,封婕妤,号夫人,建钩弋宫。
夫人怀胎十四月后生下昭帝,身后荣耀至极。
我停一停,本宫略有耳闻,昭仪自幼右手不能张开,皇上在宫外遇见昭仪时才掰开了昭仪的手,露出一块玉璧,上书‘万世永昌’四字,可有此事么?胡昭仪睫毛微动,咯地一笑,莞妃初回宫廷,耳闻的琐事倒是不少。
听母亲所说起,这玉璧是本宫胎中带来的。
我且讶异且惊喜,如此祥瑞之事如何不是人尽皆知?也恰恰因此祥瑞,昭仪才能与皇上结下奇缘,无怪乎皇上如此喜爱昭仪。
来日昭仪得空,也让本宫瞧瞧那块玉璧,只当让本宫长长见识。
她嫣然一笑,云袖轻拂如霞光轻盈,莞妃深得皇宠,宫中什么宝物没有,不定能说出这块玉璧的来历来,能为本宫解了多年困惑才好。
莞妃何时大驾光临燕禧殿,本宫很乐意共赏呢。
说罢径自盈盈踱开,再不理我。
眉庄同我上辇,见走得远了,方敛容道:玉璧之说不过是传闻罢了,后宫夺宠争风之事早已司空见惯,你何必留意她这些微末伎俩?姐姐也以为她费恁多功夫只为争宠么?我凝视她离去的身影,如此处心积虑,只怕野心不小。
当下也不多言,上了轿辇,我见无人,方悄悄对眉庄道:我瞧着胡昭仪很是自矜的一个人,对你倒客气。
眉庄抿嘴一笑,拨一拨耳坠子,道:你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一则是因为我是太后跟前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二则么……她微微压低了声音,她怀和睦帝姬的时候大意了,走路不小心摔着,又不敢随便召太医来看,还是我荐了温实初给她。
所以她倒还肯给我几分薄面。
她停一停,又道:若不是因为我避宠多年,她也不肯用我荐的太医。
我淡淡道:我说呢,她是什么身份的人,却肯尊重姐姐。
胡昭仪是过分,当着太后的面如此放肆,连去柔仪殿拜见也寻了个由头免了。
她微微叹息,看着我道:也难怪她生气,你若不回来,这三妃的空缺迟早有她的。
我不以为意,只笑道:她要与我过不去,我却偏偏要和她过得去。
你想太后方才的神气,也是要看我是否能忍得下她的气焰,是否真真和顺而不狐媚生事……话未说完,轿辇一个猛烈颠簸,几乎是整个人向前冲了出去。
13倾落去势太猛,我与眉庄俱向前倾倒,如滑落山崖的瀑布。
突如其来的失衡让我陡然惊恐起来,随行的浣碧一看不好,忙挡在轿辇的出口,死死抵住我将要倾落的身体。
与此同时,抬轿辇的内监们赶紧站稳了脚步,见我与眉庄受惊,惊惶失措跪下道:奴才们有罪。
我眼见身边的眉庄脸色发白,顾不得动气,忙道:姐姐没怎么样吧?低头只见她双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臂,整个身子挡在我身前。
心口一暖,忙道:我没有事。
眉庄惊魂未定,几乎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好险!我眼中一热,心疼道:你这样挡在我面前,万一真掉下去也是掉在你身上,怎么反说我好险。
眉庄讷讷道:就是要这样,万一真掉下去你伤了身子怎么好,你可是有身子的人。
心口有明光一样的温暖,眼中热泪一动,道:我的孩子要紧,姐姐的身子难道不要紧么?转头见浣碧为挡着轿辇倾倒,死力抵在轿口,半透明的绿纱下手臂上有清晰可见的几道粗粗的青紫印子,忙关切道:浣碧,你怎么样?浣碧连忙摇头,一脸焦灼,小姐没事就好。
说罢转头厉声喝斥,一群糊涂东西,怎么抬的轿子!上边坐着两位娘娘,你们做事也这样不当心么?小心我叫内务府砍了你们的狗头!若刚才的轿辇倾覆,即便有眉庄……我几乎不敢想象。
这个孩子对我而言,是我的所有啊!一念之下不由勃然大怒,我按捺住心口的慌乱,用力一掌拍下,呵斥道:该死!我自回宫以来总是和善温柔,众人见我动怒,早已慌乱跪下,吓得拼命磕头不已。
眉庄按一按怒气,冷道:好好的怎么会绊了一跤,不会走路么?!为首的一个内监满脸冷汗,忙叩首道:这石子路本是六棱石子铺成的,走着极稳当。
可是今日不知怎么的有几颗鹅卵石混在里头,所以奴才们滑了脚。
我低头去看,果然各色六棱石子铺成的小路上,混着几颗颜色差不多的鹅卵石,打磨得十分光滑圆润,还长着一层滑腻腻的墨绿苔藓。
那苔藓还新鲜的很,用力一掐几乎能掐出水来。
我心下微微一动,已经明白过来,向身后小允子递了个眼色。
小允子会意,趁人不注意伸手捡了几颗袖在怀里。
浣碧大怒不止,口中道:满嘴的胡扯,往哪里走不好非要走这条道路,回未央宫难道是这里最近么?你打量着蒙我!那内监哭丧着脸道:奴才们怎么敢欺瞒碧姑娘。
这条路原不是最近,可夏日里走这条路最阴凉不过。
奴才们忖度着娘娘怕热才往这里走的,谁知出了这样的事。
幸好两位娘娘没事,否则奴才们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呀。
我见周遭浓荫垂地,参天树木枝叶繁密,日光一丝半缝也透不进来,果真阴凉清静。
我环顾四周,轻声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眉庄看了一看周遭,声音微有凉意,再往前走,就是徐婕妤的玉照宫了。
我愕然望向前去,果然有一座不大的宫室,匾额上用金粉漆着玉照宫三个斗大的字。
我一时未放在心上,只想着方才之事。
内监抬了妃嫔行走,一般若无特别吩咐,向来是从哪里来的就原路回去。
加之天气炎热,走这条浓荫遍布之路便是必然之理。
所以便有人留了心了。
嘴角微微冷笑,我才回宫第二天,便有人等不及了。
当下也不多言,只道:眼下且饶了你们。
等下回去再查出什么错处,仔细你们的皮。
眉庄一言不发,只凝望着玉照宫出神,片刻道:我陪你回去,省得路上再有什么差错。
回到柔仪殿,槿汐迎上来道:皇上方才来过了呢,听说娘娘去给太后请安了,说晚上再过来。
我点点头,道:知道了。
眉庄温言道:方才受惊,还是叫温实初来瞧瞧,也好放心。
我摇头,并没伤着哪里,不必麻烦。
又叫品儿,浣碧撞伤了手,你且去给她仔细敷药。
槿汐听得惊疑不定,忙合上门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两位娘娘神色都这样不好。
眉庄沉着脸道: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了。
说着将方才之事拣要紧的说了一遍,她说起来还是后怕,那轿辇是八人抬的,都抬在肩上,要真那么高跌下来还掉在石子路上,孩子必定保不住。
槿汐沉思道:宫中要铺路的石子都是再三选过的,决不会掺进鹅卵石去,看来是有人…存心。
如今宫里有身孕的就是娘娘和徐婕妤,徐婕妤已被禁足,那就只剩娘娘了。
眉庄冷笑道:说到是哪位做下的事,可不是昭阳殿那位首当其冲么?除了她心思最重,还会有谁?我靠在紫绒绣垫的杨妃榻上,沉静道:若说了为了皇嗣,她自然最有这心思,可是旁人未必也没有。
若说为了嫉妒我回宫的缘故,那更是许多人都脱不了干系。
就拿近的来说,方才胡昭仪是看着咱们回去的,若她要使人也来得及。
我言毕沉思,只觉身上冷意涔涔,如堕冰窖之中。
这样往深里想去,宫中人人皆有嫌疑,众敌环伺,叫人如何能防!眉庄屏息片刻,慢里斯条道:我疑心皇后自然有我的道理,方才出事的地方你可记得是哪里?我沉吟,是玉照宫附近。
眉庄微微点头,凝视于我,你应该知道徐婕妤为何被禁足。
危月燕冲月。
我微一沉思,几乎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明白过来,若我在她宫门前出事,一可说是被徐婕妤所冲才出事。
而月主太后与皇后,我若出事便是有主月之兆,皇后健在,而我有主月之兆便是大不敬。
别说太后,便是皇上也容不得我,这是其二;其三便是徐婕妤已冲撞了太后与皇后,若再危及我与腹中之子,便是祸害皇嗣,那么皇上再不会容她了,即便她有所出,那孩子也会被皇上厌弃。
如此一箭三雕之事……眉庄接口道:如此一箭三雕之事,除了皇后的城府,还有谁能想得出来。
槿汐忧心道: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娘娘的身孕还在,她们就会一直下手,不是咱们日夜防备就能防得住的。
既然今晚皇上过来,娘娘还是把此事告诉皇上才好。
我沉思片刻,扬声唤小允子进来,道:方才你捡的鹅卵石呢?小允子从袖子里掏出来,小心搁在桌上道:在呢。
我道:你去花房找个靠得住的匠人,叫他仔细看这鹅卵石上的青苔有什么古怪,本宫看着不像是寻常的青苔。
小允子知道是要紧的东西,忙收好赶紧去了。
我冷然一笑,心中坚硬如生铁,牢牢护住自己的小腹,道:不管是谁,既做得出来,就别怪我容不得她!眉庄道:你好自珍重着,我先回棠梨宫,免得皇上来了要与他照面。
我晓得眉庄对玄凌是避之不及的,便亲自送了她出去,回宫和衣睡下。
不过一盏茶时分,外头一声递一声的通报进来,皇上驾到——我只作没听见,索性用辈子蒙上头装睡。
隐约听得槿汐带着众人迎了出去,皇上万福金安,娘娘身子不爽,正在内殿睡着呢。
玄凌进来的脚步便有些匆忙,一壁走一壁道:娘娘身子为何不爽?叫太医瞧了没?怎么不早早来告诉朕。
话音未落,人已到了跟前,他掀开被子焦急道:好好的怎么不舒服了?内殿里暗沉沉的,因着玄凌的闯入,宫人们迅捷地把鎏金蟠花烛台上的红烛点燃。
柔仪殿烛火上佳,点燃时也无分毫烟气散出。
我睡得鬓发松散的容颜就这样突兀出现在玄凌的面前,连同我松散纠结的蔷薇粉银线浣纱寝衣。
蔷薇粉是很娇嫩的颜色,用来做寝衣更是添了几分娇艳,我睡得衣衫不整,脖子下的几颗琵琶扣都松开了,露出清凉的锁骨。
玄凌喉头动了一下,示意槿汐等人出去。
然而我抬头的一刻,玄凌却心疼了。
因为这样娇艳的蔷薇粉,愈加衬得我面色惊惶而苍白,仿佛嫣然花瓣里一点仓惶浮动的***。
他在床边坐下,低低道:可是母后给你委屈受了?我当即否认,太后一向待臣妾极好的。
他松一口气,母后待你好就好。
他的语气温软下来,把我搂在怀里,到底怎么不舒服了?脸色这样难看。
我伏在他胸前蜷缩成一团,低低道:皇上,你就这样抱着臣妾好不好?他的脸颊帖着我的额头,沉吟片刻,唤了浣碧进来,道:你是娘娘的陪嫁,你来说。
浣碧踌躇着看我一眼,慌忙又低下头去。
玄凌见她这样的神气,愈加狐疑,道:你只管说,没人敢责怪你。
浣碧扑通跪下,呜咽着道:傍晚小姐和惠贵嫔从太后处回来,差点从轿辇掉下来,因而小姐受了惊吓。
玄凌惊得站起,好端端的怎会从轿辇上掉下来?浣碧低着头,是抬轿子的内监们不当心,踩了鹅卵石滑倒。
是在哪里滑的?玉照宫附近的六棱石子路那里。
玄凌闭目片刻,骤然睁目道:六棱石子最是防滑,怎么会有鹅卵石?这事不是责罚抬轿辇的奴才就能了的。
他轻声道:嬛嬛,你是疑心有人要害你,是么?我忙摇头,惶恐道:怎么会?臣妾不敢这样想。
我垂着脸,带了幽咽的哭腔,臣妾只是觉得自己命数不济,虽然承蒙皇上垂怜得以再度侍奉在侧,可是随意走一走都会滑跤,只怕终究还是没福气保住这个孩子。
玄凌的口气里带了斥责,那斥责也是柔煦得像拂面的轻风,胡说,咱们的孩子是最有福气的孩子,怎么会保不住?今日的事不仅是那些奴才不懂事,只怕是有人看不过朕宠爱你才故意为之。
他扬声唤李长进来,沉着脸吩咐道:去把今日给莞妃抬轿辇的内监都痛打三十大板,打完了再给朕好好审问。
敢动朕的人,朕绝不轻饶!李长躬身应了,正要出去。
我忙唤道:皇上――我起身,扯住玄凌的衣袍凄婉道:臣妾求皇上不要张扬此事。
他回头看我,颇为不解,为什么?此事显然是有人要故意为难你,朕若不罚,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发生该如何?我低声啜泣,即便真有人要为难臣妾,也请皇上和臣妾一样相信这是无心之失。
臣妾不愿为了自己一己之身而使后宫不宁,使皇上烦心。
终究,臣妾也安然无恙啊。
他的眸中尽是深深的怜惜,嬛嬛,朕也是心疼你,怕你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我轻声求恳,人谁无过。
若皇上将此事张扬出去,大肆追查,反而让那人狗急跳墙再生出事来,不如悄无声息地掩饰过去,让她自己反省也好。
况且太后和皇后都身子不爽,臣妾甫一回宫就生出这许多事来,就算嫔妃们不怨声载道,只怕太后也要责怪臣妾矫情。
玄凌道:有过不罚,此事又关系皇嗣,朕心里总是不舒坦。
风吹过,花树颤颤摇曳,斑驳的痕迹淡淡的映在冰绡窗纱上,似欲伸未伸的指爪。
我拉着他的手柔声道:皇上就当为臣妾和肚子里的孩子积福吧。
也当给那个人一个回头的机会,若真有下次,再一并罚过。
还有,那些抬轿辇的内监也是无心,出了事他们比谁都害怕,皇上也一并饶过了,好不好?殿内静极了,仿佛无人一般,只遥遥听得见远处的蝉鸣在一天的声嘶力竭之后无力地唱着一声又一声。
晚风穿越树叶的沙沙声响,好似下着一场朦胧的雨,和着殿内清凉的气息,恍若还在暮春时节。
殿内烛光盈然,红烛摇曳的柔光之下,缓缓滑落一滴滴软而红的烛泪,淌在鎏金蟠花烛台上,逶迤成珊瑚的斑斓形状。
玄凌抱着我的肩,轻声赞叹,嬛嬛,你总是愿意体谅。
我温顺倚靠着他,臣妾并非大度,只是不想因臣妾所生的是非烦扰皇上。
前朝政务已足够让皇上忧心,回到后宫,皇上更应放松才是,否则何来精力处理国事呢?我带点撒娇的口吻,轻轻道:臣妾方才请求的,皇上可依么?玄凌气消了许多,道:如此,朕就先饶了他们这次。
他肃着脸色,若还有下次,朕必定严惩不贷。
玉帘轻卷,浣碧沉静退下。
玄凌捏一捏我的下巴,轻笑道:方才嬛嬛说朕到了后宫之中应该放松,那么你说朕该如何放松呢?我牵着他的手引他至榻上躺下,舀了一匙白檀添在青花缠枝香炉里。
那散碎的香如洁白的雪花一般纷纷扬扬散落到炉中,袅娜的烟雾好似层层轻纱,绵软地一重又一重恣意在重重的垂锦帷帐间,如轻絮弥漫。
整个大殿内恍若一潭深静的水,寂寂无声地安静了下去。
我亲自捧了一盏酸梅汤来喂到他嘴边,柔声道:凉了好久了,皇上喝了可以解晚膳的油腻。
玄凌眼角飞扬,道:不过一盏酸梅汤而已,就来敷衍朕么?我轻笑道:哪里敢敷衍皇上呢?这酸梅是用桂花蜜糖泡开,加了甘草、陈皮和肉桂制的。
皇上这两天不是有几声咳嗽么?喝这个最好不过了。
知道皇上要来,早早就在青瓦大花瓮里用冰水湃上了。
玄凌眸中有融洽的暖意,难为你有着身孕还这样细心,胡昭仪今日问起朕为何这样疼你——旁人哪里知道你的好处。
我笑答:蕴蓉妹妹这样说了么?今儿在太后那里还碰上她与和睦帝姬了。
玄凌哦了一声,道:她没跟你说什么吧?蕴蓉年轻,有时候说话做事难免着三不着两的。
我道:皇上哪里的话呢,臣妾瞧着胡昭仪是极聪明俊俏的一个人呢。
玄凌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下,漫声道:蕴蓉的脾气虽然骄矜些,人却是不错的。
我拾过一把羽扇,轻轻摇着道:皇上累了,不如先睡上一觉,再去别的嫔妃处吧。
我为难地微笑,臣妾恐怕不能侍奉皇上呢。
玄凌打了个呵欠,散漫的眸中微有晶亮之光,道:朕哪里也不去,就算你不方便侍寝,朕也陪着你睡着。
我歉然道:怎么好让皇上为了臣妾如此呢?他笑着拉过我的手,随手扯下帐帘,轻声道:只要朕愿意。
夜色深沉,窗外满天星光漏进零星几点,亦被红绸样的烛光绵柔化开了。
14庆嫔周佩次日清晨,照例去见过了皇后,回到柔仪殿中。
小允子随我进了暖阁,低低道:已经问到了。
我慢慢喝了一口清茶,眼皮也不抬一下,是什么?小允子道了声是,又道:花匠说,那鹅卵石上的青苔是川地特有的,叫做牛毛藓,通常搁在盆景里做点缀。
我淡淡嗯了一声,道:还有呢?小允子低着头道:花匠说了,这牛毛藓容易与他物相克,不易存活,只有种着蜀中同种的矮子松时才有。
而宫里喜欢种这种矮子松当盆景的,只有翠微宫丽夕阁的庆嫔小主。
因为她是蜀人,也喜欢这个,所以皇上专门赏了她。
我拨着茶盖,笑道:查的那么容易还那么清楚,小允子你是个能干的。
我叫槿汐,去敬事房问问,近一个月最当宠的嫔妃是谁。
槿汐办事极快,不过一盏茶时分已经回来回话,奴婢问了,最当宠的是丽夕阁庆嫔和燕禧殿胡昭仪;其次是景春殿安贵嫔和绿霓居滟常在;还有复香轩杨芳仪和采容殿祺贵嫔。
我托着腮笑道:这两日在皇后那里瞧见庆嫔,的确是个美人胚子。
蜀中出美人,果然所言不虚。
槿汐为我满上茶水,道:还有一件事,庆嫔与祺贵嫔同住翠微宫,倒不能不防。
浣碧在一旁道:昨日皇上为小姐差点从轿辇上滑落的事生了大气,小姐怎么不趁热打铁求皇上做主?我把玩着手钏上的一颗明珠,笑道:我到底没伤着,皇上去查出个人来也不过是罚一通了事,也不会重罚。
倒不如先按下不提,到时一并发作出来才好。
浣碧凝神片刻,抿嘴笑道:奴婢知道了。
积小成大,到时一并寻了她们的错处,才叫吃不了兜着走。
我微笑不语,小允子见机道:奴婢还有一事忘了说,玉照宫再往前走上数十步就是祺贵嫔的翠微宫了。
说着朝浣碧夹一夹眼睛。
浣碧了然,摊着手道:这事是极明白的了。
必是祺贵嫔和庆嫔一同做的。
祺贵嫔本就暗算过小姐,如今小姐回来,她恨不得乌眼鸡似的生吞了咱们呢。
我沉吟着道:事情还没查清楚,再瞧一瞧吧。
正说着,花宜进来道:启禀娘娘,翠微宫的祺贵嫔和庆嫔来了。
我轻扬唇角,可见不能背后议论,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我换了衣裳出去,品儿已经为她们奉上了茶水瓜果。
见我出来,依礼道:翠微宫贵嫔管氏携庆嫔周氏拜见莞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端坐不动,笑道:两位妹妹请坐吧。
我打量着一身馥彩流云轻纱宫装的祺贵嫔道:数年不见,祺妹妹可是滋润了不少。
从贵人成祺贵嫔,颇有一宫主位的风度,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祺贵嫔安坐在椅上,半透明的轻纱里隐约透出丰润洁白的肌肤,缕金线的月白暗花抹胸平添娇媚之色,脖颈上一串红玛瑙串汪汪如水,有嫣红晶莹的光芒似流波荡漾,一看便知名贵。
她既不倨傲也不谦卑,道:莞妃娘娘风采如旧,一点也瞧不出在佛寺待过的样子。
这话是有些挑衅的意味的,她身边的庆嫔已然横了一眼,微微泛起一个冷笑。
我也不恼,只坦然道:是啊,当初与文鸳你同住棠梨宫时是何等和睦,想来也有四五年了。
当年你兄长管路与本宫兄长交好,管溪还差点娶了本宫的二妹玉姚做成了亲家。
不曾想管路会去告发本宫兄长,可见人呢,为了功名利禄是会枉顾道义的。
祺贵嫔脸色微微发青,显然就要作色,忽地把怒气沉了下去,笑道:莞妃娘娘这张嘴向来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好,自然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死的说成活的。
我似笑非笑看着她,是么?那也是比不上有些人的心从白的变成黑的这样可怕。
话音未落,庆嫔已经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笑声虽然低,祺贵嫔却也听见了,狠狠瞪了她一眼。
庆嫔丝毫不以为意,只报以一丝嫣然的冷笑,在旁拈了绢子道:嫔妾还以为祺贵嫔多尊重莞妃娘娘呢,把皇后亲赏的玛瑙串都戴上了来盛装拜见,却原来说话这样的含酸拈醋呢。
她话音清脆,我的目光顿时被祺贵嫔颈上的玛瑙串吸引,不由多看了两眼。
祺贵嫔待要再说,我已不理会她,只看庆嫔道:这位妹妹有些眼生,便是庆嫔吧。
庆嫔见问到她,忙起身福了一礼,满面含笑道:莞妃娘娘金安,嫔妾周佩拜见娘娘。
我留神细看,庆嫔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模样既好,身量又苗条,又会打扮,难怪玄凌宠爱。
我忙示意槿汐去扶,口中道:妹妹人既长得标致,行动又规矩,当真讨人喜欢。
庆嫔听我夸赞,愈加欢喜,奉承道:娘娘面前嫔妾就像尘土一般,哪里还有半分标致呢。
祺贵嫔自顾自饮了一口茶,微微冷笑,庆嫔的嘴可真是甜,只不知是不是嘴甜心苦呢?庆嫔到底年轻,忍不住变色,扬眉道:贵嫔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冷眼旁观,见祺贵嫔立时就要发作,便道:祺贵嫔这是做什么呢?好好的来给本宫请安,倒要和自己宫里人拌起嘴来,岂不是伤了和气。
大周后宫中每宫若有居正三品贵嫔或以上者称为主位,掌一宫事务。
而主位所居的宫室亦改为殿名。
每宫之中只一位主位,管驭照顾本宫之中位份低于自己的嫔妃。
而这些嫔妃则称为宫里人,要听从与尊重主位的安排。
而眼前看来,庆嫔依仗玄凌之宠不尊祺贵嫔,祺贵嫔不失为玄凌所宠,亦有皇后撑腰,二人在翠微宫中只怕早已势成水火。
而我眼面前只说祺贵嫔之失而不言庆嫔之不尊,明里暗里都是偏帮庆嫔了。
庆嫔如何不晓,愈加得意,笑盈盈道:娘娘真是明理的人,可惜未央宫皇上只赐给娘娘一人居住,否则若谁做了娘娘宫里的人,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份呢。
我听了只吟吟含笑不语。
祺贵嫔脸上到底搁不住,含了一丝讥诮的冷笑,缓缓道:本宫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庆嫔待腻了翠微宫,想做莞妃的宫里人呢。
那有什么难的,本宫就替你去回了皇上的话就是了,省得你眼馋心热,做出这许多腔调来。
庆嫔气极反笑,鬓上的东菱玉缠丝曲簪微微颤动,划过晶亮的弧线,祺贵嫔这话未免说得太瞧得起自己了。
你去回皇上?未央宫是皇上亲口下旨让莞妃娘娘独自居住的,贵嫔有多大的本事还是有多大的面子,能哄得皇上收回旨意?!此话说得极厉害,祺贵嫔登时满面紫涨,她反应也快,迅即站起身来,礼数周全地福了一福,道:嫔妾身子有些不适,就不打扰莞妃娘娘休息了。
先告退。
说罢扬一扬衣袖,扶着侍女的手一摇三摆地出去了。
她才出去,庆嫔已然收起方才凌厉气势,换了一脸委屈道:娘娘您瞧,当着娘娘的面她都这样放肆不敬,可知背地里在翠微宫给了嫔妾多少零碎折磨。
我悠悠拣了一枚枇杷,剥成倒垂莲花的样子,从容道:妹妹颇有蜀地女子的侠义之气,皇上又这般宠爱妹妹,想必是不会吃亏的。
庆嫔美丽的丹凤眼愁苦垂下的姿态让人心生爱怜,娘娘何曾知道,为了皇上的宠爱,祺贵嫔妒忌不过,明里暗里给嫔妾使了多少绊子。
嫔妾碍于她是主位,少不得忍气吞声到现在。
她靠近我一点,轻声道:娘娘出宫之事臣妾这些年来多少也听说一些。
若非祺贵嫔娘家明里一捧火暗里一把刀害了娘娘一家,娘娘何至于被迫出宫修行。
我微微抬起眼皮,庆嫔倒是什么都打听得清楚。
庆嫔慌忙跪下,嫔妾不敢欺瞒娘娘,嫔妾防着祺贵嫔不是一日两日了,是以才知道些来龙去脉。
嫔妾的父亲是川蜀成州知府周息仁,成州与娘娘父亲所在的江州毗邻,因而嫔妾才敢冒昧来和娘娘说这些话。
我只专心剥了枇杷,赞道:好甜!又漫不经心道:然后呢?庆嫔膝行至我面前,用绢子抹着泪,低声道:瞧方才的情形,想必娘娘心里会怪责嫔妾不敬主位。
嫔妾也是没有法子,祺贵嫔专会嘴甜心苦暗中使诈,从前翠微宫中住的几位姐妹都甚得皇上宠爱,和嫔妾一同进宫来金良媛、韦才人、季常在,祺贵嫔都十分笼络。
结果呢,一个一个莫明其妙犯了事,或死或废,她却连一点错处都落不着。
因此嫔妾害怕了,想着唯有和她翻了脸,万一嫔妾出了什么错处,她就是首当其冲逃不了干系。
因而嫔妾才能苟活至今,侍奉在皇上身边。
饶是如此,嫔妾虽得皇上宠爱,然而进宫多年仍处处被她压制着位份。
说到伤心处,庆嫔亦是伤怀不已。
我笑意殷殷,如此看来庆嫔也是个聪明人,懂得自保于危墙之下。
只是为何妹妹不请旨搬离翠微宫呢。
庆嫔冷笑一声,旋即深深无奈,委屈道:祺贵嫔出身好,又会奉承,很得皇后的喜欢。
有皇后拦着,嫔妾如何走的出翠微宫。
偶然向皇上提起,反倒被皇上训斥臣妾不安分。
我伸手虚扶她一把,亲切道:妹妹好端端的跪什么呢?倒显得生分了,起来说话就是。
庆嫔方敢坐了,道:嫔妾方才伤心,叫娘娘见笑了。
言毕,端正坐于椅上,纤巧的双手掩在水红色的刺金边绡纱窄袖中,安静交放于膝上。
我静静注目于她,只掐了一朵瓶中供着的栀子花细细赏玩。
她被我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头。
我轻轻笑道:妹妹既然来了,又说了这一番话,想必是深思熟虑了的。
那么妹妹想要在本宫这里得到什么,不妨直说。
我问得直接,庆嫔微微错愕,旋即道:娘娘快人快语,嫔妾也不隐瞒了。
她顿一顿,嫔妾不愿再寄人篱下。
哦……我微微拖长了语调,你是要本宫为你向皇上开口离开翠微宫?她摇头,爽利道:与其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不如自己做一宫主位来得痛快。
我心下一震,亦是意料之中,于是笑:妹妹好志气。
如今五贵嫔之位尚有空缺,妹妹若能怀上一子半女,也不是不能。
庆嫔微微一怔,苦涩道:若能在子嗣上动脑筋,嫔妾也不必如此苦恼了。
说起来惭愧,嫔妾在皇上身边数年竟半点动静也无,可见是嫔妾没福了。
那倒也未必。
我扬起嘴角,和颜悦色道:如果本宫应妹妹所求又有什么益处呢?本宫吃斋念佛久了,有些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庆嫔不假思索道:嫔妾在宫中无依无靠,娘家又远在千里之外,可说与娘娘同病相怜。
如今娘娘虽然荣耀回宫,然而风光之后未必没有辛酸,嫔妾愿与娘娘一同分担,略尽绵力。
我以手支颐,浅笑道:妹妹的心思本宫心领了,只是本宫但愿与世无争,有些事或许力不从心。
庆嫔微见沮丧之色,旋即含笑道:以娘娘今时今日的地位,怎会力不从心?嫔妾虽然蠢钝,然而一见娘娘风姿,已知当日傅婕妤缘何专宠如斯,是以嫔妾才有今日这番话。
何况娘娘已经回宫,再想与世无争也不得不争。
嫔妾今日来得突兀,想来娘娘必定心存疑虑,思量些时候也是应该的。
嫔妾今日就先告退了。
我含笑道:今日与妹妹一见,其实十分投契,妹妹所说之事本宫自会思量。
说着扬声向小允子道:把本宫的那盆矮子松的盆景拿来。
小允子应声而去,很快捧了盆景回来,我道:听说妹妹是蜀人,本宫特意叫人备下了这盆蜀中特产的矮子松给妹妹赏玩。
妹妹看看可喜欢么?庆嫔喜不自胜,连连笑道:原来这样巧,娘娘竟晓得嫔妾喜欢些什么,可见嫔妾与娘娘真真是有缘了。
说着叫自己的宫女进来捧着,我一看,进来的竟是从前服侍我的晶清。
心下微微一喜,依旧笑着道:妹妹瞧瞧里头那鹅卵石,花纹既好,磨得又光滑。
庆嫔一颗颗看了,赞道:是呢,连石头上长得牛毛藓也颜色极正,当真娘娘宫里的东西比别处的都好。
我冷眼瞧她只顾着看鹅卵石,欢喜之色溢于言表,并无半分掩饰之色。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浣碧一眼,见她悄悄随晶清出去了,便对着庆嫔笑道:其实妹妹得皇上宠爱,什么稀罕东西没有,本宫这点东西不过是给妹妹当玩意儿罢了。
庆嫔笑得如春风拂面,道:金珠玉器的又有什么稀罕,娘娘心细如发,体贴入微,才真真叫人赞叹呢。
我心思一转,想起一事,微含了一缕浅笑,道:说到金珠玉器,本宫倒想起方才祺贵嫔那串红玛瑙串了,水头好,颜色又正红,当真是好东西。
本宫方才听得不真切,仿佛是皇上赏的?庆嫔一笑,讥诮道:那是她巴结皇后巴结得好,皇后给赏的。
她为示恩宠,十日里总有八日戴在身上。
不过说起来那东西真是好的,不仅如娘娘所言,而且独有一股异香,味道虽然淡,可是好闻得紧呢。
浣碧送了庆嫔出去,回来扶着我进里间躺下,浣碧笑道:奴婢瞧着庆嫔与祺贵嫔不睦,小姐方才一说,这两位回去可有的闹了。
我笑道:即便没我,她们关起门来也要闹得翻天。
浣碧道:方才庆嫔说的话,小姐可信么?我歪着杨妃榻上,抱着菊叶软枕道:五分信,五分不信。
只是我刚才拿矮子松送她时倒真是一点看不出来,若不是真无辜就是她城府太深太会做戏了。
我问她,方才和晶清说了么?浣碧点头道:说了。
晶清还念着娘娘呢,说抽空就过来回娘娘的话。
我嗯了一声,露出几分倦色,等我问了她再做定论。
浣碧冷笑一声,奴婢只瞧不上管文鸳那轻狂样子,这样拿腔拿调,忘了她从前在小姐面前百般讨好的嘴脸么?我不以为意,你以为她傻么?她知道与我积怨已深,与其此刻在我面前俯首称臣,我未必能容下她,皇后更不会容她。
索性她学庆嫔的例,与我翻了脸,我反而不能立时拿她怎样。
我抚着下颔轻笑道:左右她跟着皇后,是生不出孩子挣不到出路的。
浣碧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小姐何出此言?护甲的指尖有的冰冷触感,滑过脸颊时尤为明显,你可看见管文鸳脖子上的玛瑙串了么?浣碧笑道:凭她什么好东西,咱们柔仪殿难道没有么。
我冷冷一笑,泄出心底冰冷的恨意,这玛瑙串有的祺贵嫔苦头吃,——那是红麝串。
浣碧讶异道:红麝串?瞧着分明是红玛瑙。
我掩不住心底的腻烦与厌恶,道:这两样东西本就瞧着像。
可红麝串稀罕多了,只怕连宫里都找不出几串来。
要不是那年随娘在珍宝阁选首饰时见过一次,只怕连我也不认得。
方才庆嫔说那东西有香味儿,我便更肯定了。
那回娘一见了这东西连赞稀罕,可马上叫人远远拿开。
因着那红麝串的是取雄麝的麝香做的,作中药可开窍避秽、活血散结,可用久了损伤肌理,便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这也是宫里为什么慎用麝香的缘故。
浣碧微微凝神,蹙眉道:奴婢只是奇怪,她怎么堂而皇之的把红麝串挂在身上,也没人告诉她缘故。
一来这东西难得,寻常人分辨不出来。
二来你没听见庆嫔说么,那红麝串是皇后赏的,即便有太医知道,谁又敢告诉祺贵嫔呢。
浣碧连连冷笑,拍手道:这才叫报应不爽呢。
活该叫她投的好主子,昧着良心来坑咱们家。
她不能生也好,省得生下黑心种子来再祸害旁人!我顿觉心寒,祺贵嫔显见是皇后身边的人,多年来得宠且位份颇高,可见皇后对她的倚重。
然而如此倚重,也防备着她有孕,可见皇后的处事老辣,谋虑深远。
想必安陵容得宠多年而无子嗣,也是因为皇后的戒备吧。
我微觉脑仁酸涩,道:去把备给胡昭仪的礼拿来给我看。
浣碧捧来一对白玉三镶福寿吉庆如意,我看了一眼,摇头道:礼太薄了,再去取一对红木银丝百寿紫玉如意来。
这两对如意给胡昭仪,再拿一个赤金盘螭朝阳五凤璎珞圈并扣合如意堆绣荷包,就说给和睦帝姬的。
我想一想,叫槿汐进来,为表郑重,这些东西由你亲自送去。
该说什么你自己有数。
槿汐笑着去了。
浣碧道:胡昭仪为人倨傲,小姐何必这么笼络她。
我笑一笑,她自有她倨傲的资本,何况我笼络她,不正是笼络太后和皇上么?我揉着额头道:我也乏了,叫品儿拿了薄荷油来给我揉一揉。
想一想又道:方才给和睦帝姬的那个赤金盘螭朝阳五凤璎珞圈再去拿三个来,一个先留着,等我有空去看端妃时亲自送去。
另两个一个送到吕昭容处去给淑和帝姬,一个送去敬妃处给咱们胧月,别显得我厚此薄彼似的。
一想起胧月,我心里不免难过,脸上也不由露了几分。
浣碧知道我的心事,劝道:胧月帝姬自幼离开小姐,难免生疏些,过久了一定会好的。
愁云笼上心间,阴翳难明,我怅然叹息了一句,但愿如此吧。
到了次日晚间时分,我用过了晚膳,又吩咐了浣碧挑了几个菜送去了敬妃处给胧月,才慢慢在庭院里踱着步子消食。
品儿扶着我的手笑道:如今咱们宫里是最热闹的了,今日一晌午就来了那么多嫔妃给娘娘请安,可把娘娘给累着了。
我笑道:幸亏还不老,来得那些人还记得住。
否则哪天走到路上,冷不丁窜出个人来请安,本宫还眼巴巴问是谁,可就叫人笑话了。
彼时月华初升,水般月色静谧自天际云朵间畅然流下,光滑得似拢不住的一匹细滑绸缎。
月色华光清明,照在柔仪殿前的汉白玉阶之上,如水银泻地,似开出朵朵明亮硕大的莲花。
殿前一池清水在月下泛着清粼粼的窈曳波光,水中白莲盛开如玉,只余一条水上小桥,横越在莲叶田田之上。
品儿笑道:皇上待娘娘最有心思,在柔仪殿的前殿前头凿一个池子,把太液池的莲花移种到这里,就省得娘娘怀着身孕远走赏莲了。
我不以为然道:你不晓得,这莲花有香气,盛暑天的时候容易引小虫子,再则蛙鸣阵阵,晚上也不好睡。
品儿抿着嘴笑,哪里有蛙鸣呢?皇上早早让人给扑走了,怕扰着娘娘歇息。
且殿阁的大小窗户上都蒙了细格子窗纱,再不会有虫子飞进来的。
我望着满池莲花,心思逐渐飞远,那一年有人为我在春日开出满湖莲花,后来人再怎样做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品儿小心觑着我的神色,陪笑道:皇上可心疼娘娘呢,陪娘娘用午膳时说那么多娘娘小主来给娘娘您请安,生怕累着了您。
我道:那有什么,迟早都是要见的,趁我现在还有精力,再下去可真不济了。
正要进内殿,小允子悄悄进来道:晶清来了。
我扬一扬眉,道:快叫进来。
晶清见我时乍然生了喜色,哽咽着跪下道:给娘娘请安。
我唏嘘道:起来吧。
本宫瞧你跟着庆嫔人像是瘦了一圈,庆嫔待你不好么?晶清拉着品儿的手伏在地上痛哭道:是奴婢无福。
除了死了的佩儿和菊清,只剩奴婢孤零零一个在外头不能回来伺候娘娘。
昨日听庆嫔小主说是来给娘娘请安的,奴婢喜欢疯了,跟跟着小主的留霞换了班儿才能来见娘娘一眼。
我叫品儿扶着她起来,诧异道:你方才说菊清没了,是怎么回事?菊清与晶清向来如同姐妹一般亲厚,晶清伤心道:娘娘出宫去没多久,菊清在一天夜里突然就没了,安贵嫔说菊清得了肠痨暴病死的,留不得,当夜就拉出去把尸身烧了。
可怜菊清一向在安贵嫔面前得脸,说死就死了。
安贵嫔为菊清的死哭了两天,皇上心疼得了不得。
晶清张望四周,见都是自己人,方痛哭流涕道:奴婢自小和菊清一块儿长大的,知道菊清身子强健,她怎么会好好地得了肠痨。
奴婢大着胆子偷偷去看过,菊清的口鼻里都是黑血,分明是被毒死的。
奴婢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只不敢声张。
我道:菊清虽然是服侍安贵嫔的人,可到底也是从我这里出去的。
可怜年轻轻就这样蹊跷地没了,只剩下了你一个。
若庆嫔待你不好,本宫自然会为你做主。
晶清在一张小杌子上坐了,靠在我膝下,摇头道:自娘娘走后,新宫嫔入宫,奴婢就被分到了如今被禁足的徐婕妤宫里。
徐婕妤被禁足撤了人手,奴婢才去服侍庆嫔小主的。
庆嫔小主待奴婢虽说不上好,可也不苛待下人。
晶清捋起手臂上的衣袖,委屈得直哭,奴婢自去了翠微宫挨了不少作践,祺贵嫔恨奴婢曾经服侍过娘娘,动辄便打骂不休。
晶清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斑斓若锦,品儿与小允子不忍心,低低啜泣了起来。
我心疼不已,忙叫小连子拿了药酒来亲自给晶清擦拭。
晶清受宠若惊,忙道:奴婢身份卑微,怎么能叫娘娘为奴婢做这些事呢。
我轻轻抚着她的手臂道:什么奴婢不奴婢的话,你受今日之苦本宫难辞其咎,做这些又算什么呢。
我叹息,本宫当年这一走,虽然也为你们安排了,到底也是力所不能及,终究还是连累你们。
晶清感激不已,哭着道:能服侍娘娘一场已经是奴婢们的福气了。
在娘娘身边那些日子咱们才得些照拂,在别的娘娘小主眼里,咱们这些人何尝不是命如草芥。
晶清自伤身世,众人都垂泪不已,一时间殿内啜泣之声不绝于耳。
我轻手轻脚为晶清擦着药酒,纵然如此,她还是疼得咝咝倒吸冷气。
我道:你到底是庆嫔的人,她也不为你说话么?晶清忍着痛,咬唇道:庆嫔小主虽然也护着奴婢,可祺贵嫔到底是一宫主位,小主也奈何不得。
有时候小主觉得祺贵嫔责打奴婢伤了自己脸面,也会为奴婢分辩几句,可是下回祺贵嫔下手就更重了。
一宫主位权力颇大,可自行责罚自己宫中任一宫人,即便晶清是庆嫔的人,也维护不得。
我凝神思量片刻,忖度着问:庆嫔与祺贵嫔当真不睦已久么?晶清认真点了点头,奴婢去服侍庆嫔小主时就是这样。
小主总说祺贵嫔借着她的方便亲近皇上,占自己的便宜,又不让她搬出翠微宫另住。
晶清低头想一想,道:奴婢冷眼瞧着,其实祺贵嫔在皇上心里分量不如从前多了。
每月那几次临幸也都是皇上去看庆嫔小主时才想起她的。
难怪庆嫔小主瞧不上祺贵嫔,当真没见过主位和自己宫里人计较争宠的。
那你去翠微宫时,宫里有风声说本宫要回宫么?晶清茫然地摇头,举着袖子拭泪道:一点都没有。
若当时知道娘娘会回来,奴婢便是死也不会去翠微宫的。
我唏嘘不已,关切道:本宫知道你的心。
其实你在庆嫔那里过得不好,本宫倒可以想个法子把你要回来。
只是祺贵嫔和本宫的恩怨你是知道的。
你可愿意为本宫留意着庆嫔和祺贵嫔的动静,暂时委屈着住在翠微宫里。
晶清连连点头,能为娘娘做事,奴婢万死不辞。
15偶遇到了晚间正要卸妆歇下,却是槿汐领着一名宫女进来道:胡昭仪身边的琼脂来给娘娘请安。
那名叫琼脂的宫女颇有些年纪,打扮得也贵重,头上勒着翠蓝销金箍儿髻,戴着黄霜霜簪环并几朵颜色通花,耳朵上两个丁香米珠耳坠,蓝绸子明花薄上衣,茶色潞绸螺纹裙子,手上戴着四个银嵌珍珠戒指,眉目间很是精明强干的样子。
她向我福了一福道:奴婢琼脂给莞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我忙叫槿汐搀了她一把,客客气气道:姑姑规矩十足,怪不得是昭仪身边的人。
只是姑姑有些眼生,从前仿佛没有见过。
琼脂笑眯眯道:娘娘眼光真好。
奴婢从前是晋康翁主的陪房,跟着小姐进宫的。
皇上恩典叫奴婢做了燕禧殿的掌事宫女,还得请莞妃娘娘多提点。
我笑道:服侍过晋康翁主的姑姑哪会言行不当,姑姑当真是谦虚了。
不知姑姑这么晚怎么还来跑一趟柔仪殿,可是昭仪有什么话么?琼脂恭恭敬敬道:我们小姐让奴婢来谢娘娘昨日赏的礼,我们小姐欢喜的很,特意让奴婢送了回礼来。
说着让几个小内监搬了回礼上来,正是一架纯银的满地浮雕象牙镜架,架上整錾的龙须、凤翼、雀羽、兔毫、花心、叶脉皆细如发丝,纤毫毕现,堪称鬼斧神工,精妙无双,围观的宫人莫不啧啧惊叹。
琼脂颇有些得意,道:这镜架是从前开国时陈王为其生母赵太妃打制的,虽说不上极尽一时之力,却也是聘得巧手工匠费了整年才做成的。
我们小姐说娘娘昨日赏的如意是极好的,不能拿寻常的东西将就了做回礼,所以晚了一天特特地叫人从库里寻了出来。
言毕,又打开一个葵瓣彩锦盒,里头放着一整套的渤海明玉头面首饰,我们小姐说这套明玉首饰不值多少钱,难得的是用整块玉做了这套首饰,颜色大方。
娘娘若喜欢就自己戴,不喜欢拿着赏人就是。
我仔细瞧这一套渤海明玉的首饰,略略估算不下千金之数,可琼脂只说得轻描淡写。
那架镜架更是连城之宝,不可估量。
于是道:请姑姑为本宫多谢昭仪,这礼本宫心领了。
又唤小连子上前,吩咐道:外头天黑难行,你打着灯送姑姑回去。
浣碧见机取了十两黄金放到琼脂手里,满面含笑道:这是娘娘给姑姑喝茶的,姑姑请笑纳。
琼脂也不推辞,笑吟吟接了,方才告退。
见她出去了,槿汐与浣碧才与我坐下了卸妆,浣碧见小允子领着一群内监小心翼翼将镜架和头面收到库房里去,不由咋舌道:胡昭仪好阔的手笔,方才奴婢没得小姐允许就拿了十两黄金给她,小姐不生气吧?我颔首道:琼脂是晋康翁主的陪房,那是什么身份,只怕从前还是侍奉过舞阳大长公主的。
给这个数是应该的,少了叫人笑话。
浣碧思忖着道:胡昭仪回这样重的礼,小姐如何想?我从镜中看着为我疏松头发的槿汐,她面容沉静,只顾着手中的梳子,便问:槿汐?槿汐用梳子蘸了蘸玫瑰油,慢里斯条道:娘娘送给胡昭仪的礼也是极贵重的,只是胡昭仪这样来回礼未免兴师动众了些。
一则有些炫耀的意思,二则这夜深人静的,只怕不到天亮各宫各院都知道了,倒是胡昭仪故意要人知道似的,做给谁看呢。
浣碧努了努嘴道:能做给谁看呢?是想让人知道小姐身份特殊呢,还是要借这个讨皇上的好儿。
我伸手抹了点舒神静气的降真香蜡葵胶抹在太阳穴上,缓缓道:我倒觉得她不止想做给皇上看呢。
这个人我方与她打交道,实在看不透她。
一旁花宜已经铺好了铺盖,笑道:管她看不看的透呢,日久见人心罢了。
娘娘还是早些安歇吧。
自我住到未央宫后,去偏僻的披香殿路途更遥。
这一日午睡醒来,见天色郁郁生凉,便去看望端妃。
我进殿时,她正沐浴过。
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发梢还淋淋滴落晶莹的水珠,肩上披一件平绣盘花四合如意云肩,以彩锦绣制而成,晔晔如虹彩散于晴空碧云之中,十分好看。
我见她披着云肩,知道是洗了头发要抹茉莉乌发膏了。
果然妆台上搁着一个青花冰纹圆钵,钵中盛着淡墨色半透明的轻盈膏体。
端妃背对着我,吉祥用犀角梳子蘸了茉莉乌发膏小心翼翼地梳着。
端妃自举了把小靶镜左右照着看,从镜子里瞧见我,不由转身笑道:贵客来了,我却不曾远迎,真是失礼了。
我盈盈一笑,走近道:多年不见,端姐姐的气色更见好了。
端妃站起身来,把玩着盛乌发膏的圆钵道:什么好不好的,宫里的女人老的快,才三十二岁就用上乌发膏了,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我笑嘻嘻拿起圆钵一闻,一股子茉莉花的清香扑鼻而来,不由赞道:这味道好,是用淘澄净了的茉莉花配着首乌做的——姐姐这样说可要愧煞人了,那些十五六岁的嫔妃们也急吼吼地拿着乌发膏往自己头发上抹呢,姐姐越发拿自己和她们比了。
端妃掌不住笑,撂下手中的镜子道:猴儿嘴真当是猴儿嘴,这些年竟没改些。
我笑道:我不过怄姐姐笑一笑罢了,姐姐反要说我。
说着顺势在端妃的妆台边坐下,随手拿起她方才拿着的小靶镜看,芭蕉扇面的样子,紫金镶珐琅山水文饰,小巧玲珑,十分精致。
端妃见我瞧得有趣,便道:那年我在皇上的库房里瞧见这个玩意儿好,你知道我的性子,好便好了,也不会为了这个特意去求皇上的恩典,倒是温仪记在了心里,去皇上面前求了一求,皇上立时就叫人送来了。
我连连点头,恬和微笑,温仪当真是个好孩子,不负姐姐一番教诲。
我打量着披香殿,见殿内悬挂着不少小女孩的小玩意儿,殿外又多种花草,一架小秋千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庭院里的地上还丢着一个七成新的布鸭子,于是笑道:数年不见,姐姐的披香殿一扫往日颓唐,大有生气了。
端妃大有身为人母的欣慰得意,有了温仪,这漫漫长日也好打发得多了。
要不然这样一年年熬下去,连个盼头都没有。
我看了看周遭,问道:怎不见温仪帝姬呢?这个时候,都是如意带着去上林苑里撒欢去了。
温仪想必很听话吧?端妃的笑容有母亲的甘愿和满足,乖巧的很,也很孝顺。
快九岁的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懂事,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以为温仪是我亲生的呢。
吉祥在旁笑道:我们娘娘待帝姬疼得什么似的,比亲生得还好,帝姬怎么能不孝顺呢。
端妃细细的眼角皆是笑意,怨不得我疼温仪,性子文静不说,素日里我咳上一两声,她便抱着我要叫太医。
连我也纳闷,襄妃这样的人物怎么生出这样好的女儿来。
我听她絮絮说着温仪的点滴,想起胧月待我的情形,心下难过不已。
端妃素来敏慧,见我的神情,随即了然,敬妃心疼胧月更胜于我心疼温仪,到底是打出生就养在身边的,胧月难免与她亲近一些。
想必现下敬妃也不安,将心比心,若是现在襄妃突然活过来要要回温仪,我也是百般不情愿的。
我低头拨着护甲上镶成梅花状的珍珠,低低道:我明白的。
端妃叹息,平静的双眸有睿智的温和,敬妃从来是个明白人,可是再明白的人也抵不过一个情字,何况是母女之情。
你在宫外不晓得,敬妃抚养胧月也十分辛苦。
那年胧月病了,敬妃几天几夜没睡,哭的眼泪足有一缸那么多了。
若那时胧月真留不住,只怕敬妃也要伤心死了。
我愧然而心酸,垂着眼帘道:我这个做母亲的的确没有尽到半分做娘的心思,哪里敢奢求胧月有多亲近我呢,只盼她还能认我这个娘就好了。
端妃安慰道:若说你没有尽做娘的心思,连我听着也替你委屈。
当日你生了胧月三日就离宫,那三日里殚精竭虑,哪一点没为她想得周周到到,为她一辈子做尽了打算。
端妃道:胧月还小,等长大了能体会你的苦心就好了。
午后的空气里弥漫着唐菖蒲成熟后甘甜熟烂的芬芳,像一掬甜水,静静流淌于殿宇。
端妃凝神思虑,目光静静落在我身上,我劝你一句,别急着要接回胧月。
哪怕再思女心切也要忍耐。
端妃语中大有深意,我正低头寻思。
忽听得外头有金铃清脆响起,一个女孩扑进端妃怀里,笑嚷着道:母妃,良玉回来了。
她举着手里一束芙蓉花道:母妃看可好看么,良玉瞧着这花最美,摘回来给母妃戴上好不好?端妃搂了她笑道:自然好,母妃很喜欢呢,玉儿选的这个颜色真好看。
那孩子踮起脚把花插在端妃鬓边,又跑远了看是否插得端正,方开怀笑了起来。
她的声音清脆而明亮,似檐间玎玲的风铃宛转。
她瞧见了我,细柔的眼睛询问地望向端妃。
端妃笑吟吟道:这是你莞母妃。
温仪退开两步,按着礼数规规矩矩道:温仪给莞母妃请安。
我见她一身湖蓝色织锦缂花短襦,穿乳黄撒花石榴裙,腰间扣着粉紫柔丝串明珠带,脖子上挂着的正是我送的那个朝阳五凤璎珞圈。
我见她身形还未长成,却已见窈窕之态。
眉眼间并无其母曹襄妃的世故精明,十分娴静温文。
我点着头感叹道:数年不见,温仪已快成大姑娘了。
我向温仪笑道:你叫良玉?好漂亮的名字。
我转头向端妃,这名字可是姐姐取的?端妃点头笑道:良玉到了四岁上还没有名字,整日拿着封号当名字叫,我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希望她能温良如玉。
我赞道:果真是个好名字,足见姐姐望女成凤之心。
温仪悄悄看我两眼,转头对端妃娇怯怯道:这位莞母妃好生眼熟,良玉好似在哪里见过。
我搂过温仪的脖子笑道:不怪姐姐疼她,连我也爱得不得了,这样的好的记性呢。
我向温仪道:你小时候莞母妃还抱过你呢。
那时你爱玩,总摘了我身上的溜金蜂赶菊别针去。
温仪侧头想一想,脸颊有清丽透明的光泽,忽而笑道:是呢,那别针被良玉玩了好些年,如今还在匣子里收着呢。
端妃指着她道:你脖子上那个璎珞圈便是前两日你莞母妃着人送来的,你也该亲自道谢才是。
温仪端正福了一福,道:谢过莞母妃。
端妃叫过她去,用绢子仔细擦着她的脸柔声哄道:跑了一会子也累了,去歇一歇就用晚膳吧。
说着便叫如意领下去了。
端妃转脸问我:给温仪的项圈可是每个帝姬都有吧,可别落了人家的闲话。
都给了,连胧月也是一样的。
我顿一顿,只不知吕昭容家的淑和帝姬叫什么?从前仿佛也没有名字。
也是到了年纪才取的,叫做云霏。
我笑盈盈道:好听是好听,只是在帝王家未免小气了些。
端妃抚着鬓边的芙蓉花道:你不晓得里头的缘故,当年吕昭容是在云意殿被皇上亲自挑上的,所以给帝姬起了这个名字以做念想,也好叫皇上念及旧情多多垂怜。
我笑着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罢了。
端妃轻轻一笑,眼波流动,可怜天下慈母心罢了,她们的父亲可未必顾得上。
像胡昭仪的和睦帝姬皇上倒看的上些,满月时就给起了名字叫珍缡,可见是爱重得如珍如宝了。
犹是这样胡昭仪还是不足,抱怨胧月早早就有了名字。
她哪里晓得妹妹你为了胧月的苦楚。
当真是生在福中不惜福了。
我不以为意,只微笑道:她福多人贵重,自然不怕折损了一些半些。
当下端妃留了我一同用了饭,方才送我到仪门外,看着我一路去了。
路上安静,我便向引路的小允子道:左右天色还早,不如去太液池边走走也好。
于是一路穿花分柳,沿着太液池徐徐行走。
彼时夕阳西下,天空里尽是五彩斑斓的晚霞,铺开了满天缤纷。
这样静静的看霞光万丈,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其实也还没有多久,有个人对我说: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而如此平静,我此生亦不可再得了。
心如这一面太液池水,表面来看平静无波,而暗潮纷叠的瞬间,连自己也不能自制。
有欢悦的笑语之声从身后的美人蕉丛传来,我振作精神笑道:才用过晚膳呢,端妃又许温仪帝姬出来跑了,仔细肚子疼。
小允子陪笑道:听着很热闹呢,娘娘要不要去瞧瞧。
美人蕉开得如火炬一般,一树一树炽烈地红着,或是吐露娇嫩的鹅黄与艳媚的橘色,一朵一朵妩媚柔软地着,似慵懒春睡的美人。
丛丛舒卷自如的嫩绿之后,却是敬妃抱着胧月小小的身躯,正仰头看着天边的云彩说笑。
胧月双手勾着敬妃的脖子,头靠在敬妃肩上。
敬妃一手抱住她,一手拿绢子不时为她擦拭额头的汗水,时而吻一吻她的脸颊,逗得胧月咯咯直笑。
我心下酸涩,正要悄然退开,敬妃已经瞧见了我,略略有些尴尬,道:莞妃来了。
胧月不情愿地从敬妃怀里跳下来,勉强行了一礼,道:莞母妃好。
我张开双手向她,微笑道:胧月过来,母妃抱你去玩。
胧月别过头,倏然往敬妃裙子后头一躲,瘪着嘴低低道:我不去柔仪殿。
敬妃大为尴尬,下意识地挡在胧月前头,又觉得我与胧月到底是母女,不该她来挡着,便有些进退两难,陪笑道:胧月刚玩得兴头上,怕不愿意去别处呢。
我是一句玩话,却不想招来胧月和敬妃这个样子,顿时觉得难堪。
敬妃以为我是因为胧月不肯回柔仪殿而不快,便放低了语气,道:为了那日说了句要和莞妃你回去,胧月整整哭闹了一天。
不如就让她在昀昭殿再住几日吧。
敬妃的语气里颇有些哀恳之意,她与我都是正二品妃位,且资历人望远在我之上,其实不必用这样的口气与我说话。
我微微不忍,念及端妃的再三叮嘱,微笑道:姐姐说什么呢,我并不曾想带胧月回柔仪殿,不过是想领她玩耍一回罢了。
我不是与姐姐说过,在我生育之前胧月都要托付给你照顾了呢。
怎地姐姐这么快就忘了?敬妃暗暗松一口气,转瞬已经恢复平日的恬和淡定,笑道:是呢,我也是和莞妹妹说笑的。
说着招呼我,绾绾要去千鲤池喂鱼,妹妹同去吧。
我微笑摇头,宫里还有些事,我且回去。
姐姐陪胧月慢慢玩吧。
说着扶了小允子的手往未央宫的方向走。
走了片刻,直到看不见敬妃一行人了,小允子方怯怯道:娘娘别生气。
我反而笑,本宫有什么好生气的。
小允子听我这样说,一时倒不好接口了,于是道:多个人疼帝姬是好事,可敬妃娘娘似乎忘记了谁才是帝姬的生母了。
见我只是不作声,又陪笑道:方才敬妃邀娘娘陪帝姬一同去喂鱼,娘娘若去的话不是正能和帝姬多亲近么?我心底发冷,道:敬妃若真心邀我去的话适才一见我就会开口了,且她们去是母女情深,本宫去了又得生出多少嫌隙来,好没意思。
小允子见我如此,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只管扶着我走。
背后悠悠然传出一声柔婉的呼唤:姐姐――16情牵我转首,却见安陵容从假山之后盈盈转将出来,举着一把象牙柄的小扇子持在腰边,轻盈行了一礼,眉目含笑道:莞妃姐姐好。
她穿了一席莲青色万字曲水织金连烟锦裙,整个人似乎浮在一团绿朦朦的雾气之中。
安陵容原本就身量苗条,如今见清瘦,身子纤细得如弱柳扶风一般,不盈一握。
独自相对的一刻,我原以为自己会将积郁多年的怒气与愤恨一并爆发出来,至少会克制不住狠狠扇她一个耳光。
然而事到临头,却是微微含了一缕嫔妃相见时应有的矜持笑容,道:许久不见,妹妹真当是贵人了。
她以团扇障面,发髻上一支纤长的缠丝点翠金步摇闪闪明晃,映着象牙骨的扇子更是盈然生光。
微一侧头,步摇上玉色小珠坠子和细若瓜子的金叶子亦跟着轻轻摇动,闪烁出明翠的波觳。
她笑得亲切,姐姐才是真正的贵人呢,原以为姐姐要飘零在外孤苦一世了,叫妹妹好生牵挂,不曾想峰回路转,竟有了今日添丁添福的好时候。
我不动声色,只淡淡笑道:哪里真有十全十美的好时候呢,做人总有不足之处。
就如妹妹,即便今天身为贵嫔,掌一宫主位,想必也有意难平的时候吧。
安陵容丝毫不以为意,只含羞带怯,道:陵容在姐姐走后替姐姐服侍皇上那么久,竟也没有个一子半女,当真是陵容福薄呢。
她向我嫣然一笑,幽幽道:自己的亲生女儿成了别人的孩子,姐姐觉得如何?她的话中分明指向适才敬妃与胧月一事,想来她身在暗处已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轻笑出声,说起来胧月自幼不在我身边,不与我亲近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我相信做人总是有得亦有失,比起妹妹,我这个孩子或许怀得运气了些。
陵容依旧微笑如静夜里暗自绽放的花朵,有得亦有失么?陵容好怕姐姐得不偿失呢。
嗯,我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妹妹说得对。
但比起有些人费尽心机却尽失人心,只怕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陵容迅疾端肃了神色,靠近我两步,纤白的手美若白鱼,几枚翡翠与红宝石的金戒光芒晶莹闪烁。
她轻轻摇着团扇,带着关切的口吻轻轻道:姐姐说得极是。
其实姐姐前几日在翠微宫前差点滑落轿辇,妹妹也有所耳闻,幸好姐姐无恙,妹妹可真是捏了一把汗呢。
她说的是翠微宫而不是玉照宫,我心下一动,已经明白过来,淡淡道:妹妹的耳报神真快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不过后来听说连皇上也盛赞姐姐贤德呢。
妹妹到底是皇上枕边心上一时一刻都放不下的人呢,连皇上不张扬的事妹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停一停道:妹妹所指翠微宫——庆嫔是巴蜀女子,性子烈些也是有的。
加之年纪轻难免一时糊涂,连皇上都舍不得责怪她,我少不得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姐姐真的以为是庆嫔做得么?安陵容的语气中微微惊诧,周氏虽然得宠,却也还没有大胆到那个地步。
姐姐细想去,翠微宫里谁与姐姐积怨已久了?我假装凝神思索,犹豫道:她哥哥归她哥哥,她到底也不曾对我怎样?陵容摇头道:姐姐心肠益发仁厚了。
她哥哥一心想取甄公子而代之,她呢一直想取姐姐而代之,姐姐如何就不明白呢?我骤然凝眸于她,目中闪过一丝冷凝的疑惑,她是皇后娘娘面前最得脸的红人,妹妹如何敢在背后说这些无凭无据的话?陵容温柔的双眸黯淡垂下,姐姐想问我是如何得知这些的吧?她幽幽叹息,含了一丝悲凉,道:妹妹从前做过的错事太多,见别人的错事也多,有些事本是想烂在肚子里的。
可是姐姐刚回宫就差点被人暗算,我如何还敢再隐瞒。
她带着忏悔的口气,低低道:昔日之错已经铸成,妹妹只能再如今稍稍弥补了。
哦?我微眯了双眼,这话我却不知从何听起了,皇上眼中妹妹最是温顺安静,难道也曾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错事么?姐姐,她满脸愧悔难当,姐姐这样说便是不肯原谅陵容了。
当日我知道姐姐的嫂嫂与侄儿在牢中得了重病,妹妹已让近身太医去服侍了,可还是保不住她们的性命。
这些年来每每想到此事,我总是寝食难安,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她们的命。
姐姐……说到此间,她忍不住哀哀啜泣起来。
夜幕降临的瞬间,是传说中人魔不分的时刻。
在那一瞬间,连人的背影也会有类似于兽的形状,天地间阴阳之气交混,群魔乱舞。
而在今日的这一瞬间里,陵容哀哀的哭泣听起来分外让人心生怜意。
我长叹一声,低低道:陵容,咱们也这么些年了……她哭泣,哀婉的声音似受伤的杜鹃在哀鸣,姐姐,我这辈子的罪孽总是赎不清了。
她深深欠身,姐姐能够平安回宫再得皇上怜惜,陵容已经欣慰不已了。
陵容不敢奢望姐姐能谅解,只盼姐姐能平平安安诞下麟儿。
她见左右无人,又凑近叮嘱了一句,姐姐要万事小心啊。
她靠近的刹那,有熟悉的香味从她的身体传来。
我凝神屏息望去,她的衣带上系了一个小小的金累丝绣花香囊,十分精巧可爱。
我应声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我自会小心。
陵容点一点头道:宫中眼多口杂,陵容不便与姐姐久谈。
天色不早,妹妹先告退了。
方至柔仪殿,浣碧一声不吭跟着我进了内殿,也不许旁人进来,垂手默不作声地站着。
我看她一眼,温和道:有什么就说吧。
浣碧按捺不住怒气,悲声道:她假惺惺哭了两声,小姐你就又信了她么?我缓缓吹着茶叶,眼皮也不抬一下,道:我为什么不信她?浣碧又气又急,道:奴婢方才和她离得近,她那香囊里分明是……我以目光示意她噤声,你知道就好。
浣碧疑惑,小姐既然知道……我微笑,你既知道她香囊里带着的是什么东西,就知道她是苦心孤诣要做些什么。
但她今日所说未必全是谎话,倒也有几句可信。
浣碧道:小姐觉得庆嫔可信么?说不上可信。
只是在这件事里她的确无辜,不过是祺贵嫔拿了她宫里的石子儿来嫁祸罢了。
若我真没了孩子,庆嫔也逃不了干系,是一箭双雕的事。
只是她的算盘未免打得太满,得意过了头。
我冷下脸道:我本还不想那么快对她动手,只是她既然自己找上门来了……我唤进槿汐,你去见了李长,他怎么说?槿汐低声道:祺贵嫔与安贵嫔都是皇后身边之人,然而从来是面和心不和。
如今皇后颇重视祺贵嫔,祺贵嫔入宫虽晚,也不是最得宠,却已经和得宠多年的安贵嫔平起平坐了。
我嫌头上珠钗累赘,便叫浣碧换了家常的通花佩戴,道:祺贵嫔不算失宠,然而较于安氏性子更浅薄张扬些,换了我是皇后也会觉得祺贵嫔更容易驾驭。
安陵容在皇后眼里最大的长处就是家世寒微便于控制,然而安比槐如今因为女儿的缘故也是一方知府了,那安陵容的身世也再不算卑微。
而她生性阴狠、城府颇深,与皇后是一路性子的人,我看纵使是皇后也未必能将她完全掌控。
浣碧哼了一声,轻蔑道:这些人蛇鼠一窝,也有这样内斗的时候,真是痛快!她停一停,那小姐准备怎么做?我褪下护甲,将十指泡在加了玫瑰花的热水里浸泡,道:祺贵嫔在皇后身边就是阻碍安陵容进位的一块绊脚石。
想来祺贵嫔也看不起安陵容的出身,二人不和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安陵容既特特来告诉了我祺贵嫔要害我一事,我也不妨泰然受之。
于是低声叮嘱浣碧几句,道:你去告诉晶清,叫她转告庆嫔就是。
浣碧应声而去,槿汐在旁服侍我浸手,道:皇上晚上过来,娘娘也该准备着了。
我面无表情道:有什么好准备的。
槿汐见我如此,道:奴婢方才听小允子说了帝姬对娘娘生疏的情形,也难怪娘娘要生皇上的气。
我攥紧盆中的玫瑰花瓣,森然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孔夫子的话当真是通达世情。
槿汐用柔软的毛巾为我包裹住双手,轻声叹息了一句。
待到玄凌来时,我已经换了一身家常的鹅黄轻罗长裙,自胸前一直逶迤而下,肩上披了一件软罗织金平绣榴开百子的肩帛,倚在贵妃长榻上闷闷剥着石榴吃。
玄凌扳过我的肩道:前几日吐得厉害,连膳食也懒得用,今日可好些了么?我勉强微笑道:多谢皇上关心,已经好多了。
臣妾因为天气热难免消减些饮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玄凌见我眼圈红红的,忙道:好好的竟红了眼圈,谁叫你委屈了?我忙笑道:谁敢给臣妾委屈受,不过是臣妾自己想着伤心罢了。
玄凌道:你怀着身孕难免多想些。
明日朕就叫敬妃把胧月给你送来,有孩子在身边,你也笑一笑高兴些。
我不听则已,一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皇上何必说这样的话叫臣妾戳心。
胧月与臣妾虽为母女却并不亲近,如何肯到柔仪殿来,来了也不过哭闹而已。
玄凌不由得不快,俊朗的面颊上如罩了一层阴翳之云,道:敬妃一向懂事,如今也糊涂起来了。
胧月到底是你生的,她怎么也不好好教导了送回来。
我有瞬间的愕然,他竟以为胧月今日对我的生疏全是敬妃之过,于是轻声道:皇上何苦责怪敬妃姐姐,多年来她照顾胧月尽心尽力,也难怪胧月会视她如母。
玄凌愣了一愣,好声好气道:那明日朕就好好管教胧月,让她尽快与你亲近,可好?我埋怨道:强扭的瓜不甜,皇上又何必和小孩子作气,反伤了父女之情。
玄凌无奈,苦笑道:那嬛嬛你待如何?我一急,伏在他怀中啜泣道:若臣妾知道,也就无须这样苦恼了。
于是一连两日,我饮食消减,闷闷不乐。
玄凌一会子叫人来表演歌舞杂耍,一会子亲自来讲笑话与我听,一会子又叫人进了时新的瓜果贡品来,一会子又叫眉庄、陵容来给我解闷,我始终是不展笑颜。
到底还是李长提醒了一句:娘娘一人在宫里难免思念家人,帝姬既然不亲近,皇上不如让她见一见别的家人,若见了面疏散了心肠,倒也好了。
玄凌道:莞妃的父母都在蜀中,一来一往就得多少时候。
李长悄悄道:皇上忘了,娘娘的兄长正在京中医治呢,皇上不是给安排了么。
玄凌略略踌躇,道:甄珩神智失常还未痊愈,朕如何能置莞妃于险地,万一他伤了莞妃和她腹中的孩子该如何?李长道:甄珩虽然神智失常,但经太医治疗之后很是安静,并不吵闹。
若娘娘兄妹相见,保不齐还对他的病有益呢。
莞妃娘娘见了兄长也心安了,左右是大家都好。
槿汐将玄凌与李长这一番话转述给我听,道:娘娘不必再生气了,皇上已经应允明日送娘娘出宫去见公子呢。
我啜着安胎药,缓缓道:若不如此任性上一回,恐怕我总见不到哥哥了。
我微笑看槿汐,有你和李长,我也安心省力不少。
槿汐脸上微微一红,道:奴婢与他也不过是略尽心力罢了。
我笑道:尽不尽心力也罢了,李长待你好就好。
我握住槿汐的手,道:我总觉得是委屈了你。
槿汐倒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左右奴婢和浣碧姑娘不一样,是一辈子不出宫的。
即便有了恩典出宫,这辈子还能找到什么依靠呢,与李长也不算太坏。
她停一停,娘娘今日好生休息吧,明日这一天还辛苦呢。
次日一早我照例给皇后请安过后,回宫换了寻常服色,坐着一顶小轿从角门出了宫去。
李长歉然道:委屈娘娘坐这样的轿子,只是娘娘这回出宫是没有过了明路的,咱们只悄悄儿的去悄悄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笑道:一切有劳公公安排就是。
于是一抬小轿穿街走巷,大约一个时辰功夫就到了。
下来却见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隐匿在闹市之中,十分清静。
看护的院丁听见声音,迎出来道:顾小姐来了吗?李长使一个眼色,小厦子一巴掌拍了上去,喝道:胡说八道什么,是贵人来了。
那院丁捂着脸颊缩在后头,小厦子问,卜太医呢?却是一个半老的太医迎了出来,见了李长慌忙行礼。
李长忙道:不用多礼,是贵人来看公子。
他忙恭恭敬敬向我行了一礼,道:给贵人请安。
我此时披着一件兜头的青纱绣桃花兜头披风,整个人隐在里头,只点了点头径直跟着卜太医进去。
卜太医陪着小心道:公子已经好多了,饮食如常,身子也健壮起来,只是神智还未完全清醒过来。
说着引了我到一间小房子外,指着里头道:公子就在里面。
我见屋子的门窗上都上了铁栏,里头黑黢黢的如牢笼一般,不由急道:不是说他不伤人么,也很安静,怎么还弄得像牢笼一样。
卜太医陪笑道:虽然不伤人,但还是这样安全些。
我只不作声,睨了李长一眼,李长叱道:胡说!既不伤人还防谁呢,好好的人这样关着也关坏了。
于是道:还不把门给贵人打开。
卜太医慌忙开了门,道:里头气味腌臜,贵人小心。
地上铺的全是稻草,想是经过了梅雨季节也没换过,有些潮湿的气味,几只小小的黑虫子在稻草间爬来爬去。
屋子里就一张小圆桌子和一张木板床,桌子上放着些吃食和半碗没喝完的药。
哥哥就坐在木板床上,呆呆望着屋子里唯一一扇开在房顶上的窗。
哥哥穿着一件土色的衣裳,衣裳上有些脏了,结了一块一块的污秽油腻。
头发乱蓬蓬地散着,想是许久没梳了,整个人散发出一股馊味儿。
他神情呆滞,眼珠一动不动,哪里还有半分英气翩翩的样子。
我不禁心头大怒,只问:怎么这个样子?卜太医并不知晓我的身份,只道:皇上吩咐了微臣好好治他的病,但此人终究是朝廷的罪人……我微笑道:所以你就这么敷衍着了,是不是?我强忍住怒气,叫了浣碧进来,道:去打盆热水来。
浣碧一见此情景,脸色都变了,一时也不说话,忙端了水进来。
我捋起袖子,含泪道:哥哥,是我来了,你瞧你头发都脏了,我给你洗一洗吧。
李长哎哟了一声,忙道:娘娘是贵人,怎么能做这样的活,让奴才来吧。
我一径自己动手,李长瞪着小厦子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去打水来给公子洗澡换衣裳。
说罢朝一脸惊惧的卜太医用力踢了一脚,道:你们这班蠢货,皇上下旨要照应的人都敢这么敷衍!哥哥倒也安静,低下头任由我为他洗净,我指着地上刚洗出来的一盆脏水,对浣碧道:拿去倒了,再换干净的来。
浣碧径直端起水盆,对小厦子道:劳烦公公帮我按着这位太医。
小厦子见浣碧目露厉色,忙二话不说把卜太医按倒在地,浣碧倏然拎起哥哥洗过的脏水,灌进卜太医口中。
卜太医何曾见过这个阵仗,又是呕吐又是求饶,直把黄胆水都吐了出来。
李长等人吓得直吐舌头,我只作没看见,又拿皂角为哥哥搓洗,直洗了四盆水才洗干净。
小厦子又服侍哥哥洗了澡,倒是方才挨了打的院丁踅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套干净衣服,道:这是给公子换洗的。
我一时奇道:这里样样不周全,怎么还有干净衣裳?那院丁道:太医只管给公子吃药,其他一例不管。
都是每月里有位顾小姐来看公子一次,送些衣裳吃食来,再帮公子换洗一次。
卜太医收了她的钱,就许她来一次。
我疑惑道:哪位顾小姐?院丁茫然摇头,我也不晓得。
一时哥哥洗漱完毕,换了间向阳的屋子住着。
我心酸不已,一口口喂了药给哥哥,盯着跪在地上的卜太医道:治了好几个月了,怎么还是一点好的样子也没有。
卜太医哭丧着脸道:回娘娘的话,已经好多了。
刚来时人状如野兽,如今安静了不少了。
我把手中的碗往地上一撂,怒道:胡说!人是不疯了,可是呆成这样还叫好的多了,本宫瞧你是不学无术的庸医。
我怒不可遏,向李长道:这位卜太医打量着我们甄家的人都是好性儿,一味地拿话来糊弄。
李长去回了皇上,照实禀报他欺上瞒下,推诿圣意,请皇上裁夺。
李长躬身唯唯,奴才回去一定立刻禀报,再换了好的大夫来,娘娘放心。
说罢向小厦子挥手道:还不把这姓卜的给拉出去,免得污了娘娘的眼。
夏日里房中闷热,我开了窗子透气,又解下了身上的披风。
哥哥的目光落在我披风上的桃花上,喃喃道:茜桃。
这一声里有几许柔情,哥哥的手轻轻抚摸上披风上那一树绯红的桃花,眼中有了几分神采。
我一听嫂嫂的名字更是伤心,哥哥把披风搂在怀里,低低唤着嫂嫂的闺名,半晌之后却再无声音了。
我心下苦涩,如吞了黄连一般,连五脏六腑都苦透了。
我柔声道:哥哥,嫂嫂已经不在了,可是你要告诉我怎样我才能帮你。
哥哥!他牢牢抱着披风,神情温软得如婴儿一般。
片刻,低低吐了一句佳仪。
若不是因为靠得这样近,我几乎不能听清。
心头豁然开朗,正要说话,李长进来催促:娘娘,不早了,咱们得回宫了。
我点点头,叫浣碧,赏那院丁,叫他好好看顾着公子。
浣碧出去吩咐了,我伏在哥哥耳边道:爹娘都好,妹妹们也好。
哥哥,若你不好起来,咱们一家子都不会好,你可记清楚了。
李长又催了一次,我只得扶着小厦子的手依依不舍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不免心事重重,浣碧见我不快,便向李长道:小姐午间还没吃过东西,怕饿着了。
奴婢去买些松子软糕来给小姐吧。
李长巴不得找点事情逗我说话,忙让浣碧去了。
轿子停在一条巷子里。
我心中烦闷,从轿内掀开帘子,但见一座府第荒凉凄清,门上朱漆剥落,似一张残破的脸。
门楣上斑驳的大字,隐约看去正是甄府二字。
我几乎要痛哭出来,这正是我生长了十五年的甄府啊!如今门前杂草丛生,人烟罕至,几枝高出院墙的竹子都开了花萎败了。
墙脊上停了几只鸟雀,有一搭没一搭地啄着瓦草,自得其乐。
我强忍住眼泪,院子里的牡丹花都谢了吧,廊下一溜笼子里挂着的鸟雀都飞走了吧,哥哥房里满屋子的书也都不见了吧。
当年甄门何等显赫,一日之中抬出了两位宫嫔小主。
哥哥又娶得如花美眷,立下赫赫战功,家世荣耀如烈火烹油一般。
如今门第凋零,人去楼空,竟然荒芜至此了。
浣碧挑起帘子,道:小姐吃点软糕吧。
我接过,缓缓道:浣碧,这是咱们从前的家,现如今,咱们已经没有家了。
浣碧呆呆看了一眼,神情悲凉如冬日晨起时弥蒙的雾气,哽咽道:是啊,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浣碧的目光中有分明而凌厉的恨意,映照出她的眸中我森然的面容。
我了然,静静放下了帘子。
17祺嫔回到未央宫中,槿汐已在柔仪殿外候着,双目濯濯有神,道:娘娘回来了。
说罢抿着嘴笑,一切安排妥当,李长先娘娘一步去仪元殿了,娘娘缓行即可。
待我到仪元殿时,李长已经将卜太医一事回奏完了。
我只哭得梨花带雨,再三叩谢玄凌允我去探望哥哥的恩典。
玄凌歉然道:是朕疏忽了,只叫人去医你哥哥的病,却忘了叫人盯着,以致下头的人放任恣肆,违背朕的意思。
我见他怒气犹未消减,依依垂泪道:下面的人阴奉阳违,怎么会是皇上的错呢?玄凌恨恨道:朕已经下令那太医革职流放,换了罗太医去了。
温实初荐给朕的人,想必不错。
我方才破涕为笑,道:臣妾现在别无所求,只盼一家子平平安安,能为皇上产下一位小皇子就是了。
李长笑嘻嘻道:娘娘的家人也就是皇上的家人,皇上能不重视吗?娘娘只管安心就是。
说着叫人端了绿头牌上来,笑吟吟道:请皇上择选。
玄凌随口道:不用翻了,就在莞妃这里。
我觑着眼含笑道:皇上又忘记了太医的嘱咐。
玄凌看着我,柔声道:陪你待着也是好的。
我嗤的一笑,摇了一把团扇遮住半边脸颊,道:臣妾可不愿委屈了皇上,皇上也别来招臣妾,还是去别处吧。
玄凌无奈,便向李长道:去绿霓居。
李长躬着身子嘿嘿一笑,道:奴才这就去请滟常在准备着,只不过……他为难地挠一挠头,经过翠微宫时又要听祺贵嫔嘀咕。
玄凌轩一轩眉毛,不耐道:她们时常在背后议论朕宠爱滟常在么?也不是时常,只不过奴才偶尔听见几次。
李长陪笑道:这也不怪祺贵嫔,太后不喜滟常在,更别说旁人了。
玄凌脸上微含了一丝冷意,道:太后是太后,她是什么东西。
难怪太后见了朕总说滟常在的不是,原来是她在天天作耗,唯恐天下不乱。
我为玄凌扑着扇子,温言细语道:祺贵嫔不过是吃醋罢了。
大热天的,皇上平白气坏了身子。
玄凌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嫔妃嫉妒是大罪,她也忘了么?我漾着一抹浅淡的微笑,只点到为止,便岔开了道:臣妾回宫也有大半个月了,偶然见过一次滟常在。
虽然神色冷冷的,倒真是个标致人儿。
玄凌道:她身份特殊,不与旁人同宫居住,朕给她另择了绿霓居住着。
她身子不好,性子也别扭,常常不大见人的。
正说着,御膳房进了红枣雪蛤汤来,玄凌又亲自喂我吃一碗,一时却见小厦子垂着手进来了,道:翠微宫来人说祺贵嫔身子不大痛快,皇上可要去看一看?玄凌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不痛快就找太医,朕又不会治病。
我细细嚼着一枚红枣,只看着玄凌笑。
玄凌见小厦子仍垂手站着如木偶一般,不觉笑了一声,道:糊涂东西,就说朕忙着。
小厦子领命出去了。
我吐了红枣核,嫣然笑道:原来皇上老这么糊弄人呢。
玄凌只笑道:她近日不太成个体统,又爱背后嚼舌根,朕懒怠见她。
我笑着啐了一口道:皇上不爱见她就不爱见,何必说给臣妾听,好像都是臣妾的不是了。
玄凌凑近我,低笑道:自然是你的不是了。
若你笨一点、丑一点、不那么温柔懂事,朕或许就看得上她了,偏偏你什么都好。
我睨他一眼,吃吃笑道:人说新欢旧爱、左右逢源,怎么皇上就这么偏心呢。
玄凌呵呵一笑,抬一抬眼道:她这几年丰腴不少。
六宫粉黛无颜色,杨贵妃便是以胖为美,何况祺贵嫔也没胖多少。
朕就从不爱杨贵妃,那是痴肥。
我微微垂下眼睑,仿佛无心一般道:有皇上的宠爱,祺贵嫔不过是心宽体胖罢了。
只是臣妾瞧着,祺贵嫔丰满些更美,从前丽贵嫔也是如此。
玄凌淡淡哦了一声,道:倒是容儿愈发瘦了。
我微微正一正色,道:祺贵嫔性子要强些,轻易不告病喊痛的,不如皇上去看看也好。
我侧头笑一笑,臣妾陪皇上走走,就当消食罢了。
才至翠微宫门口,便听得呼号哭泣之声连绵不绝。
玄凌颇有疑色,便示意门口的内监不必通报,径直走了进去。
采容殿内,正见祺贵嫔面色紫涨,蓬乱着发髻,两侧太阳穴上各贴了一块红布铰的药膏,手里举着一把犀角的拂尘,一记一记狠狠打着地下跪着的一名宫女。
旁边的宫女内监跪了一地,口口声声劝着,娘娘仔细手疼。
左侧紫檀木椅子上坐着的恰是庆嫔,只拿了绢子呜呜咽咽地抽泣。
祺贵嫔打得兴起,恶狠狠道:谁说皇上不来瞧本宫的,都是你们这起子贱人调唆,一味地讨好柔仪殿来作践本宫。
话未说完,随手抓了一个青瓷花瓶用力砸在地上。
飞溅的碎瓷如雪花一般洁白,骤然炸了开来,四处飞射。
我见一片碎瓷直飞过来,吓了一跳,惊叫道:皇上小心!祺贵嫔铮然瞧见玄凌站在殿外,一时也愣住了,讪讪的不知怎么才好。
庆嫔激烈地喊了一声,直扑到玄凌怀里,哭泣道:皇上给臣妾做主啊!玄凌脸色铁青,叫庆嫔扶住面色苍白的我,径直夺过祺贵嫔手里的拂尘,一把掷在地上,冷冷道:不是说病了么?朕看你精神倒好得很。
合宫里无人敢作声,静得如无人一般。
祺贵嫔勉强笑着行礼道:多谢皇上关怀,臣妾适才管教下人……臣妾是病了。
病了怎不好好将养着,倒费这力气责打宫女。
玄凌的语气森冷,指着地上的宫女道:她犯了什么错?打得这样狠。
祺贵嫔怯怯道:她无视臣妾,以下犯上,臣妾气急了才打了她两下。
玄凌也不说话,只问庆嫔,你说。
庆嫔边哭边道:祺贵嫔打的宫女叫晶清,是臣妾的小宫女。
今儿一大早就被祺贵嫔叫进采容殿里伺候,不想方才祺贵嫔叫人去请皇上不来,就拿了晶清出气,直打到了现在。
玄凌冷道:晶清,方才是你去仪元殿请朕的么?晶清被打得伏倒在地上,流着泪吃力道:不是奴婢,是娘娘身边的景素。
玄凌的脸色愈加难看,逼视着祺贵嫔道:既不是她来请朕,你拿她出气做什么?祺贵嫔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一样,难看到了极点,只讷讷说不出话来。
却是庆嫔在旁幽幽道:因为晶清从前是伺候莞妃和徐婕妤的人,而她们两位如今都有了身孕,所以要拿晶清出气。
祺贵嫔大怒,指着庆嫔厉声道:你胡说!竟敢在皇上面前诽谤本宫!玄凌托起晶清的脸看了一眼,转向祺贵嫔冷冷道:果然是从前服侍莞妃和徐婕妤的人,难怪你方才话中指着柔仪殿责骂!你的胆子越来越大,竟敢背后中伤两位有孕的妃嫔?!祺贵嫔慌忙跪下道:臣妾不敢。
玄凌负手而立,他来之前本就有气,此刻冷眼看着伏在自己脚下哀哀哭泣的祺贵嫔,道:你责打的无罪宫女,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宫里没有这样的规矩!二则你嫉妒莞妃与徐婕妤有孕,出言不逊,以下犯上,这是你方才自己说的;其三你因朕不来而迁怒旁人,实则是怨怼于朕,冒犯尊上。
这三条罪状,样样都是大罪。
祺贵嫔吓得冷汗直流,慌忙叩头谢罪不已。
庆嫔叫人扶了晶清起来,拉起她的衣袖道:皇上您瞧,祺贵嫔责打晶清也不是头一回了,一有什么就拿她出气,打得身上都没块好肉了。
臣妾也无用,日日被她以贵嫔的身份压着,连自己的奴婢也救不得。
晶清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乍看之下触目惊心,玄凌眉心微微一动,冷笑道:贵嫔?她这样子配得上一宫主位么?他转头唤李长,管氏目无尊上,着降为正五品祺嫔,迁出采容殿,即日起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宫一步。
进庆嫔周氏为容华,翠微宫之事就交由她主理。
周容华喜不自胜,忙叩首谢恩。
祺嫔悲愤不已,又不敢分辩,紧紧攒紧了手中的绢子,一口气回不过来,晕了过去。
我微微一笑,祺嫔这个样子像是真病了,就有劳周容华好好照顾。
周容华会心一笑,欠身道:嫔妾知道。
玄凌转头向周容华道:给晶清好好治治伤,留在你身边当个管事的宫女吧。
周容华欠身应了,恭恭敬敬送我和玄凌出了仪门,方才志得意满地回去了。
次日到皇后宫里请安,皇后倒也看不出不痛快的样子,只训诫众人道:祺嫔的样子就是个例,别学着她以下犯上的样子,都安分些罢。
别以为本宫病着精神短了就料理不到你们。
莞妃也是宫里位份高的妃子呢。
我忙站起身来,恭谨道:臣妾无能,如何能比皇后明察秋毫。
皇后这样说真是折杀臣妾了。
胡昭仪美目微扬,淡然道:听说昨日祺嫔被被皇上责罚时莞妃就在边上,竟一句也没劝,就那么眼睁睁瞧着。
我扬一扬唇角,发髻上端正的红翡滴珠凤头步摇微微一动,垂下的殷红如血的珊瑚珠子掠过额头,只觉一阵轻微的冰凉沁心。
我不疾不徐道:昨日皇上正在气头上,若硬要劝起来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昭仪最善解人意,得空也劝劝皇上早点宽恕了祺嫔才好。
胡昭仪盈盈一笑,道:莞妃当时在身边都劝不成,本宫说话还有什么分量。
说到底祺嫔也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皇后微微咳嗽了一声,望着胡昭仪道:是不是咎由自取皇上都已经罚过了。
妃嫔之间谨记教训即可,不必妄作议论。
胡昭仪淡淡低头,未必听进去了皇后的话。
皇后又向我道:如今莞妃身边是谁伺候着?我恭顺道:未央宫的掌事宫女是正三品恭人崔槿汐,首领内监是小允子。
皇后宫中有清洁的香橼气味,闻得久了,竟也会微微晕眩。
皇后若有所思,转瞬笑道:还是从前服侍你的人。
那也好,知道你的脾性才能伺候得好。
崔恭人很是个得力能干的。
话毕也不再多言语,只叫众人散了。
我扶着槿汐的手缓缓出去,走到湖心亭一带,却见安陵容带了宫女在那里掐花儿,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心中有数,缓步行了过去,陵容行礼如仪,侧头道:宝鹃,你和宝莺、宝鹊先下去,本宫陪莞妃娘娘说说话。
说罢上前扶住我的手臂,婉声道:姐姐,咱们一同走走吧。
她靠近的瞬间,那香囊里的气味冲鼻而来。
我屏住呼吸,干呕了两声作势就要吐出来。
浣碧眼色快,忙拉开安陵容,抚着我的背心轻轻拍着道:小姐可好些了?陵容也顾不得脏,忙用绢子捂住我的嘴,急道:姐姐怎么样?我缓一缓神气,靠着亭子的栏杆坐下,喘息着道:好多了。
陵容见我好些了,紧蹙的眉头才松开些许,柔声道:姐姐这个样子更要好生保养才是。
说着用自己的扇子为我扑着风驱热,道:幸好祺嫔的事告一段落了,姐姐也好安心些。
否则陵容一想到祺嫔的手段,就觉毛骨悚然。
我扶着栏杆冷笑道:她既要谋害我和我的孩子,我便不会让她好过。
陵容柔声道:恶人有恶报,姐姐应该的。
到了深夜里,周容华亲自携了晶清过来道谢,多谢娘娘妙计,嫔妾才能出了几年来这口恶气,当真是痛快!本宫哪有什么计谋,都是妹妹在皇上面前应对得宜。
我叫槿汐取了一对红宝金叶子耳坠来,笑盈盈道:妹妹进了容华真当是可喜可贺。
本宫没什么好东西,这对耳坠子是皇上赏的,与本宫耳朵上这对蓝宝石的是一样的。
妹妹年轻,正好衬这样娇艳的颜色。
周容华拉过晶清道:倒是委屈了这丫头,演这一场苦肉计。
晶清羞涩道:奴婢常常挨祺嫔的打,昨日才算是打值了。
周容华微露得色,娘娘不知道管氏打晶清打得多狠,有一回硬是把一根鸡毛掸子给打断了。
她也有今日!昨日她搬出采容殿,嫔妾就把她安置到最后头的交芦馆去了,那屋子陈设华丽,是个极好的所在,免得皇上觉得咱们苛待了她。
我微笑,妹妹真是好心肠。
周容华抿嘴一笑,道:嫔妾是觉得那屋子湿气重,住久了骨头疼,思过是最好不过的。
我不置可否,隐隐带了一抹浅淡的笑意,看着月色下深红的蔷薇花绽开如一颗一颗流光闪烁的红宝石,道:妹妹当真是心思细腻。
我注目于她姣好的面庞,笑意愈深,妹妹如此年轻,又得圣宠,难道小小一个容华妹妹就满足了么?她修长的身段盈盈站起,深深拜倒,嫔妾但求娘娘扶持。
我示意槿汐搀她起来,笑意蔓延上妆点精致的眼角,妹妹聪慧,本宫怎么舍得弃妹妹于不顾呢?翠微宫妹妹就先打理着吧,迟早有名正言顺的一天。
送走了周容华,浣碧服侍了我睡下,倚在我榻边打着扇子道:小姐今日闻见了没?安氏身上依旧有那股子味儿,奴婢真怕伤到了小姐。
我心下一动,淡淡一笑,道:我已经想好了主意,咱们寻个机会就是。
浣碧道:其实小姐也不必费心想什么主意,拆穿了她就是。
沉沉睡意袭来,我困倦道:她心思极深,咱们没有十足把握就扳不倒她,慢慢来吧。
于是一宿无话,安静到天明。
18空翠孤燕这一日从太后处请安回来,正倚在软轿上往上林苑走。
天气闷热,跟随行走的浣碧已经除了一头细汗,便吩咐抬轿的内监,往太液池边走,也好借点水汽清凉。
太液池边垂柳荫荫,条条碧绿丝绦悠然垂地,仿佛女子舒展开曼妙长发,临水梳理。
太液池边亦多假山,以太湖石堆叠精巧,深得瘦、透、漏之神韵,以春山澹治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来构思,匠心独运。
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点缀得宜,恍若一幅精妙画卷。
彼时正是入夏十分,细蝉在柳枝间声声烦躁,一声长过一声。
我大约疲倦,坐在软轿上便有些恍惚。
隐约听得细细的哭泣声入耳而来,仿佛有女子躲在假山后头哭。
我挥一挥手示意停轿,转头吩咐小允子,仿佛有人在哭,你去假山后头瞧瞧。
小允子赔笑道:或许是宫女受了委屈,或者是挨了主子的打。
这大热天的,娘娘有着身孕怕中暑,还是先回宫吧。
我瞪他一眼,也不作声,小允子吓得低头,连忙拔腿去了。
只听得哎呦一声,小允子探出头来道:回禀娘娘,是晶清呢。
说着把晶清带到我面前。
晶清因着挨祺嫔的打因祸得福,成了周容华身边的得力宫女。
我见她哭得伤心,以为是受了周容华的责骂,忙道:这是怎么了,是给周容华你委屈受了么?晶清呜咽着道:回娘娘的话,并不是容华小主给奴婢委屈受。
她举袖擦一擦眼泪,道:奴婢不敢瞒着娘娘,奴婢是为玉照宫的徐婕妤难过。
徐婕妤?我道:便是你从前服侍的那位小主么?她可不是被禁足了?晶清啜泣道:正是为了这个事奴婢才难过。
宫里头说小主冲犯了太后和皇后,以致怀着身孕也被禁足。
我安慰道:你忠心旧主是好事,徐婕妤虽然禁足,但不是犯了大错,想必还是有人照顾的。
晶清摇头道:娘娘不知道,虽然衣食无缺,可是小主的身子一向不好,奴婢怕她怀着身孕胡思乱想伤了自己身子。
而且宫中的嫔妃一直难生养,奴婢怕……怕……她没敢再说下去,然而我已经明白。
晶清膝行过来抱住我的脚,哀求道:小主以前就不太得宠,禁足之后更是没有一位妃嫔敢去看她,皇后还裁减了小主身边服侍的人。
奴婢实在不放心,求娘娘……我会意,你是想让我去探视她安好是么?晶清哭道:敬妃娘娘明哲保身,端妃娘娘不理世事,唯有娘娘最得圣宠,所以奴婢只敢求娘娘去。
我取下自己的绢子递给她拭泪,你与本宫主仆一场,既然你开口,可见徐婕妤待你不错,本宫也没有不去的道理。
你先回去,别叫人看见你哭过了闲话,本宫得空就过去。
晶清忙破涕为笑,道:多谢娘娘。
自从娘娘回宫后奴婢一直无缘再伺候娘娘,心里不安的紧。
如今又要求助于娘娘……我含笑道:服侍哪位主子都是一样的,你好好当差就是。
回到柔仪殿,我歇息了一晌,便唤花宜,去太医院请温大人来。
槿汐半跪在妃榻前为我捏脚,道:娘娘身子不爽快么?这个时候去请温大人。
我斜倚在妃榻上,柔软的缎面叫人精神松弛。
我沉吟着道:我是想问问徐婕妤的胎像。
槿汐抬头诧异,娘娘真要去看徐婕妤么?我点头,晶清是我的旧仆,既然她这样来求我,我倒很想见见这位徐婕妤是何等人物。
况且芳若也曾对我说徐婕妤疼爱胧月,我就当还她一个人情。
我浅浅一笑,毕竟,没有她的身孕吸引着皇后的目光,我要回宫也没那么容易呢。
更何况,在玄清的述说中,徐燕宜颇负才情,若她这一胎能顺利生下,他日于我是利是弊也未可知。
温实初很快就到了。
我开门见山道:徐婕妤的身孕如何?温实初答得爽快,已经五个月了,按脉象看,有七八成是个男胎。
我一怔,皇上和皇后那里知道了么?温实初沉默片刻,这种事太医院也是讳莫如深。
若说了是男胎,怕引太多人注目;若说是女胎又怕皇上不高兴。
所以只说断不出来。
我轻笑一声,你们太医院的人也足够滑头。
温实初微微迟疑,继而道:为徐婕妤诊脉的正是微臣的门生卫临,他曾说徐婕妤脉象不稳,这一胎未必能母子平安。
他顿一顿,徐婕妤是心思细腻、多愁善感之人,为了禁足一事寝食难安,影响了胎气。
难怪皇后在把徐婕妤禁足后无所举动,原来她是吃准了徐婕妤会自乱阵脚。
我心下微微发急,那能不能保住?温实初低头想一想,若徐婕妤能自安便是无碍。
可若是心思太重,只怕……我心下明白,送走温实初,我吩咐浣碧,备些孕妇用的东西,咱们去一趟玉照宫。
玉照宫是紫奥城北边一所宫室,不大不小,中规中矩的规制。
玉照宫中尚无主位,位份最高的便是徐婕妤。
因徐婕妤被禁足,出来相迎的便是仅次其下的德仪刘令娴。
刘德仪屈膝的瞬间眼圈已经红了,低声道:嫔妾参见莞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仔细留神,不由唏嘘,数年不见,慎嫔已是德仪了。
刘德仪含悲亦含了笑:娘娘故人心肠,还记得臣妾。
刘令娴与我同年进宫,很乖巧的一个女子,当初也是颇得恩宠的。
记得慎嫔之位还是我初次有孕那一年晋封的,如此六七年来只进了一阶,可见也是早早失宠了。
我见她神色悲苦,衣衫简约,颇有凄凉之色,心下更是明白了几分,握住她的手道:这几年德仪当真辛苦了。
刘德仪哽咽道:劳娘娘记挂着,现下与徐婕妤同住,婕妤是个好相处的人。
我轻声在她耳边道:眼下人多,快别这么着了,叫人瞧见你的眼泪有多少闲话说。
刘德仪用力点一点头,忙别过头悄悄拭了泪。
我转头吩咐小连子,徐婕妤如今在禁足中,少不得缺些什么,你去挑一些绫罗首饰来,再照样封一份送到刘德仪这里。
刘德仪慌忙道:娘娘如此,嫔妾怎么敢当。
我和缓道:咱们又是同年入宫的老姐妹了,互相帮衬着也是应该的。
刘德仪憋着一口气,神色微微一黯,轻声道:娘娘心肠好,顾念旧情。
可是有些人自己攀了高枝儿当了贵嫔,得皇上和皇后的宠,就全然不顾咱们同年进宫的情谊了。
她咬一咬唇,带了一抹凄然之色,道:咱们同年进来的十五个姐妹,死的死,失宠的失宠,剩下的除了娘娘有福气,这五六年来连连高升的就只是有她,还一味地踩着咱们头上。
若不是惠贵嫔得太后的赏识,只怕也要被她压下去了。
我听她说得伤心,心下也明白,低声道:眼下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刘德仪点一点头,省悟过来道:娘娘是来瞧徐婕妤的吧,瞧嫔妾糊涂了,拉着娘娘浑说。
她略显为难之色,只是徐婕妤是皇上下旨禁足的,只怕不好探视。
我略正一正衣裳,重纱掐金菡萏纹的浅桃色广袖卷起几带凉风,本宫身为三妃之一理当关心各宫姐妹,如今徐婕妤怀着皇嗣,禁足只是为了避免冲撞太后与皇后,并不是犯了什么大罪,有什么不能探视的呢?我话说得和气,然而话中之意不容置疑。
刘德仪忙笑道:娘娘说的是。
嫔妾这就引娘娘过去。
空翠堂堂如其名,草木阴阴生翠,并不多花卉,自苑中到廊下,皆种满了应季的唐菖蒲、蛇目菊、龙胆草与飞燕草,满院翠意深深。
外头日晒如金,然而一进空翠堂,只觉自然而生凉意,心头燥热也静了下来。
万绿丛中,一名纤瘦女子背身而立。
刘德仪正要出声唤她行礼,我伸手止住,却听那女子吟诵之声幽幽,四张机。
鸳鸯织就欲双飞。
可怜未老头先白。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念罢,悠悠长长地叹息了一句。
我心下微微一动,听她念诵之时,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哀愁凝蓄在里头,令人恻然。
我示意刘德仪出去,清一清嗓子,轻轻咳嗽了一声。
转脸过来却是一名穿玉兰色纱缎宫装的女子,孱弱似一抹刚出岫的轻云。
她的容颜并不十分美丽,亦无格外耀眼之处,不过中上之姿而已。
只是一双秋水潋滟的浓黑眼眸在润白玲珑的面庞上分外清明,仿佛两丸光芒灿烂的星星在漆黑夜空里濯濯明亮。
因在禁足之中,脸上几乎不施脂粉,唯见双眉纤细柔长,左眼眼角下一点暗红色的泪痣,似一粒饱满的朱砂,风姿天然。
她的神情亦是淡淡的,整个人仿佛不经意的描了几笔却有说不出的意犹未尽,恰如一枝笔直于雨意空蒙中的广玉兰。
她见是我,不觉大大一怔,低低道:傅婕妤……花宜忙道:这是柔仪殿的莞妃娘娘。
她愣了一愣,即可省悟过来,于是恭谨欠身,口中道:玉照宫婕妤徐氏拜见莞妃娘娘。
我亲自搀了她一把,微笑道:妹妹有礼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她,一身玉兰色纱缎宫装绣着长枝花卉,正是一枝茜草红的紫玉兰,自胸前延伸至下摆及前襟,有别于通常宫嫔们喜爱的那种遍地撒花的繁艳图案,显得清新而不俗。
头饰亦简单,不过挽一个寻常的高髻,零星几点暗纹珠花,髻边簪一枝双衔心坠小银凤钗,素净典雅。
我看了只觉得舒服。
徐婕妤一双澄清眼眸悠悠看向我,娘娘……与胧月帝姬长得很像。
我微笑:母女之间自然是相像的。
只是胧月年纪还小,本宫自己却不太看得出来。
我坦然注目于她,方才婕妤似乎把我认作了旁人?她微微一窘,答:是。
旋即浅浅一笑如微波,原来如此,今日得见娘娘,始知傅婕妤缘何爱宠无比。
语毕微有黯然之色,摇头叹息道:可惜了她。
彼时她轻拈了一朵菖蒲花在手,浅橘红的花瓣映得她雪白的脸庞微有血色。
我环顾四周,道:婕妤这里倒很别致,不似旁的妃嫔宫中多是红红翠翠,很让人觉得心静生凉。
徐婕妤淡淡盈起恬静的微笑,那笑意亦像树荫下漏下的几缕阳光,自生碧翠凉意,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嫔妾不爱那些四季凋零的花,倒不如多种些草木。
她身边的宫女笑道:小主怎么这样站着和娘娘说得起劲呢,不若请了娘娘进去坐吧。
徐婕妤一笑若开残了的白牡丹,嫔妾禁足空翠堂已久,久未有人探访,竟忘了待客的礼数了,还请娘娘宽恕。
又侧头向身边的宫女道:桔梗,亏得你提醒。
我见她身姿纤瘦,想是怀着身孕又被禁足,精神并不太好,整个人瘦得不堪一握,更显得五个月的身孕格外突出。
于是一同进去,空翠堂里装点疏落,不过按着应有规制来,并不见奢华。
徐婕妤命一个叫黄芩的宫女奉了茶上来,目光落在我束好后仍显得微微凸起的腹部,娘娘也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吧?我含笑,婕妤好眼力。
我见她不大的居室内放了半架子书,不由笑道:婕妤也好看书,本宫倒找到一个能说话的人了。
徐婕妤的额发被汗濡湿了一抹,乌黑贴在额头上,她扑着素纱团扇,恬淡道:偶然一次听敬妃娘娘说起娘娘如何美貌,从胧月帝姬身上也可窥得一斑。
今日一见,还是在意料之外,难怪皇上对娘娘念念不忘。
我挽一挽滑落的缠臂金(1),微笑道:是否念念不忘本宫也不得而知,只是皇上一向雨露均沾,看婕妤就知道了。
而且本宫今日来看望婕妤,一是本宫自己的本心,二是听皇上时时提起,十分挂心,所以来为皇上走这一趟。
徐婕妤眸光倏然一亮,仿佛被点燃了火苗的蜡烛,惊喜道:娘娘不哄我么?我笑道:若无皇上默许,本宫怎么敢轻易踏足禁足之地呢?徐婕妤脸生红晕,如珊瑚绮丽殷红一抹,原来皇上并没有不在意嫔妾……这个自然。
我指一指身后内监身上捧着的各色礼物,这些是本宫亲自跳了送来给婕妤的,若婕妤不嫌弃,就请收下吧。
都是请皇上过目了的。
徐婕妤粉面生春,虚弱的身体也有了些生气,双手爱惜地从燕窝、茯苓等滋补之物上小心翼翼地抚过。
我微微沉吟:婕妤有孕而被禁足,其实皇上心内也十分不忍,婕妤要体谅才好。
徐婕妤深深低首,安静道:太后和皇后乃天下之母,最为尊贵。
嫔妾不幸危犯双月,禁足是应该的。
皇上有孝母爱妻之心,嫔妾又怎会埋怨皇上呢?我打量她的神色,并非说场面话,反而像是真心体谅,于是只道:婕妤方才作的《四张机》很好,可见婕妤才学不浅,衬得起这满架书香。
徐婕妤柔和微笑,娘娘饱读诗书,燕宜早有耳闻,亦倾慕不已。
今日相见,不知可否请娘娘赐教一二。
我轻笑道:哪里说得上赐教呢,不过是咱们姐妹间切磋一二罢了。
我抿了一口茶,婕妤的《四张机》才情横溢,只可惜调子悲凉了些。
婕妤现在身怀有孕,虽然一时被禁足困顿,然而来日生下一儿半女,不可不谓风光无限。
徐婕妤微微出神,望着堂中一架连理枝绣屏,惘然道:嫔妾不是求风光富贵的。
说罢侧首微笑,娘娘亦是精通诗词,不如和一首可好?沉吟的须臾,想起当年玄清入宫侍疾,做了《九张机》与我互为唱和。
不由脱口吟道: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
回梭织朵垂莲子。
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徐婕妤眸中颇有赞赏之意,眉心舒展而笑:皇上如此喜欢娘娘,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捧着茶盏,轻轻抿一扣润喉,温和道:本宫做这首《四张机》比拟婕妤,婕妤可觉得贴切么?徐婕妤微微一怔,道:娘娘何处此言?我温颜而笑,婕妤方才说不求风光富贵,其实不论求什么都好,总之腹中的孩子康健最要紧。
我瞧婕妤赏花吟诗皆有哀戚之色,希望婕妤看人看事,也该积极些好。
我推心置腹道:咱们身为人母都知道,母体开怀些,孩子在腹中也长得好些,婕妤你说是么?徐婕妤深深看我一眼,心悦诚服,娘娘说得是。
我恬和笑道:婕妤不用这般客气。
咱们都是一同服侍皇上的,婕妤若不介意,大可叫本宫一声姐姐,咱们以姐妹相称就好。
徐婕妤脸色微微一红,欠身道:姐姐若不嫌嫔妾愚笨,嫔妾就高攀了。
我笑道:妹妹哪里的话,有这样一个聪明文静的妹妹,本宫可是求之不得呢。
我扬一扬脸,槿汐会意,扶着我的手站起来,我走到那架连理枝绣屏处,驻足细看。
连理枝干笔直光滑,枝头两只翠羽红缨比翼鸟儿交颈相偎,神态亲昵,道:这是妹妹自己绣得绣屏么?好精细的功夫。
徐婕妤微笑走上来道:嫔妾手脚笨拙,不过绣着打发时间玩儿的。
若是说到刺绣功夫精湛,宫里又有谁比得上安贵嫔呢,连皇上近身的内衣鞋袜和香囊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我不觉诧异,妹妹的刺绣手艺那么好,难道皇上都不知道么?还是妹妹从没给皇上做过香囊鞋袜一类?徐婕妤神色一黯,勉强笑着抚摸绣屏上的比翼鸟,道:嫔妾手脚笨拙,皇上怎么看得上眼呢。
我轻轻哦了一声,按下心头疑惑,换了笑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这都是咱们闺阁女儿的一片痴心罢了。
徐婕妤的红且薄的唇角含了一缕淡薄的清愁,抿唇道:姐姐说的是,不过是痴心罢了。
我笑,谁说痴心就不能成真呢。
我停一停,做姐姐的送些金银绫罗给你也是俗气,不若把从前所书的一首《九张机》给你。
嫔妾愿闻其详。
和着自己心事难以成双的轻愁薄绪,轻诵道:九张机。
芳心密与巧心期。
合欢树上枝连理。
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窗外凉风如玉,连吹进空翠堂的风也别有清凉莹翠的意味。
我盈然浅笑,本宫就以此诗,恭贺妹妹心愿得成。
我扶着槿汐的手出去,回头见刘德仪躬身跟在身后,和颜悦色道:你且回去吧,不用送出来了。
只一样,徐婕妤与你同住在玉照宫,这宫里除了她就是你位份最高,你又是宫里的老人了,好好照顾着吧。
将来皇子顺利生下来,论功行赏也有你的一份。
刘德仪忙道:娘娘吩咐了,嫔妾一定谨记于心。
回到柔仪殿,浣碧服侍我换了家常衣裳,又进了新鲜瓜果进来,陪我坐在暖阁里纳凉。
浣碧拿小银勺子挖了西瓜出来,那银勺子做成半圆,挖出来的瓜肉鲜红浑圆一颗,盛在雪白的瓷碟子里,十分可爱。
我用银签子签了一颗吃,只觉得甘甜清凉,入口生津。
浣碧觑着左右无人,方打着扇子道:既然徐婕妤也怀着身孕,温大人又说七八成是位皇子,小姐何必还对她这么好?我闭目凝神片刻,轻轻道:你方才瞧见她念《四张机》的样子了么?瞧见了,楚楚可怜的很,奴婢听着那诗也觉得难过。
我的指尖划过身下的十香软枕,轻轻道:你只是觉得难过么?浣碧低一低头,嘴角蕴了一点怜悯与同情之色,奴婢觉得徐婕妤念那诗的时候很伤心,她不得宠,怀了孩子又被禁足,实在很可怜。
柔仪殿中蕴静含凉,细密垂下的湘妃细竹帘子把暑气都隔在了外头,重重的帘影深一道浅一道烙在金砖地上,虚浮如梦。
我搁下手中的银签子,随手捋着帘子上一个五福金线如意结,缓缓道:我瞧着……仿佛徐婕妤对皇上一片痴心。
否则,那《四张机》念出来不是那样一个味道。
我垂手凝眸须臾,若她是真心喜欢皇上,那她腹中的孩子于她的意义就不同了,不是争宠的手段,也不是进位的工具,而是她跟喜欢的男人的骨肉。
浣碧瞧着我,静静道:小姐是由人及己了。
我无声无息地一笑,即便我知道她怀的是男胎又如何?若我生下的也是男胎,我并无意让他去争夺皇位,只想安静把他抚养长大。
若是女胎,那就更无妨碍了。
我又何必去和她斗得你死我活,何况我自己也是被人算计失过骨肉的,怎能忍心去害别人的?也算是明白她的一点痴心吧。
浣碧轻轻笑一笑,一张秀脸被疏落滑进的阳光照的明暗一片,小姐当真没有一点私心么?我抚着赤金护甲的尖端,咯一声笑道:在后宫里活着谁会没有私心呢?你知道就好了。
浣碧低头专心剜着西瓜,冷然一笑:说实话,奴婢巴不得她生下个小皇子,狠狠和皇后斗一场。
别叫皇后捧着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得意过头了。
我把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她生不生的下来还是个未知数,若真生下来了,你还怕没得斗么?我微微扬起嘴角,不过无论为己为人,我都会保她生下这个孩子。
19福祥之争正说着话,玄凌跨步进来,笑道:什么孩子不孩子的?我忙要起身请安,玄凌一把按住我道:又闹这些虚礼了。
我娇笑道:臣妾正在说脚有些肿了,穿着内务府送来的鞋子不舒服,只怕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不舒服。
玄凌摘下我脚上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笑道:在自己屋子里便穿得随意些吧。
他扶起我的脚,捡起榻下的一双猩红面的软底睡鞋为我穿上,我口中笑着,怎么好叫皇上做这样的事情,浣碧怎么眼睁睁看着动手自己干坐着。
身子却依旧赖着不动。
玄凌捏一捏我的脸,笑道:瞧你着矫情样子,还说浣碧呢。
浣碧撇一撇嘴,撑不住笑道:皇上和小姐小两口打情骂俏,拉上奴婢做什么呢。
玄凌心情大悦,随手摘下手上一枚玉扳指掷到浣碧手里,拊掌大笑:被你主子调教得越来越会说话了——小两口?说得好,朕喜欢。
浣碧忙欠身谢恩,奴婢谢皇上的赏。
说罢知趣,旋身出去了。
玄凌与我并肩躺着,听说你今日去了玉照宫?那么大的日头去那里做什么,也不怕忌讳,中了暑气更不好了。
我轻笑道:臣妾又不是主月的娘娘,怕什么危月燕冲月的忌讳。
我依着玄凌的胳膊躺着,绞着衣带低低道:臣妾不过是推己及人,徐婕妤和臣妾一样怀着身孕,臣妾安坐在柔仪殿里,她就被禁足伤心,想想心里也老大不忍的。
玄凌抚着我的手,道:宫里的妃嫔见了她禁足都避之不及,唯有你还敢往里闯。
我偏一偏头,掩唇笑道:徐妹妹年轻,又怀着身孕,自然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了。
臣妾不过是代皇上去瞧她罢了,左说右说都说是奉了皇上的意思去看望的,也好叫徐妹妹宽心,好好为皇上生下位白白胖胖的皇子来。
我拈了颗樱桃放到玄凌口中,认真了神气道:说句实话,皇上当真不挂心徐妹妹么?玄凌揽了我的肩,眼中尽是笑意,朕总说你善解人意,所以朕也对你说句实话,燕宜入宫四年,朕与她的情分当真是不多,若说挂心她,不如说是挂心子嗣。
我沉默片刻,即便觉得齿冷,也明白是实情,于是道:不论为了什么都好,臣妾不过是替皇上传个心意罢了。
说罢,自己也心气消沉了,只转身望着窗棂上的雕花出神。
玄凌扳过我的身子,道:朕晓得你多心了。
你和燕宜怎么能相提并论?朕与你是什么情分,如今你也怀着孩子,朕心里是把你看得和孩子一样重的。
我嗤一声轻笑,举了团扇作势拍了一下,皇上总是这样甜言蜜语哄人开心。
我微微凝神,钦天监说到星相是危月燕冲月,皇上不能不顾虑着太后和皇后,只是若是等太后和皇后大安了,皇上也该惦记着给徐婕妤禁足,臣妾瞧她面色不好,怕是多思伤身。
玄凌一听,不由作色道:一群糊涂东西!虽是禁足,可朕也不许缺她什么,太医也日日叫看着,怎么还是这样呢?我婉声道:太医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心,女儿家的心思还是要皇上多体贴着才好,何况徐婕妤又有着身孕。
玄凌闭着眼枕臂而卧,随声道:朕何尝不想多体贴她,可是她见了朕多是安静。
刚开始还觉得她温柔静默,可久了朕也觉得无趣得紧。
说她是文静吧也文静过了头,同样饱读诗书,怎么她不及你解语花一般。
我含笑道:徐婕妤自有徐婕妤的好处,皇上久久就知道了。
如今还是给徐婕妤安胎要紧。
我想一想,道:今日臣妾去的时候给徐婕妤带了东西,说是皇上给挑的,臣妾瞧着婕妤很高兴。
如今她禁足,皇上虽不方便去瞧她,左右赏赐点什么也是好的。
玄凌温和看我,笑道:你很喜欢她?我扑着六菱纱扇,细洁的扇面映着我和静的笑容,才见过一面,哪里说得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徐婕妤性子安静,且和臣妾都有着身孕,难免投缘些。
玄凌想一想,如你所愿就是。
说着唤李长,叫小尤收拾些徐婕妤素日爱吃的给送去,平日里往玉照宫多送些东西。
李长应声去了,我扬声唤槿汐:去取冰碗来。
玄凌揽着我笑道:朕的莞妃当真是小气到家了,朕来了这么一大会儿功夫了,才想起来要给朕一碗冰碗消暑。
我一下一下扑着扇子,笑嘻嘻道:臣妾一片心意呢,皇上竟这样说臣妾。
方才皇上一头大汗进来,若冷冷的一碗冰碗下去,凉快是凉快了,也要闹肚子,所以怄皇上说了会子话才叫进冰碗。
玄凌舀了一口冰碗含着,斜眼看我道:你这里的冰碗也总比别人哪里甜些。
我撇嘴笑道:皇上自己心甜罢了,非去夸那冰碗做什么?左不过是些家常东西。
可贵便在家常二字,太郑重了总不是一家子的样子。
玄凌的衣摆随意翻着,凑近我耳边悄声道:朕今晚就留在柔仪殿里,等着更甜的。
我脸生红晕,啐了一口道:大白天的,皇上就爱拿臣妾取笑。
我正一正神色,皇上忘了太医的嘱咐了么?臣妾胎像不稳只得静养,恕臣妾不能服侍皇上了。
我见玄凌微有沮丧之色,摇着他的手道:皇上可要做位好父皇呢。
玄凌摩娑着我的脸颊,怜惜道:你好好养着吧。
说罢在窗棂上扣了三扣。
扣指三下是叫翻牌子的意思,进来的是敬事房的总领内监徐进良,躬身托着覆盖绛红色绸缎的鎏金云龙托盘,上面搁着数十枚柏木绿头腰牌。
玄凌顺手翻了福嫔的牌子,笑道:朕久久不见她了,和你用过晚膳再去。
我笑如春花,轻声道:好。
用过晚膳送了玄凌出去,我扬一扬脸,示意槿汐请李长过来。
果然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时分,李长进来恭敬道:娘娘有何吩咐?我拈了一枚缕金香药吃了,方笑道:给李公公看座。
李长忙道了声不敢,又道:皇上在福嫔小主宫里歇下了,奴才才能过来,娘娘恕罪。
我笑道:哪里能不体谅公公的难处呢,公公能抽空过来就好。
我又道:这缕金香药做得好,也拿一碟子给李公公尝新。
见他坐了,方含笑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想跟公公打听下徐婕妤的事。
李长笑得眯了眼,婕妤小主也是个有福的,有了龙胎。
只是她的福气怎么能跟娘娘比呢。
不过是一句寻常的奉承话,却有着一个积年老宫人的精明与含蓄,我低头一笑,公公有话不妨直说,何必与本宫打哑谜呢。
说着回头吩咐花宜,公公一路奔波,想是还没吃饭,去叫小厨房下个鱼面来。
鱼面要取云梦泽的青鱼烫熟,剔骨去皮留肉斩如泥,和在面粉里揉透了,切成面条煮熟,再浇上清鸡汤,是极费事的一道菜。
我这样说,便是要留李长详谈了。
李长自然明白,笑道:又叫娘娘费心了。
他搬了小杌子在我跟前坐下,道:婕妤小主其实并不十分当宠,这个娘娘看敬事房的档就知道了。
入宫几年若说宠爱怜惜,也实在不多。
我指着桌上的缕金香药向小允子道:吃絮了,去换个酸酸的姜丝梅来。
方才慢慢道出自己的疑问:徐婕妤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但也是可以入眼的,至少与从前殁了的曹琴默不相上下。
又颇有咏絮之才,本宫瞧着能诗能对,对皇上也颇用心,怎么皇上会不甚宠爱呢?李长短短叹了一声,道:再用心,皇上看不见又有什么办法?徐婕妤工于织绣,为皇上做了不少衣衫鞋袜。
说句实话,有安贵嫔的绣工在,这些年来能送到皇上手里的几乎就没有,即便有那一两件,无人留心收拾,不过转眼就寻不着了。
徐婕妤初入宫时不过是才人,皇上宠幸了一回之后进了贵人,连个封号也没给。
这样一忘就是一年多,后来皇上因五石散之事病重,徐婕妤还是婉仪,跪在通明殿为皇上整日整夜的祈福,人都虚脱得不成样子了,可是知情能做主的人不报上去,皇上又如何知道。
知情能做主的人……我微微沉吟。
李长不动声色,道:皇后忙于为皇上忧心……后来还是太后为皇上身体复原欢喜那档上,敬妃与惠贵嫔婉转提了提,太后才叫升了容华。
后来皇上隐约听说了,对徐婕妤颇为怜惜,虽然常去空翠堂坐坐,可若说宠幸也是断断续续的,这龙胎也是机缘巧合。
我轻叹了一声,缓缓道:她也不容易。
本宫今日去瞧她,怕是因为禁足的事心思重,神色就不大好。
李长脸上的皱纹长年累月笑成了形状,总是笑眉笑眼地看不清真实的表情,所以奴才说徐婕妤的福气抵不过娘娘厚重。
我笑:厚重不厚重本宫是不晓得,只是如有公公襄助,那必定是不会薄了去的。
言毕,槿汐上来道:鱼面已经做好了。
我看一眼槿汐,向李长道:本宫也乏了,公公请去外间吃碗面。
槿汐点头道:娘娘歇着吧,奴婢陪公公去就是了。
我微笑,也好,你们几日没见,自然有好些体己话要说,去吧。
李长正要告退出去,忽见他的徒弟小厦子行了礼进来,低低叫了一声,师傅——便垂手老实站着。
因今日是小厦子给玄凌上夜,李长微一蹙眉,斥道:什么事鬼鬼祟祟的,娘娘面前有什么说不得的。
小厦子看我一眼,慌忙低了头,道:皇上本在福嫔小主那里歇下了,谁知祥嫔那里闹将起来,说祥嫔因着阴气重梦魇,所以请了皇上过去。
李长苦笑道:多少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福嫔、祥嫔、祺嫔与殁了的瑞嫔俱为当年平定汝南王时的功臣之后,同日入宫为贵人,皆住在从前华妃的宓秀宫中。
自瑞嫔自缢、祺嫔迁出之后,只余祥嫔与福嫔二人还住在宓秀宫中。
祥嫔性子张扬,因着福嫔憨厚老实,她争宠争不过旁人,却敢抢福嫔的恩宠。
每每玄凌宿在福嫔寝殿时,便想尽法子把皇帝请走。
而她偏偏容貌比福嫔美,性子更伶俐些,所以玄凌难免加以偏爱。
我垂下眼帘,道:本宫离宫前祥嫔就这个样子,怎么这些年脾气一点不改么?李长道:也是福嫔小主太老实了。
一个宫里住着,也不肯撕破脸,更是不肯向外人道出苦处,由着祥嫔小主胡闹了这些年。
我以手支颐,定定道:皇后和敬妃也不管管么?李长低头道:敬妃娘娘……其实敬妃娘娘这些年只是空有个协理六宫的名义,内里是什么也说不上话。
而皇后……左不过是两个不太得宠的嫔妃闹着,不痛不痒申斥两句也就过了。
暖阁中的一脉栀子花幽幽吐露芬芳,闻得久了,那香气似离不开鼻尖一般。
我厌烦道:祥嫔的嚣张真是让人难耐。
本宫无协理六宫之权自然不能处置,然而也不愿袖手旁观看笑话儿。
我转脸吩咐李长,既然祥嫔说梦魇,就给本宫赏赐一壶糙米珍珠汤给她,记得要拿五个海碗那么大的壶。
珍珠是寻常的薏米仁,也就罢了。
糙米是脱壳后仍没有仔细弄干净的米,口感粗,质地紧密,煮起来费时,即便煮熟了也难以下咽。
李长掌不住笑了一声,道:娘娘的主意好,可以杀杀祥嫔的骄气,又叫人挑不出错来。
槿汐抿嘴儿笑道:祥嫔小主的梦魇要紧,也不必煮熟,滚了就拿过去罢。
我大为不屑,皇上想必还在她那里,李长你亲自拿了去。
当着皇上的面她不敢不喝。
不是梦魇么?就让她好好喝一壶,不许喝不完。
李长忙躬身出去。
槿汐笑吟吟为我斟上新茶,道:娘娘这样做是大快人心,可是为何娘娘会对祥嫔这样动气,若在从前,娘娘必定一笑置之。
我微微一笑,你且看着,我自有我的道理。
到了第二日,宫中人人尽知我赏了祥嫔一壶糙米珍珠汤给她解梦魇,喝得她吐得起不了床。
玄凌来看我时也不生气,只哈哈大笑,你和祥嫔置什么气,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虽然肤浅张狂,倒也可爱。
我对镜梳妆,只看着几缕发丝被浣碧扭在手里左旋右盘,灵动如鲜活一般,施施然道:皇上是想后宫以后都这样明争暗斗成风呢,还是要福嫔一样好性子的都受了委屈才高兴?玄凌握着我的肩笑道:福嫔虽然委屈,倒也没说什么。
何况这些事怎算得上明争暗斗呢,嬛嬛你未免言重了。
我看着浣碧梳成灵蛇髻,将碎发都用茉莉水抿紧了,又在头发里埋进几朵茉莉花,只闻其香不见其形,在蛇口处嵌了一枚硕大的熠熠明珠,再不加多余的妆饰,干净清爽。
我正色道:皇上岂不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皇上以为不过纵容祥嫔几次,却不想后宫众人以后都会群起而效之,福嫔一流日久难免会心生怨恨,而祥嫔之流则恃宠而骄。
如此一宫不宁则后宫不宁,长久下去岂非成了大祸。
我见玄凌若有所思,又道:而且皇上明明是翻了福嫔的牌子,祥嫔却拿腔作势。
她若真梦魇了就叫太医治着,非要这样劳师动众。
皇上日日都要早朝,岂不是连朝政也被祥嫔误了。
若太后知道了,还要怪皇上不懂得保养自己,又生了事端。
玄凌若有所思,含了一抹笑色,道:朕一时纵容了祥嫔的气性,倒生出这许多不是来。
我微笑道:哪里是皇上的不是呢,是祥嫔太任性了。
我叹了一口气道:说到底祥嫔进宫也这么些年了,还这样不懂事,当真叫人无可奈何。
臣妾虽然对她略作告诫,却不知她能否引以为戒。
玄凌略略沉吟,道:如你所说,朕是该对祥嫔略施薄惩,也对福嫔加以安慰。
他拉我的手,赞许道:嬛嬛此行,很得大体。
于是当下便吩咐停了祥嫔半年的俸禄,又赏了福嫔许多东西聊表安慰。
此事一出,后宫风气顿时有所改善,甚少再有妃嫔敢恃宠而骄,撒娇撒痴。
连眉庄来看我时也笑,太后知道了很欣慰呢,不住口的赞你。
我淡然微笑,太后也知道了?眉庄道:合宫里还有谁不知道的。
莞妃娘娘好大的气势,一下子便压住了后宫争宠倾轧之风。
太后原本还对你心存疑虑,现下也一万个放心了。
我侧首道:你哪里晓得我的为难之处,若不拿祥嫔做样子,难免太后总对我心存疑虑,怕我狐媚惑主,现在动手张扬了,少不得更有人把我恨成眼中钉。
眉庄凝眸片刻,道:讨太后喜欢才最要紧。
我屏住嘴角将要扬起的笑容,淡淡道:在太后眼里,我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哪里上的了台面。
何况后宫倾轧之风哪里能压得住呢,不过能有所收敛罢了。
然而我心里真正在意的却是太后的态度,祥嫔之事一则是为DAYA后宫倾YA之风,让妃嫔有敬畏之心,不敢轻易造次;二则正如眉庄所说,没有了太后的疑虑,我才真正如挣脱了束缚的游鱼,也真正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想到此节,我饮着一口茶水,兀自淡淡微笑了。
此后接连数日,祥嫔见了我便似老鼠见了猫一般,能避则避,尽量不与我照面。
实在躲不过了,也只是远远离着我,勾着头似没见到我一般。
当然,她不是只因为糙米珍珠汤的缘故惧怕于我。
甚至初初两日,因着我迫她喝下糙米珍珠汤,她背地里的怨言是极多的。
那一日恰巧槿汐和花宜陪着我从永巷往敬妃的昀昭殿走,永巷里多住失宠的宫嫔与不得志的宫女,因而空冷寂寥,常常许多房舍都是空置着的。
花宜走到半路急着解手,回柔仪殿与昀昭殿都远,便权宜要在永巷的空舍里寻一个方便的所在。
然而她久久不出来,我与槿汐也着急,便往她去的方向走去,却见花宜袖手站在一堵墙下,皱着眉头默默侧耳倾听。
我一时好奇,便也走了过去。
在宫里久了,就会发现听壁脚其实是个不错的消遣法子。
尤其是像我这般离宫久了的人,许多上不了台面明里说不出口的话,都可以在无数个犄角旮旯里获得隐秘的信息。
因为偌大的寂寂宫廷,从来不缺乏流言,也不缺乏抱怨。
你可以听到宫女们相互的抱怨声,怨天怨地怨主子,怨命运的青睐从不降临到她们头上;也可以听到内监们的窃窃私语,皇帝今日宠的是那位嫔妃,今儿又得了多少赏赐,那是顶要紧的事情;还可以听到小内监与相好宫女低喁而热切的亲热和某个不得志的嫔妃掏心挖肺的诅咒和求告。
你可以在某一个貌似冷僻的墙角下站上一天,然后熟知宫里许多原本看似隐秘的故事。
花宜是听壁脚的好手,也懂得如何适时地把我想说的话传到每一个耳朵里。
这是她最聪明能干的所在。
因而我一见她的神情,便晓得她又听到了什么。
祥嫔尖细而刻薄的嗓音是我所熟悉的,她的言语尖刻而流利,像刀尖划过皮肤一般流畅,黎氏这个贱妇,平时看她不声不响地老实,一转眼倒学会去旁人面前告状了,当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像是一个宫女在好生劝说:小主且忍一忍吧,现下连皇上也偏帮着福嫔、给莞妃撑腰,娘娘这样抱怨只会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祥嫔冷哼一声,莞妃算什么东西?不过皇上还愿意看两眼她那副妖媚样子,就拿出妃子的款儿来作践我。
也不瞧瞧她自己是什么东西,在佛寺里还不安分,绞尽脑汁儿勾引皇上,以为大了个肚子什么了不得么?——我总要叫她知道我的厉害!花宜小心觑我一眼,我只淡然一笑,扬声道:你有多厉害本宫不知道,本宫只晓得隔墙有耳,祥嫔还是善自珍重的好。
有这会子骂人的功夫还不如多吃几碗糙米珍珠汤,好好治一治梦魇的毛病。
房舍空旷,回声的荡漾衬得我的声音清亮而冷淡,隔壁半晌无声,花宜悄悄巴上墙头一看,笑得打跌,旁边没有人,想必听见娘娘出声已经吓跑了呢。
我不屑一顾,她这样外强中干的性子,是要给她个厉害才好。
从此,我的眼前耳边,便更少有祥嫔的踪影了。
20锦囊计因皇后病着,祺嫔又被勒令闭门思过,皇后身边也只有一个安陵容,偶尔也为皇后做一些分赏之事。
因玄凌提过照应玉照宫之事,皇后也格外上心,不时挑了些衣料吃食送去。
这一日众妃嫔给皇后请安事毕,皇后便让收拾了一些古玩送去玉照宫。
因徐婕妤有了身孕,皇后为表郑重,也不叫剪秋绣夏等大宫女送去,只嘱咐了安陵容。
我扶了槿汐的手慢慢踱步行走,见了陵容出来,便道:妹妹可是要去玉照宫?陵容满面含笑,亲热道:正是。
皇后吩咐了要交到徐婕妤手里的。
我蓄了浅淡的笑意,道:左右我也要去走走散心,不如陪妹妹到玉照宫门口吧。
若是妹妹愿意,我宫里有新到的好茶,妹妹可愿意一起来烹茶闲话?陵容笑吟吟道:姐姐开口,陵容怎么会不去呢。
不过得劳烦姐姐等我完了这趟差使才好。
于是言笑晏晏,携手并行。
仿佛还是在从前,刚入宫的时候,青葱的岁月里,我与陵容也是这样的交好。
而如今,世事变更,人心也尽数变了,变得残破而可怖,充满功利与计算之心。
这样的笑容下,再不是年少时的真心单纯,而是虎视眈眈的你死我活。
如此想着,玉照宫的路仿佛很近,几步便到了。
我站在门外,看着刘德仪迎了陵容进去,笑道:徐婕妤在禁足中我也不好随意进去,在这等一会就是了。
陵容逗留良久出来了,刘德仪陪在一边,连打了几个喷嚏,双手情不自禁地抓着身体,似乎浑身发痒,十分难耐。
我关切道:刘德仪怎么了?好似很不舒服的样子。
刘德仪不顾仪态,双手乱抓,样子十分痛苦,道:嫔妾身上突然很痒,实在失仪。
此时端妃恰巧领着温仪经过,见刘德仪这个样子,不由驻足皱眉道:像是吃坏了东西过敏了,赶紧叫太医来看看。
最近的太医,便是时常伺候在徐婕妤身边的卫临。
他疾步赶出来,请过刘德仪的手臂一看,道:是过敏了,只是不见有疹子发出来,倒也不严重。
又问:请问德仪小主对何物过敏?刘德仪边想边道:鱼虾都碰不得的。
她微微蹙眉,似乎有些避忌,还有麝香。
那请问小主这两日食过鱼虾没有?刘德仪摇头道:我既知碰不得,又如何会去食用呢。
卫临神色微变,看了我与端妃一眼,道:此事颇为蹊跷,两位娘娘的意思是……我与端妃对视一眼,端妃肃然道:既无鱼虾,那就牵涉到了麝香。
刘德仪方才去了徐婕妤处,徐婕妤又是有身孕的,断断容不得疏忽。
本宫这就遣人去回禀皇上,玉照宫中人等一例不许走动,全都留在此处彻查。
端妃停一停,道:本宫是晚来的,自然没有牵涉其中,那么此事就由本宫做主。
她的目光落在我与安领容身上,委屈两位妹妹也要查一查了。
端妃入宫最早,言行颇有份量。
一时间在场人等都被看管了起来,不许擅动一草一木。
不过多时玄凌和敬妃都赶了过来。
玄凌见一切如仪,纹丝不乱,不由向端妃露出赞许的神色。
端妃脸上微微一红,很快别过头去,道:众人皆已在此,皇上可安排人彻查了。
玄凌点一点头,上前一步拉住我的手关切道:嬛嬛,你也怀着身孕,没有什么事吧?我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挣开他的手,低声道:臣妾并没有觉得不适,想来不会受什么影响。
皇上放心就是。
他转脸问卫临,徐婕妤呢?可有什么损伤?卫临道:徐婕妤向来身子弱些,现下有些心悸头晕,还未知是什么原因。
玄凌脸色微硬,目光扫过安陵容、刘德仪与一众侍奉徐婕妤的宫女桔梗、黄芩、赤芍和竹茹道:如此,你们就由端妃安排着一一搜检吧。
他的目光划过安陵容的脸庞时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怜惜与温和,道:容儿,委屈你。
安陵容微显苍白的脸色显得她越发形容绰约,她纤细的腰肢微动,盈盈柔声道:臣妾并不委屈。
端妃微微咳嗽了一声,转脸向玄凌道:既然莞妃也在此,少不得也有嫌隙,若撇开她一人不查,岂非不公?玄凌看了她一眼,微有骇色,道:莞妃有着身孕,躲麝香都来不及,怎么还会用?端妃不卑不亢,只道:既然在场,就一起查一查,也好免了旁人揣测。
玄凌还要说什么,我已福了一福道:端妃姐姐说得有理。
臣妾既染了是非之事,未免是非,还是查一查好。
既然我自己开口,玄凌也不再说什么,只叫端妃看着我们一一摘下身上佩戴的饰物搁在紫檀木盘子里让卫临搜检,又请来皇后身边的刘安人一一察看是否有涂抹带麝香的脂粉。
不过一盏茶时分,卫临举起一个香囊嗅了一嗅,眉毛一挑,附在玄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玄凌脸色微变,道:那个香囊是谁的?盘里托着一个金累丝绣花香囊,绢制的袋子轻软秀美,上用褐绿色彩线绣了柳枝,又用浅绿和鹅黄丝线添上细巧的叶子,底下用棕线拈金线打的络子,精美异常。
安陵容的脸色遽然变得雪白如纸,无半分血色。
她脚下一软,慌忙跪下,吃吃道:是臣妾所有。
她仰起头来,一双含泪的大眼睛泪光闪烁,楚楚可怜。
玄凌遏制不住怒气,拿起香囊厉声道:果真是你的?!陵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惶然道:是。
她的神情像足了受尽惊吓的小兽。
玄凌冷着脸问赤芍,最近有谁常来看你们家小主?赤芍磕了个头道:只有安贵嫔常常奉皇后娘娘之命送东西来,偶尔也陪小主说几句话。
玄凌登时大怒,随手扬起香囊砸到安陵容脸上,喝道:你佩戴装有麝香的香囊接近徐婕妤,究竟居心何在?!香囊虽小,然而玄凌激怒之下一击之力甚大,香囊掷到安陵容的发髻上,她的发髻立时堕倒,青丝纷纷散落了下来,满面狼藉。
陵容一脸的仓惶失措,低低啜泣不已。
玄凌怒气更盛,朕一向看你温顺安分,这些年来待你不薄,连出身世家的妃嫔都未必及得上,你还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你自己怎么说?玄凌胸口起伏未定,众人也不曾想到会是她,俱是面面相觑,伏地叩首不已。
我暗笑一声,忙行至玄凌身边,抚着他的胸口婉声道:皇上切莫太生气了,看气坏了龙体可怎么好?一面又去看卫临,肃然道:卫太医可察看清楚了么?这可是大事,关系皇上的子嗣和妃嫔清白,断断不容有错。
卫临躬身行礼,颇有一丝自负,道:微臣自信麝香之味是断断不会闻错的。
一时间众人皆是鸦雀无声,端妃长叹一声,悠悠道:安贵嫔,你何以这样糊涂呢!安陵容也不辩白,只一味地垂首哭泣不休,整个玉照宫前只听得她幽幽不绝如缕的哭泣声,如孤舟嫠妇一般,伤心欲绝。
玄凌见她只一味哭泣,更加厌烦,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这几年你在朕身边虽无所出,但是朕也没有说过你半句,何以你还要心存嫉妒,去害别人的胎儿,当真叫朕失望!陵容默默哭泣半晌,突然眼睛一翻,仰面晕厥了过去。
我心下狐疑,以陵容在玄凌心里的分量,何以一句也不为自己辩白。
宝莺和宝鹊慌忙扶住了陵容,手忙脚乱地去掐人中捏虎口。
玄凌又是气恼又是失望,一时也不发话叫身边的卫临去照看安陵容。
骤然横斜里冲出一个人来,抢过紫檀木盘子里的香囊,双手高举膝行到玄凌面前,大哭一声道:皇上明鉴!却是陵容身边第一得力的宫女宝鹃,她伏在玄凌脚下,高声道:皇上明鉴,这香囊虽然是我们家娘娘贴身所用的,也随身佩戴了两三年,却不是我们娘娘自己做的!玄凌一时有些愕然,道:那是哪里来的?宝鹃把香囊高举到玄凌面前,哭诉道:请皇上细看,娘娘曾做了不少绣活送给皇上,皇上应该看得出来这香囊上的针脚不是娘娘自己的绣功。
奴婢记得这还是前两年杨芳仪送来的,娘娘瞧着绣样好看,一直贴身带着。
谁曾想里头是有麝香的!方才皇上说娘娘在皇上身边多年未有生育,太医又说里头有麝香,娘娘才发昏晕了过去——娘娘不曾生育,安知不是这香囊里麝香的缘故!玄凌一时愕然,一壁叫小厦子去传杨芳仪来,一壁向卫临道:糊涂!还不快去看看安贵嫔怎么了。
端妃退后两步,不动声色地向我看了一眼,暗示我不要露了神色。
我心下也是惊愕,此事之峰回路转大出我意料之外,一时间连刘德仪也呆住了,悄悄退到一边不作声。
杨芳仪很快被叫了来。
她也是近年来在玄凌身边颇为得脸的妃嫔,长得也好,并无妖娆之气,却是有些闺秀风范。
她尚不知是什么事,只安静行了礼,向玄凌温柔一笑。
玄凌也按捺住了暂不发作,只把香囊递到她面前,道:这可是你做的香囊?杨芳仪仔细看了看,疑惑道:是臣妾所做,几年前送给安贵嫔的。
作为回礼,安贵嫔也送了臣妾一个扇坠子。
说着解下手中团扇上的玉色小扇坠子,递到玄凌手中。
玄凌十指发白,紧紧捏住那枚扇坠子负手在身后。
玄凌面无表情,只问:你可看清了,这香囊真是你做的?没有假手于旁人么?杨芳仪越发不解,只恭顺答道:是。
当年安姐姐送了扇坠子给臣妾,臣妾为表感激,是亲手做的。
宝鹃发疯一样指着杨芳仪哭喊道:是你!是你!若不是因为你,娘娘怎么会一直没有孩子!杨芳仪不解其意,只是看见宝鹃那样的神情,也是骇然惊惧,连连退步,指着宝鹃惊道:你……你说什么?怎敢对我这样无礼?杨芳仪这样的神情更叫玄凌生疑,然而他犹未全信,迟疑道:梦笙,这香囊里的麝香真是你做的么?杨芳仪大惊失色,慌忙跪下道:臣妾并不知道什么麝香呀!宝鹃一脸护主的激愤与忠义,道:杨芳仪适才说了,这香囊是她亲手所制,并无旁人插手。
若不是杨芳仪下的麝香让我们娘娘一直未孕,难道会是娘娘自己下的麝香想不要孩子么?!宝鹃的这一声质问让玄凌神色大为震动,怒色愈盛。
杨芳仪张口结舌,道:臣妾没有要害安贵嫔啊!正当此时,陵容在卫临的银针扎穴下哎呦一声悠悠醒转过来,她泪眼迷蒙,轻轻呼道:皇上……玄凌大步上前扶起她,颇有愧色,容儿,你可好些了么?他这句话甫一出口,我与端妃对视一眼,皆知今日这一番功夫算是白费了,不由得心下暗怒。
我暗暗发急,向玄凌道:此事蹊跷,若真是杨芳仪所为,她何必坦然承认是自己所为?推脱干净岂不更好!宝鹃忙道:娘娘细想,咱们都知道这香囊是杨芳仪亲手做的,她无可抵赖。
若一口推得干净反而落了嫌疑,若自己认了,还可推说是旁人插手了。
端妃望一眼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瑟瑟不已的杨芳仪,轻声向玄凌道:杨芳仪虽然是亲手制成的香囊,然而已经两年多了,或许到了安贵嫔手里后又有旁人碰过也未可知,未必是杨芳仪做的手脚。
陵容倚在玄凌怀中,似被劲风扑过的柔柳,柔弱无依,臣妾所有贴身佩戴的饰物一向都是由宝鹃打理,她很稳重,绝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宝鹃亦道:这个香囊娘娘一向很喜欢,若不是随身佩戴着,就交由奴婢保管,再不会有旁人碰到的,连宝莺和宝鹊也不会。
如此一说,矛头更是直指杨芳仪,叫她百口莫辩,杨芳仪慌得睁大了眼睛连连辩解。
玄凌恍若未闻,一手抱着陵容,一手挽起她散落的头发疼惜道:方才你怎不告诉朕这香囊是杨氏送给你的?叫朕这样误会你安陵容依旧垂泪不止,道:臣妾被人暗算多年而不自知,只顾着自己伤心了。
她盈盈拜倒,涟涟泪痕洗去娇艳粉妆,臣妾命薄,无福为皇上诞育子嗣,还因自己的缘故险些牵连了徐婕妤腹中胎儿。
幸好刘德仪对麝香敏感而发觉得早,若真是伤到了徐婕妤,臣妾真是罪该万死。
玄凌的怒意在这句话后再次被挑起,他冷冷转头向李长道:把杨氏带下去吧。
李长恭谨道:请旨……玄凌的话语简短而没有温度,褫夺位份,先关进复香轩。
李长大气不敢喘一声,忙张罗着小内监带着已经吓呆了的杨芳仪下去了。
我按住心底所有的情绪,柔声道:到底是徐婕妤受了惊,皇上可要去看看她安慰几句?玄凌迟疑片刻,望着怀中弱不禁风的陵容,道:朕先陪容儿回去,等下再回来看徐婕妤,这里先叫太医先好生看着。
我莞尔一笑,道:这也是应该的,今天安妹妹也受了好大的惊吓呢。
又唤宝鹃,快扶好你主子回去吧。
眼见她们都走了,刘德仪怯怯走到我面前,低低道:娘娘……我忍气温和道:没你的事,回去吧。
等下再让卫太医帮你瞧瞧身上的疹子。
刘德仪点一点头,回转身去,忽然失声道:徐婕妤……不知何时,徐婕妤已经半倚在玉照宫门内。
她在禁足之中,无旨不得出玉照宫半步,但她到底也没出宫门,算不得违抗圣旨。
她嘴角含了一抹凄凉的微笑,驻足看着玄凌拥着陵容离开的身影,眼下的一点泪痣鲜红如血珠一般。
她玉兰色的轻纱薄衣被风扬起如雾,身形单薄如纸,倚靠在朱漆大门的阴影里,凄楚得似一片无人注目的落叶。
我一时不忍,上前搀住她的手,道:婕妤受惊了,好好进去歇息吧,免得伤了孩子。
徐婕妤的微笑淡淡在唇边绽开,声音哀凉如冬日里凝结的第一朵冰花,茫然道:娘娘都知道嫔妾受惊了,皇上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心口拂过一丝浅薄的难过,我好言安慰道:皇上等下就会来看你的,婕妤别多心。
徐婕妤只是一味微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比哭泣更叫人伤感:那么,今日怀着孩子受惊的究竟是嫔妾呢,还是安贵嫔?皇上,他到底是不在意嫔妾的啊……她的伤怀叫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话,依稀很久以前,我也曾为了玄凌的一言一行而哭泣难过,心思牵动。
只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眼前的徐婕妤,恰如那一年的我,心思至纯,为情所动。
我招手让竹茹取了一件披风出来,亲自披在徐婕妤身上,婉声道:妹妹进去吧,伤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
徐婕妤抚着自己的肚子,动作轻缓而柔软,低低道:是,我只有这个孩子了。
话未说完,身子往后一个趔趄,已经晕了过去。
幸好卫临就在近旁,我与端妃也顾不得嫌隙,手忙脚乱扶了徐婕妤进空翠堂。
卫临搭一搭脉,神色顿时黯淡了下来,低声向我道:婕妤小主脉象混乱微弱,是受了打击心智受损的缘故,且伴有胎动不安之像。
只怕孩子会保不住,大人的母体也会损伤……端妃慨叹一声,痛惜道:又是一个可怜人。
我急火攻心,怒道:你是太医,必然能治。
再不然,叫温实初来,你们一同来治。
若保不住徐婕妤和胎儿……我直瞪着卫临,本宫要你拿命来抵!卫临一惊,忙道:微臣必当竭尽全力。
我道:不是要你竭尽全力,是要你一定保住她们母子两人!是,他沉吟片刻,朗然道:那么请温太医一同到此斟酌。
我头也不回吩咐浣碧,去请温太医到空翠堂,就说本宫以当年托付端妃娘娘一般把徐婕妤托付给他,他自然知道分寸。
端妃在旁神色惊动,转瞬平静了下去,道:有太医在这里,咱们就别在旁吵扰了,先回去吧。
又吩咐黄芩,赶紧去回禀皇上一声,说徐婕妤不大好,请皇上即刻来看。
我扯一扯端妃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姐姐糊涂了,皇上现在在她那里,黄芩一个宫女怎么能请得来,不如叫黄芩把话传给李长,叫李长去请。
端妃点头道:黄芩,你可要记牢,快去吧。
说着看我一眼,道:你随我回披香殿。
我心中千头万绪,亦道:我也有话对姐姐说。
端妃微微颔首,径直走了。
我吩咐桔梗几句,才选了另一条小路去了披香殿。
到披香殿时,端妃已经泡好了茶水等我了,茶香袅袅之间,让人浑然忘却了方才的种种心机较量,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下来。
端妃喝的是一盏槟榔参草茶,她徐徐饮了一口,见我神色凝重,便对吉祥道:去煮一剂桑菊凉茶来。
她笑吟吟向我道:桑菊茶是最下火的,我知道你生气。
我反问:姐姐不生气么?端妃微微一笑,生气归生气,我也只当看好戏罢了。
这一次虽不能助你扳倒她,却又何必认真生气呢?她叹,只可怜了杨芳仪,无端背了这个黑锅。
我与杨芳仪并不熟识,也不了解她为人。
姐姐认为她当真无辜?端妃点头,清亮的眼眸盈盈有神,低声道:杨芳仪性子很好。
她停一停,连蚂蚁都不舍得踩的女子,得宠是很应该的。
我想起敬事房彤史上的记录,不觉感叹,她飞来横祸,只怕是因为得宠的缘故吧。
端妃脸上泛起凄楚的冷笑,这些年里,连你、连过去了的华妃和傅婕妤,多少得宠的妃嫔都没有好下场。
屹立不倒的唯有一个安陵容,可见她的厉害。
我微微冷笑,安陵容这一招连消带打、借刀杀人真是用得精妙,我自叹弗如。
的确很妙,端妃凝眸于我,你我算计良久,她自然不会早早就料到咱们突然发难,能如此机变至此,是咱们小觑她了。
我沉吟良久,目光只望着端妃窗外的荫荫绿树微微出神,浓荫青翠欲滴,仿佛就要流淌下来一般。
我双唇微动,轻轻道:不是的,她一直就是想嫁祸杨芳仪。
我转过脸来,缓缓道出心头所想,我早告诉过姐姐,她香囊中的气味和她从前给我舒痕胶完全一样,所以我断定有麝香在里头。
心似被谁的手一把拧住了,我沉痛道:我当年小产固然有华妃之失,然而归根结底却在舒痕胶上。
我见端妃凝神细听,便接着道:所以我再次闻到这个气味的时候,比谁都害怕,也更警觉。
每次安陵容与我说话的时候都很靠近我,并且都佩戴着这个香囊。
而不与我接近的时候,我留意到她并不佩戴这个香囊。
所以我揣测,她佩戴这香囊不过是想故计重施而已。
能让我落胎更好,即便不能落胎而被人发现时,她也可以把所以的事都推到杨芳仪身上,就如今日一般。
所以无论我是否落胎,杨芳仪都迟早会被陷害,只不过是一箭双雕和一箭一雕的区别罢了。
端妃明了,她弹一弹指甲,默然道:我们原本是要刘德仪引出安陵容的麝香香囊,没想到安陵容一口引出香囊为杨芳仪所赠,害自己多年不孕,又借自己危害别的妃嫔的胎儿。
如此重罪之下,杨芳仪根本百口莫辩。
因为孩子才是后宫女人立足的根本,任谁也不会觉得一个受宠的妃嫔会自己带着麝香避孕。
我心情沉重,仿佛落索的黄叶一般,所以,不仅能除去得宠的杨芳仪,连安陵容自己也会更得怜惜而固宠,当真是一举两得之事。
端妃扬一扬脸,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可是否除去杨芳仪,对安陵容来说并非是紧要的事。
我拢一拢宽大的衣袖,换了个较为舒适的坐姿,轻声道:姐姐这样聪明,岂不闻借刀杀人——自然也有人借了安陵容的手。
端妃瞑目片刻,一缕凉意蔓上她清秀的眉目,我只不明白,安陵容为何未有生育?我的笑意渐深,皇后不允,她如何能生?端妃懒懒扬了扬眉毛,笑意舒展,也是。
她能在宫里立足至今,也是有皇后提携的缘故。
只是今日一番功夫,咱们算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她停一停,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本来这事该让敬妃帮你,怎么倒来找我?我轻轻一笑,敬妃与我一向亲近,又有胧月的一层关系,倒是束手束脚的叫人疑心。
而姐姐从来甚少理事,偶尔在大事上管上一管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隐隐不快,有一层缘故并未向端妃说出口,便是敬妃已经一连数日不曾将胧月带来柔仪殿了,却闻得她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多了起来。
端妃嗯了一声,道:你考虑得很周详,是该如此。
她似想起什么事,今日徐婕妤出事的时候你这样紧张她,倒像是你自己快保不住孩子的样子。
我轻轻一笑,凄微道:姐姐相信么?我看见徐婕妤对皇上的样子,就像看见从前的自己。
徐婕妤和你一样都是颇负才情的女子,只是以色事他人,便没有你这般得宠了。
有时候我瞧瞧她的样子,也真是可怜。
她望向窗外阴阴欲雨的天色,叹道:也不知道她这头胎的孩子能不能保得住,皇上顾忌着天象也不多过问。
有剧烈的风四处涌动,乌云在天空荡涤如潮,似乎酝酿着一场夏季常见的暴风雨。
我幽幽叹息了一声,再无他话。
21夜雨雷雨是在夜幕降临时分落下的,潇潇的清凉大雨浇退了不少闷热压抑之气。
我横卧在榻上听着急雨如注,敲得窗棂与庭院中的芭蕉哗哗作响。
我心中烦乱不堪,一心记挂着徐婕妤的胎,槿汐好容易才劝住了我,万一娘娘也伤了身子,不是更加亲者痛仇者快么。
等了良久,才见竹茹满身是雨地跑了进来,慌乱道:我们小主一直昏迷不醒,温太医和卫太医都急得很呢!我起身问道:皇上呢?可到了玉照宫了?竹茹满身是水,从裙角淅沥滴落,头发都粘成了几绺粘在雪白的脸上。
她急得快要哭出来,没有,黄芩去了好几趟了,连李公公都没有办法。
皇上只在景春殿守着安贵嫔,怕还不知道呢。
皇后知道了么?竹茹咬着唇道:皇后身体不适,奴婢根本进不了凤仪宫。
我沉思片刻,唤过槿汐,叫人打伞备下车轿,取我的披风来,咱们去见太后。
我一壁吩咐浣碧去请眉庄同往,一壁又叫小允子和品儿去请端妃、敬妃前往景春殿叩见玄凌禀告此事。
我向竹茹道:赶紧回空翠堂去守着你家小主。
婕妤在禁足中,你这样跑出来罪名不小。
竹茹急得脸色发青,道:刘德仪偷偷放奴婢出来报信的,小主出了事咱们做奴婢的还有好么?拼一拼罢了!我暗自点头,道:你倒是个有志气的。
她福一福道:空翠堂人手不够,奴婢先告退了。
说罢转身又冲进了雨里。
我换过衣裳,冒雨到了太后的颐宁宫前,正巧眉庄也到了,我略略和她说了经过,眉庄微一沉吟,道:这事关系她们母子的安危,我不能袖手旁观。
当下便让白苓去敲宫门。
白苓才要上前,花宜撑着伞赶来,顿足道:启禀娘娘,复香轩传来的消息,杨氏吞金自杀了。
我大惊失色,还能救么?花宜摇头道:宫女们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凉了。
眉庄扬眉奇道:事情并非半分转机也无,怎么她倒先寻了短见!我想起从前丽贵嫔与芳嫔的情形,亦是恻然不已,道:又是一个枉死的,这后宫里又添一缕新魂了。
眉庄道:她已被废黜,即便死了也不得按嫔妃之礼厚葬,真是可怜。
此时风雨之声大作,太后的颐宁宫外树木森森,在风雨萧条的漆黑夜里听来似有呜咽之声依稀穿过,伴着冷风凉雨,如孤魂无依的幽泣,格外悲凉凄厉。
冷雨斜斜打到我衣衫上,即便打着伞也是无济于事。
我身上一个激灵,转头叮嘱花宜:去告诉通明殿的法师,叫他们悄悄为杨氏超度了吧。
眉庄惋惜地摇了摇头,携着我的手拾裙而上。
迎出来的正是芳若,她满面诧异,这么大的风雨,两位娘娘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我浅笑中带了一抹焦虑,请姑姑去通传一声,说臣妾有要事要面见太后。
芳若见我的神情便知要紧,连忙进去了,片刻后又出来道:太后请两位娘娘进去说话。
夜来风雨凄凄,太后早已卧床将养,见我与眉庄衣衫头发上皆是水珠,不觉心疼责备,有什么话不能明日说,这样下着大雨,眉儿你一向身子不好,莞妃又有着身孕,出了事叫谁担待着。
我与眉庄慌忙跪下,太后皱了皱眉道:动不动就跪做什么?芳若取椅子来。
我与眉庄谢过,斟酌着如何开口不会让太后着急受惊,又能说清事情的严重。
眉庄看我一眼,我只得向太后道:臣妾深夜赶来惊扰太后,只因太医说徐婕妤的胎似乎不大好,皇后也病得厉害,皇上又忙于政务一时赶不过去,因而只能来求告太后。
太后疲软的容颜微微一震,脱口道:徐婕妤?那孩子如何?要不要紧?眉庄忙劝慰道:太后安心就是,温太医和卫太医都在玉照宫呢。
太后沉吟片刻,沉声道:若真的太医都在就能无事,你们又何必深夜冒雨前来?太后的目光中闪过一轮清湛的精光,徐婕妤虽在禁足之中,然而一切供应如常,为何还会突然不好了?我只得将今日发生之事拣要紧的讲了一遍,故意把玄凌在安陵容处而未知徐婕妤一事掩了下去。
太后若有所思,冷笑道:这后宫里可真热闹,哀家一日不出去就能发生这许多事。
好好一个杨芳仪,真是可怜孩子。
太后说话时仿佛漫不经心,面上只带着一位老妇人所应有的恬淡笑容。
侧殿的小银吊子上滚着太后日常饮用的汤药,嘟嘟地翻滚着,伴随着热气溢出满室的草药甘香。
这一切在这样的雨夜里,仿佛是温热而恬静的。
然而我望着太后的神色,不觉身上泠然一噤。
偷眼看眉庄,亦是一脸的噤若寒蝉,只默不作声。
太后略略一想,道:皇上一向重视子嗣,即便有什么国家要事也会放下了赶去,怎么还不见消息?我低一低头,越发不敢说话。
太后看我一眼,便问眉庄:莞妃顾忌皇上,你是不顾忌的,你来说。
眉庄简短一句,端妃敬妃已去景春殿求见皇上了。
太后已然明了,轻哼一声,向孙姑姑道:从前看安氏倒还谨慎小心,如今也露出样子来了。
说着便叫孙姑姑,扶哀家起来,咱们一同去看看。
我与眉庄一听太后亲自要去,忙劝道:外头风雨大,太后凤体尚未痊愈,实在不宜外行。
眉庄又道:或者太后派孙姑姑去瞧也是一样的,若这般亲自劳动,又着了风寒可更不不好了。
然而太后的恍若未闻,已叫小宫女服侍着穿了衣裳,淡淡道:子嗣固然要紧,只是宫里不能再出一个傅如吟了。
太后语气平淡,然而这平淡之中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肃杀之意。
太后的凤辇到达玉照宫之时,玄凌也恰巧赶到。
见太后亦在,玄凌不由失色,陪笑道:母后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不如儿臣送母后回宫。
见我亦陪在身边,虽当着太后的面,仍忍不住道:嬛嬛,你有着身孕,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若伤了孩子可怎么好?我忙要欠身答允,太后已然笑道:皇帝只记着莞妃的孩子,怎么忘记了玉照宫里的徐婕妤也怀着皇上的孩子。
皇帝此刻才想到子嗣要紧,那么方才都在哪里呢?为了什么人什么事连子嗣都忘在脑后了?玄凌一时讷讷,忙笑道:安贵嫔今日受了惊吓,儿臣看望她时一时误了,并不晓得徐婕妤身子突然不好。
太后依旧微笑,而那笑意里含了一丝森冷,道:如今的内监宫女们越来越会当差了,出了这样的事竟不晓得要即刻禀告皇帝。
服侍徐婕妤的桔梗早已随刘德仪迎在了宫外,见太后这般说,忙道:奴婢们跑了几回景春殿都不能面见皇上,连李公公也传不进话去。
太后冷笑一声,已含了几分厉色,果然哀家所知不虚。
到底是景春殿的人欺上瞒下呢,还是皇帝无心关怀玉照宫之事?太后不容分辩,冷冷道:皇帝自然是不会错的,错的是下边的人。
去传哀家的意思,景春殿上下人等皆罚俸一年,小惩大戒。
太后身边的内监旋身去了,只余玄凌微有尴尬之色侍立在旁,低低道:母后所言极是,只是儿臣当时牵挂安贵嫔,所以……太后不置口否,只道:那么是一个嫔妃的性命要紧呢,还是子嗣要紧?太后眉目蔼然,语气已转如平日的温然慈祥,外头雨大,皇帝随哀家一起进玉照宫吧。
玄凌诺诺应了,扶住太后的手进去,我与眉庄、端妃和敬妃尾随其后。
空翠堂的内室里,徐婕妤的样子很不好了,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委软在床上,她的身子本就单薄,此时六个月大的肚子隆起,更与她瘦弱不堪一握的身形不符,仿佛孱弱得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般。
徐婕妤人事不知,良久,只低低唤一声,皇上……玄凌并非不关心子嗣,此刻亦是心疼焦急,上前拉住徐婕妤的手道:燕宜,朕在这里。
说罢向侍奉在侧的卫临低喝道:白日里还好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卫临低首道:小主是郁结难舒,加上今日情绪大变,便一直发烧不止。
再这样下去,恐怕……玄凌微有怒色,叱道:糊涂!既然发烧,何不用退烧的方子。
卫临面有难色,道:徐婕妤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不能随意用药。
而且……婕妤身体孱弱,喂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根本咽不下去。
卫临回话的须臾,徐婕妤清秀的面庞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低低唤道:皇上……敬妃的手试探着抚到徐婕妤的额头,惊道:怎么这样烫!太后扶着孙姑姑的手,一手执了一串佛珠,念念有词。
片刻叹息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温实初请出太后与玄凌,低声请示:请恕微臣直言,徐婕妤若一直吞不下药去只怕有性命之忧。
若到万不得已时,母体与胎儿只能择其一保之,请问太后与皇上的意思是……玄凌略略沉吟,微有不舍之态,然而不过片刻,唇齿间含了凌厉决绝的割舍之意,道:要孩子!玄凌说得太急,太后微微横了他一眼,捻着佛珠道:徐婕妤的胎已经有六个多月了,若要强行催产,大约也能安然养下来。
皇上膝下子嗣不多,而妃嫔俯首皆是,自然是皇家血脉要紧。
能保全大小就要尽力保全,若不能……你们该明白怎么做。
太后说得缓和而从容,我站在旁边,身上激灵灵一冷,几乎从骨缝内沁出寒意来。
眉庄眸光悲凉,低首望着地上。
端妃一脸凄楚之色,只把身子掩在敬妃身后,二人皆是默然。
我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拉住退下的温实初,低低郑重道:一定要保住两个。
温实初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悲悯,我明白。
折腾了半晌,太后面上倦色愈浓,眉庄扶住太后,婉声劝道:太后先回颐宁宫歇息吧,这边有了消息臣妾会立刻遣人禀告太后。
太后久病之后精力已大不如前,便道:也好。
她转头嘱咐玄凌,皇帝在这里好好陪陪徐婕妤吧。
倘若真有不测,也是皇帝最后一次陪她了。
这话说得凄凉,我亦酸楚难言。
玄凌垂眸答应了。
太后顾念我与端妃的身体,只叫先回去歇息,留了敬妃和眉庄陪伴玄凌。
我回到柔仪殿,浣碧和槿汐上来服侍着我换过了干净衣裳,又端了热热的姜汤上来。
槿汐见我一脸伤感之色,柔声道:娘娘怎么了?槿汐的声音是很温和的,带着她方言里语调的软糯,让人安心。
我以手支颐,疲倦地闭上眼睛,唇亡齿寒,我不过是为徐婕妤伤心而已。
姜汤的甜与辣混合在口腔里,刺激性地挑动我疲软的精神,若母子只能选一人而保之,太后和皇上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舍母保子。
徐婕妤是这样,若以后我在生产时遇到任何危险,也会是这样。
槿汐淡淡道:没有人会例外,因为这里是后宫。
我扬一扬唇角,几乎冷笑,子嗣才是最要紧的。
而女人,不过是生育子嗣的工具。
皇上会这样想我并不诧异,只是太后也是女人,只因身份不同,她便可以随意决定其他女人的生死。
这便是权利和帝王家。
槿汐的声音带着一点诱惑和决绝的意味,娘娘想不想要掌握女人中最大的权利呢?她不容我回答,又道:回宫之前,娘娘曾经答允奴婢,要舍弃自己的心来适应这个地方的一切。
玄凌一时讷讷,忙笑道:安贵嫔今日受了惊吓,儿臣看望她时一时误了,并不晓得徐婕妤身子突然不好。
太后依旧微笑,而那笑意里含了一丝森冷,道:如今的内监宫女们越来越会当差了,出了这样的事竟不晓得要即刻禀告皇帝。
服侍徐婕妤的桔梗早已随刘德仪迎在了宫外,见太后这般说,忙道:奴婢们跑了几回景春殿都不能面见皇上,连李公公也传不进话去。
太后冷笑一声,已含了几分厉色,果然哀家所知不虚。
到底是景春殿的人欺上瞒下呢,还是皇帝无心关怀玉照宫之事?太后不容分辩,冷冷道:皇帝自然是不会错的,错的是下边的人。
去传哀家的意思,景春殿上下人等皆罚俸一年,小惩大戒。
太后身边的内监旋身去了,只余玄凌微有尴尬之色侍立在旁,低低道:母后所言极是,只是儿臣当时牵挂安贵嫔,所以……太后不置口否,只道:那么是一个嫔妃的性命要紧呢,还是子嗣要紧?太后眉目蔼然,语气已转如平日的温然慈祥,外头雨大,皇帝随哀家一起进玉照宫吧。
玄凌诺诺应了,扶住太后的手进去,我与眉庄、端妃和敬妃尾随其后。
空翠堂的内室里,徐婕妤的样子很不好了,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委软在床上,她的身子本就单薄,此时六个月大的肚子隆起,更与她瘦弱不堪一握的身形不符,仿佛孱弱得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般。
徐婕妤人事不知,良久,只低低唤一声,皇上……玄凌并非不关心子嗣,此刻亦是心疼焦急,上前拉住徐婕妤的手道:燕宜,朕在这里。
说罢向侍奉在侧的卫临低喝道:白日里还好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卫临低首道:小主是郁结难舒,加上今日情绪大变,便一直发烧不止。
再这样下去,恐怕……玄凌微有怒色,叱道:糊涂!既然发烧,何不用退烧的方子。
卫临面有难色,道:徐婕妤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不能随意用药。
而且……婕妤身体孱弱,喂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根本咽不下去。
卫临回话的须臾,徐婕妤清秀的面庞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低低唤道:皇上……敬妃的手试探着抚到徐婕妤的额头,惊道:怎么这样烫!太后扶着孙姑姑的手,一手执了一串佛珠,念念有词。
片刻叹息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温实初请出太后与玄凌,低声请示:请恕微臣直言,徐婕妤若一直吞不下药去只怕有性命之忧。
若到万不得已时,母体与胎儿只能择其一保之,请问太后与皇上的意思是……玄凌略略沉吟,微有不舍之态,然而不过片刻,唇齿间含了凌厉决绝的割舍之意,道:要孩子!玄凌说得太急,太后微微横了他一眼,捻着佛珠道:徐婕妤的胎已经有六个多月了,若要强行催产,大约也能安然养下来。
皇上膝下子嗣不多,而妃嫔俯首皆是,自然是皇家血脉要紧。
能保全大小就要尽力保全,若不能……你们该明白怎么做。
太后说得缓和而从容,我站在旁边,身上激灵灵一冷,几乎从骨缝内沁出寒意来。
眉庄眸光悲凉,低首望着地上。
端妃一脸凄楚之色,只把身子掩在敬妃身后,二人皆是默然。
我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拉住退下的温实初,低低郑重道:一定要保住两个。
温实初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悲悯,我明白。
折腾了半晌,太后面上倦色愈浓,眉庄扶住太后,婉声劝道:太后先回颐宁宫歇息吧,这边有了消息臣妾会立刻遣人禀告太后。
太后久病之后精力已大不如前,便道:也好。
她转头嘱咐玄凌,皇帝在这里好好陪陪徐婕妤吧。
倘若真有不测,也是皇帝最后一次陪她了。
这话说得凄凉,我亦酸楚难言。
玄凌垂眸答应了。
太后顾念我与端妃的身体,只叫先回去歇息,留了敬妃和眉庄陪伴玄凌。
我回到柔仪殿,浣碧和槿汐上来服侍着我换过了干净衣裳,又端了热热的姜汤上来。
槿汐见我一脸伤感之色,柔声道:娘娘怎么了?槿汐的声音是很温和的,带着她方言里语调的软糯,让人安心。
我以手支颐,疲倦地闭上眼睛,唇亡齿寒,我不过是为徐婕妤伤心而已。
姜汤的甜与辣混合在口腔里,刺激性地挑动我疲软的精神,若母子只能选一人而保之,太后和皇上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舍母保子。
徐婕妤是这样,若以后我在生产时遇到任何危险,也会是这样。
槿汐淡淡道:没有人会例外,因为这里是后宫。
我扬一扬唇角,几乎冷笑,子嗣才是最要紧的。
而女人,不过是生育子嗣的工具。
皇上会这样想我并不诧异,只是太后也是女人,只因身份不同,她便可以随意决定其他女人的生死。
这便是权利和帝王家。
槿汐的声音带着一点诱惑和决绝的意味,娘娘想不想要掌握女人中最大的权利呢?她不容我回答,又道:回宫之前,娘娘曾经答允奴婢,要舍弃自己的心来适应这个地方的一切。
我抚摩着香露瓶身上绘有的冰冷而艳泽的蔷薇花瓣,对徐婕妤,我有不忍。
所以……我转身,冷住了脸孔,我会尽我的力量去救她。
一夜风雨潇潇,我在睡梦里都不得片刻安稳。
挣扎着醒来已是天明时分,依旧是竹茹过来,满面喜色道:皇上守了小主一夜,又亲自喂药,现下小主已经醒了。
我急切道:可是母子平安么?竹茹的语调轻松而欢快,是。
小主的烧退了,胎动不安的迹象也没有了,一切都好。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心里有什么重重地落下了,笑道:你家小主刚醒过来身子弱,需得好好调养。
本宫叫槿汐取了燕窝和茯苓出来,你一并带回去吧。
竹茹笑着退下了。
我唤过小允子,低声嘱咐了几句,他便匆匆去了。
因着皇后身子不适,例行的请安也免了。
我与槿汐说起昨日太后动怒之事,槿汐抿着嘴唇淡淡微笑,太后既说要责罚景春殿上下,自然安贵嫔也脱不了干系。
可笑她白日里才得了皇上的怜惜,入夜就受了太后的责罚。
我半伏在绣架上,仔细为我腹中的孩子绣一件双龙抢珠的肚兜,赤红色的绣缎上,两枚乌黑浑圆的龙眼赫然有神。
若在平常也就罢了,可是有了傅如吟这个前车之鉴,太后恐怕一想到皇上为了安氏而忽略徐婕妤的腹中的孩子,就会坐卧不宁吧。
槿汐为我比好绣龙鳞的金色丝线,轻笑道:安贵嫔千算万算谋尽宠爱,却忘了还有位皇太后在,真真是失算了。
我拈好丝线,对着针眼小心穿进去,道:太后久卧病床,若不是有人早早点醒,只怕我也会掉以轻心的。
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槿汐明了地微笑,太后久不理后宫之事,自从傅婕妤一事之后,倒也不似从前这般不闻不问了,娘娘也要多多争取太后的欢心才好。
我看着小小一枚银针在外头天光的映照下反着微弱的闪亮的光芒,虽然平时并不起眼,然而缝衣裁布都少它不得,且既可施针救人,用的不好亦可杀人。
我静静吸一口气道:其实太后最喜欢的还是眉庄与敬妃,所以昨日会让她二人陪在皇上身边。
否则固然是考虑我与端妃的身子,也是太后喜欢玄凌多宠幸她们的心思流露吧。
槿汐的微笑如浮光一般浅淡,透露着一丝不以为意,太后有心也要皇上有意才好,且即便皇上有意,惠贵嫔又如何呢?细亮的针穿过纹理细密的缎子时有紧绷着的细微的嗤嗤声,听上去光滑而刺耳。
我扬一扬头,轻轻道:眉庄不是会轻易变折心意的人。
不过经昨日一事,我亦更明白安陵容在皇上心里的分量。
槿汐微微低首思量,是。
以她的得宠,若不能一举压倒,恐怕更难收拾。
我不语,只仰头望着天色。
雨过天晴后的天空,有一种被浸润过的明亮的色泽,如一块清莹的白璧,偶尔有流云以清逸的姿态浮过,叫人心神爽朗。
我的心思有些恍惚,这样的天气,让我想念玄清。
我很少敢这样出神地思念他,是真的害怕,怕我这样想念他的时候眼神和神情都会出卖自己。
然而这一刻,我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思念。
这样好的蓝天白云,若不是他与我一起驻足观望,也失去了一切美好的意义。
而玄清,在送我回宫后的次日,便去了上京。
上京,那个我们曾携手共游的地方。
那些美好而灿烂的时光,如珍藏在记忆中的宝石,闪耀着我难以企及的梦想一样的光芒。
我几乎不忍去想。
每一次想起,都分明清晰而残忍的告诉我,都已经是往事了啊。
我定一定神,转首见小允子进来,于是问:办妥了么?小允子微含一丝喜色,已经办妥了。
我点一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只顾绣手中的肚兜。
22娥眉不让于是接连几日,玄凌来看了我几次之后,多半的时间总滞留在玉照宫中。
徐婕妤的身子逐渐见好,连同住的刘德仪也颇得了几分恩宠。
虽然徐婕妤尚在禁足之中,玉照宫却又炙手可热起来,只是嫔妃们都苦于无法轻易踏足玉照宫而已。
浣碧问我:小姐是三妃之一,又于徐婕妤有救命之恩,为何不借机去探望徐婕妤呢?我莳弄着花房新送来的一盆攒玉素馨,徐徐道:我曾对她雪中送炭,又何必在这时候去锦上添花,由皇上多陪陪她就好了。
浣碧抿嘴轻笑道:小姐不知道么?惠贵嫔奉了太后的意思要时时陪伴着皇上呢。
我不觉诧异,停了手中的绣活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徐婕妤的身子有所好转,太后就叫惠主子多陪着皇上,如今三人常在玉照宫里说话呢。
我轻轻一哂,大是不以为然,且不论徐婕妤自然是想和皇上多些独处的时候,依眉庄的性子也未必愿意挤在中间。
太后心思用的太过,反而吃力不讨好。
我起身道:左右也是无事,你陪我去棠梨宫看看惠贵嫔吧。
棠梨宫依旧清净自在,宫中所有都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一应东西也未有添减,倒是莹心殿前的两株海棠愈发青翠高大了。
我心下感念,论起情谊,自然是眉庄与我最深。
此时宫里静悄悄地没人,门口只一个小内监蹲着打盹。
棠梨宫中海棠花和梨花的花季都已经过了,只剩绿叶成荫子满枝的青翠葱茏,倒愈加地蕴静清宁。
只见白苓打着呵欠挑了湘妃帘子出来,睡眼朦胧的样子。
见了我唬了一跳,忙笑道:娘娘来了,我们娘娘在里头呢,才说睡不着娘娘就来了,当真是巧。
说着一壁引了我进去。
眉庄在莹心殿的后堂里躺着,我瞧她并无睡意,不由打趣道:平日里顶爱睡的一个人,如今怎么倒不困了。
眉庄见我进来,随手从妆台上拣了枚赤金长簪挽一挽头发,抱怨道:人家心里烦腻的很,你还一味地说笑话儿。
我见她烦恼,便也收起了玩笑的神气,道:可是为了太后与皇上?夏热的季节,眉庄只穿了一身铁锈红绣小朵金丝木香菊的柔纱寝衣,脸上带着一抹焦灼烦恼的神气。
她修长入鬓的细眉如新月一钩,轻扬而起,你既知道,自然也该明白我烦恼什么。
我半是玩笑道:事情已然过去多年,姐姐还在生皇上的气么?眉庄一向端庄的面容露出一丝浅浅的哀伤与不屑,生气么?我觉得连为他生气都不值得。
虽然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冷眼旁观,只是觉得此人越来越叫人心凉。
眉庄的手指在琴弦上无意划过,留下一串利落而清浅的音调,比如你、比如徐婕妤、比如傅如吟,我只觉得对他笑或是哭,都是不值得。
眉庄浅浅一笑,那笑容里浮起一缕清冷的疏淡,譬如嬛儿你,对他还有多少真心呢?抑或是你可是纯粹为他而回宫?我起身,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姐姐明知,何必再问?我与姐姐都是一样,不值得罢了。
唯有不同的是,我对他尚有所求,而姐姐则无欲无求。
眉庄嗤地一笑,饱满的红唇如一双鲜妍的花瓣,含了一缕微带讥讽的笑意,我倒是想有欲有求,不过是他给不起罢了。
她紧一紧发髻上略有松动的长簪,这两日我也真是尴尬,偏叫太后支着挤在皇上和徐婕妤中间,多少不自在。
我只瞧着徐婕妤对皇上十分上心,而皇上呢,却只对她腹中的孩子上心。
我粲然一笑,你也发觉了徐婕妤的心思么?从前我不过觉得她性子平和,不是个争宠生事的人。
如今处得近了,却原来她对皇上大有情意。
眉庄顿一顿,仰起皎洁如月的脸庞,语气中难掩哀戚之情,只是她到底还年轻,哪里知道痴心错付这四个字的厉害!痴心错付!这四个字几乎如针一般扎到心上,若在从前,我或许会因这四字而失声痛哭。
然而此时此刻,痛楚的感觉不过一瞬,取而代之的已是麻木的感觉。
伤心么?也曾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然而如今,伤心过了,也就不伤心了。
只觉得为了这样的人是不值得的,所余的,不过是对往事的麻木而已。
眉庄的容色淡然了下来,伸手拨一拨窗前垂着的吊兰的叶子,徐婕妤对皇上的情意,我自认是万万做不到的。
所以太后无论多想我能再服侍皇上,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眉庄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然而我到底按捺不住,劝道:太后毕竟是太后,也是你如今唯一可以倚仗的人,切莫太违逆了太后的意思。
眉庄眸光在瞬间黯然了下去,如被抛入湖水的烛火,转瞬失去了光芒。
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我自会把握分寸的。
而眉庄的分寸,在三天后的一个夜里传到了我的耳中。
若非李长亲口告诉我,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
李长附在我耳边道:皇上今晚宿在了棠梨宫。
彼时我换过了家常的杨桃色蝶纹寝衣,正在喝槿汐亲手煨了两个时辰的七翠羹。
李长一说,我差点没拿稳汤盏,险些泼在了自己裙上。
自我离宫之后,后宫众人视棠梨宫为不祥之地,连眉庄迁居之后玄凌亦是一步也不肯踏入,偶然对眉庄的召幸,也不过是召到仪元殿东室而已。
而如眉庄所言,自我离宫的第一年后,玄凌再未召幸过她。
如今陡然一句宿在了棠梨宫,别说是我,连曾经侍奉过眉庄的小允子也是暗暗咋舌。
李长笑眉笑眼道:这是贵嫔娘娘的喜事,也是太后一直盼望的事啊。
何况皇上从前不喜欢棠梨宫,如今娘娘已然回来,自然也没什么忌讳了。
李长的一言即刻点醒了我,玄凌与眉庄此举,未尝不是太后长久以来授意的结果。
再细想之下,如今徐婕妤与我专心于安胎,安陵容与管文鸳一被冷落一被禁足,玄凌身旁无人,正是眉庄复宠的好时候。
李长若无其事道:今日皇上去棠梨宫前,惠贵嫔还被太后召去了颐宁宫说话呢。
李长的话点到为止,我已然明了,笑盈盈道:本宫倒有一事要请教公公,皇上这样宿在了棠梨宫,不是事先吩咐的,敬事房的彤史可记档了?李长一愣,猛地一拍脑袋起身道:奴才糊涂,奴才可浑忘了。
我用银匙不经意地拨着汤羹,本宫是想,皇上宿在了棠梨宫,按理公公也该侍奉在那里的。
可如今公公从从容容出来,本宫便猜测或是皇上或贵嫔打发公公出来的。
既然公公出来了,又平时事多,或许忘了叫在彤史上记了一笔也未可知,所以提醒一句罢了。
李长忙陪笑道:原是惠贵嫔说不用人在外头伺候了,就打发了奴才们出来。
贵嫔自和皇上在吃酒,奴才们也就躲懒了。
幸得娘娘提醒一句,否则奴才可要误事了。
我忙让道:彤史误了也没什么要紧的,本宫也不过是想若是这一遭姐姐有幸有了龙种,彤史便是凭证。
如今公公为了本宫一句话兴师动众赶去反而不好了,回头叫人在皇上的起居注上注上一笔也是一样的。
李长诺诺答允了,自回仪元殿去,只等天亮时分再去棠梨宫迎玄凌早朝。
如此一回之后,眉庄也不向我提及。
我偶然问了一句,玄凌亦只是抚着额头向我笑道:那日本是在惠贵嫔那里吃酒的,不曾想朕几日劳累下来酒量如此不济,几杯就有些昏昏沉沉的睡下了。
我也不作他想,此后几日,眉庄既不热络,玄凌也不急切,偶尔想召眉庄陪伴,却是采月来回禀了身体不适。
如此,玄凌问过几次之后也不再提及了。
我思虑着自己身子日重,已是六个多月的身孕了,再这样日日束腹,对胎儿亦是不好,便叫浣碧请了温实初来,想好好与他商量个对策。
温实初来得倒是快,听完我的疑虑,道:生绢束腹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只是一来娘娘束得不是太紧,二来也是束得得法,倒也不是太要紧。
如今可以逐渐更束得松些,等过上半个多月,人人看顺眼些也就好了。
我为难地看一眼自己的小腹,轻轻舒了口气,叹道:不知为何,本宫总觉得自己肚子看着稍稍大了些。
若非如此,也不必日日束腹唯恐伤了胎儿。
温实初的神色微微有些恍惚,仿佛游离天外一般,魂不守舍。
他很少在我面前有这样不专注的神色,我说完片刻,他犹自怔怔出神,仿佛在思味什么难言之事一般。
我不觉诧异,轻轻咳嗽了一声,唤道:温大人。
他须臾才回过神来,面颊有浅浅的潮红之色,掩饰着迟疑道:微臣有件事思虑良久,一直不敢确认是否要告知娘娘?我见他神情凝重,心下先沉了一沉,哑声道:你只管说,是不是胎儿有什么不好?温实初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这其实也是一件喜事。
他略停一停,道:娘娘腹中所怀,是双生之像。
我几乎有瞬间愣住完全说不出话来,仿佛一个水球被人用力摁到了水底,又遽然腾了上来,那种无可言喻的惊喜。
良久我醒神过来,已是含了巨大的喜悦和欢欣,你不是诓本宫吧?温实初摇头道:微臣在宫中侍奉多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他依旧是那副迟疑不安的面孔,只是,此事娘娘不要让外人得知才好。
我旋即明白,若被旁人知晓我怀有双生之胎,只怕更要引人注目,下手害我的孩子。
浣碧在旁蹙眉凝神道:小姐回宫不久,宫中敌我难分。
若放出消息说是双生子,只怕就会有人自投罗网了。
我睨她一眼只不说话,径自摇着团扇,把本就清凉的风扇得凉意更深。
温实初微微变了脸色,道:碧姑娘这话错了,碧姑娘所言是兵行险招,究竟是娘娘的胎儿要紧,还是敌我之分要紧!温实初这话说得急,连一向温良敦厚的神色也见厉色。
浣碧自知失言,低了头再不敢言语。
我缓缓摇着团扇,轻盈的凉意如拂面之风,带着殿外漏进的几缕花香浓郁。
分出敌我自然要紧,否则敌友不分,岂非如置身悬崖。
只是要以本宫的孩子做赌注,本宫是万万不能的。
其实要分这敌友,实在也不必牵扯上孩子。
我的唇角轻扬起柔软的弧度,本宫自有打算。
这一日天气甚好,盛夏午后的暑气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得消弭殆尽。
空气里残存着雨水清甜的气息与夏日盛开的花朵才有的甘美纯熟的热烈芳香。
我换过一袭柔软轻薄的晚霞紫系襟纱衣,整个人似裹在一团烟雾之中。
领口亦只绣几朵枝叶缠绵的浅色鸢尾,配珠色百褶裙。
发间簪一枝粉色珍珠圆簪,零星点缀几朵珠花,朦胧如烟霭,直如新柳娇花,临春初绽。
颐宁宫里静悄悄的,偶尔听闻几句笑语声传出来,正是玄凌陪着太后在说话。
太后的神气清爽了许多,玄凌亦只一身藕灰色纱衫配着白绸中衣,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也难怪他高兴,徐婕妤的胎像既稳,他便少了一桩心事。
我盈盈拜倒,笑道:太后的气色越发好了。
太后忙叫我起来,笑着向玄凌道:莞妃这孩子也忒守规矩了,哀家跟她说了多少次有了身孕可免了礼数,她偏不听。
玄凌笑容满面望着我道:莞妃对母后的孝心和儿子是一样的。
他打量我两眼,微有诧异之色,你的肚子倒是又见大了。
我脸上微微一红,已经羞赧低头。
太后的目光亦落在我身上,含笑道:莞妃的肚子看起来倒是比寻常那些快五个月的肚子大些。
我低低一笑,粉白的颊上蔓上珊瑚之色,声如蚊讷,太医说,或是腹中有双生之胎。
玄凌几乎不能相信,惊喜道:嬛嬛,你说的可是真的?我含羞,越发低首,下颌几乎能碰到领口上的鸢尾花,轻轻道:是温太医所断,臣妾不敢妄言。
太后的笑容和善而滋润,温太医是老实人,医术也好,想必是不会错的。
玄凌欢喜地搓着手,仿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中尽是熠熠的光彩,流耀若虹霓的辉色。
玄凌的话语在喜不自胜中雀跃而出,这样大的喜事,该昭告天下才好!我盈盈跪下,臣妾微末之身能再侍奉皇上身边已是万幸,怎敢因腹中之子而得昭告天下之幸。
何况虽是双生之胎,要是皆为皇嗣才好,若皆是帝姬则不能为皇上延续血脉,又何必昭告天下,引万民欢动。
如此荣宠,臣妾万万不敢承受。
如此一番婉辞,玄凌沉吟不语,我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太后颇有赞许之色,心下愈加安稳,臣妾甫回宫中,不想因一己之事再多生事端,也想好好安胎静养,免受来往恭贺之扰。
因而……我略一沉吟,臣妾怀有双生胎儿之事,在瓜熟蒂落之前但愿再无第四人知晓。
我的隐忧在话语中婉转道出,太后是何等人物,如何不知,只道:六宫皆晓对莞妃安胎也无益处,等来日生产之后便都知晓,不必急于一时。
玄凌遵从母命,笑道:母后与莞妃都如此说,儿子自然没有异议。
只是儿子觉得如此欢喜之事,若无人与朕共庆,当真是可惜了。
我深深吸一口气,若真如太医所断,皇上还怕没有庆贺的日子么?既然皇上如此欢喜,不若因臣妾之喜而解徐婕妤禁足之令吧。
玄凌闻言,果有意外之色,道:你说什么?我郑重拜倒,恭声道:臣妾以三妃之份,恳请皇上解徐婕妤禁足之令。
徐婕妤怀有皇上的子嗣,禁足令其心志抑郁才得前番大病,险些连皇嗣都保不住。
为千秋万代计,请皇上复徐婕妤往日之礼,以求母子平安。
乍然的忧色在他俊逸的脸庞上划过,他的语中有了几分薄责之意,危月燕冲月乃是不吉之兆,母后与皇后相继病倒便是应了此兆。
你叫朕如何敢以母后的安危去保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他略略轩起的浓眉隐隐透露出不满之意,嬛嬛,你一向是孝顺母后的。
是。
太后垂范于天下女子,身份之贵无可匹敌,无论何人何事皆断断不能损伤太后。
臣妾方才说得急了,亦是看太后如今气色好转、凤体渐安才敢进言。
臣妾私心揣测,天象之变变幻莫测,或许不祥之兆已解也未可知。
皇上可向钦天监询问,若当真厄运已解,不会再危及太后与皇后,再解徐婕妤禁足之令也不迟啊。
玄凌默然沉吟,倒是太后微露笑色,缓缓道:莞妃如此恳求,哀家倒也很想听听钦天监的说法,难道厄运当真迟迟不去么?玄凌忙笑道:既然母后开口,儿子这就去召钦天监的司仪官来问一问,也好叫母后安心。
不过一盏茶时分,钦天监的人便到了,玄凌微有诧异之色,怎么是你来了?来人低首恭敬道:微臣钦天监副司仪,叩见皇上万岁。
因司仪吃坏了肚子不能面圣,故遣微臣来此面见皇上与太后。
他言毕,退后三步,再度拜倒。
玄凌轻轻一哂,你倒很懂得规矩。
朕此番召你来,是想问先前危月燕冲月之事。
事过数月,不知天象有何变数?副司仪道:天象变幻主人间吉凶之变。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虽然天象不可轻易逆转,然而人为亦可改天象之势。
玄凌凝神专注听着,片刻道:那么如你所说,如今天象如何?副司仪恭谨道:危月燕冲月乃是数月前的天象,这数月内风水变转,日月更替,危月燕星星光微弱,隐隐可见紫光,大有祥和之气,已过冲月之凌厉星相。
依微臣所知,已无大碍。
否则,太后如何能安泰康健,坐于凤座之上听微臣禀告。
玄凌似有不信,果真如你所言,为何皇后依旧缠绵病榻,而钦天监司仪为何不早早禀明此事?副司仪道:危月燕冲月,月主阴,乃女子之大贵。
天下女子贵重者莫若太后。
微臣私心以为,太后才是主月之人。
皇后虽然亦属月,然而人之生老病死,既受天象所束,亦为人事所约。
如今天象祥和,太后病愈,可见皇后娘娘之病非关天象而涉人事,微臣也无能为力。
至于钦天监司仪为何不早早禀告,皇上可曾听闻,在其位而谋其事。
而微臣则认为谋其事才能保其位。
正因天象不吉,皇上才会倚赖钦天监,司仪才有俸禄可食,有威势可仗。
若天象从来平和,皇上又怎会想起钦天监呢?不过是清水衙门而已。
副司仪答得谦谦有礼,然而语中极有分量,不觉引人深思。
玄凌微微一笑,你似乎很懂得为官不正之道。
副司仪答得简短而不失礼数,微臣懂得,却不以为然。
玄凌的嘴角蕴着似笑非笑的意味,略带一抹激赏之情,只是笑而不语,看着太后。
太后轻笑道:哀家久久不闻政事,皇帝何必笑看哀家。
玄凌眼角的余光落在副司仪不卑不亢的容色上,澹然而笑,儿子是觉得他做一个副司仪可惜了。
太后恬和微笑,带着一抹难言的倦色,轻轻道:皇上懂得赏识人才,那是最好不过。
太后转头看向我,笑容深邃如一潭不见底的幽幽湖水,不若皇帝也问问莞妃的意思,皇帝不是一直赞赏莞妃才情出众么?玄凌看我,含笑道:嬛嬛,你也说一说?我欠身,正色肃容道:臣妾闻古语有云‘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臣妾乃区区妇人,怎能随意在皇上面前议论国事?且皇上乃天下之主,官员的赏罚升降自可断之。
臣妾可以在后宫为皇上分忧,但前朝之事,万万不敢议论。
我说得言辞恳切且决断。
玄凌不置可否,太后也只置之一笑。
副司仪微一低头,思忖着道:有句话臣不知当不当说?玄凌含笑,闲闲道:你且说来听听。
太后厄气虽解。
然而臣夜观星像,‘前朱雀七星’中井木犴与鬼金羊二星隐隐发乌,此二星本为凶星,主惊吓,故多凶,一切所求皆不利。
朱雀七宿主南方,正对上林苑南角,臣多嘴一句,可有哪位娘娘小主双亲名中带木,近日又受了惊吓灾厄的?玄凌眉间一动,沉默良久,上林苑南角宫宇不少,长杨宫、长春宫、长和宫、仙都宫、营寿宫都在那里。
只是双亲名中带木的……安比槐,她的生母仿佛叫做……林秀。
我微微失色,安妹妹父亲是叫安比槐不错,至于她生母的闺名,连臣妾与眉姐姐都不晓得。
太后岿然不动,只摸着手腕上一串金丝楠木佛珠,淡淡道:她近日受的惊吓灾厄还小么?她只看着副司仪,你且说要怎么做?副司仪叩首道:并无大不妥,只是星宿不利,恐生不祥之虞,还请静修为宜。
太后微微颔首,她是该安静修一修心思。
芳若奉了点心上来,闻言吃惊道:皇后久病缠绵,听闻一直是安贵嫔近榻侍奉。
病中之人阴虚亏损,安贵嫔又逢星宿不利,安知不会有所冲撞?玄凌犹疑道:皇后卧病以来是安贵嫔侍奉最多。
他微微思忖,如此,且叫她不许进皇后宫中,静修几日也罢。
玄凌看着副司仪道:既然有人坏了肚子,那么且由你掌钦天监司仪一职吧。
玄凌看住那人,朕还不晓得你的名字?季惟生。
他低首退下时恭敬而大声地回答。
我不动声色的微笑,亦记住了这个名字。
太后扬一扬手,向孙姑姑道:去点些檀香来,闻了这几个月的草药气,人也快成了草药了。
孙姑姑轻手轻脚地取了一卷檀香,仔细焚上,幽幽不绝如缕的薄烟含着恬静的香气四散开来,犹如一张无形的密迷织成的网将人笼罩其中。
太后慈和的声音在深阔的内殿里听来有些不真实,既然钦天监也说了无妨,皇帝可解了徐婕妤的禁足了,也好叫她安心为皇家诞育子嗣。
太后招手叫我近前,淡淡道:为何会骤然想起要为徐婕妤求情?以己度人,方知不忍。
我轻缓地斟酌着言辞,亦道出自己的心思:臣妾亦是即将为人母之身,不忍看徐婕妤身怀六甲而心思抑郁饱受苦楚。
且若母体心思不畅,又如何能为皇上诞下健壮的子嗣呢?若今日被禁足之人换做是臣妾,臣妾也必定满心不安。
我说话间微微侧头,颐宁宫的寝殿西侧满满是浓绿阔叶的芭蕉,阔大的叶子被小内监们用清水擦洗得干净,眼看着那绿意浓稠得几乎要流淌下来。
芭蕉叶底下还立着几只丹顶鹤,带了一双甫出生不久的小丹顶鹤,羽毛洁白,温顺而优雅地独立着,躲在蕉叶下乘凉。
见人也并不惊慌,只意态闲闲地缓缓踱了开去,恍若无人之境。
太后顺着我的眼光望去,亦有动容之态。
良久的沉默,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缓缓地数着,恍惚是漏了一拍。
太后终于微笑,眼底皆是深深的笑意,向玄凌道:不涉政事,德及后宫,公允严明,哀家很是欣慰。
我忙要屈膝,口中道:太后盛赞,臣妾愧不敢当。
太后扬一扬脸,对孙姑姑道:扶莞妃坐下。
太后拉过我的手,细细道:哀家原先瞧着你虽聪慧,然而总不及惠贵嫔大气。
自你回宫之后,哀家时时冷眼旁观,你提醒祥嫔小惩大戒、为徐婕妤安危冒雨求见哀家、不倚宠干政、敢为徐婕妤直言,实在是难能可贵。
果然皇帝眼光不错,你的确当得起皇帝对你的宠爱。
我低首,微微露出几分赧色,臣妾承受皇恩,不敢辜负。
太后愈加满意,甘露寺几年,你是练出来了。
说着笑向玄凌半是嗔怪半是抱怨,皇帝身边是该多些如莞妃和惠贵嫔一样的贤德女子,而不是如安氏、叶氏之流。
且当日杨芳仪一事,皇上关心则乱,未免急躁了些,其实该当好好推敲的——宫中人多手杂,杨芳仪未必是心思这样深远狠毒的人。
太后的神色渐渐郑重,傅如吟之祸哀家不想重见,杨芳仪是否冤死哀家亦不欲计较,皇上日后留心就是。
儿子也不是真要梦笙死,只不过让她先得个教训罢了,来日再细细查问。
谁知她气性这样大,儿子也甚觉可惜。
玄凌眼角微有愧色,低头道:儿子谨记母后教训。
太后半是叹息,你要真记着才好,口不应心是无用的。
玄凌藕色的袍子被殿角吹进的凉风拂得如流连姹紫嫣红间硕大的蝴蝶的翅,儿子有如此贤妃,母后所言的不贤之人也不足为道了。
如此几句,看时候不早,我与玄凌也告退了。
转身出去的一个瞬间,我瞥见帘子后芳若隐约的笑容,我亦报之会心一笑。
若无芳若,我如何得知太后亦有怜悯徐婕妤之心。
若无这些事,我如何能成为太后眼中的贤德之妃,得她如此赞许与疼爱。
便如眉庄,有太后的支持,我的安全、我的地位才能暂得保全。
想到此节,我遥望碧天白云,从容微笑出来。
23流言回到宫中,对着斟了白菊桑叶茶上来的小允子笑道:你去钦天监很会找人。
小允子笑嘻嘻道:季惟生原是奴才的老乡,郁郁不得志的一介书生,屡考不中才靠着祖荫进了钦天监当个闲差,还总被人压着一头。
我扶着他的手盈盈起身,微笑拨着架子上的一只白鹦鹉,从前棠梨宫那一只因无人照管早已死了。
因而玄凌又送了我一只给我解闷。
我给鹦鹉架子上添上水,缓缓道:人呢都是要一个机会的,机会来了还要敢赌一把。
或者平步青云,或者终生郁郁。
季惟生赌对了,本宫也赢了。
我停一停,只是本宫没想到他那样会说话。
我笑:懂得把握机会的人很聪明,本宫喜欢和聪明的人打交道,以后好好用着他吧。
他的才干可不止一个钦天监司仪。
小允子嘻嘻笑着,替季惟生谢恩不提。
正说着话,却见花宜疾步进来,悄声道:娘娘!景春殿走水了。
我点一点头,知道了。
说罢起身扶着槿汐的手行至仪门外,远远见朝南方向滚起一缕黑烟,火势虽不大,却也看着惊心。
耳听得外头人声喧哗,奔逐不息,想必皆奔去景春殿救火去了。
我稳稳站着,声音在和煦的风里显得轻描淡写,怎么起火的?花宜敛眉道:小厨房用火不当心——除了景春殿的人自己不当心,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我默然不语,只静静微笑出神。
不知何时,浣碧已悄悄伫立在我身边,轻轻道:当真可惜!为何不干脆烧死她,一了百了。
我回首望她,她眼中有深沉的恨意,如暗沉的夜色。
我轻轻叹息,我何尝不想——只是,现在还不到时机,我也不愿便宜了她。
小允子垂手恭谨道:这样的时气也能走水,可见安贵嫔真是不祥人。
花宜唇角蓄着笑意,低声道:皇上听闻景春殿走水也有些焦急,只叫着紧救火,到底没去看望安贵嫔。
我只凝神望着凤仪宫方向,嗟叹道:安贵嫔如此不祥,侍奉皇后反而有所冲撞。
槿汐浅浅含笑,是呢。
皇后若此刻大好了,可见安贵嫔真如天象所言不祥;若要说天象不准,那么皇后只得久久病着,无法干预后宫大事。
我但笑不语,只道:杨芳仪虽不在了,她身边的人怎么打发?槿汐在旁道:寻常侍奉的人自然另去伺候新主子,只杨芳仪的两个陪嫁秀珠和秀沁得打发了回去。
我沉吟片刻,从前见那两个丫头还妥当,教李长安排了去仪元殿伺候茶水点心吧。
槿汐微微一想,那可是近身侍奉皇上的好差事……本宫偏要抬举她们,叫她们多在皇上跟前说话做事。
槿汐应一声是,匆匆去了。
此后月余,玄凌虽偶有赏赐安慰,却再不听闻往景春殿去了。
偶尔提起,也只道:以前不知怎的,一去了便似勾了魂一般,再不舍得离开。
如今长久不去也就罢了。
我只笑着啐他,安贵嫔只有她的好处呢。
然而,玄凌的心到底淡了下来。
因着我请求玄凌与太后瞒住了我怀有双生子一事,加之小腹见大,束腹的带子也逐渐放松,看起来腹部便更显得大些。
我亦故意不加理会,偶尔扶着槿汐的手在上林苑中漫步,或有宫嫔经过向我驻足请安,目光无一不落在我明显的小腹上,继而赶紧抑住自己疑惑而吃惊的神色。
我只作不以为然,含笑与她们说话几句也就罢了。
不过几次,宫中的流言蜚语便甚嚣尘上,人人在私下揣测我大于常人的腹部。
我不止一次听见宫嫔们私底下的议论,莞妃娘娘的肚子如何像有六个月的样子,莫不是……我相信,流言总是跑得最快的,带着温热的唇齿的气息,略带恶意的,诡秘而叫人激动。
偶尔,我无声经过茂盛的花丛,能听见曼妙的枝叶和绚烂的花朵之后,那压抑着兴奋的窃窃私语。
莞妃……有一人小小声地提起。
什么莞妃!有人冷笑如锈了的刀片,生生刮着人的耳朵,不过是一个被废黜过的姑子罢了,长得又和贱婢傅如吟一般妖精模样,要不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皇上肯给她这样的位份?!孩子?更有人不屑而鄙夷,谁知道那是哪里来的孩子?瞧她这样大的肚子,哪里像是六个月的身孕,足可以跟徐婕妤快八个月的肚子比一比——声音低下去,咯一声笑道:她一人待在甘露寺里,保不准耐不住寂寞去找了什么野和尚……嘘——有人轻声提醒,她好歹是三妃之一,你们也不怕隔墙有耳,小心些!还是刚才那个声音,语调有些尖利,严才人就是胆子小,怕她做什么!她除了那个肚子可以倚靠之外,还有什么靠山?若真被我晓得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野种,看我怎样闹上一闹,叫她好看!另一人似有不信,笑道;穆姐姐这样言之凿凿,妹妹就等着看好戏了。
若姐姐真有扳倒莞妃那一日,妹妹我必是心服口服。
只怕姐姐见了莞妃娘娘,就吓得什么话也没有了。
那人冷哼一声;我会怕她?我若有幸能怀上皇上的龙种,那才是不掺一点杂的,谁稀罕她肚子里的黑心种子?我瞥一眼身边的浣碧,她气得浑身乱颤,脸色都变了,我只无声无息地扬了扬手,浣碧会意,跑远几步轻笑道:安主子请快来,宝鹃看这里的花开得好呢。
花丛后的人立时一愣,焦急道:不好!仿佛是安贵嫔和她身边的宝鹃,听闻安贵嫔素与莞妃走得近,若被她听了什么去就不好了!另一人埋怨道:都怪姐姐你嘴快,若安贵嫔说出去,可有咱们的好果子吃了,还不快走!说罢提了裙子慌慌张张走了。
浣碧见几人跑得远了,连连冷笑道:奴婢当是什么敢作敢当的人呢,就会背后一味地嚼舌头讨人厌!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我只笑道:看清是谁了么?与浣碧一起的品儿道:看得真真儿的,是穆贵人、严才人和仰顺仪。
我拨一拨袖口上的碎珍珠粒,慢条斯理道:记下了就好。
浣碧道:小姐不生气?我漠然一哂,生气?她们也配么?我的笑声清冷冷地震落花枝上的露珠,由她们说去,好多着呢。
这日晌午,玄凌来柔仪殿小坐,带着难以抑制的怒气,道:宫中人心之坏,竟到了如此地步,真叫朕难以忍耐!我用绢子为他温柔擦拭似刀裁的鬓边微露的汗水,温婉道:皇上为何这样生气?他余怒未消,握一握我的手道:嬛嬛,朕若对你说,你一定生气。
我摇头莞尔,臣妾必定不会生气。
他诧异,为何?我淡然的笑容似浮在脸庞上的一带薄雾,蒙胧似有若无,臣妾近日听闻的污言秽语之多胜于当日禁足之时,深感流言之祸似流毒无穷,但若为此生气,实在不必。
玄凌一怔,眼中忧虑之色愈来愈深,如一片浓厚的乌云,覆上他的眼帘,嬛嬛,告诉朕,你听说了什么?壶中有滚烫的热水,我徐徐提着冲入盏中,干萎轻盈的玫瑰花蕾在沸水中立时一朵朵娇艳舒展开来,似下吸烟者醉颜酡红,盛开在贵妃丰润醉酒的脸颊上。
我轻轻一笑,臣妾所听到的必定比皇上听到的难听百倍千倍,所以臣妾不生气,皇上也不用生气。
你晓得她们的污言秽语多不堪入耳,朕是心疼你无辜受屈。
皇上既然明白臣妾委屈,臣妾就算不得委屈,至于旁人怎么说,由得她们说去。
殿内凉风如玉,轻扬起沐浴后松软的发丝,斜斜从鬓边委堕下来,坠下一点散漫的温柔,皇上也说是不堪入耳,那就不必入耳,更不必上心了。
我就着他的手把玫瑰花茶递到他面前,这种花茶虽不是名贵之物,然而闻一闻便觉得肺腑清爽满心愉悦,世间可喜之事甚多,何须为不喜之事牵肠挂肚呢。
玄凌吻一吻我的手心,深沉眸中有深深的喜悦和欣慰,嬛嬛,朕从前只觉得你温柔,如今更添平和从容。
我将散落的发丝挽于耳后,轻笑道:皇上这样说,臣妾反倒不好意思了。
他感慨道:你为朕怀着身孕辛苦,又是双生之胎,宫中之人反而蜚语缭乱,对你多加诽谤,朕只消稍稍一想,就觉得气愤。
我忍一忍心头的屈辱,依旧笑脸迎人,臣妾在甘露寺清心苦修,可见收获亦不少,至少心中平和,能自救安乐。
我望着他,带了几分恳求的语气,方才皇上来时生气,臣妾企求皇上,无论听到什么,听谁说的,都不要生气,更不要因此而责罚六宫。
玄凌大有不豫之色,错而不罚,朕觉得不公。
我垂着眼睑,低低道:皇上若要罚可也罚得过来么?宫中人多口杂,若真要计较,必有株连之祸。
何况……我的目光楚楚似水,盈盈流转,皇上只当是为咱们的孩子积福。
玄凌禁不住我求恳,再犹豫,终究也是答应了。
何况那些如花的青春容颜,他重罚之后未必不会更垂怜心疼。
此事一压再压,我也只作不知,索性连出柔仪殿的时候也少了,只静静养着。
派出去的小允儿和品儿、花宜等人自会将暗中诋毁之人的名单列与我看。
我斜卧在榻上,举了一柄玉轮慢慢在面上按摩,听浣碧念了《搜神记》与我听,偶尔调笑两句打发辰光。
浣碧道:小姐腹大之事我头闹得沸沸扬扬,小姐竟还稳如泰山。
奴婢一时想不明白,那日蓦然想起小姐说的话,才回过味来。
我含了一枚枇杷,清甜的汁水缓缓洇进喉中,我慵懒道:我甫回宫,又怀着身孕得尽盛宠。
阿谀奉承之人有之,背后诋毁之人有之,敌我难分,难免有腹背受敌之虞。
不如借此一事分出个你我来也好。
浣碧侧首想一想,道:如今她们以为风头大转,此时毁谤之人必是小姐之敌,默然者便是小姐之友,可互为援手。
我仰首一笑,哪里有这样容易。
毁我者是敌不错,然而默不作声的也未必是友。
譬如敬妃向来是明哲保身的,而景春殿那一位也是至今无声无息呢。
浣碧蔑然一哂,徐婕妤一事她已不招太后待见,皇上碍着太后,又忌讳着‘不祥’两字,听闻杨芳仪的陪嫁侍女在仪元殿伺候着茶水甚是用心,皇上见仆思主,念及杨芳仪,也觉惋惜。
皇上觉得惋惜,才会想到当日安氏身边的宝鹃是如何一口咬定、言之凿凿的。
我扬一扬手,腕上的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便玲玲作响,皇上不去她那里,倒是常常去滟常在处,可见她如今之得宠。
浣碧撇一撇嘴,道:奴婢瞧叶氏对皇上是不冷不热的,也不知以什么狐媚手段得宠。
她停一停,奴婢看诽谤之人中并无她,想见她即便要诋毁小姐也得有可说话之人,她即便得宠,太后嫌弃,嫔妃怨恨,又有什么趣儿!我微微一笑,摇头道:她也未必是个肯背后说三道四的人。
我瞥一眼浣碧,道:你和叶澜依也不过是几面之缘,何以如此不喜欢她?浣碧低头思量,拨着耳朵上白果大的蜜蜡耳坠子,道;奴婢也不晓得为何这样不喜欢她,只觉得她妖妖调调的。
大约有安氏前车之鉴,奴婢总不喜欢这样的人。
正说着,外头花宜进来道:徐婕妤来了,娘娘见还是不见呢?我微微一怔,忙道:怎么不见,快请进来。
徐婕妤身子依旧单薄,气色却好,可以想见连日来玄凌必定对她曲意关怀,十分怜惜。
她身子已经有些笨重,走路也吃力,须扶着手才走得稳当。
她一见我便要行礼,我忙叫浣碧搀住,打趣道:妹妹一向本宫行礼,本宫忍不得就要去扶,一个不当心,咱们的肚子必要撞在一起了。
徐婕妤低首掩唇道:娘娘真是风趣。
我忙叫看了座,笑道:妹妹若喜欢可多来柔仪殿坐坐,咱们凑在一起多少笑话说不完呢。
徐婕妤盈盈一笑,气质婉约,如一阕唐诗,婉兮清扬。
与之相较,得宠的叶澜依便是清冷中带着冶艳,风姿绰约。
玄凌已过而立久矣,岁月匆匆,何来年轻时的心性甘心耗费心力欣赏追寻细腻如织的女子。
后宫中美丽的女子那样多,自然是叶澜依一类更得他喜爱。
徐婕妤道:早就想来看娘娘的,奈何身子总没有好全。
如今能走动了,便想来向娘娘请安。
她一贯的轻声细语,如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我把素日所饮的翠羹叫品儿盛了一碗出来与她,含笑道:身子好了是该多走动走动。
徐婕妤微微蹙一蹙眉,眉心便似笼了一层愁烟,低柔道:不出来时盼着出来,一出来便又觉得纷扰不堪。
她恳切道:娘娘为嫔妾几番费心,甚至恳求皇上和太后解嫔妾禁足之困。
当日若无娘娘,只怕今日嫔妾腹中的孩子不保。
她的手温柔覆盖在自己的小腹上,以一种珍惜的姿态,嫔妾别无所求,只求能保住腹中胎儿便是万幸。
我亦诚恳相对,十月怀胎多少艰辛,只有咱们自己知道,若一朝保不住,何尝不是痛彻心肺。
徐婕妤微微抬起头,目光清澈似一掬秋水盈然,低低道:嫔妾听闻娘娘曾经身受其苦,生产胧月帝姬固然是困顿万分,头一个……她声音略低了低,然而由衷之情不减,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娘娘才会对嫔妾如斯关怀吧。
我微微一笑,只用银匙缓缓舀着七翠羹,道:徐妹妹很是聪慧。
她的笑淡然而伤感,微微侧首看着瓶中供着的几枝秋杜鹃,依依道:聪慧又如何呢?譬如这杜鹃开得再好再美,终究是春天里的花朵,如今快入秋了,再怎么好也是错了时节的。
那秋杜鹃本是浣碧日日用来簪发的,徐婕妤无心之语,浣碧听着有心,不由微微变色。
我只作不觉,微笑恬静,妹妹如何这样说呢?做人不过是一口气撑着,若自己的心都灰了,旁人怎么扶也是扶不上去的。
妹妹好歹还有腹中这个孩子呢。
徐婕妤温婉微笑,嫔妾不中用,经不得人言,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才会自伤其身,娘娘可要性子刚强些才好,万勿如嫔妾一般。
我的唇齿间含了一抹浅淡平和的微笑,妹妹甫出宫门就听到如斯言语,可见宫中对本宫一胎是非议良多了。
非议终究是非议,徐婕妤笑道:娘娘如此待嫔妾,嫔妾对娘娘亦要推心置腹,有些事嫔妾自己未必做得到,但希望娘娘不要因旁人而自己伤心。
我握一握她冰凉瘦长的手指,轻笑道:妹妹自管安心就是。
本宫不出这柔仪殿,她们又能奈我何?徐婕妤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才肯回去。
如此流言蜚语满天,议论得多了,不免连皇后亦出言相劝:宫中人人说莞妃之胎不同于人,皇嗣一事上谨慎再谨慎也是应该的。
皇后虽然不得宠,然而多年来居国母之位,玄凌亦对其颇为敬重。
且皇后自称在病中,数月来一事不管,一言不发。
如今既然皇后说话,他也不好一口撂开,于是道:皇后操心,只是宫中风言风语从来没有断过的时候,皇后若要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费心费神,只怕对保养自身也无什益处。
又道:皇后身子总没全,后宫之事自有端妃和敬妃为你分担,她们不把这些不像样子的话听进去,皇后又何必理会。
彼时我正在梳妆,听完小允子的回报,只拣了一对翠玉银杏叶耳环戴在耳垂上,顾盼流连,其实皇后这样说也是无可厚非,她是后宫之主,留意后宫一言一行都是她的职责所在,何况是这样揣测皇嗣的大事。
只是皇上早上心里存上了这件事,皇后又恰巧撞上,才如此罢了。
玄凌一向敬重皇后,如今这样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有几分薄责之意了,甚至在我面前亦流露出几分意思,皇后向来稳重得体,如今也毛躁了。
听风就是雨,耳根子软和,跟着那些年轻不懂事的胡乱操心。
我机巧道:皇后娘娘也是好心罢了——皇上没有将臣妾怀有双生胎之事告诉娘娘吧?他的手滑过我的肩头,你这样嘱咐,为了咱们的孩子这样委屈忍辱,朕还能说么。
我低首,婉约一抹身为人母的温和,只要为了这孩子,臣妾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玄凌慨叹道:为了孩子,你每每委屈。
我含了几分亲昵,是为了孩子,更是为皇上。
前朝的事繁冗陈杂,回了后宫皇上且安心歇歇吧,臣妾没有什么委屈的。
言毕,我又特特加上一句,穆贵人她们到底也年轻,哪里晓得什么是非轻重,若皇上听见了她们说些什么也别生气才好。
玄凌的性子,一向对年轻娇艳的嫔妃们宽容些。
穆贵人等人之事本来若责罚过了,过些日子也就罢了。
只是她们诽谤议论愈多,我愈苦口婆心劝谏玄凌不要因我一己之身牵连后宫,玄凌反倒存上了心思,对一众非议的妃嫔都冷落了下来,再不踏足一步。
逐渐,宫中得宠的也唯有寥寥几人了。
倒是槿汐说起,胡昭仪虽也略有非议,玄凌倒不加斥责,依旧宠爱如常。
我轻哂道;她是什么身份,皇上自然是要让她几分的。
只是胡昭仪的嘴还是那张嘴,皇上的性子也还是那个性子,何曾变过呢。
槿汐闻言,只扶一扶髻上通花,意味深长一笑,是,譬如从前的慕容华妃,皇上纵容她未必是真宠着她。
我的神思有些倦怠,也不言语,只挥一挥手叫槿汐退下了。
24合欢时近夏尾,天气的燠热却丝毫未减,人言十八秋老虎,反而热得愈加难受。
这一日清早循例去皇后处请安,皇后只道精神短,寥寥说了几句也就散了。
我也并不与旁的嫔妃多言语,许是有我惩罚祥嫔的前车之鉴,一干嫔妃虽然背后议论得厉害,当着我的面却半分神色也不敢露。
尤其是穆贵人等,神色怏怏不乐。
一时众人散尽了,我独扶着槿汐的手缓缓扶着腰行。
清晨的天色原本是很好的,朝霞如锦绣,绚烂满天。
然而不过一刻,便是黑云压城,雷声滚滚。
虽有轿辇跟着,槿汐亦不放心,道:娘娘,要在落雨前回宫必定是来不及了,不如咱们找个地方歇歇,等雨过了再走吧。
虽在轿辇上坐着不会湿了身子,却怕雨天路滑,若磕了碰了可不好了。
槿汐一向谨慎,我如何不允,趁着雨点尚未落下,到了就近的亭子中。
甫进亭子,只觉红阑翠璃十分眼熟。
槿汐轻声道:娘娘,这是寄澜亭呢。
几乎自己都愣了一愣,无知无觉地应声道:是寄澜亭么?寄澜亭,十二曲红阑干被无数双手摩挲得无比光润,经年久了,反倒有一种木质特有的沉甸甸的温润质感。
寄澜亭,正是我当初与玄凌初见时的地方呢。
蓦然从心底漫出几许苍凉与伤感,光影流转十年,人间早已不复从前。
当日欢爱,几多欢欣,多是少女明媚多姿的心境。
人生若只如初见呵!只可惜,可以重遇,却再无当时心境了。
寄澜亭外的杏树只余了青青郁郁的浓荫如幢,秋千架早不见了,倒是几株合欢开得极好,仿若易散的彩云,如梦似幻,在阴郁的天色下格外鲜雅亮烈。
我目光停驻于合欢花上,轻轻道:开得再好,暴雨如注,终究是要零落花凋了。
话音未落,暴雨已倾盆而下,如无数鞭子暴烈抽在地上,泼天泼地激起满地雪白的水花,一时间雨帘绵密,连十步开外的物事也蒙胧模糊了。
槿汐护住我道:娘娘站进些,别着了寒气。
言毕,不觉向着外头咦了一声。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见大雨中隐约有一女子的身影,也不急着避雨,只仰头张开裙子搜罗着什么。
我一时好奇,便道:槿汐去瞧瞧,不管是谁,且叫进来避避雨。
槿汐应声,打着伞去了,不过片刻却扶着一女子进来,道:娘娘,是滟常在。
果然是叶澜依,她穿了一件青碧碧的绫纱斜襟旋袄,有浅浅的月白色斑斓虎纹花样,底下是浓黑如墨的长裙,乍一看还以为是玄色的,裙褶里绣大朵枝叶旖旎烂漫的深红色凌霄花。
她衣衫都湿透了,紧紧附在身上,愈加显出她曲线饱满,身姿曼妙。
头上松挽一个宝髻,想是淋雨的缘故,鬓发卷在脸上,抖开的衣裙外幅里?了许多合欢花瓣,如拢了无数云霞入怀。
她草草向我行了一礼,也不顾身上湿透会着了风寒,只顾着怀中的合欢花,又怜惜看向外头暴雨中受不住狂风急雨而凋落的合欢花瓣。
因她身上湿透了,身形毕现,不免尴尬,旁边几个内监都勾下了脑袋不敢再看,我微微使一个眼色,槿汐忙披了件披风在她身上,道:滟小主小心身子。
她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只忧心忡忡看着外头的花。
槿汐无奈望我一眼,仿佛向我道:滟常在果然脾性怪异。
我索性也不言语,扬了扬脸对身后的几个小内监道:滟常在喜欢那合欢花,你们拆了轿辇的帐帷铺在树底下,等雨停了去了水,只把花瓣送到滟常在处。
我微微一笑,向她道:这法子不用常在淋雨,也可收尽了花儿,常在看如此可好?她这才微露喜色,恭敬屈膝谢道:多谢娘娘。
我含笑看着她的衣衫,常在仿佛很喜欢青绿色的衣衫,每每见到皆如是。
她微微一笑,媚色顿生,带着一点雨水的寒气,道:娘娘很缌,嫔妾的衣裳的确多是青碧色。
她停一停,嫔妾只喜欢青色。
我微微颔首,常在的容貌颇艳,其实穿红色亦美,如常在所爱的合欢花一样。
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道:快要入秋,合欢花也不多了。
我淡然微笑,上林苑中,这边的合欢花算是开得好的了。
她的眸色微微一亮,丹凤眼因着这神采愈加灵动妩媚,语气却是慵甜的,这里的合欢花哪里算好呢?镂月开云馆的合欢花才是天下最佳,入夏时节便如花海一般,连太液池的湖水也有那香味。
她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陶醉与神往。
心中骤然蒙上一层阴翳,仿佛亭外雷暴滚滚的天色。
镂月开云馆是玄清在紫奥城的信息,其实就在太液池中央。
然而男女有别,我是永远不可能踏足的。
那样美的合欢花,连浣碧都见过的,于我,到底是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了。
镂月开云馆如是,他又何尝不是呢?然而另有一层疑惑漫上心头,我怔怔出神的片刻,滟常在容色一黯,仿佛是察觉失言了,自嘲着笑道:嫔妾从前微贱,连宫女尚且不如,自然可以随意走动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旁人闲话是旁人的事,若自轻自贱便不好了。
若说微贱,本宫又何尝不是罪臣之女呢。
她悠然一笑,似有所触动,然而很快望向亭外,伸手接住飞檐上滑落的积水,道:雨停了。
我看一看她,道:怎么常在身边服侍的人也不跟着出来么?大雨天的,不如本宫着人陪你回去吧。
她似笑非笑,微有清冷之色,道:绿霓居向来无嫔妃愿意踏足,怎么娘娘要贵步临贱地吗?我本无意亲自陪她回去,然而她这样一说,我反倒不好回绝,于是道:常在不欢迎本宫去么?她扬手,娘娘请。
绿霓居精致玲珑,望出去的景致亦好。
天气好的时候,远远便可望向太液池中央。
庭院中几只金刚鹦鹉扬着五彩绚丽的长尾悠闲自得栖在枝头,并不怕人。
我甫一踏入内殿,倏地蹿出一只花色斑斓的大猫来,我唬了一跳,忙把将要呼出的惊叫硬生生压了下去。
槿汐不动声色地站到我跟前,笑道:常在的猫养得真好。
滟常在微微一笑,这样蠢笨的大猫有什么好看的。
她回头张望,轻呼道:团绒呢?墙角骤然滚出一团雪球来,滟常在伸手抱在怀里,却是一只雪白小巧的白猫,踡缩起来不过两个手掌大小,双眼滚圆碧绿,毛色雪白无一丝杂色,难怪叫做团绒。
滟常在爱惜地抚一抚团绒的皮毛,团绒亦无比温顺,懒洋洋喵地叫了一声,无比柔媚幽长。
它这一声刚停,周遭十数只猫一起围拢来,叫声此起彼伏。
我一惊之下心口突突地跳着,连忙掩饰住神色,稍稍退后两步。
滟常在微有诧异道:娘娘害怕猫么?我忙掩饰着笑道:没有。
本宫只是好奇团绒一叫把猫都引来了。
滟常在颇为自得,道:团绒不是凡物,它轻易不开口,若一开口,周遭的猫都会被它引到近侧。
若嫔妾是驯兽女出身,只怕还驯服不了它。
我几乎寒毛都要竖起来了,槿汐忙笑道:娘娘,吃药的时辰到了呢,只怕凉了喝不好。
我会意,随即道:本宫还要回去服药,不便久留。
常在方才淋了雨,要热热地喝碗姜汤才好。
滟常在点一点头,吩咐人把方才收的合欢花都拢了起来。
槿汐扶着我出来,抚着胸口道:可吓死奴婢了。
她比画着道:一见那么大的猫,奴婢就想起在凌云峰那个晚上,当真后怕。
她扶住我的手,关切道:娘娘没事吧?我勉强笑道:没有事。
她也不过是养着玩罢了。
这一夜夜色如纱漫扬轻落,整个紫奥城都被尚带着热意的乌夜所笼罩。
我因白日之事睡得极不安稳,额上沁了细密的汗珠,索性伸手掀开重重密绣团蝠如意花样的绣帏站起身来。
柔仪殿中红烛无光,唯见殿顶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出淡淡如月华的光芒。
风轮虚弱地转动着,带来外头夜来香的轻薄香味。
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焚着安息香,慵软的香气淡淡如细雾飘出,空气中弥漫着叫人心生懒怠的气息。
我无法安睡,耳边有夜风穿紫奥城重重越殿宇楼阁的声音,隐隐似有人在轻声呜咽,仿佛是一种压抑的、悲怆到骨子里的悲泣,在叹诉无尽的哀伤。
我心里头发烦,扬声道:槿汐--槿汐转手出来,为我披上一件外裳,道:娘娘怎么起来了?我扶住她的手,道:许是肚子大了睡着难受,你扶我出去走走罢。
于是扶了槿汐的手,花宜和小连子跟在身后,一同出了未央宫。
才过长廊,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槿汐,今晚皇上是翻了谁的牌子?小连子笑道:说起来正奇怪呢,皇上今日翻的可是惠贵嫔的牌子,当真是奇闻了。
我一惊,不觉疑惑地扬起眉毛,道:惠姐姐有日子没在皇上跟前了,怎么好端端的翻起她的牌子来了。
小连子轻轻拍了自己一个巴掌,低头道:娘娘今日着惊,奴才只顾着叫人给娘娘煎安胎药浑忘了。
听说今日惠贵嫔落了镯子,不想巧不巧掉在仪元殿前头那条路上了。
惠贵嫔领人去寻时正好皇上下朝,便撞上了。
我凝神一想,今日去向皇后请安时,眉庄仿佛是用心打扮过了,双翅平展金凤钗,穿一袭肉桂粉挑绣银红花朵锦缎对襟长褂,那颜色本就容易穿得俗气,然而穿在略略丰润的眉庄的身上,却格外饱满端庄,更添了一抹温婉艳光。
我思量着道:皇上对眉庄不能算是绝情,既如此遇上,自然不会冷待。
槿汐的手沉稳有力,扶在我手肘下,太后喜欢宫里有大方识大体的嫔妃侍奉皇上,惠贵嫔又是一向最得太后心意的。
姐姐绮年玉貌,若长此避居棠梨宫也实在不是个事情。
然而我心下微微疑惑,以眉庄的性子,她不肯的事情别人怎么逼迫都是无用的。
何况她是缌的人,又是极力避着玄凌的,怎么会把镯子落在了仪元殿周遭呢,当真是机缘了。
花宜伸手遥遥一指,娘娘你瞧,是凤鸾春恩车呢,从棠梨宫那里出来,是惠贵嫔吧。
夜色沉沉中看得并不清楚,只是凤鸾春恩车的声音是听得极熟了。
夜静了下来,凉风徐徐,四周静谧,水般月色柔和从墨色的天际滑落,风吹开耳边散发的细碎柔软的声音,各处宫苑隐约传来的更漏点滴,还有蝉鸣与蛙鸣起伏的鸣声,夹杂着凤鸾春恩车的辘辘轮声,格外清晰。
次日晌午我便叫人收拾了礼物去棠梨宫,眉庄斜倚在西暖阁里,采月和白苓一边一个打着扇子,因着暑气未尽,她只穿了件家常的象牙色绣五彩菊花的抽纱单衣,系着同色的长裙。
见我来了亦是懒懒的,笑道:你自己坐吧。
又吩咐彩月,去切了蜜瓜来。
我坐在她面前,叫花宜搁下了礼物道:你这衣裳还是我走那年做的,这些看你未免也太简素了,我选了几匹上好的料子来,裁制新衣是不错的。
眉庄一笑,耳上的米珠坠子便摇曳生光,左也送右也送,你回来几个月,这棠梨宫里快被你送的东西塞满了。
我支着腰坐下,嬉笑道:给你备好了还不成么?即便你要省事,也不能太缺了东西。
正说着却是李长来了,见我也在,赶忙鞠身行礼,向着眉庄赔笑道:给惠主子请安。
说着指一指身后小内监手里的东西,笑道:这是皇上叫赏娘娘的,请娘娘收着。
眉庄只瞥了一眼,叫采月收了,随手从手边的罐子里抓了一把金瓜子塞到李长手中,笑吟吟道:谢公公跑这一趟,这点子心意就当公公的茶钱吧。
李长笑眉笑眼道:奴才怎么敢当。
皇上说这些赏赐只当给娘娘解闷儿,也请娘娘今晚准备着,凤鸾春恩车会来棠梨宫接娘娘。
眉庄蔼然微笑,请公公为本宫多谢皇上就是。
见李长出去,我满面是笑,道:恭喜!又问:是时来运转呢,还是有人转了性子?眉庄淡淡一笑,也看不出悲喜之色,只拨着吊兰的修长的叶片绕在手指上。
她的手指修长而如瓷器一般莹白,在阳光下似镀了一层清泠泠的寒光,与深绿的叶片映衬,有些惊艳亦惊心的意味。
她徐徐道:算不得喜事,也不是坏事,更无关时运脾性。
人总要活下去,日子也要过下去。
她的神情淡漠,始终望向辽阔的天际,仿佛有无限渴望与期许,亦有一抹难言的伤感,仿佛终年积在山巅的云雾,散布开去,然而终究,嘴角也只是凝着与她素日的端庄不甚符合的冷漠。
我不明白眉庄如何想通了,也不知道这样的想通于她是好是坏。
我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握住她的手,温然道:你愿意怎么做,我总是陪着你的。
她微微一笑,恰如冰雪乍融,春光四溢,反握住我的手道:嬛儿,明你在,我也能安心一点。
接下来的一月之中,眉庄频频被召幸,大有刚入宫时的气势,我也暗暗为她高兴。
然而更喜之事亦接踵而来。
这一日凉风初至,正好亦长日无事,玄凌便带着我与徐燕宜、胡蕴蓉、叶澜依和眉庄同在湖心水榭上看一色粉色纱衫的宫女们采莲蓬莲藕。
其时湖中荷花凋谢大半,荷叶盈盈如盖,似撑开无数翠伞,宫女轻盈的衣衫飘拂如花,似亭亭荷花盛开其间,偶闻轻灵笑语之声,带着水波荡叠之间,格外悦耳。
众人环坐水榭之中,我与徐婕妤身形日渐臃肿,自然不便近身服侍,于是隔了最远坐着,却是眉庄与胡蕴蓉坐在玄凌近侧。
玄凌笑向胡昭仪道:还是蕴蓉的鬼点子多,想着无荷花可赏了,便叫宫女穿上粉色衣衫如荷花一般,又叫采莲摘藕,添了一番情趣。
我浅浅微笑,道: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这样看着倒像是好花常开、好景常在了。
胡昭仪盈盈一笑,颇有得色;我与徐婕妤只是礼节性地微笑;叶澜依素来落落寡欢,人多时也不多言语,只自钦自酌,独得其乐;眉庄一味低头沉思,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别有一番沉静风韵。
远远有歌女清唱的声音婉转而来,玄凌执杯倾听良久,淡淡道:歌女的歌声自是不能与容儿相较了。
胡昭仪莞尔一笑,皇上近日久不见安贵嫔了,现在想得厉害么?与其这歌声听得皇上食之无味,不如皇上去请了安贵嫔来吧,免得生起相思病来。
玄凌不觉失笑,愈发胡说了。
我知晓玄凌心思,不由笑道:天象虽说安贵嫔近来不祥,只是皇上要见也无不可。
胡昭仪撇一撇嘴,接口道:不过听歌罢了,远远叫与歌女坐在一起,以免不祥之气沾染了皇上,且那歌声被水波一漾只会更好听了。
玄凌听得如斯,也便罢了,叫李长去传了陵容来远远歌唱。
几曲清歌作罢,玄凌不觉神驰,悠然道:果然是好嗓子,如今放眼宫中竟无人能及。
他思量片刻,方向李长道:叫她来给朕倒杯酒吧。
须臾,却见安陵容甜笑满颊,翩翩而来,取了梅花银酒壶来为玄凌斟上美酒,道:方才一路过来看湖上宫女如花,听闻是胡昭仪的心思。
胡昭仪是皇后娘娘的表妹,也是皇上的表妹,自然最明白皇上的心意。
胡昭仪听了她的奉承,只是漠然一笑别过头去,并不接话。
安陵容也不介意,只按着次序从胡昭仪起一一为每位嫔妃倒上紫莹莹的葡萄美酒,十分殷勤。
因着我与徐婕妤怀着身孕,她倒也细心,叫人换了梅子汤来,又特意在我的碗里多搁了糖,笑道:我记得姐姐不爱吃酸的,皇上还特意叮嘱过。
我亦微笑相对,沉静道:安贵嫔记性最好,多年的旧事还记在心上。
她嫣然含笑,一派恭谨温顺,姐姐的事,我敢不放在心上么。
说罢盈盈离去。
她自被冷落以来,皇后又病着,更无人可依,此番应诏而来,不免更谨慎温顺,事事顺着玄凌和得宠嫔妃们的心意,小心翼翼地殷勤。
待走到眉庄身前,正要斟酒,眉庄伸手拦住,雨过天青色的衣袖如张开的蝶翼翩然扬起。
她转首望住玄凌,笑容羞涩而柔和,静静道:臣妾有了身孕,实在不宜饮酒。
不过短短一句,她说得也不大声,陵容手微微一抖,险些把酒泼了出来。
她很快掩饰住失态,笑道:恭喜姐姐,妹妹一高兴连酒壶也握不稳了呢。
又笑对玄凌伏身下去,带着欢悦的语调,仿佛是自己有了身孕一般,道:恭喜皇上!数月之内,这可是第三桩喜事了呢。
玄凌乍然听闻也是大喜过望,尽快拉起眉庄的手急切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几个月了?眉庄只浅浅微笑着,矜持道:昨日觉得身上不大爽快,传温太医来一瞧,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臣妾怀有皇嗣,自当万事小心,不敢再沾酒水了。
玄凌屈指一算,已是满面喜色,连连道:不错,的确是两个月了。
我骤然听闻,既是意外又是惊喜,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晓得向着她笑。
徐婕妤贺了一贺,叶澜依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倒是胡昭仪欠身笑了笑道:恭喜惠贵嫔。
玄凌忙向身后的小内监道:惠贵嫔有了身孕,还不把她的菜式换成和莞妃、婕妤一样的。
小内监忙点头哈腰去了。
我笑吟吟望住玄凌道:皇上可别高兴忘了,老规矩呢?玄凌一拍额头,朗声大笑道:是是是。
多得嬛嬛提醒,朕可要高兴糊涂了。
说着便唤李长:去传旨,晋惠贵嫔为从二品淑媛。
他拉住眉庄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去年夏天宫里的菊花就开了,起先还担心是妖异之兆,如今看原是主大喜的。
嬛嬛、燕宜和眉儿都有了身孕,宫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喜事!我见机道:是呢。
从前总说危月燕冲月不吉利,拘束了徐妹妹。
如今瞧着徐妹妹解了禁足,不仅太后身子见好,连皇嗣也兴旺繁盛了。
玄凌只顾着高兴,一时也顾不上徐燕宜,听我如此一说,略有些不好意思,走近徐婕妤道:幸好当日莞妃直谏,否则可真是伤了你的心了。
说着又含笑向我,轻声道:若不是嬛嬛,朕如今可要后悔了。
徐婕妤面上微红,似晓霞弥漫,正要欠身谢我,我忙搀住她道:妹妹身子也重,何苦拘这些礼数。
眉庄即刻道:太后总赞臣妾贤德,其实真论起贴心贤惠来,臣妾总是不如莞妃。
玄凌眉梢眼角皆是泛着亮泽的笑意,朕有你们三位贤德之妃,自然都是不相伯仲的。
胡昭仪掩口一笑,迎上前来,娇声道:皇上好没良心,这样就把人家撇在一边了。
她撒娇地一偏头,珠簪上的薄金镶红玛瑙坠子滚得欢快而急促。
其时湖上莲叶田田,胡昭仪一色桃红蹙金琵琶衣裙被湖面清凉湿润的风缠绵拂起,仿佛湖上一株出水红莲,艳而不妖,风姿绰约。
玄凌正要说话,却见徐婕妤身边的一个红衣侍女越众而出,声线清亮,昭仪娘娘娇艳动人,我家小主恬静温和,如开在湖中的红白并蒂莲花,自然都是极好的。
皇上既爱惜白莲,自然也舍不得红莲,娘娘以为呢?我微微愕然,本能地转过头去看,说话的正是服侍徐婕妤的宫女赤芍。
徐婕妤身边的桔梗和黄芩是陪嫁进的,赤芍和竹茹出身宫女,在徐婕妤身边的分量自然不如桔梗与黄芩。
我对赤芍的印象不过是个柳眉杏眼的女子,颇有颜色,却不想她会在这个时候说话,且并无畏惧,目光朗朗划过玄凌。
不过是一瞬间的惊愕和意外,胡昭仪娇滴滴一笑,徐婕妤饱读读书,身边的宫女竟也伶牙俐齿到这等地步,当真叫本宫自愧弗如。
只是在圣驾和本宫面前这样妄自言论,未免也大胆得出格了些。
赤芍脸上窘迫得发红,忙退了一步,徐婕妤十分的局促不安,略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玄凌带着玩味的神色,颇有兴味地看着赤芍,道:虽然无礼,话却是很动听的,想必你家小主好好调教过你。
说罢微笑亲昵向胡昭仪道:红莲算不得辱没你,还是很相衬的。
胡昭仪这才一笑,徐婕妤见玄凌并不生气,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把赤芍掩到身后。
眉庄只冷眼旁观,姣好的面容上含着一丝淡漠的笑容,我无暇去顾及胡昭仪含笑带嗔的娇容,目光只被赤芍吸引,悄无声息地捕捉到她眼神中那一缕隐秘的失望和落寞,几乎无声地湮没在她艳丽的绯红衣衫之后。
25清平调宴席散后,我自陪着眉庄去棠梨宫安歇。
大约是知道了圣旨,棠梨宫里早欢成了一团,自我棠梨宫成了不祥之地,再无这般欢欣热闹过,服侍眉庄的宫人总以为这位主子只得太后怜惜,在玄凌跟前再无出头之日,不过一两月间却世事翻转,不仅再度得宠,更有了身孕,连敬妃亦感叹:淑媛入宫十载,一朝有喜,如此福泽连本宫也自觉有了些盼头了。
一时间除了柔仪殿与空翠堂,棠梨宫成了最热闹的所在,人人都恨不得踊身上来趋奉一番才好。
太后自然喜出望外,格外疼惜,日日叫人亲自送了滋补之品来,连在病中的皇后,也遣了身边最得力的宫女剪秋亲自来探望。
眉庄厌烦不已,只推说身子不爽快一概不见人。
然而别人也就罢了,剪秋是皇后身边的人,自然推脱不得。
眉庄每每皱眉道:最腻烦剪秋过来,明知道她没安好心却还不得不敷衍着,当真累得慌。
我笑着吹凉一碗安胎药,道:难怪剪秋要一天三趟来这里,她主子一病几月,宫里就有三位有孕的妃嫔,能不火烧火燎了么?眉庄扬起脸,对着光线看自己留得寸把长的指甲,错错缕缕的光影下,她的指甲仿佛半透明的琥珀,记载着无数隐秘的心事和流光匆匆。
三个!她喃喃道:只怕她有三头六臂,一时也应付不来。
我冷笑一声,这也就罢了,现还有一个安陵容呢。
虽则说是被冷落了,可瞧皇上那日那样子,你说有孕时偏她就在,别叫皇上信了她已不是不祥之人了。
眉庄微微一笑,这有什么难的,总再想个法子就是。
我想起从前种种不免忧心不已,忙将怀孕保养、小心防备之事不厌其烦与她说了几启迪。
眉庄笑道:果然是做母亲的人了,嘴也琐碎起来。
这几日不知说了多少,我的耳朵都要长茧了。
我假意在她脸颊上一拧,笑道:果然是不识好人心。
我停一停,幸好太后把温实初指了来照顾你,要不我怎么也得去把温实初给磨过来照料你,否则换了谁我都不放心。
即便太后要指别人来看顾我也不肯,这几年我的身子一向都是他在照料,若换了旁的太医,我自是一字不信、一言不听--我是吃过太医的亏的。
因着怀孕的缘故,眉庄打扮得愈加简素,趿着双石青黄菊缎鞋,除了一身湖水染烟色的银线绞珠软绸长衣,通身不加珠饰。
她眼睑垂下时有温柔而隐忧的弧度,他的担子也不轻,一头你快七个月了,我这里又不足三月,是最不安稳的时候,他是要两头辛苦了。
我一笑置之,辛苦归辛苦,总归你和孩子能一切平安,也算是他多年来为我们尽的心意了。
眉庄拨一拨额前碎发,含着笑意道:其实你怀着身孕回来,温实初就前所未有地忙起来,在你的柔仪殿尽心尽力,就只差四脚朝天了。
我扳着眉庄的肩笑道:他再忙也是为了我肚子里的皇嗣忙,哪里单单是为了我呢。
姐姐又拿我取笑。
眉庄笑笑,我也不过玩笑一句罢了。
我含笑看着她尚平坦的小腹,道:当日突然听你这样一说道有了孩子,我也吓了一跳,当真是又惊又喜。
这个孩子本是我意料之外,然而既然有了,我一定拼上性命去护着他。
她言语间举止依旧舒缓娴静,自有如水般母性的坚毅与温柔。
我温言道:虽然你总不肯原谅皇上,虽然这是你和皇上的孩子,但孩子到底是无辜。
眉庄淡然一笑,眉目间另有一重如珠的温柔光辉,皇上是皇上,孩子是孩子,他怎能和我的孩子相提并论。
眉庄本是随大流的大家闺秀,气度大方,随时守份,然而自从禁足一事伤了心,又几经波折,那股渐生的清高也日渐萌发了出来。
不过说到底,咱们这些人和平常人家不一样。
我微微叹息一声,不觉沉了声调,其实蓬门小户哪里不好了,至少怀孕到生育,夫君都会在身边着意体贴,百般呵护。
到了咱们这里自然是指望不上,只能靠太医的照拂,还得要信得过才好。
眉庄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被劲风扑了的火苗,惘然的面容似在烟水缭绕之中,有自己的夫君、孩子的父亲一直照料陪伴么?她的神色很快转圜过来,温柔的神情似三月里开出的第一朵迎春,娇柔而羞涩的,那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不过想想罢了。
眉庄的横榻上随意放着几个烟灰紫色团花软垫,皆以轻软若羽毛的蚕丝织面,内中装满晒干的杭白菊和剪得细碎的桑叶,又塞满了米粒大小的和田青花籽玉,有清凉明目、安神养颜之效。
那烟灰紫的颜色,仿佛染得心境也这般灰暗抑郁了,我腹中的孩子,自他们在我身体中后,我何曾再能与他们的父亲有一日相见的余地呢?遑论呵护陪伴,连见一面,也是再不可得了。
我随手抱了一个在怀里,柔软的面料上绣着枝叶横旎,花朵散漫的蔷薇,我微微垂下眼睑,心思也凌乱如蔷薇了。
自眉庄有孕,陵容来往的次数也多了,先前眉庄总推说身子乏没见,因着她殷勤,渐渐也熟络起来,常常一同闲话家常或是做些针织女红。
旁的妃嫔见了,也只道眉庄与她有昔日的情分在。
然而每每如此聚过之后,眉庄便身子乏软不适,头晕不止。
眉庄一概隐忍不言,然而人多口杂,到底有人把这话传到了玄凌耳中。
眉庄见我时笑言,皇上只说叫我静养,再不许她来我这里。
我闻言含笑,宫中盛传她是不祥人,先冲撞了徐婕妤的胎气和皇后的身子,如今又冲撞了你,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冷落下来了。
自此,安陵容失宠之象愈盛,虽则一切供应仍是贵嫔之份,景春殿亦冷落如冷宫了。
这日晌午和眉庄从太后处回来,太后自是殷殷叮嘱她保养身子,又赏了一堆东西,嘱咐她少与安氏往来。
眉庄叫采月带着赏赐先回宫去了,自己则陪我回柔仪殿说话。
甫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正好敬妃带了胧月过来,笑吟吟道:莞妃的孩子过上三个来月就要生了,我闲着无事做了些小孩子的衣裳,莞妹妹若不嫌弃,将来就留着给孩子穿吧。
含珠手里捧着一叠子婴儿的衣衫,色彩鲜艳,料子也是极好的,绣满了仙草云鹤,瑞鹿团花、方胜鸾雀、喜鹊衔花等图案,颜色亦是红香皂翠样样俱全。
手工既好,针脚也匀,可见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我笑道:敬妃姐姐的手艺是愈发好了。
敬妃微微一笑,掩饰住眼角蔓生出的失落与寂寞,恬静道:我刚进宫的时候,当真是手拙得厉害,别说绣什么花了,左右最拿手的不过是绣个鸭蛋罢了。
眉庄抿着嘴笑着打断,如今看敬妃的巧手,定会觉得绣鸭蛋一说是扯谎了。
敬妃淡然仰首,一后握住胧月小手,低低道:年深日久,到底安静一人的时候多,再怎么笨的的,如今也没什么花儿不会绣了。
敬妃一向淡然,然而此刻话中的寥落,却是显而易见了。
宫中年深日久,朱墙碧瓦之内,又有何人是不寂寞的。
我与眉庄刹那也是无言了,胧月安静伏在敬妃膝上,像一只乖顺的小猫。
我暗暗叹息,可惜胧月的乖巧,都不是对我这个亲娘的。
片刻,倒是敬妃先笑了起来,道:如今年岁一大,牢骚也多了起来,尽说些扫兴的话。
说着又向眉庄道:沈淑媛也有两个月的身孕了,不过离生产还远着,我就先偷懒了。
眉庄执着一把六棱团扇,笑盈盈道:我总说敬妃偏心嬛儿,如今可坐实了罢。
哪里偏心了呢?敬妃温柔唤过胧月,绾绾,去把手绢子给你惠母妃。
胧月撒着欢儿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绢子,稚声稚气道:胧月知道惠母妃喜欢菊花,这是给惠母妃的。
说着放到眉庄手里。
敬妃抚一抚胧月的额头,笑向眉庄道:这份心意如何?眉庄撇嘴玩笑道:自然是好的--我不过是看胧月的面子罢了。
敬妃大笑,淑媛有了身孕,也学会了任性撒娇了。
眉庄掌不住扑哧笑出声了来,胧月忽然转头问我,莞母妃,你喜欢什么花儿?她很少这样主动和我说话,虽然还有些疏离的戒备,却多了几分好奇。
我欣喜不已,忙道:母妃最喜欢海棠,你呢?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嘟着嘴道:我不喜欢海棠。
她停一停,琉璃珠般的大眼睛一眨,胧月最喜欢杏花,杏花最好看。
话一说完,又站到敬妃身后去了。
杏花?我微微一笑,心底泛上一缕凉意,果然是我和玄凌的孩子,才这般钟情于杏花。
然而那一年的杏花,却终究只灿烂繁华了一季,凝成了心底暗红色的冰冷死灰。
敬妃微笑道:徐婕妤的身孕也有八个多月了,我也为她的孩子缝制了些衣裳,免得又叫人说我偏心。
我捡了块菱花绢子系在腰间的碧玉通枝莲带扣上,起身道:那日在湖心水榭赏景时,徐婕妤的宫女赤芍说话太出挑了,胡昭仪想必会吃心。
徐婕妤是个不爱生事的人,心思却又格外多些,只怕心里会有想头。
既然敬妃姐姐要送衣裳过去,不如我与眉姐姐也一同过去,就当凑个热闹。
眉庄沉吟片刻,沉静道:也好,咱们就一起去瞧徐婕妤。
玉照宫前,却见李长带了几名内监和侍卫守在玉照宫外,这几日天气稍稍凉爽了些,几个小内监守在外头的梧桐树下神色倦怠,李长坐在宫门前的石阶上,倚着一头石狮子打盹儿。
我已明白是玄凌在里头,于是轻轻咳了一声。
李长警醒,忙起身赔笑道:三位娘娘来了,奴才偷懒,该打该打!敬妃和气道:李公公终日服侍皇上,也该偷空歇一歇,要不怎么应付得过来呢?李长忙打了个千儿道:多谢娘娘体恤。
李长一弯腰,塞在腰带里的一个柳叶合心璎珞便滑了出来。
李长尚不知觉,槿汐脸上微微一红,忙低下了头去。
敬妃何等眼尖,道:公公的东西掉出来了。
李长一见,忙不迭小心翼翼收回去了,呵呵一笑,道:多谢娘娘提点。
敬妃一笑道:那璎珞打得好精巧,从前的襄妃最会打璎珞,也不如这个功夫精细。
她停一停,看向槿汐道:这个璎珞倒像是你的手艺。
槿汐不置可否,只红了脸道:敬妃娘娘过誉了。
敬妃如何不明白,抿嘴笑着道:柳叶合心的花样,原来是这个缘故呢。
我怕槿汐尴尬,敛一敛衣襟道:皇上在里头吧,有劳公公去通报一声。
李长应了一声,正走到宫门前,忽然悄无声息停住了脚步。
我一时好奇,也不知道里头闹什么缘故,扯一扯眉庄的袖子,三人一同悄悄走了上去。
玉照宫的庭院里翠色深深,似无边无尽的绿意浓浓。
万绿丛中,宫女绯红色的衣裙格外夺目,而绯红近侧,是更夺目耀眼的明黄色的九龙长袍。
玄凌的神情似被绯红的衣裙沾染了春色,笑意深深而温柔。
近旁一株凌霄花开得艳红如簇,散发出无限的热情和吸引,赤芍娇柔含羞的脸庞便如这凌霄花一般,吸引住了玄凌的目光。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有时候共纱需名花,人不需倾国,只要一时入眼,便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后宫,就常常充斥着这样的机会。
而此刻红衣娇羞的宫女赤芍,就踏上了机遇的青云。
玄凌托起她的下巴,微眯了双眼,声音低沉而诱惑,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赤芍,她低柔而娇媚地答,就是红色的芍药花,皇上可喜欢么?自然喜欢。
朕会记住你,赤芍。
赤芍笑了,略含一点得色,忽然一转头,提起裙子跑了。
那样红的裙子,翩飞如灼烈的花朵,将玄凌的视线拉得越来越长,恋恋不舍。
眉庄冷哼一声,别过头装作视而不见。
敬妃默默无言,良久道:有了滟常在的先例,宠幸一个宫女也算不得什么了。
我只低着头静静沉思,曾几何时,宫中也曾有过一个喜爱芍药的热烈的性情女子。
我黯然转身,叹息道:若被徐婕妤知道,只怕。
敬妃摇头道:既然如此,还不如不知道。
虽然说宫里的妃子迟早都会碰上这样的事。
唉,真是可怜!眉庄的语音清冷如被盖在秋草之上的白霜,冷然道:徐婕妤要是知道,即便是八个月的胎也未必留得住了。
她停一停,终究按捺不住,一头要徐婕妤保胎,一头又在她有孕的时候沾染她的宫女--那个宫女也不是什么检点的东西!我黯然道:先回去罢,不然皇上见了我们也要难堪,何必讨个没趣。
于是依旧退到宫门外三丈,玄凌出来一见我们都在,愣了一愣,笑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进去,倒站在这里?敬妃笑道:刚来呢,听李长说皇上在里头,倒唬得我们不敢闯进去。
玄凌道:偏你这样拘束,既然来了就进去陪徐婕妤说说话,刘德仪也在里头。
敬妃忙道了个是,与我们一同目送玄凌离开了才进了空翠堂。
堂内徐婕妤正和刘德仪在说话,小几上搁了一盘蜜瓜和两个吃了一半的青桃,刘德仪正拿了一个在吃。
见我们进来,刘德仪忙跟着徐婕妤站起身来。
我看着桌上的桃子笑向徐婕妤道:你今日气色很好,胃口也好了。
徐婕妤尚未接口,刘德仪讪讪笑道:皇上吃了半个就赏给嫔妾了,想是太酸的东西皇上吃不惯。
徐婕妤幽幽道:是嫔妾不好,自己贪吃酸的,一时倒忘了皇上。
敬妃安慰道:那有什么,下次记得也就罢了。
眉庄见内堂只站着桔梗、竹茹并刘德仪的一个侍女,淡淡道:怎不见赤芍,她一向总跟在婕妤身前的。
徐婕妤眉目间颇有隐忧,似湖上烟波缭绕,口气却依旧是淡淡的,赤芍十八了,人大了心思也不免大了,哪能还时时刻刻跟在眼前。
眉庄嘴角一扬,道:是,那也要看什么时候才会跟在眼前。
我急忙横了眉庄一眼,接口道:是呀,你现在身子越来越重,还是要时时叫侍女们跟在眼前,时刻当心着才好。
刘德仪微微一笑,道:桔梗、黄芩和竹茹三个倒是好的。
她这样一说,我心头雪亮。
徐婕妤兰心蕙质,赤芍的刻意出挑她未必心中无数。
然而嫉妒是嫔妃的大忌,责笞宫女又有祺嫔的前车之鉴,何况又是皇帝看上了眼的,她又能如何?于是我也不便多言,只就着敬妃送来的衣裳,几人玩笑了一番,也就散了。
倒是敬妃,拉着胧月回去的时候有意无意说了一句:看样子徐婕妤倒是个明白人,她有了身孕不能服侍皇上,从前也不是最得宠的,会不会。
她终究性子沉稳,没有再说下去,盈盈走了。
眉庄只道:徐婕妤若有那重心思,用贴身的桔梗和黄芩不是更好?赤芍到底难驾驭了。
我的叹息无声无息如漫过山巅的浮云,她若懂得邀宠,就不会是今日这番光景了。
我无言,另有一重疑虑浮上了心头,那么赤芍。
眉庄扶一扶还不显山露水的腰肢,仰首看一看如水洗一般的蓝天,静静道:徐婕妤是她的主子,她都不出声,咱们理会什么!她温然看我一眼,你为自己操心又要为别人操心,操心太过未尝不是累了自己。
我亦温然看着她,我何尝不想松一口气,可是既然来了这里又怎能保得住独善其身呢?眉庄低低叹息了一声,眸中波光潋滟,我虽劝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牵肠挂肚,到底是要彼此宽心才好。
我点一点头,回眸见重重殿宇飞檐高啄,廊腰缦回,正似勾心斗角、曲折迂回的人心。
心头陡然生出一点倦意,这样厌倦和疲累,这样的争斗算计要到哪一日才是尽头?所有的繁华锦绣,如何抵得上清凉台上一株凌寒独自开的绿梅,抑或是那一年春天,灼灼绽放的桃花,笑对春风。
只是桃花依旧,人面春风,所有的一切,都早已经回不去了。
那样的哀伤,像有一双无形的手一刻不停狠狠揉搓着我的心,不得一刻舒缓。
然而心灰了,心思却不能灰,只要一步的松懈,要断送的何止是我的性命,只怕是无数人的一生了!26东窗次日清晨起来整装敛容,重又梳头又匀面,勉强打起精神来,浑然掩饰好昨夜的一宵伤感凄凉。
问起玄凌的去处,却听道:后半夜歇在胡昭仪那里,前头召的是滟常在。
我也不言语,倒是槿汐回来说:这两日皇后身子见好了,娘娘可要多去走动?她昨夜晚归,这消息必是从李长处听来的。
我嗯一声,由着花宜拣了支赤金桃枝攒心翡翠钗簪进发髻里,只问:有谁去过了?胡昭仪关系亲疏,少不得要去应景儿,槿汐停一停,压低了声音,还有敬妃。
我挑一挑眉头,正要说话,花宜甫学梳髻,手势还不娴熟,一时手上力道不稳扯紧了头发,我不由吃痛哎哟了一声,槿汐忙道:毛手毛脚的,什么时候才学得懂事呢?花宜委屈地嘟着嘴道:奴婢不过是听说敬妃娘娘去皇后宫里吃惊才失手的。
不说这几日传言皇后身子好些,前些日子还见敬妃去侍疾呢。
我淡淡道:要说侍疾也是应该的,本宫要不是怀着身孕,按规矩也要去的。
花宜不解,可娘娘不是也说,皇后病中不爱见人,胡昭仪是亲表妹不算,怎么也会允了敬妃呢?我哑然一笑,看一看也含着笑意的槿汐,道:花宜长进不少呢。
说着起身在臂间挽上一条绣着洁白昙花的披帛流苏,道:咱们去瞧瞧皇后。
皇后精神好了许多,我进去时她正斜靠在彩凤牡丹团刻檀木长椅上,捧了一卷王羲之的字帖闲闲翻阅。
皇后这一病连绵数月,今日看起来是神清气爽了不少。
她略微苍白的面色敷着单薄的妆容,那一抹轻红的胭脂似虚浮在脸上。
因在病中还未痊愈,只穿了一袭静雅的月青色蹙金疏绣绡纱宫装,头上的芭蕉髻上只点缀了几颗圆润的珍珠,而正中一支双凤衔珠金翅步摇却将其尊贵的地位明白无误地昭显出来了。
皇后见我进来,指一指跟前的座椅,淡淡道:难为你这么重的身子还特特跑过来,本宫精神不济,莞妃就随意吧。
我谦顺微笑,娘娘的教训臣妾谨记在心,感激不尽。
娘娘凤体不适良久,臣妾没能在跟前侍奉,还望娘娘宽恕。
皇后和善微笑,扬手道:莞妃照顾皇上克尽己责,又让沈淑媛也有了身孕,贤德如斯,本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皇后说话的间隙有短暂的沉默,仿佛在缓一口气。
娘娘和太后一直都盼望后宫子嗣绵延,如今沈淑媛怀有身孕,也是皇后和太后德泽天下之果。
我眼风微扫,却见皇后膝上搁着一块绢子,以百色丝线绣了灿若云锦的玉堂牡丹。
我只看了一眼便已认出是敬妃的绣工,当下也不多言,只作不见。
皇后静静看了我片刻,缓缓道:本宫病了这些日子,后宫的事一应托付给了敬妃和端妃,如今身子好些,也该一一应付着过来了。
我心头骤然一跳,旋即平和下来,笑吟吟道:是呢,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有娘娘亲自掌管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皇后的目光深邃而柔和,在步摇闪烁的珠光宝气下有些迷离得难以捉摸,莞妃是三妃之一,自然会成为本宫的左膀右臂,一同安顿好后宫众人,是不是?回到柔仪殿,我即刻召来温实初,问道:皇后的病到底来龙去脉如何?温实初缓缓道:原无大碍,后来着了恼又添了风寒,头风发作,抑郁难解,又真病了几日,如今的样子是好了。
我静一静神,眺望窗外无数起伏的殿宇,她是好了,只是她这一好,只怕本宫就要多无数烦恼了。
我悄声嘱咐道:先不理会她。
旁人都以为本宫只有八个月的身孕,你心里却是有数的。
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催产药也是要先预备下的。
这个微臣自会安排妥当,保管生产的日子分毫不差。
温实初凝神片刻,道:外人眼中娘娘已有八个月身孕,这时候皇后也不便动手,娘娘暂可无虞,要担心的反而是娘娘生产之际和孩子出生以后的事。
我嗯了一声,思虑更重,不由道:本宫的身孕。
临盆之期已不远,哪怕她要下落胎药也不是即刻就能得手的事。
如今本宫、沈淑媛和徐婕妤都有身孕,而独独沈淑媛的身孕未满三月,最不稳妥。
如今你既照顾着棠梨宫,本宫便把沈淑媛母子全权托付给你了,你必要保她们大小平安。
我连说了几句,温实初只是讷讷无语,一径出神。
我仔细打量他,不过半月间,他整个人憔悴了不少,脸颊瘦削,下巴上胡碴儿青青,一向敦厚的眼神也有些茫然,带了几丝猩红的血丝。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不觉吓了一跳,悄悄招手叫浣碧盛了一碗薏米红枣汤来,方道:温大人形容憔悴,先吃碗薏米汤定定神吧。
连叫了他两句,他才回过神来,咳了一声道:近日精神总有些短,想是夜里没睡好,不打紧。
我轻叹一声,动容道:如今你身上倚着本宫和淑媛两对母子的安危,左右奔波自然受累。
若你不保养好自己,我们又要如何安身呢?温实初的目光黯然失色,仿佛帘外即将要秋来的绵绵秋雨,从前微臣总觉得自己是大夫,能治病救人,却原来不是这样的。
我见他神情大异,不觉愕然担忧,劝道:好端端地怎么说起这样灰心的话来,好没道理。
温实初颓然一笑,道:倒不是微臣自己灰心,只是在宫里久了,有些事总是身不由己的。
我听他这样说,温然开解道:人人都身不由己,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该来的总是要来,一步步走下去也就是了。
温实初茫然望着窗下新开的几丛木香菊,细碎的嫩黄花瓣,清丽中透出几分傲风骨。
他从没这样专注地看着一蓬花,以这样迷茫、无奈而怜惜的神情,低迷道:只是有些事,微臣从不认为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又如何?我走近他,嗅到一丝烈酒的熏醉气味。
温实初是滴酒不沾的,不知什么时候,他身上也沾染了劲烈而颓废的酒气,借酒消愁愁更愁,一个男人总要有自己的担当。
无论发生什么,左不过默默承受、一力担当罢了--不止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别人。
男人的担当?他迟疑着道:娘娘,不--嬛妹妹,若我曾经犯下弥天大错,你是否会原谅我?我只觉得他目光凄苦,似有千言万语凝噎,只是说不出口,当下不假思索道:即便你做错了任何事,也不用我来原谅,只要你问心无愧。
若做不到问心无愧,就尽力弥补,不要再有错失。
他低头沉吟良久,其实,有些事或许是有人强求,或许是顺其自然--他苦笑,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遑论是你。
他拂袖,镇静了神色,道:娘娘方才所托沈淑媛一事,微臣自当竭尽全力,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说罢,躬身一拜缓缓退出。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官服的严谨庄重之下,平添了几重萧索,像风吹不尽的秋愁,寂寥而温绵。
皇后身子逐渐康健,嫔妃去请安时也留着说说笑笑了。
我身子日渐笨拙,也不太往外头去,只是玄凌每日必要来看我一两次,陪我说话。
浣碧笑得隐秘,大约徐婕妤产期将近,皇上去她的空翠堂倒是去得很勤了,当真是母凭子贵。
我笑着嗔她,最近总看你伏案看书到深夜,难不成书看得多了嘴就这样刁了。
浣碧低头一哂,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
昨日奴婢送一屉石榴去玉照宫,正碰上刘德仪出来,直说徐婕妤身边那一位忒狐媚。
她又要忍着赤芍,又要防着徐婕妤生气处处劝解,抱怨了好大一会子才算完。
我剥着手里的一个橙子,慢悠悠道:人家宫里的事情我能说什么,只盼徐婕妤自己别往心里去,若自己要上心,别人怎么劝解也是无用的。
我掰了一瓣橙子吃了,道:好甜!槿汐爱吃橙子,给她留上两个。
我转念一想,又问:槿汐呢?怎么半天也不见人影了。
浣碧扮个鬼脸,一笑对之,槿汐不在柔仪殿,小姐说她能去哪里了?浣碧红了脸,低头吃吃笑了两声,笑音未落,却听外头内监尖细的嗓子一声又一声响亮而急促地递过来,惊飞了盘旋在柔仪殿上空的鸽子,皇后娘娘凤驾到--端妃娘娘、敬妃娘娘到--我倏地站起身来,扶着浣碧的手站到宫门外迎接,满腹狐疑。
皇后身份矜贵,一向甚少亲自到嫔妃信息,何况又携上了端、敬二妃,更是前所未有之事。
不过片刻,皇后身后跟着端、敬二妃,浩浩荡荡一群宫人低腰快步跟随进来。
我忙敛衽艰难行了一礼,恭敬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盯我一眼,随口道一声起来,语气里多了几分肃然,失了往日一贯的温和,我一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得让着皇后在正殿的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上坐下,皇后静了须臾,只端然朝南坐着,也不吩咐我坐。
端妃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任何事都与她无关。
敬妃扭着手中的绢子,稍稍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
短暂的静默之后,皇后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抿了一口,道:照理说,莞妃你的柔仪殿本宫是不需来的。
只是你怀着身孕,到底也是你宫里的事,本宫就不得不走这一趟了。
你是三妃之一,又是胧月帝姬的生母,有些事不能不顾着你的颜面。
所以今日之事,本宫只叫了与你位份相平的端妃和敬妃过来。
皇后说了一篇话,却只字不提是出了何事,我心中愈加狐疑,只得赔笑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体恤。
我停一停方抬头道:臣妾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请娘娘明白告知。
皇后一身宝石青的织银丝牡丹团花褙子,显得清肃而端庄,本宫病了这几个月,什么事都有心无力,都撒手交给了端妃和敬妃操劳。
端妃身子一向就弱,敬妃带着胧月帝姬,都是自顾不暇,难免有些纰漏。
她清一清嗓子,后宫安宁关系着前朝平静,本宫不能不格外小心。
可是今日,咱们眼皮子底下竟出了这样的事,还出在莞妃宫里,本宫不能不震怒!我心口怦怦跳着,大觉不祥,脸上却不肯露出分毫,只恭谨道:请皇后明示。
皇后的声音陡地严厉,唐朝宫中常有宫女与内监私相交好,称为对食,以致内宫宦官弄权,狼狈为奸、结党史乱政、肆意横行,数代君王被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篡上之事屡屡发生,大唐江山皆毁在此,终于无可挽回。
本朝治宫严谨,对食之事鲜有闻说,今日竟在眼皮子底下发现了这个--皇后将手中的物事往我跟前一抛,道:这个东西,莞妃你可识得么?浣碧蹲身为我拾起,不由脸色大变,正是李长素日藏在腰带里的柳叶合心璎珞。
我心头猛地一沉,已然明了。
我沉住气,反复看了几遍,道:眼熟得很,像是哪里见过?至于这璎珞的手工倒很像是臣妾宫里槿汐的手法。
皇后沉住气道:你眼力很不错,正是槿汐做的东西。
我笑道:槿汐也真是,这么大年纪了还管不住东西,等她回来臣妾自当好好教训。
丢东西算得什么大事。
皇后一笑,低头抚弄着手上缠丝嵌三色宝石的赤金戒指,声音低沉,要紧的是在哪里捡到的--是被李长贴身收着。
至于崔槿汐,她已被看管了起来,也不用莞妃亲自管教了。
说罢看一眼敬妃。
敬妃微微有些局促,还是很快道:今日晌午安贵嫔本要给皇上送些时令果子来,谁知正巧在上林苑遇上了臣妾,便说同去仪元殿给皇上请安。
结果到了那儿李公公说皇上在滟常在处歇午觉。
咱们告辞时安贵嫔走得急,不知怎的一滑撞在了李公公身上,结果从他腰带里掉出这么个东西来。
敬妃为难地看一眼皇后,见她只是端坐不语,只好又道:槿汐打璎珞的手法十分别致,一眼就瞧得出来--宫女打的璎珞被内监贴身收着,这个。
敬妃脸上一红,到底说不下去了。
我勉强笑道:单凭一个璎珞也说不了什么,许是槿汐丢了正好叫李长捡着,打算日后还她的。
端妃抚着胸口的项圈只是默然,皇后道:单凭一个璎珞是说不出什么,可是柳叶合心是什么意思,想必莞妃心里也清楚。
这事既已露了端倪,本宫就不能坐视不理。
今日既然来了,为免落人口实,也为了彻查,少不得槿汐的居处是要好好搜一搜了。
我大惊失色,忙按捺住赔笑道:槿汐是臣妾身边的人,这事就不劳皇后动手,臣妾来做就是。
皇后宁和一笑,眉梢眼角皆是安慰的神色,口气亦温和,你有了身孕怎么好做这样的事?然则莞妃你也要避嫌才是啊!说罢容不得我反驳,雷厉风行道:剪秋、绘春,就由你们领着人去把崔槿汐的居处搜一搜,不要错失,也不容放过。
剪秋干脆利落答了个是,转向便去。
皇后朝我关切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快坐着吧,一切且看剪秋她们查出什么来再论。
心里汹涌着无尽的恨与怒,我在玄凌处得到的宠遇,在太后面前得到的赞誉使皇后不敢对我轻举妄动。
她何尝不明白,能从甘露寺的佛衣檀香中归来的我必定不再是从前的我,若不能一举彻底扳倒我,她是不会轻易动手的,我亦如是。
朱宜修与我,就如虎视眈眈的两头猛兽,各自小心翼翼地对峙,没有十全把握之前谁也不会轻易扑上去咬住对方的咽喉。
可是谁都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在面对时每一次都是微笑的,慈和或谦卑,隐藏好自己锋利的齿爪。
其实哪里掩藏得住,恨与爱,都是最深刻的欲望,被磨成想要置人于死地的力气。
此刻,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先削弱对方的力量。
如同,我不动声色地将祺嫔禁足一般。
而皇后此时的目标,正是被我视如心腹和臂膀的槿汐以及与槿汐息息相关的李长。
我没有抖落自己的慌张,只是沉静地坐着,一如我身边的端妃,不带任何表情地缓缓喝着茶盏中碧色盈盈的碧螺春,一口又一口,在茶水的苦涩清香里想着如何应对。
不过一盏茶时分,剪秋和绘春出来了,带着诡秘而兴奋的笑容,屈膝行礼道:都在这里,请皇后娘娘过目。
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彩锦如意六角小盒子,皇后迅速地打开瞄了一眼,啪地盖上,震得耳上的雪花黑耀石镶金坠跳了两跳。
她皱眉道:当真是秽乱后宫,你们也瞧一瞧吧。
端刀默然看了一眼,依旧雕塑似的坐着,敬妃瞥了一眼就闹了个大红脸,这。
了两声终于还是说不下去。
我打开盒盖,里面堆叠着几帕柔软的丝巾,丝巾里头包着几样东西。
我脸上火烧似的烫起来,心里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不要说人赃并获,单单这些东西,槿汐又如何张得开嘴辩解呢。
皇后垂着眼睑思量片刻,缓缓道:既然搜出来了,那么也怨不得本宫要按宫规处置。
皇后悠悠叹息了一句,仿佛很是不忍的样子,莞妃,本宫不是要怪罪你,也不是说你不会约束宫人,你怀着身孕难免顾不到这样多,且你又年轻没见过世面,怎么晓得这样的东西。
皇后痛心疾首,一个李长一个崔槿汐都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怎么倒生出这些事来,叫人怎么说才好呢。
为防上行下效,宫闱大乱,本宫也忍不得要处置他们了。
我起身恳求道:臣妾冒昧恳求皇后,槿汐再如何说也是臣妾身边的人,不如交给臣妾处置吧。
皇后微眯了双眼,眉毛曲折成新月弯钩的弧度,正色道:莞妃这话就差了,莞妃身边的人也是这后宫里头的人。
既是后宫里的人,就没有本宫不管的道理。
何况崔槿汐交由莞妃教训了,那么李长呢。
他们俩一个是莞妃身边的掌事宫女,一个是皇上身边的首领内监,若各自悄悄处置,宫里的人就没了规矩。
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忽而笑了,在宫中服侍的人必得自身检点,存天理,灭人欲,才能安心侍主,否则不知要生出多少乱子来。
莞妃是皇上和太后都夸赞过的贤德之妃,必然会以大局为重的,是不是?我面红耳赤,被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得蜷紧手指,报以同样客套而雍容的微笑,是。
娘娘是太后和皇上眼中的贤后,为后宫众人所敬仰,相信娘娘一定会秉公办理,既保住皇家颜面,又能清肃后宫。
皇后清淡微笑,那笑容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这个自然,本宫身为后宫之主,怎能不秉公办理以安人心。
莞妃,你且好好养胎吧。
我明知多说无益,只得缓和了福气,肃一肃道:恭送皇后娘娘。
礼罢,皇后等人已经走远了,浣碧忙扶着我起来。
我神情如被冰霜结住,冷然道:很好!浣碧嗫嚅道:小姐可是气糊涂了?快进去歇一歇吧。
我支着腰稳稳站住,道:槿汐和李长在一起--皇后果然耐不住了!浣碧咬着唇忧色满面,小姐不怕么?怕?我冷笑一声,我若是害怕,若是由着她拉下了槿汐,下一个被带走的人或许就是你,再是我自己,一个也跑不掉!浣碧焦急道:槿汐被关起来了,事情闹得这样大可如何是好?她忧心不已,这事一传出去,不仅槿汐没法做人,连小姐您的清誉也会。
这事一定会被传出去,且不说皇后有心,后宫里嫉恨柔仪殿的人还少么?!马不得闹出多少事端来呢!我心中激荡,厉声道:你可听见皇后说‘秽乱后宫’这四个字,这是何等大的罪名!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是我的清誉要紧,还是槿汐的性命要紧?!我暗暗吸一口气,缓缓放松捏得紧张的指节,无论是为了与槿汐多年的情分,还是为了自己,我都要保住槿汐,保住这个陪伴我起起落落同甘共苦多年的女子。
27逆风如解意午膳过后时分,闻得外头树叶被风吹起簌簌细碎的碰撞声,玄凌已经迈了进来。
浣碧忙扶着我起身去迎,我因有着身孕,私底下与玄凌相见也不过是肃一肃罢了,他已经伸手扶住我的手臂,笑意浅浅,月份大了身子不便,就不必到宫门前来迎了。
李长因罪拘囚,已不在玄凌身边侍奉了,换了是李长的徒弟小厦子在后头执着拂尘跟随,我暗暗惊心,皇后不做则已,一做真当是雷厉风行。
我只作不见,与玄凌携了手进内殿去。
小厦子初次当差难免有些生疏,低着头一个不当心走快了一步,差点碰上玄凌的袍角,玄凌颇有不悦之色,皱眉呵斥道:你见你师傅当差也不是头一日了,怎么自己就毛手毛脚起来。
我见小厦子眼圈微红,想是为了他师傅的事刚哭过,眼睛只差揉成了桃子,忙笑道:小厦子才几岁,皇上也跟他治气?多历练着就好了。
小厦子窘得退了两步,差点又绊到身后的小内监身上,玄凌愈发不悦,道:李长不在,这些人就像失了规矩一样,没有一样是做得好的。
--说起来朕就生气,仪元殿供的水不是七分烫的,不是冷了就是热得烫嘴,书架子上的书原本都是拿枫叶做书签的,他们倒好,竟给夹上了香樟叶子了。
樟叶那样厚,又有一股子气味,怎能夹在书里?真真是一群糊涂东西。
一群好马也得识途老马带着才走得平稳顺畅,何况他们这些向来听吩咐做事的人。
现下李长做错了事被拘着,他们自然都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了。
我抿嘴一笑,舒展了广袖从缠丝白玛瑙碟子里抓了一把新鲜菊花瓣在茶蛊里,洒上冰糖碎,用刚煮开的沸水浇了上去,待凉上一凉,又兑了些许冷水,方含笑婉声道:臣妾现冲的菊花茶,皇上试试可还能入口?七分烫的。
玄凌抿了一口,方才缓和神色。
我笑得浅淡而柔婉,指着窗下的菊花道:如今入秋,喝菊花是最当时令了。
玄凌望一眼菊花,笑道:是开菊花的时候了,仿佛里头谁是很喜欢菊花的。
我微微一怔,旋即道:是眉姐姐。
玄凌以手覆额,笑道:是朕糊涂了。
从前她住的地方就叫存菊堂,朕前两天还叫人捧了新开的菊花去棠梨宫给她赏玩。
玄凌抚一抚我的额头,笑色柔和若新雨后柔波荡迭的湖面,皇后才告诉朕李长和崔槿汐的事,腾怕你难过忙赶过来了。
崔槿汐的事与你无关,你别太往心里去才好。
我听他如是说,不觉忧色大显,微微低下了头,抹珠芙蓉晶的抹额上垂下细碎的水晶圆珠,冰凉光滑地拂过,眉间心头亦慢慢滋生出一股凉意来。
我颇有委屈之色,诚如皇后娘娘所说,臣妾有孕后心有余而力不及,不会责怪臣妾。
可是没有约束好宫人,到底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叹道:若如你所说,李长是自幼在朕身边服侍的人,朕不是更不会管教约束了?他们自己做错的事,朕与你也是无可奈何。
玄凌见我颇有怏怏之色,靠近我柔声道:槿汐是你身边一向得力的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既是她的不是,也削了你的颜面。
朕就怕你吃心才急急赶来了看你,你别叫朕担心。
我心中如猫爪挠着一样,勉力微笑道:是。
臣妾如何敢让皇上忧心烦恼。
只是出了这样的事,臣妾心里半点着落也没有。
玄凌爱怜地抚着我高高隆起的肚子,握住我的手轻轻耳语:如今你有着身孕,什么事都要以身孕要紧。
皇后身子见好,后宫的事就交由她看着。
话说回来,你若真舍不得崔槿汐,朕叫内务府再给你挑更好的来。
我听他的口风一时也帮不得什么,少不得耐着性子敷衍过去了。
一时一同用过晚膳,徐进良又着人送来了绿头牌请翻牌子,玄凌好生安慰了我良久,择了滟常在的牌子,也去了绿霓居。
我驻足宫门外目送玄凌走远了,才进了宫苑。
此际扑面的秋风已有了瑟瑟之意,八月入秋的时节总让人不觉有凄惶之意。
我静一静急乱的神思,镇定道:更衣梳妆,咱们去玉照宫。
一边花宜急切不已,拉住我的衣袖道:娘娘方才怎么不开口求求皇上,如今能压住皇后的只有皇上了,若娘娘去求情或许还能求得皇上宽恕槿汐。
我恻然摇头道:皇后有备而来,切切实实拿住了把柄,又有宫规压着,只怕皇上也不能说什么。
若本宫去求,皇后正好请君入瓮,治本宫一个庇护纵容之罪。
花宜伤心茫然,道:那要如何是好呢?若娘娘也被牵连,就更没人可以救槿汐了。
当下也不多言,草草梳洗一番,就吩咐轿辇往玉照宫去。
方行至上林苑,我转首问跟着的小允子,可打听到了槿汐现在哪里?小允子略略踌躇,还是每件事:暂且被拘在暴室。
我沉吟须臾,道:掉头,咱们去暴室。
小允子唬了一跳,忙赔笑劝阻道:暴室那地方闷热异常。
娘娘现怀着身孕怎么能去那儿呢?还是避忌着点好。
我不以为然,拨着耳坠子上的明珠,徐徐道:本宫连冷宫也出入许多回了,区区一个暴室有什么可要避忌的。
小允子再三劝道:奴才晓得娘娘担心槿汐,要不奴才去为娘娘走一趟吧。
若皇后知道了娘娘亲自去看槿汐,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是非了。
我轻蹙蛾眉,睨他一眼道:愈发啰嗦,本宫亲自去看她,自是有话要问她,你且带路就是。
若皇后要怪罪,自有本宫一力承担。
小允子若着脸躬身道:实在不是奴才要多嘴,暴室苦热难耐,娘娘怀着身孕本来就辛苦。
即使不为自己打算,也要替小皇子挡一挡暴室的煞气啊。
我低头温婉一笑,抚摸着肚子道:若连这点闷热也受不住,如何做我甄嬛的孩儿。
只管去就是。
我既执着心意,小允子如何还敢再劝,只得引着轿辇往永巷深处走。
暴室便在永巷的尽头,几所并排低矮的平房相连,似一只沉默的巨兽虎视眈眈地掩伏在黑夜之中。
我扶着浣碧的手下来,只觉得一股热气烘烘扑面而来。
浣碧诧异道:这里倒这样暖和!暴室又叫曝室,属掖庭令管辖,其职责是织作染练,故取暴晒为名,后来宫人有罪者都幽禁于此室,多执舂米等苦役,因而亦称暴室狱。
在外头还只觉得暖,然而一踏入暴室,便觉得有薄薄的汗意沁出。
暴室内打扫得很干净,几乎可以用纤尘不染来形容。
每间平房皆被铁栏杆隔开成数间住人,虽然还在初秋,地上却铺着极厚的稻草,连一边的被褥也皆是冬日用的厚被,由于室内干燥,便蒸得满室都是稻草的枯香气味。
浣碧搀着我的手不觉道:这里这样热,怎么还用这么厚的被褥呢?小允子眉毛也不敢抬一下,只幽幽吁了口气。
我蹙眉不已,怜悯道:用这么厚的被褥和干草也是暴室刑罚的一种。
本就苦热,这样更要捂出一身痱子来了。
如此一来,我愈发担心槿汐了。
此时暴室里极静,空无一人。
只远远听见哪里传来舂米的声音。
小允子眉眼间皆是戚戚悯色,一路引着我向前走去。
后头是一间极大的似仓库一般的屋子,酷热难当。
只站上一小会儿便汗如浆出,库房里站着一群布衣荆钗的女子,执着木杵手起手落,在石臼里把打下的谷子舂下壳来,剩下雪白的米粒便是常吃的白米。
舂米是极辛苦的活,朝中官僚臣属若犯大罪,妻女皆没宫廷为婢,一般皆充当米劳役,专称舂婢。
唐时元载当了十八年宰相,后来因罪没官,其妻女成了舂婢,无不凄凉叹道:不如死也。
可见舂米劳作的繁重。
甚至汉高祖的吕后深恶宠妃戚夫人,也曾逐她日夜舂米不休,以致戚夫人日夜悲泣,生不如死。
小允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压低声音道:凡入暴室者,无论内监宫女,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余下的时间都要舂米不止。
若有懈怠。
小允子话未出口,却听响亮的一声鞭子响,着肉时几乎能听到皮肉爆裂的声音,有壮妇叉腰呵斥的厉声:贱骨头,到了这里还想偷懒么?!那女子吃不得痛,垂脸嘤嘤哭泣起来,才哭了两声,又有两鞭子下来,斥骂道:娇滴滴哭什么?有哭的功夫不会多舂两斗米么?还以为自己多尊贵呢!暴室苦热不说,还要做如此辛苦的重活,鞭责不断,难怪凡有宫人入暴室者,不出三五月都命殒于此。
如此一想,我愈加焦急,小允子看我眼色,忙去那壮妇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壮妇满脸堆笑迎上来,毕恭毕敬道:奴婢不晓得是莞妃娘娘来了,给娘娘请安。
又诚惶诚恐道:掖庭令不在,奴婢是看管暴室这些罪妇的,要不奴婢去请掖庭令来陪娘娘说话?库房内闷热得紧,我被她身上的酸臭的汗味一冲,愈发觉得头昏,勉力笑道:那也不用,本宫不过是顺路过来瞧瞧,既然你是看管罪妇的,本宫就只问你。
有个叫崔槿汐的--她的笑满得几乎要滴下来,忙道:有,有,才来了两天功夫,正在里头舂米呢。
她小心觑着我的脸色,娘娘可要见她?我笑吟吟道:姑姑瞧方不方便吧。
她鸡啄米似的应声道:方便、方便。
说罢从人群深处拉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到我面前,恭声道:娘娘慢慢说话,奴婢去看着那些人。
见她走远,我一把拉住槿汐的手,急切道:槿汐,你还好吧?槿汐也不说话,只慢慢屈身软了下去,悲泣道:是奴婢不好,连累了娘娘被人笑话,奴婢无脸再见娘娘了。
我一伸手摸到她满脸是泪,一惊之下也不由得悲从中来。
槿汐生性刚毅,从未见过她有过一分软弱,她永远是清醒而理智的。
此刻她如此悲伤,一来是怕牵连我,二来她与李长之事到底不甚名誉,如今闹到满城风雨,人人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她一向要强,如何能忍受。
我吃力弯下腰身,手心抚过她急剧消瘦后奇凸的背脊,心疼道:你放心,若连累了我我如何还能来看你。
倒是你,都是当年一心为我才会到今日这地,总是我对不住你。
想是这两日劳苦伤心,槿汐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小蛇,我拉住她道:你别急,我总想法子救你。
槿汐摇头,一脸平静到底的绝望,娘娘有着身子何苦再为奴婢操心,奴婢自知此事一旦事发必定不得善果,何况又是落到皇后手中。
即便娘娘救了奴婢出去,奴婢又要如何做人?不如在这里自生自灭罢了。
我为她撩开蓬乱的头发,沉声道:槿汐,从前都是你劝我,如今换我劝你,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一脖子吊上去也就完了。
然而,若是这样死了,不仅亲者痛仇者快,更是为了别人死的,最不值得。
我霍然站起身,字字落如磐石,以我们多年情分,你信我。
槿汐的眼神微微涣散,口中道:奴婢相信。
我明白她的怀疑,连我自己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她的目光关怀温暖一如往日,娘娘千金之躯,不必再来暴室看望奴婢了,奴婢自会保重。
我心下一酸,颔首道:我知道,你可晓得李长如今在哪里?槿汐凄微一笑,左不过和奴婢一样受罪罢了。
若不是奴婢,他也还好好做他的总领内监。
长时间的劳作加上火热,槿汐的嘴唇干裂渗出血来,像在唇上开了一朵无比娇艳夺目的红梅,原本也不作他想,不过是彼此利用彼此依靠过下去罢了。
如今这事闹将起来。
她微一沉吟,竟露出一点笑容,说句不怕娘娘笑话的话,那一日李长如何也不肯供出奴婢来,不知怎的,倒也觉得有几分真心了。
她的话,惊起我心底隐秘的真情眷眷,口中只道:患难见真情是最难得的。
是啊!槿汐感叹道:奴婢从前见娘娘与。
她噤声,停一停道:总以为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罢了,如今自己经历,始知‘患难见真情’这几字的分量。
我默默片刻,才离开暴室。
小允子自去嘱咐方才那妇人不要太苛待了槿汐,一行人才往玉照宫去。
秋凉时节,别处都是黄叶覆落,似织金锦毯一般。
徐婕妤的空翠堂中却依旧是草木扶疏,半点不见凋零枯黄之色,唯有深深浅浅的绿将空翠堂包裹其中,连地下亦是半片枯叶也不见,打扫得纤毫不染尘埃。
还未到掌灯时分,内堂里光线已经幽暗了许多,徐婕妤只身站在满架子书籍前,执了一卷《三言二拍》看得入神,整个人仿佛是隐没在明媚亦照耀不到的地方,书卷气隐隐绕人。
我扬一扬脸,浣碧寻了个由头拉了赤芍一同出去,方含笑望着她道:婕妤苦读读书,本宫来得不是时候了。
徐婕妤柔柔一笑,半是戏谑道:正要用晚膳,娘娘来得正是时候。
她的侧脸露了一小块在即将晦暗的天色下,似一块皎洁的玉块,莹白而剔透。
她轻柔地笑着,似三月初时沾衣欲湿的杏花雨,蒙胧而轻软,娘娘宫里出了不小的事,难不成娘娘这个时候与嫔妾来谈心说话。
她冰雪聪明,如何不明白我的来意。
我索性笑道:与聪明人说话自然能茅塞顿开。
她放下泛黄的书卷,衣袂间还沾染着久远的书香,嫔妾算不上聪明人,只是以己度人便能猜出几分娘娘的来意。
我坦然微笑,妹妹如此聪明,本宫多言亦是徒劳,只不知妹妹肯不肯帮本宫?徐婕妤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脖子,温柔中透出一分坚冷之气,若没有娘娘,天地间早没有嫔妾了,更没有将来嫔妾和皇上的孩子。
为着这个缘故,娘娘所说嫔妾都会尽心竭力去做,以图能报娘娘万一。
她略停一停,只一件事,娘娘所做之事需得不伤害皇上才好,否则,请恕嫔妾不能为了。
怎会?我忽而笑了,恳切地望着她清澈的眼眸,本宫只想救槿汐和李长,自然也是为了皇上,李长在皇上身边侍奉多年,最清楚皇上的脾性。
如今乍然被拘了,一则操作皇上的颜面,二则皇上身边连个会服侍的人都没有了,处处不得顺心遂意。
她想一想,那么,但凭娘娘吩咐。
我璨然微笑,本宫相信婕妤会做得很好,说得很好,只要把这层意思带到就可以了。
我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晌。
徐婕妤微微垂头思索,光影在巨大的书架前勾勒出她脖颈到锁骨纤瘦柔和的弧度,那样静谧的姿态,仿佛她是从书页上走出来的水墨美人,单薄而柔软。
她静静道:娘娘所言并非很难,只不过。
她的目光似波澜不惊的湖面,安静望着我,嫔妾从不在皇上面前多言语,娘娘为何要嫔妾来说?我舒展长眉,似漫不经心地吐出几字,因为你少言寡语,所以偶然所言才会有振聋发聩之效。
夜幕如巨大无边的翼缓缓从天边垂落,掌灯的桔梗一盏一盏点亮了堂中的蜡烛,烛火的明亮一点一点染上她娴静的面容,似乎化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光芒,徐婕妤的嘴角扬起宛若新月,既然娘娘如此器重,嫔妾愿意尽力一试。
从玉照宫出来,人也不觉有些疲乏了,仰首间但见满天星斗璀璨,几乎如银河倾倒,钻辉夺目。
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身子轻飘飘地还在甘露寺下的长河之中,泛舟时搅动河水中的星波摇曳,如在银河中漫行一般。
几乎是这样以为了。
然而身边,高大华丽的轿辇之上,除了我自己,再没有别人了。
朱墙粉壁,似望也望不到头的山脉迭伏,再也走不出去了。
深重的失落与迷茫无法寄托,被风吹起的瑰丽硕大的裙幅似绮丽的蝶翼,想振翅高飞亦飞不出去。
我缓缓按住裙角,所有的期望,只盼望这一步棋不要走错,只盼望能保住槿汐。
28示情次日一早,徐婕妤便派了桔梗来请,我心知她已有打算,不觉也稍稍安心。
及至玉照宫,徐婕妤淡扫娥眉,妆容清淡,案几上只搁了一本翻开的《孟子》,蓝草染的书面有淡淡的草木清馨,和她的气质很相宜。
她温婉一笑,道:皇上告诉了今早要来嫔妾这里坐坐,嫔妾想娘娘所说之事宜早不宜迟。
徐婕妤指一指内堂后的一扇十二幅的乌梨木雕花屏风,带着歉意道:屏风后头是臣妾更衣的所在,皇上是不会过去的。
委屈娘娘在后头听着,若说得有什么破绽,还得娘娘事后弥补周全才好。
我含笑凝视于她,多谢你想得周全。
于是把钗环皆摘了下来,免得有碰撞之声惊扰。
才收拾完毕,已听见外头通报驾到的声音传进来,便忙闪在屏风后。
徐婕妤扶着桔梗的手迎了上去,浅浅施了一礼,笑盈盈道:皇上来了。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月色缎裙,只裙角上绣着一朵浅米黄的君子兰。
玄凌端详她,笑道:你今日气色倒好些。
她盈盈道:托皇上的福。
玄凌嗯了一声,捏一捏她的腕骨,你前番病了一场,也该好好养着,朕见桔梗和赤芍服侍你都很周全。
说着咦了一声,环顾道:怎么不见赤芍陪着你?为防着赤芍碍事,我早叫浣碧拉了她同去内务府选新进的衣料。
那本是个美差,她自然不会推脱。
徐婕妤的眉梢有淡淡的无法掩饰的一抹清愁,然而在玄凌面前,她的清愁亦像是含笑,只道:赤芍帮臣妾去领秋日城要裁的衣料了。
玄凌哦了一声,也自觉有些失态,因见案几上搁着一本翻开的《孟子》,不觉含笑,婕妤怎么有兴致在看这个?徐婕妤略略有些拘谨,此刻听见说起《孟子》,也自如了些,孔孟之道大有深意,臣妾倒很愿意读读。
玄凌听她如是说,也颇有兴致,婕妤爱读《孟子》,不知有何见解?徐婕妤谦和一笑,轻声细语,臣妾读《孟子》始知朱熹之浅薄,朱熹妄称夫子,被后人赞誉‘程朱理学’,其实全然不通,完全曲解孔孟之道。
玄凌兴致更浓,道:婕妤为何这样说?徐婕妤笑得宁静恬淡,《孟子。
万章》上说‘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礼记。
礼运》亦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到了朱熹口中却宣扬‘存天理,灭人欲’,实在大大不通。
她转脸看着玄凌,我朝以来皆以孔孟之道为正宗。
朱熹虽在理学上颇有成就,文章亦写得漂亮,然而其人品之劣,由严蕊一事便可知,为一己之私严刑拷打无辜女子,逼得她委顿几死,心肠冷酷可见一斑。
玄凌笑笑,弹一弹指甲道:朱熹的确有不通人情之处。
徐婕妤坐得端正,淡淡扬起小巧的唇角,是啊!若要说起‘存天理,灭人欲’,臣妾先觉得不通。
她脸上微微一红,若宫中也如此,臣妾又如何能为皇上绵延子嗣呢?岂非自身就是大错特错了。
所以觉得说这话的人必然是无情之人,与皇家宽厚之德背道而驰。
细碎的金色的秋阳暖光似迷蒙的轻雾缭绕,落在空阔的空翠堂中,别有一种青郁静谧的气息,仿佛蒹葭苍苍之上弥漫的如霜白露。
徐婕妤的目光有一种迷蒙的温柔,似牵住风筝的盈弱一线,只牵在玄凌沉吟的冷俊面庞上。
玄凌随意一笑,眼中有一抹阴翳的散漫和冷漠,背道而驰?他见徐婕妤含蓄低头,淡淡道:婕妤最近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话么?徐婕妤婉约一笑,吃力地挪一挪身子,别说臣妾现在走不动,即便肯出去,皇上也知道臣妾的性子是从不说别人的闲话的,更不爱管别人的事。
玄凌微微一愕,旋即释然笑道:不错,朕觉得这是你最大的好处,不似旁人那么嘴碎多方。
玄凌多了几分信赖之色,如此,朕有一事想听听婕妤的意思。
婕妤置身事外,想必看事亦清楚明白。
虽然臣妾见解粗陋,不过倒是很愿意陪皇上说说话。
玄凌微微沉吟,如今宫中纷传崔槿汐与李长之事,皇后主张严惩,敬妃持中不言,端妃颇有不忍,莞妃不便说话,不知婕妤如何看?徐婕妤只笑,皇上可记得春日桃花之景?设计者说到严蕊,臣妾便献丑用严蕊的《如梦令》来答。
她的声音轻柔悦耳,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婕妤此说何解?徐婕妤颈中一串八叶桃花细银链子,正中的坠子正是一枚粉色水晶琢成五瓣桃花,仿佛合着她的话语应景一般,道是梨花非梨花,道是杏花亦非杏花。
似是而非,红红白白,正如桃花,爱之者称其桃之夭夭,宜室宜家,不爱者嫌其轻薄无香,逐水飘零。
其实各花入各眼,是非只在人心罢了。
朱熹眼中严蕊是轻薄妓女,死不足惜。
而千古之后,人人赞叹严蕊侠义之风,不为酷刑所逼而攀诬士大夫。
正如此诗中的桃花,或许朱熹眼中也不过是轻薄逐流水之物,却不想桃花也是武陵桃源之品呢。
言及今日宫中之事,皇后认为关系宫中风纪规矩,臣妾倒以为,他们并未祸乱皇宫,不过是宫女内监相互慰藉罢了。
他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一入宫门便孤身劳作至死,难免凄凉寂寞想寻个伴,以己度人,也只觉得可怜了。
徐婕妤娓娓道出此言,我在屏风之后亦忍不住要击节赞叹,其心思之敏,答言之巧,果真心细如发,聪慧过人。
玄凌眼中清冷之色微融,温和道:婕妤以为如何处置才好?徐婕妤柔婉的声音如她月光一般迤逦的裙幅,皇上可曾听说过一句话‘不痴不聋,不作家翁’,唐代宗的升平公主被驸马郭暧醉打金枝,代宗也不过以此语一笑了之,何况是无伤大雅的宫女内监对食之事?其实皇上若不信,可去每个宫里都查查,保不定都有,难道个个都要杀之而后快么?皇上乃天下,职责之重休止是一个家翁,大可端出一点容人之量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深深看住玄凌,目光像新开壳的蛋清澈明亮温润,不含一缕杂技,许是臣妾怀有身孕的缘故,实在听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事,过分心软了,请皇上恕罪。
玄凌的眼中有浅浅的笑意和安慰,是啊!如今宫中有身孕的不止是你,连着沈淑媛和嬛嬛,大约都见不得生杀之事的。
言尽于此,玄凌与她烹茶品味了一番,又叮嘱了几句,便步履轻快回了仪元殿。
徐婕妤扶着桔梗的手目送玄凌离开,眼中柔情似江南的春水伏波,亦只盈盈望着玄凌远去的背影,静静无言凝望。
我在屏风之后,望着徐婕妤的眼波,心中五味陈杂。
大约要很爱很爱一个人,才会有这样缠绵的眼神吧,只是徐婕妤的绵绵深情,从不在玄凌面前表现出来。
她仿佛已经习惯了,只是在他的身后这样安静看着他。
我默默地叹息了一声,而我,想必是不会再以这样的眼神看着玄凌。
而我想这样温柔凝眸的一个人,也不会再有从前这般深情凝睇的时光了。
自玉照宫回来,我心境轻松了些许,然而人亦沉默了。
只坐在小轩窗下,有心无意地拨弄着琴上七弦,看着花宜领着宫女们收拾殿前池的枯荷残叶,只余下一池静水。
浣碧站在我身后,一遍又一遍用木齿梳蘸了皂角首乌膏为我篦头发。
她道:回来的路上看小姐笑了笑,想必事情做得有几分把握了。
我淡淡道:哪里有这样快,只不过刚刚八字有了一撇罢了,余下的事还不知怎么样呢。
浣碧笑道:话虽这样说,但总算是有点眉目了,可见徐婕妤一点就透。
她停一停,小心道出自己的犹疑,只是徐婕妤与小姐只能说是熟稔罢了,并不似有沈淑媛与小姐一般的情分,怎么小姐反倒把事情托了她而不是沈淑媛?我扯一扯篦发时披在肩上的盘金绣鲜桃拱寿云肩,转脸看着廊下开着的一丛叫佛见笑的淡红色菊花,就是因为眉庄与我亲近,所以这些话不能是她去说。
徐婕妤颇有才情见地,又一向不落入是非中去,皇上才肯听她的话。
只是。
我心中蒙上了另一层忧虑--徐婕妤饱读读书,才情见识自然不浅,心里不免掂量--她若心思明澈还好,若是一旦动了什么脑筋,未尝不是一个强敌。
浣碧久在我身边,如何不晓得我的,她低低道:徐婕妤家底不深,更要紧的是不甚得宠,即便生下了皇子封做贵嫔,也顶多和从前的悫妃样子,小姐不必担心她能争多少宠去。
清澈的池水倒映着天光云影,我看她一眼道:她若要争宠何必还等到往后。
她是不屑于争来的那点子宠爱罢了--何况若论起家世,我也不过是罪臣之女,无枝可依,又哪里比人家好了?浣碧闻言垂下眼睑,低低道:咱们的家世是不能跟旁人比了,所幸温大人前两日来时说起公子的身子好了许多,人也清楚了些,也算是大幸了。
到底平安才是最要紧的,知道哥哥好些,我心里也好受些。
我笑一笑,也是我多心了,只身回宫难免草木皆兵。
其实徐婕妤也是个好的,否则眉庄与敬妃屑与她往来了。
说到敬妃,我心中咯噔一下,几乎凉了片刻,正要思索得深些,却听玄凌的声音笑吟吟道:怎么这时候在篦头发?我一惊,忙起身笑道:皇上怎么这样突然来了?倒吓了人家一跳。
这样衣衫不整的,容臣妾去换身衣裳再来见皇上罢。
玄凌负手站着,脸上有温柔沉静的喜悦神色,低语道:小轩窗,正梳妆,原来是这样安静融洽的光景。
他随口一句小轩窗,正梳妆,我听着隐隐不祥,含笑道:皇上该罚,没事说什么苏轼的《江城子》,听着上怪凄凉的。
玄凌一愕,眸中慢慢笼上一层薄薄的郁蓝雾色,脸上却依旧是那种淡淡散漫的神情,笑道:是苏东坡写给亡妻王弗的,朕失言了。
我心中霎时一刺,想到纯元皇后之事,满心不自在起来,更怕他想起往事不快,只柔声笑道:臣妾倒觉得东坡好福气,前有正妻王弗,续弦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又有爱妾朝云患难与共,当真是男子中娇妻美妾的典范了。
我话锋一转,只笑盈盈望着玄凌道:只是论起娇妻美妾来,又有谁比得过皇上呢?玄凌哧地一笑,面色转晴,朕当你要说什么,原来又是拿朕打趣儿。
他走近我身边,接过浣碧手里在的梳子,扶住我的肩低柔道:那朕也效仿东坡,为朕的朝云篦一篦头发罢。
他的手势很轻柔,齿梳划过头皮有一点酥麻的痒。
我闭着眼睛道:皇上方才进来时仿佛很高兴,有什么高兴的事情能说给臣妾听听么?也好叫臣妾也一同乐一乐。
玄凌微笑道:嬛嬛果然心细如发。
早朝的时候大臣们上了奏章,说起今秋钱粮颇丰,百姓们都安居乐业,朕听了也高兴。
早起又去看了徐婕妤,燕宜平时沉默寡言,偶尔说起几句来,倒很入情入理。
我莞尔轻笑,徐婕妤与皇上说了什么叫皇上这样高兴呢?臣妾听闻徐婕妤满腹读书,想必说话也极得体,只是无缘亲近罢了。
玄凌道:燕宜性子寡淡,很少与人亲近。
如今怀着身孕不便走动,更是不大与人见面了。
不过来日论起儿女之事,你们倒有很多话说了。
皇上打算得好长远。
我谦谦微笑着道:皇上素来以仁孝武功治理天下,政事清明,举措得当,不惑于外亦不愦于内,才有今日百业昌盛,百姓安居的局面。
然则皇上以为天下太平,是刑法严苛有效呢?还是仁厚宽和为要?玄凌抚着下巴笑道:嬛嬛这是要考较朕的为君之道么?我微笑出柔美的弧度,嬛嬛怎敢说考较二字,不过是请教罢了。
我佯装一揖到底,唱到:还请先生指教一二罢!玄凌忍俊不禁道:乱世用重曲,如今天下太平昌盛,战祸不起,自然是以宽容之道休养生息为要。
我顺着他的话头道:宁为太平犬,不作离乱人。
可见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全是托皇上仁慈之心。
可是如今对外宽而对内苛,又是如何说呢?我停一停,含了迷蒙样的愁思,极轻声道:槿汐入宫早,在臣妾身边服侍时常常说起当年纯元皇后施惠六宫的恩泽。
说句犯上冒昧的话,臣妾很想知道,若纯元皇后还在,今日李长与槿汐之事该会如何处置呢?他的神情微微愕然,深黑色的眸中似闪着幽异的火苗,盯着我道:槿汐和你说起过纯元皇后的事?我被他看得心中发毛,脸上却分毫不也露出来,只坦然道:槿汐在先皇后入主中宫前就在宫里伺候了,虽然不得在先皇后跟前侍奉,然而每每说起先皇后,总道她宽柔待下,深得人心。
玄凌突然握住我的手臂,顺着光滑的蚕丝明羽缎衣袖倏然滑下牢牢握住我的手指。
他似乎是望着我,眼神却有着空洞的伤感,茫然看着远处,喃喃道:若柔则还在。
我涩然微笑,反手握住玄凌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唯有掌心的热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软语安慰道:臣妾想当今皇后是纯元皇后的亲妹妹,彼此的性情自然是一路的。
虽然皇后要以槿汐和李长之事惩戒皇宫,大约也不会真要他们的性命吧?何况皇上待人以宽,皇后也必定会和先皇后一般宽仁待下,绝不会与皇上言行相悖,也不会与纯元皇后相悖。
玄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宜修如何能与柔则相提并论!我假意迷茫不知所措,臣妾与皇上多年夫妻,有幸以妾媵之身相伴十年,也可算是夫妻一体,同心同德,臣妾亦不敢有丝毫松懈,一切以皇上为重,不愿与皇上言行心思背道而驰。
皇后虽非原配,却一早侍奉在皇上左右,如今又与皇上同居龙凤之堂。
皇上禀之以宽,皇后又怎会从之以严呢?玄凌眉头微蹙,从前或许不会,可是如今。
他略略露出烦躁的寓所,朕想起你怀着双生胎辛苦,宫中却纷传你腹中之子并非腾的孩子。
旁人便罢了,竟然连皇后也要朕留心--他的不快之色愈浓,可有什么要留心的,难道连朕自己也都不知道么?!皇后的耳根子是越来越软了!我微微一笑,劝解道:皇后也只是关心后宫之事罢了,何况耳根子软的人必定心肠也软,仁慈和善。
玄凌轻哼一声,心肠软么?朕瞧皇后很有些耳根子软心肠硬了。
他平一平气息,徐婕妤有句话说得很是,如今宫中有三位嫔妃有孕,你和燕宜都是很快就要生产的,哪里能见得这样生死打杀的东西,即便要罚,也该缓一缓。
浣碧在旁轻轻道:皇上方才问小姐为何这个时候梳头,原是有缘故的。
原本在甘露寺的时候小姐受过惊吓,日日都是槿汐陪着守夜的,如今槿汐出事,小姐又气又伤心,连着两夜没睡好。
还是温太医教的法子,说多用篦子梳梳头可以松缓精神,夜里好睡些。
未等她说完,我呵斥道:多嘴!谁要你在皇上面前乱嚼舌根。
我急急笑道:皇上别听浣碧的,她一点小事就多心,臣妾昨夜睡得很香,并没有事。
浣碧不无委屈地低头揉着衣带,玄凌凝神我片刻,伸手抚一抚我的脸颊,柔声道:还要瞒朕么?看你眼下的乌青就知道你一定没睡好。
他叹息,嬛嬛,你心肠太过柔软,一味委屈自己,还拦着浣碧不许说实话。
我微微垂着脸,发上的首乌膏有沉郁的气息缓缓散开,因为里头掺了玫瑰花汁子,香味亦别有清淡芬芳。
我低声道:臣妾能再侍奉在皇上身边已是上天眷顾了,受些委屈又何妨,只是槿汐陪在臣妾身边多年,心里总是有些舍不得的。
我微微红了眼圈,说到底总是她不对,纵使她和李长真的有情,也不该惹这许多是非。
皇后是后宫这主,她要按宫规处置谁也奈何不得,臣妾也只能听从。
玄凌颇有不快之色,略带薄责之意,纵然后上皇后掌管,难不成朕身为天下之主却不容过问了么?他的口气是责怪的,即便没有我,玄凌对皇后也不如五年前一般尊重了。
我把心头的暗喜化作口中温软的不安与紧张,牵着他的衣袖侬侬道:皇上这样说倒像是为了臣妾的人而责怪皇后了,臣妾伏祈皇上切莫因此迁怒皇后,若真要怪责就怪责臣妾没有好好约束宫人吧。
说着就要支着腰吃力地屈膝下去。
玄凌忙拉住我道:什么没有约束好宫人?这样的事朝朝代代都有,不是到了朕这里才开天辟地第一桩。
论起来他们都是饮食男女,内监虽然算不得男人,但总有人的情义,秦始皇残暴至此,也未曾在宫中大肆禁止此事,朕又何必如此灭人人欲?我知晓他的心思,顺口道:其实论起来此事总在宫墙之内,悄悄掩过了也就是了,若大肆张扬到了臣民耳中,岂非叫人看笑话。
臣妾说句不中听的话,槿汐也就罢了,李长是自小服侍皇上的人,朝夕相处的时候只怕比臣妾还多上许多,也可算是功过相抵了。
玄凌低笑一声,朝我挤挤眼睛,促狭道:这话听着倒像是吃醋一般。
怕是借着说李长的话在挤兑旁人了。
我红了脸道:谁要挤兑旁人了,谁又吃醋来着,臣妾不过白说一句而已,皇上就这样多心,仿佛臣妾在为皇上早起去看徐婕妤吃醋了。
说罢扭转身子,不肯和他说话。
竹影婆娑,泠泠有风吹过,带来桂子浓郁甘美的香气,冲淡了竹叶的清疏朗朗气息。
玄凌笑着过来搂我的肩道:是朕不好!--你也是,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方才还和朕深明大义地说道理,一转身又闹起孩子脾气来,真真不晓得要拿你怎样才好。
我索性任性撒娇道:做母亲就不许闹闹脾气了么?何况又不是嬛嬛要闹脾气,都是皇上逼的罢了。
皇上都是好多孩子的父亲了,还这么霸道!玄凌朗声大笑道:瞧瞧你,朕不过说了一句,你有多少话儿等着朕了。
真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矣。
我啐了一口,方才破涕为笑,指着小腹道:嬛嬛是女子,肚子里的是小人,皇上既觉得难养,可都不要了罢。
朕哪里舍得呢?朕想起一进来就告诉你去看了徐婕妤,怕你本来为了槿汐的事不自在,又添一重烦恼。
我横他一眼,笑道:谁要烦恼了?说起来徐婕妤即将监盆,皇上也要多去看看她才是啊!玄凌吻一吻我的眉心,低笑道:嬛嬛这样懂事,朕也会叫你安心的。
我起身进内室换了件家常衣裳,一壁又吩咐小连子传点心进来。
待我换了衣裳出来,桌上已搁了几道菜式:灵芝山鸡煲、珍珠桂圆炖官燕、百合片炖豆腐、酿紫姜尖儿,皆是玄凌寻常爱吃的东西。
我问小连子道:准备了这些功夫,怎么不叫端上来?正说着,小允子亲自捧了一道菜来,我笑道:这是今秋新进的鲈鱼,此时吃最肥美不过,用新鲜菊花烹了清炖,口味也清爽,皇上尝一尝罢。
玄凌大显喜色,年年一到秋天,朕想起鲈鱼就食指大动,没想到今年在你这里占了头筹了。
知道皇上喜欢,所以早早预备下了。
我含笑道,原本是要送去仪元殿的,谁知那么巧皇上自己来了,正好吃个新鲜。
玄凌大喜,一时吃得痛快。
过了一盏茶功夫,小连子上来道:酒酿清蒸鸭子已经好了,可要端上来?我看着玄凌道:皇上可要吃么?皇上在皇后那里吃了酒酿清蒸鸭子说不错,因此如今各宫都准备下了。
玄凌微微蹙一蹙眉道:这会子怎么送上这个来了,听着就觉得油腻腻的。
传朕的旨意,就说朕吃絮了,以后不必再准备着了。
我着意体贴道:撤了鸭子,换一个龙井炒虾仁来,又香又嫩的。
我看一眼专心于食的玄凌,微微把唇角溢起的一缕笑意抿了下去。
29奋起过了两日,释放槿汐和李长的旨意就下来了。
玄凌到底顾及皇后的面子,虽然未严惩槿汐和李长,也保留了他们从前的职责,却也到底罚了一年的月钱小惩大戒。
只是比起性命来,这一点银子也是根本无关痛痒了。
那一日,我早早领着浣碧亲自去接了槿汐回来。
不过三五日光景,槿汐已经瘦了一大圈,整个人憔悴支离,一回来便一气喝了许多水,随即便默默无言了。
我起先以为她会委屈哭泣,然而槿汐的个性外柔内刚,又如何会哭泣?她甚至连一句抱怨也无--因为她根本不愿开口说话。
只草草洗漱了,便回了自己房中歇息。
一连数日,槿汐只问了一句,李长可也无事了?我答了是,她缓缓松一口气,再也不开口了,连早起陪伴我去皇后处请安的事槿汐亦推托了,只叫浣碧跟着。
我知道她不愿意见人,更知她好强之心,也不愿去勉强。
浣碧与花宜数次忍不住要去劝,也被我一力拦下了。
这是槿汐的心结,若自己想不开,旁人怎样劝说亦是枉然。
也难怪槿汐不愿出门,除却未央宫中安静些,连这安静也是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安静,出了未央宫,外头唧唧喳喳的舌头无不拿这事当了笑话来说,我纵然劝得动玄凌,却也堵不住众人之口和鄙夷好奇的眼神。
我默默叹息了一句,流言杀利,不逊于任何杀器啊!连向来坚韧果敢的槿汐,亦变得委顿不堪。
然而她若不振作,哀伤畏惧更如山倾倒,会日复一日压得她无法喘息。
这一日晚,玄凌遣李长送来了一品椰汁红枣雪蛤,我谢恩接过,为免槿汐在旁尴尬,只叫她去小厨房看着炉子上的清炖金钩翅。
数日不见,李长整个人迅速苍老了一圈,脊梁也有些伛偻了。
我叹息着道:公公清减了不少,这几日受苦了。
李长微微勾着脑袋,苦笑道:奴才一直以为自己身子还强健,可只在暴室做了几天粗活身子就这样不济,当真是不中用!我赐了他座,温言道:暴室哪里是人待的地方?要不是本宫亲眼去探望过槿汐,竟不知道还有这样苦热不得见人的去处。
公公如今能平安出来,也算是万幸了。
李长低低咳了一声,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样子,奴才劫后余生,也是这样想的。
在暴室的时候奴才粗皮厚肉的倒也没什么,顶多累着些罢了。
他的声音更低,如今奴才出来依旧在皇上身边行走,倒敢有人说三道四,只是槿汐她。
李长的每一道皱纹中都掩藏着担忧和悯意,哑着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用绢子拭一拭腮上的胭脂,淡定道:公公其实心知肚明,槿汐会被人说三道四也是因为她在本宫身边的缘故。
本宫自回宫中,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只管要拿本宫的错处。
本宫一再小心了,她们就去打本宫身边人的主意,就是个例。
我的语气中颇有委屈隐忍,若不是本宫无用,也不会牵连了你与槿汐了。
李长忙起身道:娘娘这话自伤得重了。
娘娘是皇上身边一等一的红人,旁人怎能不嫉妒生怨?她们愈是议论娘娘的是非,愈是显出娘娘在皇上心里的与众不同。
我微带着沉沉的鼻音,缓缓道:本宫前次执意去暴室看望槿汐,怕的是再不见一回以后会没机会了,拼得皇后娘娘一顿责罚也是要去的。
只可惜到底也没见着公公。
其实公公哪里知道,此次之事是皇后牵了敬妃与端妃来了本宫这里,说是安贵嫔冒失撞在公公身上掉出了那枚璎珞才闹出的事端。
想想也是,安贵嫔向来仔细,事情闹得这样大,连皇后都要亲自来查,本宫一力想保住你们二人也是无计可施--好在皇上顾念旧情。
李长默默听着,骤然牵动唇角,露出一抹寂寂的冷笑,道:是啊,安贵嫔一时莽撞。
连带着皇后娘娘也上心了!他的冷笑只在一瞬,很快又恢复为平日恭顺而谦卑的笑容,奴才会谨记教训。
我抿一抿有些干燥的嘴唇,意味深长道:这个教训不仅公公要谨记,本宫也会牢牢记住的。
李长望着槿汐的住处,怅然道:那么槿汐。
我微笑安慰他,你放心,本宫会开解她。
李长点点头,默默起身告辞。
彼时残阳如血,在重重殿宇的间隙里投下灼艳的光影。
李长的悠长的身影便在这血红里慢慢被拉得愈来愈长。
几日来我胃口甚好,温实初亦道产期将近,多多补养增些气力也是好的。
槿汐进来时我已经吃完了那一盅椰汁红枣雪蛤,她捧着一紫砂锅的清炖金钩翅,用银勺子舀出金黄绵厚的汤汁在白玉小瓷碗中。
那汤是用翅针加老鸽、龙骨、肉眼、牛肉、火腿丝用文火煲足五个时辰,其间要不断捞去浮油什质,待汤汁成金黄色后隔渣方能用。
鱼翅用此沸汤煨过,令其柔糯而不烂,加入好鸡汤,炖沸后调以适量元贴心水和参汤方能入口。
槿汐黯然调着汤汁,静静道:他走了?我应一声,她又道:他老了。
我不作声,槿汐再没有说别的话,只把翅汤端到我面前,娘娘趁热用些吧!她安静坐在我面前,眼神是空洞无物的空茫涣散,没有一个着落的地方。
鱼翅和鸡汤的水乳交融使室内弥漫着一股氤氲的暖人肺腑的香气,我缓缓拨动着手中的银匙,仿若不经意一般,槿汐,你看着宫里的人和上林苑的花儿一样多,宫里都是些什么人呢?主子,或者奴才。
她的话语简短而淡漠,眼皮也不抬一下。
那么,我看着她道:这些主子或者奴才里头,有哪些人是你的故交好友,哪些是你可以相信可以依靠的人?除了柔仪殿,除了李长,再没有旁的人。
是啊!出了柔仪殿,槿汐你相熟的也只有李长了,其他都是不相干的人。
我款款看着她,既是不相干的人,她们所说的话爱听的就听,不爱听的便当是刮过耳旁的风。
槿汐,咱们做的事说的话,只能顾得了自己,顾不了人人都喜欢,能堵住人人的嘴。
槿汐深深地看我一眼,嘴角扬成一个无奈而干涩的笑容,娘娘,有些事说起道理来人人都晓得,可是真要做起来,何尝不是难上加难。
因为难就不做了么?永远也不去面对?或者,以为只要自己捂上耳朵逆运算眼睛,就真能外头的事都没发生过了么?我微笑着语气坚毅,槿汐,你从不是这样的人。
我轻轻握住槿汐的手,她的手是冰凉的,潮湿,有涩涩的触感。
我动容道:当初是为了我你才不得已去俯就李长,你若不是真心愿意,借着如今这个由头断了也好。
槿汐,你实在不必勉强自己。
有长久的静默,我与她相对时竟似在无人之境一般,半点声息也无。
槿汐是过头看着枫树上的脉脉红叶,那鲜艳的红,在凄楚的夜色蒙胧里也有浓烈的瑟瑟。
良久,槿汐转头看我,眼角含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欣慰,有些话,奴婢在暴室时就对娘娘说过。
我颔首,心里漫出一丝欣慰,不错,原以为只可同富贵的人竟可以共患难,也是难得的机缘。
槿汐,你既晓得这点,必然也明白你若伤心不振,李长心里也会更难受。
我和静微笑,槿汐,咱们好好活着不是只为了自己,更是因为要我们身边的人因为我们过得更好些,不要有亲者痛、仇者快的一天。
我攥着她的手更用力些,切切道:为了流言纷扰而伤害了一个爱护自己的人,更是大大的愚蠢,大大的不值。
槿汐一味地沉默,已到了掌灯时分,窗外绢红宫灯散出蒙胧温暖的红光,照在槿汐清瘦的面庞上,照亮岁月划过时留下的淡淡痕迹。
我有些怔怔,或许,那些痕迹不仅是生命留下的痛苦的印迹,亦是一种懂得和饱满。
次日起来,照旧是浣碧和花宜服侍了我梳洗妥当。
我见槿汐房中门窗紧闭,浣碧传单,道:槿汐仿佛还没有起来。
我点点头,化了胭脂点在唇上,道:由她多睡会儿吧。
梳洗罢,浣碧和花宜扶着我往皇后的昭阳殿中去。
八月已慢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时节,且又在清晨,连空气中都带着淡淡萧疏的阔朗气息。
时辰还早,大约皇后也没起来,庭院外三三两两聚着几个嫔妃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
才走近些,却听见穆贵人与祥嫔的声音张扬着兴奋的短时间,祥嫔姐姐方才说得好,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未央宫那位是在佛寺里也不忘勾搭皇上的货色,连着她身边的宫女也是个和内监吃对食的主。
那天听祥嫔姐姐说起我还不信,现在想起来真是恶心得连隔宿的饭菜都要吐出来了。
祥嫔得意洋洋道:虽然皇上轻描淡写把事情给过了,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我且看她如何收回这个脸面!横刺里祺嫔带着宫女过来,笑道:还如何收拾得起脸面呢?都丢得满宫都是了。
我要是她,就主仆俩一起躲起来,再不出未央宫的大门。
几人见是祺嫔来了,忙彼此见礼。
因着皇后说时近中秋,玄凌格外开恩,把禁足的祺嫔恕了出来。
穆贵人咯一声笑道:她哪里还有脸呢?我瞧着她从来都是没皮没脸的。
祥嫔扬着娟子道:她自己本就没脸,下头的人也跟着添乱。
听说皇后軂这绘春和剪秋两位姑姑亲自在那奴才的房里搜出那些个东西来,真真是恶心!祺嫔手里拧着一片鸡爪枫的叶子揉搓着,带着诡秘的笑容道:崔槿汐是她的心腹,保不定那些东西是她自己用来勾引皇上的呢?只不过是底下人替她保管着罢了。
我在旁听着,登时勃然大怒。
浣碧气得脸色发青,耐不住咳嗽了一声,那些人谈得络,一听见动静回头,登时脸色大变。
祥嫔和穆贵人等到底胆子小,讪讪地屈膝草草行了一礼。
唯独祺嫔略略欠身,只昂然微笑站着,神情愈见倨傲。
我微微一笑,还未恭喜祺嫔,终于出来了。
我的目光清冷扫过她身后的祥嫔和穆贵人等,兀自笑道:想必祺嫔禁足的时候闷坏了,一出来就往是非堆里扎。
祺嫔低头拨着衣衫上的珍珠纽子,也不看我,施施然道:孰是孰非娘娘心里明镜儿似的,何必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呢?我不以为忤,只含蓄地微笑,皇后娘娘开恩,为着八月中秋团圆,特特求了皇上把祺嫔放出来,却不想一片苦心是枉费了。
祥嫔不解,低低咦了一声,我慢慢道,可不是么?皇后以为祺嫔长了教训才放出来的,却不想还是这么毛躁,岂非过完中秋又被寻个什么由头禁足了。
祺嫔冷着脸晌,忽而拈起绢子低低笑了一声,道:嫔妾有什么不是也只是自己的不是,比不得娘娘身边的人做出这等没脸面的事来,可不晓得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正待说话,肩上骤然一暖,一件雪絮绛纱披风已披在了身上,却是槿汐的声音暖暖道:早起天凉,花宜也不晓得给娘娘带上披风,万一着凉皇上又要心疼了。
我心下一喜,一颗心稳稳落定了,道:你来了?槿汐的手稳稳扶住我的手肘,沉稳道:是。
陪娘娘给皇后请安原是奴婢的职责,前两日奴婢病着不能起身,如今好了就该伺候着娘娘。
槿汐装束严谨,神色亦稳重如常,转而看着祺嫔,恭敬中不失一位姑姑应有的端肃,祺嫔身为宫嫔,方才的话是该对莞妃娘娘说的么?所谓上梁不正下梁不正,娘娘为三妃之一,小主只是正五品嫔,尊卑有别。
难道说小主昔日苛待宫人之错也是因为娘娘上梁不正的缘故么?祺嫔小主未免强词夺理了。
祺嫔气得噎住,恨恨道:强词夺理的是你崔槿汐!明明是你秽乱宫闱。
槿汐倏然打断,含笑冷然道:小主这话错了。
奴婢是与李长交好,那又如何?小主纵然不喜欢也好,只是秽乱宫闱四个字奴婢万万担当不起。
恕奴婢出暴室的人是皇上,小主若说奴婢秽乱宫闱,岂非暗指皇上包庇奴婢,纵容宫闱大乱?不知小主这样污蔑皇上居心何在?祺嫔绞着手中的绢子,恨得咬牙切齿,崔槿汐你。
槿汐也不理会她,只缓缓看着旁边的一众嫔妃道:各位娘娘小主的心思也和祺嫔小主一般么?穆贵人先低头讪讪红了脸道:嫔妾不敢。
那么,祥嫔小主呢?槿汐淡淡一笑,小主的梦魇还没好吧?祥嫔忙垂头道:嫔妾不敢妄自议论。
恰巧与祺嫔同住的周容华带了侍女过来,见我忙福了一福。
我轻笑道:容华妹妹如今是翠微宫的主事,虽然年轻却很懂事。
妹妹既与祺嫔同住,有什么事也该好好教导祺嫔,别让她再出了什么差错连累妹妹。
周容华素与祺嫔有隙,她这个容华的位份也是因祺嫔的贬黜而得,立刻道:谨遵娘娘教诲。
说罢去拉祺嫔,口中笑道:姐姐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说话行事还这么不检点,由着年轻的姐妹们看笑话儿。
祺嫔气得发怔,正要说话,却是剪秋出来说皇后已经起来了,众人也不再多言,一同进去了。
一一请安过后,皇后见槿汐随侍在我身边,不觉有些意外,道:今日槿汐也来了。
槿汐含笑恭顺道:伺候莞妃娘娘是奴婢的本分。
皇后凝视她片刻,微微一笑,是。
你是该好好伺候着莞妃。
皇后语重心长道:槿汐你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服侍莞妃应该格外上心,别惹出什么事端来叫莞妃烦心才是。
槿汐坦然目视着皇后,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槿汐前次的事叫皇后挂心了,其实并不算什么事。
既然连皇上都不追究,那就更当不得什么事了。
皇后意味深长地一笑,深邃的眼眸中有冷冷一缕寒光划过,是么?不过能让皇上为此向本宫开口,看来也不是什么小事了。
皇后是说奴婢与李长之事么?槿汐淡然道:娘娘手头的事千头万绪,奴婢之事实在微不足道。
她如此坦荡,旁人反而不好说什么了。
皇后淡淡一笑,也不置可否,只道:中秋将至,听闻清河王不日内亦会回京,加之莞妃与徐婕妤都是产期将近,连沈淑媛也有了身孕,皇上的意思是要好好操办。
众人异口同声道:但凭娘娘做主,臣妾等不胜欢欣。
喉头干燥得发痛,像吞了颗毛栗在喉头,吞下也不是,吐出也不是,只这样哽咽着刺痛难受。
心沉沉地突突跳着,一下又一下,热辣竦的,耳中只回想着那句话--清河王不日内亦会回京。
他要回来了!他要回来了!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了柔仪殿,一颗心恍恍惚惚地没有个着落。
中秋筵席我是必不可缺席的。
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他终于要回来了。
心头却苦得发涩,我又该如何面对他呢?这样骤喜骤悲之间,日子也缓缓过渡到了中秋。
30离恨苦关于槿汐和李长的流言渐渐平息。
传播流言的乐趣,本不外乎是满足自己探究他人隐私的好奇,更是建立在以窥探当事人听到流言后的痛苦来获得自己喜悦的满足。
因而,若当事人对流言置若罔闻,她们渐渐也没有兴味了。
对于李长和槿汐的再度往来,我与玄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皇后也不敢再多加干涉。
中秋那日晨起便开始忙碌。
先是帝后去太庙祭天,然后由皇后偕同阖宫陛见,向玄凌贺喜,最后是贵嫔以上的妃子一同由帝后带着去颐宁宫向太后请安道贺。
我的心绪是茫然而酸涩的,隐隐带点期盼。
一早起来便按品大妆,珠翠环绕,凤冠霞帔,湮没在贺喜的人群中。
夜宴之前,嫔妃和亲王外眷是不会相见的。
等参拜结束,已到了正午时分,草草歇歇了午觉起来,又要卸下礼服,换成略略简约些的衣衫,准备晚间的合宫家宴。
午睡起来时,浣碧已在更衣梳洗了。
粉嫩嫩的浅青色缎子圆领直身长衣,领口绣小朵点金水绿卷须花,袖口滚连续葡萄花边纹,下面一条藕荷色织银丝百褶裙,外套一件雨过天青玫瑰纹亮缎对襟褙子,皆用燕子盘扣点缀。
她这样精心装扮,雪白的肤色映着柔青色的衣衫,恍若浣纱溪边一株临水照影的碧绿烟柳。
浣碧一见是我,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忙要手忙脚乱地把衣裳褪下。
我心中纵然酸涩,然而亦明白她的心思,忙一手按住道:衣裳很好,别脱下来。
我打开妆台上的首饰匣子,拣了一支白玉嵌红珊瑚珠子的双结如意钗别在她发髻间,又埋了几颗珍珠在她挽得光滑的髻上,浣碧照常在鬓边簪了一朵浅水红色的秋杜鹃,又戴上一对鎏金点翠花篮耳坠,临镜照了一照,自己也笑了。
浣碧随即有些惴惴,水亮的眼眸微微低下去,踌躇道:奴婢。
不是要抢小姐的风头,只是不想。
太丑。
我微笑,能在打扮得好看的年纪好好打扮,不是很好么?停一停又道:在他面前我只有惭愧。
我若有什么风头,也只该在皇上面前的。
浣碧不自觉地摸一摸飞红如霞的双颊,比平时更添一分艳软秾丽的小女儿情态。
她打开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衣橱为我挑衣裳,内中秋季穿的衣裙琳琅不下数百件,织金烫银,嵌玉镶珠,满室皆是流丽的华彩。
一时浣碧也挑花了眼,最后择了一件浅雾紫的轻罗衣裙,莲云蓬莱花纹有种轻软繁漪的柔美,衬得整个人仿若一朵轻盈的紫色的云。
臂间挽了一条玉色烟纱绞碎珠银线流苏。
想起初见那一年,仿佛也是这般紫色的宫装,我与玄清,突兀地遇见。
这样的紫色,穿在身上,一颗心也如花蕾一般不觉柔软了下去。
浣碧低低叹息了一声,在我颈上佩上一串白玉琢成的夕颜花链子,含苞的花朵垂在胸前,仿佛也绽放了无数如花的心事。
而我,已不再是如花般娇嫩的年纪了。
时光缓缓划过,如一潭静水,虽然潺涴缓和,到底也是徐徐向前云了。
一如宫中女子暗暗流云的如何也挽不住的流年。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呵!这句话让我夜宴时见到恁多的年轻宫嫔时,更是深有感触。
尤其是叶澜依的得宠,心里也更加明白。
因是合宫朝见的日子,今日中秋夜宴之上,一众妃嫔自然是卯足了斗艳之心,个个打扮得如三春盛放的花朵,唯恐落了人后头。
为求节日喜庆之意,宫妃们的身上大都是织金的宫装,连那些位份低微久不面圣的宫嫔亦穿着掐金钱的锦衣,放眼望去尽是金闪银烁,兼之环佩珠玉的光芒闪耀辉映,紫奥城内一片歌舞升平的浮华璀璨景象。
然而众人间最夺目的莫过于自年初便得宠至今的滟常在叶澜依,不,如今已是滟贵人了。
她虽然位份低微,然而降了三位有孕的嫔妃之外,她在席上的位次仅次于胡昭仪,连生育了淑和帝姬的吕昭容都被排到后头去了。
座上嫔妃纵然背地里恨得银牙咬碎,面上也不敢露出什么来。
滟贵人一身齐整的天水碧丝绣宫装,内外两层浅青和深碧的宫纱繁复重叠,行动间恍若一池春水波光摇曳。
她的衣衫永远是青绿色的为多,比之浣碧的温柔发表,滟贵人是华贵中更见清冷疏落,是隐约于繁华荼蘼中的一分落落寡欢。
她的双手拢于烟霞色洒丝月蓝合欢花弹绡纱裙上,那月蓝的花瓣便是的摆幅里深藏着月蓝的内褶浮动。
滟贵人臻首轻晃的瞬间,金枝双头虎睛珠钗划出一道清泠泠的汹涌,仿若她一贯的神情,游离在歌舞喧嚣之外,好似不可捕捉的云雾般扑朔迷离。
其实以她的出身,能得这样的盛宠已是意外了。
然而于她,似乎真是不介意,或者是真的不满足,永远是这样的冷淡的,含一缕淡漠的笑,冷眼相看。
这一日也正是眉庄怀孕满百日的日子,宫中难得同时有三名身份贵重的妃嫔有孕,盛宴便格外热闹隆重。
眉庄在宫中众人眼中向来大方得体,又得太后的钟爱,如今有孕,难免得人瞩目。
一直到开宴,我的心思都是恍惚不定的,隐约期盼着什么,却更添一重相见后情何以堪的害怕。
直到玄凌轻唤了两声,才恍然回首。
玄凌握一握我的手,关切道:手这样凉,可是着了风寒了?我盈盈一笑,只是夜来觉得风凉罢了。
浣碧忙道:小姐的外裳放在偏殿,奴婢去取吧。
她才要转身,忽然脚步停驻,眼波绵延直直飞了开去,牢牢定住在远处。
几乎是心头一颤,浣碧目光盈盈所系之处,正是玄清负手踏进。
经月不见,恍若数载时光都已经过去了。
心口一热,几乎耐不住要落下泪来。
簌簌的泪光迷蒙里,他依旧是一袭素色长衣,清淡如月光的颜色,修长挺拨的身影里带了些秋凉气息,温润中颇有萧索之态。
我几乎要恨自己的泪意了,这样的泪光里,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可是有什么要紧,无时无刻,他的样子总在脑海里。
到底是浣碧机警,侧身挡在我身前,我趁机举袖掩饰好自己的泪意,垂手时,已是平日最温婉娴淑的妃嫔模样,浅浅含笑,淡淡矜持,端坐在玄凌身边。
不过数月间,他的面庞已隐隐有了支离之态,昔日的翩翩风姿颇有沈腰消沉之像,然而其间风骨却是丝毫未减。
他拱手而拜,保持着臣子应有的本分,道:臣弟来晚了,皇兄恕罪。
玄凌亦习惯了他一贯在筵席上的迟到早退,随和握一握他的手,亦生了手足之情,你执意要去上京寒地,如今一路风尘赶回来,人都添了几分憔悴。
玄清淡淡一笑,目光所到之处保持离我三寸的距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吸间的沉郁,到了上京着了风寒病了十数日,倒不是风尘之故。
玄凌大为吃惊,怎么没人来报知朕?他生了薄责之色,道:身边跟着的人是做什么的!是臣弟不叫他们说的。
他淡淡地笑,不过小病而已,如今也已经好了。
玄凌仔细打量他两眼,颇为感触道:瘦了这许多还说小病,你也当真是缺个人来照顾你起居了。
他忽而一笑,如今可有中意的人选了?玄清只是一笑,眼波里墨色的涟漪起伏终于不自觉地漫到我身上,仿佛是夜色的深沉,若有中意,臣弟就不会只身前来了。
他的声音沉一沉,或许清此生所求,只能是庄生晓梦了。
他的话在一瞬间刺痛了我,仿佛一根细针在太阳穴上狠狠扎了一下,激得我几乎要跳起来。
胡昭仪俏皮一笑,娇滴滴的声音自珠翠重叠间漫出,六表哥最风流倜傥,哪肯找个人来束手束脚。
若被人管着,还有伊人可求么?玄清向来只把她当小妹妹看待,也不介怀,只道:昭仪已为人母,俏皮劲儿却是一点未改。
胡昭仪娇声笑道:我未改的只是俏皮劲儿罢了,将为人母的莞妃和沈淑媛最是有资历的人,然而容貌鲜妍也半分未改呢。
他的目光倏然一紧,扫过我隆起的小腹,转瞬已换了澹澹的笑意,向眉庄道:淑媛安好,还未向淑媛娘娘道喜。
眉庄略略欠身,随礼道:多谢王爷。
他方才看我,退开一步,拱手行礼,莞妃娘娘安好。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难辨的嘶哑,这一句莞妃娘娘简直如刺心一般,叫我难堪而无奈。
然而再难堪,终究勉强回了一礼,王爷回来了。
天色欲晚,阔而远的天际里暮霭沉沉寒蝉凄切,重重殿宇楼阁在暮云晚霞的暗色余晖下逐渐演变成深邃而单薄的数叠剪影,宫苑深深寂寞都随着阴冷地气缓缓涌了出来,整个紫奥城仿佛都被浸没在浓郁得化不开的阴翳之下。
他静静道:娘娘即将临盆,身子可还康泰?我几欲落泪,抿一抿唇极力维持着矜持道:劳王爷挂心,一切都好。
心中的澎湃汹涌得难以遏制,浣碧忙搀住我的手道:王爷见谅,小姐要去更衣了。
玄凌挥一挥手,向我道:赶紧去吧,着了风寒可不好。
方才迈出重华殿,脚下一个踉跄,浣碧急忙扶住道:小姐还好吧?悲凉转首间深恨自己的软弱与无能,总以为能克制自己,总以为自己能忘记,总以为自己能做到完美,然而差些就失了分寸。
浣碧的手微凉如枝梢的露水,低低婉声道:情不自禁是一回事,性命是另一回事,小姐还是小心为上。
我微微颔首,是我不够稳重。
浣碧的叹息如透明的蝉翼不易察觉,小姐和王爷心里的苦奴婢如何不明白,只是。
我点头拦下她的话,他要好好活着,我也是。
浣碧郑重点了点头,道:是,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她停一停,小姐心绪不好,未免被人看出破绽,还是晚些回去才好。
我默默点头,转眼见一片落叶从枝头坠落,似心底无声的一句叹惋。
31相见欢雪絮连烟锦的披风软软凉凉地搁在手臂上,不盈一握。
欲取披风之暖,心里反倒生了凉意。
勾栏曲折的长廊蜿蜒无绝,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一般。
廊下绿蜡桐叶舒卷喜人,疏斜的紫蓼花枝横逸旁出,落在青砖地上烙下一地层叠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花影无尽无遮,一个眼错,几乎以为是清在朝我走来。
自己亦是感叹,相思入骨,竟也到了这样的地步么?有杜若的气息暗暗涌到鼻尖,清新而熟悉,他的声音有些稀疏而清淡,似沾染了夜露的新霜,你。
如今好吗?喉头几乎要哽咽住,极力笑着道:方才席间已经说过,本宫一切安好。
我停一停,王爷忘记了么?他缓缓摇头,方才是方才,现下是现下。
清在上京逗留数月,如今见面,只想听一听娘娘真心说自己安好,这样清也能放心了。
我侧首,廊外一树紫蓼花开得繁花堆锦,在初秋的清冷的夜里格外灼灼地凄艳。
我含着一缕几乎看不出的笑意,真心与否并不重要,这个地方本来就没有真心,所以无谓是否真心说自己安好。
浣碧耐不住,轻轻道:王爷放心,小姐如今是三妃之一,又将临产,皇上事事挂心,什么都好。
清的笑容里有一丝质疑和嘲讽,位在三妃就必定是好?那么端妃和敬妃也就是事事如意了。
我淡淡道:本宫的安好若王爷关心太多,王爷自身就不能安好了,所以实在不必劳心太多。
我硬一硬心肠,难得的中秋家宴,王爷独自逃席好似不大好。
清一贯这样。
他的笑意哀凉如月光也照不明的影子,从前娘娘从不指摘,如今提起,仿若清从前怎样做,如今也都是错的了。
他语中的怨责之意我如何不明白。
然而再明白,我也只得一笑了之,王爷最是洒脱,如何也作怨怼之语?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轮圆月如玉轮晶莹悬在空中。
天阶夜色凉如水,无边无际泼洒下来银辉如瀑。
他已经恢复了寻常的闲闲意态,仰望星空,有心才有怨,娘娘说是么?有心才有怨么?而我,在决意要回宫那一刻,已经应允了槿汐要割舍自己的心。
我倏然回头,道:浣碧,咱们回去吧。
转身的一瞬,他手心的温度如热铁烙在手上,一直沉郁克制的心骤然平实了下来。
他说:不要走。
脚步随着心底最温软的触动而停驻。
浣碧略略欠身默默退了开去,我抽出自己的手,无可奈何道:你我这样说话,若被人看见。
远处的丝竹笑语荡迭在紫奥城的上空。
今夜,这里是一个欢乐之城,有谁愿意离开皇帝的视线独自来聆听这中秋时节的寂寞。
玄清的身影笼在柔明月晕下,更显得无波无尘,清冷有致。
他望着遥远的热闹一眼,若有所思道:滟贵人眼下很得宠。
我望着涟漪轻漾的太液池水,低低叹息道:于她,这样的恩宠未必是好事。
玄清微微点头,世家女子尚且承受不起这样的恩宠,何况。
他没有忍心说下去,我接口道:何况是她这样身如飘萍没有根基的女子,是么?我别过脸,转首仰望天空一轮明月如晶,那样明籼的光辉如水倾泻,仿佛不知世间离愁一般。
这一轮明月。
我心下忽然一酸,数年前的这样一个中秋,也是他这样与我相对,可是那时,纵然会对前途惴惴,却何曾有如此连明月也无法照亮的凄凉心境。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却原来,不需要西风凋碧树,茫茫天涯路早已经被命运戳穿,容不得你挣扎反抗,再挣扎,再不甘心,还是要回到原来的路上胼手胝足地走,走到力竭,走到死。
槛菊愁烟兰泣露的时节,宫殿重重罗幕飞纱缓缓垂落,却抵御不住人心自生的轻寒。
我硬生生别转头去,檐下燕子双双飞去,倍觉哀凉,人尚且不如燕子,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双宿双栖。
他低低道:有滟贵人和蕴蓉,如今沈淑媛也有了身孕,眼见她们一个个得宠,我总觉得你的日子不舒心,即便听闻未央宫焕然如金屋。
金屋紧闭锁阿娇,你怕我也有长门咫尺地,不肯暂回车那一天?我笑笑,甘露寺好比长门宫,我是已经回来的人。
至于能不能舒心,且看自己,无关其他。
是么?他骤然逼视住我,你执意回宫是原因诸多,却也是为皇兄和你们的孩子,难道见他左拥右抱也能视若无睹么?他的语气咄咄逼人,我有一瞬间哑口无言,这才惊觉他语中的深意--他竟是在试探我是否在意玄凌。
我很快掩饰好神色,淡然自处,那么王爷以为本宫要大肆泼醋或是终日以泪洗面才对?皇上不可能只有本宫一人,本宫又何必强求?伤心是这样过日子,不伤心也是,那又何必要伤心。
我深深看他一眼,有些事,对王爷也是一样的。
玄清的笑容忧伤而无奈,顾左右而言他,说起滟贵人,你是否还记得从前我应允你看驯兽嬉戏?我记得的,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我蓦然明白,你当日所说的驯兽女是叶澜依?他目光清澈如水,大是惋惜,当日她虽是卑微之身,却比如今自由自在得多了。
我心下蓦然一酸,道:你又不是她,怎知她不是自得其乐?玄清微微一低头,宽广的素袖薄薄拂过朱漆雕花的美人靠,是否真心快乐,未必只有自己明白。
我轻轻一笑,凝望满地如霜似雪的月光。
原来并非月光如霜雪清冷,而是望月人的心已然冰冻,哪怕见满枝梨花娇艳晴光,也不过以为是冰雪精魂凝结罢了。
如果没有真心呢,恐怕连奢望快乐也不可得。
我问:你们认识很久?并不很久,只是她昔年驯兽时为猛兽扑伤,是我请太医为她医治的。
他感慨,若干年前,滟贵人不过一名孤苦少女,却乃自由之身。
如今虽为贵人,却行动被人虎视眈眈,可见世事多变,并非只有一人困顿其中辗转不堪。
我也不作他想,只静静回味着他所说世事多变四字,心中酸涩不已,如吞了一枚生生的青李子,只道:月有阴晴圆缺,何况人生百变呢?他琥珀色的眼眸被忧愁的白雾覆盖,做人尚且不如明月,月亮月月都能圆一回。
哪怕七夕牛郎织女一夕一会,也能相对畅谈,尽诉相思。
廊前檐下摇曳着姿态袅娜的藤萝湿漉漉的,偶尔有几滴露水从枝蔓上滑落滴到了头发上,鬓发间似乎也染上了幽幽的藤萝清香。
那种露水的冰凉感觉从肌理渗入心脉,但觉一片薄薄的利刃刺入胸怀,将心割裂成碎。
唯低头看着他与我的影子的交集,怅然想,如若没有当初种种,我与他或者还是能这般如影随形的吧。
我默然思忖片刻,悄声道:也许,做人才是最难最艰辛的事。
若有来世,我情愿做一阵风,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萧凉的晚风撩起他耳侧垂下的几缕散发,远处的欢笑笙歌远远地仿佛在尘世的喧嚣里。
远处无数宫院的明炽灯盏灼灼明亮,与夜空中的满穹繁星互为辉映,星芒与灯光闪耀交接,紫奥城所有的宫殿楼宇都被笼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华靡氤氲。
因着这氤氲的模糊,所处的环境暂时被含糊掉了。
我是多么贪恋和他独处的时光,那样宁谧,是我在浮世里得不到的欢欣。
然而,那笙歌阵阵,这繁华宫廷,时时都在提醒我,再也不能这样和他安安静静说话了。
我面对他,尽量以平静的姿态,罗衣轻拂过地面的声音似清凌的风,王爷与本宫若再耽搁,只怕就要惊动皇上了。
他的目光驻留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上,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嬛儿。
娘娘,你要好生珍重。
喉头的哽咽噎得我缓不过气来,他一直以为这是我和玄凌的孩子。
我为了孩子离开他,他却还肯真心实意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用力点头,忍下泪水,我会。
我仰头看着他,目光濯然,清,你也珍重。
所有的话都不可说,不能说,千言万语,说得出口的只有一句珍重而已。
他颔首,退开两步,为避嫌疑,还是我先回去,娘娘过片刻再入席就是。
我眼见他离开,心中哀郁之情愈浓。
近旁树影微动,仿佛是谁的身影一闪而过。
我心中一慌,急急回头去看,唤道:浣碧--浣碧闻声急急跑来,我急忙道:你方才在那边守着可见什么人过来?浣碧忙道:奴婢一直在回廊那头看着,并不见有人经过呀。
她着急道:小姐可是看见什么了吗?我压住心中的惴惴,笑道:或许是风声,或许是我听差了。
浣碧为我系紧披风的流苏,道:那么咱们赶紧回去吧。
再回席中,玄清已经端坐席上,向玄凌述说上京风物。
玄凌低低问我:怎么如此功夫才回来?我忙浅笑道:适才略略觉得有些累,所以歇了会儿才过来。
他握住我的手腕低声关切,还好吧?莫不是孩子乱动?我不愿在清面前与玄凌过分亲近,只婉声道:没事,歇一歇就好了。
我环顾四周,却见近旁滟贵人和胡昭仪的座位空着,玄凌笑道:蕴蓉哪里坐得住,去更衣了。
我也不再言语,只听玄清的话语若溪水潺涴,婉约在心上缓缓划过。
他的话我静静听着,神思专注,仿佛还是些许年前与他同游上京,如今重又勾起我的回忆。
恍惚还在数年前,也是这样的中秋家宴上,我与他隔着远远的距离,隔着丝竹管弦的靡软之乐,隔着那么多的人,听他缓缓说起蜀中之行,与他共话巴山夜雨。
如此相似的场景,杯中还是我亲手酿成的桂花酒,人却已不是当年的人了。
正听着,忽然坐在玄清身边的平阳王朗朗道:当真羡慕六哥,哪里都可以去走走,大江南北都行遍了。
玄清对这位幼弟极为爱惜,虽不是一母同胞,平阳王的生母亦身份卑微,却如手足同胞一般。
玄凌笑道:如今老九年纪也大了,不只想出去走一走,也该娶位王妃静静心了。
平阳王略为腼腆,忙道:皇兄笑话,六哥都尚未娶亲,臣弟更早了去了。
玄凌不觉拊掌大笑,指着玄清道:瞧你带的坏样子,连着老九也不肯娶亲了。
玄清微微一笑,大周有皇兄的枝繁叶茂就好,臣弟们也好偷些闲。
语罢,只见胡昭仪换了一身樱桃红的宫装再度盛装入席,闻言耐不住偷笑了一声,玄凌也是大笑,如今老六嘴也坏了。
又向平阳王道:别听老六的,来年若要选秀,朕一定好好给你物色,即便不是正妃也要搁几房妾侍或者侧妃在,别太失了规矩。
平阳王脸色微红,倒不是臣弟偷闲,也不敢要皇兄这样费心,只是和六哥心思一样,必要求一位心爱之人才好。
玄凌待要再说,一直静默听着的眉庄忽然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皇上一头热心着,或许九王已有了心上人也未知。
眉庄总是端庄的,哪怕这样大喜的日子里,依旧是笑不露齿,大方得体,如一棵笔直通透的芝兰玉树。
玄凌微微含笑,道:淑媛说得很在理。
朕也是操心太过了,不是冤家不聚头,朕只看他们俩那一日呢。
说罢,众人都笑了起来,平阳王直羞得面红耳赤。
平阳王玄汾如今二十二岁,先皇诸子中最幼。
其生母恩嫔出身寒微,容貌既逊,性子也极沉默温顺。
先皇不过一时临幸怀上了子嗣被册为宫嫔,然而先皇子嗣不少,是以终隆庆一朝她也不过是在嫔位,直到先皇薨逝后才按祖制进为顺陈太妃。
因着顺陈太妃的出身,玄汾自幼便由早年丧子的庄和德太妃抚养长大。
顺陈太妃出身既低,庄和德太妃也不得宠,宫中势利,难免有几分看低这位小王爷的意思。
是而玄汾虽然年轻,眼角眉梢却颇有自强自傲的坚毅之气。
我喟叹,想起来,玉姚和玉娆也不小了。
玉姚已经二十一,玉娆也十六了。
远在川蜀之地自然寻不到合意的夫婿,然而听爹爹和玄清隐隐约约提起,玉姚经管溪一事大受折辱,竟也是心如死,不肯再嫁了。
我再看身边的浣碧,见她终身如此耽搁,也愈加怏怏。
皇后在今晚如摆设一般,虽然身份最尊,却一整晚端坐不语。
此刻她端正容色,浅笑盈盈,皇上只关心着两位皇弟,也该着紧着自己的事才是。
说着微笑着向徐婕妤身边递了一眼。
盛装的徐婕妤身侧站着她的四位侍女,伺候着添酒添菜。
除了赤芍一袭橘红衣衫格外出挑,旁人都是一色的月蓝宫女装束。
皇后微微而笑,云髻上硕大的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上明珠乱颤,闪耀出灼灼的耀目光华。
不是臣妾要笑话,皇上一晚上的眼风都不知道落在哪里了。
徐婕妤知情识礼,想必调教出来的人也是极好的,若不然皇上也不会青眼有加。
既然今天是这样大喜的日子,不如皇上赏赤芍一个恩典,也了了一桩心事吧。
既是皇后开口,更中玄凌心意,他如何不允。
不觉含笑道:皇后总是事事为朕考虑周全。
此时滟贵人业已回席,胡昭仪眉毛一扬,咯地一笑,表姐好贤惠!玄凌微微不悦地咳了一声,皇后却丝毫不以为意,只低眉含笑道:为皇上分心是臣妾应当的。
皇后似想起什么,目光徐徐落定在徐婕妤身上,缓缓道:赤芍到底是你的人,还是要你说句话的好。
徐婕妤面上一阵白一阵红,起身低头道:皇后做主就是。
皇后搁下筷子笑道:这话就像是不太情愿了。
你的宫女总要你点头肯了才好,否则本宫也不敢随便做这个主。
玄凌忙笑道:燕宜是懂事的。
朕迟迟未开这个口也是怕她生气伤了胎儿,缓一缓再说也是好的。
玄凌的话甫出口,赤芍早就涨红了脸,委屈得咬紧了踌,只差要落下泪来。
皇后和颜悦色道:身为天子妃嫔,这样的事迟早谁都会碰上,能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众人的目光如剑光一般落在徐婕妤身上,她紧紧抿着嘴唇,脸色微微发白道:是。
臣妾也觉得很好,谢娘娘为赤芍做主。
玄凌松一口气笑道:去拿朕的紫檀如意来赏婕妤。
李长忙应了去了。
皇后又看赤芍,还不赶紧谢恩?赤芍喜得有些怔怔的,到底还是桔梗扶着徐婕妤先起来谢了恩,又叫赤芍分别给皇帝、皇后和旧主徐婕妤磕头,按着祖制进了更衣,又叫开了拥翠阁住进去。
因赤芍本姓荣,人前人后便称呼荣更衣。
胡昭仪在旁低低冷笑一声,道:主子住在空翠堂,奴才住着拥翠阁,真当是居如其人!此时玄清早已停了说话,看向徐婕妤的神色却十分悲悯惋惜。
眉庄亦微带悯色摇一摇头,朝我看了一眼有。
我如何不知,有了拥翠阁,只怕空翠堂更要君恩稀微了。
32向来痴再添酒回灯重开宴,稀稀落落有人向徐婕妤道喜过后,都有些索然无味的感觉。
玄凌身边再添新宠,任谁也不乐见。
为增气氛也为减尴尬,玄凌便叫乐姬再择新曲来唱。
早先开席时安陵容已清歌一曲,此刻滟贵人依依站起,道:今日宫中众位姊妹都在,想也听腻了乐坊的曲子,臣妾逞能,虽不及安贵嫔天籁之间,也愿以一曲博得雅兴。
玄凌微笑看她,你在朕身边近年,从未听你唱过一曲,今日倒是难得听你开金嗓了。
叶澜依妩媚一笑,丹凤眼眸中水波盈动,恰如冰雪初融,春光明媚,道:唱的好不过是助兴,唱的不好只当是逗趣罢了。
臣妾献丑。
她从来清冷,今日一笑明艳如此,虽然众人不服她出身寒微而得盛宠,却也个个明白,以她的姿容日日与群兽为伍真当是可惜了。
她起身立于正殿中央,舒广袖,敛姿容,似一株芭蕉舒展有情,盈盈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其实陵容的歌声已是皇宫一绝,加之这些年来刻意为之,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眯,有安陵容的歌声珠玉在前,除非纯元皇后在世,更无出其上者,更遑论一个从不修行歌艺的叶澜依了。
然而细细品味,陵容的歌声虽然得益于精巧,却也失于精巧,过分注重在技巧和模仿上,早已失去了早年的那种真味。
而叶澜依不过随口吟唱,却贵在天真烂漫,情深意挚。
那种越女对着王子倾吐心声的思慕之情,那种在你面前你却尚不了解我的情意的踌躇与忧伤,在歌声中似肆意流水的河水,忧伤蜿蜒。
一时间重华殿中都默默不已,是在她悠悠反复歌吟不绝的末句中心心念念回味着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
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安慰之情,至少,我比《越人歌》中的越女幸运许多了。
无论如何,我所悦的那人是知道我的心思的,就如我也一样明白他。
这样想着,微一抬头,却见玄清亦目光盈然望向我这里,心底更是一暖。
然而心下亦觉得不妥,才要示意他,却见叶澜依歌声已毕,啪啪击掌两下,闻得殿外鸟鸣声声脆玲,乍然飞进一群彩羽鹦鹉来,一只金羽的停在了玄凌手臂上,一只白羽红喙的停在了玄清肩上。
玄凌兴致勃然,笑道:很有心思,小东西也调教得机灵。
滟贵人微微一笑,眼波悠悠望过各人的面庞。
旁人不知如何,我被她盈盈眼波所及,只觉遍体似被温软恬和的春水弥漫过,骤然洋洋一暖。
她向来神色冷淡,如今神色这般温柔,倒叫人意外。
她的声音清凌若破冰之水,臣妾歌艺不精,只好在这些旁门左道上用些心思。
安陵容温然一笑,娓娓道:这正是滟妹妹所长,也很能讨皇上喜欢。
我们都不如妹妹有心。
胡昭仪低低一笑,耳上的嵌明玉蝶恋花坠子便晃得花枝乱颤,安贵嫔的意思说滟贵人本是驯兽女出身,寒微之人最擅长弄些本色的奇枝淫巧来讨好皇上?吕昭容最是心直口快,嗤地笑了一声脱口道:奇技淫巧啊!安贵嫔未必是有心这样说的,若说到寒微出身,难道安贵嫔是大家闺秀么?一样的人罢了,安贵嫔若有心说这话,岂非自己打自己嘴巴了。
胡昭仪伶俐的眼珠如黑水银般滴溜一转,已经唇角含了盈盈春色,拖长了语调道:是呢--安贵嫔老父已是知府,她又是表哥口中的‘礼义之人’,怎会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呢?话音一落,底下几个胆子大的嫔妃已经吃吃笑了起来。
安陵容自知失言,又碍着胡昭仪的身份,一时粉面涨得如鸽血红的红宝石,紧抿着唇不说话。
敬妃只作没听见,哄着抱了个大橙子玩。
我冷眼旁观,掰着白玉盘里一个金黄的佛手,只作与眉庄赏玩佛手。
皇后略略看不过眼,轻咳了一声,颇有责怪之意,道:昭仪别失了分寸。
胡昭仪眉眼一扬,咯咯轻笑道:皇后表姐不要动气么,一家子聚在一起难免逗个乐子,何况这出身不出身的也不是我先说的呀!说罢只拿眼瞧着安陵容。
安陵容愈加窘迫,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身子有些软软地发颤,泪水含在眼眶之中,几乎含不住要落下来。
皇后只淡淡温言道:安贵嫔素来谨慎温和,未必是有心之语。
蕴蓉你也不是什么话都要心里过一过的人。
胡昭仪明眸皓齿,一副宜喜宜嗔的桃花面在殿中明光锦绣之下愈加娇俏秾艳,眸光娇嫩得似能滴出水来。
她软绵绵道:表哥听听,皇后的意思是有人说话做事无心,倒被有心的人利用去了呢。
玄凌的手指摩挲着手中光滑如璧的青玉酒杯,杯中的玫瑰醉如一盏上好的纯粹胭脂。
他的目光有些散漫,似在聆听亦似无心,突然嗤地一笑,缓缓道:好好地谁会有心动这些心思。
他看一眼吕昭容身后的宫女道:昭容喝醉了说话不知轻重,你扶着你家主子下去休息罢。
玄凌轻轻一语,便把事情推在了一向心直口快的吕昭容身上。
胡昭仪微微惊愕,很从从容下来,若无其事地撇了撇嘴。
吕昭容纵然不忿,少不得忍了下来,由着身边的侍女搀了下去。
端妃黯然摇了摇头,啜饮了一口桂花酒,她却是从不喝酒的人呢。
安陵容满面绯红,楚楚动人地谢恩,种种纷端因臣妾而起,是臣妾太不谨言慎行了。
玄凌因对她情分日淡,不过淡淡安慰了两句,便道:你向来饮酒身子便不爽快,早些退下吧。
我与陵容相识已久,知她酒量甚好,并非玄凌所说。
如此这般,分明是嫌她在眼前了。
安陵容面色微微紫胀,屈膝福道:多谢皇上关怀。
她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对玄凌感激不尽。
胡昭仪见她起身,微微一笑,娇嗔道:安贵嫔大是不祥,一说话便起纷端,今日好日子,皇上原不该要她来。
玄凌微微蹙眉,旋即笑道:眼下宫中再无人歌声能及得上她--从此宫中夜宴,朕叫她唱一曲便回去吧。
胡昭仪道:再好的歌喉也有听腻的时候,现放着滟贵人呢。
她停一停,皇上忘了徐婕妤和沈淑媛的例了吗?好不好地冲撞了胎气。
玄凌微一思忖,目光在眉庄与燕宜小腹上逗留,道:也罢,从此便叫她在景春殿里吧,无事也不必出来了。
胡昭仪出身高贵,从不将陵容放在眼中,此刻陵容尚未出殿,她也并不避忌,照旧扬声说出此番话来。
陵容身形微微一颤,并不转过脸来,只恍若未闻,依旧安安静静走出殿去。
一众妃嫔对陵容得宠数年早已不忿,今日见她如此被当众折辱,又闻得如此,十停中倒有九停人暗暗称愿。
倒是引起纷端的滟贵人在一旁安之若素,充耳不闻。
或许是我多心,只觉得她有意无意把目光拂过我的脸庞。
胡昭仪因陵容之辱微有得色,吩咐身边侍女再斟上葡萄美酒,红艳艳的酒汁愈发衬得她杏眼桃腮,眉目如画。
眉庄在她近旁,仿若无意地轻轻唏嘘了一句,话说回来,安贵嫔这副嗓子,莫说是皇上,我偶尔想起来也念念不忘呢。
新欢最好,到底旧爱也不能忘,何况安贵嫔如此声似天籁。
胡昭仪双手用力一握,旋即松开,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再无旁话。
我微一转头,见徐婕妤面色青白如霜冻一般,胭脂也似浮在面颊上一般。
我暗暗觉得不好,知道她是为方才赤芍之事烦心,遂微笑向玄凌道:说到酒醉,臣妾倒听说徐婕妤宫里有一味解酒的好方子,不如请婕妤着人送去吕昭容宫里为她醒一醒酒也好。
玄凌淡淡道:婕妤看过的书多,不拘有什么好古方子在,着人去拿来就是。
徐婕妤微微失神,此刻正好借着由头下台,那方子是臣妾自己收着的,旁人怕找不到,还是臣妾亲自去一趟吧。
玄凌点一点头,温然道:也好。
你即将临盆,不宜在席上坐太久,先退下吧。
说着叫桔梗好生搀着下去。
李长见有两位妃嫔退席,不由低低道:皇上今儿还不曾翻牌子呢,不知意下如何?皇后笑语如花,善解人意,李长你的差事真是越当越糊涂了,今日是荣更衣的喜日子,自然是去拥翠阁了。
皇后衷心祝祷,但愿荣更衣能和她旧日的小主徐婕妤一般有福,能早日为皇上怀上龙胎就好了。
徐婕妤本已走至殿门,皇后此话说得朗朗,她的背影轻轻一颤,似风中飘零的一片落叶,脚步几乎有些不稳。
我心下凄微,愈加担心徐婕妤。
玄凌不曾留意,只含笑道:皇后贤惠,着实费心了。
皇后注视着徐婕妤离去的背影,微微摇头道:徐婕妤虽然聪敏却有些钻牛角尖,今晚不免失仪。
其实皇上对徐婕妤已是十分爱宠,她又将诞下皇嗣,还有什么不足呢?玄凌若有所思,口中道:徐婕妤倒不像这样的人。
皇后了然地微笑,都是小女子而已,皇上最近对徐婕妤过分怜惜,她倒不如从前懂事了。
说罢转头笑着看我,和颜悦色道:到底莞妃有气度肯体谅些,只是未免你的好心会纵坏了她。
我猛一警醒,谦顺笑道:娘娘担心了。
臣妾倒不是纵容,只怕徐婕妤动气伤了龙胎,有什么比皇上的子嗣还要紧的呢。
玄凌温柔睇我一眼,自己身子弱还总担心这许多。
皇后凝眸于玄凌,然而徐婕妤。
玄凌虽然不语,却是望着徐婕妤的空座轻轻皱了皱眉头。
至夜深时分,歌舞尚未有休歇之意,我趁着玄凌兴致正浓无暇顾及其他,低声向端妃笑语道:姐姐方才怎么喝起酒来了,桂花酒虽甜后劲却大,瞧姐姐这个喝法是要添酒助兴呢还是借酒浇愁?端妃眉眼间微有如烟轻愁,低叹道:虽然借酒浇愁无济于事,可是看见吕昭容的样子--是皇上第一位帝姬的生母又如何呢?家世恩宠不及胡昭仪,便被人踩到这般地步。
唇亡齿寒,温仪帝姬尚且还不是本宫亲生的呢。
我唇角含笑,压低了声音仿若闲话家常一般,姐姐有姐姐的尊贵,谁又能无端牵连姐姐。
不过话说回来,今日的事谁不明白,吕姐姐不过是个替罪羊罢了。
然而若非皇上开口,谁又能轻贱了淑和帝姬的生母去。
端妃睫毛都不抬一下,然而语气中凉意毕显,咱们皇上。
君心不似我心,大约是所有女子的苦楚了。
我不语,目光所及之处,一抹素色泠然于五色迷醉之外,明明如月。
酒过数巡,一则我身体吃不消,二则担心徐婕妤,道一声乏了便先告退下去。
我一心牵挂徐婕妤,便吩咐了轿辇先往玉照宫去。
待轿辇行到玉照宫时,夜色清亮若银瀑倾倒于玉照宫碧瓦琉璃之上,溅开无数明光。
圆月愈发明亮起来,满天繁星更好似一望无尽的水银碎片,滚开一天的璀璨。
凉风徐徐而至,只觉心怀畅然。
我才入仪门,见桔梗急得到处乱转,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我心一沉,忙问: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桔梗倏然见到我,如见了救星一般,急急道:娘娘来了就好,我家小姐动了胎气了直喊疼呢,还忍着不许奴婢去请太医,这可怎么好?我心下一沉,忙道: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怎么会动了胎气?桔梗急得要哭,只一味啜泣着跺脚,恨恨道:赤芍那个小蹄子!我忙止道:什么赤芍,如今她是荣更衣,别错了称呼害你们小主!我唤过黄芩:你来说。
黄芩口齿爽利,道:皇上今儿个挑了赤芍封了更衣,已拾掇了地方出来叫人来收拾荣更衣的东西。
小姐不知是气恼还是什么,方才脸色就不好。
如今她们乱哄哄收拾了东西走,想是惊扰了小姐歇息。
我蹙眉摇头,望着一轮圆月叹息道:皇上也太耐不住性子了,要给她位份封她更衣也不急于一时,大可等到徐婕妤生产之后,何必这样毛躁。
桔梗忍不住嘟嘴道:明明是皇后她。
浣碧低声宽慰道:皇上也不是这样急性子的人,多半是荣更衣挑唆了皇后,她有皇后主持,又仗着你们小主素来和气,益发登头上脸了。
桔梗本是徐婕妤的心腹,又是陪嫁进的贴身丫环,自然心疼自己的主子,不觉涨红了脸愈加着恼。
我心下有数,不觉微微一笑,心头重又被焦虑攫住,急忙催促道:你家小姐疼糊涂了,难道你也糊涂了么?眼下有什么比婕妤的性命还要紧,还不快去请卫太医来!我想一想,温太医也一同请来,本宫进去瞧你家小姐!浣碧忙不迭拉住我劝道:产房是血腥不祥之地,小姐自己也怀着身孕怎么好进去!我回头叱道:胡闹!还没生呢,何来血腥不祥!徐婕妤心气郁结,这样生产何等危险,我怎能不去瞧!说着一把推开她手,径直往内堂走去。
徐婕妤素来清减不爱奢华,所居的空翠堂一向少古玩珠玉,连应时花卉也不多见,绿影叠翠,晚风拂动室内轻软的浣溪素纱,一地月光清影摇曳无定。
朦胧中看见外头几盏萧疏的暗红灯盏被月光照得似卸妆后的一张黯淡疲倦的脸。
那红光投在暗绿的内室,唯觉刺目苍凉,萧索无尽。
华衾堆叠中的纤弱女子无力倾颓,身子蜷缩成一个痛苦的姿势。
她的脸色苍白若素,透明得没有一丝血色。
一双纤手绵软蜷曲在湖蓝色叠丝薄衾上,似一个苍冷而落寞的叹息。
她愁眉深锁,疲惫而厌倦地半垂着眼帘,偶尔的一丝呻吟中难以抑制地流露深深隐藏着的痛苦。
我轻轻叹息了一声,将手搭在她孱弱的肩上,柔声道: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何苦呢?她的肩膀瑟缩着,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
半张脸伏在被子里,我看不见她的泪水,只见湖蓝色的叠丝薄衾潮湿地洇开水渍,变成忧郁的水蓝色。
我轻轻道:伤心归伤心,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么?半晌的静默之后,她嘶哑的声音呜咽而含糊地逸出:性命。
我的性命他何尝有半分牵念呢?我不觉心下恻然,只得安慰道:男人家贪新忘旧是常有的事,何况是皇上,妹妹难道如此看不穿么?如何看穿呢?徐婕妤吃力转身,戚然一笑,一旦看穿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若装着眼不见为净,皇上却连睁一眼闭一眼的余地都不留给我。
她满面皆是泪痕,勉强维持的笑容在急促而软弱的呼吸中渗出一种水流花谢、曲终人阑的悲伤杳然,仿佛天上人间的三春繁华之景都已堪破了。
她的神情如此空洞,除了一览无余的悲哀之外再无其他。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绝望的样子,整个人如凋零在地的一萼白玉兰,被雨水冲刷得黯黄而破碎。
我柔声安慰道:你身子不适,先别说这些话,好好请太医来看才是正经。
她一双眼眸睁得极大,似不甘心一般燃着黑色的火焰,她豁地抓紧我的衣襟,喘息道:甄嬛,有些话我从未说过,如今。
如今。
她沉吟片刻,忽而低迷一笑,你回宫以来我一直称你‘娘娘’,然而这一声‘甄嬛’已在我心里颠倒过了无数遍。
自我第一日入不听说你,无数人都把你当作笑话说,我心里却一直好奇,究竟你是怎样的女子!直到我侍奉在皇上身边,我便更好奇。
她的呼吸有些混乱的急促,脸色暗红如潮卷,皇上心里没有我,我从来就明白。
我晓得我不够美,不够乖巧,唯一的好处不过是饱读读书。
然而这又算什么,论起读书来,已有一个才华卓绝的你。
宫里又有万分得宠的安贵嫔,我用心再深也难得皇上时常眷顾。
后来皇上有了傅如吟,我一直想不明白,傅如吟如此浅薄,皇上怎会对她爱幸无极。
后来傅婕妤死了,我才隐隐听说她像你,相处的日子愈久我就愈明白,皇上是何等想念你、牵挂你--虽然他从不告诉任何人。
直到那日我看见你,我才肯想念,傅如吟和你那么像,皇上他--她牢牢迫住我的视线,含笑凄微,莞妃姐姐,您何其有幸,虽然你远离红尘候选,可是皇上并未停止过思念你。
皇上偶尔愿意来看我,不过是喜欢看我坐在窗下看书的样子。
你知道么?她忽然凄艳一笑,如雪地里乍然开放的一朵泣血红梅,皇上一向最爱看我着紫衫,执一卷读书在轩窗下静静看书。
直到你回来我才晓得,那侧影像极了你看书时的样子。
也唯有这个时候,皇上才会最温柔地待我。
我于心不忍,这样的痛楚,被人视作替身的痛楚,我如何不晓。
只是不同的是,我的真相是夕之间被残忍撕开,而徐婕妤,却一直是自知而隐忍的。
我怔怔想,要多深的爱,才能容忍这样明知是错觉的情意。
我轻轻抚着她的背脊,骤然惊觉她是这样的瘦,一根根骨头在掌心崎岖凸显,仿佛微微用力就能折断一般。
心下沉静,她一直都是不快乐的,兼之赤芍之事更是心灰意冷,她本就是敏感多思的女子,如何能经得起这番波折。
只要你愿意,尽管叫我甄嬛就是,一切名位荣华本就是虚的。
我柔缓道:你既然这样不快乐,早早学端妃也是一条出路。
徐婕妤的目光倏地一跳,轻轻摇头。
她那样脆弱无力,摇头时有碎发散落如秋草寒烟凄迷,唇角的一缕微笑却渐次温暖明亮。
我在皇上身边的日子,只要能远远看着他,他待我情意浮浅,可是那有什么要紧呢?她的眸子底处越来越沉醉,有华彩流溢,我还记得选透那一日,我在云意殿第一次瞧见皇上。
他在遥遥宝座之上,那么高大,那么好。
他很温和地问我的名字,虽然之后他就忘了。
可是在他对我说话的那时候,在我心里,这世间再没有一个男子能比得上他。
心思触动的一瞬,立刻想起那素色身影,在我心里,这世间亦没有一个男子能比得上他。
满心满肺,唯有他才是心之所系,魂之所牵。
念及此,不由也怅惘起来。
徐婕妤牢牢盯住我,姐姐对皇上也是同样的心思吧?所以才肯历尽艰难回宫来。
若换作旁人,曾是废妃之身,又家世倾颓,如何还敢再回这如狼似虎的后宫来?徐婕妤的心思到底是简单了。
而当着她的面,我自然不好反驳。
她伏在床上,吃力一笑,初见姐姐时我虽在禁足中,然而只那一眼我就明白,姐姐值得皇上如此喜欢。
而姐姐对皇上的情意亦是投桃报李,一片赤诚,因而我只为皇上高兴,半分也不敢怨恨姐姐。
我疑惑,妹妹既能容我,又何必为赤芍如此计较?她颓然,天家薄情,迎回姐姐已经艰难,当倍加珍惜才是。
然而姐姐与我都为他怀着子嗣,他转头又有新欢。
从前我总以为没有姐姐在皇上才多内宠,如今姐姐既在,皇上尚且连轻薄佻达如赤芍的也收在身边,叫我怎能不灰心?!一语未完,泪又流了下来。
徐婕妤气息不定,身边服侍的人又一概被赶了出去,我见她神气不好,情绪又如此激动,愈加担心不已。
此时她穿着家常玉兰色的寝衣,我无意将手搁在榻上,忽觉触手温热黏稠,心下陡然大惊,掀开被子一看,她的寝衣下摆已被鲜血染得通红。
我失声唤道:浣碧--33爱怨结温实初和卫临在一盏茶的功夫后到来,温实初把一把脉,又看了舌苔,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卫临更是叫立时切了参片含着。
我一听用参便知道不好,也不敢当着徐婕妤的面露出颜色来,只道:温大人既在,那必定是不妨事的了。
当年本宫的胧月帝姬早产,温大人都能保得本宫母女平安,妹妹定能顺顺利利。
我口中宽慰,心下却也不免忧心忡忡,一壁催促桔梗,去瞧瞧皇上怎么还不过来?别叫那些偷懒的奴才们路上耽搁了。
徐婕妤虽然伤心,然而初次临产总是害怕,知道早有宫女去请玄凌,眸光不自觉地总盯着朱漆门外流连。
内堂已经乱作一团,徐婕妤极力克制的呻吟越来越痛苦幽长。
浣碧再四进来请我,道:宫里的产婆已到了,热水也烧好了,小姐快出去吧,产房见血是不吉利的。
我纵然担忧,却也奈何不了宫中的规矩,只得拍一拍徐婕妤的手,在她耳边道:你别害怕,本宫就在外头看着,有那么多太医在,不会叫你和孩子出半点差错。
徐婕妤似乎没有听见,只死死盯着门口进出的宫人,似乎在专心致志倾等着什么。
我无可奈何地默默叹息了一声,欲转身的一刻,忽然感觉广袖被死死扯住,徐婕妤的声音哀婉而冰冷,似烟花散落于地的冰凉余灰,皇上不会来了,是不是?她骤然咯地冷笑一声,疲倦地合上双眼,不是奴才路上偷懒,是他舍不得赤芍。
是我在他心里,却连赤芍也不如。
徐婕妤一向是温婉而知书达理的,恰如一盏清茶袅袅,我从未见她如此神态,不觉身上一凉,想要安慰几句,却更知玄凌不来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只得将她冰冷瘦削的手轻轻放进被中。
温实初见如此情状也是心知肚明,温言道:娘娘快出去吧!这里交给等就是了。
我眼圈一红,低低道:你尽力吧。
我只怕。
救得了命救不了心。
温实初默默摇了摇头,低声道:皇上不会不顾子息,只怕被人痴缠住了,娘娘再请就是。
浣碧扶了我出来,我沉声道:有了上次安贵嫔的例,想来皇上不会耽误。
只是你再亲自去催一催吧,皇上来了左右都好安心。
浣碧正要答应,却听宫门外脚步喧闹,玄凌已然到了。
我心头一松,忙屈膝行礼下去,快慰道:皇上到了。
他虚扶我一把,急切道:已经生了么?要不要紧?我才要说话,地听一把温和雍容的声音缓缓道:徐婕妤吉人天相,皇上不必太过担心。
我这才发觉皇后也跟在玄凌后头,相比我的焦灼,她却是沉稳镇定多了。
我本想将徐婕妤的情状回禀,微一思索,只道:臣妾不是太医,怕说不准情状,皇上可以召卫太医亲自问一问。
他嗯一声,看着我笑道:倒是你先过来了。
说着转头看一眼皇后。
皇后微微欠身道:是臣妾脚程慢了。
我只作不觉皇后的尴尬,恬然道:臣妾有些不放心徐婕妤,过来一看才晓得要临盆了。
皇后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一边绞着手指的刘德仪身上,口气中听不出任何感情,刘德仪与徐婕妤同住玉照宫,应该多多上心的。
嘴角无声无息地牵动弧度,我柔和道:回禀皇后,刘德仪从未有生育,这个节骨眼上难免有些手忙脚乱,还是要娘娘来主持大局。
有娘娘在,臣妾们也安心了。
皇后深深一笑,当下也不多言。
顷刻间卫临已经到了,回话道:婕妤小主不太好,胎位不正,孩子的脚要选出来了。
玄凌脸色大变,急道:怎么会这样?!我心下大惊,不由与浣碧对视了一眼。
卫临以寥寥一语对之,小主动了胎气以致如此。
卫临说到动了胎气四字,人人心中皆是了然。
玄凌也不免有些愧色,轻声道:今日晋封荣更衣,是朕心急了一点。
若不然。
皇后心平气和的话在深夜风露中听来格外平静,没有不然,今日之事皇上何曾有半点不是,在宫里晋封嫔妃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若真要追根究底起来,到底是徐婕妤太年轻了,难免沉不住气些。
众人皆不敢说话,良久良久,只听得风穿越枯萎枝丫的声音。
我胸口几个起伏,到底把怒气压抑了下,只以淡然的口吻向浣碧道:怎么那么冷,去取件披风来。
浣碧忙把一件软绒衔珠披风搭在我肩上,我微笑道:皇上来了不仅臣妾等能安心,里头的徐婕妤更能安心。
我口吻更柔软些,有皇上在此,徐婕妤定能百鬼不侵,平安顺遂。
玄凌沉静些许,镇声向卫临道:你和温实初尽力去为徐婕妤接生,再难再凶险的你们也不是没见过。
当年吕昭容能顺利产下淑和帝姬,今日徐婕妤也必定能平安。
若保不住。
他沉吟片刻,有些决然,绝不能保不住。
卫临躬身告退。
我依依而立,夜色中皇后的面容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澜,如一朵静静凌风绽放的高贵牡丹,从容不迫。
她愈是这般平静笃定,我愈是担忧。
徐婕妤凄厉的叫声,更觉不忍耳闻。
皇后默默摇一摇头,觑着玄凌的神色低婉道:听着徐婕妤吃这样的苦,臣妾心中真是不安。
若她想得开些。
若能有莞妃一般的大度贤淑,也不至于如此了。
我乍然听皇后提到我身上,更兼她对徐婕妤的评价,心中更是不忿。
我见玄凌只是默不作声,心知皇后的言语虽然对徐婕妤加意贬损,然而对玄凌的愧疚之心未尝不是一种开解。
徐婕妤本就不得宠,若再被皇后言语所激,只怕生下皇子玄凌心中也有了心结。
当下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正一正衣襟上的绿玉髓曲金别针,娓娓道:皇后娘娘如此善解人意,臣妾望尘莫及。
徐婕妤品行端方又知书达理,并非一味爱牛酸吃醋的人。
今日动胎气只怕也是素日身子孱弱的缘故,若真是钻了牛角尖为荣更衣一事生气,只怕也不到今日才发作了。
皇上说是不是呢?说罢笑嗔道:皇上也是,徐妹妹这是头一胎,又受了上回险些滑胎的惊吓,心里不知多害怕呢。
皇上也不着紧来玉照宫,连带着臣妾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害怕。
玄凌道:朕一听说心里着急的紧,当下就赶过来了。
我心下晓得他是从拥翠阁过来,路途遥远难免耽搁,当下只转头向桔梗道:快到里头跟你小姐说皇上到了,请她安心就是。
一旁刘德仪怯生生道:徐婕妤不是顺产,怕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有消息的事,外头夜凉,不如皇上和皇后娘娘、莞妃娘娘到正殿等候吧,臣妾已经叫宫人们准备好茶水了。
玄凌点一点头,道:徐婕妤生产,朕是定要在这里等消息的。
他握一握我的手,柔声道:你自己也怀着身孕,倒是辛苦你了。
玄凌语中颇有心疼之意,你先回去歇息,若你再有个什么,朕真是经不起了。
我以手支腰,笑道:皇上若不吩咐臣妾也必要告辞了,如今少睡些便要腰到软,愈发想躲懒了。
玄凌谆谆嘱咐浣碧,好生扶你家小姐回宫去吧。
出了玉照宫,但觉凉风习习拂面,沉闷的心胸也稍稍开朗些。
我愿坐轿辇,只扶着浣碧的手慢慢踱步回去。
玉照宫外聚了不少等候消息的宫人。
宫里的规矩,妃嫔临产,只得帝后和位份贵重的妃子才可入内等候,余者都只能候在外头。
各宫矜持身份,自然不愿意亲自守候,却也不愿落了人后,于是皆让贴身心腹随时回报消息。
宫人们远远见浣碧扶了我出来,慌忙跪行让路。
我只温和道一声起来,目不斜视缓缓离去。
汉白玉阶在月下泛起清冷的光泽,我稳步走下,罗纱衣裙拂过地面有优雅柔缓的轻声,长长的裙裾软软蜿蜒在身后,逶迤如浮云。
小允子在前头领着小内监们打灯。
夜风沉寂,浣碧的衣带被风扑得一卷一卷,像是腔子里挣扎着的一口气,良久,她同情地叹惋一句,徐婕妤真是可怜。
我默然片刻,叹道:更可怜的是她十分清楚自己处境可怜,若然糊涂些倒也不会伤心如斯了。
徐婕妤聪慧灵秀,其实于她未必是好事。
浣碧笑一笑道:若说到聪慧,难道徐婕妤及得上小姐么?小姐的福泽却比她深厚多了,再不济,论到恩宠小姐总是独一份儿的。
我低首抚弄着手指上的海水蓝玉戒指,羡他村落无盐女,不宠无惊过一生。
我倒情愿生于山野做个村妇,无知无觉一辈子。
我回头遥望,宫宇飞檐重重,并不华丽恢弘的玉照宫掩映其中,丝毫不起眼。
浣碧眉头微拧,这么一闹腾,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睡不着了,眼睛心思都落在玉照宫呢。
夜凉如水漫上肌肤,我迎风沉吟,那些人的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前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还是没弄下这孩子,那就只等着今日见真章。
要是平安生下一个帝姬也好,若是皇子,只怕徐婕妤的苦楚还在后头呢。
我叹道:也不知此刻她怎样了?浣碧低首道:那么小姐希望徐婕妤生下皇子还是帝姬?都与我不相干。
若生了帝姬,徐婕妤的后半生也可平静些,若生了皇子,只看自己的本事能不能保住孩子平安长大。
我侧首仰一仰发酸的脖子,微扬唇角,只是私心来论,我希望她生下的是皇子。
浣碧飞快地看我一眼,这事奴婢与小姐思量的一样。
虽说有了皇子徐婕妤就有了争宠的依靠,可是奴婢想咱们回宫已是众矢之的,总得有人在前头挡一挡才好。
我微微垂下眼睑,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只是平心而论,她这般爱慕皇上,只有生下皇子才能在皇上心里有点分量,也算成全她一点痴心罢。
浣碧的手倏地一缩,压低了声音道:小姐说过,您既然回来,就已经没有心了。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我屏息,面色沉静一如沉沉黑夜,是,已经没有了。
所以该如何做我都不会迟疑。
若徐婕妤的孩子生不下来,那么就是命该我要成为众矢之的。
若生下皇子,只怕咱们以后筹谋费心的日子更多着呢。
夜色中周遭景色隐隐绰绰,白日里的风光秀美只余下模糊的影子,我心内不免黯然叹息,美好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
心中如斯想着,口中也不免怅然若失,咱们哪里还能奢求有平静的日子呢,不过是活一日斗一日罢了。
白露生愁,玉阶生怨,宫廷锦辉繁绣中的阴毒哀怨永远无穷无尽。
浣碧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焦点,伤感中透出一丝缠绵,咱们最好的日子,已经在凌云峰过完了。
月光清绵若他的目光,五内缠绵如凌云峰顶终年不散的袅袅云雾,不觉喃喃,那样的好日子。
往事的丰盈与美好灿烂在眼前,我终究还是无言了。
永巷的转角处通向上林苑的繁木森森,是回柔仪殿的必经之路。
空气里依稀有草木衰微之时才漫生出的清冷所处,如乳如烟的月色之下,遮天盖日的树荫落成一团团浓重的灰墨色,模糊了视线。
浣碧环顾四周,皱眉道:白天还觉得景致不错,一到夜里就觉得这儿阴森森的,咱们早些回去吧。
我点头笑道:日日来往的地方,有什么好怕的?我忽然凝视驻足道:仿佛是什么花的气味,这样香?空气里淡淡弥漫出一股素雅的香气,浣碧轻笑道:好似是金扇合欢的味道呢。
我微微蹙眉,心下渐次疑惑起来,这里附近并没种金扇合欢呀。
我话音未落,恍惚有女子隐约的一声轻笑,我正疑惑间,一声幽长绵软的猫叫却无比清晰地落在耳中,在静夜里听来格外毛骨悚然。
不过是瞬间,左右起伏不定的猫叫一声胜一声凄厉地响了起来。
原本暗沉沉的永巷被漏下的几丝月光照亮,隐隐看见墙头瓦上站立着数十只猫,弓背竖毛,仿似受了极大的惊吓,低声呜呜不已。
小允子嗐了一声,骇然道:哪里突然来了这样多的猫!还不快护着娘娘!我骤然想起凌云峰那一夜,骇得寒毛倒竖,紧紧抓着浣碧的手臂,硬生生咬唇抑住了将要冲出口的尖叫。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只墨色的黑猫从永巷的墙头直跃而下,稳稳地撞向我的小腹。
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它凌厉扑来,仿佛被一拳狠狠击中的感觉,整个人不觉向后踉跄了两步,那种飞扑而来的力道和冰冷刺骨的恐惧痛得我弯下了腰。
浣碧一张俏脸吓得雪白,慌忙和小允子扶住我道:小姐怎么样了?!我只觉得双足自小腹以下酸软不已,腰肢间痛不可当,那种熟悉的温热的痛感随着涔涔冷汗漫延而下。
小允子见扶不动我,一时惊怒交加、气急败坏,一脚朝黑猫狠狠踢去,咒道:畜生!他那一脚去势凌厉,足足用上了十分力气。
那黑猫被他一脚踢得飞起撞在朱红宫墙上,有沉闷的声响夹杂着凄厉的嘶叫和骨骼碎裂之声,血腥的味道在四周漫溢开来。
我厌恶地转过头,低头看见自己高耸的腹部,下坠般的疼痛让我越来越心慌。
我极力挣扎着扶住墙靠下,一手用力抓住浣碧的手心,维持着仅剩的意识吃力地吐出几字:快去找温实初。
温实初到来时我已辗转在柔仪殿内殿的床榻上。
剧烈的阵痛如森冷的铁环一层一层陷进我的身体骨骼,环环收拢迫紧。
我陷在柔软如云的被褥中,整个人如失重一般无力而疲惫。
半昏半醒间的疼痛让我辗转反侧,眼前如蒙了一层白纱,看出来皆是模糊而混沌的,隐隐绰绰觉得有无数人影在身前晃动。
八月中旬的天气,温实初的额头全是晶亮如黄豆的汁珠,他顾不及去擦一擦,伏在我耳边道:娘娘别害怕,一定会没有事的。
我勉力瞧他一眼,苦笑道:辛苦你了,快擦擦汗吧。
他急得跺脚,心疼道:什么时候了娘娘还在意这些。
强烈收缩的疼痛逼得喉头发紧,我的声音干涩,勉强笑道:你是太医,怎么急成这个样子?更叫我不安心。
温实初嗐了一声,也顾不得要拿绢子举袖便去擦。
他见四周忙乱,趁着把脉的时分悄声道:看脉象不是吃了催产药的缘故,怎会一下子就要生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按捺着痛楚道:大约是今晚事多损了心气,左右日子到了,生下来也好。
他的嘴唇微微张合,知道也问不出什么,只得道:皇上一听急得不得了,丢开了玉照宫赶来了。
我腹中绞痛,一时无力说什么。
良久,沉重呼吸的滞纳间隐隐闻得炉中催产香料里夹杂了薄荷的气味,清亮苦涩地刺激着我昏沉的头脑。
温实初脸上的汗珠一层层地沁出来,他不时抬袖云擦,却总也擦不净的样子。
他回头利落吩咐随侍的产婆道:去看看催产的汤药好了没?记得要煎得浓浓的才好让娘娘入口。
他顿一顿,忽然压低了声音悄悄道:皇上不便进来,有句话微臣不得不问娘娘,若是有什么不测,娘娘要自保还是保胎儿?我倏地一惊,狠狠挣扎着仰起身要去抓他的衣襟。
到底是临产的人,手掌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得牢牢盯住他大口喘息着,失声道:温实初,我以我们十数年的情分要你答允,任何时候,你都不能伤到我的孩子。
他顿一顿,霎时面孔雪白,颓然苦笑,我早知道你要这般每件事我,偏偏不肯死心非要来问你一问。
我心力疲乏,见他如此神情亦不觉心软,世上你不肯死心的事又何止这一桩呢?不过是一瞬,我昂起头,厉声道:我只要你记住--能保得住我们母子三人是最好不过!若真不能保全,就舍母保子。
否则,你便让我活了下来,我虽然身为妃嫔不得自成说,但你知道的,若失去这了个孩子,我必然会做出比自尽惨烈百倍的事情来。
今日你虽叫我活了下来,到时也必定会后悔万分!我大口喘息着,你晓得我的性子,我说得出必然做得到!他又是惶急又是气恼,脸色铁青叱道: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没轻重的话,不怕不吉利么?!温实初一向温和敦厚,甚少这般对我疾言厉色,我晓得他是气极了,一时也低了头,哑声唤过槿汐道:皇后也来了么?槿汐福一福道:皇后在玉照宫守着徐婕妤,皇上带着端妃娘娘来的。
胸腔一阵气息翻腾,失声道:不好!只有皇后在玉照宫,只怕徐婕妤的胎会保不住。
浣碧急得顿足,小姐疯魔了,自己都成了这个样子还要去顾别人么?!我横她一眼,吃力道:你都忘了么?!我的气息越来越沉重,每一呼吸几乎都牵扯着腹中的阵痛,身体要裂开来一般。
我沉声道:槿汐,既然皇上来了,你就去回禀,说本宫若然有什么不测,请皇上不要顾念多年情分,断断不要犹豫,必得舍母保子。
我顿一顿,咬唇道:再禀告皇上,若本宫当真无福养育子女,但请皇后收养这苦命孩儿,莫在襁褓之中就失了慈母关爱。
浣碧急得要哭,小姐何苦要叫槿汐去回禀这样不吉利的话呢!槿汐到底沉着,微一凝神已然明白过来,扯一扯浣碧的衣袖道:姑娘莫急,娘娘若不作此托孤之语,如何能调虎离山保得徐婕妤母子平安。
浣碧这才稍稍放心,槿汐旋身云了,很快进来道:皇上说了,母子都要平安无恙,否则要太医院一同陪葬。
不过皇上已命人去请皇后速速来未央宫照应。
我微微松一口气,槿汐,你必然把话说得极稳妥。
槿汐低眉顺目,奴婢只说娘娘再三请皇上断断不要犹疑,切莫顾念年情分。
我心上一松,只觉身上力气也用尽了,只想合眼沉沉睡去。
我勉强道:那么徐婕妤那边谁去照料?端妃娘娘自请去了玉照宫。
槿汐稍稍踌躇,颇有担忧之意,听说徐婕妤已然痛得昏死过去了。
端妃行事沉稳,我自是十分放心,不觉长叹,我已经尽力,徐婕妤能否无恙,只看上天肯否垂怜了。
话音未落,腹中阵痛一波又一波抵死冲上来,四肢百骸皆是缝隙般裂开的疼痛,浑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吱挣开来。
温实初的声音焦急不堪,向产婆道:杵在这里做什么,娘娘胎动已经发作得这样厉害,还不上催产药来!我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死死抓着云丝被的指节拧得关节发白,心底有低微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呼唤。
一簇簇粉红烂漫的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中桃花始盛开。
仿佛还是在凌云峰禅房的日子,在窗口望出去,风吹过乱红缤纷,漫天漫地都是笼着金灿灿阳光的飞花如雨。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
玄清甄嬛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春深似海。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多年所愿终于成真。
然而,榴花开处照宫闱,那明艳刺目的鲜红刺得我大梦初醒,原来种种命运与深情,都可以这样被轻易分开,百转千回,终无回头路。
玄清,玄清,我如何才能完全割舍你?冷汗腻湿了头发,昏昧中宫人的话语模模糊糊落在耳中:皇后娘娘也赶来了,陪着皇上着急呢,叫奴婢进来嘱咐娘娘安心生产就是。
娘娘久久生不下来,皇上脸色都青了,可见皇上多在意娘娘。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稍稍清醒一些,隐约听得外头一阵喧哗,内殿的门倏然被打开,有人疾奔而进。
我正心中诧异何人敢在柔仪殿如斯大胆,却听得周遭宫人们的惊呼不亚于我内心的惊诧,产房血腥,淑媛娘娘有孕在身如何能进来?!温柔的声音熟悉在耳畔,冰冷的指尖被柔软的掌心合住,嬛儿,是我来了。
那样温暖的声音,我在蒙昧中落下泪来,依稀还是年幼时,每到年关或是避暑时节,眉庄总是这样笑吟吟解落披风踏进我的快雪轩,嬛儿,是我来了。
一颗心好似尘埃落定,漫漫滋生出无数重安稳妥帖来。
还好,还好,无论人世如何变迁,眉庄总是在这里,在这里陪我一起。
费尽无数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心酸不尽却先安慰笑了出来。
眉庄大约走得急,鬓角散乱,衣襟上流苏纠结。
她是那般端庄的女儿家,总是步步生莲,足不惊尘,一颦一笑皆是世家女子的稳重闺训,何曾这样惊惶失了分寸过?温实初倏然立起在我面前,挡住我一床的血腥狼狈,惊向眉庄道:淑媛娘娘如何来了?他略略往前一步,产房血腥如何没有半分避忌,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
他的口气是轻而焦灼的。
大约是熟不拘礼,他的口气有熟稔的轻责。
床帐上的镂空刺绣银线珍珠水莲花纹在如昼明亮的烛光下荧光闪烁,仿佛是床头的赤金帐钩在晃动中轻微作声,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混乱中莫名觉得温实初的责备与劝阻中有隐隐的温存和关怀。
我暗暗叹气,许是对温暖的人情渴慕太久,我竟生出这样的错觉来了。
城的声音是有别于对我的暖洋,清冷如碎冰,皇上也拦不住本宫,温大人以为还能劝本宫离了这里么?温实初的声音多了几分柔和委婉,娘娘怀着身孕是千金之体,多少也要当心些。
大人若愿意,这话大可去说与外头的皇上与皇后听,想必他们更能入耳。
本宫若是忌讳就不会闯进柔仪殿,既进来了就没打算出去。
眉庄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宛然生出几许春水般婉漫的关切,亦有几丝沉沉秋水般的自责,从前你生胧月时我不能陪在你身边,我在甘露寺受尽委屈时我也不能陪在你身边,如今我若再不能,岂非辜负我们自幼的情分!我眼中一酸,一滴清泪宛然无声隐没于枕间。
她吃力在我榻边伏下,菊花凛冽的香气漾着她温暖的气息蕴在耳边,她纤细的手澈白如玉,隐隐有浅青色的血脉流转,温热地覆上我的脸颊,嬛儿,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痛楚的辗转间,脑海中骤然清晰浮起相似的话语。
这样的话,近在身前的温实初说过,一门之隔的玄凌说过,红墙阻隔外的玄清亦说过。
然而此刻,却是眉庄的言语最贴心贴肺,十数年情谊,总比拗不过命运的情爱更不离不弃。
多年隐忍的不诉离伤,多年习惯的打落牙齿和血吞,此刻终于松弛了身心,把脸贴在她的手心,低低呢喃:眉姐姐,我很疼。
她的声音和煦如风,很快,很快就好了。
泪眼迷蒙的瞬间,瞧见眉庄欲横未横的眼波,说不出是埋怨还是嗔怒,却别有柳枝摇曳的柔婉,向温实初道:两碗催产药喂下去了还不见动静,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用重药么?温实初跺一跺脚,不觉长叹,看我一眼道:清河王府预备下的催产药固然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否则清河王去往上京之前也不会亲自送来,就为防着有这一日。
只是。
到底药性霸道,不到万不得已时切切不能轻用。
眉庄的侧脸在烛火明媚下莹然如玉,更兼玉的润涌起与清冽,她一双清澈明眸牢牢迫住温实初的双眼,既是男儿身,做事何必这样畏首畏尾!哪怕药性霸道,如今已是迫不得已之时,只要能保胎保命,何事不能权宜为之!你一向护着嬛儿如同性命一样,如今节骨眼上怎么倒犹豫起来了?!眉庄待温实初一向客气,几曾这般厉色说话。
她大约知道自己毛躁了些,缓一缓神气,忧道:王府的东西自是好的,我只担心总好不过宫里的,清河王自己都没成家立业,何来留心这些,只怕吃下去无济于事!温实初满面紫胀,只低了头默默不语,片刻道:你放心--清河王什么世面没有见过,自然是极好的物事,数月前就交到了我手里。
温实初不自觉地看我一眼,很快别过头去,敛衣道:烦淑媛照看,微臣去加几味药就来。
我听得清河王府四字,心头骤然一震,神智清明了些许。
温实初寥寥几语,我心中已然明白过来,原来。
原来。
他伤心离京避开这伤心地时,也早早为我做好了万一的打算。
玄清,玄清,我心中一痛,在晕眩中精疲力竭。
34双生仿佛是过了一世那样久,久得都不愿睁开眼来。
魂魄有一瞬间的游离,身体疲累得似不是自己的一般。
烛光刺得我甫睁开的双眼涩涩发痛,下意识地伸手要挡,已听得浣碧的声音欢喜叫了起来,小姐醒了!视线所及被影影幢幢的人影遮得模糊,我一时认不出来。
我什么都顾不得,心心念念唯有一桩,只含糊着道:孩子!孩子呢?浑身的力气仿佛用尽了一般,耳中有嗡嗡的余音,殿内仿佛有无数人跪了下来,欢天喜地地磕头贺喜:恭喜娘娘母子平安,喜得双生子。
我愈加牵念,才一挣扎便觉得头晕不已,浣碧与花宜忙扶了我坐起来,塞了几床软被让我靠着。
唇舌间还残余着催产药的苦涩,舌尖阵阵发麻,槿汐早端了一盏红枣银耳汤盈然立在床前。
我焦急地四处张望,都是皇子还是都是帝姬?那明黄一色耀目在眼前靠近,扎得我眼睛蒙蒙发花,他朗笑的声音里有无尽欢欣与满足,拥我入怀道:是一位皇子和一位帝姬!嬛嬛,你送给了朕一对龙凤呈祥。
有无穷无尽的喜悦弥漫上心田,仿佛整颗心都不是自己的了,满满腾腾被为人母亲的狂喜包裹住。
我急切道:孩子呢?快抱来让我瞧一瞧!玄凌眉梢眼角皆是笑意,语调都是飞扬的,皇子出生得早些。
乳娘抱去喂奶了,片刻就能过来。
心下一松,整个人都如浸润在暖洋春波中一般轻松愉悦。
须臾才想起是在人前,欠身道:恭喜皇上喜得麟儿。
玄凌朗朗大笑,何止是麟儿,帝姬也很好,都是你的功劳。
我掩袖低嗔道:皇上,那么多人在呢。
玄凌丝毫不以为意,剑眉轩然长扬,你是朕身边第一要紧之人,腾与你新近些又有谁敢妄论?我见众人皆在近旁,独不见方才尚在身边的温实初与眉庄,不觉问道:眉庄姐姐方才还在,怎的一转身就不见了,连温太医也不在?玄凌抚一抚我的眉心,笑道:还说一转身呢,你足有半个时辰才醒。
淑媛跟着皇后去看顾燕宜了,她那里倒还没好消息过来!浣碧在旁笑盈盈接口道:温大人如何敢走呢?在后头亲自看着煎药呢。
我温婉而笑,臣妾没有大碍,与其劳温大人亲自看着煎药,不如让温大人也去玉照宫看顾吧。
徐婕妤也不知怎么样了?玄凌微一踌躇,柔声道:你自己才产育完又牵挂操心。
卫临在玉照宫,若温实初也走了,谁照顾你与朕的孩子呢?有裙幅微动的声音,却见一个半老妇人先走了进来,未语先笑:奴婢给皇上道喜、给娘娘道喜。
我仔细一看,正是太后身边的孙姑姑,忙笑道:姑姑来了。
孙姑姑指一指身后宫女手中捧着的贺礼,笑容满面,太后听闻娘娘产育,母子三人平安,欢喜得不得了。
太后本要亲自来看娘娘的,奈何夜深露重,只得先遣奴婢来问候娘娘、看望皇子与帝姬。
我见跟在孙姑姑身后的宫女手中皆端着滋补养身之物,只笑着谢过,太后有心,请姑姑代本宫多谢太后。
我恳然道:若太后真为了本宫深夜移动凤驾,岂不是折煞本宫。
明日本宫就叫乳母抱着皇子与小帝姬去给太后请安。
玄凌只含笑听着,忽然打量着孙姑姑笑道:姑姑这一身衣裳倒很有心思。
我这才留心去瞧,孙姑姑穿着暗红绣百子图案刻丝缎袍,十分应景。
孙姑姑不觉含笑,皇上和娘娘大喜,奴婢自然要讨巧儿。
今日娘娘的喜事可是宫里头一桩的,也盼皇上和娘娘将来多子多福,我大周朝福泽绵延、万年长青。
玄凌笑着抚掌道:姑姑当真好口彩。
说罢就要赏赐。
孙姑姑抿嘴一笑,福一福道:多谢皇上夸奖。
奴婢不敢要什么赏赐,只是不知道有没有那个福气,能占个头彩先瞧一瞧皇子与小帝姬,也好回去向太后回话。
我含笑道:这个是自然的。
说罢转头吩咐槿汐,想必在乳母那里喝饱了,快去抱来给姑姑看,说来本宫也还没看过呢。
乳母平娘与钟娘不过都二十五六上下,很端厚诚实的样子,皆是内务府早早出来数十人里再三甄选的,又暗中留意了两三月才肯留在身边。
如此精挑细选,只防着一着不慎便是引狼入室、祸起萧墙。
不过片刻,但见平娘与钟娘一人怀抱一个织金弹花襁褓,喜滋滋上前请了安抱到我跟前,先向玄凌行礼,皇子与帝姬给皇上、娘娘请安。
停一停才又俯身道:奴婢给皇上、娘娘请安。
话音未落,我已忍不住伸手一把抱在了怀里,浣碧急起唤道:小姐身子弱,当心着呢。
她口中虽急,然而目光温柔,只停留在两个孩子身上。
玄凌见我产后体弱,手臂微微发颤,忙抱过一个,嘴角已不自觉地含了饱满的笑意,道:什么时候要抱不行,偏在这个时候要强。
两个软软的孩子,身量都比胧月出生时还小些。
胧月本就是八月早产的孩子,这两个更是自在我腹中以来便饱受折腾。
如此一想,更是怜惜不已。
小小的身子,纤细的手指,通体红润。
额上稀疏几根柔软的毛发,眼睛尚未睁开,本能地避着光线。
玄凌抱子的手势甚是熟惯,想是这两年胧月与和睦出生他也抱了不少。
玄凌一味看个不够,孙姑姑亦近前端详良久,凑趣道:皇上请看小皇子那眼睛鼻子,子继父貌,简直和皇上小时候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真像极了。
玄凌脉脉道:别的也就罢了。
皇子的额头和下巴像他母妃,帝姬是和嬛嬛眉眼相似。
不提则已,一提起眼睛,我的心头狠狠一揪。
好在孩子还小,眼睛尚未睁开,我倒不觉踟蹰起来,脸上依旧笑着道:孩子都还这样小,哪里能看出什么地方像臣妾来,皇上只管哄臣妾高兴。
玄凌凝神望我,眼中有丝缕不绝的情意缠绕,若是将来帝姬像你,自然是一位美人不说;若是咱们皇子像你,怕是更要丰神俊朗,倾倒天下女子了。
我斜斜飞他一眼,笑道:有皇上这般丰神俊朗的父亲,自然是虎父无犬子!玄凌轩然扬眉,展颜道:父亲看儿子,自然是越看越爱。
他慨然握住我潮湿而蜷曲的手指,嬛嬛,多谢你。
我含笑粲然,臣妾如何敢居功,何况皇长子也是个很好的孩子。
玄凌微微蹙眉,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忍耐不住,予漓大约像她母亲悫妃,实在是一个资质寻常的孩子,即便皇后悉心教养也不见有多大长进。
我柔声劝道:皇长子到底还小,等年纪大些也就好了。
玄凌还欲再说,我忙向孙姑姑递个眼色,孙姑姑笑道:可别累着皇上和娘娘了,还是叫乳母抱着吧。
说罢细细看了一会儿孩子,旋即去太后宫中复命了。
玄凌看着一双小小儿女,声音里迸发着不可抑制的欢喜,眉梢眼角皆是蓬勃似凤凰花的绚烂笑意:嬛嬛,你晓得朕有多高兴么?你一下子给朕带来了两个孩子!身为人母的巨大喜悦强烈地冲袭着我,虽然不是第一次做母亲了,可是生下胧月的时候是怎样凄凉的情状,如辗转零落在皑皑上的深黑碾痕,格外凄切而分明。
那个时候,我初为人母的一点喜悦全被即将要离散的母女之情耗尽了,我一心一意只想着要为我胧月谋一个好的前程,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呢。
如今,才是我第一次好好地感受一个母亲看着新生儿的喜悦。
这两个孩子,我千难万苦才保住了他们,生下了他们。
何况,我的心口微微一热,还是他的孩子。
平娘和钟娘一边一个把孩子抱在面前,玄凌爱也爱不过来似的,抱着这个又看那个,兴奋道:宫中从没有这样双生子的喜事,而且又是龙凤胎,可见朕福气不浅!玄凌话音未落,槿汐已经满面含笑跪了下去,道:恭喜皇上、恭喜娘娘。
奴婢听闻龙凤胎是龙凤呈祥、天下太平的好意兆,皇上的福气即是天下的福气,连奴婢们卑微之躯也得沾荣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玄凌本在兴头上,槿汐这般巧言恭贺,玄凌顿时大喜,连连笑道:崔恭人说得好,今日六宫上下宫人各赏两个月的月例,绸缎一匹,未央宫上下各赏半年月例,绸缎十匹,也算赏你们尽心服侍主子的功劳。
合宫宫人忙跪下谢恩,个个笑逐颜开。
未央宫中上下一片欢庆。
玄凌握着我的手道:嬛嬛,谢谢你给朕这样做父亲的喜悦。
我望着他诚挚的目光,这样殷殷看着我,心下忽然一酸:这样做父亲的喜悦,他是感受不到了吧。
现在的他,也知道我诞下双生儿的事了么?他会怎么想,他会说什么呢?这样的心思和伤感,我一丝一毫也不能露出来,我于是微笑,微笑着伏上玄凌的肩膀,臣妾能为皇上做的事不多,实在无法回报皇上多年来对臣妾的恩宠,只能尽心竭力为皇上照拂子嗣,绵延帝裔。
玄凌的声音徐缓在耳边,像春水一样缠绵而温热,嬛嬛,你为腾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朕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他似想起一事,眼中兴奋地耀起灼灼星火样的光芒:嬛嬛,朕要册封你为贵妃,你要做朕最钟爱的贵妃!我愣了一愣,生子而晋封是宫中惯例,我循例也不过是从一品夫人而已。
即便玄凌私心宠爱,不过是封号隆重些、赏赐更丰厚些罢了。
而大周后宫中皇后之下贵、淑、德、贤四妃皆为正一品。
然则四妃虽然同为一列,但贵妃为四妃之首。
从隆庆一朝开始,更独有贵妃冠以封号,玄清的生母舒贵妃便是如此。
因此,贵妃是后宫之中仅次于皇后的最尊贵的女子。
我几乎本能地要拒绝,忙婉转道:皇上若要给臣妾贵妃名位,臣妾实实不敢受。
臣妾即便因生子要进封,按照祖制也只能进位为从一品夫人,贵妃乃是正一品的名位,一跃进至此位臣妾实不敢当,也怕后宫诸位姐妹不服。
玄凌笑着把我拢在臂中,温言道:朕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别人若要不服气,尽管能和你一样为朕诞下龙凤麟儿,能和你一样聪明贤惠,成为朕时时也舍不下的‘解语花’,朕也像疼你一般疼她。
玄凌眼中的温柔似要绵绵化了一般,在朕心中,除了你,再无人能担当贵妃的名位。
于是挣扎着要起身,玄凌忙按住了我,惊异道:你这是要做什么?我情切,推心置腹道:嬛嬛知道四郎真心关怀。
可是四郎细想,端妃姐姐进宫最早、资历最高,敬妃姐姐也比臣妾先封妃数年,两位姐姐都是协理过六宫事务的,功劳不小。
若她们只居妃位而嬛嬛跃居贵妃,难免寒了宫中妃嫔的心。
贵妃的名位自是尊贵,只屈居皇后之下,多半能让皇后忌惮。
可是这样首当其冲,又是新生下了皇子,皇后不要处心积虑把我生吞活剥了才怪。
何况,皇后本就是从贵妃之位登上后座的,难免要刺心。
我便是乐得让她刺心难受,也不能为一时之快动摇了长久的根基。
而且端妃、敬妃若因此和我生了嫌隙,可是大大不妙。
心念电转,然而有了当年皙华夫人的例,玄凌再不曾立过一位夫人,我自然不愿惹玄凌不快,于是道:臣妾绝不敢忝居贵妃之位,请皇上体谅臣妾一番心意。
李长一向知晓皇帝心思,又最会左右逢源,忙在一旁赔笑道:莞妃娘娘这样苦苦推辞,皇上也为难。
恕奴才多嘴一句,正一品的娘娘里头,只要不是贵妃,皇上可随意在其余三妃中择一名位给莞妃娘娘,既成全了皇上对娘娘的爱惜,又成全了娘娘对皇上的心意,正好两全其美。
皇帝看了李长一眼,笑道:你这脑袋瓜子倒机灵,不枉朕和娘娘这么疼你。
他思量片刻,道:贤妃不好,德妃在四妃之末,倒是朕自登基以来从未立过淑妃。
他沉吟着道:淑妃,淑德有慧,给你最是相宜不过了,只是到底有些委屈。
我眉蕴春色,含笑道:多谢皇上,臣妾喜欢的很呢。
他略略想一想,四妃之中唯有贵妃可有封号,以示于妃嫔之中独尊。
嬛嬛是朕心头最爱,自然例同贵妃,于淑妃位份之外,更存‘莞’字为封号。
这个莞字,是旁人眼中的何等尊荣,我心中却如割裂一般清晰分明。
微微侧首的须臾,见窗外满地明月如霜,真如霜雪被身一般,几乎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温热的掌心有脂粉的轻俏甜香,安抚住我的肩头,怜惜道:好好地怎么打起冷战来了,可是冷了?槿汐眉心一动,已然转头出言呵斥窗下侍立的宫女,娘娘刚生产完如何能开窗,万一受凉可怎生是好!那宫女是新挑进未央宫的斐雯,她素来只在外殿服侍,今日大约人手不够也进来了。
她大约也吓糊涂了,慌里慌张张口辩道:方才接生婆婆说内殿里血腥气重才叫开一丝窗缝的。
玄凌不觉蹙眉,打量了那宫女两眼道:出去!冻着了娘娘还敢顶嘴,掌嘴二十。
宫人们何等乖觉,见玄凌微动怒色,立时拉了满脸委屈的斐雯出去,纷纷跪下贺道:恭喜淑妃娘娘!淑妃娘娘万福金安!我在这响遏浮云的山呼中调匀微乱的呼吸,微微含了一缕且喜且嗔的笑意,低声呢喃:这个莞字,宛如太液池春柳杏花下初见四郎。
玄凌面色转霁,眉目皆是春色,嬛嬛莞尔一笑,犹胜当年初见。
他转首向李长道:传旨六宫,未央宫莞妃进正一品淑妃,封号仍存,于皇子满月之日同册嘉礼。
淑妃出月后赐协理六宫之权。
玄凌看着我道:嬛嬛,你喜不喜欢?我半是娇羞,盈盈望着他道:皇上的恩赏,臣妾自然喜不自胜。
耳后根怦怦热了起来,淑妃的名位固然重要,可是协理六宫的大权更重要。
如今皇后执掌六宫,端妃、敬妃与我三人共同协理六宫,只要我们三人齐心,皇后再想谋害我和我的孩子,也不得不顾忌三分。
我微微沉吟,端妃倒是无碍,只是敬妃。
李长存心要来凑趣,笑吟吟道:奴才斗胆向娘娘讨赏,娘娘这般恩福两全,随便赏奴才点什么,也好让奴才沾点娘娘的喜气。
我取过枕边一把安枕用的玉如意,亲手递至李长手中,笑道:本宫没什么好东西,这把玉如意还是上回庆国公的夫人送进来给本宫安胎祈福的,如今皇子和帝姬平安落地,这把玉如意就赏你吧,也算是对你多年来尽忠皇上的犒赏。
那把玉如意原是用紫玉精工雕成,刀工细腻温和,更难得是用一整块紫玉,晶莹剔透,触手几能生温。
这是极大的恩宠了,李长有些受宠若惊,慌忙跪下磕了头,道:奴才原是玩笑,娘娘这样重赏,奴才实不敢受。
我笑盈盈看着他道:这样赏你,还有个缘故在里头。
我见玄凌也是一脸不解,不由笑着望了一眼槿汐,玄凌恍然大悟,我抿嘴笑道:这样大的恩典,应该皇上来给才体面。
玄凌笑得畅快:正是。
李长,从前为了你和崔恭人的事叫你们俩受了极大的委屈,既然今日娘娘开了口,朕就正式把崔恭人赐予你做‘菜户’,虽然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你也要好好待人家才是。
我微笑道:皇上说得正是。
宫里难得开这样大的恩典,你们自要惜福。
这如意,就当是本宫给你们的贺礼了。
昔日皇后借着槿汐与李长之事大做文章,几乎要了他们的性命,更逼得槿汐十分受辱,在一众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亏得她性格刚毅,否则,只怕早已一条白绫悬梁。
如今我重提旧事,更请玄凌公开赐了槿汐与李长做菜户,也是给他们最大的脸面,再不能有人为难他们。
李长听得玄凌亲自开口,欢喜得几乎愣住了。
还是槿汐先醒悟过来,满面通红拉了李长一同谢恩。
李长拼命磕了几个响头,颤声道:谢皇上、娘娘厚爱,崔恭人是娘娘身边最得力的宫女,既然赏与奴才,奴才一定对崔恭人好。
花宜在一旁捂着嘴直笑:公公还叫姑姑是‘恭人’么,该改口叫名字了。
我心下一动,亦微笑着打趣道:槿汐是本宫身边的恭人,李公公是皇上身边的内廷总管,管领着宫中所有的内监宫女,岂不是本宫的恭人还是要处处以你唯命是从,半点不像夫妻的样子了。
玄凌拊掌大笑:嬛嬛这话朕是听明白了,怕日后槿汐被李长其余,总不成到时再向娘娘来诉苦了。
玄凌想一想,道:槿汐是正三品的恭人,此番嬛嬛进为淑妃,槿汐的职责亦要进为正二品慎人。
我推一推他,娇嗔道:李长是正一品内监总管,臣妾的槿汐总归是要低人一头了。
李长何等伶俐,忙又跪下道:奴才也不愿委屈了槿汐。
皇后身边正一品惠人槿汐自是不能担当。
只是槿汐自幼在宫里服侍,奴才打一句包票,去管束几个宫女还是成的。
我斜斜飞一眼玄凌,软语娇俏道:皇上瞧李公公多会疼人哪。
槿汐真真是好福气,谢皇上为槿汐指了个好依靠。
玄凌正在兴头上,自然什么话都听得入耳,宫女中有正一品尚仪,管领宫中所有宫女,只是辛苦些。
李长连连谢恩,口中道:槿汐受了皇上和娘娘这样大的恩遇,辛苦些也是应当的。
我笑着推槿汐道:还不谢皇上的恩典。
槿汐依言谢过,烛火掩映下,倒也稍有欢喜之色。
玄凌道:李长,你这位爱妻如今可与你平起平坐了,你可要好生疼惜着。
我缓缓松出一口气,槿汐,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多的事了。
只盼你以后平安喜乐,也不枉你为我受了这样多的苦楚。
一众宫人见皇帝给这样大的体面给李长和槿汐,一窝蜂地涌上去给他们道喜。
我欢喜道:还杵着做什么,赶紧地向李公公和崔尚仪要酒喝去。
众人正闹着,外头有小内监跑进来磕了个头满面堆笑道:给皇上道喜,玉照宫的徐婕妤诞下了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玄凌于热闹喧嚣之中几乎没听清,随口问道:你说什么?那小内监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道:给皇上道喜,玉照宫的徐婕妤在申时一刻诞下了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玄凌喜道:申时一刻,比淑妃的皇子还早了一刻出生。
他用力抱了我在怀中,大笑道:嬛嬛,你听!你听!燕宜也为朕诞下了一位皇子呢。
我心下一松,她到底是平安诞育了她与玄凌的孩子,也不枉我一番苦心保她。
然而旋即一紧,她生的也是个儿子呢。
但是面上依旧和静微笑,恭喜皇上喜得麟儿。
他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站起来交握着双手疾步转了两圈,倏然站住,俯下身看住我,嬛嬛,你一回宫,就给朕带来了这么多的福气。
朕真心谢谢你!我从容谦道:皇上过奖了。
皇上天命所授,这福气自然是不用说的。
臣妾倒觉得皇上今日连得二子可是极好的兆头呢,以后皇上定会有更多的皇子。
就许臣妾先占个好口彩,先恭喜皇上了。
玄凌这才想起来问:既是申时一刻徐婕妤先生下的皇子,怎么到现在才来报?皇嗣诞育之事也敢延误么?那小内监一时被吓住了,忙忙磕头连说不敢。
我在一旁劝道:皇上息怒,玉照宫离未央宫极远,想来他们也是着紧赶来向皇上报喜了。
大喜的日子,皇上可千万别生气。
那小内监忙道:奴才已经一路小跑过来了,刚到时听说淑妃娘娘也诞下了皇子,于是未央宫的公公们也拉着奴才一同领皇上的赏,说是沾小皇子的喜气,奴才不敢不领啊。
我笑道:可是皇上的赏延误了他们的腿脚呢,皇上还怪罪他们,真真是可怜见儿的。
玄凌哑然失笑,随口向那小内监道:你起来吧。
我依在他怀中,轻声道:皇上可要去看看徐婕妤?她此时一定也盼着皇上去呢。
臣妾想二殿下一定和徐婕妤一样,长得极白净可爱。
玄凌略一迟疑,那那里有太医看护着呢,朕再多陪你一会儿。
我笑道:皇上要陪臣妾的日子长着呢,只怕皇上腻味。
徐婕妤初为人母,皇上要多多关怀才是。
玄凌这才起身由小内监服侍着披上披风,含笑道:嬛嬛最识大体,不愧是朕的淑妃。
他握一握我的手,好好歇着,朕明早再来看你。
我唤了李长过来,道:别只顾着自己高兴,好好送皇上去徐婕妤那里吧。
李长殷勤应了一声,一行人送了玄凌过去。
35胜算黑甜香沉的一觉,醒来已不知天光几许,花宜立在床前服侍我盥洗,口中道:娘娘好睡,这一觉足有一天一夜。
我随意拢一拢鬓发,懒散靠在床栏上,含笑道:难得能好好睡一觉。
花宜抿嘴笑道:娘娘好会躲懒,这一觉下来躲开多少请安问候的烦琐事呢。
我想一想,不觉失笑,是呢。
本宫这一生产,各宫自然要来过一过情面。
花宜拧了一把热毛巾为我敷脸,道:皇上只叫娘娘歇息,不忙受各宫娘娘小主的礼。
温热的毛巾叫人觉得温暖而松弛,我问道:小皇子和帝姬呢?槿汐一色簇新的湖蓝戗银米珠竹叶衣裙,整个人亦明快鲜亮了起来,笑着上前道:皇上屡次来看娘娘未醒,便叫不许惊动娘娘,带了皇子和帝姬去太后处说话了。
我心中另有一重烦难事,只不便开口,转念一想甫出生的孩子尚不会睁眼,才稍稍安心,道:皇上去也好。
本宫一时不想见那么多人,何况她们不过是那些场面话儿,本宫也懒怠费神。
若有嫔妃问起,就说太医要本宫多多静养。
槿汐会意,这个奴婢会应付。
沈淑媛、端妃和敬妃必是例外了。
只是眼下得宠的滟贵人和胡昭仪不能不敷衍些许。
她提起滟贵人不过是笑语,我生生愣了片刻,痴想中心念如轮急转,蓦地想起她常常碧青色的裙衫翩跹,想起她爱惜地收集那样多的合欢花,想起她说最美的合欢只在镂月开云馆。
电光火石的瞬间,种种不经意的细节重叠弥合,心中如幽蓝闪电划过黑沉天际,豁然清亮开朗,竟原来--她有着和浣碧一样的心思。
清晰之下种种疑惑皆有了分明的答案。
夜宴上中途缺席更衣的人,不只是我和胡昭仪,亦有她在其中,只是我不曾上心罢了。
那首情意婉娈的心悦君兮君不知,果真是对王子而发的啊。
而她那只温顺无比的团绒虽不伤人,可是它柔媚幽长的叫声却最能引聚群猫。
更何况那一日,只要她稍稍留心,必能瞧出我掩饰不住的对猫的害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若非是被她察觉了蛛丝马迹,何至于要对我下如此痛手。
呼吸间有幽凉的气息流转,一丝一缝牢牢透进天灵盖里,须臾,竟是一缕浅笑浮上脸颊。
他自爱他的,她亦爱她的,未必息息相关。
而女子的怨妒之心,竟是如此可怖!我微微侧首,鲛绡团纱的落地帷帘将渐凉的萧瑟秋风漫卷在了外头,只余柔和的清盈似珠的荧光柔和闪烁,迷蒙若流水徜徉,只叫人觉得不真切。
倒是浣碧进来道:敬妃娘娘过来了,小姐可要一见。
我微微沉吟,阖眼思忖着道:眼下我也不乏着,去告诉敬妃谢她的盛情,待我好些再亲自请她来小聚。
众人素来知道我待敬妃客气,她又是胧月的养母,身份自不一般,听我如是婉拒皆是纳罕不已。
槿汐笑笑道:皇上很快就要带皇子与帝姬过来,若敬妃娘娘在倒也不方便。
我微微一笑,只安静躺着养神。
果然不过一炷香时分,玄凌便喜色洋溢地回来了,脸上的笑容还不及退去,见我醒来更添了一重欢悦。
我含笑欠身,倒有劳皇上先带着皇子和帝姬去给太后请安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腕,笑道:你我夫妻,还用说这样生分的话么?又问:可觉着身子好些了?他这样亲昵的口气,我脉脉含笑道:那么夫君劳累了,且喝口甜汤润一润吧。
他顾不得喝,喜滋滋道:你不晓得咱们的孩子有多乖巧,乳母抱着到面前,竟一声儿也不哭,母后欢喜极了。
大约是起风了,监窗的树枝敲在朱色窗棂上笃笃轻响,欢快如鼓点。
我委婉道:徐婕妤生育二皇子极为辛苦,听闻又落了产后失调,皇上今日可也带了二皇子去给太后请安?徐妹妹必定欢喜。
玄凌提了提我盖在身上的锦被,仔细地掖好被角,笑道:晓得你是顾虑周全的人,若不带沛儿去,燕宜吃心不说,你更要不安了。
我含笑沉吟:沛儿?二皇子的名字可定了是予沛么?他颔首,随手舀着盏中的银耳,笑道:燕宜很喜欢这个沛字。
我嫣然莞尔,丰足为沛,是很好的意思。
臣妾听了也很喜欢。
我停一停,拉着他的手带一点撒娇的意味,那么也请皇上赏个恩典,给臣妾一双儿女定个名字罢。
他笑着刮一刮我的鼻子,朕斟酌了好久,咱们的孩子不比旁的,定要好好想一个极好的名字才不算辜负。
他微微垂下脸,脸颊有光影转合的弧度,无端添了一点柔情的意味,燕宜自生产后就怏怏不乐,难得有她高兴的事,朕也自然会顺她的心意。
我微微觑他的神色,试探着道:听闻徐婕妤产后失调,想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好好将息着也就是了。
玄凌握住我的手腕,微微用力,若真只是这般就好了,燕宜产后郁结不堪,唯有看见沛儿时才高兴些。
因着这些郁结人也不大精神,朕知道荣更衣的事伤了她的心。
他略略有几分亏欠,那日的事也是朕在兴头上莽撞了些,所以除了特例晋封她为贵嫔之外,朕也会好好替她择一个封号。
有片刻的沉默,我才要出言安慰,他却已然释然了,仿佛在安慰自己,然而皇后说得也对,燕宜的心胸的确是小了些,不是嫔妃该有的气度。
我微微愕然--他的亏欠也不过如此,甚至不如天边的一片浮云。
然而我只微笑道:往后多历练着些也就好了,谁没有这样年轻的时候呢,何况徐妹妹又是这般冰雪聪明的。
玄凌不觉释然,顺手折下榻边青瓷螺珠瓶中供着你的一穗铃兰簪在我鬓边,含笑道:论起诗书文墨来,燕宜大约是和你不分伯仲的,只政事文史不及你通晓罢了。
我闻言端正神色,低首道:皇上殊不知妇人干政乃是后宫大忌,臣妾如何敢称通晓政事呢?如此说来倒是臣妾狂妄了。
玄凌亦正色了,摇头道:妇人干政这句话原是防备那些心怀鬼祟、恃宠生骄的人,嬛嬛最能为腾分忧,难道多读几本政书就成了邪魅之人了么?!我怯怯,忧然转首牵住他的衣袖,臣妾能再陪伴四郎左右、诞下孩儿已是上天庇佑,如何敢不谨言慎行?譬如四郎方才的话,原本是称赞臣妾的,可是人多口杂、以讹传讹,安知他日臣妾是否会因此事而受宫规家法严惩,臣妾实在承担不起任何流言蜚语了。
向来天子明黄衣裳皆用金线织成锦绣山河,那金线本是织了金丝的丝线,不比寻常丝线的柔软服帖,总有一股刚硬气。
然而我晓得,这世间的刚都能被柔克住。
玄凌沉默听罢,不觉色变连连冷笑,说起此事最是叫朕生气,你怀孕进宫之后多少流言在朕耳边刮过,说你腹大异于常人,所怀必定非朕之子。
如今你诞下双生子,恐怕她们到了你面前连舌头也要打结了。
我掩袖依依而笑,四郎这话好刻薄!听闻宫中诸位姐妹都曾想来给臣妾道贺,只是臣妾实在无力相见罢了。
时至今日,相必众人的误会都已解了,大家见面时依旧能和睦就好。
玄凌微露鄙夷神色,如今她们还有什么舌头可嚼,只得拜在你脚下俯首而已。
成王败寇、表里不一,可不只是朝堂上的男人会用。
我伸手抚一抚玄凌的眉心,柔声道:岂能事事尽如人意,面子上转圜得过就好了。
他仿佛在思索什么,眼底有浓密的柔情汹涌上来,他忽然拥抱我,用力地,嬛嬛,你与朕是夫妻,但愿不会如此。
我牢牢望住他,轻轻低吟,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只要四郎时刻相信嬛嬛,咱们就是至亲夫妻了。
他吻一吻我,有冰凉的触觉,触觉之外更觉他唇纹的凛冽深邃。
我蓦然一惊,缓缓闭上了双眼。
须臾的宁静,时光簌簌地随着错金小兽炉里的青烟袅袅摇过,似无声的风烟。
打破这宁静的是玄凌的一句话,朕一直有句话想问你,那晚你怎么会突然动了胎气就要临产,不是还有两个月的日子么?我知他起了疑心,缓缓松开他的怀抱,捋一捋鬓角垂下的曼妙花枝默然不语。
浣碧远远侍立在窗下,听得这话不觉唇角微微一动,见她方要启唇,我微一横目,已经笑颜如花,浣碧去端燕窝来,嘴里发苦想吃些甜润的。
转首看向玄凌道:大约臣妾身子重,脚步重些惊了永巷瞌睡的猫,那猫受了惊吓发昏撞在臣妾肚子上,虽说虚惊一场,到底是捏了把汗,臣妾以后必定格外当心。
他目光中的疑虑渐次深邃,果真么?是,我仰起头,眸光坚定而沉静,皇上方才还说要相信臣妾,那么臣妾现下所说,皇上就该相信--没有旁人,只有猫。
他的目光良久滞留在我的面庞上,真实的如冰坚冷渐渐化作秋日静水般的沉粹无奈,他摩挲着我的面庞,无论是人也好猫也好,朕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意后宫再起风波。
然而。
他的眸中骤然闪过一丝雷电般的厉色,这事原本是无头乱子,你又执意不肯说,朕不深究也罢。
只是种种是非都是出自那些闲极了的口舌,朕倒要好好瞧瞧,看她们还要嚼出哪些闲话来!他怒气愈盛,朕必要好好治一治,否则朕的后宫岂不成了流言肆意之所,传出去叫万民笑话!我心平气和瞧着他,愈加低柔婉转,皇上不要生气罢。
后宫女人多,闲极无聊说几句是非也是有的,未必是有心。
再论起来,后宫的事再大也不过是女人的事,自有皇后娘娘做主,皇上何必趟这趟浑水,反叫人落了偏心臣妾的口实。
--终究,皇后娘娘是最贤德良善的。
最末的话,我说得轻缓,然而极诚恳,字字扎实落在了玄凌耳中。
他不觉失笑,你还怕落人口实--满宫里谁不晓得朕偏疼你,朕就是要她们晓得,才不敢再轻视你半分!他停一停,眉心的褶皱里凝住了几分失望与不满,皇后从前是担得起‘贤德’二字,如今也是耳根子软了,不知是否年纪大了的缘故。
我容色谨慎,皇后娘娘丽质天生,保养得宜,望之如三十许人。
三十许人?玄凌轻轻一嗤,皇后比朕还年长--昨日见她眼角也有皱纹了。
我静静听着不语,半晌才含笑道:好好的说起这些伤感话来了。
臣妾只说一句,请皇上喂臣妾喝了这盏燕窝罢。
玄凌嘴角轻扬,却也微笑了,如此一盏燕窝吃完,却听得门外小允子禀报,皇后娘娘凤驾到--我猛地一怔,皇后身份矜贵,向来不轻易到嫔妃宫中,上次为了槿汐之事大兴风流,如今--我心里一沉,只觉得厌烦不已。
皇后顷刻已经到了。
我自不能起身相迎,她也十分客气,满面春风道:淑妃好好躺着就是,如今你是咱们大周最有功之人了。
说罢忙向玄凌见礼。
皇后着一身红罗蹙金旋彩飞凤吉服,在金掐玉赤金双头曲凤步摇的夺目珠光中容色可亲,仿佛欢喜不尽的样子。
然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迫人母仪,教人不敢小视。
我忙谦道:臣妾如何敢当,多得皇后庇佑才是。
与皇后的郑重和威仪相比,正在养息的我自然是容仪清减,不过是一袭梨花白素锦寝衣,头上钗环几近于无,只簪着几朵蓝银珠花作点缀。
皇后看见槿汐在旁,倒是很高兴,道:听闻皇上赏了你和李长好大的脸面,果然给你主子争气。
其实尚仪也还罢了,你年纪不小,有个好归宿是最好的。
槿汐屈膝谢过,只依依侍立在我身边。
皇后亲亲热热拉过我的手道:身上可觉着好些了?生养孩子虽比不得旁的,也是在鬼门关上走一圈的事,莞妃可要好好养息着,来日才好继续服侍皇上。
说罢又问我如今吃着什么汤药,用些什么滋补之物,事无巨细皆关怀备至。
玄凌本只淡然听着,不发一言,忽然淡淡一笑,似喜非喜看着皇后道:皇后这话若有心问一问太医岂不是比问嬛嬛更来得清楚,倒费她说话的精神。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笑得灿烂若花,对玄凌的话仿若丝毫不以为意,只笑吟吟道:太医归太医,臣妾身为皇后为皇上打理后宫之事,理应关怀嫔妃。
皇后的话自矜身份,说得滴水漏,我纵使怨恨亦不免心服,暗自思忖不知何时才能有这般城府与沉稳。
我不觉看了玄凌一眼,轻轻道:多谢皇后关爱。
皇后嘴唇微抿,衔了意思淡薄而端庄的笑容,缓缓道:臣妾方才去看了徐婕妤和二皇子,徐婕妤难产伤身,少不得要好好调理了身子,只怕一月两月间还不能服侍皇上。
倒是二皇子。
皇后微微沉吟,仿佛思量着要该如何说才好。
果然玄凌悬心,道:沛儿如何?!朕早起去瞧过还是好的。
皇后去鬟高耸,额前的几缕碎发亦被挽成婉约合度的样子,光线明暗之下在面上留下几道暧昧的影子。
她微微垂下双眸,二皇子现看着甚好,只是太医说二皇子是在母胎中积弱,一定要好好抚养,只怕一个不小心。
玄凌微微蹙眉,这话太医却不和朕说。
皇后露出几分谦和体贴的神色,婉转道:皇上正在兴头上,太医如何敢来泼皇上的冷水。
臣妾也不过是求个小心,想要伺候二皇子的人更谨慎些才是。
皇后轻轻叹息,甚是贤良,这些年宫中在子嗣上十分艰难,如今好容易有了这三个皇子,更该当心养护。
玄凌随手舀一舀搁在跟前的银耳甜汤,沉吟片刻,笑道:皇后虑得极是,是该如此才好。
我不动声色,只含笑吩咐槿汐,这银耳甜汤不错,去盛一碗来奉给皇后娘娘品尝。
槿汐旋即去了,皇后端坐在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上,笑向玄凌道:自皇上登基以来从未封过淑妃,眼下四妃之位又都虚悬已久,如今甄氏是头一个出挑的,臣妾想淑妃当年册莞妃之礼也甚是简单,如今既要册为正一品淑妃,又借着两位皇子一位帝姬降生,不能不好好热闹一番。
臣妾已经叫礼部去拟单子来瞧,不日便可拿来与皇上过目。
我不及思索,忙推辞道:臣妾不敢承此厚爱,按着规矩做已是过分热闹,臣妾觉得还是更简约些才好。
皇后仿佛不经意地看我一眼,笑嗔道:淑妃真是孩子话。
你是大周的功臣,若你封正一品妃的册封礼都要清减些,其他妃嫔晋封不是连酒都喝不上一口了么?我破格晋封淑妃已逾乱世,皇后如此主动提及,不仅无一言反对之辞,更极力主张热闹,我心下更是不安。
玄凌却听得甚是入耳,不觉颔首赞许:皇后果然知朕心意。
皇后浅浅一笑,眸中露出几分鲜亮的福气,恰如春柳拂水,臣妾与皇上二十余载夫妻,如何敢不体贴?玄凌淡淡一笑对之,只絮絮与皇后说着册封礼上种种事宜,间或问我几句。
槿汐捧着银耳甜汤上来,皇后侧身自朱漆五福捧寿盘中端起缠花玛瑙盏,手指上的九曲金环嵌宝甲套与之触碰有声,玎玲悦耳。
皇后方舀了一勺在口中,用螺子黛描得极细的秀眉微微蹙起,慢慢咽下了才问:银耳煮得很软和,怎的味道这样淡?我不觉讶然,问槿汐道:不曾放糖么?槿汐屈一屈膝,道:放了的。
这甜汤和方才皇上所饮是同一锅炖的,以新鲜蜂蜜混了绵白糖和枣泥入味。
皇后将缠花玛瑙盏往身边高几上一搁,手上一弯嵌明钻海水蓝刚玉镯晃得如碧波荡漾,光芒璀璨。
皇后和颜悦色的笑意里带着几分沉着的意味,本宫倒也罢了,只是皇上一向喜食甜汤,本宫只是担心皇上的口味。
我抬手扶了扶胸口,腕上一串九弯素纹平银镯子顺势滑下去,发出清脆的铃铃声,我只盈盈望着玄凌道:是臣妾不当心。
玄凌也不多话,只从皇后盏中舀了一点抿了抿,笑容如天际浮光挥洒四落,已经足够清甜,比在别处重糖的更好,朕方才可足足吃了一盏呢。
他转首看向皇后,不以为意道:总在旁处吃那样甜的东西,也是腻足了。
皇后有瞬间的尴尬,旋即笑起来,皇上喜欢才是最要紧的,还是淑妃细心。
玄凌虽是无心,我岂不知这几句话大大刺了皇后之心。
暗暗叹息一声,我与皇后之间,只怕积怨更深了。
然而。
我微微冷笑,我与她之间怨结重重,早已不可化解,还怕再多几许么?且看我与皇后各自能忍耐多久而已。
如此闲话几句,皇后起身道:只顾说话了,原是想着来看看小皇子与小帝姬的,说起来本宫还没瞧过一眼呢。
我正要出言推诿,玄凌听到孩子便已眉开眼笑,道:乳母正在偏殿抱着于。
朕方才才从太后处带回来。
你是他们的嫡母,正要去看看才好。
皇后微微一笑,正是如此。
臣妾也没有旁的可给这双孩子,倒是从前姐姐在时有几块上好的羊脂玉给了臣妾,臣妾已经叫工匠连夜赶工,制成一双玲珑玉璧给两个孩子保平安用。
玄凌的目光有几分凝滞,他原本剑眉星目,此时那星也如笼了湿润的雾气一般,溟濛而黯淡,不觉道:纯元她。
然而也不过一瞬,他已然笑道:她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给孩子用也好,倒是你舍得。
皇后低低垂下眼帘,精心描摹过的长睫覆下宁和而深沉的影子,连那笑意也逐渐深了,仿佛匿进了唇角的细纹里,姐姐留给臣妾的念想之物不少,臣妾时不时拿出来细看一番,也是姐妹间的情分。
玄凌深以为然,这个是自然的。
他看一看皇后,颇有歉疚之色,朕也数月不曾去看望皇后了。
皇后的唇角微微一搐,很快泯灭了眼中一抹浅淡的无奈之色,从容道:臣妾已然人老珠黄,远不及年轻的妃嫔们体健适宜生育,皇上闲暇时可多去胡昭仪处走走,再不然敬妃也还算不得很老。
皇后说到此处,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
我旋即明白,不由心中冷笑,接口道:皇后说得极是,臣妾与徐妹妹都尚在月中,不便服侍皇上,许多年轻姊妹如周容华、刘德仪、福嫔她们都是好的,我下意识地踌躇,然而很快笑道:胡昭仪和敬妃都好,连安昭媛处也可常去走走。
玄凌淡然转首,你还不知道--安氏吃伤了东西,嗓子已然倒了。
他颇为惋惜,真是可惜,只怕再不能唱了。
我微微诧异,心下旋即安危,以胡昭仪的性子,既摆明了得罪了安陵容,必定不会再给她翻身的机会。
皇后微一横目,瞧着我道:原不过是着了风寒,将养几日也好,谁知药知下去,反而伤了喉咙,只怕以后连话也不能好好说了。
胡昭仪手段竟如此之辣么?到底无甚深仇大恨,倒嗓便罢,何必失声。
我心下微疑,然而口中笑道:或许是伤风得厉害了,叫太医好好看着,总能有转机罢。
否则真当可惜了。
玄凌朗然一笑,此事再提也罢,朕倒是有几日没去看淑媛了,如今嬛嬛和燕宜皆已生育,只等眉儿一人的好消息了。
皇后微微颔首,凤头步摇口中衔着的玉珞珠子便晃得如水波初兴,点点宝光流转,是啊,如今只等沈淑媛了。
皇后拂一拂袖口上米珠玲珑点缀的华丽花边,沉静微笑道:但愿也是位皇子呢。
玄凌是与皇后一同离去的,看过了孩子,玄凌便道要陪皇后去整理纯元皇后的遗物。
我自晓得其中的利害,当年玄凌一怒之下逐我出宫,泰半就是为了无心冒犯纯元皇后的事,少不得笑吟吟目送了帝后出去,方才慢慢冷下脸来。
浣碧小心翼翼觑着我的脸色,轻轻手着肩道:小姐千万别动气,气伤了身子多不值。
我紧紧抿着嘴唇,良久才冷然一笑,声音清冷如冰裂,好厉害的皇后!难怪当年华妃和本宫都折辱在她手里,真真是咱们技不如人,活该吃亏!槿汐含笑摆手,其实比起皇后,娘娘未必不如。
她沉稳道:娘娘可知皇后最大的胜算是什么?浣碧轻笑一声,她不过仗着有皇后的身份,又抚养着皇长子罢了。
我微一沉吟,已然明白她所指,皇长子不是皇后嫡出,实在当不得什么。
且皇后这个位子么。
我不觉看向槿汐。
槿汐会意,掰着指头道:皇后的位子多年来屡屡名存实亡,前有华妃,后有端、敬二妃,都曾掌过协理六宫之权。
且皇后并不承欢于太后膝下,也不得皇上的宠幸,不过是面子风光罢了,若真论起宠爱来尚不如敬妃娘娘。
皇后能够至今屹立不倒,还能多得皇上几分顾念,皆因为她是先皇后亲妹的缘故。
娘娘可听清楚了皇后方才那些话?我莞然失笑,一个纯元皇后,够朱宜修坐稳一辈子的皇后宝座了。
这才是朱宜修最大的胜算呵。
念及此,我不觉恨恶切齿,只要她一日是纯元皇后的妹妹,本宫就一日也不能扳倒她!槿汐淡淡一笑,在我榻前坐下,拿了玉轮轻轻在我手上滚动摩挲,徐徐道:既然知己知彼,咱们就有出头制胜的日子。
娘娘且容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除开前头的傅婕妤,宫中还有谁比娘娘更肖似纯元皇后呢。
她的话说得极轻缓,然而我心头还是猛地一刺,仿佛整颗热辣滚烫的心在仙人掌刺堆里滚了一圈,那痛楚虽细,却半分亦挣扎不开。
槿汐也不多语,只细心为我戴上一套纯金镶鸽子红宝石的护甲,仰脸看我道:奴婢出言无状,娘娘若生气,只管戴上护甲狠狠打奴婢的脸出气,奴婢自甘承受。
我十指渐渐僵硬,抚着冰凉坚硬的护甲,良久不发一言。
许是殿内的沉香熏得久了吧,那弥蒙如缕的袅袅浮上了心头,浮得眼底微微发涩。
我抑住鼻尖的酸涩,拉起槿汐道:你的意思我晓得了。
唇角牵起漠然的笑色,如你所说,我既要再回紫奥城,必得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既然没有心。
我抚着自己的脸颊,惟妙惟肖地做一个影子是下下之策,言行容貌相似也只是中庸之道,否则皇上对傅婕妤之死也不会不足为惜了。
若论上策么。
唯有做自己,而又能勾起他对纯元的回忆,才是长久的存身之道。
槿汐低头思索片刻,拨一拨耳上的点翠坠子,低声在我耳边道:有件事娘娘不得不当心,今日皇后亲自探望皇子与帝姬,皇上在倒也罢了。
只是若以后咱们一个不当心。
没有不当心的!我打断槿汐,咱们既回了这里,就只有事事当心,人心可怖甚于虎狼凶猛,这孩子是我的命根子,我决不容任何人伤他们分毫!浣碧安静听着,忽而道:小姐既要保着帝姬和皇子,方才怎不告诉皇上那猫是人指使的,好让皇上彻查六宫,咱们也可借机引到昭阳殿去,叫她不得安生。
是么?我莞尔不语。
与其如此,我宁愿玄凌存下疑心,逢事便杯弓蛇影,也胜于只顾眼前痛快。
然而,这话是不方便说开的,我只侧身道:我乏得很,去叫花宜来给我揉一揉罢。
36旧欢如梦小皇子的名字不日便定了下来,大周历来以水为尊,又常道:民心如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
因而皇子的名字循例从水部,名为予涵。
小帝姬的封号本容易取,不过是择吉祥美好的字眼就是,然而玄凌晓得胧月自小不在我身边养大,于女儿份上自觉亏欠,便叫我自己选一个封号。
礼部选定的是荣慧、娴懿、上仙和徽静四个,玄凌笑吟吟傍在我身边,温然道:礼部拟了十个来,朕斟酌再三留了这四个,你自己喜欢哪个?彼时我已经能起身,披着一件浅妃红的长衫立在摇篮边望着一双儿女微笑,拿了一个小拨浪鼓逗他们玩耍,口中道:礼部自然挑好的字眼来凑,都是一样的。
帝姬安静,只好奇看着拨浪鼓,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予涵却不一样,小哥哥倒很想用手去抓,模样十分活泼可爱。
我瞧着予涵,心底已然安心,这孩子一双眼睛如乌墨圆丸一般,并无一丝殊色。
我爱怜笑道:帝姬的性子沉静,倒是咱们这位皇子,只怕是顽皮的。
一动一静正好。
朕倒觉得皇子要活泼开朗些好,想起予漓总是老气横秋、死气沉沉的,见了朕就像老鼠见猫一般。
我回眸佯装嗔道:皇上自己要做严父罢了,不怪孩子害怕。
那么朕答允你,在他们面前只做慈父罢。
他笑:你也正经想一想,给咱们帝姬择个名号才是。
我如何舍得移开看这双孩子我,只道:皇上喜欢哪个?朕觉得上仙二字甚好。
上仙帝姬?我低低念了几遍,回身笑道:徽静也尚好。
只不过。
他笑吟吟牵过我的手,抱我在膝上,只不过什么?我揉着额头,娇笑道:礼部定的封号不过如此罢了,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玄凌一个个读了几遍,不觉大笑,上仙?咱们的帝姬难道比不上神仙么?礼部一个个腐儒,当真是酸得紧了。
我故意叹口气,左不过是位帝姬罢了,不拘叫个什么名字,好养活就行。
玄凌抵在我的额头上,你这促狭妮子,明明自己对小帝姬疼爱得紧,还拿酸话来堵朕的嘴。
他吻一吻我的脸颊,轻悄道:咱们自己的孩子自己起个名字就好,你且想个好的。
月白色的乳烟缎攒珠绣鞋轻轻点着地上的一盆水红的秋杜鹃,皇上给涵儿定的名字甚好,涵者,沉养也,希望这孩儿将来懂得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意思。
玄凌颇有欣慰之色,自得道:朕为咱们皇子的名字费了五六天的功夫,才定下这名字来。
涵者,包罗万象,希望这孩子能不辜负朕的期望。
说罢,俯身慈爱地逗着予涵。
我心头突地一紧,隐约猜到些玄凌的心思,却也不好多说,只低头抚一抚帝姬娇柔的小脸。
许是我的刻意吧,我的眼肿看去,这两个孩子的眉眼颇有几分酷肖他们的父亲,皆是那样清嘉明和,有至真纯的眼神。
我不觉嫣然含笑,低低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帝姬的封号便叫‘灵犀’可好?灵犀?灵犀!他朗声念了几遍,蓦地抱起摇篮中的小帝姬高高举起,大笑道:朕与你十年来心有灵犀,咱们的女儿就封为灵犀帝姬。
玄凌这样高兴,窗外如血的枫色映在他的脸颊上愈加添了红润。
近年来朝政固然忙碌,然而他亦夜夜笙歌佳人,又加之前些年误食五石散之故,昔年英挺的面庞上时时或有疲倦而苍白的影子。
我几乎有些一丝恍惚。
这些日子留心看来,他是真心疼爱这双子女,怎么会不疼爱呢?我是真以为是他的孩子,是他盼望了许久的皇子和帝姬,是兆意祥瑞的龙凤双生。
心里忽然漫过一缕几乎不可知的冰冷的畏惧,如果。
他知道这双孩子不是他的?!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咬紧了踌,生生把这一丝恐惧压了下去。
不!永远没有如果!这,永远都是一个秘密。
秋光渐凉,连风吹过的余凉里都带着菊花清苦的气息。
大殿内静得恍若一池透明无波的秋水,任时光无声如鸟羽翼,渐渐收拢安静。
宫人们皆守在殿外,唯有浣碧侍立在鲛绡纱帷下垂首拨弄着紫铜鎏金大鼎内的百合香。
天气疏朗,殿内香烟袅袅飘忽不断,连眼前之景也蒙上了一层别样的柔和气息。
浣碧见玄凌抱了灵犀一晌,笑着迎上前道:皇上也抱累了,交由奴婢来吧。
浣碧一色莲青的衣裳,身姿楚楚。
鬓边簪一枝半开含蕊的秋杜鹃,倒愈加显得她一张秀脸白皙如玉,娇如荷瓣。
玄凌把灵犀交到她手中,不由多看了两眼,道:这丫头跟了你许多年,倒是长得有几分像你了。
我斜靠在美人榻上,抱过一个十香团花软枕,轻笑道:这话多年前皇上就说过了,说浣碧的眼睛长得像臣妾。
玄凌嗤地一笑,看着浣碧退下的身影道:从前只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罢了,纵使眼睛像你,也是个只知穿红着绿的丫头。
如今年岁大了,与你在气韵上也有一二分相似了。
我索性靠在枕上不起,似笑非笑看着玄凌道:皇上今日怎么了,对着臣妾一个侍女就这样没口价地称赞,没的叫人笑话。
玄凌失笑,摩着我的肩道:做母亲的人了反而小气起来,她若不是你的近身侍女,朕还未必肯说这几句话--不过是见了浣碧想起胧月来,那孩子越来越大,样子倒有几分像你了。
我扶一扶髻后欲堕未堕的一支白玉珠钗,道:其实胧月是像皇上多些,与臣妾并不十分相像。
玄凌凝眸于我,声音轻柔得如新绽的白棉,胧月的下巴很像你,隐隐有两分傲气。
我心下微微刺痛,胧月这孩子--我缓缓道:胧月是天之骄女,从小在敬妃悉心照拂下长大,有两分傲气也是理所当然,臣妾却是自问并没有傲气。
玄凌的手指绕着我散落在脖颈间的几绺碎发,手势温柔,你们母女都是傲气,胧月的傲气是因为金枝玉叶,是朕的掌上明珠。
你却是身有傲骨才有傲气,有时候,朕对你的傲骨真是又爱又恨,无可奈何。
他这一语很是真心的样子,我不觉伤感了,伏在他肩上。
他的衣间袖上,隐隐还是龙涎香的气息,闻得久了,仿佛还是在旧日时光,初入紫奥城的那几年迷醉不知的日子。
心下一酸,恍然抬头间见烟霞白的窗纱外旖旎一树红枫如泣血一般,离宫那年的情景如锥扎般扎入心底,我不忍去想,就势在玄凌肩上咬了一口,面向他时已是且娇且嗔的神色,臣妾也恨不得狠狠咬一口皇上才解恨呢。
他不怒反笑,神色愈加柔情蜜意,轻轻抚着我的垂发道:朕是真心疼你。
如今你有了三个孩子,除了胧月暂时养在敬妃处,这对新生儿只怕也让你分身不暇。
他停一停,所以朕也是为难。
你与胧月是骨肉相连,若一直由敬妃抚养,只怕你们母女情分上生疏得很。
可若是接回柔仪殿你亲自带,一来这两个孩子已经够叫你操心,二来胧月和敬妃情同母女,这样生生分开了,胧月哭闹恼恨不算,敬妃也要伤心的。
三来。
他的声音渐次低柔下去,透着无限宠溺,这是最最要紧的,朕还想再给涵儿添个弟弟。
我嗤地笑一声,别转头道:皇上后宫佳丽虽无三千,数百还是有的,还怕没人给涵儿添好多弟弟么?别的不说,眼前沈淑媛也是快要生产的人了。
眉姐姐福泽深厚,必能为皇上诞育麟儿。
玄凌揽我揽得更紧,他的叹息如微笑落在耳边,一点凉一点暖,朕只要咱们的孩子。
我一时无言,倒不知如何答允才是,良久,方轻若无声道:只是胧月她。
抬头见玄凌的眸色深沉如暗夜,倒影着我妃色锦绣的华衣,仿佛有一抹乌金流转。
我晓得他心下转折为难并不亚于我。
胧月是数位帝姬中最得玄凌欢心的,他断不肯叫她受委屈,也不肯叫我难过。
而我,心中更有另一重不安,堆如累卵。
敬妃。
我微微沉吟,低头靠在他,胧月总是臣妾的女儿啊!他点点头,也是。
终究是你的女儿。
他停一停,等胧月长大些再说吧。
帝姬以灵犀为号,玄凌为她取了小字,名唤韫欢。
我也颇为喜欢,笑向玄凌道:有谢道韫的咏絮之才,又可得欢喜天地,皇上疼灵犀是疼到骨子里去了。
玄凌笑着拢我入怀,灵犀的母妃是朕后宫第一才女,做女儿的岂能太逊色了,比作谢道韫也不为过。
我笑着去羞他的脸,皇上自卖自夸,真要把韫欢宠坏了。
停一停又牛起了针线缝百衲衣。
缝百衲衣的碎布皆是槿汐亲去民间贫苦人家一家一家讨来的,又领着浣碧三蒸三曝而成,绝不假手旁人。
民意传闻穿百衲衣的婴儿可平安长大,百毒不侵,也是讨个好养活的意思。
我道:哪里求什么才高八斗、巾帼英豪呢,只盼韫欢能平安嫁作人妇就好。
玄凌笑道:这个心愿也着实容易,朕的女儿还怕嫁不到一位好驸马么。
等朕来日好好给灵犀选一个她心仪的就是了。
我低笑着啐了一口,道:孩子连话都不会说呢,皇上就尽想着凤台选婿的事了。
玄凌抚着灵犀的小脸道:你岂不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皇子自然要严加管教,至于帝姬,朕也不过是寻常人父罢了。
玄凌的话说得平淡而诚恳,我不觉停下手中针线,缓缓看牢他,仿佛不这样,便不能平伏我此刻复杂的心思。
良久,他亦这样望着我,目光深邃而澄明。
不是不感动的,仿佛,还在那些年岁里,棠梨宫春深似海,醉人的甜蜜仿若能将整个人淹没--那时,我们都还年轻。
我微微一笑,起身去握他的手,温然道:总在屋子里闷着也不好,外头秋高气爽的,咱们去瞧眉姐姐罢。
玄凌挽过我的手,从紫檀架上取过一件云锦累珠披风搭在我肩上,一同漫步出去。
37明月昭昭胧月的事每日总是悬心,加之敬妃的缘故,时日一长不免成了一桩极要紧的心事。
我身子渐好,也常与来请安道喜的嫔妃应酬,如此过了十来日,未央宫日日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趁着清闲,我好好思量了一番,向为我梳妆的槿汐道:等下去请敬妃来说话,就说几日没得空了,今日天气好,请她挪动玉步来柔仪殿一聚。
槿汐用篦子细细篦着我的头发,淡淡笑道:娘娘终于下定决心了么?见我但笑不语,又道:若是敬妃娘娘带着胧月帝姬过来,只怕就不好说话了。
我随意拨着梳妆匣中数十枝步摇,拣了一支玫瑰晶并蒂莲海棠的修翅玉鸾步摇簪上,轻描淡写道:我这几日总对敬妃淡淡的,她不可能觉察不到,自然明白我有话要单独对她说。
敬妃来得很快,盏中的茶水还未凉下来,锦绣帘幕一闪,她娉婷的身影已然端庄伫立在面前。
我屏息,静静看着这个女子走到身前。
敬妃出身望族,幼承庭训,软而轻盈的织金飞鸟染花长裙,清爽的攒心广玉兰花样上垂着疏疏的蜜蜡珍珠,若稍稍走得乱些,便会有簌簌的声响。
然而她缓步行来,静如寒潭碧水,那是宫中女子的莲步,意韵姗姗,风姿袅娜。
她走得一步也不错,恰如一枝亭亭的剑荷凌波湖上,次第开放。
初次见她,她还是明哲保身的冯淑仪,安居紫奥城一隅,与所有人都若即若离。
然而因着从前对华妃的恨意,因着她的三妃之位,更因着我与胧月,她也终于落到是非泥淖中来了。
走得近了,才发觉她玲珑如蝉翼的鬓角微微蓬松,心下明白她得我邀请,必然急遽赶来。
敬妃素来闲雅,于装束上也较寻常嫔妃简约些许,常常是六七分新的衣裳还穿在身上,连珠翠也简单大方,何况她与我是这样熟络了。
而今她却正装而来,却在这简素随意中多了不少生疏。
我心下微凉。
我与她,到底也是生分了。
待她走近,我已然微笑起身,难得今日有空,咱们姐妹好好说说话罢。
敬妃含笑道:淑妃娘娘盛情相邀,我怎敢不到?说罢瞧着我,淑妃娘娘甫生育,又要应付种种礼仪琐事,只恨不能分身,我也不敢常来打扰。
我凝眸睇她一眼,笑道:姐姐如今叫我娘娘,可见是真要生分了。
我和姐姐是一样的人,‘淑妃’不过奴才们嘴里叫一声,我如何当得起姐姐这句‘娘娘’呢。
敬妃微微有些不忍,拢好袖口,曼声道:纵然妹妹客气,到底尊卑还是在的。
她半是道喜半是感慨:四妃之位虚悬十余年,到底是妹妹成了乾元朝第一位淑妃,可见皇上是真心疼妹妹--还破例准许保留封号,那可是贵妃才有的礼遇啊。
我亲自斟了一盏茉莉花递到她面前,笑吟吟道:若论起品德资历来,姐姐难道做不得四妃之一么?何况。
茶香袅袅如雾,有着清逸怡人的温热芬芳,何况那个莞字。
敬妃怔忡的瞬间,竟流露一丝浅浅的艳羡之色,那是个很好的封号。
她的手安静伏于膝上,白得与丝带上系着的一块羊脂缠花玉玦一般无二,妹妹离宫那几年里,皇上偶然有一次说起,初见时妹妹于初杏新柳的上林苑中莞尔一笑,嫣然无方令三春失色。
我淡淡一笑,手指划过平滑如肤的缎面裙幅,平静道:皇上过分赞誉了。
年轻的时候,谁不是容色倾城、颠倒众生,否则如何能在宫中占一席之地呢?话一出口,殿中沉沉静了下来,都有了几分尴尬。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并不是不知道那样的日子是怎样熬过的--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而已,谁又能挽得住最好的年华呢?再好的皮相也总有朽败的一天,不过是眼睁睁看着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回头而已。
紫奥城中的女人,不过就是这样的一生而已。
站在开头,就已经猜到了收梢。
四目相对的刹那,都有几分难堪,不约而同避了开去,只卷起帘栊看着窗外秋色如妆,澄明欲醉。
未央宫内地气和暖,刚入九月宫中早已遍笼暖炉,走到哪里都是春意融融的温暖。
加之玄凌嘱咐未央宫中务必花树要常开常新,因而所植诸如樱花、照水梅、吐舌丁香等皆为上品,还特命御苑花匠送来五色梅、折鹤兰、玉蝶洒金等奇花异草赏玩。
因而眼下虽近初冬,未央宫内仍是繁花似锦、盛意无限,兼之这几日天气晴好,花树吸饱了明璨日光,愈加娇艳明媚。
更有两株南诏进贡的名夜落金钱的花树,开金黄如稠的花朵,色泽艳烈如火鸟,每每入夜到清晨前,花朵缤纷落地,犹如地面遍撒金钱,令人惊叹不已。
侍奉在侧的人早被我打发了出去,敬妃的含珠亦远远陪侍在殿外。
我缓缓地剥着手中一个蜜橘,偌大的柔仪殿,繁丽空寂得如一座空城,静得可以听见指甲掐破橘皮时汁水迸溅的声音。
寂静里敬妃的声音缥缈如一抹淡淡的云烟,秋光沉醉竟胜春朝,她随手拾过床边的一柄秋扇,都深秋了,淑妃妹妹身边怎么还放着扇子?瞧这做工精细,想是平日赏玩的。
我瞟了那团扇一眼,生丝的白绢面,水墨画着个凭栏美人的侧脸,淡淡几笔,似工笔描绘的白牡丹花儿,清约可人。
旁边题着两行簪花小楷,正是李易安的句子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那柄是白玉镂空刻花的,底部垂着一股杏子色的流苏,落在敬妃清雅素丽的衣袖上,隐隐显得单薄。
我微微一笑,哪里为着好看呢?不过是为了时时给自己提个醒罢了--秋扇见捐,连班婕妤绝世才情都不过落得个独长信宫的下场,遑论咱们姐妹。
敬妃微微变色,尴尬笑道:淑妃妹妹都说这样的话,可叫我们怎么好呢?姐姐如何与我一样?我微笑注目于她,皇上给我这样高的位份荣宠,外人看来何尝不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然而姐姐心细如发,知道我已无娘家可靠,不过是风雨飘萍、如履薄冰而已。
皇上他。
我的声音平静而冷冽,登高必跌重。
如今我越是风光,来日一旦被谗言所害,必定摔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我看着敬妃手中的团扇,轻轻道:喜欢的时候便是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一旦不入眼了,便是一般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不过和这秋扇一般罢了。
敬妃微笑道:旁观者清,妹妹也听我说一句--皇上心里有妹妹,才会这样几年放不下。
那么。
我索性挑开了话头,敬妃姐姐一向慧智,又对世事洞若观火,既然明知皇上对我还不算轻视,为何还要与我作对?敬妃的脸色在刹那变得雪白,沉默着低下头去,明晃晃的日影投在她左侧脸颊上愈见肌肤的透亮,如白瓷一般,几绺柔柔的碎发从高耸的螺髻底下垂落下来被冷汗腻在脖颈中,发髻上一只温润厚重的和田白玉凤凰口中衔着一长串绞了珊瑚珠和青玉碎的璎珞和,几乎是纹丝不动。
而她此刻的心情,未必有这样平静。
须臾,她抬首牢牢看住我,神色败若死灰,静静道:你都知道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姐姐历来沉稳,可是如今失算了。
我停一停,槿汐与李长之事,便是姐姐告诉皇后的?她不语,只深深看了我一眼有,神色无奈。
我徐徐道:我一直在想,当日是谁走漏了风声闹出这样大的风波来。
李长和槿汐都是谨慎的人,处处小心。
唯一的破绽便是那一日那枚柳叶合心的璎珞被你看出了是槿汐的手艺。
当日在场之人除了我唯有眉庄和你,眉庄自然不会在这些事上留心。
而敬妃你,却在那些日子时常出入皇后的凤仪宫。
她的声音有些哑涩,手指紧紧蜷着手中的团扇柄骨,似要把它捏碎了一般,凄然笑道:淑妃冰雪聪明,既然都已知道,何必再来问我。
姐姐为何不否认?如今你权势煊赫,圣眷隆重,自然有你的耳目灵通,我否认又有何用?敬妃长叹一声,忽而一笑,你知道了也好,免得我终日悬心为难,寝不安。
我这样害你,终是我对你不住。
心下微微恻然,相交多年,敬妃终究不是恶人,我起身搭住她的肩膀,轻声道:姐姐不争圣宠,也甚少与人交恶,当年华妃独大之时亦可忍辱保身。
今日种种,不过是为留住胧月在身边。
敬妃深深凝视我,忽然低下头去,声音伤感如一钩惨淡的下弦月色,若无胧月,我余生再无任何欢愉乐趣。
她静静望着我,眼中有空茫的沉静和深深的寂寥,你自侍奉皇上就圣宠优渥,即便失宠皇上也不曾真正将你忘怀。
你如何能明白那种隐没于深宫中日日徘徊于寂寞的感觉。
白日里,我是受皇上礼遇的妃子,而那礼遇也是客套的,并非真心实意。
一到了晚上,你知道吗?我的昀昭殿有一千三百二十六块砖石,其中三十一块已经有了细碎的裂纹。
这每一块我都数过无数遍,否则,漫漫长夜我要如何度过?她的声音软弱而寂寞,在这鲜亮的秋色里如同拂过的凉风一般飘忽,透出深深的自伤与疲惫,其实一早就明白,我不过是皇上用来制衡华妃的一枚棋子罢了。
华妃已死,我若不安分守礼,只怕连容身之地也没有了。
我深深震动,明理克制如敬妃,亦有如此深重的无奈和沉痛。
她从来不说,从来也不说,只把所有的遗恨抿成唇角永远得体的微笑。
她抬首望住我,当年你离宫时把胧月托付与我,我自然感激不尽。
自我入宫,我族人不过视我为他们平步青云的捷径,我不能如他们所愿,他们自然连我的死活也不会顾及。
我没有绝世姿容,更无子嗣可依。
应允抚养胧月,一则是为自己寻个依靠,二则也可打发长日寂寞。
可是。
胧月这般可爱,在我心中,她已经和我亲生女儿无异。
她的声音渐次低微下去,我从没想到你还会回宫。
神思有片刻的怔怔,我的回宫,何止是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连旁人的人生也无端被我打扰。
然而她对胧月的爱护,真真让我感动。
我静一静神,轻轻道:姐姐方才说我耳目众多,才知晓姐姐出入皇后宫中之事。
我轻嘘,姐姐岂知并非我有意留心姐姐行踪,而是皇后昭然明示与我。
敬妃微微吃惊,随即释然苦笑,我早知皇后不是善与之辈,但她又何苦如此?我轻轻颔首,是否善与之辈我不知晓。
我只告诉姐姐一句,若皇后娘娘真心为姐姐好,必然不会让任何人知晓姐姐曾在凤仪宫频频来往。
可风声却明白无误传到柔仪殿--姐姐细想就是。
她沉思是,片刻悚然惊起,皇后是故意叫你知道,好叫咱们自相残杀!姐姐聪慧。
我低低叹息一声,胧月在姐姐膝下数年,皇后如何不知姐姐有多重视这孩子--而我身为胧月生母,回宫后必然要把女儿接回身边。
只消稍稍在其间挑动,我与姐姐必定势成水火,到时鹬蚌相争。
敬妃颓然叹息,那么,必定是皇后坐收渔利了。
她的面上微微露出一丝愧色,轻轻道:我并不是有心害你。
我不想你死,也不愿看你失宠,我只希望胧月能多在我身边几年,可是我瞧你这样疼这孩子,势必是要带在自己身边。
到那时只怕她早忘了我这个养母了。
她垂下目光,我不过是想借槿汐一事叫皇上觉得你不适合抚着帝姬。
许是人的私心吧!我暗暗思量,若换作是我,也未必愿把自己的一重保障拱手让人,更何况是掌上明珠,心头娇肉呢。
我平心静气抿了一口茶水,然后由皇后开口,帝姬下嫁前都由敬妃抚养,不许我时时探望。
她的沉默印证了我的猜想,她的声音如投石入水后的余音潺潺,你回宫之后炙手可热,皇后却久卧病榻,自然要设法弹压你。
她停一停,长叹不已,我与皇后说定,只做这一次。
只是唯这一次,我也已落入榖中,无论是借你之手扳倒我,或是借我之手扳倒你,皇后都是有益无害。
我摇头,婉声道:姐姐未必没有想得周全,只是为了胧月才不得不冒险行事罢了。
我低低感慨,慈母之心会叫人盲了眼睛,蒙了心智,只想护住自己的孩子最要紧。
从前的悫妃大抵如是,以一死换皇长子的前程,落个冤枉了断,莫非姐姐也要学悫妃的糊涂么?她言及胧月,不免眷眷,泠然半晌,道:除了你,便是皇后,我没有旁的选择。
那么,双手抚在心口,我仿佛要凭此极力安定自己的心,请姐姐代我抚育胧月,直到帝姬下嫁。
我的话极轻,然而字字有斟酌后的肯定与坚决。
她闻言大震,仿佛是不能相信一般,双肩微微颤动,喃喃道:胧月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肯?我深深欠身,恳切道:姐姐放心,并不是交易,只是请示。
我郑重其事,韫欢与涵儿甫落人世,即便有乳娘与保姆,我也要精心照料,已是自顾不暇--姐姐不是不知道,涵儿是皇子。
她点头,我晓得,多少人恨得眼睛出血只为你这位皇子。
我轻轻唏嘘,似微云落雨,飞絮绵绵,更有一重道理,胧月视你如生母,我若强行把她养在身边,才是真真断了咱们母女缘分了。
敬妃道:胧月的性子的确有几分倔强。
我颔首,拨弄着袖子上一枚南海珍珠,那样圆,滑得几乎捉不住手。
她若在我身边,三个孩子,我实在不能照顾周全。
敬妃的手有冰冷潮腻的汗水,仿佛生了一场大病,唯有手心还是暖的,她牢牢握住我的手,我自然晓得你不是同我交换--我要谢你!嬛儿,多谢你!我反握她的手,温然道:除却姐姐,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能叫胧月身心愉悦。
有晶莹的泪珠盈于她如鸦翅的睫毛上,摇摇欲坠,有你这句话,我必定拼尽全力爱护胧月。
我微笑,姐姐对胧月早就拼尽全力,即便我这个生母也自叹弗如。
我缓一缓,我一生所有,唯子女而已。
姐姐肯为我照顾胧月,等于是帮我保全这三个孩子。
敬妃的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怆,能为人母亲自生养,乃是女子生平最大乐趣。
我不怕推心置腹说与妹妹听,若从前能让我有一子半女,我便折寿三十年也是心甘情愿。
她的唇角凝住一朵哀色的花,如今我已过生养的年岁,再也不做此痴想了--也终究是我无福罢了。
我心下一动,徐徐步至妆台,取出一枚小小的扣合如意堆绣荷包,手工精巧华丽,一看便知非寻常妃嫔所有。
我递至敬妃身边,道:姐姐且细闻闻这是什么?我殷殷嘱咐,只小小闻一口就好,断断不可多闻。
她见我如此郑重,不免疑惑,轻轻放到鼻端一嗅,道:这是从前皇上独独赏给华妃的欢宜香,为御香局特为华妃所制。
我曾在华妃宫中同住过一年,此香气味独特,我又闻得惯了,不会错的。
她眉眼间颇有疑色,不由看我,难道这香有什么不妥么、我不觉冷笑,华妃独得圣宠多年却在小产后再无生养,华妃蠢钝,难道姐姐也以为只是小产伤了身子么?!她的眉心猝然一跳,倏地站起身子来,颤声道:难道这香里有。
有短暂的沉默,寂静的殿宇中唯有她猝然站起时云鬓间珠玉迭撞的激烈声音,像是谁的心跳凌乱。
我低低吐出两字,麝香!敬妃久居深宫,自然知道麝香的厉害。
她面色惨白如纸,身子微微摇晃,我曾与她同住一年,朝夕闻得此香,难不成。
我把荷包扣到她的掌心,她的手指那样冷,像在雪窖里浸了很久,轻轻道:你自己去问大夫就是。
她低呼一声,眼中有雪亮凄厉的目光,不!--为何太医从不告诉我是因麝香之故不能生育?我平静望着她,一个太医不肯说,或许有他的私心;如果所有的太医都不说,姐姐就要思量了,是谁在他们后头不许他们说话。
我淡然道:华妃死后宓秀宫中一切事物都被清理干净,我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这个,姐姐尽可拿去这宫外请大夫瞧一瞧是否有麝香即可。
当年华妃为引荐丽贵嫔侍奉皇上枕席,曾让她在宓秀宫中住过两三月。
丽贵嫔得皇上钟爱却无所出,反而是别居他所不太得宠的曹琴默有了身孕--难怪!难怪!她的眼睛血红,欲要沁出血来,喉中荷荷有声,牢牢捏住那个荷包,几乎要把它捏碎了一般,你只告诉我,是谁?是谁!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敬妃,她从来是从容恬淡的。
然而,不得生育是她的永殇。
当年我因小产失子也是深受麝香之苦。
我原以为是有人在我平日所用的香料里动了手脚,却不想意外查出欢宜香之秘。
我本可以不告诉姐姐,难得糊涂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今日她既要把我与姐姐逼到自相残杀的地步,我又何须再做忍耐?!姐姐只想一想,当日是谁让姐姐与华妃同住宓秀宫?而我素来听闻,那一位入宫前便善知药理,更与安贵嫔有志同道合之处,喜爱调弄香料。
敬妃怔怔良久,连连冷笑。
她笑得那样淋漓,仿佛不曾受过这世间的苦难一般,她的主意是不是?!好一个温良恭俭让的皇后,我从前真当看错了她!我按住她的手背,定定道:如今知道也为时未晚。
她极力想要镇定下来,发颤的双手零乱地理着衣襟上的米珠流苏,忽地手上一用劲,细碎的米珠粒子喉结然散落于地。
她在这样碎冰般硌心的声音中伏在我怀中痛哭。
热泪落在我的皮肤上,像火烧火燎一般。
入宫十载,我从未见过敬妃如此失态地放声大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悲哀与恨意随着泪水薄发而出,如此绝望而哀恸。
这样的哭声,在紫奥城中永无断绝。
我未尝不曾这般绝望痛哭过,也唯有这般绝望之后,才能决然新和一。
良久,她抬起头时已没有了泪意,像被野火烧过的焦土,全然没有温润恬和的气息。
她的喉咙干涩哑然,我一早就为棋子--我只问你,皇上知道么?我略一低一低头,终究恻然,没有,他从不知道。
她柔美的下颌依稀还有风干的泪痕,但愿他不知道,否则这十六年的情分当真是一场笑话了。
我心下寂寥而伤感,这句话,只说给华妃听罢。
她深深看着我,从前我只羡慕你盛年得宠,后来怜惜你屡遭变故。
直到今日,我方对你心悦诚服。
我愕然:姐姐何出此言?敬妃深深吸一口气,你早知她这么对你,却能忍耐至今。
换作我在你这个年纪,必定熬不住。
我淡然一笑,姐姐已然很好,我只看端妃姐姐罢了,况且在甘露寺礼佛数年到底也有些精心之法。
我握住她的指尖,姐姐切勿冲动。
敬妃的指尖在我的掌心冰凉着,似腊月里垂在檐下的冰锥,她戚然道:心字头上一把刀,我真怕自己忍不住。
她眼底有默然深沉的恨意,怕只怕我来日见到她,会狠狠一掌掴上去。
我莞尔,若在当年,姐姐必定会这样做。
只是如今,姐姐断然不会逞一时之快。
何况,姐姐还要安心抚育胧月,看她嫁得如意郎君呢。
她咬一咬唇,迸出一丝笑意,我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冯若昭,即便是十七岁的冯若昭,也知道要看准了地方才一掌掴下去,以免扑空。
我笑一笑,宫中妃嫔无数,皇上当初选姐姐牵制华妃,未尝不是看中了姐姐这长处。
她的面色哀戚如暗夜,唯有雪亮的恨意如透过乌云的月光,照彻她皎洁的脸庞。
她盈然起身,我先告辞,妹妹不必相送。
她停一停,我想好好静一静。
我端然坐着,道:姐姐自便。
敬妃转身,一步一步走得极缓,依旧是来时的莲步姗姗,分毫不错。
然而我明白,以她此时的心境,要走好脚下每一步,何其艰难。
秋阳明暖拂落,她终如一块寒冰,不能被温暖丝毫。
唯余长长一贴画云褶裙裾,在她身后逶迤如一道永不能弥合的伤口。
38同心数十盏明灯照亮端妃清雅的披香殿,我与端妃相对而坐,各自执了棋子对垒分明。
眉庄身形渐显,只做在一旁和采月挑选婴儿小鞋子上要绣的花样。
偶尔砖头看一眼我和端妃的棋局。
她淡淡道:你和敬妃挑明了?我恩了一声,端妃笑起来:观棋不语真君子。
眉庄嗤地一笑,我本不是君子,何必学男子观棋不语。
端妃执着棋子笑,原我瞧着你老实敦厚,岂不知你已学得和淑妃一般油嘴滑舌了,当真如今只你一人怀孕,皇上越发把你宠上了天。
我笑道:姐姐说眉姐姐也就罢了,何必扯上我呢。
端妃笑道:谁不知道皇上如今在后宫里只去三个地方,你的柔仪殿,徐贵嫔的空翠殿,还有便是她的莹心殿。
你们都知晓了结果,皇上整日日念叨着淑媛能再添一个皇子就好,燕窝是流水样送进莹心殿去,还怕不知足,只叫淑媛安心保胎要紧--—只看着淑媛呢。
眉庄头也不抬,似笑非笑到:姐姐心里和明镜一样---何尝是疼我,不过是看肚子里的孩子的情面罢了。
端妃的眉目在烛影下显的格外舒展,似浅浅一抹竹影,别不知足,你只是看景春殿那位—听说得面些的奴才都敢给她脸色瞧,和在冷宫有什么区别。
眉庄轻轻一横,头也不抬,姐姐就心疼她,我却不心疼。
先别说谁没熬过那样的日子,只怕落在她手里吃苦的人就不少。
端妃笑道:我何尝疼她,只不过心里总有个疑影儿—听说胡昭仪话里话外的意思,总没下那么重的手。
我心下一动,端妃一向剔透,不觉道:重不重的也是皇后手里的太医诊出来的。
端妃微微凝神,托腮落了一子,缓缓道:正是如此。
眉庄眉心拧起,嫌恶到:皇后。
谁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皇上还可说是疼肚子里的孩子,皇后只当是疼我的命罢了。
端妃轻轻一叹,我晓得你苦了那么些年心里总有疙瘩,只是现下既已有了孩子,那就什么也不要想,安安心心等着作母亲就是。
端妃停一停,你只看我和敬妃,作梦都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却不能如愿。
端妃语气平淡,仿佛在说旁人的事一般,然而内心的苦楚如何能向旁人说清。
真正的痛苦,永不能溢于言表,我执起一把小剪子,减去多余的灯芯,缓缓道:这样和她说白了,真不晓得对她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夜里都睡不安稳。
端妃微微蹙眉不语,倒是眉庄别过脸道:一辈子不知道,到死也是糊涂鬼,更便宜了旁人借刀杀人。
我垂着眼道:你倒不骂我坏了心肠。
端妃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十余年前,自我知晓自己被灌了红花再不能生育那日起,我也夜夜不能安睡,一闭上眼便是噩梦缠身,醒来连枕头被褥被泪水打湿了。
一个女人若无端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乃是世间大痛。
她顿了顿,情愿清醒,也断断不能糊涂。
我点头,抬首望向均昭殿的方向,不禁担忧,姐姐没瞧见昨日惊人的样子,我真怕她会痛苦得发疯。
烛影摇红,愈发映得端妃云鬓如雾,她沉稳道:她不会,她在宫里活了那么多年,许多是司空见惯,即使落在自己身上,到底她也过了能够生育的年纪,再痛也不会死过去。
眉庄抬起头,眼中有异样的光芒,冷然道:我不知道敬妃如何想,但眼下若有人要害我的孩子,我必定杀她一千遍一万遍,叫她永世不能超生!眉庄怀孕以来,那股冷冽清疏之气淡化了不少,整个人被母性的安宁恬和气度笼罩,如一枚开蚌后的珍珠。
如今她说出这番话,足见她有多么爱这个孩子,哪怕她不爱玄凌。
寂寂深宫,君王的情意并不足以维系终生,唯有孩子才是一生的依靠。
端妃气定神闲,要死要疯,也不会到了这个时候。
见多了生离死别,才晓得好好活着有多要紧,敬妃还有你的胧月呢她挽一挽袖子,只是心里有了恨,她已不是从前的冯若昭了。
眉庄折了一个如意连枝的图案,望着远处微微出神,道:她不是一个只有恨意的女人,她有胧月。
端妃用玉搔头挠一挠头,嗡然看着我到:你把胧月交给敬妃抚养是个很好的决定,于人于己,皆大欢喜。
但愿吧。
眼前一跳一跳的烛火,仿佛一口浮游的气息,跳动不已,强行把胧月带回我身边,只怕这孩子会恨我一辈子,我情愿慢慢来,不至于他日相见无地。
端妃颌首道:确该如此,胧月那孩子是有几分气性的,勉强不来。
她淡淡一笑,如今你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我却还总有疑惑,以为还是你刚入宫那时候。
我微微垂首,望住墙上自己的倒影,看不清容颜是否已久,只觉得侧影如见,比当年清瘦了些许。
人比黄花,其实连黄花也不如许多。
而一颗心,已是瘦到虚无了。
端妃神色有些恍惚,烛光熠熠,四处蔓延着一种秋夜萧索沉闷的气息,殿中翠织金秀的帷幕反射着沉甸甸的暗光,端妃忽而一笑,声音仿佛是从古旧的记忆中穿来,看着我到:方才看着你的侧影,真的与傅婕妤很像。
她道,两年前,我曾与傅婕妤同在上林苑下了一局棋。
我安静看着她:姐姐很喜欢她?不是她淡淡道:我只是忆及你才肯与她说话下棋。
我微笑,傅婕妤真的那么像我么?像你,也很像一位故人。
我低头默默,我知道。
我转头看着窗棂上六合同春的花样,明明是吉祥欢喜的图样,心下却只觉黯然,真的很像么?她点头,我没有读过书,却也知道咏雪词,傅婕妤是撒盐空中差可拟。
你是未若柳絮因风起,形似与神氏之别而已。
我想起前事种种,更是恻然,撒盐也好,柳絮也罢,终究只是像雪罢了。
我只是提点你一句,像雪并不算太坏的事—你自己细想去罢。
我低头不语,只怔怔托腮仔细品味她话中深意,眉庄看我与端妃一眼,道:你们越发爱打哑谜了。
她停一停,我只知傅婕妤入宫那一天,所见妃嫔无不色变,宫中风传她像足了你,直疑心是你姐妹。
我讪笑,像我,也足以叫人害怕了吧,她自己可知道与我容貌相似?皇上专宠如此,人言纷纷只怕捂上耳朵也躲不过,她怎会不知。
眉庄看一眼端妃,静静道:她恨极了像你,而像你,是她获宠的唯一资本,她不敢也不能舍弃。
我念及五石散夺宠一事,心下警醒,低低道:所以。
眉庄如何不晓我的意思,当日之事,实在蹊跷。
我总想不出五食散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她宫里,她与皇上一同服食,总不会一无所知。
端妃捻着手串上的祖母绿圆珠,沉吟着慢条斯理道:如若她也觉得时时有被人夺宠之虞,一心想要固宠,又不愿只凭容貌承恩于殿上,再有人从旁诱使,她必入瓮中。
眉庄低低叹一口气,拍一拍我的手道:终究也是逝者了,个中情由,实在不必多加揣测,顾好自己才要紧。
端妃安静抿唇,衔着笑意道:也是,如今淑妃你最该思量的是如何与敬妃联手,我太晓得她的脾气,未解此仇她是不能罢休。
她不会冲动的,姐姐安心。
我笑盈盈望着端妃。
其实姐姐是最睿智的。
端妃眼波盈盈,口中截然道:你放心我断断不会出手助你。
我微微松一口气,沉静道:我也作此想,姐姐向来洞若观火,最能冷眼看清乱局。
再者若让姐姐沾染了是非,来日我若有不虞,也怕无人说得上一句公道话了。
这日天起清爽,寒意却如一层冰凉的羽衣披覆于身了。
我午睡醒来,和乳母一同哄睡了灵犀和予涵,正看着谨汐和浣碧在后院里翻晒着冬日里要穿的大毛衣裳,外头阳光耀目,晒在冬衣上有股子蓬松的棉花的香味。
日影无声无息转移,我兀然抬头,却见敬妃安静站在重重飞檐下仰望远远天际,却不晓得是何时进来的。
不觉笑道:姐姐怎么悄没声息就进来了,倒唬了我一跳。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般,也没什么,只觉得同样的日头,在柔仪殿看就是比在均昭殿看舒服。
其实均昭殿并不富丽,唯一的好处就是日光充裕,即使到了冬日也暖意融融。
均昭流霞更是紫奥城胜景之一,独独赐予敬妃所居,可见玄凌对敬妃的重视。
她转念向我笑一笑,带我去看看韫欢和涵儿,好不好?我点头,牵她的手进去,锦绣堆褥中,灵犀和予涵一边一个安静睡着,乳母支颐在旁轻轻拍抚。
敬妃静静站在一旁,看着睡梦中孩子绯红的小脸,声音轻微得似柳梢溅起的涟漪,人人都说均昭殿日光丰美仅逊于皇后的昭阳殿,都说当年华妃之下皇上最爱重的就是我。
可是从那日我知道皇上不过是携我以衡华妃之势时我的心里便再没有见过阳光明媚的时候了。
她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神思荡漾在久远的过去,和华妃同住一宫的那些日子,我直到今天做梦还会惊醒过来,你想不出她那样一个人会弄出多少下作的手段来难为你,既然皇上的恩宠不可靠,我只发疯一样想要个孩子,让往后的日子不那么孤苦无依。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我总当是自己福薄,怨不得天怨不得人。
后来新人陆续进宫,皇上也不大理我了,我只好了断念想。
我握一握她的手指,柔声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敬妃点头,鬓间饱满的白玉凤凰微微颤动,我总当是的。
你离宫之后,我有了胧月。
她掖一掖孩子的被角,目光温柔得似能沁出水来,她刚到我宫里时那么小,软软的一团。
那天下着雨,送他来的内监不当心,半个襁褓都湿透了,胧月冻得直哭。
他们又欺负靳娘是新来的乳母,给她吃的肘子里下了许多盐,害得靳娘都没有乳汁,饿着胧月。
我恨极了,抱着胧月在均昭殿前动了宫规,把那起子奴才个个打断了腿,从此再无人敢轻视她半分。
我要叫这宫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胧月帝姬并非没有生母爱护,在我冯若昭处,她便是均昭殿的主人。
我心下感动,要抚育废妃之女,还要叫人不敢轻视,敬妃的确是煞费苦心。
睡梦中的灵犀或许是觉得热,不耐烦地转了转身子。
敬妃小心翼翼抱她入怀,她的手稳妥而娴熟,像一个小小的船,把灵犀牢牢拢在怀中。
大约是觉得睡得舒服,灵犀嘟一嘟嘴,又沉沉睡去了,敬妃把灵犀放入小床中,凝视她小小的脸,那时候,胧月日夜哭个不休,非要人抱着才肯睡。
除了靳娘和含珠,我一个不信,一个不靠,只和淑媛一同陪着胧月,乱流去抿一抿。
她一笑,我这样说并非炫耀,妹妹可别吃心。
胧月到底也不是我亲生的,若是亲生的,或许要被我宠得不成样子了。
我握着她的手,感泣道:姐姐把胧月教导得很好。
敬妃神色复杂,附在我耳边道:当年为求生子,我日日服下无数苦药,甚至在宫里偷偷养了个小相公。
我闻言变色,忙把平娘和钟娘遣了出去,按住敬妃道:姐姐可疯魔了,小相公乃是妖孽之物,向来为宫中所禁,若被皇上和皇后知晓,不治姐姐一个秽乱宫闱才怪。
敬妃静一静道:不过是个手脚会动的檀木娃娃,我只为求子之用,当是也是病急乱投医,一两月后想明白了,就叫人拿火焚掉了了事。
敬妃冷笑一声,近日旧事重提并非说我当日昏愦,我爱子如命,谁害得我今生无望,我誓不与她善罢甘休。
她手中咯地几声脆响,面上依依含笑,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来,其实手指上戴着的几枚琉璃白玉护甲被生生扼断在手里,零落在地上。
我拢一拢鬓边的珠花,姐姐既定了主意,就好办了。
我挽着敬妃进了柔仪殿,重烧了暖炉,又叫小厨房炖了贝母乌鸡汤来一同用点心。
浣碧服侍着我们吃了,又打发了几个小宫女换了瓶里的菊花,我斜坐着看他们忙碌说笑,也觉得有趣,正与敬妃闲话,玄凌已经进来,笑道:远远听见你这里语笑喧哗,好不热闹。
我欠一欠身微笑,皇上可是被这热闹引来了。
敬妃见玄凌到了,当即起来行了一礼。
玄凌爱怜地拢一拢我,道:你在这里,朕怎么舍不得你不来呢。
又看敬妃,你本来就和淑妃交好,是该多走动。
我笑着斜他一眼,柔声道:秋凉了,皇上一路过来必觉得冷,拿热毛巾焐把脸把。
小厨房里做了什锦蜜汤,很是清甜入口,皇上可要尝尝?玄凌道:正好渴了,你倒想着。
说来也怪,明明朕有时想着你劝朕要雨露均沾,往别的宫走,可是无论到了哪里什么点心汤水,总觉得是你这里的最好。
说罢唤小允子捧了上来。
我婉转看了敬妃一眼,娇嗔道:敬妃姐姐在这里呢,皇上也不害臊!敬妃抿唇而笑,皇上说的也是实情,别说是皇上,连臣妾也-惦记着淑妃妹妹这里好,无事也要来走上两三趟---只怕妹妹嫌烦。
玄凌点头而笑,她怎么会嫌烦。
你把胧月带上,涵儿和灵犀都是她的弟妹,孩子们总在一起好。
玄凌这话说得体贴婉转,我亦感激。
若说为我叫胧月来,只怕敬妃吃心,而论手足之情,那是理所当然的。
我微一思索,索性把话挑明,方才臣妾与敬妃姐姐商量了,涵儿和灵犀都还小,少不得臣妾照顾,实在是无暇养育胧月了。
只得请敬妃姐姐辛苦几年,待得胧月来日出阁下嫁,再好好写敬妃姐姐就是。
玄凌不意我有此说,倒是愣了一愣,片刻扬唇笑道:甚好!你既与敬妃商议定了,朕也不用总是为难。
左右均昭殿与柔仪殿也不远,多走动就是了。
敬妃见玄凌欣然应允,忙起身谢恩。
玄凌抬手饮了一口什锦蜜汤,抿嘴道:的确不错。
又道:这汤里有菊花,菊花性凉,你还在月子里可吃不得的。
我颌首轻笑,臣妾晓得,原就是预备下了给皇上的,皇上国事操劳,喝些清新下火的东西最好。
他伸手刮一刮我的鼻子,还是你最有心。
有瞬间恍惚,仿佛还是那个人用手指夹一夹我的鼻子与我说笑,我几乎微微发怔。
玄凌道:好好地怎么呆着,可是不舒服么?臣妾没事。
我正欲说下去,却是内务府的内监到了,行礼到:启禀皇上,给徐贵嫔的封号已经拟好了,请皇上御笔亲选。
玄凌道:朕看了一天的折子眼睛正酸。
说罢看我,嬛嬛,这是拟给燕宜的封号,你读给朕听就是。
我含笑答应,接过红纸一看,用金漆写着三个字,分别是顺,恭,珍三字。
我方念一个顺字,玄凌微微颌首而笑,道:这个字不错。
我方要赞成,心中一动,骤然响起往事,恰好撞见敬妃看我的目光,晓得她也已经想到了。
果然敬妃浅浅咳了一声,道,皇上,先头华妃的谥号就是这个顺字,现在徐贵嫔用恐怕不吉。
玄凌微微作色,道,不错,换过一个也就是了。
说罢向我道:再念。
我曼声道:是个恭字。
尊贤贵义曰恭,执事敬让曰恭。
玄凌微微点头,这字用来说燕宜很贴切,先放着,再念下一个。
我恬和微笑,道:是个珍字。
哪个珍?珍珠的珍。
我笑扬了扬纸,徐妹妹为皇上诞育了二皇子,皇上必然是爱如珍宝了,所以内务府定了这个字。
玄凌轻轻一嗤,珍字虽好,可是用来对燕宜……虽然她辛苦为朕诞下了皇子,可是她在朕心中还算不得如珍如宝,这个字未免过誉了。
我心头一怔,初次见到徐燕宜的情景蓦然浮上心头。
一片郁郁青青的浓密翠色之中,她孤影而立,吟诵令人伤怀不已的《四张机》。
鸳鸯织就欲双飞,她是真心爱慕着玄凌的啊,可是这份真心……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贞字好不好?玄凌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我:哪个贞?我娓娓道:清白守节曰贞,大虑克就曰贞。
皇上觉得珍珠的珍过誉了,那么臣妾倒觉得同音的贞字就好。
徐贵嫔入宫多年,皇上也说过宠幸不厚。
而徐贵嫔一心一意为皇上诞育皇嗣,忠贞可嘉。
不如就赏她这个贞字做封号,以全她对皇上的一片心意。
敬妃微含赞许之色,玄凌笑着捋一捋我柔软的鬓发,道:既有出处又贴切,又有褒奖之意,朕还有什么可驳回的。
说着踢一踢底下跪着的那个小内监,道:淑妃娘娘的话可听明白了,去罢。
那小内监忙不迭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去传旨了。
敬妃察言观色,笑吟吟起身道:臣妾想先去玉照宫向贞贵嫔讨喜,先告退了。
玄凌挥一挥手,想了想又道:你去告诉燕宜,说朕明日再去看她,叫她好好养着,朕要看她在册封礼上精精神神的。
敬妃屈膝退下,顺手合了殿门。
我见玄凌笑吟吟坐着喝蜜汤,不觉失笑:不过一盏蜜汤而已,皇上何至于高兴成这样。
玄凌用力一拉,把我拉到他膝上坐下,颇有几分感慨,蜜汤不过是入口甜,而你所言所行则是叫朕入心而甜。
他握住我的手臂,拥我入怀,你疼惜胧月自是母女之情,然而如此顾念敬妃与燕宜,朕实在欣慰。
胧月总是臣妾的女儿,臣妾不能不为她打算。
我温然道:事事都勉强不得,臣妾总要以胧月为先。
敬妃姐姐眷顾胧月良久,为人又忠厚爽朗,臣妾与她亲厚也是应该的。
玄凌笑:你与贞贵嫔不甚往来,倒很喜欢她。
大约她饱读诗书,你是喜欢这样的性子的。
我低首,声音温柔,臣妾瞧她很爱重皇上,时时以皇上为重,臣妾很是感动。
如今她几经辛苦才为皇上诞下二皇子……玄凌按住我的唇,正因如此,朕才特别赞许你,他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这样苦心周全,着实难为你了。
窗外天光渐渐暗了下来,余晖带着最后一抹橘色的流转霞光映照在玄凌面上,有奇异的贴心的色彩。
这样的贴心,若是在数年前……他的呢喃渐次低下去,你一切安心,朕总教你如意即是。
尚有一份惊喜,你必想不到……我良久无言,静静靠在他肩上。
如何惊喜呢?我的日子永远是惊多于喜。
远处最后一抹霞光被黑夜的温腻吞没,一轮弯月渐渐溢出银霜般的光华,唯有到夜幕浓黑时,方可知其璀璨华美。
39荣极我这月子坐得一帆风顺,波平浪静,安陵容失宠已久,憔悴了不少,自然无暇顾及旁人,皇后按兵不动,连管文鸳也无所动作。
一切都安静得出奇。
然而越安静,我越觉得不安。
仿佛平静海底下汹涌着的暗潮,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突然发作,叫人骨子里开始发慌。
温实初日日滞留在柔仪殿,忙进忙出照顾我与一双子女。
时光弹指而去。
乾元二十一年九月十六,追月长久之日,大吉。
我与徐燕宜同行册封嘉礼。
天未亮我已起来,静静坐于窗台前,神色宁和而安静。
奉旨前来梳髻的正是我册为贵嫔那时来侍奉的乔姑姑。
她一见我,未语泪先落,颤巍巍道:老奴一生卑微,不想还有再侍奉娘娘的福气。
她依照礼制为我梳望仙九鬟髻,着意修饰,我感叹:姑姑的手真当是巧,九鬟望仙,鬟鬟有致,分毫不乱。
乔姑姑道:老奴当年就说娘娘的额发生的高,福泽深厚是旁人不能比。
如今果然不算老奴食言,娘娘是宫中四妃第一人不说,更诞下皇子与一双帝姬,旁人望尘莫及。
说罢由浣碧和花宜帮衬着,在发髻上簪上十六簪钗。
昔年流朱的笑语依然在耳畔,如今只是封贵嫔呢,小姐就嫌头上首饰得了,以后当了贵妃可怎么好呢?听说贵妃册封时光头上的钗子就有十六支呢。
今日我荣极一时,流朱倩影笑语,却早已在紫奥城的刀光剑影中被侵蚀得魂销骨散了。
十六树簪钗所成的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以双凤步摇为首、紫晶六鸾为翅、翠羽八翟为尾,赤金镂空金花银叶为座,嵌芙蓉石、紫萤石、孔雀石、月光石、蓝宝石、玫瑰晶、东菱玉为缀,明珠、绿髓、白玉、珊瑚,为凤、鸾、翟身,双凤口中衔下红宝长串挑珠牌,翡翠为华云,金题、白珠珰为簪珥,散落无限晶致华耀、珠辉明光。
槿汐为我穿上蹙金丝重绣九翟海棠祥云锦海吉服,遍绣金云鸾纹小轮花,金章紫绶。
腰系玉革带,青绮鞓,佩山玄玉、水苍玉,绕小绶五彩,皆用密绣海棠含蕊图案,缀满雪色小珠。
四妃乃正一品妃位,又因乾元朝以来尚未曾册过一位淑妃,因而册妃之礼异常隆重。
我梳洗完毕,乘翟凤玉路车前往太庙行册封正礼,最后往昭阳殿参拜帝后,行大礼叩谢圣恩。
吉时,我跪于贞贵嫔徐氏前,于庄严肃穆的太庙祠祭告,听司宫仪念过四六骈文的贺词,册封礼正副史丞相钟修梓和太傅黄文麒颁下十二页金册及金宝。
淑妃所用金册、金宝皆由礼部半月前就拟制好,交由专人打造,一早就由李长亲自送至太庙。
我郑重接过,拿起金宝一看,金玺鸾钮,却是四人宝篆大字,淑妃之宝。
朕惟教始宫闱,端重肃雝之范,礼崇位号,实资翊赞之功,锡赐以纶言光兹懿典。
咨尔莞妃甄氏,丕昭淑惠,珩璜有则,持躬淑慎,秉性安和,臧嘉成性,著淑问于璇宫;敬慎持躬,树芳名于椒掖。
曾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尔为淑妃。
尔其懋温恭尚祇,承夫嘉命,弥怀谦抑,庶永集夫繁禧。
钦哉。
册封使苍老而庄严的余音袅袅回荡在空旷而肃穆的太庙。
我手握金宝,只感生冷而坚硬,光滑的印上面未曾沾染朱砂,我缓缓印上自已的掌心。
因着用力久了,如玉的掌心中赫然出现殷红的四个大字,更兼血气的上涌巩固,好似烙下了终身的痕迹。
小小一方印章,许得我无限荣耀,然而,并不是无可匹敌的荣耀。
我牢牢握于手心,领着贞贵嫔三呼万岁。
起身,看着身后的燕宜,穿着与我当年册贵嫔时相类似的服制,她静默的微抿的神情,其实是有些像我的,这个与曾经的我有着同样真心的女子。
我暗暗叹息,她还不晓得来日的苦痛深重。
方要出太庙,却见正殿门前明黄一轮闪耀如日光。
金灿灿的日光就落在他的身后,帝王之势拱得他气势如虹,恍若仙人。
只见他遥遥向我伸出手来,我微微惊诧,犹自不信,撂起眉前流苏迟疑了片刻,道:皇上如何来了?他倒是寻常的样子,挽过我的手,又拉住同样惊愕的燕宜,笑道:朕等不及要见你,与其在昭阳殿枯等,不如朕同你们一起去。
燕宜又惊又喜,我稍稍镇定,含笑道:今日盛礼愈发不能失了礼数,皇上请上轿辇,臣妾与贞妹妹随行就是。
玄凌眉毛微轩,笑意迸生,嬛嬛时时不忘让辇之德么?我笑意莹然,从前不敢忘的,如今更不敢忘。
玄凌的眼角盈然而生温柔的回忆印记,当日泉露池新浴,你也是和我说这般的话。
那是在多久以前呢?记忆清晰地豁出时间的蒙昧尘埃,我还是笑语玲珑、不解世事的甄嬛,曾这样真心的,期盼着他的真心。
小儿女情怀,大抵如是吧。
我轻轻道:皇上还记得?他携我的手,声间轻而如初雪,凉凉地一片片化落在颊上,朕永志不忘。
我微笑相答,然而永志不忘,是多久呢?我无心去想。
浣碧扶着我的手,身后槿汐与花宜牵起长长的裙幅,依序前往昭阳殿。
朱宜修照例是着为嫔妃行册封礼时的大袖紫金百凤礼服,华服年年如新,她的容颜却是一日老于一日了。
裙幅下垂的线条如飘逸顺滑的流水,无一丝多余的褶皱,皇后依旧宝相庄严,如高踞云端神色慈蔼的神。
她口中说的是年年如是的话,只是不同的人罢了。
淑妃甄氏,贞贵嫔徐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我与燕宜低头三拜,恭谨答允:承教于皇后,不胜欣喜。
抬头,见玄凌的明黄色缂金九龙缎袍,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所谓疆山万里,绵延不绝。
再抬头,迎上他欣慰而温暖的笑容,期期凝望于我,心头骤然和暖而放心,唯有他这般笑意,才是我的存活之道。
礼毕,玄凌微微仰首,转脸看着皇后,和颜悦色道:淑妃一向聪颖明慧,善识大体,年来皇后身子总是不大好。
也该好好将息。
不如将协理六宫之权交予淑妃,宫中琐事皆由她打理就是,皇后以为如何?皇后笑容合度,几乎连眉毛也不动一动,笑如春风拂面,那自然是好的。
只是臣妾虽然体弱,淑妃妹妹也要照顾一双儿女,不日胧月帝姬也要接到柔仪殿抚养,只怕淑妃忙不过来,百上加斤。
我垂首不语,玄凌笑语不解,朕朕已与淑妃商定,觉得胧月帝姬抚敬妃抚养甚好,不必再挪动了。
灵犀帝姬与予涵也由乳母照料,费不了淑妃多少功夫。
皇后微微一惊,旋即笑道:倒是臣妾多虑了。
说罢笑看着我,声音愈发柔和,只是淑妃头次料理宫中事物,这些事说多不多,说小也不小,不免有些吃力,不如……我仰起脸,谦柔道:皇后娘娘体恤臣妾,所言极是。
臣妾到底年轻,不如诸位姐姐阅历丰富。
端妃姐姐最早入宫、敬妃姐姐曾协助皇后料理后宫之事多年,臣妾很愿意向两位姐姐讨教问询。
玄凌很是满意,揉一揉下颌道:你肯如是就最好不过。
说罢看皇后,皇后还有会么话要嘱咐淑妃么?皇后的唇角抿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神色几乎没有任何破绽,笑容满面道:淑妃现是宫中嫔妃之首,即要勤勉于宫闱之事,也要好好侍奉皇上,再添几位皇子才是。
我恭谨下拜,珠珑闪耀仍遮不信我满脸恳切,臣妾是皇后一手调教的,绝不敢辜负皇后期望,必当竭尽全力。
玄凌亲手搀我起来,微笑道:跪久了膝盖疼,起来吧。
好好用着您的淑妃金宝,如今它可不止是一块冷冰冰的金块了。
他凝神想一想,再传旨下去,端妃与敬妃的俸例视同夫人。
我自然晓得玄凌的心思,自华妃进皙华夫人后,玄凌再未肯册一位夫人,仿佛是避忌当年旧事,不愿再提。
宫中诸女因从前玉厄夫人皙华夫人皆不得善终,宁居妃位也不愿攀夫人之份。
倒是玄凌此举,很有些两全其美的意思。
皇后起升更衣,笑声柔和,道:臣妾先去更衣,皇上与淑妃先去重华殿接受妃嫔叩拜吧,今儿也是灵犀帝姬与皇二子、皇三子的满月礼呢。
玄凌微微颔首,与我自柔仪殿接回灵犀与予涵,贞贵嫔接过予沛,同至重华殿。
重华殿早已饰一新,远远便于工作听得丝竹管弦之声热闹非凡。
红纱飞扬,玻璃闪耀,彩灯舞动,香风不绝,连空气里都漂浮着令人眩晕不已的喜庆之气。
后宫妃嫔们早已悉数已到齐,按位就座。
眼见玄凌引着我与贞贵嫔进来,一一起身道贺。
满殿盛装丽服的韶华女子,无论心底是否愿意,面上都是笑靥如花、顾盼生辉,明媚胜过几许上林春光。
玄凌与我并肩而立,贞贵嫔立于左次稍后一位,接受众人万千道贺。
添寿盘里诸妃所赠的金珠宝器越堆越高,直见要满溢了出来,不得不又换了一个。
贞贵嫔含情举杯斟向玄凌,柔声道:郎情似酒热,妾谊如丝柔,酒热有时冷,丝柔无断绝。
臣妾但愿皇上待淑妃姐姐与臣妾之心亦如丝柔无断绝,且请皇上饮尽此杯。
玄凌尽兴之至,如何不允。
我怀抱孩子盈盈立于高处,姿态端庄合宜。
虚悬十余年的四妃之位,我终于一日站上。
人人眼中我和玄凌都是一对璧人,只有我自已知道,其实不是的。
哪怕是璧人,也是有了裂痕的玉璧。
没有有知道,此时紫奥城外的那个人曾经对她怎样好,好到我有单纯而至真的快乐。
这一世,他都成了我心底最深的隐秘,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远远殿上,眉庄举杯向我微笑,敬妃、端妃、吕昭容皆是我盟友,胡昭仪纵然得宠却已不能生育,安陵容早已失宠,连我封妃大典亦不被允许观礼,祥嫔、祺嫔更不足惧。
而滟贵人,那个神情清冷如霜雪的女子,我心底微微叹息一声。
我掩袖痛饮,乾元后宫,至今日起,已不是一人独大的天下了。
两分之数,犄角之势,鹿死谁手,尚不知定数如何。
唇角,漫出了一缕无声无息的笑意。
(完)---(本卷结束)小说下载吧 xsxz8.com---第六部1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礼毕已近黄昏时分,丝竹声悠悠扬起欢颂之调,我与贞贵嫔各自回宫更衣,准备夜来的合宫夜宴。
因夜宴多为宗亲内眷,也不必按品大妆,只雍容华贵即可。
劳碌整日,予涵和灵犀赖在乳母怀中贪婪吮吸乳汁。
我偷闲眠了一眠,又重新叫浣碧匀面梳妆,槿汐则将各府公卿送来的贺礼一一清点。
槿汐笑道:东西自是上好的,如今各府里忙不迭地要奉承娘娘,敢不挑最好的送来么?还怕娘娘看不上眼。
双手浸在淘澄净了的玫瑰汁子里润手,赤金牙云盆里漾着红滟滟的香汁,愈加映得纤手明白如玉。
花宜拧了一把浸透了玉兰花汁的热毛巾给我敷脸,清洁的芬芳叫人身心松快。
我闷在毛巾里道:槿汐眼光极佳,只拣你看得上眼的告诉本宫。
槿汐徐徐道:晋康翁主府送的是一套十二把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奇在那竹骨触手生凉,跟玉似的。
胡昭仪事事不肯落人后,她的母亲自然也是一样的。
槿汐又道:平阳王府送了一套孔雀绿翡翠珠链,颗颗翡翠珠浑圆通透,十分均匀,雕作孔雀的翡翠色泽又绿又润,做功和成色都是上上品。
九王哪有那个心思留心女儿家的东西,那是庄和德太妃肯费心。
这样的好东西,想是先皇积年的赏赐。
我停一停,稍后把本宫那串金丝香木嵌蝉玉数珠送去德太妃那里,就说本宫谢她的心意。
槿汐答了声是,还有一双沛国公府送来的文犀辟毒箸是极好的,虽说银箸也能测毒,却远不及这个稀罕了。
我撂下面上的毛巾,冷笑道:用毒之人最是狠毒无比,防不胜防,到底沛国公有心思。
我蓦地想起一事,可是沛国公尤家?槿汐点着礼品单子,转首笑道:除了他们家,哪还有别的?我微微沉吟,他家的小姐尤静娴,原是要指给六王的那一位,不知出嫁了么?小允子笑着上前道:这个奴才可知道。
还没有呢,尤小姐一心思慕六王,死活都不愿出阁,至今还耽误着呢,都成老姑娘了。
我心口提起,瞥一眼在旁拣选衣裳的浣碧,暗暗摇头。
偏生浣碧耳尖听见了,为我拣过一袭暗朱色金罗蹙鸾华服在身上比一比,冷笑道:以为等成老姑娘便能嫁与六王了么?天下倾慕六王的女子那么多,王爷连她的眉毛鼻子都没看清过罢!小允子尚不知浣碧为何动气,不由暗暗咋舌。
我看一眼小允子,去打听清楚了么,皇后今日用什么首饰?小允子打一个千儿道:打听了,纯用赤金。
皇后已经更衣,准备着出门了。
我澹然点头,那就好,本宫也无意和她在今日冲撞起来。
趁着浣碧为我更衣的间隙,我轻声道:方才为何动那么大气,说话也忒刻薄了些。
浣碧别过头道:奴婢便看不得她这副样子,生怕人不知道她等着六王似的,叫王爷难堪。
我轻叹一声,她也可怜,好好一个公侯小姐。
说罢更衣毕,只斜倚在贵妃榻上,套上海水玉护甲道:贺礼来来去去就这么些东西,那些寻常玩意收起来留着赏人。
品儿半蹲着为我佩腰带上的香囊,笑着凑趣说:别的也就罢了,只一样清河王送来的珊瑚手钏,奴婢瞧精致的不得了。
说着递过来打开,攒金丝海兽葡萄纹的缎盒,洁白的雪绢上静静一串殷红如血的珊瑚手钏,粒粒浑圆饱满,做九连玲珑状,宝光灼灼似要灼烧人的眼睛,微微一动便是流丽的红光游转。
刚一触目,心中一阵绞痛,拾在手中细细把玩。
玄清,玄清,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我怎会不懂得?怎能不懂得?心中想着,手上已不自觉将它套在腕上,澹然道:起驾,咱们去重华殿。
我被众人簇拥着徐徐步入重华殿内,皇后早已端坐在玄凌身旁,正红色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枝枝叶叶缠金绕赤,捧出颈上一朵硕大的赤金重瓣并蒂牡丹盘螭项圈,整个人似被黄金镀了淡淡一层光晕,中宫威仪,十分华贵夺目。
我着次一色的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通身只用蓝田脂玉装饰,轻灵中不失厚重。
贞贵嫔用更浅一色的绯红蹙银线繁绣宫装,玉色印暗银云纹流畅的姿态愈加显得只以碧玺装点的她身姿飘逸。
除此,在座嫔妃内眷皆不得穿红,连相近的橘粉之色亦不允许。
岐山王生性好色,近年来每每宫宴总不携正妃出席,身边相伴的皆是貌美如花的年轻侧妃,他亦深以此为傲。
清河王与平阳王皆是孑然一身,各自饮酒而已。
我的目光轻轻与他一触,旋即低头,笑盈盈向玄凌问安。
玄凌拉过我的手,神色亲厚,附在耳边低笑道:你穿什么都是最好看。
我睨他一眼,掩唇低笑,皇上最会哄臣妾。
说罢饮酒开宴,歌舞如云。
觥筹交错,宴饮至尾,我已经觉得酒气上涌,满面皆是春色,一旁贞贵嫔更是不胜酒力,玉峨倾颓。
我倚在玄凌身侧,轻声道:贞妹妹已然薄醉,皇上今晚可要好好照料妹妹。
玄凌在衣袖中握住我的手,唇角还残留着玫瑰醉的嫣然之色,含笑低声,朕想去柔仪殿。
我推一推他,婉声喁喁,贞妹妹产后怏怏,皇上且多陪陪她吧。
天长地久……我婉然看他一眼,声音越发柔腻,臣妾不争一时。
玄凌澹然一笑,侧首低低向贞贵嫔耳语几句。
贞贵嫔颊生红晕,如绽放的月季,盈盈含笑。
眉庄因身子疲乏,晚宴至半的时候便告辞回了棠梨宫歇息,我一时放心不下,便想往棠梨宫去。
四帷金铃翠幄软轿已在外头候着,夜风一吹,只觉得两颊滚滚烫上来,头晕目眩,脚下也虚浮起来。
骤然手臂一暖,只听一把清凌凌的声音笑道:那梨花白入口清甜,后劲却大。
娘娘想是酒气上来了呢,还是走走好,坐轿越发要头晕了。
那声音虽清冷似冰珠,然而带着浓浓笑意,入耳又甜又滑,直教人想要沉溺下去。
我方要回头去看是谁,却听浣碧不咸不淡道:滟贵人安好。
滟贵人穿着木兰青双绣缎裳,桂子绿齐胸瑞锦襦裙,一枚银丝盘曲而就的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十分素净淡雅。
我见惯了她素日浓妆冷艳的姿态,乍然一见亦觉惊艳。
然而心头一突,骤然想起旧事,不动声色推开她的手,道:滟贵人也要离席了么?她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分明,今日是娘娘的好日子,娘娘都要让爱于贞贵嫔,嫔妾怎能这样没眼色。
早早回去抱我的团绒歇息便了。
她说起团绒,我心下愈觉奇突,不由暗暗定神,笑道:贵人的团绒极是可爱,不知长大了些没有?滟贵人浅笑盈盈,娘娘若有兴致,不如移步去嫔妾的绿霓居坐坐,只不知娘娘肯不肯赏脸?她口中说笑,一双凤眼似一对黑曜宝石,暗暗流光溢彩,不胜妩媚。
她停一停,道:只是娘娘动辄无数人跟着,兴师动众,只怕把嫔妾的团绒给吓得不敢吭声了。
——团绒最妙便是它的叫声呢!我听她有意无意提起那夜之事,心下更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索性笑道:今晚夜色如醉,这样好的月色,不趁兴同游实在是辜负了。
难得贵人有这样好的雅兴。
我转头吩咐小允子,不许跟着来,本宫去滟贵人处坐坐。
浣碧来扶我。
我向来言出必行,小允子他们自不敢相劝,浣碧素来不喜滟贵人,一径扶住我的手,三人依依前行。
绿霓居偏僻,原是玄凌意欲滟贵人避开后宫诸人才择了此处。
太液芙蓉未央柳,此时芙蓉花皆已凋尽了,惟余柳色曳地纷纷,凝住时光里最后一抹苍绿。
柳色愈翠,愈觉秋凉伤感,可以想见来日枝条光秃的荒芜景象。
皓月临空,浮光霭霭,行过水仙桥便到了芦雪榭,芦雪榭一带芦花正茂,在溶溶月下如雪如银。
此处与绿霓居已经不远,周围寂寥无声,不见人影,朱缎镶着珍珠的云丝绣鞋踏在被露水洇湿的甬道上,连着裙裾碰触的声音,沙沙轻响。
面前一角太液池水被月光投注下温柔的颜色,泛着清淡的波光,岸边堤芦花纷扬似大朵的雪花,看得我心底渐起凉意。
不知甘露寺长河边,芦花是否依旧?记忆纷叠的瞬间,喉头骤然一凉,一把银亮的薄锋小刃已无声无息贴在颈边。
映着浣碧的大惊失色,滟贵人笑靥如花,娘娘别小瞧这把匕首,可是波斯进贡的珍品。
从前嫔妾驯兽时被一头不知好歹的豹子所伤,嫔妾身子康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潜入豹苑,偷偷割断了那头豹子的喉管。
娘娘可也愿意试试?那豹子的血又热又腥,十分黏稠。
娘娘是大美人,不知您的血是怎样的呢?可是冷冰冰没有温度的。
说罢娇媚地横一眼浣碧,碧姑娘若不小心叫起来,我手里的匕首也会不小心割断淑妃娘娘的喉咙。
浣碧的惊呼被生生吞进喉中,我怒极反笑,强逼着自己身子纹丝不动,何必吓唬浣碧,你千方百计把本宫骗到这里,又许浣碧一人跟着,自然有万全之策。
何况这里偏僻,你根本不怕有人听见。
她眼波欲横未横,似宛转的流波,轻轻嗯了一声,娘娘好聪明,所以嫔妾即便在这里失手杀了娘娘和您的侍女。
前头再走数百步便是交芦馆,嫔妾大可推到与您结怨已深的祺嫔身上去,嫔妾自担不了任何干系。
她咯咯一笑,反正祺嫔想杀娘娘的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嫔妾只当成全她。
匕首贴在喉头有冰冷的凉意,只消稍一用力便能要了我的性命。
我逼迫自己静下心神,微微含笑,难道滟贵人与我不是结怨已深么?否则那日在永巷何必使团绒引了那么多猫来要本宫和腹中孩儿的性命,只算本宫命大罢了!娘娘已经猜到了么?她说话间香风细细,嫣然百媚,娘娘耐心真好,既然一早猜到,还能隐忍嫔妾那么久,是嫔妾低估娘娘了。
髻边簪着一只硕大的白玉薄翅蝴蝶,风动,细细的触角相碰有玲玲的响动,我澹然望住她,不是你低估本宫,而是事情已然过去,本宫也不想为难你一片痴心。
——你已是皇上的宠妃,若因清河王而杀本宫,未免太不值得。
她的神色微微一变,眸中的腾腾墨色愈加深沉,牢牢盯住我道:你知道了?我打量她周身碧青的衣衫,坦然回视着她,贵人终日只着青色衣衫,爱合欢花逾越自己性命,兼之有人告诉我,昔年你孤苦垂死之际,是他请太医来救的你。
王爷慈悲心肠,安知自己救了一个蛇蝎女子,若王爷此时知晓,不知心下作何想法?我话音未止,浣碧神色倏然大变,怒道:最毒妇人心!难为王爷昔日苦心救你,你竟敢如此戕害小姐!她豁地一口唾在滟贵人面上,你如此蛇蝎心肠,也配喜欢王爷么?唾面乃是奇耻大辱,浣碧激愤之下不顾后果,一时自己也惊住了,顿时面色苍白,仓惶瞧着我。
滟贵人若无其事拭去面上唾液,低笑一声,怎么方才你家小姐说我害她之时你不曾激怒,一说起王爷便如此情急。
她悠然扬眉,眼角生春,碧姑娘只着碧色衣衫,碧色同与青色,不知是否与我同一缘故呢?浣碧满面晕红,大是羞赧,狠狠道:妖孽女子只会胡说八道!我是妖孽,淑妃娘娘岂不成了妖孽之首?她施施然靠近我,唇角扯出一丝狠决之意,既有甘露寺的缘分,娘娘何必得陇望蜀、贪心不足,施媚重回皇上身边。
果然娘娘眼中,天家富贵胜于他的倾心!她眸中有雪亮的鄙弃与恨意,嫔妾自识王爷,从未见他有如此真心欢悦的时刻,也从未见他这般伤心。
从娘娘回宫那时嫔妾就开始疑心,直到那一日中秋家宴……那天在树丛后偷听的人是你?嫔妾留心王爷行踪已久,那一日又机缘巧合。
她横我一眼,果然是你。
她瞥一眼浣碧,大为不屑,你觉得我不配喜欢王爷,难得淑妃就配么?她空有如花皮囊,不过是无情无义之徒,尚不如御苑猛兽还有念旧之情!我杀了她,不过是教世间少一个无心之人罢了!所以你在永巷中唆使群猫?她不以为意,仰起线条优美的脖子,王爷为你如此倾心牵挂,你竟为贪图富贵攀附皇上,还有了他的孩子。
你所有倚仗不过就是这个孩子罢了,我便要叫你没了这孩子重受冷宫之苦,教你日日夜夜痛哭后悔!浣碧惊声低呼,你疯了,你若让这孩子没了,你便是杀了……浣碧惶然住口,怒道:小姐当时有八个月的身孕,万一母子都保不住,可是三条人命!小姐若死了,王爷他……浣碧喉中荷荷,双拳紧握,那你便等于要了王爷的命!滟贵人微微一怔,眉间微有不忍之态,很快掩饰了下去,道:死了便一了百了,省得王爷再牵念这般无情之人。
天际云遮掩过金黄月轮,池边有菰叶菱角的清香肆溢,浓光淡影,波光粼粼,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
清河王……她的唇角因这个名字而有了温柔的弧度,眉眼亦有柔和的熠熠神采,他虽是天潢贵胄,其实与我一样都是孤苦无依之人。
这些年来,唯有他对我好,肯怜惜我。
在御苑时人人对我呼喝打骂,驱之如兽,从来没有人把我当人……即便如今,宫中上下何人不视我为妖孽祸水,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唯有他……她眼角有晶莹的光泽,似对月鲛人凝在腮边的明珠。
所以任何让他伤心的人,我必杀之而后快。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轻声道:你杀了我、你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不知道,甚至你还要把一切推到祺嫔身上去,岂非白白为他做了那么多么?将来他恨也好、感激也好,都是对祺嫔而不是对你,你的一番心血岂不辜负。
我心下一沉,而且你明知道的,杀了我,他会恨你一辈子!她唇角轻扬,眼底骤然闪过一丝凶光,右手不动,左手猛一用劲,把站在一旁的浣碧用力推了出去。
浣碧大惊之下不觉惊呼,耳边有飒飒的风声刮过,一个黑影翛然跃来,衣袂轻扬间,已把浣碧牢牢接在怀中。
滟贵人轻笑一声,王爷可别抱错了人。
她倏地把手中匕首一抛,将我用力一推,推向那人怀中。
我脚步一个趔趄,已被温暖的怀袖接住,熟悉的杜若气味扑面而来。
我深深一怔,仰起头,以我落去惊悸的眼接纳了他清明简净的脸。
一绺鬓发从碧玺金冠中逸出,更添一抹清逸风姿。
他一手早已放开浣碧,扶住我道:没有事罢。
他的语气温暖而关切,叫人如沐春风。
我不敢贪恋这样的温暖,即刻站稳离开,欠身道:多谢王爷。
滟贵人顺手折过一枝鹅黄的月季簪在鬓边,临水照花,意态闲雅,大家都是明眼人,娘娘何必再故作矜持。
她转首,面有戚戚之色,原来不管她怎样对你,你都是这样真心待她好。
浣碧微有呜咽之声,恨然道:王爷,她方才拿着匕首要杀小姐,连上次小姐在永巷早产,也是她唆使猫去撞小姐的肚子!浣碧面色发青,惊惧之色未减,王爷,她是疯子!玄清素来舒展的眉头遽然皱起,澜依!他的口角利落而干脆,没有分毫感情的牵连。
叶澜依纤手微摆,卷着鬓边垂发,王爷不要生气!她的语调凄苦如晦,笑靥却和鬓边月季一般明艳夺目,叫人为之神眩,不到这一刻,我始终不能死心。
她停一停,我早猜到,若我遣开淑妃身边一众宫人,王爷不能放心,势必会远远跟随。
玄清怒气未减,双眉紧蹙,把我牢牢护在身后,掷地有声,你若伤她,我必然不顾昔日之谊。
我相望他颀长的背影,知心长相重,如是情意,我除了珍重放在心间,别无他法。
月色如一掬清水,哗然轻泻,拖出细细长长的人影。
远处水红色的宫灯明明如遥远的星子,风吹着身旁的柳枝轻颤,月亮也仿佛有些悬悬欲坠。
那样柔和的月光,各自默默,所有的情思都掩映在疏眉朗目间。
她不想杀我。
我轻轻吐出几字,转脸看着玄清,她若真要我的命,方才不会刀刃朝下,刀背抵着我的要害;在永巷之中,也不会只放一只猫来扑我。
甚至,她可以下毒,不必这样明目张胆自己动手。
投鼠忌器,你便是她的器。
或者,她尚未恨我到要我的性命。
浣碧皱眉嫌恶,不会!我看着滟贵人,心平气和,因为你知道,即便没有我,清也不会喜欢你。
或者……我微一沉吟,你只有逼得自己死心,才肯好好在宫里活下去。
玄清微微不忍,看着她道:其实皇兄很宠爱你。
很宠爱我么?她清冷的神色在月光下有凛冽如冰的清醒,似残缺的漏月,格外触目惊心,我若不喜欢他,宠爱于我不过是囚牢束缚罢了。
她眸中有幽幽的情意,如不尽的春风缠绵着花朵,王爷,你对人太好。
你对我的这一点好或许只是你的怜悯,可是对于我,已是毕生不可得的温暖。
她眸光流转,似笑非笑盯着浣碧,我已经明白,王爷此生再不会爱护谁胜于淑妃。
真是可怜!她幽然一句叹息,不知是在叹自己,还是在叹旁人。
清风拂过,稀疏的花木摇得月影破碎,仿佛谁的心也跟着一齐碎了。
浣碧身子一颤,默然望着湖水出神,我不过试你一试罢了。
她轻笑,如三月清风拂动檐间风铃,听得人心襟荡曳,不免心意迟迟,左不过从此以后,我也会尽心护着王爷倾心所护之人,就当报答昔年之恩吧。
她只身离去,良久的静默,玄清看着我的手上的珊瑚手钏,轻轻道:你戴上了。
我轻轻嗯一声,月色如霜,照亮洁白的人心,愈加显得这手钏盈盈鲜红欲滴,像极了心口的朱砂痣。
这是惟一的念想。
我能做的唯有如此,再多,便是逾越了你我的本分。
我停一停,平息胸腔内呼之欲出的留恋不舍,要说的话从前皆已说尽,宫规森严,身份有别,告辞。
我疾步离开,带动身边花枝簌簌,逃避开他所有的气息。
2暗香微度玉玲珑浣碧扶着我急急回宫,甫踏入未央宫大门,望见柔仪殿前烛火通亮如白日,一颗心才怦怦地安定下来。
浮生若斯,柔仪殿不啻于一所华丽的拘禁之地,然而又何尝不是我的安身之所。
心绪如扇尚未收拢,却见小允子喜孜孜地迎了出来,娘娘可回来了,叫奴才好找。
李公公来了呢。
我微微蹙眉,本宫不过和浣碧往园子里逛逛醒醒酒,凭他什么事,难道候不得一刻么?这样急三火四的。
小允子笑得合不拢嘴,还真是了不得的大事,娘娘知道了必定欢喜。
话音未落,却见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直奔向我怀里,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再抬头已是满面珠泪,唤道:大姐姐——浣碧且惊且喜,低呼一声,道:三小姐!心下蓦地一软,忙将怀中女子一把拉起,几乎不能相信,面前长得如晓玉芙蓉一般的女子竟是阔别十年的玉娆。
她身形长了许多,然而眉眼间濯濯神气,一双灵动含烟的妙目,与小时一般无二,更兼与她一照面,直如见了自己年少时的形貌一般。
我喜不自胜,连连笑道:好、好——话未说完,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玉娆忙来擦我的泪,强笑道:一别十年,如今相见是高兴事儿,大姐怎么反而哭了呢。
说着止泪笑向浣碧,唤了句碧姐姐。
浣碧亦是含泪,打量着玉娆道:三小姐长了好些呢。
李长在旁陪笑道:娘娘可别高兴坏了,二小姐也来了呢。
我举目望去,果见殿前廊下,玉姚垂手站立,默默垂泪不止。
家中数年来变故无数,比之玉娆,我更心疼玉姚锦绣年华被管家辜负践踏如斯,以至今日依旧云英未嫁。
我忙上前拉住她手,尚未开口,她已哽咽难言。
良久,才轻轻唤了句大姐。
我仔细打量她,虽说入宫相见,也是一色半新不旧的秋香色流云纹褙子,眉眼低垂,神色凄苦。
虽依旧是从前温柔静默的样子,人却更沉默了许多,似失了一缕魂魄一般,整个人没有了生气,委顿得如深秋里的垂柳一般。
玉娆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自从管家……我按住玉姚的手,温和道:我都知道,只是苦了你了。
玉姚眉心倏地一跳,头垂得更低下去,凄然道:大姐,我没有……我心下不忍,柔声哄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再不说了,好不好?她沉默下去,再不言语。
李长见彼此伤怀,忙上前笑道:皇上为娘娘高兴,特意请娘娘家人入宫相见,给娘娘一个惊喜。
皇上还说了,请两位小姐安心在宫里住下,只当陪娘娘。
我环顾四周,问道:怎不见本宫父母,他们可也来了?李长笑道:皇上已下旨召老大人和夫人回京,为着叫娘娘宽心,两位小姐日夜兼程先过来了,想必不出几日老大人和夫人也能到京了。
我冷淡道:皇上的心意本宫心领了,只是本宫家父乃是罪臣,皇上虽然开恩召两位老人家回来,又有什么意思。
倒叫他们奔波劳碌。
李长小心翼翼陪笑道:皇上怎能不体贴娘娘的心意,虽没让老大人官复原职,却已叫人修缮了娘娘娘家从前的宅子,请老大人和夫人安心留在京里颐养天年。
我点头不语,玉娆轻轻哼了一声,大是不屑一顾,玉姚悄悄拉一拉她的袖子,暗暗摇头。
我静一静神,温然道:皇上此时在贞贵嫔处,你也不必去打扰了,本宫明日自会前去谢恩,你且退下吧。
李长打了个千儿,笑道:是。
还有一桩事——六王爷说娘娘今日册封之喜,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只把镂月开云馆上所有合欢花赠与娘娘。
王爷说合欢花能安五脏,和心志,悦颜色,娘娘日日折来赏玩也好,熬粥补身也好,总不辜负了就是。
我心下一动,随即明了,口中淡淡道:有劳王爷费心,你替本宫谢过王爷就是。
玉娆轻轻一笑,如银铃一般,道:这位王爷心思倒也别致,不似寻常俗物只懂送些金啊玉的。
李长挽了手中拂尘笑道:三小姐头一日进宫,不晓得咱们六王爷心思奇绝的地方多了去了,何止这一桩别致儿呢。
三小姐往后就知道了。
我当下也不言语,只执了她二人的手进去,通宵夜话,互诉别情。
次日,我安排了玉娆住在未央宫偏殿的永宝堂,玉姚素日爱静,又不喜见人,便择了最偏僻的印月轩住。
这日起来,正巧眉庄携了采月过来,人未进门,先听得朗声笑道:听说姚儿和娆儿来了,淑妃好大的面子!我笑道:不过是皇上眷顾罢了。
眉庄淡淡横我一眼,笑道:在我面前,何须说这些场面话儿。
我淡淡一笑,皇上眼里是母凭子贵。
眉庄轻嗤一声,转身见玉娆出来,不觉一怔,随即拉玉娆的手,连连点头,多年不见,昔日的伶俐丫头出落成花朵儿似的的美人了。
玉娆含羞低了头,道:眉姐姐。
眉庄只作不见,笑吟吟道:娆儿自幼就和你相像,如今越发是了。
时光似一江春水东流而去,烙在眉眼间的唯有风霜的痕迹,再无少女时的清纯天真,仿佛一颗蕴藉的珍珠,一切都含蓄缄默了下去。
看着玉娆,如看见自己昔日的影子。
然而比之我当年,她又更多了一分坚毅和活泼,恰如灼灼耀眼的宝石,流光溢彩。
坐下吃了一会儿茶,眉庄似有心事,望着玉娆怔怔出了会子神,方道:可去拜见过皇上了?玉娆闻言顿时蹙眉,深有嫌恶之状。
我知她为昔日甄府变故和我出宫修行之事深怨玄凌,自是不肯去的,于是摇头道:才安顿下来,也不忙着去谢恩。
眉庄拈着茶盖,牢牢盯着我道:我觉着……她半天不语,只把目光做无意一般掠过玉娆,说句不怕忌讳的话,娆儿怎么长得有几分傅如吟的品格?我心下一动已然明了,不觉震动,强笑道:人有相似。
你是怕皇上看了讨厌?玉娆好奇,傅如吟是谁?眉庄微叹一声,皇帝从前的宠妃,后来被太后赐死了。
玉娆不屑地蹙眉,姐姐从前是他的宠妃,后来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傅如吟是他的宠妃,到头来也被赐死,可见做皇帝的宠妃可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事。
我微微横她一眼,示意她噤声。
眉庄眼眸间似拢了一抹淡淡的薄烟,点头道:傅如吟之事惹了多大的风波,皇上瞧见了生气厌烦玉娆倒也罢了。
只是到底是你妹妹,虽说容貌上似傅如吟多些,到底是更像你。
皇后姐妹便是双双入宫……虽然皇上身边新得了一个荣更衣,然而不能不防着。
我心中深以为然,愈加感念她的细心,便道:她们虽奉召入宫,到底也没有封诰,也不需特特地去谢恩了。
玉娆一听,不觉眉间宽了两寸,笑浮两靥。
我不觉看她,沉声道:喜怒不形于色方是闺阁女儿的修养,何况是在宫里。
玉娆低头绞着衣带不语,倒是玉姚沉静些,安静答了句是。
眉庄拨着小手炉的盖子,低头沉吟道:既来了,不去拜见帝后也罢,太后那里总是要走一走的,也不好太失了规矩。
我颇为难,踌躇道:若说厌恶傅如吟者,宫中莫过于太后。
我怕……她想一想,太后不是不明理之人,傅如吟是傅如吟,玉娆是玉娆,总不能混为一谈。
眼下咱们就一同去,若太后心里真有什么,说说笑笑也能解些。
我瞧一瞧玉姚和玉娆,随手抚摸着香炉上细腻的花纹,深以为然,还是姐姐想得周全。
只是她们装束也太清简些,只怕失礼,若要梳妆更衣起来,只怕再得叫姐姐等半个时辰。
眉庄起身从珐琅彩婴戏双连瓶中折了一枝紫菊簪在鬓边,蕊寒香冷的花朵愈加衬得她容色柔和如清波,施施然笑道:家常衣裳才好,别落了刻意,只叫太后知道有这两个人就好。
她语重心长道:你才册封,两个妹妹又这样出挑,小心叫人捉你的把柄。
我颔首赞道:若论稳妥,惟你而已。
于是我搀住眉庄同行,领着玉姚和玉娆往太后宫中去。
太后才念了佛经在与庄和德太妃说话,见我与眉庄进来请安,不由笑道:今儿倒很热闹,只你身后两个俊丫头看着眼生,倒不像是寻常的命妇夫人。
眉庄笑吟吟道:太后好眼力,是淑妃娘家的两位妹妹,奉旨进内来陪伴淑妃。
太后神清气爽,兴头颇盛,道:自先帝几个帝姬出嫁,许久没眼生的姑娘家在哀家跟前转转,且上来仔细瞧瞧。
我悄悄推一推玉姚,两人依次上前,我只笑道:臣妾的妹子年幼,左右不懂规矩,还请太后教诲。
太后拉着玉姚的手细瞧一回,见她拘谨的模样,不免怜惜,可怜见儿的,长得甚好,只是瞧着身子骨儿不足,得叫淑妃好好调理着。
庄和德太妃亦笑着凑趣,可不是,二小姐好文气秀静。
玉姚依言谢过,垂首站在一旁。
太后含笑转首,只拉着玉娆的手看,笑向太妃道:只看这手就细白如玉,真真好皮肉儿,模样就更不必说了。
说罢看玉娆的脸。
玉娆不骄不怯,依礼伶伶俐俐唤了句太后。
太后兴致勃勃,然而一见玉娆的脸,刹那面色一白,只怔了片刻,转脸去看太妃。
太妃亦怔了一怔,送到嘴边的茶盏亦停住了,颇有惊诧之意,旋即笑道:果真好俊模样,连咱们太后也看住了呢。
太后有片刻的失神,凝神细看着玉娆的脸庞,然而很快笑起来,当真好模样儿,很明快活泼,不像娇生惯养的孩子。
太后微微叹息,巴山蜀水凄凉地,倒磨练出个美人儿来。
玉娆闻言敛容,轻轻道:多谢太后怜惜。
太后微微点头,转脸向太妃道:咱们家的孩子到底天真娇贵些,可知孩子们幼时只读书识字也不成,要多多历练才好。
太妃手伏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倾,陪笑道:太后说笑了,豪门千金轻易连大门儿也出不得,何况咱们宫里的金枝玉叶,哪里来的历练呢?太后轻轻叹息了一声,靠在手边弹花软枕上,望着案几上一盆白玉雕琢的百合花微微出神,道:话虽这样说,然而她们姐妹到底是不同的。
我隐隐有些猜到,也不便点破,口中笑道:太后这话说得很是,妹妹比之臣妾小时可沉稳多了。
太后含笑向我,又叫孙姑姑赏了盘蜜橘在我面前,道:哀家虽不知你小时情景,然而看你如今,可想当初也不会逊色。
说罢停一停,摘下手上一只温润剔透的翡翠镯子拢在玉娆腕上,那镯子水头极好,通体翠绿,盈盈似一汪碧水,十分通透。
太妃笑盈盈道:还不快谢太后,这可是她多年的爱物儿了。
玉娆忙谢了恩,太后悠悠道:凭什么好东西也要看给谁用。
这孩子很好,红酥手遇翡翠镯,总不算辱没了这镯子。
说罢看之不足,又叫孙姑姑取了一对事事如意簪来,向玉姚道:身子太单薄了,装束也清淡,只给你润色妆奁罢。
眉庄与我皆不意太后会如此喜爱玉娆,目光相触时皆有意外之喜,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
眉庄半靠在椅子上,拢着杏子红的团锦臂帛笑道:难得太后这样喜欢这对姐妹花,不如为她们在京中择个婆家可好?日后也好和淑妃常常见面。
太妃有些讶然,道:还没婆家么?眉庄道:淑妃爱妹心切,哪里舍得把她们嫁在巴蜀呢。
太后闻言不觉失笑,好!好!咱们这对天聋地哑的老婆子没旁的本事,保媒说亲却是最好的。
太妃连连颔首,笑道:正是。
如今咱们正好放出眼光来挑挑。
我剥了个蜜橘递到太后手中,接口道:如今淑和帝姬已经长成,虽说还要留两三年,可是总要挑起来了。
不如太后先过个瘾,拿了玉娆试试手罢。
太后一手指着我,掌不住笑道:什么淑妃,竟越发猴儿嘴了。
明明心疼她妹妹,却说的哀家不肯上心似的。
说罢一径对玉娆说:得空便来哀家宫里坐坐说话,平日除了你姐姐宫里,淑媛、敬妃、贞贵嫔处也可去走走。
她微一踌躇,到底还是嘱咐了一句,皇帝政事繁忙,见面又是一番行礼规矩的麻烦得紧,无事就不必让她们到跟前去了。
3寥落悲前事如此闲话了告退出来,彼时上林苑中秋光如醉,一路且行且看,倒也十分得趣。
眉庄抚着胸口道:阿弥陀佛,竟是咱们多心了。
我看太后和太妃见了玉娆片刻说不上话来,心道坏了。
谁知两位却半分也没想到傅如吟,还很投缘呢。
傅如吟原本就很像纯元皇后,此刻玉娆得太后眼缘,多半是让太后想到了纯元皇后的缘故。
我看一眼兴高采烈的玉娆似一只轻灵的蝴蝶翩迁于上林苑中,安慰之余亦轻轻叹息了一句。
眉庄兴致颇高,指着一处的银桂笑道:你初进宫时棠梨宫里的金桂甚好,如今看着这银桂竟也毫不逊色。
我凑近嗅了一嗅道:的确不错,更胜在香气清雅,闻之五内俱清。
说着叫浣碧和采月各折了几枝,预备着回去插瓶,又去看旁的花儿。
正说笑着,却见前头一位宫装女子携了几名侍女,想是亦在上林苑里赏秋。
待走得近了,却见是祺嫔。
她自禁足出来后,再不复当年之宠,亦深恨于我。
此刻避之不及,只得踅了上前,屈膝道:管氏给淑妃娘娘请安。
她心内不忿,又有些气性在,不肯自称一句嫔妾,我当下也不计较,只道:祺嫔起来。
玉姚闻得祺嫔二字,又听她自称管氏,身子微微一摇,不觉脸色青白。
待得看清她的脸庞,不自觉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你们兄妹长得很像。
祺嫔微微疑惑,细细打量她两眼,旋即明白,不觉扬唇冷笑,二姑娘回来了。
她的目光深深盯在我身上,似要剜出两个洞来,口中却笑道:有个好消息还不曾告诉二姑娘。
我哥哥管溪已在五年前娶了怀州曹判的女儿蒋氏为妻,如今已有二子一女。
哥哥步步高升,娇妻美妾,当真是托赖淑妃与姑娘的福。
她嘴角的笑意渐深,语气愈加轻柔,哥哥娶亲的日子,正是姑娘与家人到江州的日子。
哥哥小登科之喜,恰是姑娘一家平安到达,这日子可真当是个好日子。
她说罢笑得花枝乱颤,容色愈发艳丽。
正得意间,却听啪的一声,一记耳重重扇在她脸上,正是一脸忿恨的浣碧。
祺嫔登时大怒,却也不敢立刻还手,顿足指着浣碧道:好!好!凭你一个低贱奴才竟然敢掌掴小主,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瞪住我道:淑妃这般纵容下人,如何能协理六宫,嫔妾要向皇后申诉,嫔妾不服!浣碧满脸怒容,厉声喝道:娘娘面前,凭你也敢称二小姐‘姑娘姑娘’地这般僭越!便是庄和德太妃面前,太妃也称一句‘二小姐’呢,倒容得你放肆起来了!你可是想越过了太妃去么?圣人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小主如今这番模样儿,必定是父兄不教之过了。
奴婢虽不识礼,却也劝一句小主,别行动丢了你们管家的脸。
纵然都知道是没脸的,好歹也给父兄存一点面子。
何苦来哉,谁不知道你哥哥的官儿是踏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上去的!你若为了这事不服小姐要向皇后申诉,我们便也去听听是谁不知礼数不敬太妃。
眉庄盈盈一笑,嗅着手中一枝金灿灿的桂花,击节赞道:好,好!去了一个伶牙俐齿的流朱,浣碧的口角也分明起来了,且句句在理,是读了好些书的样子。
我亦不去理会祺嫔,只向眉庄笑道:姐姐不知道,浣碧这丫头行动就抱着书,夜夜点灯夜读,快要读出个状元来了。
浣碧红了脸,娘娘说笑了,奴婢不过是识得几个字罢了。
眉庄眼角飞扬,你调理出来的人儿,能不读出几本四书五经来么。
我笑着拉过含悲的玉姚,含愤的玉娆,笑吟吟道:我竟是不能了,被两个小冤家烦着都不够。
如今玉姚和玉娆来了,她们三个在一处读读书也好,正巧有个伴儿。
我们一径说笑,只把祺嫔晾在一边。
过了许久,祺嫔再忍耐不住,扬声唤道:淑妃……眉庄缓缓转过头来,疑惑道:你是什么人?祺嫔既惊且怒,却不敢反驳,只忍气吞声得道:嫔妾交芦馆正五品祺嫔管氏。
眉庄冷笑一声,柳眉倒竖,你要仔细!本宫是从二品淑媛,娘娘是正一品淑妃。
咱们说话,怎容得你小小一个祺嫔插嘴多话,后宫竟没有规矩了么?方才你说淑妃纵容下人,本宫倒看淑妃忒厚道了,纵得你不知上下高低!她顿一顿,淑妃宽厚,本宫却不肯厚道。
采月,给本宫掌她的嘴。
若皇上皇后问起来,本宫自有话去回。
采月假意劝道:娘娘切莫生气,好好地万万别动了胎气。
前头安贵嫔就是几番冲撞了娘娘,人还没什么言语呢,皇上就不许她出宫,祺嫔小主何苦来讨这个不痛快。
祺嫔听得这话不好,不得已跪下身来。
眉庄犹未解气,恨道:她仗着娘家有些军功便不识眉眼高低,在本宫和淑妃面前张狂起来了。
她是忘了从前华妃的例,凭她什么娘家,皇上的眼里可容不下沙子。
话说回来,若是从前在华妃面前这样子,照例便赏了‘一丈红’了。
祺嫔一惊,不敢回驳这话,忙咬唇更低了头。
我微微一笑,挽着眉庄的手道:什么‘一丈红’不‘一丈红’的,姐姐千万别气伤了身子。
祺嫔娘家的确有功,本宫哪里敢杖责她,见了面还要给她留三分情呢。
只是规矩不能不立,花宜——我指一指太液池边的石阶,道:那里风好水好,不会憋气,你带着祺嫔跪到那儿去,拿老子的《道德经》给她读读,叫她静静心,别太失德。
待祺嫔读完了,你再回来。
说罢与眉庄同行,笑道:我宫里的秋菊开得很好,咱们一同去看看。
才行两步,却听身后的祺嫔忿然道:娘娘要罚,嫔妾自不敢驳。
只娘娘别得意过了头,位高人愈险,娘娘以为坐得稳淑妃的位子么?我转头看她,不觉失笑,本宫的位子稳与不稳,自然不是因为你。
祺嫔深深微笑,眼中有幽暗如磷火的光芒,幽幽迸出几分倔意,道:嫔妾自然不入娘娘的眼,难道娘娘一家都是好的了么?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在玉姚身上拂过,吃里爬外的人多着呢,娘娘偏能眼里容下沙子,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我听着她的话不像,立时喝道:花宜好好看着她。
她若敢延怠,就按淑媛的话,狠狠掌嘴。
说罢,自带了人离去行得远了,玉姚忍了半日的泪忍不住落了下来,抽抽噎噎的哭声夹杂在风声呜咽里格外叫人生怜。
我温言安慰道:她说的那些都是疯话,你别往心里去。
这日子跪在太液池边吹风念经,够她受得了。
玉姚闻言神色大变,更是掌不住哭了起来,抛下众人掩面便往未央宫奔去。
玉娆性急,一路追了上去,我心下着急,忙向小允子道:还不快追上去!说罢便匆匆向眉庄告辞。
才至未央宫大门,槿汐已然满面焦急迎了出来,道:二小姐一路哭着跑进印月轩,关了门也不许人进去。
奴才们怕出什么事,顾不得规矩闯进去一看,二小姐已然悬梁了。
我头上一阵发晕,耳中嗡嗡直响,槿汐忙扶住我道:娘娘安心,已经救下来了,亏得发现的早,不打紧。
我心下焦痛,忙忙便要往印月轩去,槿汐忙拉住我道:娘娘别急,奴婢瞧二小姐心绪不安,已请温太医喂了安神汤药,只怕这会子要歇息呢。
我这才稍稍放心,提着的一口气缓了大半,握住槿汐的手道:幸亏有你——槿汐忙道:并非奴婢,恰巧温大人来给小皇子请平安脉,否则拖得一时片刻可怎么好。
我在印月轩外头,隔着窗棂见玉姚沉沉睡去,方才由槿汐陪着进了柔仪殿。
槿汐手势熟稔,点上瑞脑香,为我揉着额角,轻轻道:方才出去还好好儿的,怎么二小姐忽然寻起短见来?我心下急痛,还不是祺嫔那贱人,专挑刺心的话来说。
玉姚从前受了退婚之辱,如今还要被负心人的妹妹羞辱……我心下大恨祺嫔,又不免痛惜玉姚,道:到底也是玉姚心性软弱,若换做……玉娆一步踏了进来,朗声怒道:若换做是我,必饶不过害我之人,怎会伤了自己性命!槿汐忙福了一福,我向玉娆招手道:你来了正好。
我正有话问你,从前在江州,玉姚也是这样寻死觅活的么?玉娆满面哀伤如晓云愁雾,被管家悔婚自是奇耻大辱,自到江州,爹爹虽还是为官,只是寒苦之地,家中甚是拮据。
我那时还年幼,爹爹与娘又年迈,家中都是二姐尽心竭力照料。
只是二姐她终日啼哭,这五六年间并未转圜。
玉娆恨极,鬓发间一枝小小的蝴蝶穿花珠钗上的须翅栗栗颤动,管家负婚也罢,世上拜高踩低的人不少。
可恨管溪那厮太负心薄幸,咱们家被贬他就迫不及待娶了旁人,今日管氏又如此欺辱二姐!我听得负心薄幸四字,心下不禁一动,想起方才种种,祺嫔话中所指似乎不只是折辱玉姚被退婚一事。
两下里一想,心中愈加明白。
大殿内沉静如水,快入冬的天气,黄昏时分的光线似厚厚的阴翳,叫人透不过气来。
殿内渐渐昏暗下来,仿佛有一根针刺在心口上,慢慢地逼进,要挑破郁积已久的那滩脓血。
槿汐缓缓把深重的大门关上,一盏一盏点上灯火。
我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里听来格外疏落,娆儿,你要告诉我实话!仿佛是夜里睡得不足,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心跳得格外缓慢,一突一突,好似要窒息了一般。
浣碧轻轻在我耳畔道:二小姐醒了,小姐可要去看看?我缓缓点一点头,站起身道:到底身子要紧。
玉娆,我们去看你二姐姐罢。
坐得久了,膝上有点酸麻,站起来时晃了一晃,浣碧赶紧扶住我,小姐小心。
远远传来哐啷一声,在静夜里格外惊心,印月轩那头隐隐有呼喊哭闹之声。
我顾不得腿酸,急急扶了浣碧的手出去。
才至印月轩门口,只见灯火通明,仆妇宫人乱作一团。
玉姚只穿了一身素色的寝衣,长长的头发散乱地蓬着,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碎瓷片抵在喉头,满脸泪痕斑驳。
玉娆面色雪白,忙冲进去道:二姐,你别糊涂!合宫宫人吓得劝得劝,跪得跪,呼号磕头不止,玉姚只哭个不休,瘦弱的身子簌簌颤抖着,却半点退意也无。
她的指缝间隐约滴落鲜红的血液,顺着雪白的手臂蜿蜒而下,分外触目惊心。
我急痛攻心,又逼出一层怒意来,厉声喝道:由着她去!若她死了能抵得过心中愧恨,何必阻她去寻死!只是亲者痛仇者快,怕又更添了罪孽,叫父母亲者伤心!玉姚身子猛地一颤,倒退两步倚在床栏上,眼中泪意更盛,滚滚滴落下来。
她似失去了所有力气,缓缓、缓缓跪下身去,扑倒在床边埋首呜咽不止。
我凝眉肃然,低喝道:都出去!今夜的事谁敢往外乱传一句,本宫便割了她的舌头!槿汐忙领了人掩门出去,玉娆仍旧牵挂着依依不舍,到底也被浣碧拉了出去。
玉姚蜷缩的样子似一只受伤而无处可逃的小兽,我扶了她两把,她只执意于哭泣,不肯抬首。
我静一静心神,用力抬起她的下颌,照着她泪水汹涌的面庞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她的哭声在耳光中戛然而止,只静静、静静地看着我,愣愣出神。
胸口有剧烈的气息如海潮起伏,我极力压抑着道:被人利用感情是可怜,被人愚弄感情是不智,恶果深种却只知逃避哭泣是昏聩!你若伤了自己叫父母伤心不安,更是不孝!我这一记耳光打醒你,只告诉你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甄家的女儿虽不聪明,但不能失了志气!玉姚狠狠地抑住喉头的哽咽,脸上五个红肿的指印痕迹分明,眼中的伤心、委屈与愧恨愈加浓翳,一双温婉的细长双眸似被浓雾笼罩了一般,没有半分生气。
她的手不自觉地牢牢攥住我的手腕,手心温热的血液粘在我的手臂上,仿佛沁入我的心一般。
良久,良久,手臂被她握得失去了知觉,只觉得这样的麻木也是习惯了的。
玉姚骤然爆发出一声激烈的悲鸣,伏在我怀中号啕大哭,唤道:姐姐!姐姐!那样悲痛的哭声,仿佛积蓄多年的沉痛,无数的悲与愧都迸发了出来。
她的哭声,如一击击重拳击打在我胸口,我心中酸痛,不觉悲从中来,抚着她瘦得突起的背脊默默垂下泪来。
遇人不淑!一个不淑要误了多少女子的终身!断送无数期盼的、热烈的、纯挚的心!不过是一瞬,我旋即止住了泪意,用力咬住下唇。
待她哭得够了,方缓缓拉了她起来坐下,温和道:从前你或许还有一分痴心,如今祺嫔的话你已经听得分明了,管溪负心薄幸,不过视你为棋子而已。
玉姚咬着唇,凄然道:原本再怎样,心里总存了一分念想,他或许是迫不得已——可如今……话未说完,又滚滚落下泪来。
我抚去她脸颊的泪水,沉静道:今日你既明白了,就不必再为这起畜生伤心——不值得!我只告诉你一句,嫂子和致宁惨死,哥哥在岭南也已被人逼疯了。
姐姐现在问你的话,你愿意答便要句句老实答我。
如若不然,只要你觉着对得起自己的心,对得起从小养你疼你的父母兄姊,我便无话可说,由得你去。
玉姚猛地抬头,目光中有无尽的自责与伤痛,瑟瑟道:哥哥他——我按住她的肩头,沉声道:你放心。
我已着人接了哥哥回京医治,只是咱们甄家沉冤多年,我一己之身虽不足惜,但爹娘年迈,难道要带着洗不清的罪名去见甄家的先祖。
甄门家破人亡,管家虽不是始作俑者,然而为人爪牙,忘恩负义,断断容它不得。
玉姚凄惶垂下眼睑,双手把绉绸裙子揉得稀皱,我罪孽深重,只盼能稍稍赎罪,过得心安理得些。
我看着她,屏息道:你只告诉我,管家为何能知道哥哥与薛家和瑞嫔娘家洛氏来往的诸多细节,以致当日告发哥哥时冤他谋反观望,虽无尤为明显之据,然而微末之事却能一一对上?玉姚垂首,几乎要把头抵进胸口去,声如蚊讷,是我。
管溪问我,我便说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甄家闺训甚严,怎容你和他想见就见?难道你真曾与他会面?玉姚的指尖不自觉地揉搓着,双颊绯红如烧,那年母亲带我与嫂嫂去上善寺进香,机缘巧合碰上了管家的轿子,正是管路与管溪陪着老夫人前来进香。
因哥哥与管路是同僚,他家老夫人与娘闲话了几句,又听他家老夫人极力夸口,赞管溪孝顺……那时你便留了心?玉姚慌忙摇头,极力道:我不过以礼相见,连看也不敢看一眼,怎敢留心。
她的手按在心口,眼波里渐显柔婉的神气,轻轻道:半个月后,我与茗儿同去珍宝阁看首饰,谁知挑拣的东西多了,反而把姐姐从宫里赏出来的多宝戒指跟弄丢了,我心里急得了不得。
谁知正遇见管溪在珍宝阁外间选扳指……他便帮你寻着了?我瞧一眼她无所装饰的手指,既然是我从宫里赏下的,你又那么重视,丢了也非寻着不可,想必不会轻许了人。
玉姚愈发低头,红了眼圈,那日他寻着了却不肯还我,只把他的扳指给了我做交换,又道咱们是世家熟识,不必拘礼。
于是……咱们就这样认识了。
不久,管家就来提亲,哥哥问我的意思……玉姚眉眼间虽是神色凄苦,却不失一分沉醉之色,想必当初,少女春心初动,自有无限旖旎风光。
我轻轻叹息了一句,拔下银簪子剔一剔烛火,你自然不会拒绝了。
小时候看戏文,每每见一男一女因小物相识,结下缘分,总不过以为是戏文罢了,或是那家小姐从未见过世间男子,才会不辨贤愚,一心栽了下去。
我心下有气,闺阁间来往,好不好的男子你总也见过几个的。
玉姚愈发局促不安,眼泪汪汪地嗫嚅着只不说话,我终究不忍,那一年太液池杏花如云,我何曾能辨贤愚好坏,不由道:罢了罢了,情之所钟,谁还顾得上旁的。
总归是咱们命薄罢了。
玉姚低声道:我总以为他是真心待我,才有几面之缘就急着来提亲的。
既定下了婚事,虽不能由着咱们见面,可是后花园一墙之隔,他常常隔着墙头来与我说话。
有时也遣他家小鬟悄悄塞给茗儿一封书信,或者趁我与娘上香时偷偷在佛寺外见一面,咱们就这样……你胆子倒是大!玉姚窘得难堪,只给玉娆见过一次我和他写信,也被我糊弄过去了。
我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她以为糊弄去了玉娆,岂知玉娆自幼是个伶俐的,怎会轻易瞒得过去。
我顿时起疑,你们这般私相授受,可做出什么不文之事来?玉姚慌忙摆手,紫涨了脸,没有没有,我总以为终身有托,而他也往往只问我些哥哥与爹官场上的事。
我不懂那些,只得告诉他爹爹与哥哥常和哪些人来往。
我心口恶气上涌,用力握紧手指,牢牢盯着玉姚道:你竟是个糊涂的,你和他统共就见了两次,他家就来提亲,这本就有些仓促。
以至日后相见或者鸿雁往来,他只问你些官场之事,探知爹爹与哥哥的事,你竟丝毫也不起疑?他若心里真有你,难得见了怎不问问你的安好,倾诉衷肠,倒只念着这些?!我思前想后,气极难耐,重重在桌上拍了一掌,你是糊涂油蒙了心,竟连真心假意也不会分了,只一腔痴心送上去,竟落了旁人的圈套也不知!话音未落,玉姚复又嘤嘤哭泣起来,我怜她痴心,怨她糊涂,又恨管氏一族太过狡诈,不由道:如今便是哭出一缸眼泪来又有什么用!烛火被我的掌风带得重重一跳,烛芯渐渐长了,萎黑的一截,似焦卷了的一颗心,迫得烛火幽幽黯淡下去。
玉姚渐渐止了哭,只神色呆滞望着窗棂上的雕花暗格怔怔出神,容色凄迷。
我轻轻道:他既问了你这样多,言谈之间不会一句都不提到他们家的事。
你细想想,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只管说给我听。
玉姚极力思忖,断断续续说了四五件事出来,我只凝神不语。
夜半时分格外地冷,那更漏声也似冻住了一般,冰冷生硬地一滴,又一滴,炭盆里的红罗炭渐渐熄下去,只微微地透出一点红光。
玉姚的手这样凉,我想起一事,轻轻道:他送你的那枚扳指呢?她下意识地拢住衣领,道:扔了,去江州那一日我就扔进了灞河里。
我点点头,伸出发凉的手,拿起一把小银剪子铰下乌黑的烛芯,徐徐道:你瞧这烛芯,烧得乌黑了还不剪下,迟早烛火也会熄灭。
管溪就是你心里的那根焦了的烛芯,如不彻底剪了他……我轻轻叹息,姐姐剪得了蜡烛的芯,却剪不了你的。
你若不自救,没人能救得了你。
玉姚拉住我的衣袖,抽噎道:姐姐,我知道错了。
我扶住她的肩膀,你自然有错,错在轻信于人,没有细细思量。
但若不是管家设计,你到底也是无心。
我柔声道:知错之余还要振作,甄家没有只知哭哭啼啼的女儿。
她点一点头,耳垂上的米珠坠子动也不动。
我心下无奈,已经伤心了那么久,真要忘却又是何等艰难。
旷日持久,凝成心里一个破碎纠结的疤痕,永远提醒着自己不堪回顾的往事。
我唤进槿汐,好好安顿玉姚歇息,独自走了出来。
玉娆依旧在柔仪殿等我。
到底年轻贪睡,已有些睡意朦胧了。
见我进来,忙起身道:二姐可好些了么?我去瞧她。
我静静饮了一盏浓茶,我已经叫槿汐进了安神汤,叫她睡了。
玉娆稍稍放心,一眼瞥见我手里的浓茶,不由得道:即刻要睡了姐姐怎么还喝浓茶?我叫人来点安息香。
我拔下发髻上一支金簪,有意无意在紫檀桌上划着,轻叹道:左右今晚都是睡不着了,不如清醒些也好。
玉娆知我难过,坐到我跟前道:姐姐,你是淑妃,管氏怎么浑不怕你?簪子的冰凉硌在手心,我苦笑道:你以为淑妃的名头有什了不起。
一则她娘家到底有些军功在,二则宫里好歹有个靠山,三则她早知狠狠得罪了我,我必不能原谅她,又何必迎合我,索性撕破脸到底罢了。
玉娆点水秋眸微微一亮,姐姐如今有协理六宫之权……她索性与我撕破了脸,我反倒不能以手中之权肆意压制她,否则一旦传到太后或皇上耳中,难免以为我蓄意报复。
我支颐合眸,祺嫔有句话说得不错,位高人愈险,家中又败落,娆儿,我实在如履薄冰不能不加倍小心。
何况祺嫔的靠山,是我尚无十分把握能驳倒之人。
玉娆低低惊呼一声,很快垂眸不语,轻声道:我知道了。
所以如今你们都在宫里,也切要一切小心。
玉娆用力点一点头,但咱们不能轻纵了那些算计咱们家的人。
心里有灼灼的滋痛,仿佛燃着一把野火,我手中用力一划,桌上的织花团金线桌布应声破裂,我随手把簪子一丢,淡淡道:即便我肯不与祺嫔计较,只看玉姚这个样子,我必不会放过管氏一族!4支离笑此身心头虽恨,面子上却也波澜不惊的过了下去。
且不云年岁渐长,心事愈深,即便是初入宫闱的二八少女,亦知要喜怒不形于色方可谋得存活之道。
而贞贵嫔,仿佛是一个例外。
自生产时受了一番磨难,又兼产后郁郁不乐,贞贵嫔便落下产后不调的症状,比之从前愈加郁郁寡欢。
连日来因着册封贵嫔,皇子起名之事玄凌颇多眷顾,倒也神色好了许多。
这一日正抱着灵犀与眉庄说话,花宜进来悄悄在我耳边道:听闻贞贵嫔身子不快,娘娘可要去瞧瞧?我一时不觉,只向眉庄叹道:好好的身子又不好了,到底自己身子要紧,有什么放不开的呢?眉庄正要接口,我转首见花宜的神情,心下察觉,忙道:你仔细说,究竟如何?花宜敛着手低声道:听闻早起贞贵嫔在上林苑里散心,恰巧碰上荣选侍,主仆相见,荣选侍又是新宠,难免言语上有些冲撞叫贵嫔娘娘吃心了眉庄抿了一口茶,徐徐道:飞上枝头便是凤凰,如今平起平坐都是皇上的人了,她哪里还肯惦记着是旧日的主子,巴不得要彰显自己的身份给人看呢。
她停了一停:皇上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那日还说起因册封荣氏急了才引得贞贵嫔难产,结果前一日刚给你们俩进了位份,后一日皇后说一句‘容更衣好歹是贞贵嫔手下的旧人,主子大喜,且叫她也沾点喜气’,如此便一跃成了选侍。
这样荣宠,倒叫我想起了从前的妙音娘子。
我微微一笑,拍着怀中渐渐睡熟的灵犀道:皇上向来喜爱妩媚鲜亮的女子,比之贞贵嫔的沉默,的确是荣选侍可人疼些。
襁褓中小人儿睡的憨熟,我心下欢喜安宁,口中只道:妙音娘子么……忽然怔住,直直看着眉庄,唇舌迟疑,我倒想起来,荣选侍的眉眼和她有两分相似……眉庄略略沉吟,蹙眉道:你说起来倒真有些像华妃年轻时的样子,只是如今她年轻,貌美也不如当年华妃远矣。
唇角含着淡漠的笑意,冷冷道,若论鲜妍艳丽,有谁及得上慕容世兰呢。
眉庄轻哼一声,只道:如今皇后凤体欠佳,你又有协理六宫之权,少不得要亲去瞧瞧贞贵嫔。
我把灵犀递到乳母怀中,扶一扶鬓边珠钗,颔首道:且不论这个,便是为了她的好性子,我也很愿意去瞧她。
我起身按住她,姐姐身子逐渐重了行走不便,我去便可。
眉庄眉目清单,如含烟一般温润,微笑道:也好,我觉得乏了,正好去眠一眠。
说罢又低声嘱咐,二殿下虽不如涵儿炙手可热,外头却也纷纷传来日有争储之虞,你到玉照宫凡事小心些,别落了人话柄。
她停一停,如今外头的话多得很,你可听说皇长子的地位岌岌可危?我凝神道:何必听说,连着两个皇子落地,皇上又一向不待见皇长子。
我微微一笑,其实何来岌岌可危,皇长子终究比两位小皇子年长了十数岁,襁褓婴儿何足畏惧,只不过是昭阳殿自己放心不下而已。
我并未再说,眉庄淡淡道:也难怪她,自己的孩子养不大,费了十数年心血才名正言顺把个皇子握在了手心里。
若皇长子不得登基,岂非前功尽弃。
我拨着手指上一枚晶光灿烂的戒指,头也不抬,冷冷道:其实哪位皇子登基她都是母后皇太后,也忒贪心不足了。
眉庄嗤的一笑,在我额头上轻轻戳了一记,若他日你为圣母皇太后,你不把她生吃了才怪!即便换做别人是圣母皇太后,两宫并立总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何如唯我独尊来得痛快,何况她是六宫之主,如何能容得旁人与她平起平坐。
我打趣道:姐姐还不曾做太后,便把太后之道看得这般清楚。
阿弥陀佛,且看你肚子里那个吧,只怕你才是圣母皇太后呢。
眉庄笑得不止,作势便要拍我,我忙叫采月和白芷好生扶着,笑道,你放心去睡吧,要打我还怕没有那一日么。
如此收拾一番便往玉照宫去,才进宫门便听得儿啼之声不止,果见予沛刚睡醒,正在乳母怀中啼哭不已。
贞贵嫔歪在榻上又是心疼又是焦灼,连连叫乳母好生哄着,偏生乳母怎么哄也哄不了,急得满头大汗。
贞贵嫔见我来了,挣扎着起身要行礼,我忙按住了道:身子不适就好好躺着,这么拘礼做什么。
贞贵嫔神色悒悒,泪眼朦胧道:嫔妾无用,身子不济事,连自己的孩儿也哄不好,失礼于娘娘。
我微笑道:这就是见外的话了。
我听二皇子哭的响亮,可见身子健壮。
妹妹该高兴才是。
说罢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笑道,淑母妃抱一抱,可要乖乖的哦。
贞贵嫔怀有身孕时胎气不宁,时有滑台之险,生产之日又吃足了苦头,以至足月生下的予沛和早产半月的予涵一般大小,只予沛的肤色略略深些。
若不仔细看去,裹在黄色刺腾龙襁褓中的予沛竟然和予涵十分肖似。
桔梗在旁笑道:果然是亲兄弟,和娘娘的三殿下是一般模样儿。
我抚着他的小脸笑道:很是,只是哥哥爱哭些,予涵一味爱吵闹。
贞贵嫔道:我倒宁可孩子爱吵闹些,沛儿一哭我便如揪心一般。
我在她身边坐下,柔缓道:小孩子爱哭是常事,从前胧月爱哭闹,敬妃总喂她吃些牛乳片止哭,如今我也依样画葫芦应付灵犀和涵儿,大约孩子性喜甜食,倒是十分奏效。
贞贵嫔略见喜色,道:还请姐姐教我,或许也能止一止沛儿啼哭。
我忙笑道:那有什么难的,原是拿乳酪冻了,吃的时候化开就是,槿汐荷包里现成就有。
说罢槿汐忙取了两片出来,拿温水化了喂到予沛口中,果然他安静了些许。
乳母见势抱了予沛下去,槿汐亦与桔梗带了众人离开。
我见周遭并无外人,放轻声道:听闻今日荣选侍冲撞了妹妹,妹妹身上才不好了。
每每为了她伤身,我也得好好申饬她几句。
贞贵嫔神色沉寂下来,摆手唏嘘道:罢了,她是皇后一手拉扯上来的,横竖又有皇上护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床前小几供着一束新折的菊花,金黄的花瓣印得近旁贞贵嫔的容色愈发暗沉。
我心下不忍,拍着她的手道:妹妹倒愿意省事,总架不住她要惹是生非。
正因为皇后护持,皇上也难免蒙蔽了眼睛,才要好好提点以免她失了做宫嫔的分寸。
贞贵嫔黯然一笑,拨一拨耳边碎发,轻声道:这宫中皇上的宠爱便是分寸,她还忌惮什么呢。
我闻言正色,皇上膝下三位皇子,皇长子的生母悫妃早去了不说,妹妹是二殿下的生母,如何能叫人轻贱了去。
今日她对妹妹不敬,我是怜惜妹妹,也是未免唇亡齿寒而已。
她愈加低头,露出一段洁白细腻的脖颈,轻声细语,其实她也没说什么,只告诉我皇上不日就要进她娘子之位。
娘子她低声喃喃,果然是个好位份,难怪她要沾沾自喜。
我不以为然地轻哂,若在寻常百姓家,娘子倒是风光的称呼。
只是在宫里,即是位份,那么即便是夫人也算不得什么,都是妾侍罢了。
我看着她道,赤芍为这个得意想来也是浅薄,妹妹若是为此等浅薄之事伤神,那真真是不值了。
贞贵嫔闻言怔怔片刻,温婉道:姐姐劝解的是。
我倒不是为了宽慰妹妹,不过把事实说与妹妹听罢了。
妹妹岂不闻昔日妙音娘子与华妃之事。
我缓缓和言道:妹妹产后不调一直抑郁至今。
岂不是都为牵挂太多而来,说句不中听的,你我都是有儿女之人了,妹妹自孕中便为赤芍烦心,如不宽解自身难道还要为了她烦心一辈子么?贞贵嫔怅然若失,凝眸望着那一瓣菊花良久,嘴唇微微一动,我知道。
须臾的才沉默,却听见槿汐在外头道:娘娘,内务府的人求见,给二皇子送冬日的衣裳。
我颔首道:前两日进来的素锦极好,裁的肚兜小衣也很精巧。
我特意给二皇子留了顶好的,你且看看是否合心意。
姐姐费心了。
贞贵嫔闻言掩一掩鬓鬟,起身披了件湖水蓝云纹外裳,唤道:进来吧。
厚厚一沓衣裳,从贴身小衣肚兜到外衣、襁褓,无一不是用最容软的素锦做里,绣工一律用苏绣,图案精致,针脚轻巧细密,连虎头鞋上缀着的明珠也颗颗一般大小,用透明银须穿了起来,既不掉珠又增光彩,昨日衣物拿来与我过目,我自把最好的亲手挑出,多用的都和予涵一模一样,绝不偏颇。
贞贵嫔伸手抚着鹅黄福字贴身小衣上的二龙抢珠的图样,轻声道:这绣活精致异常,是姐姐有心照拂我们母子。
我含笑看着她,妹妹与我投缘,沛儿与涵儿又是同一日生的,我难免多疼他些,妹妹可别吃醋。
贞贵嫔莞尔一笑,能得姐姐疼惜,是沛儿求之不得的福分。
我看着她手中的小衣,指着雪白的里子道:衣裳再好看也是其次,最要紧穿着舒服,孩子肌肤娇嫩,用素锦做里子是最好不过了。
双手抚上去光滑如璧,绵软如丝,连手指也不自觉地沉溺于这般柔滑之中。
贞贵嫔点头道:素锦名贵,果然名副其实,值得寸锦寸金。
她微微偏头沉浸于往事之中,往日安贵嫔擅工女工,皇上为让她绣出最满意的织品,每日让内务府供应数匹素锦供她随意裁剪。
安贵嫔力求完美,往往一针绣偏,整幅素锦便一刀剪毁。
我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笑容,当日皇上为她罔顾妹妹动了胎气,如今数月不见,不知皇上可还记得她这个人么?贞贵嫔姣好的脸庞上微露怜悯之色,早起经过长杨宫,但见景春殿宫门深锁,冷寂如无人一般,宫女内监也懒怠伺候,殿前灰尘积了寸许。
听闻她失宠后颇为抑郁,时时饮食不进,人更消瘦了好些,人人传她是不祥之人,避之不及视同瘟疫猛兽。
失宠是如何滋味,人情冷暖,我自是比谁都明白。
于是当下也不多言,只低头欣赏小衣上小小花纹。
正看得入神,我不觉咦了一声,双眉微蹙,冷冷道:内务府越来越会当家,竟连一件衣裳都不能保管了!那送衣内监满面惶恐,忙跪下道:娘娘息怒。
我指着小衣里子近领口处一点痕迹,道:这是什么?但见雪白的素锦上几点极浅的乳白迹子,若不细瞧,并不十分瞧得出来。
贞贵嫔仔细瞧了几眼,浅笑如云,并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不妨碍穿着,姐姐无须动气。
她瞧着跪在地上磕头不已的小内监,不觉生了悯色。
也未必是他们保管不妥,许是织锦时便有的,罢了吧。
自两位皇子出生,纷扰之言便不堪于耳,我深虑兄弟萧墙之事,素日喜欢贞贵嫔之外又更多添了几分上心,唯恐疏离了他们母子。
当下不觉怒道:这衣衫昨日经我手时并无半点污秽痕迹,我细细挑了才交到内务府手里。
他们这样不当心,竟敢怠慢妹妹与二殿下么。
我愈加恼恨,扬起手中小衣掷到那内监面上,登时一言不发。
那小内监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倒是槿汐拾了起来,赔笑道:昨日是奴婢将挑好的衣裳送去内务府的,许是奴婢的不是。
说着拿到日头地下细看那点污渍。
槿汐不看则以,一看之下不觉脸色大变。
惊疑不定的看着我,久久踌躇不敢言语。
我见她神情不好,心下愈加疑惑,不由得与贞贵嫔两人面面相觑。
槿汐的声音缓缓沉痛,且惧且疑,奴婢自永州崆金洞与三十名同乡被选为宫人一路北上进京,途中不幸感染天花,死者大半。
奴婢亲身焚毁她们穿过的衣物,见痘浆破裂沾染衣物之色犹如这件小衣的污迹。
槿汐脸色若死灰一般,深深叩言,奴婢妄自揣测,还得请太医瞧瞧才能断定。
只是为稳妥起见,两位娘娘断断不能再碰这件衣裳。
5几重云深费思量有风吹过,背脊一片冰凉,原来槿汐一番话惊得我背上涔涔冷汗,惊惧不已。
天花是极难治好的恶疾,一旦沾染极难幸存,尤其是小儿。
念及此,我不觉寒毛倒竖,这件衣裳本来是给予沛贴身穿着的,若是……我简直不敢想象,一旦事发,层层追究下来比能查到是经我之手选出给予沛的。
外头已风传储位之事,若真如此,我比落得一个谋害皇嗣之罪,当真是百口莫辩。
我不觉望向贞贵嫔,沉声道:我没有。
贞贵嫔面色如纸,摇摇欲坠,勉强支撑道:我知道。
我点头:你明白就好。
心下犹自胆寒,若予沛染上天花,襁褓小儿自然难愈,我更会因毒害皇嗣赔上身家性命,不只是我,连玉姚、玉娆、哥哥和父母俱不能保全。
一旦如此,甄家满门株连不止,予涵和灵犀也成了无可依靠之人。
我越想越恨,好个一箭三雕之计!不到半柱香时分,温实初与卫临已急急赶来,两人拿起衣裳细看片刻,对视一眼,神色俱是一凛。
我见他二人如此,心下更是明白。
温实初与卫临忙不迭唤进宫女拿热水浣手,躬身道:不知这衣裳从何而来?我哑然苦笑,从我手中选出转至内务府保管,若今日不是我恰恰在此,恐怕这件衣裳迟早要穿到二皇子身上酿成大祸!贞贵嫔半晌不语,此刻恍若自言自语一般,低低道:这样巧。
我未及听清,温实初眉头一皱,骤然想起一事,问道:娘娘方才与贞贵嫔翻过衣裳之后可曾立刻用热水与烈酒浣手?我呀地一声,只觉掌心发凉,惶然失声道:没有。
温实初脸上骤然失去所有血色,一个箭步上前,翻过我的手,眉目间难掩的惊惶忧惧,低喝道:你糊涂!虽则成人不易染上天花,但你体质向来虚寒,一旦染上可怎么好!怎会忘了要及时浣手!对嫔妃呼喝乃是大不敬,温实初一时情急也忘了规矩,然而语中关切之情大盛,槿汐不觉微微侧目。
我心下感激,然而亦深觉不妥,忙抽手拢于袖中,一旁卫临忙吩咐了服侍在侧的裴雯将烈酒倒入水中,道:请两位娘娘即可浣手,等下再服些辟邪气侵体的药物以保万全。
如此一番,裴雯在旁小心服侍,一切妥帖,她原是我宫中殿外伺候的宫女,本不近身服侍,今日因她去请了温实初与卫临来,一时并未退出。
此刻她只低头做事,似一径把周遭之事充耳不闻。
我暗暗惊异,深觉前番之事委屈了她,且看眼前倒是可以调教之人。
槿汐见裴雯出去倒水,垂手低声道:宫中许久未见天花,此刻突然出现,显见此事意在谋害二皇子,不可轻轻揭过不提。
昨日即从娘娘手上出去时还无妨,那么只往内务府去查就是。
我轻轻嗯一声,只见卫临用夹子夹了那小衣放在盘子里,叫用布捂住口鼻的宫女端了。
我看了槿汐一眼,嘱咐道:别走了风声打草惊蛇。
槿汐会意,旋即领了捧着小衣满面惶恐的宫女出去,自去查问不提。
槿汐承尚宫之职,为人精干心细,我自不担心。
温实初命宫女浓浓煎了一剂药看我们喝下,方才安心离去。
如此一番波折,贞贵嫔早惊得面如土色,双手颤颤不已,我扶着她勉强坐下,强自按捺住心神,温言道:妹妹放心,我自会查问清楚,给妹妹一个交代。
她右手扶着床沿,左手按在心口,嘴唇微微发紫,几绺鬓发散乱在耳边,一双清莹妙目中唯有深深的恐惧。
沛儿!她倏然站起急急唤进乳母,从尚不知何事的乳母手中一把抱过睡熟的予沛,牢牢拢在胸前,仿佛世间至宝一般。
我忙打发了乳母出去,小心在她身边坐下,妹妹别怕。
她嘴唇微动,一滴清泪缓缓落下,谁要害我的孩子!她急怒攻心,悲痛道:她已经有了皇上的宠爱,迟早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要我儿的性命!我心下思忖,徐徐道:荣选侍虽得恩宠,却未必敢毒害妹妹的孩子!她摇头,容色凄楚而怨愤,姐姐不知,今日在上林苑中相见,赤芍向我说起空翠殿清幽,她愿舍拥翠阁而居空翠殿,问我是否想让。
我心中暗怒,不觉作色道:她竟敢如此无礼,怎么小小选侍也巴望起贵嫔之位了么!贞贵嫔双唇紧抿,环视空翠殿道:姐姐有所不知,空翠殿原不名空翠,而叫红蕊堂,空翠之名乃是皇上第一次驾临时所取,嫌红蕊太俗,取其空翠生静,以此比我唯一可取之处。
说到此处,她不觉面颊生晕,含了几分小儿女之态。
想必当初初长成之时,玄凌与她也有旖旎情态吧。
我嫣然含笑,妹妹的确静若秋水,叫人望则心宁。
可若说这是妹妹唯一可取之处,妹妹确实妄自菲薄了。
空翠殿原是皇上待我有情之证,她竟如此得陇望蜀,连空翠殿也要占了去。
我和皇上只有这一个皇子,难免她也不肯放过。
她轻叹一声,姐姐不知道,赤芍心性高傲,争强好胜,全不似寻常宫婢一般。
一早之事如此,难免她作此揣测,我心下虽动,却也不深以为然。
宫中嫉妒贞贵嫔得子之人不少,未必只有一个荣赤芍而已。
于是道:妹妹生下二殿下本就不容易,如今眼红的人更多。
与其自怨自艾,我劝妹妹还是打起全副精神好好护养二殿下长成才是。
贞贵嫔泪眼婆娑,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片刻,迟疑道:娘娘不会害我吧?我心下一惊,妹妹疑我?她忙拭了泪,放软了声音,燕宜不敢。
她忙拉住我的手,恳切道:燕宜伤心糊涂了。
不免风声鹤唳,冒犯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我心中一沉,面上却也不肯露出分毫,拉过她的手道:为人母者岂有不担心自己孩子的,不怪妹妹疑心。
我凝神肃然,我只告诉妹妹一句,昔日我也可多得一子,只因误信小人,四个月的身孕生生被人打落。
我是尝过丧子之痛的人,己所不欲,又怎会加诸于妹妹。
贞贵嫔显出惭愧不忍之态,垂首低低道:叫姐姐提起伤心事,确是妹妹之过。
袖中的暖炉渐渐凉了,光滑的炉身腻在掌心里是冰凉的坚冷,又光滑得叫人难以捉摸,我轻轻一笑,既是伤心事,那么提不提起又有什么分别。
我起身道:妹妹须得自己身子强健,才能护住身边的人,切记切记。
说罢告辞而去不提。
我心中不痛快,又不愿即刻回宫叫玉姚玉娆担心揣测,便吩咐往敬妃宫中去。
行至半路,却见斜刺里缓缓走出一位女子,身形瘦削如风中断柳,低头屈膝下去,淑妃娘娘金安。
那女子语音嘶哑如裂帛一般,说话时显见十分吃力,我一时听不出是谁,只道:抬起头来。
那女子倏然抬头,唇角含一丝似笑非笑之意,悠悠道:数月不见,姐姐便不记得陵容了么?她头上斜簪一枚累丝珠钗,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桃红撒花风毛窄银袄,翠兰马面裙,赭黄镶白绸竹叶立领长褂子,颜色虽鲜亮娇艳,奈何半旧的衣裳早失了衣料柔软的光泽,更兼一种洗旧了的水色,灰蒙蒙的暗淡,细细留心去,领口袖口皆有几缕抽丝的痕迹,更觉黯然颓丧。
我怡然一笑,倒不是认不得,只是奇怪怎么才到十月里,妹妹怎么就穿上风毛衣裳了?想必妹妹身子单弱,心寒犹胜天寒了。
安陵容不以为侮,唇边一朵淡薄的笑意,陵容见惯世态炎凉,倒习惯了人心轻贱。
景春殿无炭阴寒,陵容不求他人施舍,只自求保暖而已。
是么?我并不看她,只注目近旁一株缠着参天古树的碧绿青藤,贵嫔看这青藤费力缠树,只为攀援依附以保自身。
藤树好歹相依相助多年,怎么一时竟能抛开不顾。
我微微一笑,梁多瑞这个内务府总管怎么当差的?好歹妹妹也是贵嫔,不过暂时静养罢了。
陵容轻轻一哂,皇后身子不好,想必无暇顾及。
的确如此,如今荣选侍很得皇上的喜欢,她出身侍女定能把皇上服侍得无微不至,皇后也可好整以暇,将养凤体。
我恍似想起一事,话说皇上令贵嫔静养避事,以免招惹是非,怎么贵嫔倒出来了。
陵容淡淡瞟我一眼,含笑趋近我面前,机锋立显,旁人嫌我不祥,姐姐确实清楚得很我是否不祥,哪里不祥。
她靠近时有幽香盈盈,我本能的屏住呼吸,拒绝嗅到她身上任何一丝气味,举起绢子抵在鼻尖,冷笑道:本宫不过道一句闲话,贵嫔怎道起自己是不祥之身,这般自轻自贱真叫本宫伤心。
且既然不便出门,还装了这么多心思在心里,贵嫔今日如此境地,安知不是素日操心太过?姐姐本知我是轻贱之人,世上的贵人多,难免都将我瞧得更轻贱了,陵容只能自强而已。
自强当然好,谁说女儿家都比得弱质纤纤。
我看向她的目光有难以抑制的阴冷,只别错用了心机枉送了性命就好,人心不足机关算尽,往往过分自强便成了自戕。
那也是。
陵容的声音似沙沙的刀片刮在光洁的肌肤上,唇红齿白间有彻骨的森冷,却以柔软的语气缓缓道来,如今宫里论谁强得过姐姐呢,也没有比陵容更无用无依的人了。
陵容细细打量我,目光贪婪逡巡在我身上,似要噬人一般阴郁。
不过瞬间,她蓦然妩媚一笑,姐姐是最有福之人,陵容再不祥,只要沾染了姐姐的福气总能化险为夷,有了姐姐,我还怕什么?心底的厌憎翻涌如潮,我极力克制着一字一句道:借妹妹吉言,本宫自然记得妹妹对本宫是何等姐妹情深,必然滴水之情涌泉相报,绝不辜负。
陵容盈盈一拜,无比恭顺,妹妹也是如此。
说罢悄然转身,迅疾淹没于繁丽胜春的如画秋色之中。
浣碧从我身后悄悄掩出,望着安陵容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旋即快意道:听她说话的声音,这把嗓子真是废了。
我心底蔓生出一丝痛快的意味,轻轻道:胡昭仪果然雷厉风行。
浣碧点点头,目光中杀机顿现,向我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我何尝不想,然而我轻轻摇了摇头。
浣碧急切道:小姐,她此刻已经失宠,正好无声无息地了结了她。
她清亮的眸中精光一轮,或者,投毒。
镂着嫦娥奔月的缠臂金环环环向上盘旋在手臂上,仿佛一道道黄金枷锁牢牢扣住我的生命。
深秋的阳光犹有几丝暖意,蓬勃灿烂无拘无束地洒落下来,拂落人一身明丽的光影。
我抬头望着辽阔天际自由飞过的白鸽,忽而轻轻消除了声音,在这宫里,死是最好的解脱,她深受皇宠多年又性子要强,如今她失宠受辱,当真比死还叫她难受百倍。
我停一停,我要她自然易如反掌,只是我新封淑妃,旁人必然视我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不到根基稳固之时,轻易出手只会落人把柄。
浣碧了然,阴冷一笑,婉声道:奴婢明白了,咱们再忍她一时。
奴婢一定知会各宫娘娘小主好好关怀安贵嫔。
心底压抑多年的冷毒瞬间迸发出来,她专宠那些年,多少人恨透了她,何用你再去挑唆。
她们恨不得个个都去踹上一脚才好,咱们只冷眼旁观就是。
在敬妃处待到入夜时分才回柔仪殿,我不再强求胧月至柔仪殿居住,只常常和敬妃陪在旁边看她玩耍,她待我亦稍稍亲近了些。
进宫门,便见槿汐领了宫人们候在门外,亲自扶了我进去,又奉上一盏绿蜡云雾,温言道:泡了三遍才出色,娘娘尝尝可还合心意。
我抿了一口,只捧着茶盏不出声。
浣碧会意,领了人下去,只留槿汐在身边伺候。
我扬一扬眉,槿汐低声道:内务府管理这批衣裳的宫女茉儿吊死在自己房里,她曾是伺候贞贵嫔的侍女,贞贵嫔刚有孕时手腕上长了颗痈疮,茉儿说马齿苋性寒滑,能入血破淤,煮粥能消疮,便自作主张煮了给贞贵嫔,幸好卫太医看见了,说马齿苋有滑胎之害,尤其是刚怀孕之时断不能服食。
又见贞贵嫔的甜食中有麦芽糖,女子有胎妊者不宜多服。
贞贵嫔念她无知也不重责,只打发了出去。
你疑心茉儿怀恨在心报复贞贵嫔?槿汐道:那是内务府的定论,茉儿从未出宫,哪里能寻来天花痘毒。
奴婢怀疑此女早被人收买,伺机加害贞贵嫔,如今被人灭口,来个死无对证。
我捻着手中的碧玉珠串,默默寻思片刻,黯然道:贞贵嫔敏感多思,只怕此刻已经疑心我了。
槿汐默然点头,从前贞贵嫔没有孩子,如今二皇子和咱们皇子一般大,只怕日后……贞贵嫔是如许清新脱俗的女子,可与之惺惺相惜,若真有为皇位而反目的一天……我怆然一叹。
念及当初陵容寄居甄府,一同出入宫闱的种种,心下更生无限感慨。
6别有忧愁暗恨生次日晨起,依例往昭阳殿去请安。
宫中女眷已到了大半,见我迤逦而来,纷纷屈身请安。
无数珠翠撞时玲珑愉悦都声音,我看着盈盈拜倒都如花容颜,无限慵懒都微笑,她们何尝是真心拜倒于我,不过深深拜服于权势之下而已。
自我回宫流言不断,直至我镇祥嫔、压祺嫔,一举生子封淑妃,手握协理六宫之权,无数的流言在一夜之间再不出现在我耳边。
连众人嫉恨都面庞迎到玩面前也成了恭恭敬敬都微笑逢迎。
我扶着槿汐都手缓缓拾级而上,经过穆贵人都身边时忽而驻步,微笑道:穆贵人进宫也有些年头了吧?她抬头,不知所措地茫然,却殷勤含笑,娘娘好记性,嫔妾是与傅婕妤同年入宫都。
玩把目光停驻在她瑞香色长裙都裙摆上,盈盈道:衣不沾尘是嫔妃应守之礼,怎么贵人一早起来刚梳洗过就弄脏了衣裙,是太粗枝大叶呢还是对向皇后请安之事太漫不经心?穆贵人都裙摆上有一点不起眼都灰色污垢,想是行走时带起的尘泥,她不觉满面通红,慌忙道:嫔妾不敢不敬皇后。
玩颔首道:妹妹话虽这样说,去没有这般做,可见不是心口不一之人。
崔尚仪。
玩转头吩咐槿汐,请教习嬷嬷去穆贵人宫中教她规矩。
玩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以后一个月贵人好好都学着规矩,不必来昭阳殿请安了。
贵人也该知道宫中有的是眼睛耳朵,不要顺嘴胡说,顺心乱作,指不定谁便听见了来回本宫。
等贵人学会了不当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之时再踏足昭阳殿请安吧。
穆贵人眼中泪光一闪,羞得脸色发紫,紧紧抿住嘴唇。
玩环视周遭,人人屏息而立,鸦雀之声不闻,严才人和仰顺仪躲在人后头也不敢抬。
我微含兴味:严才人和仰顺仪素来与穆贵人亲厚,不知有无沾染她的习气,不如一同请教习嬷嬷。
严才人和仰顺仪猛地一惊,忙道:嫔妾不敢。
穆贵人分辨道:嫔妾明白娘娘所指,可是安贵嫔是不祥人,她胡说八道污蔑嫔妾的话娘娘不能轻信,嫔妾实在冤枉。
我晓得她是认定安陵容把她那日背后诋毁的话告诉了我,于是只是笃定的笑,安贵嫔何曾说什么来着,贵人不用多心。
本宫不过嘱咐你学规矩而已。
说罢吩咐后头跟着的花宜,夜里凉下来,你去吩咐内务府往景春殿送几床被子,安贵嫔虽是不祥之人,却也不能太亏待了她。
话说回来,安贵嫔再不好也比穆贵人懂事些。
穆贵人与严才人、仰顺仪飞快地对视一眼,露出一抹忿恨之色,忙又低首下去。
静宏富丽的殿中,皇后已高坐于凤椅之上,淡淡道:淑妃来了。
说罢指一侧,众人方各自入座。
皇后穿一件家常锦衣,绣的也是小巧而平易近人都浅玉白菱花,少了素日的位高持重,更多几分亲和随意。
闲闲叙过家常,胡昭仪忽然转向我道:听说昨儿内务府有个宫女自缢了?玩微微颔首,笑道:昭仪的消息很灵通。
胡昭仪嫣然一笑。
描画精致的眉峰似烟霭悠远都春山微微扬起,本宫最是个富贵闲人,人一闲听到都闲话也就多了。
她停一停道:宫中妃嫔自戕是重罪,宫女自杀也不可轻恕,淑妃打算如何处置?我看着袖口微微露出都十指尖尖,指甲上凤仙花染出都痕迹有些透明,淡的像是面颊上极薄及脆都娇羞红晕,轻描淡写道:按规矩连坐,家眷没为宫中操持贱役都奴婢。
皇后一直默默听着,此刻忽然出声道:淑妃太宽纵了。
她平淡地注视着我,脸上没有一丝多余都笑容,茉儿担着谋害二皇子都嫌疑,天花痘毒从何而来,是否有人指使,她自缢是畏罪自杀还是有人灭口。
其实无论哪一个她都是带罪之身,怎可轻纵了过去。
谋害皇子是重罪,依律家眷男子斩首,女眷没为官妓,才能以儆效尤。
皇后的声音不大,然而语意中都森森之意与她的装束有天壤之别,如铜钉砸地,字字钉入所有人都耳朵。
我转首看她,这事皇后也已经知道了?本来还想查清之后再禀明皇后,臣妾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悠悠目光在殿中诸人身上荡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谁不曾为人子女,如何能狠下心以痘毒加害贞贵嫔之子。
皇后唇边绽出一丝意味深长都笑意,沉声道:果然淑妃是有皇子的人,深具舔犊之情。
皇后看着座下数十妃嫔,面容沉静若秋水无波,皇上膝下已有三位皇子,然而为我大周江山万年计,还盼诸位妹妹多多诞育子嗣。
本宫无有所出,必然对诸位之子视若己出,一视同仁。
众人闻言忙起身道:臣妾等谨遵皇后教诲。
却见一女盈盈越众而出,声音清亮沉稳,皇后娘娘说的极是。
皇长子生母早故,若非娘娘悉心教导,皇长子何能出落到今日这般一表人才,娘娘慈爱之心堪为天下女子垂范。
说话之人却是荣华赵氏,赵荣华长我三岁,便是从前的韵嫔。
我与她本无多少来往,多年来她虽不十分得宠,却也不曾失宠,也算是嫔妃中颇有资历之人了。
胡昭仪不以为然地撇过去,皇后只做不见,满面含笑道:本宫不过白嘱咐两句,何必都站着,快坐下吧。
我抑住心底燃烧都怒火,温言道:皇后是诸位皇子与帝姬都嫡母,咱们也都是庶母。
我深深看向皇后温和而端庄的面容,徐徐道:人人都如皇后这般贤惠就好了。
皇后都眼眸中蕴着清冷的笑意,幽幽落在我身上,似披了一层秋霜般生出凉意来,口中却无比亲切,淑妃虽是宫中第一人,却很懂得尊卑嫡庶,难怪皇上这般疼她。
她身形微侧,缓缓道:本宫身子乏了,你们且退下吧。
只留淑妃和贞贵嫔陪着说说话,也好谈谈养儿之道。
众人闻得此言皆是默默,几个性子急躁的已耐不住露出几分嫉色。
眼角的余光瞟见穆贵人匆匆步出殿外,严才人与仰顺仪眉目间皆有难掩之怒色,疾步跟随穆贵人去了。
外头晨光明亮,庭院中月季丛翠色茵茵,全未受秋意所染,此时星星点点开了些怯怯的小花苞,也颇为娇艳。
却是数十本山茶竞相争艳,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深红粉红团团簇在一起,十分热闹。
如此秋光,被昭阳殿重重深红如血的雕花朱窗一隔,落进昭阳殿中便成了淡蒙蒙的一层寂寞轻纱。
所谓庭院深深,大约也是如此吧。
皇后半阖着眼睛,仪态安详,似乎朦胧直欲睡去。
我默默不语,心中却警醒如兽,深知皇后独独留下我与贞贵嫔,必有她的算盘。
凝滞般的沉默之后,皇后眼见贞贵嫔拘谨,淡淡笑道:本想与你们好好聊上几句,奈何真是老了,乏得很,倒是白留你们了。
贞贵嫔不知所以,只得起身道:娘娘言重了。
她看我一眼,那么,臣妾告辞。
我整一整衣衫,亦依礼告退,才走出三步,却听皇后的声音在背后幽然响起,似一缕幽魂附上耳畔,昨日亏得有淑妃在,想来也真是巧。
贞贵嫔立时停住脚步转首,我顿觉不悦,盈盈回首,皇后此言该当何解?皇后抚着手腕上的明珠手串,粒粒拇指粗光洁明珠莹莹生出淡粉色的柔和光晕,愈加显得皇后病后的手腕瘦的如枯柴一般。
脂粉堆砌下的皇后显得妆容格外厚重,即便往日在病中,她亦精心装扮,丝毫不肯疏忽,失了皇后的尊贵体面,此刻她一字一字说的极慢:可不是么?内务府不小心送了沾染了天花痘毒的衣衫到贵嫔宫中时,恰好有淑妃在,又恰好淑妃发觉了衫子上的险处,可见淑妃关心贞贵嫔无微不至,自己又福泽深厚,能福及二皇子,化险为夷,将来二皇子长大,比得好好谢谢淑妃。
她轻轻咳了两声,微笑道:可见淑妃协理六宫用心至深,所有之事都能贵在‘恰巧’二字。
她句句咬住恰巧二字,我不觉心中一凛,方才她在诸妃面前,有意无意提及我与贞贵嫔皆有亲生皇子,早有传言纷纷提及来日的储位所属,想必人人听在心中都会疑心是我暗下毒手。
然而此事未成,如今贞贵嫔面前,她又字字指在恰巧二字,意指我故作姿态设计拉拢贞贵嫔。
贞贵嫔眉心微微一动,立刻又垂下眼睑,只看着足下满地金砖,片字不语。
我正欲回敬,眼见贞贵嫔情状,少不得深深吸一口气忍耐,只道:皇后娘娘心细如发,娘娘知道如许多的恰好,本宫却不如娘娘有心。
皇后拂袖起身,似语重心长道:贞贵嫔,好好当心你唯一的儿子。
说罢深深看我,淑妃也是。
贞贵嫔深深一福,一弯明珠宝络坠垂落在她脸庞,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道:多谢皇后关怀。
皇后点点头,扶着剪秋的手缓步移入后殿。
光影的转合,皇后清癯的影子半隐在高大的近乎狰狞的盘龙金桂柱下,亦带了一抹狰狞之色,仿佛蓄势待发的兽,隐隐有肃杀之气掩映在雍容姿态下。
我扶着槿汐的手徐徐步出,待行至上林苑,却见苑中数丛文心兰开得正盛,修长的叶片轻巧漫洒,绿玉琥珀样的花茎轻盈下垂绽出飞翔的金蝶似的花朵,俨然可爱。
浣碧笑道:一入秋便没有蝴蝶了。
这花倒开的似蝴蝶一般,真真好看。
槿汐亦凑趣道:的确。
这花本在湿热的地方才开得好,如今竟长得这样茂盛,可见花匠费了不少心思。
我笑道:去告诉花房的师傅,送几盆好的去给沈淑媛赏玩,再送几盆去柔仪殿。
叫他过来好好赏赐。
槿汐即刻去寻,却过了好些功夫才领着花匠来谢恩。
浣碧有些不悦,道:唤何师傅来领赏,怎的好像受刑似的磨蹭了这些工夫。
何师傅忙陪笑道:不是奴才有意耽搁,当真十分委屈。
他生怕我怪罪,急急道来,容选侍极爱芍药,如今不是芍药开花的季节,一日三次地催促着在暖房里培育了送去,又嫌其中几盆不好,巴巴的说了奴才一通,叫人丢去乱葬岗顺选侍的坟上了。
他难掩惊讶之色,也不知荣选侍发的什么怪脾气,她嫌不好的几盆芍药却是奴才培育得最精心的,偏偏丢去了乱葬岗,真是可惜!可惜!说罢连连顿足,懊丧不已。
我一时有些茫然,顺选侍?槿汐已然眉尖紧蹙,低声道:是华妃。
心头像是被极薄的锯片划过,翻涌起最深的沉疴。
慕容世兰!那个亮烈冷狠的女子,也是最爱芍药的呢。
一旁浣碧见我沉思不已,忙叱道:胡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什么顺选侍不顺选侍的,好不吉利!接着道:还不挑些好的文心兰送去棠梨宫和柔仪殿。
何师傅忙不迭的去了,我轻轻沉吟,细细想来,容选侍跋扈要强的脾气倒是有些像那个人。
槿汐道:奴婢看过她的履历,只写着数年前在浣衣局劳作,后来被送去凌波殿侍奉香烛,两年前才到贞贵嫔身边,又因着伶俐又能断些文字,贞贵嫔颇赏识她,留作了近身侍女。
那么在进浣衣局之前呢?槿汐道:这奴婢也不知道了。
我看浣碧一眼,她会意,奴婢会好好打听。
她说话间头一偏,别在鬓脚的秋杜鹃落下一片粉红的花瓣。
素手轻扬间我已折了一朵文心兰在手,簪在浣碧如乌云般蓬松的发迹,含笑道:秋杜鹃虽美,却也不妨簪几朵别的花,瞧着也新鲜。
浣碧略略发窘,旋即笑道:昨日来不及洗头,没得熏坏了这文心兰的气味。
她脸上微微泛起潮红的羞涩,何况小姐赠的花,应该别在胸口才郑重。
说罢摘下衣襟上的金丝圈垂珠胸针,把文心兰别在胸口。
我心下深深感触,更生几分凄凉。
我与浣碧,何尝不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良久,我方极轻极轻地笑着叹息了一声,都是痴人罢了。
却听得身后婉转一声:娘娘怎么说起这个来了,想必是秋风渐浓,娘娘也悲秋起来了。
我转身,臂上乳黄团纱绣鹅黄盛方月季坠珠披帛被风轻轻拂起,我笑道:本宫不懂得参禅,只是见花叶凋零,不觉红尘如梦,人人都是芥子痴人而已。
贞贵嫔浅浅一笑,痴人虽痴,然而红尘梦醉永不醒来,也很自得其乐。
最痛苦者莫若如遗世独立,清冷自知。
手中拈着文心兰单薄娇弱的花瓣,如若这样也便好了,堕入红尘是非良多,往往谗言惑己幻想频生,叫人难辨真假。
贞贵嫔修肩细腰,真个人亭亭如一朵淡雅水仙,走近来便有一缕悠悠绵长的香气迎面袭人,娘娘说的很是,只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亦很难分辨。
我只目光灼灼望着她,我与妹妹相交不深,但惜惜之情却也不假。
贞贵嫔悠悠抬眸,望着我的目光有几分迷蒙,燕宜很感念娘娘的惜惜之情,却有一事一直不明。
妹妹请说。
娘娘心中深眷皇上,乃至不顾废妃之身亦要孤身入宫。
娘娘既如此深爱皇上,为何能容忍燕宜对皇上如此之情。
她停一停,只因燕宜不深得恩宠么?有片刻的沉默,往事的激荡如汹涌的潮水似要将人吞没,记忆的碎片连接成昔日深宫婀娜娇媚的情景,寸寸素心,到底都辜负给停驻在飞檐上的一轮明月了。
我静静的声音如咫尺澄寒的深水,妹妹对皇上的情意很像我从前。
她微微沉吟,蓦然一笑:从前?那么如今呢?难道娘娘重回紫奥城不只是为了皇上么?双鬟望仙髻下垂落的几丝碎发被风拂在脖颈间酥酥的痒,本宫不只当年爱慕君王的女子,更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她若有所思,清水般的明眸倒映着树梢枫叶的漆红,皇后说,生育子女的妃嫔都会有为人母的私心。
皇后只说对了一半。
我伫立在风中,广袖翩然,做母亲的人都有爱护子女的私心,这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人无止尽的欲望和失落,愈求弥补,愈落魔障。
那么娘娘有无欲求?太液池波上风烟蔼蔼,映着芦笛瑟瑟,连起伏的波亦有澄澈的清新气味,我坦然注目于她,有。
一口气,一条命,一世平安。
她笑意淡泊如明月下疏离的花枝,这并不难。
愈简单,愈难求,还好不至成为心魔。
她不置可否,笑容愈加疏离,渐渐凝成一个嘴角支撑的僵硬弧度。
她脸上有难掩的异样潮红,胸口气息不定,于是谦谦告退。
不过几日,玉照宫传来消息,贞贵嫔邪风侵体,兼之产后积疾,逐渐卧床不起。
她这一病缠绵许多日,无力照顾予沛,如此一日里倒有半日把他托在了眉庄处请端妃与福嫔一同照料。
7云破月来花弄影是夜玄凌歇在了滟贵人处。
露从今夜白,秋日里风干物燥,灵犀夜里咳嗽了两声,乳母忙不迭使人煮起了冰糖雪梨。
灵犀与予涵所住的偏殿里格外花哨,随手可触孩子的小玩意儿。
殿内的小银吊子上咕嘟咕嘟地滚着热气,雪梨的清爽和冰糖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充盈全室,别有一股温馨的意味。
灵犀很安静,我一勺一勺吹凉了梨汁喂她喝下,浣碧含笑细心为她擦着嘴角留下的汤汁,她只扑闪着大眼睛,甜甜笑个不已。
灵犀的确是个乖巧的孩子,我安慰地想。
有凉风灌进,花宜推门进来,道:娘娘,听说穆贵人领着仰顺仪和严才人去景春殿大闹了一场,狠狠羞辱了安贵嫔一通。
我轻轻地吹着银匙中的梨汁,慢条斯理道:真是群蠢东西!怎么闹上门去了?说是安贵嫔不祥,穆贵人去通明殿请了好些符纸来贴得长杨宫到处都是,还道是驱邪,又烧了好些黄纸,洒了符水,闹得乌烟瘴气的。
花宜颇有些担心,安贵嫔好歹还是一宫主位,穆贵人太过不敬,娘娘可要去看看?看什么?我把银匙往碗里重重一搁,皇上说她不祥。
穆贵人虽过分,也是按旨办事,算不得什么。
我嘱咐花宜,告诉外头我睡下了,谁来也不见。
浣碧哧一声冷笑,不无快意,好个穆贵人,倒替咱们出一口气。
次日皇后果然在众人前问起这桩事来,穆贵人便道:臣妾怎敢对安贵嫔不敬,弄些符水是为安贵嫔驱驱邪气,更是为了六宫的安泰。
于是皇后便不再说什么。
穆贵人见皇后不过问,更以为得了意,对安陵容亦越加轻慢起来。
如此过了半月,西风一起,天气渐次寒了起来,柔仪殿中笼着暖炉,地龙皆烧了起来,炭盆里红萝炭偶然发出轻轻的哔剥碎声,反添了几丝暖意。
寝殿内临窗下铺着一架九枝梅花檀木香妃长榻,榻两边设一对小巧的梅花式填漆小几,放着热酒小吃,墙下一溜暖窖里烘出来的数盆香药山茶,胭红的花瓣丰满若丝绒,被暖气一熏更透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
此刻外头西风卷地,霍霍的风声似呼啸的巨兽在紫奥城内狼奔豸突,我伏在榻上,转首举起银白点朱的流霞花盏,盈盈向眼前人笑道:请四郎满饮此杯。
他一饮而尽,家常的海水绿团福暗纹缎衫映得眼波流转间已有了几分酡红的醉意,酒不醉人人自醉,朕已然酥倒。
垂华髻上却只扣着攒珠青玉笄,几许青丝散落在耳垂下。
明媚处,我的姣梨妆嫣红可爱,黛眉含春。
我啐了一口,雪白的足尖轻轻踢着地下珐琅缠枝唾盂,四郎好没正经。
又笑,皇上才亲自哄睡了涵儿,难道又要亲自闹醒他么?好不像话!粉霞锦绶藕丝罗裳半褪在手臂,柔然湿润的笔尖在裸露的肩胛上流畅游走,他兴致盎然,在我肩上画下海棠春睡的旖旎风姿。
饱满的笔触激得皮肤微微发痒,我忍不住嗤地一声轻笑,他已按住我,温柔道:别动,就快好了。
我亦有了几分酒意,神情慵懒,回首见身上点点殷红似饱满的珊瑚莹珠,愈加衬得肌肤如月下聚雪,不觉轻轻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他的眼中迷醉之色更浓,难得听你唱一句。
累珠叠纱的粉霞茜裙从榻下娴静垂下,有流霞映波的风流姿态,我软软道:有安妹妹珠玉在前,嬛嬛羞于开口。
他一怔,她的嗓子已经坏了。
我挽一挽松垂的云鬓,安妹妹也怪可怜见的,皇上也不去瞧瞧。
他唔一声,漫不经心道:这个时候,别提她扫兴。
他俯下身子,轻柔的吻触似蝴蝶轻盈的翅膀飞上我的肩头,如此春光明媚、姹紫嫣红,怎可付与了断壁残垣……烛红帐暖,温柔如流水倾倒。
醒来已是夜半,殿中九枝巨烛燃得已经接近了紫金阆云烛台,烛光有迷蒙幽微的红色。
鹅梨帐中香的甜郁在空气中如细雾弥漫,醒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并未身在人间。
直到对上玄凌微凝的目光,才即刻警醒,道:四郎怎么醒了?一缕青丝被他柔软地绕在指尖,朕贪看海棠春睡,情愿不入梦。
我往他身前靠一靠,嬛嬛倒情愿如此长睡四郎身侧,宁愿不醒。
他温柔一笑,把我拢入他的怀抱,说起来朕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停一停,朕打算进赤芍的位份。
赤芍才进选侍不久,如今又要晋封,可见正当圣宠,我听燕宜提起过,倒也不甚意外,于是笑道:这些事皇上该和皇后商议才是。
玄凌道:皇后必不会反对……我笑意嫣然地打断他,难道皇上疑心臣妾吃醋?他扑哧一笑,伸手为我掖一掖莲紫苏织金锦被,你是淑妃,协理六宫,朕自然要告诉你。
若你不愿,朕不册也罢。
我斜斜飞他一眼,这话把臣妾看成什么了?荣选侍若复式得好晋封也是应该的。
皇上只需好好教导她规矩,勿要恃宠而骄步了昔日妙音娘子的后尘才好。
他一笑,赤芍虽然出身婢仆,却也的确有些气性,素日你好好教导她就是。
皇上心尖上的人有气性也不打紧。
只是如今也是小主了,若气性太大了轻慢于人,既伤了嫔妃间的和气,也压不住下人,不成个小主的样子。
他微微沉吟,的确如此。
朕曾和燕宜说起要给她娘子的位份,燕宜倒不说什么。
后来见赤芍服侍朕也殷勤体贴,想着给她才人的位份也可。
如今既还抬举不起,那便先进为娘子吧。
他以手支颐,也不拘什么吉祥字样,赤芍喜爱芍药,寻个芍药的别名做封号就是。
他掰着指头思索,芍药又名将离、娇客、余容、婪尾春,朕觉得婪春和余容两个不错,你瞧呢?饱婪春色,丰容有余。
都很好,皇上拿主意就是。
玄凌打了个呵欠,散漫道:余容,她本也姓荣,那便称余容娘子吧。
我披衣起身,自桌上斟了一盏茶水,正欲转身递与玄凌,却见他已起身,披了件外裳赤足立在我身后,他从背后拥住我,低头吻一吻我的侧脸,歉然道:嬛嬛,有件事……朕有些为难。
我笑言:四郎大可说一说,嬛嬛虽然未必能为四郎解忧,可是很愿意听一听。
他略略思量,开口道:朕着人接你两位妹妹进宫陪伴你,可还好么?多谢四郎,妹妹们在宫里住得很习惯,有她们陪伴,臣妾宽心许多。
乌黑的发丝垂在肩上有柔软的弧度。
茶水注入杯中有清湛的碧色,能看清我与他成双的倒影,听妹妹说爹娘也会进京长住,不知是否已经启程?自臣妾进宫,已多年不见双亲了。
有时候真的很羡慕胡昭仪,晋康翁主能常常进宫探望,一聚天伦。
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声音有些沉沉,正是你父母……恐怕不能很快入京了。
心一沉,我以怀疑的口吻低低嗯?了一声。
他道:祺嫔的兄长管溪与管路一力反对,祥嫔的父兄也不赞成,上谏道你父亲本是远谪的罪臣,若因你的荣宠而入宫,恐怕天下都要非议朕任人唯亲,因宠失正了。
当年平定汝南王,玄凌所立的四位新贵人母家皆为朝中新贵,时至今日,瑞嫔母家洛氏早已一败涂地,其余三位中福嫔母家黎氏逐渐式微,唯有祥嫔母家倪氏与祺嫔母家管氏颇有权势。
手轻轻一抖,盏中水纹的荡叠破碎了我与他成双的影像,我勉强笑道:皇上很在意他们的谏言?他伸手捋一捋我的垂发,不是因为谏言,而是朕在意你。
你回宫之时大臣已有诸多非议,若再生事端,不仅对你名誉有损。
他的目光有些深远,似夜色沉沉中透出熠熠星光,而且,于涵儿的将来也会不利。
我隐约明白他语中深意,心中感触万千,予涵还小,还有予沛呢。
他点头,手上加了几分力,是还小。
朕也还不老,对于幼子可以好好栽培,不能再像予漓一般了。
我定一定神,皇上要栽培孩子是不错,只是前朝也须得安稳,不要再生出昔日汝南王与慕容家之变。
我转首看他,其实皇上也未必不知道,当年臣妾母家之事大有莫须有的嫌疑,皇上为予涵的将来考虑,也不能让他的外家永远是罪臣。
皇上是否能考虑重查当年之事。
玄凌紧闭的嘴唇有生硬的弧度,我仔细看他,眼角细细的皱纹蔓延到他的嘴唇,有凛冽而清晰的唇纹。
烛火噗地发出一声轻响,他的声音也那么轻,祺嫔在宫中并无大错,管氏一族也暂时无隙可查,贸然翻查当年之事只会让朝政动荡不安。
那么,只能让臣妾的父兄永远承受这不白之冤么?我很想激烈的问一问,然而话到嘴边,却成了最平静的一句,是对他也是对自己说,臣妾可以等。
次日,玄凌便传旨六宫,进荣赤芍为正七品余容娘子。
嫔妃们循礼本要去贺一贺的,然而赤芍出身寒微,宫中妃嫔大抵出身世家,皆不愿去奉承。
连着几日雨雪霏霏,地湿难行,便正好借了这个由头不去。
又因着时气天寒的缘故端妃与太后都旧疾发作,贞贵嫔卧病,连着睦嫔出门滑到摔伤,皇后便嘱咐免了这几日的晨昏定省,各自在宫中避寒。
出门不便,外头又阴寒潮湿,人人整日待在宫中亦是无趣,眉庄月份渐大,为着保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亦索性在宫中日日陪着灵犀与予涵,弄儿为乐。
这日午后,我才用过午膳,外头铅云低垂,阴暗余雨,不过半个时辰便下起了雪珠子,兼着细细的雨丝打在琉璃瓦上飒飒轻响,听得久了,绵绵地仿佛能抽走人全部的力气。
玉帘低垂,百合香轻渺地从锦帷后漫溢出一丝一缕的白烟,仿佛软纱迤逦,又袅娜如絮,弥漫在华殿之中。
我困意渐起,怀抱剔丝珐琅手炉只望着那香气发怔。
也不知过了多久,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里那一抹香似乎燃尽了。
眼前绿意一闪,却见浣碧欢步进来,搓着手连连呵气道:这鬼天气,又冷又湿,人都要难受死了。
浣碧是我陪嫁的侍女,柔仪殿诸女中自然是头一份的尊贵,用槿汐的话说便是大半个主子了。
她披一件青缎掐花对襟外裳,衣襟四周刺绣如意锦纹是略深一些的绿色,皆用银罗米珠细细衲了。
拦腰系着鹅黄绣花绸带,下着绿底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用一块碧玉藤花佩压裙。
头发用点翠插梳松松挽一个流苏髻,缀着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并数枚烧蓝镶金花钿。
她取过一件玫瑰紫牡丹花纹锦长衣搭在我肩上,柔声道:小姐既困了,怎不去床上躺一躺。
我揉一揉微涩的眼睛,捶着肩膀道:天天躺着也酸得很,还是坐着罢了。
浣碧满面春风,有抑制不住的自得之色,咱们天寒无趣,外头可热闹呢。
我掰着指甲低笑道:什么有趣的事,且说来听听。
有人耐不住天寒寂寞,便去景春殿找茬子生事。
我百无聊赖地一笑,还能有谁?不过是穆贵人她们几个罢了。
小姐说的是。
浣碧靠在我身旁,景春殿炭火供得不足,穆贵人叫人抬了一箩筐湿炭去景春殿,美名其曰供安氏生火取暖。
那湿炭是潮透了的。
虽点火生了起来,却更熏得满殿都是黑烟,可把安陵容折腾个半死。
浣碧说得绘声绘色,耳上一对红翡滴珠耳环如要飞舞起来。
我蔑然一笑:穆贵人从前不过是撒泼厉害,怎么如今也耍尽了这细作手段?浣碧不无快意道:恶人自有恶人磨。
那些手段原是华妃在时折辱敬妃娘娘的,如今被她们故技重施倒也不错!那么安陵容竟一声不吭,由得她去?浣碧秀眉微蹙,厌声道:她身边的宝鹃倒伶俐,即刻悄悄溜出去回了皇后,皇后便遣了个剪秋训斥了两句,她们才散了。
浣碧眸中闪过雪亮的痛惜与哀伤交错的快意,切齿道:槿汐负责管束宫女,便道伺候长杨宫的宫女不当心不能护主,也责罚了穆贵人的随身侍女,指责她们挑唆小主只不过是借皇后的由头罢了。
更要紧的是,槿汐认出守卫长杨宫的侍卫宋嵌便是那日她语中大起哽咽之意,流朱便是撞在他的刀上才如此惨死。
我紧紧攥住拳头,心中封闭的创痛又豁然撕裂在胸口。
流朱,流朱,她跟随我吃了那样多的苦,每每去棠梨宫的一个恍惚,仿佛她还是那般如花的年纪,一袭灿烂的朱红衣衫笑语如珠。
半响,我冷冷道:死了没有?浣碧冷笑一声,槿汐以渎职之罪责他们护主不周,打发去了暴室。
浣碧忍不住眉目间的恨毒与快意,小姐是去过暴室的,槿汐必然吩咐了好好伺候宋嵌。
我默默点头,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想一想,若无宝鹃报信于皇后,安陵容难道任穆贵人嚣张,毫不反抗?浣碧沉吟道:这个……的确她是一言不发,只作壁上观。
她想一想,或许她也无力反抗罢了。
浣碧长眉轻扬入鬓,她是不祥之人,留她一条命在宫中已是开恩了,她不忍辱,还能如何!我微微摇头,只吩咐道:叫槿汐好好留意景春殿的动静。
小睡片刻,远远听得传来弦歌雅意,带着些许雨雪的湿润寒气,隐隐传入柔仪殿,丝竹管弦伴着歌女的吟唱有低迷的温柔,曼声唱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惠而好我,携手同归……睡与醒的朦胧间,心底绽开第一朵新雪般的记忆,凌云峰的某个冬日,他凌寒而来,只为送来一束新开的绿梅。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却不能同归。
我不觉叹道:好雅兴,歌声亦好。
花宜正捧了新柑进来,黄澄澄奉在碟中似一个个橘色的小灯笼,她道:是燕禧殿的胡昭仪唤了歌女取乐呢。
我点头,掩饰好心底的怅然,赞道:原是她有这样的好兴致,胡昭仪出身世家,果然不俗。
花宜一笑不语,只剥了柑子道:新贡上的冰糖柑,想必很甜,娘娘尝尝吧。
我才拈过一瓣要入口,却见槿汐步履匆匆进来,附在我耳边道:安贵嫔在景春殿晕倒了。
我唔了一声,道:太医去瞧了没?是受了今日的惊吓还是衣食不足?本宫可没有在衣食起居上苛待她。
花宜揣测道:会不会是她装病博皇上的可怜?我断然摇头,皇上已觉她不祥,若再有病痛,更不会垂怜了。
槿汐悄声道:太医都到门口了,安贵嫔就是不让瞧,但听去请太医的小宫女说,安贵嫔是节食过度。
节食?我疑惑,她好好的节食做什么?槿汐在我耳畔道:奴婢听说安贵嫔自失宠以来,于无人处日日苦练‘惊鸿舞’。
我蓦地一怔,骤然噙了一缕散漫的笑意,难为她这般苦心!她嗓子已坏,失了歌喉便失尽得宠的根源,如今苦心孤诣另谋以舞复宠也是情理之中。
槿汐蹙眉道:娘娘回宫前皇上对安贵嫔已是恩宠有加。
若非安贵嫔出身低微,恐怕今日早已经封妃。
如今虽已失宠,却又这样着意迷惑圣心力图与娘娘争宠,恐怕不易应对啊。
我取了一片柑子慢慢吃了,方闲闲道:惊鸿舞原本是仙逝了的纯元皇后所创,昔日我也舞过。
只可惜我如今刚生育完身子臃肿,再不能作此舞了。
安陵容也算是有心,竟想出以此来争宠,果然狡黠。
我在清水里浣一浣沾了柑子汁的手指,冷笑道,只是我怎容得她如此!虽然她是不祥之身,皇上未必会理会她,可是凡事难保万一,槿汐微露忧色,娘娘可要如何应对?我兀自轻笑,根本就不用应对,她这是在自寻死路。
槿汐不解:奴婢愚昧。
这‘惊鸿舞’讲究的是意态轻盈,身姿蹁跹若流雪回风之惊鸿,取柔美飘逸之泰,没有七八年工夫必然不成。
且要求舞者身段纤细,柔若无骨,这更非一朝一夕可以学得。
安陵容虽然纤弱,可数年养尊处优下来怎还有轻盈之态?难怪要出节食这一招了。
只是面黄肌瘦,又何来翩翩惊鸿的美丽可言?槿汐眉头舒展,笑道:娘娘说的是。
可是节食既损容貌又不能立刻见效,恐怕她现在也是心急如焚吧?我把剥下的柑子皮一瓣一瓣抛进香炉里,空气中迷漫着馥郁醒神的清新柑香,轻轻道:其实也有立竿见影、即刻见效的法子,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必定如获至宝。
那咱们可不能让她知道这法子。
不。
咱们偏偏要让她知道。
我见槿汐面带疑惑,微笑道:昔日赵飞燕得宠于汉成帝,身姿轻盈能作掌上舞。
其实哪里是真的身轻若燕,不过是服用了药物之故。
那种药物便叫‘息肌丸’,把它塞到肚脐眼里融化到体内,可使肌肤胜雪,双眸似星,身量轻盈,容颜格外光彩照人,只不过有一味麝香在里面。
槿汐已然明了,忧虑道:奴婢自会想法子让安贵嫔知道这一秘方。
只是麝香一味大损女子躯体,不仅会使人不孕,即使有孕也会生下早夭的孩子。
安贵嫔甚懂香料,只怕瞒不过她。
我垂眸一笑,我知道瞒不过她,也不想瞒她,你只要使人让她知道这方子就行,用与不用,只看她自己的造化。
槿汐微微沉吟,奴婢也耳闻以羊花熬汤洗涤可解麝香阴毒,若她知道这个法子……这个么……我不觉依依含笑,你自己去问卫临。
只是若当真有此神效,昔年飞燕合德手握天下权柄,怎的煮尽羊花也不见生育呢。
我想一想,叫她知道也好,只当羊花有效,用起来更肆无忌惮些。
槿汐按一按鬓边珠钿,垂首微笑,安贵嫔擅用香料,想来麝香等小巧之数用的也不少了。
如此十余年间未有生养,安知不是伤了阴骘的缘故。
我轻轻一笑,看着染得绯红的指甲,淡淡道:我在她面前弄麝香真是班门弄斧了,只是我如今同她一样,都不怕伤了阴骘。
槿汐忙肃容道:娘娘载德载福,奴婢不敢。
为取镇心、定志、安魂之效,内殿重重珠帘全系浅粉色珍珠串成,每一颗浑圆,大小一般无二,淡淡的珠晖流转,隐约如月华流光。
望得久了,人也心平气和许多。
我扬手抚一抚面颊,淡淡笑道:我是无德之人,所以不怕堕了自己的福气。
倒是盼着她能多多积福,修一修来世,免得下了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再不多言,只道:我去看看孩子,你把事情办好就是。
槿汐福了一福,忙忙告退。
8惊鸿婉转掌中轻时光缓缓前移,虽然穆贵人偶尔耐不住性子依旧去景春殿闹上一闹,然而终究也没闹出什么大风波,不过添了平常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我初理六宫因而事事力求谨慎小心,又兼新年将至,手中事宜千头万绪,每每与端敬二妃一起商议,且要照顾一双新生儿女,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宫中陪伴玄凌最多的便是胡昭仪、眉庄与滟贵人,次则为周荣华和余容娘子,再次便是燕宜等人。
皇后只笑言自己也能偷闲几日,素日也叫赵荣华前去伴驾,因而赵荣华虽然失宠良久,但见面三分情,又兼到底是旧人,晓得玄凌素日心肠,服侍的体贴,也渐渐分得些圣宠。
腊月二十五那日皇后叫进了赵氏为婕妤,我亦顺水推舟请旨进荣华周佩为婕妤,德仪刘令娴因护持贞贵嫔生育有功,也进为正四品荣华。
如此,周佩往来柔仪殿愈勤,兼之她素性伶俐,比之往日,更得玄凌喜欢。
新年那一日,家宴便设在重华殿,宫中素喜热闹,更兼新添了两位皇子,所以愈加操办的花团锦簇,极尽铺排。
白日一整日的百戏自不必说,角抵戏、找鼎、寻橦、吞刀、吐火、狮豹、掉刀、蛮牌、神鬼、杂剧等各种杂技幻术引得素日养在深宫的嫔妃宫女们欢笑不迭,至黄昏时分,俳优调琴吹笙,乐姬闻歌起舞,笙簧琴瑟之声悠扬不绝。
外头下了三日三夜的大雪已停,窗外依旧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殿外丛丛林木积着指余厚的冰凌凝成水晶柱,如冰晶琼林一般,在宫灯艳红灯火下折射出格外雪亮的光芒,直似琉璃世界。
如此繁华之夜,应该是容不下谁的哀伤的。
酒过三巡,我微带绯红醉意,略略倾斜了身子,轻轻啜饮着杯中的葡萄美酒,目光有意无意停驻在正在与赵婕妤说话的皇上身上。
华灯灿耀如星,万千华彩中端坐于上的皇后一袭深青色挖云鹅黄片金翟服华衣,难掩女子迟暮而无宠的寥落,亦透出几分深深的沉静稳妥。
她的脸庞隐约在发髻中重重叠叠的绯红嫣紫盛放牡丹之下。
璀璨的灯光下花朵一层层的渲染开绚丽的浓彩,连她的笑容亦愈加迷离起来。
殿中铺满了红绒锦毯,上有长几纵横。
玄凌正与岐山王把盏言欢,岐山王素无所好,唯喜豢养美貌姬妾,今日同来的一位侧妃极尽妍丽,青春貌美。
左侧席后玄清自与玄汾闲话聊天,他的手指随着音律缓缓叩击在几上,气度闲雅从容。
身后几枝条形疏朗的红梅,恰好为他的一袭青裘暖衣做了陪衬。
酒在喉头有芳醇的甘甜,我坐在玄凌身边,遥遥对上他偶然投注的关切目光,心中愧然,慌忙低下头去。
殿中供着红梅被暖气烘得香气愈加沉醉,有瞬间的怔忡,忆起萧闲馆中的绿梅,一别经年,不知是否花开依旧。
那般好花好景,哪怕只是一瞬的拥有,也能叫人在余生里自苦涩的心底念出一丝甘味。
我轻轻别过头去,生怕往事的温柔倾覆了我此刻的自持。
酒至半酣,人人的眼角眉梢都有了三分春意,皇后扶着剪秋的手缓缓行至大殿门前,凝望片刻,转首宁和微笑,皇上,大雪初停,外头的景致可不错呢。
胡昭仪明眸善睐,斟酒递至玄凌唇边,红唇微润盈盈娇笑:表哥,我好怕外头冷。
胡昭仪本身是眉不画而自生翠的美貌女子,今日妆容精心描画过,愈加显得斜眉入鬓,发如远山,比之皇后的清冷华贵更多了娇美俏丽。
皇后低头饮了一口酒,将剩余半杯缓缓倒在地上,回望玄凌的目光隐隐有了一丝泪意,徐徐轻叹:冬雪依旧,不知倚梅园中的梅花是否艳丽依旧!玄凌本欲应允胡昭仪,蓦然听得此话,手中的酒杯轻轻一颤,唇角含着的笑意似泯入水中的洁白雪花,悄然不见,神色倏然寂寂。
仰顺仪失宠有些日子了,正欲寻机巴结玄凌而不得,又兼着寻衅陵容玄凌也不怪罪,此刻便大了胆子含笑上来道:倚梅园的梅花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外头天冷,皇上要看也可叫人折了来,龙体要紧。
她端过一杯酒,奉于玄凌面前,体贴道:请皇上满饮此杯,暖暖身子吧。
玄凌听她说完,眸中已含了森冷之意,看也不看她道:你怎知倚梅园中的梅花不好?仰顺仪不知所以,只得赔笑道:臣妾觉得梅花连叶子都没有,光秃秃的,还不如水仙花形似兰花更美些。
玄凌接过她手中酒杯,手掌徒地一翻,将满满一盏葡萄酒皆泼在了仰顺仪面上,她从发髻到衣衫皆被紫色的葡萄酒染了,湿发绞在她吓得发白的面颊上,狼狈不堪。
陡然生此变故,殿中一干人等不由得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我不经意地触碰上胡昭仪了然的眼神,心下皆是明白。
仰顺仪尚不知所为何事,急忙伏在地上拉住玄凌的袍角叩头不已,玄凌的声音在骤然寂静的重华殿里听来没有一丝温度和情味,仰氏大不敬,废去位份,着去花房培植水仙。
穆贵人与仰顺仪交好,见她骤然得罪,忙堆笑跪下求情道:皇上息怒,臣妾想仰顺仪不是有心的,今日除夕大喜,还望皇上宽恕顺仪。
玄凌眉毛微微一挑,冰冷道:朕已废了她的位份,你还叫她顺仪么?穆贵人一惊,面上血色减去,勉强笑道:臣妾不敢,姐姐虽有错,也还请皇上看姐姐素日一心侍奉皇上的情分,稍稍顾念吧。
玄凌沉默片刻,目光冷冷地从吓得瘫软的仰氏面上滑过,也罢。
若此贱婢能在盛夏种出水仙,朕便免她此罪。
水仙本是冬令之花,盛夏如何能够种得?仰氏一听此话,已知不可挽回,当即晕了过去,被人拖出了重华殿。
我冷眼看着仰氏被拖出去,心中黯然叹息,今日的她便似当年的我一般无知,心中不忍,当下悄悄嘱咐槿汐,照顾她些,别叫她在花房吃太多苦。
皇后对此变故恍如不见,虽然依旧含着端庄的笑意,然而语中凄然之声顿显,当日皇上与姐姐亲手种下倚梅园中数品珍贵的梅花,今时今日冬令又至,臣妾很想念姐姐。
玄凌默默颔首,起身行至皇后身边,牵过她的手道:走吧。
她停一停,看向皇后身边的剪秋,皇后手这样冷,你去取件大氅来。
剪秋手脚轻快将一件香色斗纹锦上添花大氅披在皇后身上。
玄凌温和道:天气这样冷,你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皇后感激地一笑,无限动情,多谢皇上关怀。
玄凌与皇后并肩出去,行了两步蓦然向我招手,柔声感叹道:倚梅园是朕与嬛嬛初见之地,伊人已逝,你却还在眼前,一同去吧。
说罢亦牵过我的手。
胡昭仪眸中一闪,已然笑道:倚梅园的梅花是皇上与先皇后同植的,想来世间再无梅花能出其上,臣妾也很想一睹风采。
玄凌颔首道:难得你有心。
于是宫人随行,浩浩荡荡一同踏雪往倚梅园去。
雪地湿滑难行,众人亦不坐轿,嫔妃们皆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此刻踏雪而行,又冷有湿,十分难受,却生怕如仰氏一般遭罪,只得硬着头皮前去,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如此行了半个时辰,众人俱是又冻又累,唯玄凌与皇后兴致勃勃,依旧神采不改。
此时积雪初定,满园红白二色梅花开得极繁盛,暗香浮动扑面而来。
梅枝舒展傲立,枝上承接了厚厚冰雪,与殷红欲燃的红梅相互辉映,更在冰雪洁白的世界呈出明媚风姿。
往日热闹繁华的紫奥城此刻在白雪掩映下显得格外空旷而静穆,唯闻风中梅枝上积雪簌簌碎落之声。
玄凌轻轻喟然一句,含情望着我道: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当日朕与你也是结缘于此。
我盈然一笑,皇上还记得。
他还记得,我又何曾忘怀呢?何止是他,便是玄清……我克制住想要回头看他的冲动,纹丝未动。
若时光能倒流,我情愿从未踏足此地,从未认识眼前之人,宁愿是棠梨宫中永远称病无宠的小小贵人。
如此耗尽一生,亦远胜于生平重重波折。
皇后清眸一扬,迎风吟道: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
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她停一停,深深望住玄凌,皇上可还记得,姐姐刚入宫时常常吟诵崔道荣的这首《梅花》。
我愕然,原来连这最初的一点温馨记忆,都是这样不堪的里子。
然而也不过一瞬,已然自嘲轻笑,我在玄凌心中原不过是她的影子,既然明白了这一点,又何须事事计较?于是目光眷眷看着玄凌,原来纯元皇后亦与臣妾一般欣赏梅花孤洁之姿。
他的目光中微有歉意和安慰,握一握我的手指,淡淡向皇后道:也不过那几日罢了,柔则刚入宫,一切生疏难免忧心。
其实她生性纯真,并无那许多忧思情怀。
我无声无息地一笑,才要说话,隐隐听得悠扬清淡的丝竹之声徐徐奏起。
东片梅花丛中有一女子着柔嫩的鹅黄色轻绢衣裙翩然而出,衣裙上笼着粉色攒金银丝线绣的重重莲瓣玉绫罩纱,如烟雾一般。
金光烁烁的曳地织飞鸟描花长裙,裙摆缀有无数流光溢彩的细碎晶石,光辉璀璨。
与她华丽夺目的衣衫相映的是满头参差不齐的水晶流苏挽起的青丝,逶迤夜空里如明月一般夺目飘逸。
每一次舞动间,枝上的梅瓣与轻雪纷纷扬扬拂过她的云鬓青丝,落上她的衣袖与裙摆,又随着奏乐旋律飞扬而起,漫成芳香的云,仿佛红花与白雪都是出自她的呵气如云,寒夜里,更显轻薄罗衣下纤纤娇躯散发出的浓郁芳香冲淡了梅花的清馨,众人欲醉。
玄凌目光被吸引,不禁如痴如醉。
众人看得又惊又愕,那女子蓦然旋身秋波流盼,星眸欲醉直如勾魂夺魄一般。
嫔妃中已有人忍不住惊呼:安贵嫔!那女子如荷瓣一般娇小的面庞上桃花玉面,耀如春华。
她的体香芬芳馥郁,玄凌鼻翼微微一动,已然沉醉,不知不觉放开我的手去。
我不动神色地后退一步,伸手攀住一枝寒梅,将雪白莹透的白梅放在鼻前,轻轻嗅了嗅,只觉一股子清冽的冷香芬芳沁入心脾。
倚梅园梅花清香如故,安陵容的舞姿虽美,然而遥想当年纯元皇后的惊鸿舞姿,冰肌玉骨,大约更胜瑶台仙子吧。
正遐思间,立于我身后的胡昭仪显然惊后怒极,冷哼一声,低低恨道:狐媚!语不传六耳,我轻轻道:昭仪没听过东山再起这四字么?我停一停,看着玄凌沉醉的神色,叹息道,依眼前情形,不是以你我之力能阻挡得了。
胡昭仪缓下极怒之色,只暗暗握紧双拳,低低道:只怪我当时心软!她漠然冷笑,当日她病恹恹的憔悴之极,若无此怎能显出今日狐媚之姿!其城府之深真是可恨!我怅然一叹,幽幽道:我年华渐老,又有子女牵连,不过空有淑妃之名罢了。
安贵嫔素得皇后喜爱,想必今日之后皇恩更甚。
胡昭仪柳眉轻扬,冷道:淑妃太客气了,紫奥城这么大,人这么多,本宫就不信无人镇得住她!心旌神驰的玄凌身边,皇后一脸端肃之姿,神态平和得没有一丝破绽。
我心底发凉,在玄凌与纯元皇后恩爱相顾的倚梅园中舞纯元皇后所创的惊鸿舞,果然毫无破绽。
陵容一舞方罢,静静伫立在原地,雪地映射着她满身的晶莹珠光,如从冰雪中破出一般,虽不十分美艳,然而那种楚楚之姿,我心中一动,不觉心神荡漾,忙定下心神平稳气息。
陵容便这样静静望着玄凌,安静的,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玄凌怔怔良久,遥遥向她招手,过来。
他的声音有一丝难察的哽咽,我转过脸去,胡昭仪娇俏的面庞如死灰一般冷寂。
我看着陵容窈窕身姿,心底叹息的同时亦在唇角附上了一缕不易察觉的冷笑。
陵容盈盈拜倒,清越的声音中有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粗嘎,皇上万福金安,臣妾许久不见皇上,皇上体健如前,臣妾就心安了。
玄凌搀起她道:你的嗓子还没有好么?陵容的笑意无奈而失落,目光悠悠的在胡昭仪身上一转,终究还是微露分毫异色,臣妾吃伤了东西,恐怕是不能好了。
手这样冷。
玄凌握一握她的手腕,身子没好还穿的这样单薄。
他转头吩咐李长,去取朕的貂裘来。
纯黑色的貂裘裹住她纤瘦的身体,愈加显得她一张小脸莹白如玉。
领上的风毛出的极好,她每一说话呼吸,那柔软水华的毛就微微拂在她的面上,煞是动人。
她微微颔首,秋水含烟的眼睛在黑夜中灿灿如星子,臣妾无福伺候皇上,乃是臣妾失德。
一切都是臣妾的错,皇上略加薄惩也是理所应当。
今日能为皇上一舞博皇上一笑乃是臣妾三声之幸。
臣妾是不宜出门之人,舞已毕,还请皇上降罪,臣妾无怨无悔,自甘领受。
说罢又要跪下。
玄凌轻叹一句,已经拦住了她,雪地寒冷,可别冻坏了才好。
他微微失神,可惜你的嗓子……陵容垂首不语,皇后温和道:姐姐自小声如天籁,皇上可还记得?有一年姐姐感染风寒声音沙哑,也是如安贵嫔今日一般。
玄凌一怔,望向陵容的眼神有深不见底的情意,是。
当年还是你亲手配的药才治好了她的嗓子,也是朕一匙一匙喂到她口中。
皇上爱重姐姐,姐姐每每进药,皆是皇上亲自喂的。
臣妾亦很感动。
皇后眼中的眸光清冷似新雪,然而不过一瞬,已恢复了寻常的温和亲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安贵嫔虽然损了嗓子,可方才惊鸿一舞,当真惟妙惟肖。
玄凌的手自陵容发上水晶流苏缓缓滑下,情不自禁道:舞姿虽似,然而柔则作此舞时素来不着华服,不配珠饰,白衣胜雪,纯以意取胜,两者是不能相较的。
敬妃自出重华宫后一言不发,此刻方缓缓笑道:当日淑妃于扶荔殿一舞惊鸿,亦是翩然生姿。
玄凌凝视我片刻,悠悠道:嬛嬛自成一格,虽具惊鸿神韵,然则舞步更似梅妃一派,各有千秋。
我与他相视一笑,也不多言。
陵容慌忙屈身,满面恭谨道:臣妾如何敢于先皇后相提并论,也不敢与淑妃姐姐相较。
皇后的舞姿如天上的凤凰一般,臣妾不过是俗物罢了,断断不敢冒犯。
见玄凌深以为然,皇后吟吟含笑,你倒很得大体。
说罢注目于她,舞姿颇得先皇后昔年神韵,想是有几年功底了吧?陵容朝我盈盈一笑,姿容妩媚,这还得谢谢淑妃姐姐。
当年姐姐作惊鸿舞恍若天人,臣妾素与姐姐交好,心中神往不已。
臣妾因此舞仰慕纯元皇后仙姿,又不敢与姐姐并立,所以特特请教了宫中舞师,琢磨多年才有此小成。
皇后的笑意欣慰而深邃,颔首向玄凌道:如此用心良苦,堪为嫔妃表率。
陵容一脸怯怯之色,仿佛不能承受皇后的赞誉一般,能为皇上分忧,即便吃苦受累臣妾亦甘之如饴。
说罢转首向我,神色楚楚而恳切,姐姐产后劳累,如今又为皇后协理六宫之事,闲时切记要好好保养,莫劳心劳力伤了身子。
说罢欠身,臣妾自知有罪,不敢再惹皇上生气,臣妾告退。
我心底一片滑腻湿冷的厌恶,直视她道:叫妹妹费心了。
今日妹妹一舞,本宫当真是又惊又喜。
玄凌的睫毛微微覆下,沉吟片刻,口中更多了几许温柔怜意,今日重华殿的歌舞甚好,昭媛你与朕同去观看吧。
此语一出,陵容热泪盈眶,身后嫔妃无不变色,我纵然知晓此舞之后安陵容必定东山再起,然而玄凌不顾前嫌,当即进她为从二品昭媛,又是除夕之夜亲口晋封,不觉也是一怔。
我触到浣碧冰冷的手指,对她亦是对己,轻轻道:无论如何,忍着!李长唱一个喏,大声道:安娘娘双喜临门,今日既是除夕,娘娘又得晋封。
他环顾四周,目光含着深深的笑意从众妃面上刮过,各位娘娘说是也不是?胡昭仪再按捺不住,一步上前,道:皇上,她是不祥之人,实在不宜晋封!此刻陵容已被玄凌拉在身侧,玄凌喁喁低语之声格外温柔,你怎会来倚梅园?陵容娇滴滴偎着玄凌道:臣妾知皇上与先皇后情深,一为来此伏拜先皇后,而且臣妾真的很想念皇上。
虽然大雪方停,臣妾私心揣度皇上素重旧情,或许回来倚梅园,臣妾能远远看一眼皇上就心满意足了。
二人如此一言一语,把胡昭仪冷在一边,胡昭仪面色涨红,几乎要沁出血来,不由扬了扬声音,表哥!玄凌这才回头,微微笑道:淑妃与燕宜都已安然生下皇子,你既这样说……他停一停,向陵容温言道:淑媛生产前,容儿你别去她的棠梨宫便是了。
陵容微带委屈神色,口中软软道:臣妾谨遵皇上旨意,只是臣妾与淑媛姐姐同日入宫,一向情好,却不能亲去照拂了,实在心中有愧。
皇后含笑提醒道:昭媛乃是从二品,皇上可选个好日子行册封礼,也好叫昭媛名正言顺。
玄凌拥着安陵容渐渐去的远了,唯听一句话远远从风里传了过来,二月初一是个好日子。
我随众至重华殿中,眼见二人情好,亦不愿再看,托辞要照顾一双孩子,便早早告退了。
这一日的歌舞到何时方休我并不知晓,踏入柔仪殿中,浣碧焚香,双手颤颤,紧咬着嘴唇,那香点了几次,竟都点不起来。
我只留了槿汐,合上殿门,我按住她的肩,轻轻道:我晓得你恨!浣碧的肩膀微微抽动,终于落下泪来,小姐太心慈手软,当日就该杀了她!她泪眼朦胧地看我,早知今日,不必纠缠给她零碎折磨受,把她一刀两断还来个痛快!心中的暗恨如潮翻涌,激得我心口微微发痛,当日她失宠受辱,我却未趁机动手,你可还记得?她含着泪意淡淡道:小姐自能假手于人。
我颓然坐下,拉过她的手静静道:我要叫她生不如死,一来我容不得她一死了之,二来我不能让她死。
我停一停,看着她道:不是我不肯,而是以我之力还做不到,她虽然失宠,然则祺嫔不得力,皇后还未视安陵容为弃子,槿汐曾见剪秋在她失宠后还深夜出入过两次景春殿。
我若耐不住气性动手,便是被人握住把柄自毁基业。
浣碧沉默良久,凝神一叹,终于止住泪意。
她的指尖渐渐有了暖意,我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你放心。
我不能遏她复宠,却能遏她来日。
9花好风袅一枝新除夕夜照例不许有后妃侍寝,然而新年过去后的三日,玄凌夜夜宿在景春殿中,陵容顿时炙手可热,一跃成为紫奥城中最令人瞩目的妃子。
闻得太后颇有微词,玄凌只笑应道:母后不必担忧,容儿位高责愈重,且有了前次的教训,她也不敢了。
何况天象之说也总有变数,恰如母后所言,难道厄运迟迟不去么?太后久病身子乏力,不免叹息,你仔细着别如傅如吟一般就是,再叫淑妃和敬妃好好调教她。
这一日正在棠梨宫中闲话,敬妃说起来不免苦笑,分明是皇后一手栽培的,我哪里能调教得了她!我低头拨弄着暖炉上的金纽子,淡淡道:算了,只怕这样下去,来日便是她来调教我们了。
眉庄举起瓷盏,轻轻嗅一嗅清怡柑橘蜜露的甜香,淡淡道:真可惜,我有身孕不宜踏雪出门,错过了这场好戏。
可是宫人们传得绘声绘色,我也可以想见是何等情形了。
她微微一笑,蕴蓉只怕恨得要吐血。
姐姐说笑话了。
我柳眉微蹙,凝神道:安陵容再这般下去,封妃是指日可待。
三妃之位如今尚缺其一,如若安陵容赶在胡蕴蓉前头成了正二品妃,只怕胡蕴蓉连撕了她的心都有。
敬妃一惊,不觉站起。
她知失态,忙又坐下,册妃?总不能吧?眉庄略抬了抬眼睛,皇上喜欢,有什么不能的?听闻年内也还要再进滟贵人位份。
敬妃勉强一笑,胡昭仪素来心高气傲,除了皇后和沈淑媛,谁都不放在眼中,如今安陵容只与她平起平坐,若有凌驾于她之上的一日,她不气疯了才怪。
我看一眼敬妃,我瞧过敬事房的记档,这十一日来安陵容重得圣恩,胡昭仪撒娇撒痴,皆是二人的热闹。
眉庄月份已大,支着身子不免吃力,只靠在团花软枕上悠悠道:针锋相对也无妨,皇上想一碗水端平,只消册了胡昭仪为妃也罢了。
我一怔,三妃已有了两位,难道要为她破了规矩?外头冬雪绵绵,眉庄的笑意清淡如六棱雪花,吟吟道:那倒不会。
端妃与冯姐姐你都是最有资历的人了,册个夫人也不打紧。
敬妃面色微微一变,眉庄已然笑道:我晓得你忌惮玉厄和皙华两位夫人不得善终,但事情总是两说,总不成为了两个罪人,宫中再不立夫人了。
敬妃垂眸不语,我剥着指间一枚金橘,姐姐有了身孕自然不能操劳,我与敬妃姐姐料理宫中之事,也不得不忌惮皇后,眼下倒腾不出手去料理她。
眉庄足不出户,装束清简,不过在髻间戴一枚小小的累珠银凤簪,小指大的明珠垂落眉间有温软的光泽。
她蹙眉道:宫中妃嫔有得宠就会有失宠,她当年便早早做下打算预备着这一日东山再起,可见用心之深,轻易扳不倒她,你万不可贸然出手。
我轻笑,与敬妃对视一眼。
敬妃温厚的笑容下眉目敛然,轻轻道:咱们自是腾不出手的。
嘴唇轻轻向南窗一努,自有胡昭仪呢。
眉庄一袭雪青色宫装,以银线疏疏绣了几朵蝴蝶穿花,仿佛远远就要到来的一点春意,她也莽撞,竟这般不顾皇后的颜面么?我不言,只起身看着窗外纷扬的白雪,敬妃迟疑道:胡昭仪这般吃醋,我瞧着未必只是与安陵容吃醋,安氏显见是皇后的人,胡昭仪尚不顾皇后的面子,只怕……我的手指从雕花纹锦的窗上缓缓抚过,心中更添了一分沉静,姐姐,这不当是咱们能管的,只看着罢了。
正月在忙碌和热闹里匆匆而过,二月初一这日,是安陵容晋封昭媛行册礼的日子,一跃而居从二品的昭媛,位列九嫔之一,与生了皇长女的吕昭容和出身贵戚的胡昭仪并驾齐驱,当真是莫大的荣宠光耀。
浣碧冷笑:也难为了她狐媚心机,容貌不是一等一的出挑,又是这样的家底,还没有过子嗣,竟然也熬到了九嫔之位。
我对着窗外明澈如水的阳光细细地看着金线锦盒里的一对琉璃翠的翡翠镯子。
阳光底下,镯子中隐隐流动水波似的的一弯光泽,触手生温。
我淡淡扬起嘴角,道:是难为了她,当年一同进宫的十五个妃嫔,死的死,废的废,还在的几乎也失宠了。
正当盛宠的,除了我和眉庄姐姐,便是她了。
浣碧眼角隐隐有些不屑:小姐到今天这个地位,是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罪,又有了三位皇嗣才坐稳的。
偏她平步青云,狐媚惑主,竟也做到了昭媛。
我靠着窗子坐下,浣碧把影红洒花簇锦软帘放了下来,落了一室阴阴的绯红影子,恍惚红梅摇曳凝朱,添了几抹暖意。
我把镯子放回盒子里,随手搁在桌上,道:这就是她的本事了。
能这么些年一直让皇后肯抬举她帮衬她,真真是出挑的人才呢。
浣碧连连冷笑,啐了一口道:不就是一味的装可怜儿么,偏偏皇上这样喜欢得不得了。
我轻轻一笑,皇上?换做天下男人,个个都喜欢得不得了。
浣碧听我这样说,不觉凝住了神,良久只是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她视线才转到桌子上来,咦一声道:这镯子小姐不是收的好好儿的么,怎么这会子想着要取出来戴了。
我瞟一眼那翡翠镯子,道:这东西还是上次渥南国进贡来的,皇上赏了我,我还一次都没戴过,难得水头又好,色泽又翠,如今这样的东西已经少见了。
我微微一笑,等下好好包起来,你亲自拿去景春殿送给她。
浣碧凑近一瞧,摇头道:东西自然是好的,奴婢进宫这些年,就记得那一年端妃送给温仪帝姬的跟这个倒能比一比。
不过那是端妃娘娘的陪嫁,好些年的东西了。
如今渥南国上贡的翡翠一年不如一年,好东西也少多了。
眼下小姐要送给她,奴婢只可惜这么好的翡翠。
我正要看她,却见玄凌满面是笑踏了进来,朗声道:什么可惜不可惜的,也说给朕听听。
我忙起身,领着浣碧请了安才笑道:外头的奴才好不懂事,皇上来了也不通川一声。
玄凌道:这个时候,朕以为你还午睡着,特意不叫她们吵醒你。
没想到你们主仆俩正说悄悄话儿呢。
他语带怜惜,一大早为了容儿册封的事,你也累着了吧。
浣碧捧了茶与糕点上来,我与他坐了,方道:也没什么累的,安妹妹晋封,臣妾这个做姐姐的也为她高兴,所以方才正让浣碧找东西呢。
说着,把那对镯子递到玄凌手中,道:皇上瞧瞧好不好?玄凌伸手接过,对着光线一瞧,眉毛微微扬起,道:仿佛是朕上回赏你的那个。
我睨他一眼,微微含笑,皇上好记性。
他笑,你不是一向舍不得戴么,好好的又寻它出来做什么?我笑道:正是臣妾舍不得,所以才特特儿地叫浣碧找出来,好送给安妹妹。
我垂首,轻轻抚摸着镯身,道:安妹妹新封昭媛,臣妾特意取这个来为她润色装殓。
所以浣碧也说,这么好的翡翠若不配美人,放着也可惜了。
我说着看了浣碧一眼,只见浣碧眼帘微微一垂,转身出去换了香来重新燃上,才悄悄儿垂手站到外头。
玄凌并无发觉,只听着我的话有些吃惊,道:你自己也舍不得用,还去送她?又笑:容儿如今封了昭媛,皇后赏了不少东西,光内务府封的妆奁也够丰厚了。
我含笑取了一颗梅子送到玄凌嘴边,道:安妹妹的妆奁丰厚是一回事,臣妾的心意是另一回事,只是要拿着皇上赏的东西去借花献佛了,只问皇上依不依呢?他笑着把梅子含了,蹙眉道:好酸。
又笑:你又不是没好东西在,偏这样小气,拿朕私下里赏你的东西拿去做人情,你可记着,这镯子是没有记档的。
我掩唇而笑:知道是没有记档的。
若记了档,怎么敢送出去呢,借臣妾十个胆子也不敢呀。
说着止了笑,盈然望着他道:臣妾但凡有好的,左不过是皇上赏赐的,否则哪里有拿得出手的呢。
玄凌笑着抚上我的手腕,笑道:朕瞧着你从前戴过一串珊瑚的手钏,颜色又正,样子又好,最好的是颗颗一样饱满,衬得你肌肤如雪,最好看不过了。
我晓得他说的是我封淑妃那日玄清送来的贺礼,心中隐隐一痛,面上还是落落大方的,索性笑吟吟道:皇上说那串呀,仿佛是臣妾封淑妃那时六王叫送来的,东西真真是好的,可是皇上素日赏的好东西就不少,平日里戴都戴不过来,那珊瑚手钏也就图个新鲜偶尔拿出来戴两日。
所以素日里一直叫浣碧收着,只是辜负了六王一番心意,倒像是臣妾的罪过了。
我似笑非笑看着他道,皇上不说,臣妾差点忘了还有这样一串手钏呢。
可惜珊瑚又不是什么名贵东西,拿这翡翠去给安妹妹是有个缘故,安妹妹喜欢翠玉,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皇上倒替安妹妹念着臣妾旁的东西了。
朕不过白说一句你的首饰,却招来你一番话,仿佛是朕心疼了容儿就不心疼你了。
玄凌搂过我,悄声道:难得你这样大方。
容儿出身不高,胆子又小,宫里不喜欢她的妃嫔多了去了。
难得皇后还肯心疼她一点,当真可怜见儿的,唯独你这么多年都一样待她好,与她情同姐妹,更是难得。
说罢,他轻轻叹了一声,似是十分感慨。
我的目光浅浅从他身上拂过,低首道:能一同服侍皇上本就是咱们姐妹的缘分了。
安妹妹与臣妾同年入宫,一向情分不浅,臣妾又怎会为家世门第所囿,损了咱们的姐妹之情呢。
玄凌抚着我的肩,道:你一向最善解人意,也是你最可贵之处。
我恬静微笑着,默默俯在他肩头,手中的绢子,狠狠蜷在了手心中。
一同用过晚膳,玄凌命乳母抱了予涵和灵犀过来,一起逗了会儿孩子,见孩子也困了,方命乳母抱了去睡。
静夜里风声四起,听得檐头铁马叮叮作响。
过了一盏茶时分,竟渐渐下起小雨来,柔仪殿前的池水被雨珠打出圈圈涟漪,又被明亮入昼的烛火掩映着,仿佛白日里赏景一般。
小允子忙回禀道:因着下了雨,皇后宫里的小内监来传了话,怕雨天路滑,所以叫各个宫里都多多点了灯。
我听了只不作声,玄凌正在与我说话,听说下雨了,向外望了一望,笑着斥了一句道:糊涂东西!这样的雨,点这样亮的灯,什么趣儿都没了。
小允子忙忙应了个是。
我忍不住笑道:是什么?还不去撤下一半灯来。
既然雨天路滑,只在隐蔽容易滑倒的地方多点几盏灯就是了。
片刻灯撤了大半,光景立刻朦胧起来,连雨丝也成了缠绵的柔和银色。
玄凌看着我笑道:这样方有雨夜的景致。
我轻轻掩袖,微笑道:皇后也是好心。
只是这样照得如青天白日里,一来费了宫里银子,而来也不见得没个摔伤碰伤的。
其实只需在容易跌倒的一角旮旯里多多点上灯就是了。
我扑哧一笑,不是臣妾小气,省些蜡烛油钱,春雨一下,百姓便要播种耕作了,宫里省下这些钱也可贴补民生。
玄凌含了一抹赞叹之意,道:皇后总是这般,还是??你当家细心。
我欠身,温和微笑,春雨贵如油,皇上又肯爱惜民生,乃是天下之福,想必皇上在朝堂上便可垂衣拱手而治,安享太平了。
他颔首,笑道:还是你明白朕的心意。
他停一停,如此良夜,方才这样灯火通明的看雨景,真算是牛嚼牡丹了。
我侧首微微而笑,道:这样的雨夜,做些什么打发辰光才好呢?玄凌执过我的手道: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我扑哧笑出来,点一点他的鼻子,道:晚来天欲雪,暖酒夜话,却也应景。
玄凌淡淡笑着,目光只凝在我脸庞上,朕最爱看你半带醉意,不胜酒力的娇慵。
我转过身,只看着庭前阶下初初萌生的一点绿意,伸手接了雨丝在手,那样凉津津的雨。
片刻,我立于他身侧,回首轻笑道:不是??娇慵不胜酒力,只是今日是安妹妹的好日子,四郎理该去陪安妹妹的,难不成想醉了赖在??的柔仪殿里么?玄凌却也不说话,只道:这样好的雨夜,不可随意辜负了。
他神色柔和,微微望着我,笑意沉醉似春,这光景听琴是最好不过的。
我扬一扬脸,吩咐浣碧道:去把本宫的凤梧琴拿来。
玄凌伸手止住,那个不好。
我无声地叹息一句,语气却依旧是轻快的,去抱‘长相思’来。
说着笑看玄凌,咱们皇上的耳朵挑剔着呢,轻易还敷衍不过去。
玄凌凑近我,笑意似轻轻的一朵桃花浮现,道:你打算敷衍朕么?说着伸手上来。
我一个旋身转开,笑得弯腰,道:??只是不愿敷衍如此良宵罢了。
他伸手抓不住我,道:小妮子,跑得倒这样快。
我笑得:四郎忘了??擅舞么,虽然已经身为人母,还不至这点也躲不开,四郎小瞧??么?还是只记得安妹妹的舞姿了?他朗声笑道:瞧你的醋样,朕怎么敢小瞧你,好好坐下弹一曲吧,朕不闹你就是了。
细雨点点,有温柔的橘红色灯光色泽,更夹着一点清亮的银光。
我弹得并不用心,只低眉信手续续弹,玄凌只坐在我身边,半靠着青玉案几,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桂花酿。
那酒并不烈,入口只觉甘甜绵长,我并不担心他会喝醉了。
只是这样的夜,这样的雨,这样随意的琴声,身边这个人,慢慢自斟自饮。
清凉的发丝拂在面上,仿佛是他的手指,那样凉凉的,却有甘甜温暖的气息。
心潮波动,数年前的旧事幕幕如轻波涟漪漾动,似柔软的羽毛,一片片浮上心间。
仿佛,还是在从前。
竹篱茅舍自甘心的日子。
心事的恍惚间,信手拨起一首《北风》:北风其凉,雨雪起?。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北风其喈,雨雪起霏。
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莫赤匪狐,莫黑匪乌。
惠而好我,携手同车。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这首曲子,原是说情人相爱,远在大风雪中同归而去。
同归,同去,原是多么难得的情意,只是眼下的我,可以与谁同归同去呢?一曲奏完,自己还未自觉,玄凌已经拊掌而笑,??,许久不听你弹琴,不想曲中情致竟然精进到这样的地步,真令人叹为观止。
我急忙收回心神,谦虚道:哪里有什么精进,不过如卖油翁所说的道理,唯手熟尔。
皇上过奖了。
玄凌拉过我的手指着浣碧道:你瞧浣碧的样子,就知道朕是不是过奖了。
转头,果见浣碧捧着我的披风,凝神站在殿柱边,不知已这样沉思了多久。
玄凌道:朕甚少听你弹这首曲子,今日怎么想起来了。
我浅浅笑道:四郎方才不是想有‘晚来天欲雪’的情致么,??才弹了这首大雪纷飞两情相悦的《北风》。
玄凌微一凝神,眼中已蕴了清浅的温柔笑意,似亮滟的波光沉醉,朕的话,你这样记在心上。
我侧首,似乎是答他,也是自问,什么时候不记得了呢?正笑语间,李长恭敬上前道:皇上,时辰不早,是否该去景春殿安昭媛那里了?玄凌点点头,亲自接过浣碧手里的披风披在我身上,柔声道:夜凉了,早些歇息吧。
我恍若未闻,只不作理会,也不起身送他。
只安静伏在琴上,偶尔拨一下琴弦,铮一声泠泠如急雨。
长相思的琴声,那样好,恍若,真的在倾诉无尽无止的相思之情。
玄凌见我不答,走近道:??。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他的手抚上我裸露在外的手臂,???我诧异地抬起头,轻轻啊?了一声,怅然道:四郎叫我么?偶尔有风,把细密的雨丝扑到我脸上,仿佛是含了泪一般。
他停止脚步,俯身坐到我身边,朕说,夜凉了,朕陪你进去一同歇息吧。
李长在一旁提醒道:皇上……我恍然想起,起身道:皇上是该去妹妹那里了吧?说着看李长,缓缓一句一句道:外头雨虽然不大,但是打伞也要经心。
李长,你要亲自伺候着。
还有,到底夜凉,皇上的披风呢?说完,怅怅地转过身去。
玄凌摇摇头,按住我的手,道:不是。
朕不走,朕今晚在你的柔仪殿歇下。
朕陪着你。
却是我摇头了,今日是安妹妹晋封的喜日子,她一定在等着皇上去陪她呢。
说完,旋身便欲离去。
玄凌握住我的手,道:虽然是她晋封的日子,却也没定了宫规说朕一定要去陪她。
想来她今天一天也累了。
他转头去看李长,去景春殿告诉安昭媛,说朕的意思,叫她早早歇息吧。
李长恭声应了,转身离去。
我几欲落泪,依在他胸前,低声道:皇上其实不必理会臣妾。
他的手指抵在我眼睑下,语气温柔如洋洋暖风,朕知道你舍不得朕走。
这些日子是朕疏忽了,未能好好陪你。
这样过来了又即刻要去别人宫里安寝,别说你不愿意,朕也不忍。
他的声音愈发低而柔,哎,别哭。
我含泪而笑,低下头不让他瞧见,低声嚷嚷道:谁哭啦,四郎一味地爱冤枉??,??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他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做什么泪眼汪汪的,看得朕老大不忍。
我顺势在他胸前捶了一拳,道:??哪里是因为舍不得四郎去安妹妹那里才哭的。
??只是因为感念四郎对??的情意,才会喜极而泣。
我轻声问,皇上不去,安妹妹会生气吧?他略一沉吟,她是最温驯的,想来不会。
他的下巴抵在我额上,道:即便她要生气,难道朕还怕她不成?我推一推他,懒懒道:大喜的日子,安妹妹若生气了总不大好吧。
他想一想,吩咐槿汐道:去告诉芳若,到内务府挑些金器去景春殿,就说是朕赏给昭媛的。
我正要开口,玄凌打横将我抱起,径直向内殿走去,只低笑道:总想着旁人的事做什么,咱们只想咱们的。
10翠袖倚风萦柳絮仿佛春风轻轻一呵,上林苑春光渐至,桃花沾雨般轻艳,柳色初新,满苑皆是鲜嫩欲滴的粉红青翠,明媚如画。
时光已至三月初了。
这一日抱了灵犀与予涵至太后处请安,每逢冬令太后便会旧疾发作,到了入春才会渐渐好转起来。
每每此时,孙姑姑便有怨怼之语,若非当年废后与玉厄夫人联手折辱,太后亦不会如此。
到颐宁宫时胡昭仪已然到了,正和和睦帝姬坐在太后身前亲亲热热地说话。
更难得的是皇后亦在。
太后素不甚喜皇后,也少叫她陪侍,我暗暗纳罕,今日倒是例外了。
因至春时,太后宫中的纱窗一例换了云雾白的蝉翼纱,远远望去桃红柳绿皆似化在春水中一般朦胧,更添了江南烟雨景致,连殿中亦愈加透亮起来。
太后身侧小巧的短脚小几上供着几枝新鲜的迎春花,用清水养在深赤雪白两色纹路的花觚里,鹅黄的花瓣薄而莹透,色泽明快。
太后怡然一笑,支颐赏花,道:已是春日了,看着这花,心里也舒畅不少。
胡昭仪甜甜笑道:太后若喜欢,臣妾每日都着人挑最新鲜的送来给太后赏玩。
太后拢一拢鬓角,含笑道:还是你有孝心。
皇后伸手抚一抚和睦柔软的发梢,笑道:何止蕴蓉有孝心,和睦每到太后跟前便笑得这样甜,也是一番孝心啊。
太后略牵了牵唇角算是一笑,也不理会,只偏头问我:皇上近日还只流连在安氏处么?我忙站起来回话,也不是日日,偶尔也在昭仪与其他妃嫔处。
太后眼帘微垂,语气淡淡地慵懒,似是问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那么淑媛和贞贵嫔那里去了几次?我略略尴尬,不由赔笑道:淑媛有孕,贞贵嫔也病者不便伺候,皇上倒也常去坐坐说说话。
太后轻哼一声,缓缓直起身来,你不用为皇帝掩饰。
贞贵嫔的病从何而起你我心中都明镜儿似的,她又是二皇子的生母,皇上更应多多走动,既叙了父子亲伦,也宽了她的心,好叫早日痊愈。
皇后斟过一盏银耳蜜汤端到太后跟前,笑道:皇上常去淑妃处坐,三皇子倒是很亲近皇上呢。
我心中一刺,正待说话,太后微微一笑,道:这是应该的。
皇上膝下唯有三子,是该多亲近些,若得空能亲自指导读书骑射更好。
她停一停,环视众人,叹道:人人道天家富贵,你们哪知道尚不如寻常父子,既要守着规矩,还得守着君臣之分,好好地疏了父子情分,远了伦常之道。
你们只瞧皇长子的例子就是,如今见了他父皇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怪可怜见的。
皇后忙将手中蜜汤又往前递了一递,恭谨道:是儿臣的不是,未能好好教导皇长子。
太后并不接过,只顺手掐了一朵迎春花在手,淡淡道:自然是你的不是。
哀家知道你唯有这一个养子,难免期望过高,一来过于心疼,日常所用皆叫人送到手边,无半点男儿自立;二来每日读这样多的书,又要练习骑射,日日深夜才睡,这般拔苗助长,反而伤了孩子的根本。
银耳蜜汤温热的水汽浮在太后面前,映得她的容色也有些不真实的虚浮,你有那些工夫,不如好好教导宫妃,多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皇后神色如常,含笑道:母后教训的是,儿臣记住了。
胡昭仪眉目灼灼,笑语道:皇后娘娘都做到了啊,不是重又举荐了安昭媛么?表哥很喜欢呢。
她深深看着皇后,还是表姐最懂表哥的心意。
正巧皇后身边的剪秋打了帘子端了时鲜水果进来,笑吟吟道:昭仪娘娘的声音最好听了,娇滴滴跟黄莺儿似的,听得奴婢骨头都酥了。
只是什么表哥表姐的,倒弄得奴婢头晕。
她福了一福,笑道:皇上是昭仪的表哥,论起来昭仪可不是要叫我们娘娘一声表嫂么?胡昭仪斜斜横了剪秋一眼,转眼换了笑意,表嫂怎及表姐亲近呢?反正都是一家人,剪秋莫不是叫本宫疏远了皇后表姐?剪秋忙道:奴婢不敢……她自然不敢。
太后突然发语,截断了剪秋的话头,转向胡昭仪道: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到底是嫔妃,别满口‘表姐表姐’的,还叫人以为晋康和哀家惯坏了你。
胡昭仪这才讪讪低笑,道了声:是,复又娇俏一笑,孩儿明白了。
太后看一眼端然侍立的皇后,缓缓道:哀家晓得你要做个贤惠人儿,只是也别太纵了皇上,你推举安氏固然是讨皇上喜欢,但安氏的事你该有分寸,投皇上所好没有错,但更该劝他好生保养。
皇后脸上微微一红,忙答应道:儿臣自会留神。
太后深深看她一眼,已是如常的神色,指一指近旁的紫檀雕花椅子道:坐吧。
哀家还有事要问你。
端妃和敬妃是皇上跟前的老人儿了,总不进位份哀家也罢了,毕竟也是三妃之一。
只是三妃之位如今还空了一格,难道是要虚位以待安氏么?皇后忙又站起身赔笑道:儿臣不敢。
儿臣推举安氏也是为让皇上能有片刻舒心。
安氏福薄总无身孕,能给个昭媛已是抬举了,儿臣必定好好看着,不容她有非分之想。
太后点一点头,之间爱怜地抚上和睦娇嫩饱满的面颊,口中道:蕴蓉你是和睦的生母,也该晋为妃位了。
胡蕴蓉抿了抿唇,含笑垂下了眼帘,唯见一双桃花笑靥,似露非露,似喜非喜,缓缓起身道:多谢太后厚爱。
太后倦倦一笑,复又歪在枕上,懒懒道:那么,叫淑妃好好准备吧。
目送皇后离了颐宁宫,我与胡昭仪也一同离去。
和睦正是好动爱热闹的年纪,见了灵犀哪有不喜欢的,好奇地逗弄着妹妹,喜得咯咯直笑。
和睦如此,我与胡昭仪也不好当即分道扬镳。
回宫时日不短,我倒从未与她这般同行过,趁着春光初展,两人便一同往太液池边缓缓行走,偶尔谈论两句养儿育女之事。
太液池南岸日光最充足,因而柳絮已有绵绵飞絮之状,远远望去如飞花逐雪一般。
胡昭仪本与我说着和睦小时趣事,眼见柳絮渐起,不由停了脚步,折身欲走。
我笑道:日色正好,柳絮初新,昭仪何不同赏?胡昭仪忽然生出不耐烦之色,抽身便走,我最讨厌柳树,无事飞絮,似花非花,似树非树,只懂随风乱晃,一点气节也无。
我不知她为何骤然作色,恰巧一阵风过,吹得柳絮乱舞,迎面拂来。
胡昭仪顿时脸色大变,琼脂惊呼一声忙挡在她身前,将她整张脸拢入自己怀中,如临大敌一般。
我尚不知出了何事,环顾四周,唯见柳絮飘飘,煞是好看。
好一阵过去,柳絮被风吹得散了,琼脂方安下心来,抚着胡昭仪的肩道:小姐,好了好了。
胡昭仪这才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正欲开口说话,谁料方才被风吹得栖在枝头的几朵小小柳絮乍然落了下来,胡昭仪惊惶中呼吸深重,眼见几朵柳絮在她鼻尖一转,她乍然脸色雪白,即刻发青转紫,呼吸急促难耐,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似是呼吸受阻一般。
我突见变故,怀中的灵犀已被胡昭仪的模样吓得大哭起来,我忙把她抱入乳母怀中,扶住站也站不定的胡昭仪,惊道:昭仪怎么了?胡昭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口气悬在鼻中涌进涌出,整个人几乎透不过去来。
琼脂吓得面色苍白,倒也还有些镇定,忙从胡昭仪衣带环佩上取下一个小小的鸳鸯如意荷包来递到胡昭仪鼻尖,急道:小姐快深深吸两口。
我隐隐闻得有一缕薄荷清凉的气息,更兼一点药草香气,胡昭仪深深吸了两口,神色微微好转,琼脂忙叫两个力大的宫女扶了上辇,急急往燕禧殿去。
我放心不下,忙叫乳母抱了灵犀回去,叫轿辇跟着同回燕禧殿。
燕禧殿在上林苑风光曼妙处,周围疏疏朗朗,满宫内外只不见半株柳树、合欢、梧桐等易飞絮的树木,唯有一带清泉淙淙绕宫苑而过,倒也雅静。
殿外遍植牡丹芍药一类富贵之花,正殿高大深远,富丽气象不逊于当日华妃的宓秀宫,三进深殿前花台下,疏疏种了些时新花草。
两列蝴蝶兰夹着几行避烟草与靡草开得如彩蝶飞舞一般,倒也灵动。
胡昭仪狼狈而归,早有贴身宫人远远迎了上来扶进殿坐下,外头琼脂已催促道:把蝙蝠汤进了来!话音未落,却见一碗热腾腾略带土腥味的汤药端了上来,药汁中隐隐有荤腥气味。
琼脂利索地服侍花容失色的胡昭仪饮下,又从梳妆台下的小匣子里摸出两丸乌色的丸药一同服了,叫小宫女点了薄荷油滴进香炉里。
琼脂指挥有度,井然有序,竟像是做得极熟了一般。
待得一番工夫做完,胡昭仪已经缓过了神色,不似方才那般气息艰难,而素日伺候胡昭仪的太医井如良亦到了,匆匆向我福了一福,为胡昭仪把过脉方才松了口气,笑道:亏得姑姑警醒照料,娘娘已无大碍了。
琼脂脸上缓缓绽开笑意来,抚着胸道:也亏得井太医好脉息,新用的方子很见效呢。
井太医道:尚好。
这药物得往冷宫处寻得,倒也不算太难。
只是这个季节,娘娘更要好生保养。
我盈盈一笑,看的本宫心惊肉跳,幸好昭仪无碍,只不知是什么病?发作起来这般厉害。
琼脂深深一福,满面堆笑,多谢淑妃娘娘关怀,今日若无娘娘,恐怕没那么便利手脚送了小姐回来。
小姐这本是胎里带来的弱症,自小就有的旧疾,奴婢伺候惯了,倒也不怕。
我晓得琼脂不愿多说,井如良亦一字不提,当下亦只笑着安慰道:本来旧疾发作,本宫不该来此添乱,只是不忍袖手旁观,既然昭仪无妨,本宫也可安心离去。
昭仪好好歇着吧。
琼脂含笑谢过,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件平金青鸾外裳罩在胡昭仪身上,扶他入内。
殿外不似外头春日明媚,一阵穿堂风过,我一个眼错,恍惚见她被风吹起的孔雀蓝外裳上用七色丝线绣着的一只神采飞扬的彩翟,锦绣团簇的,倒像一只凤凰,不觉一怔。
琼脂回头见我留神,不觉微微蹙眉,旋即笑道:金儿,好生送淑妃娘娘。
我扶着浣碧的手离了燕禧殿,吩咐了轿辇先回去,只一路择了安静的所在,一路边行边思索。
彼时春光娆人,叶色青青,格外使人心静。
我正想的出神,冷不丁前面走出个人来,倒唬了一跳。
抬头见是并不眼熟的男子,弱冠年纪,锦衣华服之下,年轻朗然的两空微有与年龄不符的冷清神色,细细辨认,他的轮廓与眉眼与玄凌和玄清几有相似之处,正是先帝幼子平阳王玄汾。
他拱手,安静道:淑妃娘娘。
因着他与玄清的情分,我心生亲近之意,和气道:九弟好。
我唤他九弟,这般熟稔而亲切,完全是姐姐的口气,而不是循礼的一句九王。
他感知我这样的温和与亲切,眼眸瞬间明亮起来,微笑时露出洁白的一颗一颗牙齿。
他这般冷落的少年,微笑起来却如涓涓暖流,煦煦阳光。
他穿一件明蓝色提方格纹茧绸长衫,亲王贵重中自有一份少年儿郎的颀颀英气。
他再揖手,已换了口气,道:淑妃嫂嫂。
我笑:九弟是皇上的亲弟弟,我亦不拘那份俗礼,冒昧叫一句九弟了。
我打量他两眼,含笑道:天气还凉,九弟怎么穿得这么单薄,该加些衣裳才是。
他恳切道:多谢淑妃嫂嫂关怀,方才母妃也提醒了。
只是玄汾觉得太过饱暖会叫人意志软弱,故而择了单薄些的衣衫来穿。
我点头赞叹:富贵太过往往叫人堕落,九弟能有这份警醒是很好的。
只是身子到底也要紧,若身子坏了,再肯意志坚强又有何用呢?他恳切道:多谢嫂嫂关怀。
他笑时一对眸子烁似寒星。
我心下一动,暗想玄汾这一双眼睛,倒极似了玉娆明眸点漆。
知晓他是入宫来向庄和德太妃请安的,于是问了太妃起居安好。
正絮絮间,却见一芽黄轻衫的少女笑着向我奔来,那一脉芽黄绫裙似拢住了一褶一褶阳光。
连笑声亦轻灵如四月带着花香的风,叫人闻之欣悦。
她奔到我面前,拉过我的手道:姐姐叫我好找,再不回去涵儿可要哭了呢。
玄汾见有外人来,忙退开一步,垂首道:这位未曾见过,不知是……我见他如此,晓得他疑心玉娆是玄凌身边新进的宫嫔,不觉失笑,拉过玉娆道:九弟不必见外,是我娘家小妹,暂住宫中陪我的。
妹子年幼不懂事,轻易不出来走动,难怪九弟觉着眼生。
玉娆素来伶俐,如何不知玄汾作何猜想,不觉涨红了脸,跺脚冷笑道:难不成略平头正脸些的都要嫁与你那位皇兄么?我偏偏就不是。
玄汾大约没见过宫眷这般口无遮拦的,不觉惊愕抬头,目光方落在玉娆秀脸上,不觉一怔,旋即脸上一红,忙低下头去。
我忙拉一拉玉娆的手,嗔道:什么嫁不嫁的,女孩子家嘴里没半句遮掩的。
说罢向玄汾笑道,我家小妹在蜀地长大的,难免不懂宫中规矩,九弟不要见笑才是。
又促玉娆道,还不见过九王。
玉娆素来恼着玄凌,即便在未央宫中亦与玉姚避居,从不与玄凌照面,此时气犹未平,不由迁怒身为玄凌幼弟的玄汾。
她草施一礼,忽而含了笑意道:也难怪王爷错认了我,想来宫中略有姿色者皆是受了皇上雨露恩惠者,以致王爷如此猜想。
玉娆此言露骨,我不觉沉下了脸,叱道:愈来愈放肆了!玄汾倒不以为忤,只淡淡笑道:那也得姑娘的确颇具姿色才可,若如东施黄妇一流,汾自不会揣测了去。
他微一脸红,口角含了一缕笑意,姑娘如此心高气傲,连皇兄富贵也视若无睹,想来唯有六哥盛名才能入姑娘的眼了。
玉娆尚未出阁,不由恼得涨红了脸,斜斜瞄他两眼,冷笑道:怎么唯有皇室公卿的男子才是好的么?还是天下女子都要入了皇族之门才能安心乐意!莫说帝王将相,清河王好大的名头,我甄玉娆也未必放在心上。
来日若有我看得上眼的,便是和尚乞丐也嫁;唯有一样,朱门酒肉臭,宫门宦海里见不得人的多了去了,我情愿嫁与匹夫草草一生,也断不入宫门王府半步!浣碧见玉娆动了真怒,应对失仪,玄汾又素来是个孤拐性子,少与人来往,与柔仪殿亦无素来的情分,不由吓得变色,忙去捂玉娆的嘴,口中笑道:三小姐必是吃了两口酒,现下酒劲上来了,王爷别见怪!玄汾低头默默,嘴角不由溢出一丝浅笑,拱一拱手道:失礼,是汾小觑姑娘了。
玉娆心直口快,话一说完,又是气恼又是懊悔,羞得满脸通红,一言不发,转身即走,浣碧见拉不住,只得匆匆追了上去。
我轻嘘一口气,温言道:小妹素来口无遮拦,并非存心刁蛮,王爷勿要见怪。
玄汾淡然一笑,径自望着枝头新萌的一叶芽黄嫩叶出神,恍若未闻般沉静悠然。
11秋入病心初回了柔仪殿,我将胡昭仪封妃之事循了故典,又着意吩咐办得热闹些。
嘱咐了槿汐一应安排,又唤李长去回禀玄凌。
如此完了工夫,便叫花宜去请温实初来请平安脉。
一时温实初来,我已叫花宜从内室端出茶具。
茶盘中的细黄藤沙纸内包着玉螺天春,茶盏腻白恍玉瓷,其身纯白似玉,隐隐透出一毫雨过天青的浅色。
彼时已近黄昏,铺粉凝紫的天光印落殿中成了沉沉的浓浓的暗红。
茶汤煮沸的滚滚水声点燃着殿中的寂静,盏中轻沫白如堆雪,清香盈屋。
我将茶盏递到他面前,方将在胡昭仪处所见一一细细说与他知道。
温实初微尝一口,淡淡道:是哮喘。
井如良是晋康翁主府里弄来的人,一向口风极紧。
只是哮喘之人不得见飞絮,常随身佩戴薄荷救急,她殿外所种避烟草与蘼草,所服的蝙蝠汤,皆是民间偏方中常用来抑制哮喘之物。
我抬一抬眼,这病要紧么?生养在富贵里,又有太医保姆这么细心照顾,大约不打紧的。
只是这病在春天最易发作,若不留神,也是要命的。
茶汤明澈如璧,茶芽上银毫细细,如初绽的小小玉兰,美得叫人心中惊动。
我轻轻吹着茶沫,缓缓道:可怜了她心比天高,也幸而身在贵家,否则这条性命也是朝不保夕。
言未必,我蓦地想起一事,你方才说井如良是晋康翁主府里着来的人?温实初闻言抬头,是。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笑道:我原本以为胡昭仪一直被蒙在鼓里,不晓得自己已不能生育,如今看来,她未必懵懂不知。
温实初略一思量,她若明明知道,却至今一语不发……他倒吸一口凉气,真是颇有心思。
平日总是姿态高傲,叫人以为她自负倨傲无甚城府。
如今看来是既有心思,又能忍耐。
我一哂,搁下手中茶盏,胡氏一门未必逊色于朱氏,果然是好亲戚!温实初隐隐担心,既知道她的心胸,你素日可要留心。
怕什么?我微微冷笑,害她绝后之人非我甄嬛。
她如今既肯隐忍,可知所要之物并非轻易能得手,如不能一击即中,她不会轻举妄动。
我停一停道,管她作甚?倒是眉姐姐的胎象如何?温实初眉心一动,依旧平和道:淑媛不出月便要临盆,数月来精心养胎,胎气甚稳。
虽得每每听他说同样的话,然而每听一次,心里的安稳便多了一重,我笑道:可知男女了?温实初亦不觉含笑,三殿下会有位弟弟一同长大。
很好,很好!我喜不自胜,连连道,我与姐姐从小一起长大,我们的孩子也能一起长大,且是兄弟,这般缘分更是不必说的了。
我喜极,不由也多了几分伤感,宫内宫外这些年,多少故人都去了,幸得你们还在身边。
他颔首,目光中颇见暖意,幸好,要紧的故人都在。
他略停一停,随手翻起袖口,露出一点浅绿的绣纹,五叶相聚,仿佛是竹叶的样子,他道:听闻甄兄的病更见好了,我私下去瞧过,果真好了不少,你放心。
我点头,我出入宫禁很不方便,上回还是皇上特许的,如今玉姚和玉娆我能近身照顾,哥哥那边只得劳烦你了。
他嗯一声,缓缓道:待淑媛平安生产之后,我也可得空多去看看甄兄。
他的眉宇间被落日的余光拂下淡淡的欣喜与期待之色,含笑拍一拍我的手背道:都会好的。
正说话间,却见玉娆的声音随着掀开的帘子跃了进来,温实初忙抽开拍着我手背的指尖,略有尴尬之色,玉娆一时未觉,倒是跟着玉娆进来的斐雯笑吟吟道:三姑娘跑得好快,小心碰着。
玉娆回头道:里头浣碧和槿汐会照料,你且出去罢。
斐雯原是殿外服侍的,甚少进殿内,闻言不由讪讪,目光飞快从温实初身上刮过,忙低头告退出去。
玉娆笑着唤了声温哥哥,向我道:花宜在陪涵儿玩纸鹤儿,姐姐要不要去看?可好玩了。
我才要答允,想起一事,问道:玉姚呢?怎么又两天没见她出来?玉姚咬一咬唇,低头道:自家中变故之后,二姐自苦如此,日日吃斋念佛了。
我黯然颔首,低叹:若佛真能解心中怨结,世上恐无伤心人了吧。
正嘱咐了玉娆要好生陪着玉姚,却见李长躬身进来回话道:皇上说胡昭仪一事娘娘操办即可,可安排在一月后行册封礼,好好准备。
另嘱咐娘娘一句,滟贵人可晋一晋位份了,小仪即可。
我点头笑道:知道了,还劳烦公公一趟。
李长叩身道:娘娘客气,何况奴才还要往太后处走一趟。
他眼睛往四处一觑,赔笑道:幸好碧姑娘不在,否则听了定要心疼今年时气不佳,六王自入春身上便不大好,时时发烧,太医诊了说是曾被寒气侵体,所以仔细照顾着。
谁知道昨儿个午后和九王去驰马,那马发了性把王爷摔了下来,摔得倒不重,只是半夜里又身子滚烫起来,过午才退烧,奴才得赶紧回禀太后一声,也好叫太后安心。
我心下一颤,仿佛谁的手在心上狠狠弹了一指甲,生生地疼,不由脱口道: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来知会本宫一声?李长忙赔笑道:娘娘忙于理会六宫大小事宜,这诸王府的事,不便先回娘娘,而且皇后那边……我自知失言,忙笑道:本宫原想着皇后身子才好些,又要照顾太后,所以多嘱一句,这本该是皇后应对之事。
李长笑吟吟道:娘娘德惠六宫,自然也关心诸王府之事,何况……他抿嘴一笑,娘娘自个儿不上心,也会为了碧姑娘过问啊。
我晓得他误会,却也不便解释,只笑笑由得他去。
我浅浅一笑,倦容难掩,娆儿,我身子乏了,你去陪涵儿和韫欢玩吧。
玉娆应一声出去,我瞧一眼温实初,轻轻道:劳烦你一次,可以么?不是你去瞧过,我总不安心。
他的叹息如蝴蝶无声无息的翅膀,你还是放不下么?裙摆仿佛有千斤重量,坠得我浑身无力,沉沉道:他寒气侵体,还不是当年为我。
我欠他太多,只当请你帮我还一点吧。
他默默瞅我片刻,点头道:好。
我不欲多言,转身走进内室。
夜色似寒雾弥漫入室。
更漏泠泠一滴又一滴,似滴滴落在心里。
每一道涟漪,都是对他的一分牵挂与思念。
莲花金砖地上映着帘外深翠幽篁的乱影,恰如我此刻散乱的心境。
如果,我不是甄嬛,他不是玄清。
如果,当时我们可以什么都抛下,远走高飞。
那么此时此刻,我或许还能为病中的他递一盏茶水,敷一块帕子。
活着,人在一起,死了,魂魄也可相依。
我们可以山高水远地走,走得很远很远,可是,我们终究是不能的。
眼角缓缓垂落一滴泪,停了停,渐渐洇入鬓角,泪水源源不断侵入发丝,更点燃了心底的愁意。
脑海中昏昏沉沉的,室内檀香幽幽,恍惚带着我回到凌云峰,漫山遍野的无名花朵,开得如闪烁的星子,半山腰云霭茫茫,隐约有我和他欢畅的笑声,如在梦境。
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只要我活着,永远会记得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铭记心骨的快乐。
恍恍惚惚中听得吱呀一声,我倏然惊起,顾不得去擦满头冷汗,却见浣碧含泪奔了进来,满脸急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伏在我手臂上呜呜哭泣。
滚烫的眼泪灼烧在我冰冷的指尖,我扶起她道:你担心他的身子?浣碧呜咽着点点头,那回小姐高热不退所以不清楚,奴婢却知道王爷的确是冻得厉害了,奴婢怕……我看着满脸泪痕的浣碧,她眼中的焦痛未必会少于我,浣碧,我的妹妹。
我抿一抿唇,道:你去瞧瞧他吧。
我做不到的事,你去也好。
总是多一个人安心。
她满面惊喜,抬头道:真的?只是奴婢如何能够出去?我扶着床沿支着身子,定声道:你去告诉李长一声便是,他总以为你与清……我勉强一笑,李长会成全你,去吧。
浣碧喜不自禁,忙不迭用衣袖拭去泪痕,慌慌张张看一看自己的衣衫,奴婢换身衣裳就去。
她跑出两步,又赶紧回来,腼腆道,小姐有什么话,奴婢好带给王爷。
有什么话么?我茫然摇头,我没有别的话,你去吧!去了,他什么都能明白。
浣碧匆匆福了一福,忙忙去了。
浣碧一去三四日,李长与槿汐掌管宫中事宜,倒无别话。
浣碧隔日便遣人来回了消息,倒也都是平安无事之信。
胡昭仪封妃之事人尽皆知,一时间各宫相贺,燕禧殿往来如云,更显昌妃气势之赫。
甚至有人私下论起来,四妃之位尚有三席之缺,这位出身豪贵的昌妃极有可能问鼎贵妃之位。
相形之下,皇后殿更显得门庭冷落了。
我从太后宫中回来,远远见一顶青帷小轿从宫苑西角门出去,不由道:宫外来人了么?怎么我不晓得?小允子道:祺嫔说身上烦,因而她娘家从外头请了个讲经的姑子来陪着说话。
我疑惑,通明殿不是有师傅么?还去哪里请去?小允子赔笑道:说是见惯了这些人嫌烦,左不过是国寺里的师傅罢。
本该叫槿汐留意的,一大早槿汐被皇后唤去教那些掖庭里新选出来的小宫女学规矩,忙了一天也没顾上问。
我点点头,亦不再提起。
这一日浣碧刚遣清河王府的采葛回了信,道是体热退了,只是要静养,见她回去,槿汐蹲在身前捣碎了凤仙花拌了白矾帮我一根一根染了指甲,口中道:王爷并无大碍,娘娘安心就是。
我微微颔首,抚摸着手腕上珠圆玉润的珊瑚钏,轻笑叹息道:有时还真有些羡慕浣碧。
花宜与玉娆坐在杌子上,笑道:大姐姐是羡慕浣碧能出宫去么?我瞧着未央宫虽大,但望出去的天四四方方的,总不及宫外自由。
自由?那是我不能奢望的东西,也无从奢望。
我含笑看着花宜与玉娆闹哄哄地商量去踢毽子,她如何能明白呢?我于是笑道:是。
我真羡慕浣碧能出去逛逛。
玉娆乌溜溜眼珠一转,低眉一笑,大姐姐别以为我贪玩儿,我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陪你哦。
说罢探头来看我的指甲,这凤仙花是花房培育出来的新种,叫‘醉胭脂’,染了指甲可好看了。
难得他们初春里就育出凤仙花来,大姐姐用着更好看。
我盈盈一笑,正想伸手去戳她的额头,发觉槿汐拿了白矾凤仙用细绢裹着指甲,只好笑啐道:你这调皮鬼儿……话音未落,却见小允子匆匆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娘娘,出事了。
我素知他不是个急躁人,一时也止了笑语,问:什么事?小允子抹一把脸上的汗,道:皇后问罪昌妃擅用皇后服制,在衣衫上绣了凤凰图案,此刻昌妃正在昭阳殿中。
我心中倏然一紧,太后知道了么?还不知道。
他声音低一低,这是大不敬之罪,如此一来,这封妃之礼行不成不说,只怕太后知道了也救不得。
花宜撇撇嘴道:她们表姐妹的事,小允子你急什么,咱们管咱们的,别掺和就是。
我一摆手,也顾不得槿汐正为我小拇指指甲上添白矾,随手取过一枚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套在小拇指上,冷笑一声,僭用皇后礼服上的凤凰图纹,不仅昌妃要问罪,更是我这个协理六宫的淑妃管教不善。
这趟浑水不掺和也得掺和。
我遽然起身,随我去昭阳殿。
12安得朝阳鸣凤来(上)午后的阳光轻柔得如金色的细纱,扬起春色如葡萄美酒般光影潋滟,滴洋沁心陶醉。
隔着阳光远远望去,辉映在桃红柳绿中的昭阳殿显得格外肃穆而有些格格不入,似一沉默的巨兽,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数十名侍女守立在昭阳殿前,为首的绣夏见我下了轿辇,一面殷勤扶持,一面已经牵住了我,道:皇后有话要问胡昭仪,娘娘暂且回避吧。
胡蕴蓉已有封妃的口谕,不过欠奉一个册妃之礼罢了,宫中皆称一句昌妃,眼下绣夏只以旧时位份称呼。
我心中已知不好,不觉笑道:本宫奉皇上旨意协理六宫,如今胡昭仪行差踏错,本宫安敢不为娘娘分忧,如何还能回避?绣夏微一踌躇,里头已经听得动静,剪秋出来看我一眼,方悠悠一笑,淑妃来了也好,娘娘问不出话来,淑妃代劳也可。
我缓步进去,三月时节,殿外春光如画,皇后殿中依旧是沉沉的气息,唯有一缕早春瓜果的甜香点染出一抹轻盈春意。
皇后肃然坐宝座之上,胡蕴蓉立于阶下,一袭华贵紫衣下神色清冷而淡漠,仿佛不关已事一般,只悠然看着自已指甲上赤金嵌翡翠滴珠的护甲。
皇后手中捏着一件孔雀蓝外衫,二人沉默相对,隐隐有一股山雨欲来之势。
目光落在那件孔雀蓝外衫上,心中已然明白。
我暗笑,所谓姐妹亲眷,亦不过如此而已。
我拈起绢子轻笑一声,外头春色这么好,皇后与昌妃是中表姐妹,却关起门来说体已话,倒显得与臣妾见外了。
说罢盈盈屈膝,皇后万福金安。
皇后嘴角含了一缕浅笑,正好你来,也省得本宫着人去传。
淑妃妹妹惯会左右逢源,如今协理六宫,也未免心内太懦弱了,由得宫中僭越犯上之事在眼皮子底下层出不穷。
皇后素来人前和善,何曾对我说过这般重话,我慌忙屈膝道:臣妾尚不知何事,还请娘娘明示。
皇后一言不发,只把手中衣裳轻轻一掷,华美的外衫如一尾孔雀彩羽拂落在脚下。
我弯腰拾起一看,不觉笑道:这料子轻薄软滑,确确是极上等的。
我的手在衣裳平滑的纹理上抚过,忽然哎呀一声,蹙眉道:这彩翟怎么绣得跟凤凰似的?素来后妃衣裳所用图纹规矩极严。
譬如唯皇后服制可为明黄,绣纹为金龙九条,或凤凰纹样,间以五色祥云,正一品至正三品贵嫔可用金黄服制,比皇后次一等,服制龙纹不可过七,许用彩翟青鸾纹样;而贵嫔以下只可用香色服制,服制龙纹不过五,许用青鸾纹样。
当然,嫔妃若在衣衫上用凤纹,也只能用丝线勾勒成形,所用彩线不逾七色,且不用纯金线。
后、妃、嫔三等规制极严,绝不可错,否则便是僭越大罪,可用极刑。
胡蕴蓉轻蔑地了我一眼,冷道:竟然是一丘之貉。
皇后唇角轻扬,浅浅含笑,原来淑妃也识得这是凤凰?我抚胸而笑,原来皇后为这个生气。
都是绣工上的人不好,做事笨手笨脚的,好端端地把彩翟绣得四不像,竟像只凤凰似的。
真是该打该打。
我以商量的口气殷殷道:臣妾以为该当罚这些绣工每人三个月的月例银子,看她们做事还敢这般毛毛糙糙。
皇后以手支颐,斜靠在赤金九凤雕花紫檀座上,闭目道:淑妃还真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倒吸一口冷气,惊道:难道不是如此?皇后的意思是并非绣工粗心,而是昌妃妹妹蓄意僭越。
我停一停,方好声好气道,罪过罪过。
昌妃妹妹可是皇后您的亲表妹呀,姐妹之间怎会如此?胡蕴蓉听得此节,方深深一笑,那笑意似积了寒雪的红梅,冷意森森,我与皇后不过中表姐妹,怎及纯元姐姐与皇后嫡亲姐妹的情意这般深。
自然,宫中万事求和睦,我也自会效仿皇后对纯元姐姐一片深意,怎敢轻易僭越?皇后起初还无妨,待闻得纯元二字,不觉脸色微变,良久,才有深深的笑意自唇角漾起,昌妃?她轻轻一哂,无须顾左右而言他,你只需坦承即是。
这件衣裳是你近日最爱,常裳披拂在身,若非蓄意,怎会不分翟凤,长日不觉。
皇后缓和了语气,柔缓道,你是皇上的表妹,也是本宫的表妹。
本宫多少也该眷顾你些,你年轻不懂事,怎知僭越犯上的厉害。
若承认了,学乖也就是了。
否则。
她神色一敛,端穆道,宫中僭越之风决不可由你而开,若失了尊卑之道,本宫到时也只能大义灭亲。
皇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胡蕴蓉只是不理,只淡淡一句,我是由皇上册封,即便皇后要大义灭亲。
她蓦地莞尔一笑,连端庄的紫色亦被她的笑颜衬得鲜活明艳,论亲,皇上既是我表兄又是夫君,自然是我与皇上更亲。
大义么?皇后表姐你扪心自问,心中可还有情义?所以即便要大义灭亲,也不是先轮到皇后您。
皇后屏息片刻,目光淡淡从我面庞上滑过,口中却道:蕴蓉你这般口齿伶俐,倒叫本宫想起昔日的慕容世兰。
她不懂事起来,那样子和现在的你真像。
胡蕴蓉伸手按一按有空边妩媚的赤金凤尾玛瑙流苏,媚眼如丝,表姐,咱们好歹是中表至亲,你拿我与大逆罪人相提并论,不也辱没了您么?何况慕容世兰一生膝下凄凉,最尊之时也不过是小小的从一品夫人。
蕴蓉不才,既有和睦,又有表姐您这样好榜样,怎么会把区区一个从一品夫看在眼里。
皇后微微一震,伸出戴了通透翡翠护甲的纤纤手指抵下颌下,她神情微凉如薄薄的秋霜,映得水汪汪的翡翠亦生出森冷寒意。
剪秋看了皇后一眼,不由颤声道:昭仪大胆!昭仪这话竟是有谋夺后位之心么?还是竟敢咒皇后与纯元皇后一般早逝?看来不必昭仪承认,这衣衫上绣凤之事便是存心僭越,冒犯皇后更是无从抵赖。
胡蕴蓉轻蔑一笑,剪秋你跟随表姐多年,怎么也学得这般搬弄是非,小人之心起来。
本宫要学的自然是表姐的贤良淑德,怎么好好的你想到谋夺皇后宝座上去了,难道你眼里心里也是这样的事看得多了,记得多了么?剪秋一时舌结,正欲分辨。
胡蕴蓉怎能容她再说,即刻拦下道:蠢笨丫头,一点眼色也无,皇上已下旨册我为妃,你竟还称我为昭仪看低一阶,如此她目光往皇后身上一荡,难不成你也把你主子看低一阶,仍当她是贵妃么?剪秋气得满脸通红,瞅着我道:莞淑妃,昌妃这般顶撞皇后,您协理六宫,就这么眼看着也不说一句话么?我双手一摊,笑道:这可奇了,皇后宽厚什么也没说,倒是剪秋你与昌妃顶嘴,本宫若真要出言阻止,也不能庇护你这冒犯主子之罪,且昌妃妹妹素来在皇上与太后面前也童言无忌惯了,太后与皇上不语,本宫又怎好去说她?皇后冷眼片刻,缓缓起身,沉声道:昭仪大胆!淑妃怯懦隔岸观火,本宫也管不了你,看来我听得隔岸观火四字,已然跪下,她的身影在重叠繁复的金纹罗衣内显得格外穆然,扬声道,去请皇上!六宫中无有耳目不灵通者,闻得皇后动怒,昌妃僭越,淑妃牵连,一时间纷纷赶至昭阳殿。
待得玄凌来时,后宫嫔妃除了有孕的眉庄皆已到齐,见我长跪不起,忙一齐跪了,一地的鸦雀无声。
唯有胡昭仪娇小的身影傲然独立,似一朵凌寒而开的水仙。
玄凌身后跟着即将被册封为小仪的叶澜依。
玄凌一进殿门,见乌鸦鸦跪了一地,不觉蹙眉道:好好的怎么都跪下了?说罢来扶我,你也是,虽说到了三月里了,可地上潮气重,跪伤了身子可怎么好?我不肯起来,依旧跪着,依依道:臣妾奉皇上旨意协理六宫,原想着能为皇后分忧,谁知自已无用,倒惹皇后生气,原该长跪向皇后请罪。
玄凌见我不肯起来,便向皇后道:淑妃位份仅次于你,若非你动气,她也不会长跪于此。
玄凌此话略有薄责之意,此时叶澜依并不随众跪下,只在自已座位上坐下,端起茶盏轻轻一嗅,这茶不错,说罢悠然饮了一口,道,听闻当年华妃责罚淑妃时叫她跪在毒日头底下,皇上,皇后娘娘可比昔日的华妃仁厚多了。
叶澜依素来我行我素,众人闻得此言也不放心上,倒是跪在最末的余容娘子荣赤芍横了她一眼,又旋即低下头去。
都起来吧。
皇后轻叹一声,皇上,臣妾与您夫妻多年,难道臣妾是轻易动怒,不分青红皂白便迁怒六宫的人么?玄凌微一沉吟,已然换了淡淡笑容,和言问道:皇后素来宽厚,到底何事叫你如此动气?皇后低低叹息一声,指着胡蕴蓉的背影道:皇上素来疼爱蕴蓉,臣妾因她年幼多娇也多怜惜几分,宽容风分,如今看来,竟是害了她了,蕴蓉这般无法无天不仅淑妃不能也不敢约束,臣妾竟也束手无策,只能劳动皇上,她停一停,万般无奈地叹息一声,道:皇上自已问她吧。
自玄凌进殿,胡蕴蓉始终一言不发,背对向他,待玄凌唤了两三声,方徐徐回过头来,竟一改方才冷傲之色,早已满脸泪痕,哇地一声扑到玄凌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声哽气咽。
如此一来,玄凌倒不好问了。
皇后眉梢一扬,早有宫人将衣裳捧到玄凌面前,玄凌随手一翻,不觉也生了赤绯怒色,低喝道:蕴蓉,你怎的这般糊涂,难怪皇后生气。
剪秋接口道:衣裳倒还别论,皇后本是要好心问一问她,让娘娘认错了也就罢了,可是娘娘出言顶撞,气得皇后脑仁疼,她伸手去揉皇后的额头,娘娘身子才好些,可万万不能动气,您是国母,若气坏了可怎么好,奴婢去拿薄荷油给您再揉揉。
皇后甩开剪秋的手,斥道:跟在本宫身边多年,还这般多嘴么。
剪秋一脸委屈,气苦道:娘娘您就是太好心了,才。
说罢朝胡蕴蓉看了一眼,不敢再说。
我冷眼看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心中只寻思此事为何如此轻易便东窗事发,实在有些蹊跷。
胡蕴蓉满意泪痕未干,冷眼不屑道:跟在皇后身边多年,剪秋自然不会轻易多嘴,不过是有人要她多嘴罢了,否则怎么显得臣妾张狂不驯。
玄凌目光如刺,推开蕴蓉牵着他衣袖的手,斥道:犯上僭越仍不知悔改,是朕素日宠坏了你,跪下。
蕴蓉微一抬眼,旋即沉默。
我正纳罕她缘何一句也不为自已辨白。
玄凌语气更添了三分怒意,跪下!胡蕴蓉一语不发,冷然跪下,只闻赵婕妤幽幽道:昭仪早早跪下请罪不就是了,何必非要皇上动气。
昭仪?玄凌轩一轩长眉,赵婕妤微微有些局促,忙赔笑道:是啊!册妃之礼未过,称一声昌妃原是尊重,可如今。
玄凌淡淡唔一声,册妃礼。
他微一沉吟,便看向皇后。
未等玄凌启齿,皇后已然起身,屈膝行大礼,臣妾无能,不能约束胡氏,便请皇上示下,臣妾该如何管束六宫?皇后此言一出,六宫宫人面面相觑,忙不迭跪下,连连俯首道:皇后言重,臣妾等有罪。
皇后轻吸一口气,论亲疏,蕴蓉是臣妾表妹,臣妾无论如何要多为她担待些;论理,蕴蓉是和睦帝姬生母,于社稷有功,所以臣妾一向对她厚待宽纵,可是后宫风纪关乎社稷安宁,臣妾十数年来如履薄冰,唯恐不能持平。
她抬眼看一眼玄凌,动容道:为正风纪,当年德妃甘氏与贤妃苗氏一朝断送,因此今日之事还请皇上圣断吧。
玄凌眼中滑过一丝深深的荫翳之色,默然片刻,道:胡氏僭越冒犯皇后,不可姑息,朕念其为和睦帝姬生母,且年幼娇纵,降为良娣,和睦帝姬不宜由她亲自鞠养,移入皇后宫中。
胡蕴蓉一直安静听着,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倏然抬首,眸光冷厉如箭。
祺嫔见她如此情状,忙拍着她的肩笑吟吟道:胡良娣莫动气再惹恼了皇上,您是皇上表妹,又是晋康翁主的掌上明珠,哪日皇上缓过气来,翁主再为您求上一求也就能复位了,今日的责罚不过是皇上一时之气罢了。
这样的惩治,相对当年的我算不得多严厉,只是唯有不多的人才知晓,当年我的离宫乃是真正自愿,并非严惩,所以今日胡蕴蓉的遭遇是困窘于我当年了。
她未置一辞,冰冷的神色有一股贵家天生的凛然之气,只斜眼看着祺嫔搭在她肩上的手,带着显见的蔑视,清凌凌道:你是谁?竟也敢来碰我?祺嫔微微有些尴尬,作势拢一拢手钏把手缩回,旋即盈盈一笑,是,良娣。
她着意咬重良娣二字,颇有些幸灾乐祸之色,提醒她尊卑颠倒,已不复往日。
皇后轻轻摇头,仿佛疲倦得很,一时之气?会否朝令夕改?若是如此,臣妾宁愿今日不要如此责难胡氏,以免叫人以为宫中律法只是儿戏而已。
皇后一定要朕说得明白么?玄凌凝神片刻,胡氏入宫以昌嫔之位始,如今终其一生,至多以嫔位终,以此正后宫风纪。
皇后的神色清平得如一面明镜,低首片刻,唤出人群中的陵容,抿唇一笑,亏得昭媛细心,前两天胡良娣病着她去探望,才凑巧发现此节。
陵容微微一怔,很快泯去那一份意外的愕然,轻轻垂首,臣妾不敢。
皇后似没有察觉周遭人等因此而生的对陵容怨怼与畏惧的眸光,似是不为赞叹昭媛不愧为九嫔之一,明尊卑、正典仪,堪为后宫之范,她停一停,转首问询于玄凌,蕴蓉册妃礼不复,昭仪之位亦失,九嫔不可无首,不如由安昭媛暂领其位。
从二品九嫔是嫔位中最高一阶,分有九人,虽同为从二品,却也有先后之分,皆是昭仪最尊,如今昭位之位无人,皇后此举,意在推崇安氏而已。
我淡淡一笑,虚名而已,皇后方才那一句话,才是真正玄机所在,利益所驱,连血肉亲缘皆可割舍,同盟之间怎么毫无芥蒂嫌隙?玄凌看蕴蓉一眼,怒其不争,唇齿间却也透着一丝温情的怜悯,回去看看和睦,着人送来皇后处,从此每月只许见一次,燕禧殿……暂且许你住着吧。
13安得朝阳鸣凤来(下)胡蕴蓉深深拜倒,赤金福钏花钿的清冷明光使她一向娇小喜气的脸庞折射出冷峻的艳光。
贞贵嫔是有子息的人,闻得要人母女分离,已是不忍,这些日子她缠绵病中,此刻强撑病体坐在殿下,遥遥望一眼玄凌,怯怯道:皇上息怒,臣妾有一丝不解,想请问。
良娣。
玄凌温言道:你说。
贞贵嫔得他许可,方依依道:臣妾以为,这衣裳上绣纹类似凤凰不错,却也只是类似而已。
凤之象也,鸿前、鳞后、蛇颈、鱼尾、鹳嗓鸳胆、龙纹、龟背、燕颌、鸡喙、五色备举,高六尺许。
而此衣衫绣纹,高先不足六尽,唯四五尺而已,有三十六色却皆非正宫纯色,不见龙纹而是蛇纹,羽毛也多青金而非只纯金色,似乎与凤凰也不完全相像。
贞贵嫔心细如发,一一指出,每指一样,玄凌蹙紧的眉目便平和一分,她话音刚落,已听得有一女子沉稳之声从殿门贯入,朗然道:不错,此纹并非凤凰,而是神鸟发明!绣夏不由皱眉,低喝道:皇后正殿,谁敢如此无礼,大声喧哗!来者丝毫不理会绣夏的呵斥,只向玄凌与皇后深深一拜,奴婢琼脂向皇上、皇后请安。
琼脂乃是胡蕴蓉陪嫁,更兼从前侍奉过舞阳大长公主,皇后亦要让她几分薄面,不由轻叱绣夏,琼脂护主心切也变罢了,你怎也半分规矩不识!琼脂淡淡一笑,素闻贞贵嫔卓然有识,果然不错,老奴代小姐谢过。
她自云老奴,颇有自恃身份之意。
说罢答徐展开手中画卷,画卷上有五鸟,彩羽辉煌,莫不姿采奕奕。
琼脂抬首挽一挽鬓发,缓缓道:古籍中有五种神鸟,东方发明,西方(不认识),南方焦明,北方幽昌,中央凤凰,发明似凤,长喙、疏翼、圆尾,非幽闲不集,非珍物不食,也难怪诸位娘娘不知,这些神鸟除凤凰之图流于人世之外,余者都已失传许久,若非我家小姐雅好古意,也难寻到。
说罢将画卷与衣衫上图纹细细比对,果然是神鸟发明而非凤凰,只是两者极其相似,若不讲破,极难分辨。
皇后位主中宫,当之无愧为女中凤凰,皇后之下贵淑贤德四妃分属东西南北四宫,正如东西南北四神鸟,璧如淑妃娘娘便入主西宫,可以(不认识)相兆,我家小姐并未衣以凤凰,实在不算僭越!琼脂说罢扶起长跪于地的胡蕴蓉,道:小姐受委屈了。
玄凌两相一看,不觉歉然,伸手去挽蕴蓉的手,你也不早说,平白受这委屈。
胡蕴蓉满脸委屈神色,带着一抹小儿女的撒娇,浑不见方才一语不发的冷傲神色,她甩开玄凌的手,顿足道:方才表哥好大的脾气,我还敢分辨么?若一急起来,表哥晓得蓉儿的脾气,必定口不择言惹恼了表哥,到时你肯定更不理我啦!一旁安陵容听到蓉儿二字,不由一愣,本能地转过头来,旋即省悟,扬唇漠然一笑。
这是我第一次听蕴蓉在玄凌面前如此自称。
我微一揣摩,此蓉儿非彼容儿,胡蕴蓉素来心高气傲,怎容安陵容这一声容儿珠玉在前,生生夺了自已在玄凌心中的分量,我暗笑,胡蕴蓉的心结,想必也有此一节吧。
玄凌又好气又好笑,你何曾是这样胆小的人儿,在朕面前不敢犟嘴也就罢了,如何方才在皇后殿中也不好好说话,倒叫皇后这般着恼?好好的生出这场风波来?赵婕妤眼珠一转,满面含笑,忙接口道:也是呢?谁不知胡妹妹素来伶牙俐齿,早早把事儿说完了不就好了,皇后最是心胸宽广之人,这些误会小事必定一笑了之,也不用咱们姐妹惊惶惶地奔波一场了。
胡蕴蓉眼波一转,脆生生笑道:臣妾怎会不愿与皇后细细说明?只是臣妾一时昭阳殿,皇后怒目,所有人都被逐了出去,只剩臣妾与皇后两人,开口便是大义灭亲四字,臣妾每每在皇后跟前称一句表姐,何曾见过今日之景,只顾着伤心害怕,哪里还敢辨呢?连淑妃一进来也被皇后一通排揎,责她优柔懦弱,吓得淑妃大气儿也不敢出。
她的目光自皇后面上涓涓而过,旋即笑道:表哥也莫生气,表姐是久病初愈之人,难免容易动气些!她附到玄凌耳边,悄悄道:除了太医常开那些药,表哥也得请太医为皇后治些坤宝丸、白凤丸、复春汤才好。
蕴蓉说得虽轻,然而近侧几个年轻嫔妃都已听见,忍不住捂嘴轻笑。
玄凌笑着在她手腕捏了一把,笑骂道:胡说八道,皇后哪里就到如此地步了。
口中虽笑,然而目光触及皇后,眉心一动,似有怒意轻扯,到底按捺了下去,只淡淡道往后少动些气,于你自已身子也不好。
皇后眼见此变,倒也不急不躁,垂首从容道:蕴蓉素得皇上与太后关爱,她若犯错,岂不是叫皇上与太后添堵伤心,爱之深责之切,臣妾也是关心则乱。
蕴蓉淡淡一笑,到底是琼脂说了一句,那么多谢皇后关怀了。
吕昭容踌躇良久,似有话按捺不住,终于脱口道:方才琼脂姑姑说皇后乃中宫凤凰,淑妃入主西宫,乃是神鸟**之兆,那么如你所言,胡。
她微一迟疑,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她衣绘神鸟发明,岂非入主东宫,是承位贵妃之兆!想起宫中传言蕴蓉已封昌妃,将登贵妃之位的传闻,她不由暗暗咂舌。
传言不过是传言,若真有此心还如此昭然于众,连得宠数月的余容娘子也不由连连冷笑,良娣好大的福分!好大的心胸!胡蕴蓉充耳不闻,小心翼翼解下颈上束金明花链上垂着的一块玉璧捧在手心,敛衣裳、正裙据,郑重拜下,皇上以为臣妾何以敢以发明神鸟自居?皇上还记得臣妾生来手中所握的那块玉璧?她将手中玉璧郑重奉上,请皇上细看玉璧反而所雕图案。
我站在玄凌身旁细看,那是一块罕见的赤色玉璧,不过婴儿手掌一半大小,赤如鸡冠,温润以泽,纹理坚缜密细腻,通透纯澈,正面的寓意弦纹古朴凝重,刻着万世永昌四字,触手而生温厚之意,反而则是一对神鸟图案,乍看之下极似凤凰,细细分辨才能看出是东方神鸟发明的形状。
臣妾生而手不能展,见到皇上那日才由皇上亲自从手中取出这块玉璧,上书万世永昌,以此征兆大周国运万世绵泽,天下昌明,臣妾身受上天如此厚爱,得以怀玉璧而生,更能侍奉天子,更要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松懈。
臣妾不能为皇上诞育子嗣,日夜不安,只得时时祈求神明眷顾,庇佑大周。
又见玉璧所琢纹样极似凤凰,心下胆怯又有些疑惑,心想两位表姐皆为皇后,且宜表姐如今正主后宫,臣妾玉璧上又怎会真是凤凰?查阅无数古籍才知乃是神鸟发明。
臣妾闻得古时神鸟发明掌一方祥瑞,能主风调雨顺,喜不自胜,因而亲自动手绣在素日最喜的衣衫上,可以时时求得庇佑,并非有心觊觎贵妃宝座。
她容色肃穆庄重,款款道来,大有一朝贵妃的高远风华。
玄凌亲自搀她起身,微微动容,怜你一番苦心了。
蕴蓉稍见羞色,倨傲地扬起她小巧的下巴,看向安陵容,也亏得昭媛心细如发,处处在燕禧殿留心,连来探病也不放过,才能使得臣妾苦心得以上达天听,且宣扬于人前,她似笑非笑道,还要多谢昭媛呢。
敬妃笑道:昭媛妹妹也真是的,素日在皇上身上用心也是该的,不想却爱屋及乌用心过了,怪道皇上总是对昭媛格外垂怜呢。
祺嫔与祥嫔对视一眼,托腮笑道:是呢,总有人爱兴风作浪的,本来这时候咱们姐妹下棋的下棋,逗鸟的逗鸟,都自得其乐呢。
安陵容微微有些局促,很快笑道:也是臣妾胆子小,心里又藏不住话,本是想皇后娘娘与胡妹妹是自家姐姐,必然好说话的,不料兜兜转转生出这样大风波来,都是臣妾的不是。
说罢便已垂泪跪下。
玄凌睇她片刻,你也是素日太小心翼翼,日后留心着些就是。
转脸对着蕴蓉已是含笑,脱口道:你有这份赤子心肠,如何当不得贵妃?一丝难掩的喜色自蕴蓉眼底滑过,转瞬湮灭于她光艳的神采中,皇上过奖了没有先前的百般委屈,峰回路转,撒娇撒痴,这贵妃之诺如何会轻易来得呢?想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吧!人的欲求如深壑难填,得到贵妃之后,她想要的又是什么呢?我凝眸于她娇小的身躯,转眼去看凤座上的皇后,不由暗笑,有皇后开了自贵妃而立后的先例,胡蕴蓉胸中野心只怕真不小呢!有这样一位表妹,也够皇后头疼的了!只是细细留心她素日心胸行径,若真取朱宜修而代之,又怎会是好相与的呢?何况,朱宜修尚在后位,玄凌又顾念我与端妃,她这贵妃当得与当不得之间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我一垂眸,翠袖掩饰着轻咳一声,目光往凝神端坐的端妃身上微微一轻,玄凌恍然会意,意识到自已的失言,微微有些尴尬。
我笑道:当年皇后亦自贵妃而立后,若真如皇上所言,日后胡妹妹成了贵妃,中表之亲皆为我大周贵妃,可不是一段佳话么?我一眼余容娘子,笑语盈盈:方才娘子还称胡妹妹为良娣,当真该打该打!皇后微一凝神,已然含笑,平白叫蕴蓉受了贬为良娣的惊吓,这册妃之礼便则本宫和淑妃一起好好操办,当做压惊赔礼,皇上意下如何?玄凌应得爽快,先行了册妃礼再说,皇后熟知典仪,便好好花些心思在蕴蓉身上吧。
皇后的笑容似轻浮的流云,拉过我的手道:今日也叫淑妃委,说到衣衫僭越之事,淑妃是最清楚不过了,当年她获罪出宫,归根究底也是为了姐姐的一件衣衫。
皇上是重情重义之人,却也最重宫规。
今日淑妃本是来劝和本宫的,谁知本宫一见她念起旧事更难过了。
说罢指着我向众人道:淑妃是何等聪明样人,为着无心犯了规矩冲撞了已故的纯元皇后,当年本宫与皇上不得不挥泪严惩。
今日蕴蓉之事,本宫以为她忘了前车之鉴又冲撞了本宫,唯恐又要行昔日之事,更是痛心,脾气未免躁了些。
她殷殷叮嘱,幸好是一场误会,只是宫规严谨,人人都是一样的,各位妹妹必得注意言行,否则本宫纵然心中顾惜也不敢违背祖宗百年规矩。
众人口中喏喏,我听皇后提起当年恨事,心中恨极。
然而玄凌面前亦不能露出什么,只垂着应了。
皇后这话错了!众人正俯首间,胡蕴蓉语出惊人,唇边滑过一丝浅浅笑意,闲闲道:僭越服制,冒犯尊上自然要严惩,只是。
比方方才皇上以为臣妾在衣衫上绣凤凰图案乃是有意,当年淑妃错着纯元皇后故衣乃是无心。
以为臣妾有意降为从五品良娣,淑妃无心却贬为正六品贵人,听闻淑妃当年禁足棠梨宫之时可受了不少委屈,内务府所供饭食皆是馊腐的,大冬天连煤炭也不给,冻得淑妃和奴婢一般长了冻疮不说,连要请个太医也赔上了近身侍婢的性命。
臣妾若真如皇上所惩,每月还能见和睦一次,淑妃却是被废入甘露寺,若不是她福气厚些,只怕这辈子连胧月帝姬是什么样子都不晓得了!内务府那些敢欺凌你的奴才都被朕罚去了洗桶,心底百感交集,难怪回宫后浣碧要私下查处那些当年欺辱棠梨宫的内监却一个个无迹可循。
原来还有此节。
玄凌神色微微一震,眼底浮起一缕内疚之色,朕一直以为流朱的死只是意外。
多谢皇上。
只是,都是过去的事了。
发髻上紫金六面镶玉步摇累累垂下的珠络掩住了我不平静的眼波,听起来我的声音是无比感动的。
我停一停,含笑向胡蕴蓉道,皇上厚爱妹妹,所以不忍重责,论与皇上的亲疏情分,本宫又怎敢与妹妹比肩呢?她提起往日寒微之事,语中颇有自得之色,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费上一番唇舌分明只为炫耀,淑妃妄自菲薄了,倒不是表哥有意偏爱于我,而纯元皇后和皇后表姐是不一样的,原在府里的时候纯元皇后乃是正室陶夫人所出,皇后表姐是三姨娘的女儿,她眼里有刻薄的笑意,纯元皇后乃是皇上的嫡配皇后,也是皇后表姐的嫡出亲姐,当日朱门出了一后一妃乃是城中佳话,只是纯元皇后在世时皇后表姐还是贵妃,封后也是续弦,民间娶妻尚分结发与填房,嫡庶长幼有别,皇后又怎能自认与纯元皇后并肩?她这话说得极辛辣!宫中人人尽知皇后乃是庶女出身,虽在纯元皇后逝后也立为皇后,只是人人心中有数,这两位皇后莫说在与玄凌的情分上有天壤之别,他日若玄凌崩逝,陵寝之内也只得由元配皇后与之同葬,朱宜修唯有在一丈之外的左侧才有其安放棺樽之地,此中微妙,人尽皆知,只是谁敢冒此大不韪宣诸于口。
皇后素来觉静从容,闻得嫡庶二字也不由脸上肌肉一搐,再听到结发、填房几字,面上还未露出什么,指尖已颤颤抖索,想是动了真怒,我自进宫以来,从未见她有如此神色,人人皆有软肋,皇后亦不例外。
然而也不过一瞬,她把颤抖的指尖笼在了宽大的莲袖中,本宫只有这一个姐姐,自幼姐姐爱护关怀,姐妹情深,本宫自然处处以她为尊,不敢与之比肩。
嘲讽的笑意自蕴蓉唇角闪过,她神色诚恳,是呢,我也是这般想的,表哥说是不是?玄凌的目光并未着落在任何人身上,遥遥天际,玄凌似乎在目光尽头看到了纯元皇后绝代姿态容,唇齿间轻吐的音节带着一种深刻缠绵与眷恋,自然是不一样的。
14流言风霜扰纷纷身份尊卑,血肉之躯的人,都会受伤。
而心底的伤往往比皮肉之伤更难愈合。
皇后对玄凌的失神仿佛已经司空见惯了,对他口中一往情深而商人的语句也置若罔闻。
然而胡蕴蓉的一席话恰恰击中玄凌伤处,皇后关于姐妹情深的解释似乎并不十分奏效,他眉宇间的薄怒和愁绪被她蓄意挑起。
我逐渐明白,只要面对纯元皇后之事,事无巨细,他总是容易失去理性。
皇后也不再加以辩白,不卑不亢屈身,平静道:今日之事都是臣妾的过错。
若然蕴蓉真正不敬尊上,乃是本宫约束不力之罪;如今臣妾未能明察秋毫,通古博今,以致蕴蓉受了委屈,也是臣妾无知识之过。
无论哪一样都是臣妾的罪过,臣妾自请罚俸半年,抄录《通史》三十卷,以记此荐。
玄凌本有几分薄责之意,见她如此自责,只得抬手扶她,不知者不罪,皇后何苦如此?奈何皇后始终不肯,百般坚持,玄凌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应允。
皇后最己,嫔妃安能自安?我亦只得跪下,自请陪皇后抄录《通史》,罚俸一年,口中道:臣妾枉有协理六宫之责,却不能为皇后明辨是非,乃是臣妾大过。
一语如此,在座嫔妃纷纷下跪,请求宽恕皇后与淑妃。
中间盈盈一人并不下跪,施施然如鹤立鸡群,慢条斯理道:昌妃受屈,淑妃不能宽解安慰,其罪一;皇后盛怒时优柔无措,致使后妃怒目,惊扰皇上,其罪二;淑妃不能协理皇后明断曲折,才疏学浅协理六宫不当之责,其罪三。
皇后之下,后宫乃我最尊,众人见她如此大言无惧,信口雌黄,不觉面面相觑,相顾惊愕,祺嫔恍若未见,依旧道:此三罪昭然若揭,不过都不及淑妃另一罪状她很满意此刻众人惊慌中因她拖长的语调而生的好奇,目光徐徐环视,方隐了一层笑意,道:淑妃私通,秽乱后宫,此罪当诛!她一语未落,众人面上皆生了一层寒霜。
我邃然一惊,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似被什么动物的利爪狠狠一抓,痛得心脏肺腑皆搐成一团,漫漫生出一股寒意,冻得整个人格格发抖,几乎不能动弹。
玄凌顿时大怒,劈面朝她脸上便是一掌,斥道:贱人胡说!清脆响亮的耳光余音未绝,仿佛一掌劈在我太阳穴上,脑中隐隐作痛,我只觉得目光如要噬人一般,如钉子一般死死钉在祺嫔身上。
祺嫔唇角有鲜红的血珠沁出。
她捂着半边脸毫不退缩,只抬手含着痛快的笑意恨恨地看着我。
皇后亦是失色,起身斥道:宫规森严,祺嫔不得信口雌黄!祺嫔伏地三拜,举起右手起誓,郑重道:臣妾若有半句虚言,便叫五雷轰顶而死,死后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叶澜依扑哧一笑,在气氛沉重的大殿里听来格外清脆,臣妾还以为是什么毒誓呢?原来不过如此而已。
死后之事谁又能知,以此虚妄之事赌誓,可见祺嫔不是真心了。
说罢便起身要牵住玄凌的手,口中道:罢了。
皇上也不必在这儿听祺嫔说笑话了,不如去臣妾阁中听戏去,今日梨园子弟排了新曲目呢。
玄凌亦不耐再听,刚要发话。
祺嫔狠狠瞪了叶澜依一眼,猛力一咬唇,发了狠劲道:臣妾管文鸳以管氏一族起誓,若有半句虚言,全族无后而终!她一字一字说得极用力,仿佛使足了全身的力气一般。
说完,整个人似虚脱一样,只盯着我呵呵冷笑。
她拼上管氏全族起誓来告发我,如此不留余地,想必已有了万全之策。
我心中愈来愈冷,只无望地盯着玄凌,盼他莫要相信才好。
玄凌亦不意她会发此毒誓,皇后轻咳一声,向玄凌道:祺嫔如此郑重,或许有隐情也未可知,倒不如不听。
若其中真有什么误会,立刻开解了也好。
否则诸位妃嫔都在此,日后若以讹传讹出去,对淑妃清誉亦是有损。
玄凌本欲拂袖而去,听得祺嫔如此发狠亦不由怔住,皇后一劝,他停住脚步,冷道:朕就听你一言,若有妄言,朕就按你誓言处置!炫目的红麝串垂在她丰满白皙的胸前似毒蛇咝咝吐着的鲜红信子,直欲置人死地。
她静静道:是。
皇后端坐,声音四平八稳,你既说淑妃私通,那奸夫是谁?所有的声音都沉静下来,殿中人的目光皆凝滞在祺嫔身上。
她胸有成竹的冷毒笑意让我感觉自己呼吸已闷窒,冰实的胸口隐隐有碎裂成X粉的惊痛与恐惧。
她恨恨吐出几字,似从口中吐出最嫌恶的污秽,太医温实初!我的心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震荡,平静下来,胸腔在濒临崩裂的瞬间吸到最清新的一口空气,立时舒畅了许多。
转眼看见叶澜依也松了口气。
我慢条斯理地拨一拨景泰蓝红珊瑚耳环上垂下的碎碎流苏,轻声道:是么?我的平静并未使众人的狐疑滤去几分。
相反,听到温实初这个名字让本来将信将疑的人更加笃信。
赵婕妤道:果然呢,宫中除了侍卫和内监,唯有太医能常常出入。
内监不算男人,侍卫粗鄙,相形之下也唯有太医能入眼了。
祥嫔掩袖诡秘一笑,温实初是淑妃的心腹,又奉旨照拂皇子与帝姬,日日都要见上几回的,若说日久生情也是难怪。
久无圣宠的康贵人似思索状,咂嘴道:我还记得当时淑妃初入宫为贵人时卧病许久,当时便是温太医诊治的。
众人似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神情各异,赵婕妤与祥嫔相视一笑,道:康贵人好记性,幸得你当年和淑妃同住过一段日子,晓得的比咱们多些。
原来孽情深种,始于当时也未可知。
康贵人怯怯看我一眼,忙不迭摇手道:不是不是!我并无这样的意思,两位妹妹误会了。
陵容似有愤懑之意,道:两位姐姐怎可揣测!淑妃姐姐入宫病重由温太医照拂乃是情理之中,温太医医术高明不说,与姐姐两家本是世家,常有来往的。
当年选秀入宫时本宫曾与姐姐同住甄府,温太医与姐姐和甄公子自幼便是相识,入宫互为照拂也是应当,怎会有私情这一说!她转首看着玄凌道,臣妾愿意相信姐姐清白!她言辞恳切,然而如此言语,玄凌脸上愈添了一层不悦之色,端妃微微蹩眉,敬妃面上亦笼了一层阴云。
如此说来,竟是青梅竹马了!祥嫔啧啧道,看来祺嫔所说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何止是青梅竹马!淑妃入宫前温实初还曾上门提亲。
祺嫔颇有自得之色,唤过身边侍女,把陈四家的带上来。
大殿光线所聚处走来一个身形小巧的女子,仿佛有些年纪了,背影也有点佝偻,一身半新的翠蓝家常婢仆衣裳,一进殿腿一软便跪在了祺嫔身后,磕了两个头道:奴婢给皇上皇后请安。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忽而疑惑,这声音很有些耳熟。
敬妃看我一眼,意指是否知道此女的来路。
我仔细分辨她匍匐的身影,终究一无所获,只得摇了摇头。
玄凌皱眉道:抬起头来说话。
那妇人怯生生抬头,她看上去并不算很老,但眉目间有饱受风霜摧残的痕迹,使她过早呈现出老态。
那妇人的目光在我身上溜溜一转,萌发出一点热切的期盼,很快随着她的面容一同木然下去。
我仔细分辨她的容貌,蓦地灵光一现,唤道:玢儿!你是玢儿!她想要应声,却被转头的祺嫔狠狠瞪住,吓得忙忙噤声。
祺嫔撇了撇唇角,道:淑妃还认得她!只是她现在可不是甄府里的小丫鬟玢儿,是管府里管马房的陈四的媳妇儿。
当年甄府获罪,所有奴仆全部充公变卖,要不是管府里买了她给她口饭吃,现在早饿死街头了。
我鼻中酸涩,昔年的玢儿是多么活泼伶俐的一个小丫头,爱玩爱笑,如今生生被磨成了一个半老的妇人。
我留意她神色,这些年,想来她过得很不如意吧。
我伸手搀她,玢儿,有什么先起来回话吧。
她的手猛地一缩,更往后退了一步,低头道:奴婢不敢。
祺嫔不耐烦地回头,道:啰嗦什么!回完了话就是。
我只问你,昔日你在甄府当差,温实初是否曾向甄家大小姐,也就是你眼前的淑妃提亲?玢儿看看她,又看看我,神色凄楚。
很快,她避开我的目光,声如蚊蝇地低语几句。
祺嫔怒起,喝道:皇上皇后面前得要大声回话,陈四没说给你规矩么?玢儿听到陈四这个名字猛地一哆嗦,眼中已有了泪意,慌忙道:淑妃娘娘选秀半月前,温太医曾上门提亲。
不过不是过了老人夫人的面儿来的,只是私下到娘娘面前说了。
玄凌紧接着问:娘娘答允了没?玢儿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娘娘……她的目光遇到祺嫔凌厉的眼神,欲言又止,终究把后头的话吞了下去。
玄凌面上肌肉微微放松,敬妃微笑道:臣妾以为,如果淑妃与温太医有心,或许近日也就不在宫中了。
可见淑妃心底坦荡,二人并无私情。
祺嫔咯地笑一声,敬妃娘娘也忒心善了。
淑妃心比天高,怎会甘心嫁一个小小太医,自然是要参选了再去。
只是温太医私自求亲,诸位试想,若淑妃从前并无半点意思,他又怎会贸然去提亲呢?可见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的。
这话若要细细辨析起来的确无可辩驳,我淡淡一笑,看向玄凌道:臣妾不信青梅竹马,只相信姻缘天定,百转千回亦能相聚,决非人力可改。
贞贵嫔病中吃力,仍勉强温婉一笑,淑妃这话的确有理。
皇上与淑妃几度离合,可见姻缘天定,旁人的情谊也不过虚妄揣测而已。
祺嫔冷冷道:淑妃的确福泽深厚,我等卑微之人如何堪与相比,只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回宫后仍与温实初私相密会,恋奸情热。
敬妃正色道:祺嫔,本宫素知你与淑妃结怨已深,只是口舌易生是非,断断不可乱说话。
周婕妤以手捂耳,似不忍听之状,啐道:恋奸情热这等俗语怎能出自宫嫔口中,何况你还曾为贵嫔,更该懂些礼仪!即使如你所言温太医与淑妃真有来往,也该隐秘无人知晓,无凭无据地说恋奸情热这般污言秽语,你也不怕下拔舌地狱么?祺嫔素来不把周婕妤放在眼里,不由轻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淑妃做得这些污秽事体,难道还要用好话捧着她么?自然是什么为人配什么话儿。
婕妤说什么隐秘些的话,事情到今日才揭晓,未必不是每每有人替淑妃掩饰的缘故。
说着眼风往贞贵嫔身上一转。
贞贵嫔被其目光所触,满脸困惑,原本憔悴的脸色更见苍白。
放肆!玄凌已在皇后身边坐定,骤然迸发出怒意,你只说你知道的,又去攀扯旁人做什么!淑妃是什么为人,朕还没有发话,你就要替朕做主了么?祺嫔稍稍收敛,不情愿地应了声是,道:淑妃回宫后温实初照顾生产,殷勤有加,至今每每在宫中私会,不仅在皇上为她所建的柔仪殿中偷欢,连在贞贵嫔宫中也不掩饰。
贞贵嫔见扯到自己身上,慌得迅疾站起,辩道:臣妾并不记得有这样的事。
她是病虚了的人,怎经得起猛地站起,一时没站稳,人倒发晕晃了一晃。
桔梗忙在后面扶住,玄凌道:你既病着,有什么话坐着回就是了。
祺嫔伸手击了两掌,殿柱后头转出一名宫女来,祺嫔道:淑妃是否与人苟且,自然是她身边的宫人知道得最清楚。
只是淑妃身边的宫人大多是旧人心腹,自然是替她望风掩饰得多。
只不过事情做得多了总有露马脚的时候,这个小宫女斐雯便见过几次。
说罢吩咐,你自己把看见的听见的说与皇上和皇后听。
斐雯见了我,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磕了个头跪着,玄凌认得是我宫中服侍的小宫女,不觉更添了一分疑色,问:你什么时候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不得添油加醋,不得减字漏话,更不得有半句妄言,一五一十说给朕听。
斐雯道:是。
有一回是在贞贵嫔宫里,内务府送给二皇子的衣料上被投了天花痘毒,幸亏淑妃娘娘发现得早,忙请温太医来看。
结果温太医一进来也不先问别的,只问娘娘碰过沾了痘毒的衣裳用烈酒洗过手没?那日温太医发了好大的脾气,奴婢见温太医是未央宫里常来常往的,脾气最好不过了。
这倒是头一次看他担心娘娘安危呵斥了娘娘。
奴婢就想,亏得娘娘与太医常常来往,平日里也一同喝茶说话熟捻惯了,否则定要治太医一个不敬之罪呢。
还有一回是在娘娘自己宫里,那日娘娘请了温太医来说话,里头也没什么人伺候着。
玉娆小姐急着进去找娘娘,奴婢怕小姐惊扰了娘娘和太医说话,忙跟着进去想要拦下,谁知就看见温太医的手拉着娘娘的手,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静静儿坐着。
温太医一看见奴婢和玉娆小姐进来,忙慌得撤了手。
奴婢还瞧见温太医衣袖口子上翻出来一截,绣了一朵小小的五瓣竹叶。
此后奴婢越想越害怕,怕娘娘来日知道奴婢看见了要杀了奴婢灭口,心里再三拿不定主意,一个人偷偷在太液池后头哭,谁知祺嫔小主看见问起,奴婢是个心里没主意的人,只好一五一十告诉了小主,求小主做主。
她低一低头,似极力思索着什么,停了片刻道:奴婢见过的就这两回,其余没见过的也未可知了。
斐雯口角利落,然而细节处描绘面面俱到,由不得人不信。
她后面的那句话如火上浇油一般,嗤地浇起了玄凌眼底阴郁的火苗。
他摩挲着手指上碧沉沉的翠玉扳指,燕宜,你还记得有这样的事么?燕宜见玄凌含怒,眼中微见泪意涔涔,那日在空翠殿中温太医见淑妃娘娘碰了沾染痘毒的衣物却不及浣手的确情急之下语气颇重。
只是这话倒也不止是对淑妃,臣妾那日与淑妃都未曾想到要浣手,所以温大人所说也是对臣妾。
她缓一缓病中急促的气息,恕臣妾多嘴,温太医照顾宫中嫔妃都尽心尽力,无论得宠失宠一概悉心照拂,臣妾等也收益颇多。
她语中所指,尽力撇开我与温实初的关系,极力维护。
我心中一暖,想起往日种种,心中更是感念。
即使有些许嫌隙,也都烟消云散了。
赵婕妤抬手正一正髻上一朵半开的粉色月季,轻笑道:贵嫔娘娘这话多少有点为此事发生在自己宫中做掩饰的嫌疑。
玄凌的拇指按在眉心轻揉不已,他闭眼道:燕宜,你是不会说谎的。
燕宜轻轻抬手,平视玄凌的眸光中隐隐含情,是。
臣妾从不对皇上说谎。
玄凌微微睁开双眼,淡淡道:如婕妤所言,人人的话都有为自己私心的嫌疑,朕本就不该坐在这里听祺嫔说话了。
赵婕妤听出玄凌薄责之意,不敢再做声。
祥嫔一甩帕子,皱着脸嫌恶道:你不过是个小宫女,新近才得淑妃赏识让你进了几回内殿伺候,你才去了几次就看见了两回,那你没看见的日子呢,岂不是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
皇后眉头轻皱,道:此中关节交错,一时也难以分辨明白。
此刻只有淑妃在场,既然这事也涉及温太医,不如即刻把温太医带至昭阳殿问话吧。
玄凌微一思索,即刻吩咐小夏子去了。
15迟迟钟鼓初长夜(上)时近黄昏,宫女们一一上前掌灯,明亮的烛火和衣裙碰触时衣料特有的窸窸窣窣的柔软声响驱不散浓胶一般凝滞的气氛。
不一会儿,宫女们都退出去了。
玄凌以手支颐,半靠在九龙座上,皇后端正的容色在烛火艳丽的光影下愈加显得庄严。
端妃似乎倦了,只顾闭目沉思。
殿中只见诸女互相传递的眼风与揣测不已的神色,偌大的宫殿内半点人声也无,只听更漏缓缓,叮咚一声落在莲花铜盘中,余音袅袅。
温实初赶来时想已听到风声,往日温和的面庞沉郁着,行礼如仪。
他悄悄看我一眼,我依旧断然立着,纹丝不动。
祥嫔眼尖,尖着嗓子道:温太医真是心系主子,一进来就先看淑妃身子是否安好,恨不能立刻搭上手请平安脉呢。
温实初充耳不闻,只安静道:祥嫔小主心浮气躁,声音尖细,想是虚火旺了,等下微臣请太医院送帖清火的药了,想必服后不会再这么急惊风的了。
我为他这样的坦然平稳而欣慰。
玄凌下巴轻轻一抬,李长行至温实初身前,道声得罪,翻起他袖口一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袖口上果如斐雯所言,绣着一朵碧绿的五瓣竹叶。
玄凌的口气听不出喜恶,这绣纹倒别致,一直都有么?温实初不解何意,只得答道:微臣母亲素爱翠竹,所以凡是微臣衣裳的袖口都由家母绣一朵小小竹叶,以表思亲之意。
如此微末细节一一对应,众人心中更增了几分相信。
玄凌冷哼一声,不作他言,叶澜依立于玄凌身边冷眼旁观,一脸不以为然。
敬妃鼻尖沁出一层晶亮的汗意,道:温太医袖口绣的花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素日留心些就能看见,也当不得真。
周婕妤连忙附和,是呀是呀,温太医不是说凡是他的衣裳,袖口都有如此花纹么。
祺嫔盯住周婕妤,幽幽道:这就奇了。
一介太医,见了淑妃自该注重礼节,怎么倒像进了自己家一般翻了袖口面对面坐下说话,倒也真是惬意。
如此下去,以后太医们进了淑妃殿,翻袖子的翻袖子,解衣裳的解衣裳,还有什么不能做的!温实初听着不堪,急道:那日淑妃本是唤了微臣去问淑媛的胎象,淑妃与淑媛一向交好,听得淑媛胎象无碍,不日就能平安生产,一时高兴赏了微臣吃茶。
吃茶时卷一点袖子所以不曾顾全礼节。
祺嫔冷厉的目光盯了温实初片刻,忽而笑道:若非淑妃看重太医,除你之外再不把太医院任何一人放在心里,如何会托付你去照顾与她情如姐妹的沈淑媛。
我从前不曾想到这一层,如今看来,淑妃与太医你的情谊真当是不一般。
祺嫔有备而来,招招不容人有喘息之机,温实初气得面红耳赤,道:你……。
到底尊卑有别,温实初把满腔怒意生生咽了下去,再不理会。
偏偏祺嫔不肯放过,指着他道:温太医是否心虚,否则脸色怎么这般红?玄凌的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刮过,目光所及之处,不由人人低头。
他森然道:朕要听的是实情,你们倒像市井泼妇一般唇枪舌剑,统统轰出去才清净!他心中怒气积郁,却也不肯冲我发作。
我心中微微感念,转首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斐雯,泠然道:斐雯,你在宫中这些日子,本宫倒没瞧出你有这份心胸!斐雯倒也不十分畏惧,仰首道:奴婢不敢有什么心胸!奴婢服侍娘娘,自然一份心肠都牵挂在娘娘身上。
只是无论服侍哪位主子,奴婢都是紫奥城的人,都是皇上的人。
归根结底,奴婢只能对皇上一人尽忠。
若有得罪,还请娘娘恕罪。
这些日子她在我面前总是低眉顺目的乖巧样子,从未留意到她竟也长得唇红齿白,十分可人。
或许是今日面圣的缘故,更是着意打扮过。
她这样的神情叫我齿冷,你对皇上尽忠也算是得罪于本宫的话,岂非要置本宫于不忠不义之地?我看向玄凌,若皇上还肯为臣妾的清白留两分余地,请容臣妾问斐雯几句话。
玄凌凝视我片刻,点头道:你尽管问。
我走到斐雯面前,本宫允你进内殿服侍也不过是这一两月间的事吧?斐雯略略一想,答道:约摸有些日子了。
我颔首,本宫也是看你为人伶俐,有心抬举于你。
如此你进内殿伺候也有好几回了吧。
统共五六回了。
我很是唏嘘,斐雯,不管今日之事结果如何,以后你都不能回柔仪殿,也不能再伺候本宫了。
斐雯微微一笑,带得头上一枚溜银喜鹊珠花上的米珠坠子轻轻晃动,只要在这宫里伺候,无论服侍哪位主子奴婢都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点头道:好歹主仆一场,今日你既来揭发本宫私隐,想必也知道是最后一遭侍奉本宫了,自己分内的事也该做好。
你出来前可把正殿紫檀桌上的青花底琉璃花樽给擦拭干净了?斐雯不意我有此问,不觉愣了一愣,道:已经擦了。
槿汐不觉拍了一下手,叹道:你这糊涂东西,娘娘的紫檀桌上的琉璃花樽哪里是青花底的,分明是海纹底。
斐雯的眼神有些迷惘,似乎极力思索着什么,半响道:是奴婢记错了,仿佛是海纹底的。
周婕妤忍不住扑哧一笑,掩口道:斐雯的记性仿佛不太好呢。
亏她还记得温太医袖口上竹叶花纹之类的小节,真是难为她了。
如此一来,斐雯不觉露了三分慌张神色,我假意怒道:斐雯,你可想仔细,本宫紫檀桌上的琉璃花樽是青花底的呢还是海纹底的?玄凌疑惑地嗯了一声,疑云顿起。
斐雯左思右想,更是犹豫不定,良久,似是下了极大的狠心一般,奴婢记起来了,是青花底的花樽没错。
正殿紫檀桌上只有一盏绣花镜屏,从未放过什么琉璃花樽。
你是本宫私下赏识的小宫女,允许你进内殿伺候,你没把这些正经事放在心上,到日日只留心哪位太医的手搭了本宫的手,翻出来的袖口上绣了什么花样儿。
旁人若真撞见这样私会情景早不敢细看,为何你连细叶末节都这般留意,如此居心,实在可疑!我骤然发作的疾言厉色让斐雯的慌张无处遁形,她愣愣半晌,忽然抽泣起来,呜咽道:奴婢不过据实回报,娘娘为何这样凶?娘娘明知奴婢蠢笨,奴婢心里日夜只担心这件大事,哪里还留心得到旁的事情呢?余容娘子嗤地笑了一声,对着熠熠烛光照着细白手指上光艳璀璨的一枚琉璃彩戒指,光艳迷离之下映得她的容颜也增了不少丽色。
她笑吟吟道:素闻淑妃处处妥帖和气,上下无一不服,近日看来倒是百闻不如一见,想来素日不得人心的地方也不少。
祺嫔便罢了,斐雯还是自己宫里人呢。
臣妾倒是想,无论斐雯是什么居心,能说得这么绘声绘色,细致入微,想来不是假的了。
斐雯忙忙点头称是,口中道:奴婢确实不敢撒谎。
敬妃入鬓长眉轻轻一挑,道:余容娘子说得也不奇怪。
只是祺嫔与淑妃娘娘的恩怨由来已久,祺嫔也不是第一遭对淑妃不敬了,咱们都是知道的。
斐雯么?淑妃虽看得起她,却也不是能时时留在内殿伺候的,此中关节……敬妃微一踌躇,轻轻地摇了摇头,几乎长久不语的端妃缓缓睁开双眼,静静道:若真如敬妃所说,斐雯既是不常进内殿伺候的宫女,想来若温太医与淑妃真有私情也不会在殿外人前私会,这样的事自然是要防着人的,她又如何回回凑巧得以瞧见,还瞧得那么真切。
难道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上天有意教斐雯来目睹揭发这桩宫中丑闻;还是这丫头机灵过了头,事事分外留心主子一言一行。
敬妃倒吸一口冷气,长长的景泰蓝嵌珠护甲敲在黄梨小几上嗒嗒作响,哎呀!这私窥主子可是不小的罪名。
只是这丫头为何要事事留心淑妃,私自窥探?她小小一个宫女能有这样大的主见和胆子,难道真有人主使?说着屈膝跪下,求道:此事颇为蹊跷,还请皇上细细查问。
若真有人主使,那么斐雯所说不能尽信不说,只怕还有更大的阴谋。
婕妤周珮亦跪下,拉住玄凌衣襟下摆道:臣妾疑惑,祺嫔住在交芦馆,而斐雯是未央宫的侍婢。
既然人人皆知祺嫔素来不敬淑妃,与之不睦,怎么未央宫的宫女还会和祺嫔跑到一起来皇上面前揭发此事?为何不是先告诉皇后呢?余容娘子道:谁不知皇后身子才见好,一时无力理会,若真如斐雯所担忧的,万一哪天淑妃暗下毒手,皇后一个眼错不见,宫中这秽乱之事便无人再知道,由得他们胡天胡地地去了。
康贵人本就不喜余容娘子位卑年少而得宠,念了句佛道:我听说茹素念佛的人心肠都好些,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一只。
娘娘是在甘露寺为国祈福修行过的人,怎会有这样秽乱不堪的事。
康贵人曾与我同住,多少有点顾念往日情分的意思,加之我晋位淑妃之后,她亦来往得十分殷勤。
只是玄凌一向不许嫔妃擅自提起我当年出宫一事,她此刻一说很有些不伦不类。
陵容亦劝道:是呢。
姐姐出宫礼佛数年,自然心念更加仁厚,且与皇上姻缘更深,得菩萨庇佑怀有子嗣,福泽深厚。
她转首瞧着我道:姐姐说是不是呢?祺嫔闻言眸中一闪,迸出幽蓝的亮光,一双黑瞳直溜溜逼到我身上。
她缓缓站起身来,想是跪得久了,走路有些跌跌撞撞,她便这样撞到身前,逼视我道:佛门清净地,本是供人清修静心的,甄氏生性淫贱,竟在甘露寺修行时大行秽乱之事。
她的声音因急迫而有诡异的低沉,似蓄势待发的兽,有一击即中的狠决杀意。
我闻得甘露寺三字,似五雷轰顶一般,冷汗涔涔从发根沁出,不由自主倒退一步,耳中嗡嗡地焦响着,双手狠狠蜷紧。
槿汐一把在身后扶住我,叱道:甘露寺乃大周圣寺,小主如此血口喷人,不怕菩萨责罚么!说着握住我手臂的指尖暗暗用劲,仿佛想把她的力量传递到我的身体。
祺嫔似乎很满意我震惊的表情,推开要扶住她的侍女的手,膝行至玄凌座下,拉住他墨赤色双龙凌云长袍的下摆,恳求道:淑妃被废出宫后,温实初屡屡入甘露寺探望,孤男寡女常常共处一室良久。
皇上若不信,大可传甘露寺的姑子细问。
她停一停,又看皇后,此刻人已在嫔妾交芦馆中。
皇后望着玄凌道:要不要传,还请皇上做主。
玄凌凝视温实初微微发白的脸色,问:温太医的意思如何?他拱手,微臣心中坦荡,一切由皇上决断。
玄凌看我,怜惜之中有难掩的疑色。
我何尝不知道他是多疑之人,我欠身,皇上可传她进来一问,不是为证臣妾清白,而是解皇上心中疑虑,我停一停,带了几分自伤之意,否则日后臣妾与皇上相处,君臣夫妻间若有了间隙,于谁也是无益。
玄凌微见难色,若传、便是对我的不信任;若不传、疑虑难消。
胡蕴蓉依在他身侧道:皇上还是传罢。
要不传这位人证上来,今日祺嫔会说更多事情出来,心中一口恶气哪能消呀,保不准日后又闹出什么文章来。
玄凌凝神片刻,冷冷吐出一字,传!16迟迟钟鼓初长夜(下)不消一盏茶时分工夫,一名缁衣女子已在我眼前,她合十行礼,垂着眼帘道:许久不见,淑妃还记得故人么?她抬头,我一怔,已含了一抹冷笑,静白师父,能劳动大驾进宫,想必是挨的板子已经好了,能走动了,口舌也灵活了。
阿弥陀佛。
淑妃赏的一顿板子,教会了贫尼说实话了。
我凝眸片刻,但愿如此。
祺嫔道:淑妃还要叙旧么?说罢看静白,师父有什么话赶紧回了,也不耽误师父清修。
静白向玄凌与皇后行过礼,道:娘娘初来甘露寺时才生产完,加之心绪不佳,总是日夜含悲,也不与寺中其他姑子来往。
寺中众尼想着娘娘是宫里出来的贵人,又见她素不理睬众人,只得敬而远之。
那时宫中常有一位年长的姑姑前来探望,偶尔送些吃用。
除此之外只有位姓温的太医隔三差五常来看望娘娘,嘘寒问暖,倒也殷勤。
甘露寺是群尼所住之地,太医终究是男子,时日一长,甘露寺中留言不少。
贫尼总想着娘娘是贵人,虽然出宫修行,想来这太医也是皇上牵挂娘娘才托来照看的,且日常也只安排娘娘和随身侍女独居一院。
谁知后来有几次贫尼经过,见白日里娘娘房门有时也掩着,两个侍女守在外头洗衣操持,那太医有几回是笑着出来的,有几回竟红着眼睛。
贫尼当时看着深觉不妥,想要劝几句反被娘娘和她身边的浣碧姑娘奚落了几回,只得忍了。
后来为避言语,淑妃娘娘称病搬离甘露寺,独自携了侍女住在凌云峰,从此是否还往来,贫尼也不得而知了。
静白说完,玄凌脸上已隐有怒色,胡蕴蓉软语低低劝了两句。
祺嫔将玄凌神色尽收眼底,含笑向静白道:我还有几处不明白,想细问师父,还请师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静白合十道:小主尽管问就是。
在甘露寺时淑妃独住一个院落,并不与你们同住是么?那么也就是说有人什么时候来来往往你们也不清楚了。
是。
那么凌云峰的住所是怎样一处地方?静白与祺嫔对视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睑,连眉毛也耷拉了下来,远离甘露寺,杳无人烟,只有娘娘带了侍女同住。
哦祺嫔拉长了语调,如师父所说,那是一处比甘露寺更得天独厚的所在了。
她停一停,环顾四周,那么师父所说的温太医,此刻可在殿中?静白念了一句佛,指着温实初道:便是眼前这一位了。
祺嫔逼近一步,师父不会认错人吧?静白摇头道:甘露寺少有男子来往,温太医频频出入,贫尼也撞见过几回,断不会认错。
叶澜依听得静白说了一大篇话,嘴角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笑意,拈了绢子按一按额头,不胜厌烦道:皇上,臣妾听得乏了,想先回宫歇息。
此刻殿中波云诡X,谁还顾及她是否肯在此中。
何况,她从来不被认为是要紧之人,也无人理会。
玄凌点一点头,她依礼告退,行至静白身边时缓缓停住脚步,师父在甘露寺修行?静白一怔,道:有劳贵人垂问。
是。
叶澜依眸中讶异之色转瞬即逝,修行之人须得清净,从甘露寺进宫一趟不易吧,我正有一事要麻烦师父,皇上垂爱要进我位份,我想麻烦师父在甘露寺供一盏还愿的海灯,不知供奉几斤为好?静白笑一笑道:阿弥陀佛,修行之人怎可轻易进红尘之中,贫尼只两年前为通明殿送过一本手抄的《金刚经》,除此再无踏足。
小主得皇上厚爱晋封原该供个大海灯,只是小主还年轻,又只进位一列,每日供个二三斤就可以了。
叶澜依待要再问,众人脸上已浮起嫌恶之色,祥嫔道:贵人最会察言观色,怎么今日倒没眼色起来。
皇上要问静白师父要紧话儿,你倒痴缠着问什么海灯香油的话,岂不聒噪!澜依多舌了!她盈盈屈身,眼波儿悠悠荡荡一转,妩媚已极,那么有劳师父费心了,香油钱我会遣人送到师父手中,一切还请师父安排。
叶澜依从不是这样饶舌的人,我心念一动,细细琢磨片刻,心中一宽,不觉含笑。
祺嫔望着玄凌道:臣妾请问皇上一句,温太医频频探访甘露寺是否皇上授意?若是皇上授意,那么此事倒也情有可原了。
她眼中有灼灼的热光,对映着我心底明知不可能的灰凉。
皇后追问道:皇上,是有这样的事么?玄凌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不愿置信的焦痛与失望,轻轻摇了摇头。
我的目光落在一脸死灰的温实初身上,他急道:淑妃所居之地的确偏僻,但有浣碧与槿汐两位姑姑为微臣作证,微臣与娘娘绝无苟且之事。
祺嫔不以为然地一笑,祥嫔笑着抖了抖手中的松花绢子,温太医当咱们都是傻子么?谁不知道崔槿汐是淑妃的贴身侍女,浣碧是她的陪嫁丫头,都是淑妃的心腹臂膀,她们的证词怎可作数!也亏太医你想得出来!祺嫔拍一拍手,眉梢嘴角皆是得意,事情已经清楚得很了。
温实初与甄氏自幼青梅竹马,若非甄氏得选进宫,恐怕现在早是温夫人了。
入宫之后温实初处处留意照拂,二人眉目传情,情根深种。
待到甄氏出宫,幽居甘露寺时,温实初私下探访,二人旧情复燃,暗通款曲,甄氏再设计搬去凌云峰独居,私相往来,如做了夫妻一般,多少快活。
以至甄氏回宫后,二人在大内也罔顾人论,暗中苟且。
槿汐极力克制着愤怒,道:小主这样好本事怎不写戏文去,爱编排谁都无妨。
娘娘是否有罪还未可知,即便有罪也是有人蓄意诬陷。
怎么小主倒认定了淑妃娘娘一定与人私通一般,一口一个‘甄氏’起来!祺嫔冷冷扫她两眼,贱人身边的贱婢,甄氏若真有罪,你便是第一个为虎作伥的,岂能容得下你!槿汐毫不示弱,口角含了一丝泠然之气,容不容得下自有皇上定夺,小主何必出口伤人!奴婢在小主面前不敢辩驳,的确是贱婢不错。
只是若较真起贵贱来,小主是正五品嫔,奴婢虽然不才,却是皇上亲口所赐的正一品内宫尚仪。
小主是否应该自矜身份。
祺嫔何曾受过这样的气,才要争辩,皇后已递了个脸色,带了责备之意,好了,和宫女吵吵闹闹的成什么样子,你也太不重身份。
祺嫔只得忍气吞声道了声是。
槿汐深深拜倒,向玄凌道:奴婢在宫中服侍近三十年,淑妃娘娘并非奴婢服侍的第一个主子,也并非服侍得最长的主子,实在无需偏私。
奴婢平心静气说一句公道话,娘娘与温大人确无私情。
玄凌的步子有难以察觉的沉重和迟疑,他缓缓走到我身前,炯炯目光直欲探视我心底。
须臾,他轻轻道:你有没有……他迟疑片刻,终究没有问出口。
然而,没有问出口的,是他难以自解的心魔。
我压抑住心头澎湃的怒潮与酸楚,平静地看着玄凌,静静道:臣妾没有。
玄凌点一点头,任凭眼中阴霾的惑色不曾减去半分,他依旧挥了挥手,向皇后道:罢了。
朕相信淑妃。
他的手势疲倦而苍凉,胡蕴蓉见势,睨一眼皇后轻笑道:表姐也是的,这件事能有多难断,祺嫔素怨淑妃,找了人来串供闹些文章罢了。
温实初往淑妃殿跑得勤些原是他医家的本分,若这样子都要被人说闲话了,岂非咱们请温太医医治过的嫔妃都要人人自危了。
皇后轻轻欠身,金X花镶碧玉玉翠珠花细闪耀着月影般耀耀光华。
她眼中有幽暗的星芒一闪,也不理会胡蕴蓉,只缓和道:皇上若真要还淑妃一个清白,就该彻查此事,以免日后再有闲话。
玄凌唔了一声,转头去看皇后,皇后道:此事已经宣扬开来,诸妃在座都听得明白。
若不明不白了结了,皇上与臣妾自然都是相信淑妃的,可是外头的人没个准信听在耳朵里,人言可畏,反而有损淑妃声誉。
胡蕴蓉嘟一嘟嘴,闲闲道:认证不少了,一人一篇话听得人脑仁疼,表姐若再无主意,夜深了咱们也就散了。
说罢冷笑,今日也够热闹了,一早扯上我,再是淑妃,三堂会审。
知道的人呢说宫里的人会找乐子,不知道的以为宫里尽是鸡鸣狗盗,欺上瞒下之事,更连累了皇上英名。
皇后微微一笑,蕴蓉既有这许多不放心。
不若去请了太后来做主便是。
玄凌闻言蹩眉,糊涂!太后年纪大了,拿这些事告诉她岂非叫她不安心,愈加合宫不宁。
陵容盈盈而出,一袭粉白衣衫像一株凌水而出的俏丽水仙,哀哀眼波在烛光明媚的摇曳下似有泪水轻涌,她怯怯道:姐姐为皇上生有皇嗣,又操持后宫大小事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姐姐对皇上一片深情。
皇上万万不可轻信人言。
说罢长跪于地,以额触地,连连叩首,还请皇上细细查清此事,不要让姐姐为人言所困。
吕昭容不屑转头,按着琵琶扣上金累丝托镶茄形蓝宝石坠角儿向贞贵嫔撇嘴道:这会子她倒惦记着姐妹情深了,从前淑妃废入甘露寺那会儿就不见她想着遣人去问候一声,倒劳烦了人家温太医,若是她去了,眼下也没那么多男女私情的闲话了。
贞贵嫔望了陵容一眼,怏怏地别过头,不愿去看。
余容娘子的裙摆上绣着大朵含苞欲放的绯红芍药,那鲜艳欲滴的红色一路开到她的眼中,她向温太医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问太医。
她彬彬有礼的神情使温实初一度灰败的神情稍稍镇静,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小主请说。
她一字一字道:淑妃是有孕回宫,既在外头有孕的,皇上不便时时去看望淑妃,按静白师父所说倒是温太医来往频繁。
那么淑妃这胎……她的语句似雪亮的钢针一针一针刺向温实初,他原本苍白的面色泛起急切而激愤的潮红,小主言下之意是以为娘娘的皇子与帝姬并非帝裔?事关社稷,小主怎可胡乱揣测!他撩衣跪下,眼中有急溃的光芒,皇上万万不可听信小主揣测。
祺嫔抢在温实初身前道:淑妃宫外得子而回本就叫人有疑虑,余容娘子这话倒也不是凭空揣测,当时跟在淑妃身边的只有槿汐和浣碧两个,依臣妾之见,严刑拷问之下必有收获。
我心头一震,不由喝道:大胆!重刑之下必多冤狱,岂有滥用重刑以得证供的。
祺嫔的心肠不像是宫里养尊处优的小主,倒大有周兴、来俊臣这帮酷吏之风了。
祺嫔与我怒目相对,座下嫔妃震惊之下私语窃窃,皇后正色敛容,肃然道:余容娘子揣测之事尚无确凿依据,你们素日就爱人云亦云。
本宫今日有命,不许你们再乱嚼舌根!人云亦云?听到这句话后,玄凌眼底阴阴欲雨的阴霾更重,凝成铁锈般的灰色,赤芍揣测之事难道宫中早有议论了么?皇后神色恭谨,陪笑道:宫中女子长日无事,往往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玄凌的神色捉摸不定,疑云更重,以讹传讹?那你告诉朕,是什么讹传?若真是唯恐后宫不乱的厥词,你与朕也好平息谣言,安定宫闱。
皇后似有难言之隐,微一咬唇,目光怜悯地在我身上滑过,此谣言从槿汐与李长对食之事起,淑妃有孕入宫,继而早产,宫中人云……人云淑妃双生子来路不明,并非皇上血脉。
说完她面有急色,这等谣传污人清听,皇上不可轻信。
玄凌微有霁色,淑妃早产乃是宫中夜猫冲撞,谁可预料?再说淑妃身子虚弱,胧月也是八月而生,可见传言不真!皇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似心中一块大石落下,抚着心口道:臣妾也是如此以为。
陵容闻得此言,喜不自胜,含泣拜倒,多谢皇上皇后相信姐姐清白。
当日姐姐意外早产,宽厚大量已不追究旁人责任,谁知背后还生出许多是非,实在可恶!陵容不语便罢,一语毕之,座中一人的声音虽小,却清晰入耳,淑妃早产数意外,可是猫为何无缘无故会去扑人,又不偏不倚扑在了淑妃的肚子上?如是旁人有意要害淑妃,为何淑妃事后并不追究,更不置一词?除非……这根本便是淑妃妊娠之期已到,为掩真相所寻的借口!所言之人着一身藤青曳罗靡子长裙,正是素来与安陵容不睦的穆贵人。
听陵容这般维护我,忍不住出言质问。
我暗暗摇头,只顾意气之争,却丝毫不知已落人全套。
玄凌脱口道:怎会?连孙姑姑都说涵儿与朕小时面容相仿。
祺嫔道:其实孩子还小,定要说相貌似谁也未必一定。
斐雯忙接口道:奴婢也正奇怪呢,娘娘生产那日,温太医趁着娘娘还未痛晕过去的时候问什么保大还是保小的问题,奴婢就纳闷这事本该问皇上和太后拿主意才是,怎么倒问起娘娘来。
先前奴婢嫂子生孩子的时候,倒是哥哥上去问过这样的话,然后人多了忙进忙出,奴婢也无暇细听,只听见说什么‘数十年的情分’,‘死心不死心’的话。
此语一出,众人哗然。
祺嫔扬着脸道:皇后乃六宫之主,敢问皇后,妃嫔私通,罪当如何?皇后满脸灰心神色,摆手道:本朝少有此事。
从前太祖的如妃入宫后与南朝废帝阙贤公私会,虽然只有一次,然而太祖震怒,当即绞杀,以正六宫。
她及时捕捉到玄凌眼中的不忍与迟疑,皇上,请体念淑妃是予涵生母,还请从宽处治。
祺嫔一笑,皇后宽仁,淑妃是三殿下生母不错,可生父是谁还未可知。
她停一停,笑意更浓,作势在自己脸上轻拍一掌,真是嘴快,既不知生父是谁,哪里还能称殿下,真抬举他了。
她转脸看着槿汐,为今之计,唯有重刑拷打槿汐与浣碧两个奴才。
再不然,只得也委屈淑妃与温太医了。
祥嫔击掌道:是了是了。
人是贱皮见肉,不用刑如何肯招!若真能把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罚一一受遍还不改口,那就有几分可信了!我的目光触上李长急痛而无可奈何的目光,转脸看着祥嫔道:把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罚一一受遍,不死也已成残废,即便还人清白又有何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祥嫔为何不自己身受一遍再来说话!槿汐鼻翼微微张阖,端然行了一礼道:为保娘娘清白,奴婢甘愿承受任何刑罚,只是娘娘千金贵体不能无人照拂,还请皇上不要用刑于浣碧姑娘。
祺嫔伸手戳着槿汐额头,崔尚仪心智坚毅非寻常人能比,即便你能熬过种种酷刑又如何?浣碧是甄氏陪嫁,在未央宫跟半个主子似的娇贵,若用起刑来,只怕还是她会吐露真相。
姐姐,姐姐!我正欲开口,陵容急急拉住我道,陵容知道姐姐心疼浣碧与槿汐,只是她们若不受刑,姐姐更为难。
纵使心疼,也只能忍一忍了。
说罢目光一转,问道,浣碧日日跟着姐姐的,怎么今日倒不见了?李长忙道:六王病了好些日子,浣碧姑娘自请去清河王府照顾了,是以不在宫中。
他低一低身子,若此刻强行唤回,只怕惊动了可王爷与各位宗亲。
此事尚未定论,不易外扬啊!不宜外扬么?臣弟已经知道了。
17风弥霜落掩平生清越的声音震破了众人迷茫的狂躁,视线所及之处,是一朗朗少年阔步迈进。
那少年疏朗的面庞中隐者孤寒锐气,双眸中精光内敛、黑不见底,臣弟进宫向两位太妃请安。
谁知经过内宫见各宫各院漆黑一片,人影都没几个,唯皇嫂宫里灯火通明,就想过来一看究竟。
水质在外头听见这些!他一撩身上腾离盘晕石青长袍,大步流星上前单膝跪下,臣弟身为宗亲,原为淑妃娘娘与皇子帝姬作保。
淑妃自入宫来夙兴夜寐,怜老惜幼,凡是亲力亲为,无不勤谨,所以臣弟愿意相信淑妃为人!祺嫔不由色变,一张丰润如满月的脸庞瞬间迸出寒光似的冷笑,九王眼高于顶,一向不爱与后宫妃嫔往来,怎么今日倒能说出淑妃忒多好处来?夙兴夜寐,倒像是王爷亲眼见到似的!玄汾少年气性,目光往祺嫔身上一扫,忽生了几分顽意,即刻针锋相对,倒也不用本王亲眼看到她是否夙兴夜寐勤谨只瞧淑妃嫂子身量纤纤,即可知她协力六宫辛苦。
倒是祺嫔珠圆玉润犹胜杨贵妃,可知是享福的人。
啧啧,只是脑袋没有身子这般庞然,相识满脑子总想着如何算计别人费了不少脑筋,倒没那么肚满肠肥。
玄汾话虽刻薄,然而形容祺嫔倒是十分生动,座中妃嫔几番风波受惊不少,当下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祺嫔又狠又气,满脸涨成猪肝色,倒与她满头珊瑚玛瑙珠饰十分相称。
祺嫔新贵出身,兄长这几年在朝中也颇为的脸,不由增了许多娇气。
玄汾不过是出身微寒的失势亲王,素来为她所轻,此刻受他奚落,如何能忍,不由顿足,指着玄汾道:你!话音未落,脸上已重重挨了一掌,正是玄汾所打,祺嫔一日之内挨了两下耳光,气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玄汾抱拳道:皇兄刚才可听到她方才言语,诬陷一个温太医还不够,什么夙兴夜寐是臣弟亲眼所见,竟要把臣弟拉进这坛浑水去么?可见此人失心疯了,随口拉上人便诬陷与淑妃有私,她的话如何能信?他想是气极了,眼周皆是烈火般赤色,道:臣弟与淑妃娘娘差了多少年纪,淑妃娘娘是皇兄的妃子,自然是臣弟的嫂嫂,淑妃协理六宫以来,对上对下无一不和气妥帖,谁不知道臣弟生母微寒,不过是半个王爷,淑妃从未有半分轻贱,反而尽力照拂。
今日臣弟说一句公道话,却被这疯癫女子指着鼻子说话,臣弟这亲王当得也好没意思,还不如闲云野鹤去算了。
玄汾这话虽有几分赌气,却也道尽宫中人情冷暖,皇后忙劝慰道:九王多大人了,倒说起这赌气话来!他看一眼玄凌,凡事总有你皇兄和本宫做主。
玄汾平一平气息,跪下道:这女子虽然神志不清,但终究是皇兄的妃嫔,臣弟冒失打了她,还请皇兄降罪。
玄凌伸手向他,道:也不怪你,起来吧。
祺嫔忍不住落泪,顿足道:臣妾在皇上眼里越发混的连个破落户也不如了么?!玄凌眼皮也不动一下只向玄汾道:别与她一般见识。
说罢淡淡道,皇后也该好好管教,别教她动辄出言不逊!皇后应了一声,旋即含怒向祺嫔道:你要仔细!九王是天潢贵胄,皇上的亲兄弟,什么破落户!嘴里再这般不干不净,叫太后与太妃听见狠狠地掌你的嘴!她缓一缓气息:皇上不是不宠爱你,别自个儿没了分寸因小失大!皇后最后的意味深长压制住了祺嫔喉咙里的哽咽,她的抽泣声渐渐低*下去,化作颊上一抹不甘的恨意。
我感激玄汾意外给与我的援手,然而此时此刻不宜言表,我只以深深一眫表示对他的谢意。
皇后水波半柔和的双眸里燃着冰凉的光泽,好似冬日素雪般清冷,和她此刻**的语气不同:有九王作保的确让人放下一重心思,帝姬不去说,只是三殿下是皇上的血脉,皇上更对他寄予厚望,事关千秋万代,实在不能不仔细。
玄凌道:怎样才算仔细?皇后微微沉吟,祥嫔眸光敏锐一转,缓缓说出四个字,滴血验亲。
玄凌转过脸来:怎么验?祥嫔道:臣妾从**太医说起过,将两人*出的血滴在器皿里,看是否融为一体,若相融则为亲,否则便无血缘之亲。
皇后抬头看一眼玄凌:这法子不难,只是要刺伤龙体取血,臣妾实在**。
我心头猛地一震,有骇人的目光几乎要夺眶而出。
我感觉到嘴唇失去温度的冰凉与麻木,心里有无数个念头转过,不能验!不能验!不能验!贞贵嫔霍然立起,反对道,皇上龙体怎可轻易损伤?这个法子断断不可行!敬妃赶紧扶住因激动而摇摇欲坠的贞贵嫔,跟着道:此法在宫中从未用过,谁知真假?臣妾也不赞成。
祺嫔好整以暇的拨弄着裙上杏子色如意结丝绦,那也未必,此法在民间可以说广为流传,臣妾以为可以一试。
她柔声道,此事不仅关系到淑妃清誉,更关系皇家血统。
事情棘手,但只消一试便可知真伪?皇上无需再犹豫了。
见玄凌颇为所动,玄汾恳切到:皇兄可曾想过,若予涵真与皇兄滴血验亲,即便证明是皇兄亲生,将来宇涵长大知道,损伤皇兄父子情分不说。
若皇兄真对予涵寄予厚望,后人也会对其加以诟病,损其威望。
余容娘子笑道:王爷这话糊涂了。
正是因为皇上对殿下寄予厚望才不能不验,否则真有什么差池,皇上岂非所托非人,把万里江山都拱手他人了。
玄凌眼底清晰地震惊与浓重的疑惑密密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兜头盖脸向我扑来,我几乎能感觉到贴身小衣被汗湿了紧紧附在背上的黏腻感觉。
此刻,除了紧紧抓住他的信任,我别无他法。
我盈盈望着他,涩然一笑,甘露寺青灯佛影数年,不意还能与皇上一聚。
本以为是臣妾与皇上情缘深重,谁知却是这样地步?早知要被皇上疑心至此,情愿当初在凌云峰孤苦一生罢了。
他的手掌有些黏腻潮湿的冰凉,握住我的指尖,嬛嬛,你不要这样说。
他的语气有些艰难,仿佛一缕莲心之苦直逼心底,只要一试,朕便可还你和涵儿一个清白。
被冷汗濡湿的鬓发贴在脸颊有黏腻的触感,像一条冰凉的小蛇游弋在肌肤上,那种寒毛倒竖的恐惧如此真切。
我艰难的摇头,:皇上要试,便是真疑心臣妾了。
他转过脸去,贞贵嫔心中不舍,一时胸闷气短,连连抚胸不已。
敬妃一边安抚她一边向玄凌道:贞贵嫔所言不差,既然疑心淑妃与温太医有私,三殿下只与温太医滴血验亲即可。
这样既不损皇上龙体,亦可明白了。
温实初闻言脸上一松,玄凌点头道:李长,你去柔仪殿把三殿下抱来。
我听得敬妃折中劝慰,心中稍稍放下。
皇后虽见疲态,勉强振作道:诸位妹妹今日也累着了,先用些点心,等下三皇子一来,事情便见分晓了。
说着吩咐小厨房端了银耳莲子羹来,众人心思纷纭,也无人去动。
良久,却见一痕碧色的身影翩翩而进,欠身道:奴婢浣碧携三皇子拜见皇上皇后。
玄凌一怔,你不是去六王府了么?浣碧软软道:是。
六王身子见好,奴婢回宫向娘娘复命。
谁知一回宫见李公公来找三皇子,便和公公从淑媛娘娘处抱了三皇子回来。
我微微色变,姐姐已将临盆,不能拿这些事惊扰她。
浣碧道:奴婢出来时娘娘正睡着,想来没有惊动。
浣碧手中抱着一个小小襁褓,正是我亲手秀给予涵的梅鹿含芝浅红缎被。
玄凌伸手想摸一摸孩子的额头,浣碧侧身一让,轻轻嘘道:殿下还睡着呢。
我远远一看,果然孩子在浣碧怀中睡的正香,小半张脸被襁褓盖着,很是安适的样子。
玄凌微有不忍,摆手道:李长,你去次一滴血来。
殿中早已备好一钵钵清水,装在白玉钵中,清可见人。
李长从皇后面前拈过一枚雪亮的银针,犹豫着是否即刻要动手。
我扑至玄凌身前,哀求道:皇上,这一动手,即便认定涵儿是皇上亲生,来日他也会被世人诟病是皇上疑心过血统的孩子,你叫涵儿……交涵儿将来如何立足?玄凌轻轻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势那样轻,好像棉絮般无力,片刻道:终究是咱们的孩子才最要紧。
慢浣碧环顾四周,目光定在贞贵嫔身上,贵嫔身子虚弱,怕看不得这些。
皇后一抬下巴,扶贵嫔去偏殿歇息。
浣碧件贞贵嫔出去,微微松一口气。
温实初踅步上前,毫不犹豫伸出手指,李长一针扎下。
殿中鸦雀无声,静的听见鲜血咚一声落入水中轻响。
浣碧从襁褓中摸出孩子藕节样的小腿,道:十指连心,为减殿下痛楚,请公公扎在脚背上吧。
李长狠一狠心,闭眼往孩子脚背一戳,一滴鲜血沁入水中,孩子觉痛,立时撕心裂肺大哭起来。
我心中揪起,一把抱了孩子在怀中,不觉落下泪来。
我抢的太快,身子轻轻一晃,套在小指上的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不小心触到水中。
浣碧忙陪笑道:娘娘抱殿下抱的急了。
李长亲手捧起白玉钵轻轻晃动只见钵中新盛的井水清冽无比,在水波摇动之中,两颗珊瑚粒般的血珠子减减靠拢,似相互吸引的磁铁一般,渐渐融成一体。
玄凌额上青筋突突跳起,薄薄的嘴唇紧紧抿住,狠狠一掌击在宝座的扶手上。
那宝座本是赤金镂空铸就的,花纹繁复,玄凌一张击上,面色因为愤恨而变成赤紫。
温实初的眼神涣散,倒退两步,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祺嫔眼中浮起如鲜血般浓重的快意,皇后喝道:大胆甄氏!还不跪下!我冷然以对,臣妾无错,为何要跪!皇后沉肃有力,血相融者即为亲!你还有什么可辩驳!皇后环顾左右,来人!剥去她淑妃服制,关进锦宫!把那孽障也一同扔进去!温实初……即刻杖杀!我怒视周遭,狰目欲裂,谁敢!玄凌眸底血红,有难以言喻的撕裂的伤痛,他伸手狠狠捏住我的下颌,朕待你不薄,你为何……为何这样对朕!他的指节格格作响,下颌有将被捏碎的的裂痛,我仿佛能听到骨骼裂开的声音。
敬妃上前欲劝,玄凌大手一挥将她推在地上,敬妃又是吃痛又是焦灼无奈,只得闭眼不忍再看。
我拼命摇头,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我说不出话,挣扎间唯有两滴清泪滑下,落在它的手背。
似被烫了一般,玄凌轻轻一颤,手上松开两份力道,不觉怆然,嬛嬛,你太叫朕失望了!我咳嗽几声,猛力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哑声道:皇上,这水不对!他惊愕的瞬间,我迅速拔下发间金簪,锋锐的簪尖在李长手背划过,几滴血珠落进水中,很快与钵中原本的血液融在一起,成为一体。
这变故突如其来,所有人怔在了当场。
我的下颌痛不可支,强撑着道:这水有问题,任何人的血滴进去都能相融。
浣碧一愣,忙取过银针刺出几滴血,很快也与钵中鲜血融在了一起。
浣碧尖声叫道:这水被人动了手脚!娘娘是清白的!李长躬身道:奴才不能生育,这……温太医和浣碧姑娘绝不是奴才的子女呀!玄凌怒极反笑,朕知道!温实初神色稍稍好转,伸指往水中蘸了蘸,用舌头一舔,当即道:此水中有酸涩之味,是加了白矾的缘故。
医术古籍上有注:若以白矾调之水中,虽非父子亦可相融,儿若以清油少许,置于水中,则虽是亲子,亦不能相融。
皇上……我精疲力竭,含泪跪下,此人居心之毒,可以想见。
玄凌缓缓转过身去,盯住皇后,森然道:方才为求公允,是皇后亲手准备的水吧。
皇后面色微微发白,强自镇静,臣妾准备的水绝没有问题。
是么?玄凌淡漠道:朕记得皇后颇通医术。
皇后垂首,描成鸦青色的睫毛微微颤动,恳切道:臣妾若用此招,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岂非太过冒险?未免愚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胡蕴蓉本就娇艳的脸庞在这一刻更多了一层阴恻恻的艳光,这招虽险,胜算却大。
一旦得逞,谁都认定三殿下是温太医的儿子,谁会再验?即便与皇上再验,想来皇后精心谋算,也一定会让淑妃含冤莫白。
皇后仰首道:臣妾冤枉!臣妾贵为皇后,何必还要出此下策陷害淑妃?仿佛入定的端妃微微睁开眼,叹息道:是啊!您已经是皇后,还有什么不足呢。
若非臣妾及时发现,涵儿即便是皇上亲生也会因冤被杀!我抬头迫视皇后,臣妾一向敬您为皇后,处处礼敬有加,不知是哪里得罪了皇后,要遭此灭顶之灾?胡蕴蓉一指我怀中的孩子,笑向皇后道:因为淑妃有儿子,您却只有义子。
连您自己也说,皇上对三殿下寄予厚望。
即对三殿下寄予厚望,您的大皇子当不成太子,将来您的太后之位可要往哪里摆呢。
说着纤纤手指从孩子襁褓上温柔滑过,可怜,可怜!三殿下,谁叫你年幼就得你父皇宠爱呢?皇后始皇长子的养母,自然气不平了。
放肆!皇后眉心怒气涌动,声冷如冰,本宫身为国母,嫔妃之子就如同本宫亲生,将来谁为太子都一样本宫都是名正言顺的母后皇太后!是么?胡蕴蓉娇俏的脸庞含着亲切的笑容贴近皇后,那您能不能发誓,皇长子绝不会继位太子!她眼波盈盈,反正皇长子也不是绝顶聪明呵!皇后面上看不出分份情绪,只以凌人目光平视胡蕴蓉,胡蕴蓉亦分毫不露怯色,扬眸以对。
我起身,舀过一碗清水,用银针再度从怀中孩子的脚背上刺出一滴鲜血滴入水中,端至玄凌面前,皇上验过,疑心尽可消了吧。
他勉力一笑,嬛嬛,是朕错怪你。
朕再无半点疑心。
我坚持。
请皇上滴一滴血。
他无奈,依言刺破,一滴血融入碗中鲜血,似一对久别重逢的亲人,很快融为一体。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臣妾此身从此分明了。
我牢牢抱着怀中啼哭不已的孩子,顺手将手中瓷碗一掷,只听哎呦一声痛呼,祺嫔捂住额头痛呼起来,她的指缝间漏出几道鲜红的液体,覆上她已无人色的脸孔。
我一指祺嫔等人,冷冷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祥嫔吓得一缩,祺嫔犹不服气,昂首道:即便三皇子是皇上亲生,可淑妃与温实初有私,三人皆是见证。
难道皇上也不闻不问吗?斐雯的脸色逐渐苍白,直到完全失去血色。
她砰砰叩首,喊道:奴婢不敢撒谎!女婢不敢撒谎!她惊惶的目光四处乱转,待落在静白身上时闪出了异样的光芒,狂喊道:即便皇上不相信奴婢,也不能不信静白师傅。
她在甘露寺可是亲眼看到温太医屡屡去探望淑妃的呀!静白的脸庞因发白而更加庞大,她忙乱的数着念珠,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一把清凌凌的女声婉转响起,静白师傅这句话,足以让天下出家人为你羞愧而死。
18脸容初断故人肠大姐姐!玉娆的足音跟在叶澜依身后,急急进来,大姐姐,你那么晚还不回宫,我可急死了!玉娆奔得太快,足下踢到铺地金砖,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
玄汾在旁用力一扶,淡淡道:小心些。
玉娆耳根一红,横了一眼,甩脱他的手,奔至我身前上上下下地看我,满面忧色,大姐姐没有事吧?我轻轻抚一抚她的头发,微笑道:我没有事,谁带你来的?叶澜依轻轻一福,已然立到了玄凌身边,臣妾才要回宫去歇息,谁知碰上了这位急三火四的三小姐带着丫头要找她的淑妃姐姐。
臣妾又见她带着的丫头是花宜,想起来花宜是淑妃从凌云峰带来的,正好静白师父是甘露寺的人,花宜曾说她在甘露寺有故人相识,臣妾想静白一人的话不足信,多个人也好呀。
所以把自己阁中的腰牌给了花宜去找人,谁知这丫头腿脚倒快,赶着就回来了。
她三言两语说完,像是说着一件极不要紧的事,顺手取过一盏银耳莲子羹,坐下悠然细品。
玉娆见我神色虚弱,不由气愤抬头,皇上废了我姐姐一次,还要再废第二次么?!疾奔后的玉娆鬓发有些松散,只以柔粉丝带束起,簪一只小小的纯银蝴蝶压发,却增了几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天真之姿,她穿着素净的洁白上襦,只在衣襟一侧斜绘一枝浅粉玉兰,长长伸至肩头,浅浅鹅黄罗裙上以朦朦的翠绿渲染裙摆,再以工笔绘满粉白折枝玉兰,素颜立在花枝招展的嫔妃之间,生生脱颖而出。
这是玄凌第一次看见玉娆,他目光缓缓一沉,整个人恍若出神离窍了一般,恍惚轻声道:宛……跪于他身后的皇后已然平静接口,宛若天人。
她淡淡笑着看向玄凌,平静无澜的笑意中有一丝难掩的焦灼与克制,淑妃的妹妹果真宛若瑶台仙子。
我心中一沉,忙拉住玉娆在身后,示意她不可多言。
玉娆按捺不住,指着与花宜同来的姑子道:甘露寺的姑子不止静白一个,皇上也该听听别人的。
那姑子也不瞧静白,径直走到我跟前,道:一别数年,娘娘手上的冻疮冬日还发作得厉害么?玄凌神色稍转,问道:你也知道淑妃手上冻疮的事么?莫言淡漠应了一声,嗯,淑妃在甘露寺时要砍柴、洗衣、做种种粗活,寒冬腊月手也浸在河水中,怎能不长冻疮?她若不做,静白便动辄打骂,淑妃不曾出月就离宫,身子未得好好将养,时常病痛,还在下雪之际被静白诬陷偷了燕窝赶去了凌云峰,几次差点活不下来。
她端详我,皱眉道,只是现在气色还不好。
众人第一次听闻我在宫外的遭遇,敬妃念了句佛,忙道:难怪温太医时常去看望,若不常去,娘娘此刻恐怕已不在这里了。
周婕妤瞪着静白道:你是出家人,怎忒地狠毒。
阿弥陀佛,莫言道,娘娘能安然至今,她倒也不算狠毒。
凌云峰那种地方偏僻难行,常有狸猫出没伤人。
淑妃若真与温太医有私,大可一走了之。
何必在那里吃苦。
玄凌伸手欲抚我面颊,歉然道:??,委屈你了。
我侧首避开他的手,面上微微一红,再不说话。
静白面如死灰,贫尼并没有苛待娘娘,只是吩咐她做寻常姑子所做的活儿。
凌云峰……凌云峰……她说不下去,只死死低下头去。
浣碧垂泪将往日诸事拣要紧的说了几件,每说一件,莫言便略略解释几句。
诸妃闻言无不变色,胡蕴蓉哼了一声道:还说修行呢,没把命修进去就是造化了。
陵容长长的睫毛如羽翼一扇,垂泪道:姐姐受了好大委屈,还请皇上重重处置这个姑子!玄凌道:你说如何处置?陵容饱满的唇色似盛开的玫瑰,娇艳欲滴,臣妾以为要立刻绞杀!这个姑子心眼忒坏,又爱搬弄口舌是非,皇上定要拔了她的舌头给姐姐出气。
吕昭容不屑一笑,总以为昭媛温柔敦厚才得以皇上喜欢,原来也有这辣手无情的时候。
静白吓得面如土色,死命挣开去拖她的侍卫的手,极力喊道:祺嫔小主!祺嫔小主救我!祺嫔自顾不暇,硬生生转过脸不去看她。
且慢我示意侍卫退开,此刻静白师父喊祺嫔小主喊得很顺溜了,怎么方才还说已经两年不曾踏足后宫了?见到滟贵人脱口便称‘贵人’,供海灯时又知道贵人将进位一列,可见对后宫近来之事了如指掌。
那么是谁背后指使呢?倒是难为了她一个个把你们搜罗起来。
一声尖锐的哭声爆发在殿内,远远跪在殿门口的玢儿膝行到我眼前。
拖住我的腿大哭道:奴婢对不起小姐!可是奴婢不敢不来宫里,奴婢若不来,祺嫔会让陈四打死我。
她撩起衣袖,露出满手臂未愈合的伤口,有些结了痂,有些还在流血化脓,小姐!小姐!她痛哭流涕,跪在玄凌脚下磕头如捣蒜,小姐与温大人虽然相识得早,但他们真的没有半点私情!我含泪拉起玢儿,温言道:我没有怪你!这些年,你也受了不少委屈了。
我看着玄凌,柔声道:祺嫔指使玢儿,斐雯与静白污蔑臣妾,此事昭然若揭。
只不知还有谁背后指使祺嫔,否则她没有这样大的胆子,也想不了这样周全!胡蕴蓉道:淑妃这话不错。
若由得此人在宫里兴风作浪,只怕以后的日子还是不得安宁!她瞟一眼皇后,还请皇上早下决断。
我泠然看着祺嫔,你若供出幕后主使,本宫或许可以饶过你。
这条命要不要全在你。
她眉心忽的一跳,对生的渴望X住她的心跳,沉思良久。
她神色一亮,大声道:没有,没有人主使我,淑妃,是我自己恨毒了你!是么?从管氏一族崛起那一日起,你兄长嫉妒我兄长,你恨毒了我。
与我的家人都不相干!自进宫那日我就想,我的门第,资历,才学哪点比不上你,何以要皇上面前都让你占尽了风头?她的目光快速从皇后身上掠过,所以,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有自己的姐妹在宫中真好。
皇后喃喃道。
胡蕴蓉轻轻皱起画成远山黛的娥眉,皇后望着我与玉娆安静出神,轻轻道:臣妾看见淑妃与她妹妹,想起当年与姐姐一同侍奉皇上的情景。
有亲姐妹在一起,不仅福祸与共,至少有一个人会信任自己。
玄凌轻轻嗯了一声,皱了一晚的眉头舒展开来,似沉浸在极遥远的往事中。
皇上,皇后凄婉抬头,珠玉繁翠下的神色哀凉如下弦冷月,若姐姐还在,一定会相信臣妾的清白,她知道自己的妹妹必不会做这样的事!玄凌又轻轻嗯了一声,他双目似睁非睁,端详皇后良久,地上凉,跪久了膝盖疼,你起来吧。
皇后艰难起身,剪秋赶紧扶了一把。
玄凌徐徐道:那水……话音未落,却见染冬已经跪下泣道:奴婢不是有心,娘娘去备水时奴婢X了一把,奴婢忘了自己刚在后院淘澄过白矾,不小心手指上沾到了。
玄凌还是那样轻轻嗯了一声,似梦游一般道:皇后,染冬年纪大了。
做事又不当心,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伺候了,打发她出去吧。
皇后低一低头,答了声是。
我把孩子交到浣碧手中,低声道:皇子乏了,叫乳母喂了奶早些睡吧。
浣碧答应一声,悄悄出去了。
殿中极安静,听得见远远树梢上乌鸦扑棱翅膀的声音,霍啦啦那样苍凉,在紫奥城的上空留下破碎的回声。
玄凌还是那样淡漠的口气,祺嫔管氏,祥嫔倪氏危言耸听,扰乱宫闱,剥夺封号,降为更衣,余容娘子荣氏他的语气在提到这个名字时有了些莫名的温情与怜惜,罚俸三月,婕妤赵氏罚俸一年,其余的由淑妃自行处置。
护甲咯在手心有冰凉的冷硬。
我略整一整鬓发衣衫,缓缓道:斐雯,静白,乱棍打死,槿汐带玢儿回去。
我冷眼看着狂呼着救命被侍卫硬拖出去的两个人,那种撕心裂肺的恐惧带来的绝望呼声让我觉得刺耳。
我的声音没有任何情感,自本宫回宫以来,关于本宫和双生子的留言已经太多。
从前不加责备是觉得留言无稽,谁知一再宽纵反而酿成今日大祸,我顿一顿,拔了她们的舌头,再施杖刑。
目光环顾四周,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很快,侍卫把两片血淋淋的东西拿进来复命。
淡淡的血腥气在殿内弥漫,我看也不看,道:赏给倪更衣和管更衣,多了一条舌头,她们就知道如何管好自己的舌头了。
我漠视玉娆的惊愕与惧意,只紧紧攥着她的手,感觉到一种异样的行将失去的担忧。
倪更衣瑟瑟发抖,只看了一眼便尖叫一声晕了过去,管氏一副欲呕的表情,眼睛恨得血红,啐道:你好狠毒的心!我睨一眼陵容,还得多谢昭媛的法子。
陵容勉强一笑,紧紧攥着手中绢子。
管氏也不看我,直定定盯着温实初,踉跄走了两步,指着他道:即使贱人与你没有私情,你敢赌咒你对贱人没有一点私心么?她的眸中有疯狂的厉色,你敢不敢拿你的亲族,你的父母起誓,你对皇上的女人没有半分不轨之情?!温实初神色艰涩,小主,您有些神志不清了!神志不清?她冷笑,你当我没有眼睛,皇上也没有眼睛么?你对淑妃的心意昭然若揭,温大人,听说你至今未娶呵……温实初额头有晶亮的汗珠,勉力道:微臣未娶乃是私事,与娘娘无关。
是么?但愿如此吧。
管氏的神情有一种逐渐陷入疯魔的癫狂,使她原本娇艳的脸庞呈现出一种行将崩溃的凄厉,她凑近一点,逼视他温厚的脸庞,知不知道你错了?你的情意都是错的!你在她身边一天,迟早会害死她!不是今天,也会是以后。
你对她的情意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除非,你死了。
否则,你若在她身边一天,便是拉着她往死地近一步。
她骤然大笑,那格格的笑声似夜枭凌空划过,让人毛骨悚然。
她忽然大哭起来,扑向玄凌足边,皇上!皇上!臣妾对您是一片真心,为什么你只相信这个贱人,却不顾臣妾对您的一片真情!皇上……臣妾侍奉您多年,为什么您心里还只记挂着这个贱人!玄凌俯视着她被泪水冲得脂残粉褪犹如艳鬼一般的脸庞,轻轻道:拉她下去。
他抬一抬眼,朕倦了,皇后也该倦了,以后宫中有什么事尽可放手交与淑妃去做,你安心养着身子就是。
他的目光落在温实初身上,良久,眼中尽是复杂的意味。
他只是一语不发,这样静静看着温实初,像在审视一道未解的难题。
管氏像一块破布袋一样被拖出昭阳殿,她凄厉的呼喊犹在耳边,温实初,只要你在她身边一天,一定会害死她!我就睁着眼睛,只看着那一天!温实初的背上全被汗濡湿了,陵容悄悄走到他身边,轻轻道:大人,你从未做错过事么?你要知道,你的情意,你这个人,本身就会害死别人了!本宫劝你一句……温实初的脸色和一个活死人没有任何差别,陵容话音未落,温实初一把夺过端妃座边黄梨木高几上削雪梨的一把小银匕首,手起刀落瞬间,胯下有血泉喷涌而出。
如此,可保娘娘清白了。
这是温实初在失去知觉倒地前唯一的一句话。
这场变故来得太过突兀,一时之间无人反应过来,我怔在当场,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心底出现了一个茫然的空洞,那样空,随着他鲜血的流逝,竟没有东西可以去填补。
直到安陵容摸到颊边带着温实初体温的温热血液时,才无比恐惧地尖叫起来。
胡蕴蓉第一个扑到了玄凌怀中,所有的嫔妃惊得面无人色,惊慌退开。
几个胆子小的已经晕厥了过去。
侍女和嫔妃的尖叫声,哭泣声,曳衣推桌弃逃声此起彼伏,唯余皇后和端妃两人稍稍镇静些,极力主持。
玉娆惊慌地转过身,玄汾即刻闪在她身前,一手捂在她眼前,低喝道:闭眼,不要看!我转身见玄汾的手掌离玉娆眉心半寸远,并未碰触她的肌肤。
感念他在此境遇下依旧能恪守礼仪,忙道:有劳王爷看顾小妹。
他点一点头,像是允诺一件极要紧的事。
我心中稍稍放心,极力按捺着心中酸楚灼痛,脑中茫然地想着,他若死了?死了要怎么办?我木然地指挥嫔妃散开,赶紧召来太医救治温实初。
不知谁突然大叫了一声,太医!太医!淑媛娘娘不好了!目光的尽头,空洞打开的殿门外,浅红柔靡的灯光缓缓泻成温柔的霓裳。
霓裳下是倒在平金地砖上的一袭铁锈红撒亮金刻丝蟹爪菊花宫装的眉庄,她身下流出的鲜血缓缓洇成一条长河,一点一点缓缓漫延进来,和温实初身下的血泊汇集在一起,开出一朵惨烈的鲜红。
眉庄的身后是后宫深夜无尽的黑暗,那么黑,像可怕的死亡一样,要吞没她柔软的身躯。
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在脑中用力地搅啊搅,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本能地狂奔出去,紧紧抓住她的手。
眉庄痛得脸都扭曲了,说不出话来,目光定定地盯着温实初倒下的地方,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滑落,她颓然地闭上了眼睛。
玄凌很快来到我身边,一把抱起眉庄直奔棠梨宫,怒吼道:太医呢?太医!我仓促跟上,回首见凤座上端然而做,含着一缕寂寞笑意的皇后,清醒地意识到:纯元皇后,才是皇后永远屹立不倒的一张王牌。
19花落人亡两相知棠梨宫彻亮的灯火驱不散我心底冰冷的寒意,卫临已经奉诏前来看顾眉庄,同时为了方便医治,温实初权宜被搁置在棠梨宫偏殿。
一宫的太医、稳婆几乎全挤在了灯火通明的棠梨宫。
皇后不被允准前来,只留在昭阳殿于端妃收拾残局,敬妃与胡蕴蓉安置各宫妃嫔回宫歇息,顺便陪伴因劳累而身体不适的贞贵嫔,槿汐与浣碧带了两位皇子暂且在柔仪殿照顾,打点一切未尽事宜。
眉庄被送进内殿已经一个时辰了,除了偶尔听见几声痛苦的呻吟,再无半点动静。
稳婆手里的清水一盆盆端进来,端出时成了一盆盆血水。
我看得心惊肉跳,几次要冲进去,李长再三拉住我道:娘娘不能进去,卫太医正在为淑媛娘娘接生,等下就好了,就好了!说罢小声道:娘娘照照镜子。
我才发觉下颌两个深紫色指印,被眉庄看到,难免又叫她受惊。
于是只得按捺下来,坐着静候。
采月絮絮在耳边抽泣道:皇后宫里逐了染冬出去,好像是安昭媛身边的宝鹊,跟来想送一送,侍卫又不许,在咱们宫门前争执起来了。
言语间惊动了小姐,小姐本来睡着,醒来时听说大伙都还在皇后宫中,本来就心里不安,又听见他们争吵,少不得去问个究竟,结果宝鹊嘴快说漏了,说昭媛娘娘和淑妃姐妹情深,今日淑妃娘娘受了好大的委屈昭媛都极力声援,现在她和染冬不过是同乡,染冬被赶出宫了自己送一送而已。
今日好大的风波,浣碧姑娘来了都瞒着小姐,为的就是怕小姐动了胎气,谁知小姐自己听见了,一时急起来便往皇后宫中去,结果奴婢陪着娘娘才到殿门口,就见温太医……温太医……采月也不敢回想,骇得捂住了脸,哭道:小姐当时就惊住了,奴婢也吓得半天没回过神来,等发现时才看见小姐已经出红了,早知道奴婢一定死死拦着,断不让小姐出去……我心底冰凉,抬起头死死盯着站在碧纱橱边泪光盈盈的安陵容,目光如要噬(下缺数字)好巧!我走到她跟前,死死看着她,你明明知道眉庄有了身孕不能受任何惊吓,你的丫头还那么巧跑到棠梨宫前闹起来。
凌容,你说是不是太巧了?安陵容微微噤声,凄楚的摇着头,抓住我的手臂哀哀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姐姐别怪我,我真得不知道会这样。
我嫌恶的甩开她的手,她神色楚楚的望着玄凌,戚戚道:皇上!玄凌的心思只专注在内殿,不耐烦的朝她摇摇头,不加理会。
她见玄凌并不看顾她,旋即带了一抹无望与凄楚的神色,悲泣道:姐姐可要相信我,宝鹊也是无意的。
如果我知道会这样的话,情愿是自己替眉姐姐受苦!她望着我,神色楚楚道:姐姐,咱们那么多年的情分,一同入宫又一同侍奉皇上……我忍不住心底的伤痛与焦灼,狠狠一掌扇在她脸上。
掌心与细腻的肌肤相触时心底有本能的恶心泛起,响亮的耳光震得正殿中的人一一回顾,玄凌蹙眉道:嬛嬛……这一掌拼尽了我全身的力气,震得手腕发麻,手心隐隐作痛。
凌容发髻散落,半边青丝垂在脸颊,细白皮肤上五个鲜红的指印,唇角慢慢沁出一点血珠。
我的胸口起伏不定,指着她道:是丫鬟无意也好,你自己有心也好,你自己心中有数!眉姐姐母子平安便了,若有半点差池,我决不与你善罢甘休!凌容眼中的恨意似流星一闪而过,她扫一眼玄凌,一个耳光飞快扇在自己脸上,下手极重,一边脸颊立时通红。
她啜泣道:姐姐打得对!是凌容管教下人不善,才闯出这弥天大祸!她唤进宝鹊,宝鹊磨磨蹭蹭地踅了进来,慌忙跪下请安。
凌容指着她恨声道:你还有脸向本宫请安,你惊了淑媛娘娘的平安,存心叫本宫心里不安!话音未落,宝鹊脸上早噼噼啪啪挨了好几下。
凌容手上戴着成套的珊瑚米珠团福金护甲,下手毫不留情,不过几下,宝鹊两颊便已是高高肿起,留下了十几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宝鹊早已吓得傻了,也不敢护住脸,更不敢求饶。
宝鹃上来劝道:娘娘当心自己身子。
凌容气的发怔,含泪道:本宫与眉姐姐一同入宫,是多少年的情分,偏偏你这蹄子好不懂事惊了姐姐的胎气,若有什么闪失,我便跟姐姐一同去了,还要这身子做什么!说罢又是一掌狠狠击下,凌容臂上戴着一尺来长的缠臂金,手上一用劲,宝鹊额头被刮出极大一个血窟窿,顿时血流满面,痛晕了过去。
我咬着唇冷眼不语,到底是玄凌上来拉住了她的手,叹道:奴才不懂事,你也要仔细身子,淑妃也是在气头上,重说了你几句。
他的目光似尖利的刀锋刮过宝鹊,这奴才不懂事,拖出去乱棍打死。
凌容欲言又止,抿一抿嘴唇道:皇上说的是。
她怜悯地看一眼宝鹊,再不回顾。
过了片刻,太医院副院判葛霁进来道:回禀皇上,温太医的血已经止住了,性命也无大碍。
可是……可是……他踌躇片刻,搓着首看看我与凌容,为难地低下头。
我不顾得嫌疑,道:你说。
葛霁嗐了一声,叹道:只是与宫中内监一样,子息上再无可望了。
我心底一凉,强忍住眼中泪意,挥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白芷端了参汤上来,玄凌烦闷的一气喝下,怎么还没有动静?凌容拈起绢子擦一擦玄凌额头汗水,软语道:皇上别急。
我端起参汤假意抿了两口,掩住沁入汤中两滴泪,不觉悔愧难当,实初,实初,到底是我害了你。
不知过了多久,卫临满脸大汗出来,深深吸一口气,淑媛娘娘受惊早产,此刻已经不好。
微臣医术浅陋,且娘娘的胎一直由温太医照顾,素日是什么情况微臣也不清楚,实在回天乏力。
玄凌的手掌紧紧抓着蟠龙含珠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半晌道:孩子呢?孩子如何?娘娘出血不止有血崩之势,一直没有醒来。
娘娘出血过多无力用劲,孩子的头一直出不来。
臣以固冲汤给娘娘服下也不见效。
臣不知娘娘是何体质,不敢滥用止血汤药,若是温太医在……玄凌面上微见悔意,转身默然。
葛霁忙俯首道:温太医已经醒了,只是他现在的身子恐怕不能下地为娘娘接生。
卫临道:不能下地也无妨,先用担架抬进来。
即便不能助娘娘顺产,温太医素知娘娘体质,也可一同斟酌用什么药。
玄凌微一沉吟,我含泪道:臣妾无罪,温大人也无罪。
温大人无辜受罪已是罪过,若再拖累了姐姐与皇子,如何担当得起。
玄凌颔首道:罢了,抬温实初进去。
温实初的气息,微薄得如同牵住风筝的一缕细丝,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断。
卫临切了参片放在他舌下,轻轻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原本苍白如同棉纸的脸庞泛起一点死灰复燃的鲜红。
他挣扎着支起身子,咳着道:淑媛是心气逆转导致难产,她原本体质温厚,先用山参吊住精神,再服升举大补汤。
他本就气息微弱,说上三两字便要停一停,此刻他心急如焚,催促道:快,快!卫临依言备下,着人抬了温实初进去,约摸一炷香功夫,稳婆出来时眉头已宽了两分,福一福道:按温大人的药服了,娘娘出血少些了,温大人说还要盐梅七个烧灰为末,再用陈槐花一两,百草霜半斤,烧红秤锤淬酒让娘娘饮下。
我手中紧紧绞着一块绢子,绞得久了手指生疼,此刻听稳婆说眉庄好些了,心中一松,才觉得痛。
连连道:快去!快去!凌容念了句佛,欢喜道:皇上安心些,姐姐定能吉人天相。
又过片刻,又一稳婆道:娘娘已经苏醒,见温太医在旁,也宽心不少,现下能用力了。
玄凌面色稍微缓,喜道:你进去告诉眉儿,传朕的旨意,即刻晋淑媛为惠妃,让她安心生产。
那稳婆喜不自胜的应了,赶紧进去复命。
玄凌握一握我的手,轻声道:朕亏欠眉儿太多,等她平安生下皇子,朕就晋她为德妃,和你一样。
咱们的日子还长,朕会好好补偿你们。
也不知过了多久,几乎感觉自己僵立成了一块石头,只听内殿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仿佛宇宙洪荒之际忽然看见旭日初升一般,瞬间照亮了无望的等待。
白芷第一个抱了孩子出来,她喜极而泣,恭喜皇上,恭喜淑妃娘娘,惠妃娘娘产下皇子。
我心口一松,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软软倒在座中,只道:好!好!好!又问:姐姐还好么?白芷勉强一笑,娘娘累极了,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玄凌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抱过孩子看了又看,道:好。
是朕的第四子,朕去看看惠妃。
白芷忙道:娘娘刚生产完,累得很呢。
不如让娘娘歇息片刻。
我看着玄凌眼下一片乌青,亦道:闹了整整一日,皇上也累了,赶紧回去歇息吧。
等姐姐精神再好些再来看她。
我福一福道,皇上先行休息,臣妾想在这里守着姐姐。
玄凌打了个呵欠,实在精神难止,只好道:如此也好,只是你也好好歇一歇,别累坏了。
凌容跟着玄凌出去,我抱过孩子细瞧,许是难缠的缘故,孩子身上微微有些发青,身量也比其他孩子小些,抱在怀中稍轻,哭声也不甚宏亮。
我心中疑惑,看着白芷道:怎会如此?白芷讷讷不语,正巧卫临出来,我唤住他细问,卫临稍见为难之色,在我耳边低语,四皇子的样子可以说是难产所致,也可能……微臣瞧着,倒有点未足月的样子,得要乳母细心照料,否则……我心中一惊,低声道:不许胡说!姐姐离临盆的日子只有几天,孩子怎会未足月?明明是难产才先天不足!卫临躬身道:是。
四皇子的确是先天不足。
我把孩子交到白芷手中,正待进去看眉庄,忽见采月丢了魂一般跑出来,两手沾满了鲜血,指尖犹自滴着鲜红的血珠,惊惶道:惠妃娘娘出大红了!莹心殿内还是旧日格局,唯一不同的是房中有浓重的血腥气,躺在湖蓝弹珠纱帐之中的眉庄似乎一尾上岸太久脱水的游鱼,轻飘飘地蜷缩在重重锦被之中。
眉庄的脸色像新雪一样苍白至透明,那是一种脆弱的感觉,是我所认识的眉庄从未有过的脆弱感觉,仿佛一朵被秋雨浇得发乌的菊花,转眼便要随着秋的结束而湮灭。
我轻轻揭开锦被,整床雪白的被褥全被鲜血浸透了。
有凉风从窗缝中忽忽透进,轻微的凉意宛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插进心口,还未觉得疼,知晓的冷浸浸的整颗心都像是冻住了,我忍不住战抖了一下,那颤意便立刻在全身蔓延了开来。
温实初从担架上爬起,挣扎着靠在床边脚踏板上,搭着眉庄手腕的指尖不住的颤抖,似秋风中的落叶一般。
卫临一叠声地叫:拿牡蛎散来!片刻,温实初搭在眉庄手腕上的手无力的垂落下来,低低道:不必了……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静,周遭的一切好像寒冬腊月结了冰似的,连着人心也冻住了。
心中狠狠一痛,我骤然大哭起来,谁说不必了,谁说的!去拿最好的药来,治不好姐姐,我全杀了你们陪葬……采月与白芷绝望的哭泣似绞绳一般一圈圈缠上我的脖颈,叫我窒息。
眉庄散乱的发髻旁插着御赐的一双明珠金钗,衬得一对眼睛愈加失去往日的神采,她兀自睁大双眼,眼中闪烁着太过苍白的与容色截然相反的黑幽幽的光芒,晶莹澄澈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轻轻唤道:嬛儿……我脚下一软,伏在她枕边,落泪道:姐姐。
她艰难的身手,轻轻抚着我的额发,柔声道:不哭了,我想和你说会儿话,你叫他们都出去罢。
我正要吩咐,她的声音更低,似在呢喃一般,实初留下。
我按她吩咐,只剩采月、温实初与我在她身边,她吃力地伸出双手,抱抱,给我抱抱孩子。
我怕她劳累,安慰道:你现在身子虚,等好了再抱吧,日子还长呢。
眉庄轻轻摇了摇头,她产后无力,摇头的力气只带动耳上碧玉银叶耳环轻轻一晃,她极力笑道:我知道,我快不行了。
我垂泪不已,姐姐别这样说,很快就会好的。
采月忍着泪把孩子送到她手中。
眉庄抱着孩子的手有些发颤,我轻托住她的手,相视一笑。
眉庄亲昵的亲吻着孩子的额头,宠溺中多了些不舍,你瞧,他这样小,这样软。
我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笑道:是,不过很快就长大了,你瞧涵儿和灵犀长的多快。
我笑一笑,握住她的手,姐姐,你已经是惠妃了,皇上说,只要母子平安,就晋你为德妃。
眉庄恍若未闻,目光爱怜的留恋在孩子身上,像是看也看不够一般,半晌,他看着我道:你这淑妃当得快不快活?我一怔,轻轻摇一摇头,她淡淡道:是了。
你这万千宠爱的淑妃都当得无味,我又何必稀罕什么德妃。
我素知她心胸,劝道:姐姐不在意德妃之位,可是子凭母贵,对孩子的将来十分要紧。
我的孩子不会在意这些。
她淡淡回应,转头去看温实初,低低道:实初,你抱过孩子没有?眉庄的与其是少有的温柔甘甜,恳求道:你抱一抱,抱一抱。
温实初目光眷眷看着孩子,双臂瑟瑟发抖,旋即转过脸去不肯再看,口中道:微臣不敢。
我满腹狐疑,正欲说话,眉庄双目微红,眼中晶莹一闪,然而泪水终究没有落下来,只是以一种看彻生死的淡然,低柔道:你还在怪我,是不是?温实初低下头去,那晚的事,也是我的错。
你不用怪自己。
是么?眉庄难过地别过头,你今日挥刀自残,难道不是自责太深的缘故么?因为失血,她的脸色太过苍白,那一双眼睛就分外地黑,幽幽注视着他,我知道,你终究还是恨我。
恨我那一日把太后赐予我和皇上的药酒给你喝下,叫你终生抱憾。
她厌倦的摘下头上的明珠双钗掼到地上,那熠熠明珠本是因她有孕玄凌特赏她安胎的,太后为了让我再次侍奉皇上,不让安氏与叶氏一味专宠,不惜让孙姑姑在皇上酒食中下了暖情之药,还教我曲意逢迎。
我一时激愤,灌醉了皇上,哄实初喝下了那酒。
姐姐……我不觉骇然,你糊涂了。
我是临死之人,有什么可怕的?这样糊涂一次,我很欢喜,终身无憾。
她眸光如雾霭轻轻在我身上一转,只是实初心里一直有你,所以他很愧悔。
温实初沉默片刻,注视眉庄双眸:你是皇上的妃子。
眉庄静静道:自从十年前他背弃于我,我便再不当自己是他的妃子。
她轻声道:抱歉。
我明知你喜欢嬛儿。
采月潸然落泪,小姐,其实这些年你心里都很苦,只有温太医真心关怀你,对你好。
傻子,眉庄抬手想去拭采月的泪,你和我都知道,他对我好都是因为嬛儿,从十年前就是。
温热的鲜血从她的体内汩汩流出,逐渐带走她身体的温度,她极力支撑也无法掩饰住眼中逐渐失却的神采,像一捧烧尽的余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实初,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对我到底有没有一点真心?眉庄喘息着,鬓发被汗水濡湿,无力的垂在颊边,有没有过?只要一点点,一点点也不要紧……温实初一向平和的脸庞苍白得吓人,眼底尽是血丝,憔悴支离。
他只以沉默相对,眉庄的叹息似窗外一点微弱的风声,你不说也不要紧,我情愿你不说,也不要因为我快死了而可怜我,骗我。
那日的药量不足以让我动情,所以,你不必抱歉。
温实初终于开口,我关心你,也并不只是为了嬛儿。
是么?眉庄的唇边泛起一抹笑意,好似一江刚刚消融冰雪的春水。
她逐渐黯沉的眼底再次泛起晶亮的光泽,那件事虽然叫你自责,可是能够遇见你,实初,我永远也不后悔。
她再次伸出手,我的孩子,只在意他父亲疼他。
实初,你要不要抱抱他?温实初没有再压抑自己起伏的情绪,他小心翼翼滴接过孩子,像抱着稀世珍宝一般亲吻着孩子娇嫩的脸颊,终于欢喜地落下泪来。
他身手揽住眉庄,这样的姿势叫他吃力,可是他的神色这样欢喜,轻声道:我的自责,只是怕连累了你,又连累淑妃。
他的亲疏在称谓上泾渭分明,我心中一宽,安静含泪微笑。
眉庄的笑似绽放在初秋的第一朵新菊,那样娇羞而明艳。
时隔十年,不,即便是在十年前,她也没有这般真心愉悦的笑容。
片刻,她问我,孩子还没有起名字吧?我点点头,皇上今日也很累了。
润。
就叫润好不好?好。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姐姐,那是我们当年一起盼望的。
她仿佛很倦。
眸中多了一份沉静的空灵与欣慰,无声的点了点头。
她不堪重负地侧首,如羽双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泪刺目中坠落,洇如温实初的皮肤,温热的一点。
温实初在轻抚中拭去她眼角的泪,你不要为我哭。
管氏与安氏最后指责我的话,真奇怪,我并没有想到淑妃,只是怕有朝一日终究会连累了你。
虽然我已成残疾,可是以后可以永永远远陪在你身边,没有人会像诋毁淑妃一样诋毁我和你。
眉庄轻轻颔首,你要陪着孩子长大,永永远远,不要让他受人欺侮。
她温柔地靠在温实初胸前,真好。
你从没有这样抱过我。
她的声音含着满足,渐次低下去,我累了,嬛儿,你要傍实初好好照顾孩子。
还有,皇后和凌容,还有蕴蓉,你都要当心……她逐渐无声,安静的依靠着温实初,良久,良久……仿佛还是在十几年前,夏日的午后,院子里的芭蕉似清水洗过,绿得能滴出水来。
眉庄睡在临窗的榻上,因着天气热,浅桃色薄绡袖子滑下去,直露出一截雪藕似的丰润臂膀,臂上笼着五彩丝带绞的丝镯,还是端午时我亲手编了给他辟邪的,鲜艳一团更显得肌肤腻白如玉。
樱红丝被齐齐盖在她胸前,她连熟睡中也是这样端庄的深情,鬓发一丝不乱,金色的阳光覆上她的睫毛,似一只金色的蝴蝶停驻在她的眼眸,那样恬静。
此刻眉庄唇角含着与温实初一样的恬静微笑,我握着她的手,在她含笑的眼里再次看到如梦的往昔,幼年时的天真烂漫,少女时的真心期许,入宫后的携手相伴,二十多载岁月,她终于在最后寻到自己一生的渴望。
在家族的荣耀,帝王的宠爱,盛大的荣华,所有的生死情仇、明枪暗箭后换取的无尚荣耀,都抵不过此刻的真心相对。
我退却两步,低低呢喃,姐姐,我并没有你这样的福气。
她没有回应我,她再也不会回应我任何话了。
我缓步踱出宫去,夜色流觞,黎明前的寒意这样猝不及防地袭上我的身体。
恍如经历了一场噩梦,梦魇所带来的焦灼与无力像汗液依附在我的身体,让我几近虚脱。
无边的浓墨黑暗从头顶泼洒而下,有冷冷的雨丝滑落,宫墙底下的青苔带着潮气蔓延而入,连带着心底也是一片荒芜如死的冰凉。
眉庄走了,陪了我二十余载的眉庄走了。
这世间再不会有人像她一般对我好,为我哭,为我笑,陪我患难与共。
我麻木地走着,身后远远传来云板的丧音,哀恸声四起,尖锐的报丧声惊破了后宫沉郁的黑夜,惠妃娘娘薨。
雨越下越大,冰凉的雨水似乎要把我湮没,我颓然坐在永巷冰凉的青石上,失声恸哭。
20谁怜我为黄花病这一年春天似乎就是在这样的阴雨绵绵中度过的。
那一日的接连变故使所有嫔妃的心底都蒙上了一层难言的阴郁,没有人再敢提起与那日有关的任何事情。
眉庄的死使一向爱惜她的太后饱受打击,除了破格追封她为德妃外,一切丧仪皆按贵妃仪制,给予她死后的哀荣。
因为眉庄的丧仪,胡蕴蓉的册妃之礼也一再推后。
予润被我接到自己身边抚养,因为难产,他的身子一直比别的孩子虚弱,须得乳母一碗碗将药喝下化作乳汁喂与他。
如此一个多月,润儿的身子才,慢慢平复下来。
因是眉庄遗孤,我格外怜爱,甚至胜过了我亲生的予涵和灵犀。
那日的事情辗转通过胡蕴蓉之后传到了太后耳中,太后盛怒之后终究不大一眼,只和玄凌一样嘱咐皇后注意保养,无须再多过问宫中事宜,只将一切交予我打理。
而在那次事件之后,管、倪两位更衣迁入永巷居住,赵婕妤与余容娘子也是足不出户。
显而易见。
颇得圣宠的余容娘子颓势渐露,逐渐被玄凌冷落。
倒是隔了两日玄凌赐下一对赤金并蒂海棠花步瑶给玉娆,褒奖她夜闯皇后殿护姐的勇气。
这份突如其来的赏赐与其说是对皇后的再度无视,不如说是对玉娆的注目。
转眼过了端午,玄清身体痊愈,与玄汾一同来向太后请安了几次,又闻予润儿啼声日渐洪亮,宫中才渐渐恢复了一些热闹。
玄凌与我商量起蕴蓉册妃一事道,蕴蓉的册礼也该办了。
德妃过世后,母后心里总不太舒畅,叫她的事冲一冲也好。
又道,再不册蕴蓉为妃,只怕母后跟前也不清净。
反正也简单,仪制也有现成的,封号也不必再拟,便是昌字。
我想起那日她从发明神鸟的绣绘上露出的心思,心中微有不快,淡淡一笑道:那昌字本身是十分好的,只是太过招摇了。
谁不知道胡妹妹手中握着那块万事永昌的玉璧而生。
皇上若真心疼她,就不必为她太张扬。
他手中翻着一卷《太平御览》闲闲翻阅,颇为疑惑地抬头看我,你也觉得蕴蓉有时太过于张扬了?我拨弄着茶盅盖子,徐徐道:冬日里的水仙花特别香,可是香气太过浓了也叫人头昏。
如这茉莉茶一般,清香远远溢才是好事。
胡妹妹有皇上和太后疼爱自然是得天独厚,可是登得高难免会有小人忌恨,若非妹妹得此厚爱,也不会有人留意到衣裳这些细微末节,何必会招来是非呢?玄凌轻笑道:你虑得也是,就给她改个封号吧。
蕴蓉素来聪敏慧黠,便把‘敏’字赐给她,你知会内务府就是。
他望见墙上新绘的一幅《秋浦蓉宾图》,荷叶枯黄,芙蓉展颜,一派秋光旖旎,花间两鸿雁振翅凌空,双双对对,意驰千里。
他笑道:朕记得不曾上过你崔白的这幅画。
我掩口笑道:小女儿涂鸦之作,皇上也被瞒过了么?我见他疑惑,道:是臣妾小妹的闲来仿作而已。
小妹?他微微一笑,已是舒展的神情,可是那日闯入皇后殿的女子么?朕赐她首饰之后也未见她来谢恩,近日就在你宫中,她可不能托赖了吧。
我推脱不得,只得唤了玉娆前来。
彼时玉娆新妆才罢,过来时很有些不情愿,向玄凌福了一福便一语不发面壁而立。
玄凌不以为杵,只含笑道:你很擅长作画,可愿意和宫中的画师切磋?朕可以为你安排。
玉娆淡淡道:宫中画师多崇尚富丽辉煌的色彩,皇上看民女临摹崔白之画,就知道民女与画师必定话不投机。
他凝望墙上画作,你画了一双大雁。
他悠悠沉吟,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大雁乃是忠贞之鸟,是该成双成对的。
他笑,你姐姐在太平行宫时的居所名为宜芙馆,她是很喜欢芙蓉花的。
玉娆此刻才盈盈一笑,民女也喜欢忠贞之鸟。
玄凌见她展颜,不由微笑注视她,你头上的青玉簪子很好看。
看你仿佛妆饰过,怎么朕赐你那对金钗你不喜欢,朕召见也不戴上。
我唯恐玄凌迁怒玉娆,忙道:她素日不爱戴这些金器,所以不曾戴上。
我推一推玉娆,皇上赏赐,你还没谢恩呢。
玉娆微微欠身。
不卑不亢道:民女不仅不喜欢金器首饰。
而且那步瑶上的海棠花是姐姐所钟爱的,姐姐喜欢的,民女不会沾染分毫。
玄凌笑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好东西分享也不错,他招手唤来李长,去把崔白的《秋浦蓉宾图》拿来赏给甄小姐。
他笑吟吟解释道,这幅图六弟和九弟都喜欢,老六中意芙蓉,老九喜欢大雁,都跟朕要了好几次,朕也没给。
现在朕就赐给你,由得他们眼热去吧。
玉娆脸上微微一红,欠身谢过。
我想起玄清当年为我庆生种下满池芙蓉,不觉淡然含笑,这画是个好意头,臣妾很希望来日小妹成婚不要与臣妾远离,彼此来往方便,就如画中大雁在芙蓉花畔,要不然姐妹分离,又有什么趣儿。
玄凌只笑不语,数日后陆陆续续又叫人赐下两方李廷?墨与几卷澄心堂纸,随她作画用去。
我见玄凌如此,本有几分上心,然而玄凌来时也只是偶尔唤玉娆在前,静静看她烹茶,作画,常常一语不发,只像是远远赏景一般。
玉娆更不会先去和他说话,只管自己安静。
窗外芭蕉绿意掩映,偶尔有一点粉色的花瓣跳跃在日影下。
时光这样静静流逝,三人安坐其中。
到也不觉时光匆匆。
如此,本月后,胡蕴蓉行册妃之礼。
贞贵嫔身子稍稍建好,亦勉力支撑着去观礼。
我端然肃立观礼,悄然向浣碧耳语道:那日你抱了二皇子偷龙转凤之事,贞贵嫔没有起疑心吧?浣碧道:没有。
奴婢在三殿下脚背也依样画葫芦扎了两针,且贞贵嫔那几日病了自顾不暇,待接二殿下时伤口早已痊愈了。
她抚着心口道,那日李公公来抱殿下,正巧二位殿下都抱在德妃娘娘那里睡觉。
奴婢见公公满面愁容说要请殿下挨上两针滴血验亲,心知不好,趁人不备用娘娘亲手绣的襁褓裹了二殿下来了。
反正两位殿下长得相像,又都睡着,只要奴婢抱紧了轻易不会有人发觉。
我叹息道,总算你机灵,又遣开了贞贵嫔。
否则二殿下一哭起来,贞贵嫔是生母哪有听不出来的。
浣碧道:奴婢也是一颗心吊在嗓子眼上呢。
她瞟一眼端坐凤座之上正在训话的皇后,倒是便宜了皇后,生出这样多是非,皇上竟轻易放过,也忒是非不分了。
坐于皇后身边的玄凌神情疏淡,一向相敬如宾的帝后之间也有了疏离。
我冷然一笑,或者,他们从来就是不亲近的;更或者,这疏离由来已久,只是如今隔膜更深罢了。
我含笑摇头,面上依旧是恭顺的神情,悄然道:皇上不是不明是非,是为情所困。
心不由己。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心思更重了几分。
待得礼散,诸妃照例要去燕禧殿向蕴蓉贺喜册妃之礼。
如此热热闹闹大半日,我特意等燕禧殿人散才携了槿汐过去道贺。
蕴蓉远远站在滴水屋檐下看宫女放风筝,见我来了不觉招手笑道,还以为淑妃娘娘不赏这个脸,人人来了,独你不来,我还等着去请罪呢。
妹妹笑话了。
我上前握住她手,你素来与德妃姐姐亲善,自然体谅如今予润在我宫里,我须得一万个上心才是,姐姐这一走只留下一个皇子,我怎能不当心。
蕴蓉点头道,听闻四皇子比出生时好了许多,都是淑妃费心。
我打量她一身光彩夺目的石榴红金丝妆花云锦宫妆,笑道:要来给敏妃娘娘道喜的,能不赶早么?我只是想着方才你这里必定人多热闹,我要说两句体己话给妹妹都怕你没功夫听。
我满心里疼妹妹只不敢说,一则怕妹妹不稀罕,你本是太后和皇上最疼的人了;二来也怕人背后说我偏心,只一味随太后和皇上的好儿奉承妹妹,我这番真心倒不敢显出来了。
蕴蓉与我一同坐下,笑吟吟吩咐了上茶,道:经了那日的事,我还不知道姐姐心里疼我么?那也太不晓得好歹了。
谁知我那表姐竟不如姐姐疼我,这般算计,真是不提也罢了。
她用力握一握手指,,笑容意味深长,宫里的日子长,以后还得靠姐姐疼我了。
我懂得,这个自然,妹妹聪明灵慧,皇上特特为你改了敏字作封号,这样的荣宠,宫里可是独一份的。
我还得借妹妹的聪慧帮我呢,否则协理六宫的淑妃做得真没趣。
我轻轻叹息,若妹妹早日成了贵妃,我也可以卸了这担子好好照顾几个孩子要紧。
姐姐说笑了。
敏妃低低一笑。
眸光微转,我哪里配做贵妃,连皇后表姐也觉得我无甚才干,只留我在妃位。
姐姐说皇上改了我的封号是荣宠,我可是很喜欢‘昌’那字呢。
我盈盈一笑,妹妹那昌字太好了,那发明神鸟的绘像又太像凤凰,难免有人吃心。
哦?她嫣然一笑,抬手正一正鬓上金累丝红宝石步瑶,捻着衣襟上一枚茄形粉碧玉坠角,姐姐心里总没有这样的疑心吧?我淡然一笑,怎会?妹妹不是不知道家父还是远在川蜀的罪臣,门楣所限,能德皇上垂爱忝居淑妃之位已是意外之福,不多修善缘也就罢了,怎还敢吃心妹妹呢?那日本宫被管氏诬陷。
还是妹妹几番帮我说话,我心中自然记得。
蕴蓉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缓缓笑道,那日安氏的宫女惊动了德妃姐姐,才致德妃在昭阳殿外受惊难产。
听闻姐姐为此在棠梨宫打了安氏那贱人?我押了一口茶,道:也是我太心急了,一心只悬在德妃姐姐身上。
不怪姐姐。
你瞧她那素日调三窝四的样儿,若换作我是姐姐,可不是给一掌那么简单了。
她微有得意之色,自德妃去了之后,皇上待她也不如往日多了。
我一笑不语,只命槿汐打开带来的锦红缎盒,里面躺着一棵雪白饱满的雪参,大约女子手腕粗细,参须根根纤长完整,方才人多不便,这支千年雪参是给妹妹补身子所用。
但愿妹妹早日为皇上产下皇子,我到时候便再来为敏贵妃贺喜。
蕴蓉眸光一暗,旋即笑道,多谢姐姐吉言。
她低低一叹,只是温太医为了那些捕风捉影的事伤了身子心气,否则有他加以调理,蕴蓉也能早日如愿以偿。
我看了看天色,叹气道,原本想陪妹妹多说说话,奈何去皇后宫中的时辰到了,近日宫里有几桩不大不小的事情,得去回了皇后。
蕴蓉笑道,姐姐搪塞我呢!谁不知表哥把宫中之事都托付了你,只叫她歇着,姐姐何必还去回皇后?她笑着拉起我的手,我宫里还有皇上新赏下来的云山玉尖茶,姐姐和我一起烹茶说说话。
我很是舍不得的样子,妹妹宫里的茶子自然是顶尖的,听说今年雨水多,这云山玉尖茶统共才得了一斤多,妹妹就先有了。
我停一停,无奈道,只是她再不好,终究是宫里头一份的尊贵,皇上也不能不顾及她,到底从前的纯元皇后是她亲姐姐,太后又是朱家的人,皇上虽这说,我也不能太得意了。
我劝妹妹一句,终究,她还是皇后。
我临去的语气意味深长,胡蕴蓉不知听进去没有,只由得我去了。
回宫有浣碧悄悄问我道,小姐的劝说敏妃可听进去没有?谁知道呢!上次那回事情一闹,这怨可结深了。
她素日又是那般心高的。
浣碧抿嘴儿直笑,只怕您越劝她越发上了性子了。
言毕正巧卫临来把平安脉,趁着请脉的间隙,我问他,温太医好些了没?他低言道,温太医的精神一直不好好,成日借酒消愁,加着挨了那一刀,受创不轻,现在身子坏得很。
他停一停,最要紧的是从前那份心气没了。
我怆然摇头,你替本宫多照看他。
卫临答了声是,我起身立于长窗前,看着窗前新开的美人蕉,一片一片轻柔舒展,淡然道,温实初这一来,如今本宫身边可以信任的太医唯有你一个了。
卫临躬身道,娘娘抬举,微臣必当尽心竭力。
我道,你有此心是最好不过,本宫也不会亏待你的。
过两日你叫温实初来为四皇子请平安脉。
我着意低语,你晓得轻重的。
他答允是,转身告辞。
看见温实初形容之时,我几乎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样温厚平和一个人,竟憔悴到了这份地步。
他面色憔悴,眼窝深凹,瘦得几乎脱了形。
他本事伤重初愈之人,浑身竟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酒气,熏得人倒推开几步。
我见他如此,念及眉庄之死,还未语,泪便先落了下来。
我唤过槿汐端了清水来,亲自为他洁面梳洗,又把他发髻松开,用梳子一一梳过,叫槿汐取了套干净衣裳为他换上。
这是我第一次为温实初做这些事,或许是感念他让眉庄走得平静喜乐,或许是因为我的愧念。
平生第一次,我觉得,他像是我真正的亲人。
梳洗罢,人已清爽许多,但那种从身体发肤里散发出来的如秋叶萧索的气息,是怎样也洗之不去的了。
我不禁伤感,支开众人。
只让槿汐抱了予润来送至他怀中。
含泪道,你抱一抱,孩子已经重了好些了。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轻轻吻一吻熟睡中孩子粉红的脸颊,颤声道,皇子健康无虞,多谢娘娘悉心照顾。
我摇头道,本宫再怎样照顾,终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我怜爱地看一眼予润,这孩子每到黄昏时便会大哭,不知是否在想念眉姐姐。
可怜是这孩子非哭道声嘶力竭不肯停,怎么哄也哄不住。
他神色悲戚,可怜他小小年级便要经受这丧母之痛。
我爱惜地抚一抚他的小脸,你若常来看看他,抱抱他,或许润儿会好很多。
他满面凄凉,缓缓道。
那日眉庄入棺,我把我的玉壶悄悄放进了她随葬的葬品之中。
或许很早以前我就该给她的。
是我自己不明白,以至她抱憾多年。
这辈子,总是我对不住她,我柔声劝慰道,姐姐已经长眠于地下,难道你还要终日醉酒么?姐姐虽去了,但润儿还在,你总要为他打算。
宫中嫉妒这位皇子之人不少,即便我拼尽性命也实在不敢担保能守得他终身平安。
实初哥哥,他终究是你的……他立在窗台边,明亮的日光照不透他身上的黯淡。
几束花叶残影落在他消瘦的身上,越发显的神情萧索。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在我怀中停止呼吸的那种感觉。
?妹妹,守护你已经成了我的一种习惯,习惯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但是对眉庄,她在这深宫里的每一份寂寞和执着,我都清晰地感同深受。
她等着我,就像多年签我等着你一样。
所以我已打算向皇上请旨,去为她守梓宫三年。
我叹道,那润儿呢?你都不管润儿了么?他抱着孩子,眸中尽是慈爱与愧色,他三岁前我会每月三次来为他请脉照料。
三岁后……若他有半分像我,我便打算去为她守妃陵,等将来她入陵后再守她到死,绝不能让旁人有一丝疑心而害了他。
我明白,实初哥哥。
逝者已去,生者活下去担当一切,你好好活着,姐姐九泉之下才能有所安慰。
他身子一震,不知听明白没有。
他只是久久抱着润儿,留给我一个苍凉的背影。
次日,温实初以奉德妃身孕不周致德妃血崩而死的罪状自请去守德妃梓宫三年作罚。
他这样的自责连太后也不忍心,不觉出言向玄凌道,温实初自己受伤刚醒便去就知德妃,其志可嘉。
皇帝自己细想,害德妃受惊早产以至血崩而死的人是谁?且温太医是国手,见自己一直看护之人惨死眼前,对一个医者来说是最大的打击。
现在温太医人不人鬼不鬼的自请去守梓宫,又是因为谁!玄凌只得答复:儿子已经杖杀了宝鹊了。
太后仍痛惜眉庄惨死,冷冷道:那么宝鹊是谁的人?谁这么不懂事不会调教奴才?玄凌闻言不忍,更兼心疼予润自幼无母,对陵容的宠爱也日淡了下来。
21欲将心事付多情这一日闽州新贡荔枝,玄凌便叫李长拿了一筐来,我正着人拿与玉娆和玉姚,却见玄凌笑着进来,一骑红尘妃子笑。
杨贵妃的爱物,嬛嬛觉得如何?我剥了一枚放到他口中,笑道:多汁美味,只是臣妾觉得太过甜腻,若年年送这么几筐,只怕地方上许多马儿都要跑死许多了。
天气逐渐热起来,外头晴丝一闪都带着白蒙蒙的热气,玄凌已经换了家常湖蓝色玉掐牙云单衫,顺势往凉簟上一躺,你素日最怕热,本该带你去太平行宫消暑的。
我笑着道:不当家怎知柴米艰难。
太后身上不痛快不宜出行,臣妾身边几个孩子若都带去了也不是易事,乳母保姆便是一大堆人。
若再安排起出行的衣裳车马,那边行宫又要着人重新布置,也是海样的银子流水般出去。
玄凌笑着点一点我的额头,你倒俭省。
朕看了这个月宫里出账的银子,倒比上个月省了一万多两,自是你勤俭持家的好处。
皇上以为那一万多两银子是哪里省下来的?倪氏和管氏贬为更衣,赵婕妤和余容娘子罚俸少出了一笔月例银子。
德妃过世,按太后的意思将份例的银子多了三倍用在润儿身上。
倒是皇上少去余容娘子和安昭媛那里,两宫里支取的东西少了,倒省下好些。
又因着德妃姐姐刚走,嫔妃新制的衣衫多不用织金捻花的繁绣,也亏得敬妃姐姐会理财才省下这些来。
我笑着横他一眼,接下去又是选秀的年头,皇上多选几位妹妹进来,这银子多上十万两都是不够开销的。
玄凌自己取过一把孔雀蓝羽扇扇着,朕听着这话很酸,你要在这项上省银子,朕告诉你一个妙宗儿,朕只往你宫里取几个美貌的宫女做宫嫔,她们的月例银子就在你例银里扣。
你每月一千两的份例,养几个更衣,选侍是尽够了的。
我作势举过一叶半透明的手绘栀子团扇拍在他肩上,啐道:皇上爱取谁就取谁去!臣妾听几个小宫女说,死了的斐雯就是存了想由管氏保荐做选侍的心才铁了心要诬陷臣妾的。
皇上要几个更衣、选侍有什么稀罕,真有看得入眼的,一举封作贵人才好呢!也好叫她们醒醒神,如果没那个本事就安分守己些。
玄凌歪在榻上,随手一指正把剥好的荔枝放进水晶盏的浣碧,道:你若真这么大方,朕今日就取了你最贴心的浣碧去,你说可好?我似笑非笑斜斜看他一眼,臣妾的陪嫁丫鬟只剩了浣碧一个,亲如姐妹,皇上也要夺爱么?他随手从小几上取了枚荔枝吃了,吐了核道:正因是你的亲信,朕才不薄待她,就和你当年一样,册为贵人如何?他侧头一想,又笑,就封为僖贵人如何?浣碧猛然一惊,手中端着的一个水晶盏儿砰一声砸得粉碎,我与玄凌俱吓了一跳,浣碧顾不得收拾,慌忙跪下道:奴婢不敢!奴婢已是二十六岁的老女了,怎配服侍皇上,还请皇上绕过奴婢。
玄凌饶有趣味地直起身子,笑吟吟道:这可奇了,寻常宫女有这样大的荣宠早乐得拜佛去了。
你倒推说自己年纪大了,年纪大又如何,其实二十六也不算很老。
浣碧缩成一团,砰砰磕了几个头,声如蚊细:奴婢有罪,奴婢已经有心上人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忙要起身,玄凌按住我大笑道:你有了心上人,是侍卫还是哪个宫里的内监?或者是常来往的太医?浣碧满面绯红,愈发垂首下去,半日不语,玄凌又问我,你可知道?我忙道:臣妾不知。
玄凌含笑命她抬头,道:你说出来,朕成全你们一段姻缘就是。
浣碧窘得额头也红了,只摇头不语。
我笑道:皇上就一味取笑吧。
取了贞妹妹的赤芍还不够,还来打臣妾浣碧的主意。
打量着臣妾和贞妹妹一般贤惠么?八抬大轿抬了浣碧去做贵人臣妾也不许,就做个名正言顺的醋坛子好啦。
浣碧臣妾要留着,哪日亲自给她指婚才算完呢。
我拉起浣碧,你且起来,不必理会皇上。
玄凌拽住我手腕笑道:哪里来你这么个霸道人儿,连朕说话都说不理。
朕还有桩事情问你,上次老六病了,你怎么指了浣碧去照顾?她是你贴身的人,你倒舍得一放那么多天?我摘下手腕上的缠臂银镯递给浣碧,这颜色不亮了,等下拿去叫工匠炸一炸,赶紧还得拿回来,姐姐走了没多久,还是要用银器的。
见浣碧去了,我方道:臣妾身边统共就剩了这么几个人,槿汐是脱不开身的,花宜还不懂事,剩下几个伺候皇子帝姬还怕不够。
臣妾想浣碧出去也好,她年岁大了,王爷病了各府里来看望的人必不会少,万一有合适的小子呢,也算成了一桩好事。
只会为旁人操心,德妃去了你心里一直不痛快。
玄凌比一比我的手腕道,你看你瘦了这样多,改日朕还是叫温实初来照顾你。
我抬眼看他,皇上不疑心温实初私下来探望臣妾是有私情么?他略笑了笑,颇为歉然,采月已经告诉朕,是德妃请他去探望你的。
他干咳一声,何况他现在已经与李长他们无异了,谁也不必再多话。
我垂下眼道:为了臣妾与眉姐姐之事,温大人作为男子也好,医者也好,身心俱是重创。
如今除了每月三次来为润儿请脉看护以作对眉姐姐枉死的补偿之外,他的心是灰了大半了。
玄凌默然片刻,朕知道这件事委屈了你。
我心中恻然,臣妾委屈也就罢了,只是德妃姐姐何辜,若不是管氏兴风作浪,姐姐怎会受惊难产,丢下小小年纪的润儿便走了。
如今比起姐姐枉死,管氏虽住在永巷之中,可也是锦衣玉食的宫嫔……我心中难过,不觉低头拭泪。
朕何尝不知道你心里怨朕,为了朕降了管氏的位份,她哥哥还特地上书来问,被朕驳斥了回去。
他拢住我的肩膀,你不要着急,朕迟早给你一个答复便是。
我起身,取一炷香点上,但愿如此,否则姐姐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
他颔首,有件事朕说给你知道。
今日早朝,管路提起朕已有四子,可择长者为太子,以固国本。
我将香插在炉中,冷笑一声:说这话就该立时传廷杖,打死也不为过!皇上春秋鼎盛,如今已有四子,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位皇子呢?怎么就早早论起国本来了,可见不像话!玄凌摇头道:朕已告诉他,朕的四位皇子除了皇长子年长些,老二和老三不过才九个月的孩子,润儿更小。
我朝向来立贤不立长,又何必在长幼上饶舌。
我伏在他膝上,细银针折珠耳环长长坠下成柔美的姿态,忧伤如轻雾一般笼上我的面颊,臣妾方才气急了。
其实管路这样提议也没有错,若论子凭母贵,皇长子的生母悫妃出身公侯,皇后又是养母精心养育了多年,臣妾父亲尚是罪臣,贞妹妹的出身也未能与皇后和悫妃相较,可怜润儿又是失了母亲的,自然是提议立长了。
他抚着我的鬓发,好端端的怎么妄自菲薄起来。
皇子们都还小,哪里能断下贤愚,而予漓的资质也确实平庸了些。
他想一想,倒是丞相钟修梓提了个折中的建议,先封王,等皇子们都大了再立太子。
我微微吃惊,封王便要开府出宫了。
玄凌笑道:予漓可不是十六了么?要算起来也该成婚了。
只是几个小的倒也无妨,朕心里总觉得愧对德妃,更要紧的是对不住你,这次的事闹得合宫皆知,滴血验亲总是妨了涵儿将来的声望,只怕往后总有人多有诟病。
所以朕想着四位皇子一起封王,不要分出彼此上下来。
我低头,神色柔顺,涵儿还小,只怕受不起这样的福气。
他苦笑,低头吻一吻我的脸颊,朕也有朕的顾虑,若只封了予漓,只怕因着这件事来日在立太子的事上又多口舌,所以得一起办。
我悠悠叹息一声,那日敏妃的话臣妾听了心中难受。
说到底皇后本是敦厚人,何以会出此下策在滴血验亲的水中加了白矾混淆视听,多半是为了皇上疼爱幼子的缘故。
臣妾至今想来还是后怕,所以还请皇上少疼些涵儿吧。
他把食指按在我的唇上,不要说了。
他静静道,皇后之事不必再提,朕心里有数,封王之事也还不急,总得等孩子们都满周岁了。
他偏过头靠在豆藻十香杖上,朕要好好想一想,该给予漓定下婚事了。
殿内侍奉的侍女都退下去了。
午后迟迟,日光从低垂的锦幔中透过来薄薄几缕,四壁静悄无声。
榻边搁着一座绿釉狻猊香炉,炉身是覆莲座上捧出的一朵莲花,花心里的莲蓬做成香炉盖,盖顶一只戏球的坐狮,炉里焚了上品沉水香,几缕雪色轻烟从坐狮口中悠悠逸出,清凉沉静的芬芳悄无痕迹地在这寂静的殿中萦纡袅袅,飞香纷郁。
玄凌颇有些睡意,缓缓闭上眼去。
我心中有事,思虑片刻,渐渐也有些乏了。
正朦胧间,忽然听见有儿啼之声,我尚怔怔,玄凌已然醒转,披衣起身,是谁哭了,快抱过来!不过片刻,花宜已抱了孩子过来,口中道:三殿下睡得不安稳,仿佛是梦魇了呢。
我忙抱过孩子轻轻拍着哄着,大约是贪睡的缘故,涵儿撅一撅嘴又睡了过去。
孩子睡中的容颜最是可爱,玄凌忍不住亲了又亲,孩子在梦中有所感觉,握起白白胖胖的拳头在脸颊上挠了两下,着实憨态可掬。
我心中一动,装作无意道:皇上,咱们的这个孩子,像不像那个孩子?他随口道:哪个孩子?我静默片刻,纯元皇后,也是有所出的。
只是可惜了那个皇子。
香炉里的轻烟微微四散开来,隔在我和玄凌之间,蒙眬地望出去,他的脸色濛濛地似三月里细细的小雨,轻轻的雾气,有着难言的潮湿。
良久良久,他轻声道: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了气息。
他无声地微笑着,那笑容哀凉胜寒霜,我稍稍看一眼,仿佛整个人也哀伤了起来,朕的那个孩子福气甚好,可以不用离开他的母亲,这样一同去了。
我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安静了片刻,才依着打算好的话说下去,然而舌尖也麻木苦涩了。
臣妾听闻自己容貌有三分肖似先皇后,所以臣妾私心想着,或许臣妾和皇上的这个孩子,也可以有三分像先皇后的那个孩子。
也算上天垂怜,可以安慰一下皇上的慈父之心。
这话,于原本的我,怎么肯说?只是这孩子出生未久,已经这样风波迭起。
皇后宫中的变故更是大大刺激了我,为了孩子的将来,为了他的周全,我这个母亲,折损一点尊严又有什么要紧。
玄凌大为震动,眉目间的慈爱与怜惜之色愈来愈浓,他本就喜欢这孩子。
如今被我这样一说,心中更是十分感动。
他回身拢我入怀,轻轻道:咱们这个孩子已经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是朕这个做父皇的不是。
宛宛的孩子夭折得那么早,咱们的这个孩子必定是有福有寿的,朕以帝王之威起誓,一定好好爱护这个孩子,他也一定不会辜负朕对他的期望。
我心下一软,不是不感动,然而震动与安慰更多。
震动的是,纯元皇后在他心中的分量竟如此之重,我不过稍稍提了一句她早夭的皇子,玄凌竟重视我的孩子到如此地步。
而安慰的是,我的孩子,在玄凌心目中的地位,已是牢不可破,非其他的皇子皇女可以相较的了。
我伏在玄凌怀中,牙龈咬得发酸,酸得几乎要迸出血来,心思依旧转动如轮:纯元皇后,或许将是我以后最好的一道护身符了。
22蓝田玉暖玉生烟(上)这一日春光渐老,上林苑中遍植的桃树与杏树早是繁花落尽,且有荫翠结子的征兆了。
然而花景不谢,数千株名为千瓣红的复瓣石榴开得正盛。
上林苑花季已过,苑中多为苍绿树木,无尽绿叶荫荫之中,燃起无数星芒样的火红鲜艳碎绸,半隐半现在丛丛或浓或浅的绿意之中,直如红彤彤珊瑚映三尺碧水,绚烂耀眼之极。
一年间宫中多闻儿啼之声,我诞下了涵儿与韫欢,贞贵嫔产下皇二子予沛,眉庄遗下皇四子予润。
玄凌自登基以来,膝下一直荒芜,宫中连添三子一女,自是难得的大喜。
玄凌便下旨命宫中遍植石榴,以庆丹葩结秀,华(花)实并丽的多子之兆。
这一日晨起,我正在偏殿与玉娆抱了灵犀与涵儿逗弄。
玉娆抱了涵儿在手,逗得他咯咯直笑,不由羡道:做孩子真好,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得,有人逗她便这样开心,有什么不痛快的哭一场就忘了,难怪人人都道做孩子好。
我怕她想到昔日家中的伤心事上去,忙忙引开了道:咱们姐妹就你最小,要硬是充成孩子撒娇,也没有不依你的。
玉娆一扭身子,俏然笑道:大姐姐最会取笑我了,我再也不理你。
我笑道:才说你一句撒娇,你便真撒上娇了。
等过两年你也该嫁出去为人妻为人母了,有得孩子在你面前撒娇呢,到时你能和一群孩子混个孩子王了。
玉娆一听更是害羞,红了脸道:大姐姐都是娘娘了,说话还这样不检点,真是招人嫌。
偏偏浣碧折了早上的新鲜花朵进来供了清水插瓶,在一旁笑道:三小姐的脾气性子要做了人家母亲,真真不敢想是什么情形呢。
也不知哪一家的公子有这样好福气,能娶到我们三小姐。
然而说到嫁娶,我又想起玉姚来,自从管家退婚,家中陡生变故,父亲贬为江州刺史,远放川北,玉姚和玉娆自然也跟着去了,罪臣之女,又远居川北这样蛮荒苦寒之地,衣食不周,深受苦楚。
玉姚自小软弱敏感,这样被退婚,又身世凋零,远在川北之地,无人可嫁,更无人肯娶,受尽多少委屈白眼。
何况家中变故,管家倒戈,也有玉姚的错处在里头,是她太轻信于人了。
自此之后,她便十分自苦,平日里只深闭闺门,粗茶淡饭,并不愿与人多说话,也不愿与人来往。
婚事就这样一路耽搁下来,如今年纪也二十二了。
大周并不崇尚早婚,女子在十七八岁出阁最为寻常,只是再晚也晚不过双十年纪了。
像玉姚二十二岁还待字闺中的,已是十分罕见。
难怪宫里宫外说起甄玉姚来,无不暗笑她是无人问津的老女。
其实又哪里是无人问津呢?自我重回宫廷再度显赫之后,无数达官显贵听闻我还有两位未出阁的妹妹之后,去往江州爹爹处提亲的几乎要踏破了门槛,其中也不乏青年才俊,根本不在意玉姚年岁偏大。
只是玉姚已经对男子灰了心,干脆对我明言,是不愿嫁人的。
眼看她大好岁月,却荒芜闺阁之中,自苦如此,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能不操心。
浣碧知我心事,必定是牵挂玉姚,于是笑道:今日的天气这样好,闷在宫里可惜了,小姐要不要和三小姐一同去园子里逛逛?我所住的未央宫内有极大的一片园子。
因我重回宫廷,玄凌百般优宠于我,只比着皇后凤仪宫的规制小了些建了个园子,多种奇花异草,以便我不出宫门就可赏四时花景。
我还未出声,玉娆已经道:天天往园子里逛去,不是扑蝶就是赏花,真真无趣极了。
从前还能说去赏花,如今花都谢了大半,只能赏叶子了。
姐姐若愿意看,娆儿勉为其难奉陪就是了。
我笑着举了扇子佯装要拍她的嘴:真真长了一张猴儿嘴。
我还没说话,你却啰里叭唆说了这一串,你要不愿意,咱们就多走几步去上林苑就是。
玉娆躲了躲,一边起身一边假意叹着气,道:去便去吧,只是遇见哪一位嫔妃还要对姐姐娘娘长娘娘短地啰嗦上许多有没有的话,我也替姐姐烦心。
我笑得几乎要打跌,伸手指着她向浣碧道:你瞧瞧她这张嘴,怎么坏到这个样子了。
浣碧替我好好去看一看她的嘴,不知塞了多少钢牙利齿在里头,搅得我头疼。
浣碧笑道:奴婢怎么敢去看三小姐的嘴,万一被什么钢牙利齿伤到指头,奴婢可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只是三小姐说的是实话,小姐一出去难免要应付这些人情官司,多少麻烦在里头呢。
三小姐的话也是最贴小姐心的话呢。
正说笑间,玄凌信步走了进来,笑吟吟道:你们两姐妹说什么体己话呢?这样热闹。
因是刚下朝,想是换过了衣服才过来,玄凌只穿了件家常的墨紫团福单衫。
过了端午天气渐渐有些炎热,虽然玄凌素来不太怕热,却也打了把折扇,扇上疏疏画几枝墨竹,益发显得他面如冠玉,气度娴雅。
我忙起身迎道:皇上万安。
玉娆也屈膝下去,皇上万安。
玄凌扶我一把,左手已经向玉娆伸了出去,满面含笑道:快起来吧。
小姨也在,真是巧。
向来妃嫔或臣子见皇帝,皇帝为示宠遇优渥,总是要伸手虚扶一下。
玉娆只是奉恩旨进宫暂住未央宫陪伴我,并未有任何诰封,这样未有婚嫁而进宫暂居已是有些尴尬,何况玄凌待她又格外亲厚。
我心头陡地一挑,顺势站在了玄凌和玉娆中间。
玉娆并无扶着玄凌的手起来,只是把手袖在衣袖中,淡淡道:多谢皇上。
玉娆因为家中被贬,又亲眼见我因一双子女在昭阳殿受辱的情状,心中深厌,然而又发作不得。
所以日常相见,总是对玄凌不冷不热。
玄凌也不生气,只含笑向我道:嫡亲妹子在宫中客居,你可要好好招待才是。
又转脸看着玉娆:这几日热起来了,还住得惯么?有什么不自在的可要告诉你姐姐,就当自己家一样。
玉娆只低头用手钩着衣襟上的丝带,淡淡笑着,恍若未闻。
君王问话,臣子是不可以不回答的。
玄凌又何尝被人这样冷落过,只是见玉娆这样小儿女情态只管自己出神,一时也说不出什么。
我眼见玄凌有些尴尬,不由笑道:妹妹来了不是一两日了,虽然宫中与家里不同,也还是惯的。
花宜领着小宫女奉了茶点进来,玄凌品了一口,掩饰着笑道:这是上好的雨后龙井,嬛嬛和小姨都要好好尝一尝才是。
玉娆这才依着我坐下,抿了一口茶水,道:果然是好茶,平常难得一见的。
她一双水灵妙目灵动似流波荡漾,忽然向着玄凌启齿一笑,粲然道:多谢皇上关怀。
这宫里繁华巍峨,美人又多,赏心悦目是极好的。
只可惜比不得在家里让玉娆胡闹惯了,处处得守着规矩尊卑。
比方说,姐姐本是姐姐,可是也得跟着是淑妃,涵儿和灵犀是民女的至亲,也是皇子帝姬。
再比方说,在寻常人家里,民女该叫您一句姐夫,可是在宫里。
玉娆时时刻刻记在心头的是您是尊贵无比的皇上。
所以玉娆时刻谨慎,不敢把皇宫当家里,再有一句,家里也没有这样好的龙井啊。
一席话其实是极无礼的,浣碧在一旁听得脸都白了,我亦是有些心惊。
只是玉娆把这话当做玩笑来说,她口角又伶俐,滴里嗒拉一串话说得极娇俏,似黄莺在枝头脆鸣。
玄凌丝毫不以为忤,一径只是和悦地笑:嬛嬛你听听,你在口舌上也算是伶俐的,从来无人能占了你的便宜去。
可是碰上你这位妹妹,恐怕也是要甘拜下风了。
明明是说宫里不如家里自由,偏偏朕就生气不起来。
我心中暗想,若非玉娆这样年轻美貌,换了是个粗陋妇人在这里大放厥词,玄凌还能这般随和亲切么?于是面上只蕴了恬和的笑意,道:臣妾最怕的就是玉娆这张嘴。
无理尚且能说出三分理来,得了理就越发不饶人了。
我微微提了一提,道:臣妾老在想,以后要是怎样一位妹夫才能管住了玉娆这张利嘴,臣妾才能念句阿弥陀佛称愿了。
玄凌目光自玉娆脸上悄然扫过,落在我身上笑道:你妹妹才从远地归来,你这做姐姐的就舍得这样快就把她嫁出去了么?以朕的意思,小姨年纪还小可再留两年,慢慢选了好的再说。
我待要再说,玄凌已经道,小姨不是嫌宫里头拘束么,朕想起来今日老九进宫来了,正和朕说起天气好要去明苑比箭,淑妃可有兴致陪着朕去观赛,小姨也同去吧。
玉娆本是少女心性,方才嘴上说得厉害,可是一听见能去明苑观看骑射,眼中不禁跃跃欲试,口中却道:什么老九不老九的,若是箭术不好,民女才不要看。
我于是含笑道:妹妹这是答应了。
皇上的主意甚好,九王爷也是难得进宫的呢。
那就容臣妾和玉娆更衣,以便陪圣驾。
浣碧扶了我进内室更衣,趁人不备,凑在我耳边轻轻道:小姐,看皇上的神情似乎对三小姐……我换上一件晚烟紫绫子如意云纹衫,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如何看不出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自那日我在昭阳殿受辱,皇上一见她……我银牙微咬,我已经深陷在这不见天日的去处了,不能再耽搁了我的亲妹妹。
浣碧道:小姐既已拿定了主意,那么就不得不防,得早作打算了。
浣碧在我臂间挽上雪色的镜花绫披帛,我道:我也想打算,只是才把给玉娆留心夫婿的意思一露,皇上就拿那样的话堵我的嘴。
我蹙眉道:眼下也只能见机行事。
浣碧也是无法,若是皇上真拿定了主意要三小姐进宫,咱们也不能抗旨呀。
再说皇上要是铁了心,任凭三小姐嫁去谁家也翻不出皇上的手掌心去。
这事可十分糟糕。
我忧心道:但愿只是我们多心,也但愿皇上只是一时喜欢玉娆的爽快罢了。
但若真是你说的这般,我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玉娆来受我的苦。
言毕出去,玉娆也很快换好了衣裳出来,玉色绣折枝堆花的襦裙,浅浅的湖绿色窄袖重莲绫衣,臂间缠绕的披帛是薄薄的一缕轻绡,绣着淡淡的一抹织金广玉兰花,浓密的发丝以十二支纯银发针牢牢束起,针尾皆埋在发间,只在阳光下才露一点银亮的光泽,简单的发髻上只有一支通体晶莹的碧玉凤钗,是一整块上好的通水玉雕成,十分明艳。
她这样的韶华妙龄,这样的装扮最是清丽动人,直如芝兰玉树一般。
我心里暗暗发凉。
玉娆自小就长得有七八分像我。
槿汐曾道我的面容有三分似足已帮的纯元皇后,那么玉娆……也有一二分与纯元皇后相像的了。
何况……她还那样年轻,风华正茂更神似当年的纯元皇后吧。
嘴上不说什么,轻轻挽过玉娆的手,一同出去。
23蓝田玉暖玉生烟(下)明苑又称御苑,在紫奥城外二十里,与城外凌云数峰遥遥相对。
保和元年,太宗已数万兵卒建明苑,苑中养百兽,皇帝宗亲春秋射猎苑中,取兽无数,其中有池沼宫苑,亭榭楼台无数。
两侧古松怪柏,中隐石榴园、樱桃园之类,还引种西域葡萄和养有南方奇花异木如山姜、荔枝、槟榔、橄榄之类。
池沼重有龙凤巨船收尾相连,常有宫女泛舟池中,凤盖高张,华旗招展。
灌歌轻扬,杂以鼓吹器乐,远远闻见便可醉人。
还有走狗观、走马观、鱼鸟观、观象观、白鹿观、及狮虎园等,不胜枚举。
每年花季,这里遍开奇花异草,胜景不可悉数。
除了我与玉娆,玄凌亦携了胡蕴蓉、周珮与叶澜依,几家王爷亲贵也随同前往,浩浩汤汤到了明苑已是近午时分,众人歇息半个时辰,各自更衣,扁同去观武台看骑射。
天气晴好,吹响观武台的风也显得有些暖凉交错,薄薄的绫衫轻抚与肌肤,像小儿娇嫩的手轻轻抚摸。
正殿的观武台上,玄凌与我并肩坐着,叶澜依与胡蕴蓉分作两侧,周珮与玉娆坐得更远些,看亲贵王爷们陆续入场。
叶澜依颇自得其乐,伸开素白手掌,须臾,一只彩雀便扑棱棱停在她手心。
敏妃本出身亲贵,对明苑并不陌生,顾盼须臾,向叶澜依微微一笑,小仪从前在此驯兽,对明苑必定分外熟悉,连鸟兽鱼虫都与你格外亲近些。
叶澜依淡淡一笑,是啊,我在这里见惯了走兽,偶尔看见人来,还花枝招展的,眼错还以为是御苑又养了什么珍禽异兽。
说罢也不顾敏妃秀眉微颦,只逗鸟为乐。
三家王爷分坐两边,与嫔妃坐席隔得更远些,岐山王玄洵为长,独坐了一桌,身边做了三五美姬,十分热闹,玄凌不觉含笑,大哥艳福最好,这般自在真是羡慕也羡慕不来。
玄洵(口甲?)了一口美人送到嘴边的葡萄酒,笑着一指身边女子,皇上笑话了,她们给淑妃和敏妃两位娘娘提鞋都不配。
我瞧娘娘身边那位绿衫子姑娘都胜她们几倍不止。
玄凌一看浣碧,不由笑道是淑妃的贴身侍女,大哥可是看上了要娶去做侍妾?我轻轻嗔一声:皇上玄凌更是笑:罢了罢了,淑妃可心痛着,她又有意中人了,明日放些到岁数的宫女出去,大哥挑喜欢的尽管领去。
玄洵大笑道:不是臣要玩笑一句。
紫奥城的宫女再美也不过是个木头美人,都被规矩拘坏了,哪里及得上明苑的侍女,远远望着就觉得风流袅娜。
要不然皇上怎么独独中意叶小仪呢。
玄洵乃是先帝长子,先帝所余皇子有四位,他又素来无心政事,每日不过到朝堂上应个卯,闲来只爱美酒佳人,走马斗鸡。
玄凌格外恩视这位长兄,甚至到了宽纵的地步。
大周亲王有正妃一,侧妃二,庶妃四,余者姬妾无定数。
而玄凌已赐了十数位选秀入宫的女于他为庶妃。
此刻苑中日光明艳如妆,清风徐来,坐于观武台上,远远望去芳草萋萋,大片柳林老树新枝,叶叶繁茂,下垂及地,远处榴花盛开,莺飞燕舞,一派胜景。
玄凌见茂柳依依,不觉负手含笑,过了端午,正好是射柳的时候。
所谓射柳,是在柳树上择一枝枝叶繁茂的柳条,当射者以长幼或尊卑为序,各在柳枝上缚信物为记,射箭人离柳枝约百步,以箭射断柳枝后,必要瞬息间飞马至柳下接断柳于手,更至不曾射中,则为负局。
那样细细软软的柳枝,在百步内射断。
而且断后又要及时接断枝于手,更要信物不落,故而虽名为比射箭的准头,实则考较的是骑射的力道、眼劲、巧劲、灵活甚至驾驭马匹的能力,都要无一不精,方能取胜。
玄凌笑道:你我兄弟自然都是要去试一试的说罢命李长牵了各自的马来,在台下列成一排。
玄凌最尊,着一身暗枣色骑射装,两臂及胸前皆用赤金线秀龙纹,在明亮的日头之下最为夺目。
次为玄洵,着螭纹绛衣;再次为玄淸,着云白,一丝绣纹也无;最次为玄汾,鹦哥绿暗纹绫衫,倒也十分清爽。
我暗暗转头,强行抑制住情不自禁要看向清的目光,举袖饮下一盏梨花白,只觉喉头凉凉有液体滑落,什么滋味也品不出来。
浣碧目光轻轻一转,似有无限痴惘,目光移也移不开半分。
敏妃清脆笑了一声,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着一柄牡丹薄纱菱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道:皇上和三位王爷立在一起,当真个个玉树临风,难怪浣碧你看呆了浣碧红了脸,低头为我添一点酒,嗫嚅道:奴婢是等着看射柳呢。
周珮亦笑:碧姑娘难得走神一回,敏妃娘娘别笑她。
敏妃笑着挥了挥绢子,指着天上道:本宫哪里是笑她,不过是笑天下飞过只呆雁儿,看见人家射柳,连翅膀也不扑棱了。
场下鼓声骤响,敏妃也止了说笑,玄凌骑了一匹大宛宝马一马当先飞了出去,反手抽一支金翎箭,右手(翛然)引开了那赤漆犀角长弓,嗖一箭远远射了出去,柳枝激起上扬猛力向上反弹出去,那样碧绿一条系着火红绢子似晴丝一晃,再落下时以握在了玄凌手中。
一骑扬尘,已然折转回身,场上掌声雷动。
胡蕴蓉先笑了起来,击掌说:表哥的骑射不逊当年,反而日渐精艺了。
周珮笑道皇上的射术咱们都还是头一回见,不比娘娘素日常见,到底情分两样。
玄洵素来不攻骑射,一时力发,朝着悬了一个五彩荷包的柳枝用力发弦,箭镞准头微偏,射了一支柳枝回来,到也不算丢脸。
待到玄淸上场,他似乎已有了几分醉意,身子微微打晃,浣碧不由道:王爷上次病虽好了,到底身子还不足,莫非是日头底下中暑了?我默然不语,只见他拉满弓弦,蓦地一松,箭镞飞射出去,离目标最明显的锦囊尚偏了四五步,胡蕴蓉不由偏了偏头,露出几分不屑之色,六表哥从前骑射功夫不差,这些年来沉溺诗书弦乐,竟连大表哥也不如多了。
不,不是这样的。
还记得昔年在凌云峰小小的院落中,不知哪里来的彩莺落下一片鲜亮的羽毛在老桃树最高的枝丫下。
我贪好看,又觉不能叫清爬树为我取下。
羽毛太轻,桃树枝繁花茂,人才上树枝微动便会把它震落。
到底是他想了一个法子,在箭头上涂了蜂蜜,离开数百步远,选了避免射到花枝的角度,凭着一点巧劲将羽毛远远射出去,飞身联箭带羽毛抓回手中,连开得正盛的桃花也未震落一片。
我心中一沉,太妃所训韬光养晦的话犹在耳边,再望他时,眼中不觉有了朦胧的泪意。
一个念头方未转完,但听一声淸啸,玄汾手中点银长箭似一道追日之光已然飞出,直中悬了小小拇指大鼻烟壶的一支柳条,他双足轻点,胯下骏马驰出。
有风轻扬,眼见柳条坠势加重,他也不急,半空中回手又是一箭,将那只射中后被激得向上弹起数丈的柳枝再度射中,但见那柳枝急坠,他手臂轻舒从马上跃起数尺高,牢牢接住自己那支断柳,短短一截柳枝中间,红绳所系的鼻烟壶有稳稳不落,十二面得胜鼓一起咚咚擂响,李长欢喜高唱:皇上与九王大胜。
叶澜依亦不觉赞叹九王少年英雄,骑射皆佳。
胡蕴蓉慢条斯理饮了一盅酒,蹙一蹙用螺子黛描的精致的远山眉,骑射皆佳又如何,只可惜生母微贱,到底还是不中用的。
说罢有意无意的看了叶澜依。
转头看着得胜后依旧无甚喜色的玄汾,难怪先帝不喜欢他生母,瞧着孤僻的性子,到底是出身所限,上不得台面。
于是众人回座,叶澜依道了一句太热,起身去更衣。
素日她只爱穿青碧颜色,此刻换了一件月白*罗轻衫,用极细的金线绣了合欢花的纹样,底下云霞色水纹凌波裥裙,一改往日冷艳,平添了几分娇柔的暖色。
玄凌不觉多看了两眼道:素日只道你穿绿好看,不意更有此态。
叶澜依一侧头,耳垂上两片翠玉柳叶坠子轻轻拍着脸:我自己很喜欢。
玄凌指一指身边让叶澜依坐下,神色欢喜转首看着玄汾,老九益发长进了。
说罢笑着指住玄淸,你越发昏头了,还不如七八岁时的本事。
停一停又道,你的骑射是父皇手把手教的,如今都浑忘了。
玄淸淡淡一笑,依旧是那种风轻云淡的神色,把酒问月多了,在这些上都疏忽了。
到底是皇兄勤勉,一直精于骑射。
玄洵拍着大腿道:老六还没成亲呢,一成亲岂不是更手上没力,腿下发软了。
诸妃见他说得毫不忌讳,一时也不接口。
玄淸举杯痛饮三盏,方懒懒道:早知道下场前少饮些酒,还未射箭就觉得醉了。
胡蕴蓉依在玄凌身边,拿绢子为他擦拉擦额角汗水,笑吟吟道:表哥天生神力,请把那彩头赐了臣妾吧。
玄凌一手把那条大红绢子递给她,神情更是欢悦。
玄洵握一握身边美人的下颌,笑呵呵道:敏妃娘娘得了彩头就这般高兴,可见这天生神力到底是男人家的事,女人只消在旁边喝彩助威就成。
正说话间,玉娆缓缓起身道:都道射柳是男儿之事,今日也请看女儿家的本事如何?我蹙眉,伸手拉一拉玉娆,暗示她坐下。
玄凌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道:朕只见皇姐真宁长公主射柳,一别数年,如今真是没见过了。
玉娆眉心微见怒气,也不看我,只道:民女久在川蜀荒蛮,为防身学了几日骑射,只博一笑,实在不敢与长公主相较,皇上不要见怪才好。
玄凌看着她清秀中隐见傲气的脸庞,笑向小厦子道:去把长公主的马牵来给小姨。
玉娆道:民女不配骑长公主的马,她转头看玄淸,刚才六王输了,民女想骑六王的马,等下若丢脸了也还能挽回些颜面。
玄淸目光自我面上迅速滑过,落在她扬起的下颌上,三小姐自便即可。
玉娆本穿着窄袖衣衫,行动倒也利落,她把披帛摘下抛在一边,顺手摘下一朵台边盛开的艳红的玫瑰花,吩咐花宜道:你去系在那边柳枝上吧。
说罢旋身下台,一跃上马,她的姿势倒是轻巧如燕,周珮又是好奇又是好笑,问我道:淑妃家精于骑射吗?三小姐有模有样呢。
我见蕴蓉以扇障面,微露不以为然之色,不觉笑道:骑马倒是我们三姐妹都会,自小跟着家兄学的,只是射术么,我微微摇头。
本宫的二妹自是弱不禁风不说,本宫也不会。
蕴蓉掩口一笑,指上鲜红的蔻丹似一朵朵蔷薇怒放在指尖,会些花拳绣腿也是好的,总比人家在雪地里跳舞新鲜些。
玉娆神色自若地挽弓试了试弦力,一勒马疾驰出去,驰了五十步时玄洵已经摇头,还不射箭,难道是想叫咱们看她骑马吗?话音未落,却见玉娆把手中弓弦一抛,手高高一扬,啪的一声,竟是以手隔了数十步之遥骤然发力把箭掷向系着玫瑰花的柳枝,此举大出人意外,周珮惊呼道:可不是射箭吗?怎么三小姐把箭扔出去了!玉娆趁着柳枝激起,狠狠一夹马腿飞驰向前,有疾风劲拂过,那柳枝落地速度极快,待她近前,那柳枝距地已经不过寸许。
霎那间,玉娆迅疾弓身一捞,如水底捞月一般轻巧起身,她玉色长裙被风鼓起,恰如一朵盛开的广玉兰。
待得转过身来,那之断柳被她握在手中,而那朵玫瑰花已被衔在唇边。
彼时日光明丽如蓬勃的金粉四洒而落,她身在炫目的日光中,但见雪白面容上横斜一朵娇艳玫瑰,一时间经分不清人与花谁更娇艳。
玄洵神色不豫,颇见失望;玄淸恬然观望,只是眼底多了一抹淡淡的隐忧;玄汾唇角含笑,微见赞许之色;玄凌早已凝神痴惘。
我心中暗赞,一时连喝彩都忘了,转头见玄凌如此神色,恰巧对上蕴蓉的双眸,心中不觉一沉。
玉娆尚未知觉,她拾裙快步奔上,清澈容颜因微汗更明艳如流光溢彩,她随手把玫瑰一扔,恰好落在玄汾桌上,她驻足,淡淡道:你数一数,可少了一片花瓣么?玄汾也不取,只看一眼花朵完整,甚至没有松散的情状,点头向玄洵道:一片也不少。
、玉娆欠一欠身,向玄洵道王爷见笑了。
此刻苑中日光明艳如妆,清风徐来,坐于观武台上,远远望去芳草萋萋,大片柳林老树新枝,叶叶繁茂,下垂及地,远处榴花盛开,莺飞燕舞,一派胜景。
玄凌见茂柳依依,不觉负手含笑,过了端午,正好是射柳的时候。
所谓射柳,是在柳树上择一枝枝叶繁茂的柳条,当射者以长幼或尊卑为序,各在柳枝上缚信物为记,射箭人离柳枝约百步,以箭射断柳枝后,必要瞬息间飞马至柳下接断柳于手,更至不曾射中,则为负局。
那样细细软软的柳枝,在百步内射断。
而且断后又要及时接断枝于手,更要信物不落,故而虽名为比射箭的准头,实则考较的是骑射的力道、眼劲、巧劲、灵活甚至驾驭马匹的能力,都要无一不精,方能取胜。
玄凌笑道:你我兄弟自然都是要去试一试的说罢命李长牵了各自的马来,在台下列成一排。
玄凌最尊,着一身暗枣色骑射装,两臂及胸前皆用赤金线秀龙纹,在明亮的日头之下最为夺目。
次为玄洵,着螭纹绛衣;再次为玄淸,着云白,一丝绣纹也无;最次为玄汾,鹦哥绿暗纹绫衫,倒也十分清爽。
我暗暗转头,强行抑制住情不自禁要看向清的目光,举袖饮下一盏梨花白,只觉喉头凉凉有液体滑落,什么滋味也品不出来。
浣碧目光轻轻一转,似有无限痴惘,目光移也移不开半分。
敏妃清脆笑了一声,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着一柄牡丹薄纱菱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道:皇上和三位王爷立在一起,当真个个玉树临风,难怪浣碧你看呆了浣碧红了脸,低头为我添一点酒,嗫嚅道:奴婢是等着看射柳呢。
周珮亦笑:碧姑娘难得走神一回,敏妃娘娘别笑她。
敏妃笑着挥了挥绢子,指着天上道:本宫哪里是笑她,不过是笑天下飞过只呆雁儿,看见人家射柳,连翅膀也不扑棱了。
场下鼓声骤响,敏妃也止了说笑,玄凌骑了一匹大宛宝马一马当先飞了出去,反手抽一支金翎箭,右手(翛然)引开了那赤漆犀角长弓,嗖一箭远远射了出去,柳枝激起上扬猛力向上反弹出去,那样碧绿一条系着火红绢子似晴丝一晃,再落下时以握在了玄凌手中。
一骑扬尘,已然折转回身,场上掌声雷动。
胡蕴蓉先笑了起来,击掌说:表哥的骑射不逊当年,反而日渐精艺了。
周珮笑道皇上的射术咱们都还是头一回见,不比娘娘素日常见,到底情分两样。
玄洵素来不攻骑射,一时力发,朝着悬了一个五彩荷包的柳枝用力发弦,箭镞准头微偏,射了一支柳枝回来,到也不算丢脸。
待到玄淸上场,他似乎已有了几分醉意,身子微微打晃,浣碧不由道:王爷上次病虽好了,到底身子还不足,莫非是日头底下中暑了?我默然不语,只见他拉满弓弦,蓦地一松,箭镞飞射出去,离目标最明显的锦囊尚偏了四五步,胡蕴蓉不由偏了偏头,露出几分不屑之色,六表哥从前骑射功夫不差,这些年来沉溺诗书弦乐,竟连大表哥也不如多了。
不,不是这样的。
还记得昔年在凌云峰小小的院落中,不知哪里来的彩莺落下一片鲜亮的羽毛在老桃树最高的枝丫下。
我贪好看,又觉不能叫清爬树为我取下。
羽毛太轻,桃树枝繁花茂,人才上树枝微动便会把它震落。
到底是他想了一个法子,在箭头上涂了蜂蜜,离开数百步远,选了避免射到花枝的角度,凭着一点巧劲将羽毛远远射出去,飞身联箭带羽毛抓回手中,连开得正盛的桃花也未震落一片。
我心中一沉,太妃所训韬光养晦的话犹在耳边,再望他时,眼中不觉有了朦胧的泪意。
一个念头方未转完,但听一声淸啸,玄汾手中点银长箭似一道追日之光已然飞出,直中悬了小小拇指大鼻烟壶的一支柳条,他双足轻点,胯下骏马驰出。
有风轻扬,眼见柳条坠势加重,他也不急,半空中回手又是一箭,将那只射中后被激得向上弹起数丈的柳枝再度射中,但见那柳枝急坠,他手臂轻舒从马上跃起数尺高,牢牢接住自己那支断柳,短短一截柳枝中间,红绳所系的鼻烟壶有稳稳不落,十二面得胜鼓一起咚咚擂响,李长欢喜高唱:皇上与九王大胜。
叶澜依亦不觉赞叹九王少年英雄,骑射皆佳。
胡蕴蓉慢条斯理饮了一盅酒,蹙一蹙用螺子黛描的精致的远山眉,骑射皆佳又如何,只可惜生母微贱,到底还是不中用的。
说罢有意无意的看了叶澜依。
24绰约新妆玉有辉蕴蓉牵过玄凌衣袖,笑嗔道:三小姐神勇,皇上说赏什么给她才好呢?玄凌回过神来,不觉击掌道:巾帼不让须眉,比起嬛嬛淑慧,小姨更见英姿飒爽。
玉娆回身就坐,啜了一口清甜桂花酒,淡淡道:多谢皇上夸赞。
我含笑,轻轻向她摇头,暗示她不可再逞强。
玄凌此语一出,连叶澜依亦点头赞许,的确是下了几年功夫的。
如此,玄洵心中不乐亦得随众称赞。
正热闹间,却是玄汾施施然向玉娆道:柳树是死物,要射下一支玫瑰亦不算大难。
他想一想,汾想与三小姐一试高下,不知三小姐可愿意?玉娆到底年轻好胜,不假思索到:王爷尽管说,我无不从命。
玄汾尚未说话,耳垂已经红了,他轻咳一声,一指玉娆云鬓堆耸的发鬓,小姐已射了一朵玫瑰为彩,本王想射落小姐发上的碧玉凤钗做今日的彩头。
这话是有些轻佻的,玄汾本不是这样的人,而以箭射钗也是有些危险的,不知他喝一种这样说。
我正待出言阻止,玉娆道:好!玄洵闻言抚掌不已,笑着搂过怀中美女,三小姐孤零零站在那里也太容易了。
他兴致勃勃地请示玄凌,不如把明苑的宫女都放出来,三小姐和她们站在一起都不许跑,也好考考老九的眼力。
他忍不住笑意,若是射中三小姐的凤钗呢自然要好好赏九弟。
要不然射中别的宫女的娟子簪子什么的,皇上就把那宫女赐给老九,谁叫他跟着六弟不学好,一个个孤家寡人似的,臣这做大哥的看了也没趣。
玄凌沉吟摇头,笑道:射中了宫女的东西要赏他做侍妾也罢了,若射中了三小姐的凤钗,岂非三小姐也要赐予老九了。
他看了我一眼,温情道:不妥不妥,回去嬛嬛必得跟朕治气。
他鲜在诸王面前这样亲昵和我说话,我低首看见玄清眸中的黯然,愈发低下头去,手指绞着扇柄上的杏色流苏。
流苏绕在指上一圈又一圈,勒得手指发痛,我抬头含笑道:三妹是疯魔了呢,哪有女儿家这样争强好胜的。
玉娆抿一抿唇,露出几分自傲的坚毅,无妨。
大姐姐,我也很想知道他是否真有本事能取到我的玉凤。
她微微脸红,何况我也不是东西物件儿,谁说赏人便赏人呢。
那碧玉凤钗本是用一整块上好的通水玉雕成,色泽通透温润,插在发鬓正前最是相宜,乃是玉娆最爱。
周珮惋惜道:可惜!即便射中了,若是落在地上碰碎一点半点,也可惜了这上好的玉凤凰。
玄凌见玉娆如此,也点头道:也好。
不过是赌戏为乐。
彼此小心为上。
不过一盏茶时分,明苑中的宫女俱围拢了在台下。
想是也没见过这样新奇的玩意,众女又是好奇,又是好笑,纷纷议论不已。
玉娆下台,择了最中间的位置站下去。
因在夏初,明苑中的宫女皆换了深绿浅绿的宫装,鬓边簪了碧玉色的绢丝花朵。
众人又小又闹,只听笑语喧哗,环翠叮当,无数美人面如春日枝头的花儿开了一朵又一朵,叫人心醉神驰,不觉眼花缭乱。
玉娆只身置于其中,彷佛湮没于万绿丛中,唯见小小芙蓉秀脸凌然出众,连玄洵亦赞叹,不怕不识人,就怕人比人,所谓国色,进了万花丛中也不会逊色分毫的。
胡蕴蓉以扇障面,娇笑道:九爷可要仔细了,小心看花了眼射中个夜叉婆回去。
玄汾岸然立于台前,只是一言不发默默弯弓搭箭,左手稳托,右手虚抱,一目微闭,一目炯炯,凝视片刻,开腔低喝一声:中!冰弦犹带破石声,小巧一枚白羽箭好似流星脱手,只闻得众女连声惊呼,胆小的纷纷避开,瞬时玉娆发鬓上玉凤已被射中,浣碧不由跺脚,完了,完了!那玉凤可是德太妃赏的呢,这样大力道下去可不碎了!语未毕,却见那玉凤被射中后并不下坠,反而顺势往上而来。
我凝神细看,方见白羽箭后悬着细细一根半透明的冰蚕线,那白羽箭的箭头黏住玉凤,被冰蚕线的力道一拽破声而来,稳稳落在玄汾手中,完好无损。
周珮近前一瞧,不觉扬起大拇指力赞,王爷好巧的心思。
玄凌见那玉凤碧生生的握在玄汾手中,与他一身鹦哥绿的衣裳极是相衬,不由举杯向他,今日的玉凤合该是你得了,正衬你的衣裳。
玉娆鬓上玉凤被摘去,她发鬓松散,却也不恼,悠然折下一枝花苞莹白的广玉兰做钗绾好长发,只是淡淡含笑。
蕴蓉吃吃笑着,指着重上楼台的玉娆道:三小姐这身衣衫好看,湖蓝映着鹦哥绿,也极相衬的呢。
玄汾轻施一礼,微蕴一点笑意。
承让。
玉娆伸手向他,让我瞧瞧那箭。
说罢取过一看,不觉扑哧一笑,你拔了箭头涂上蜜胶?玄汾笑得有些顽皮,是啊。
我要的彩头是那玉凤,若玉凤碎了,还有什么趣儿。
说着向玄清眨一眨眼镜,有一回我去六哥那里,采蓝说六哥拿着蜂蜜涂箭头上去粘羽毛,那是我还笑六哥疯魔了,方才灵机一动才想起来。
玉凤有些重,蜂蜜黏不住的,玩便换了蜜胶。
他眼底有玉石一般沉洌的纯净,你在台下时并不知我摘下箭头,怎么不叫不避,一点也不怕?玉娆唇角一扬,亦有顽皮的得意,你敢射伤了玩吗?大姐姐第一个不饶你。
她低一低头,王爷不会射伤我的。
她的脸颊或许因为日光照耀的缘故,有些微微浮起的浅红,你的射术很好。
有一男声沉稳响起,老九若真伤了你,朕也不饶他,谁叫他逞强莽撞。
玉娆发鬓松松用玉兰花枝挽在脑后,醺暖的风悠悠一吹,几缕青丝轻扬,别有韵味。
玄凌拿过座边一把真丝白面折扇,提笔写下几句,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对雪成围。
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遗霓裳试羽衣。
影落空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微。
玉环飞燕元相敌。
笑比江梅不恨肥。
提罢赐予玉娆,这是文徽明题玉兰花的诗,小姨英姿风华,很合广玉兰笔直之气,旁的花原是俗了。
他一笑,凝目玉娆,等你得空画上几笔玉兰在扇上就更好了。
玉娆翻覆一看,搁在自己长桌上,饮了一口酒,淡然道:方才射箭时弓弦勒疼了手,想来好些日子不能画了。
何况是皇上御笔亲提的扇子,民女的画原不配画在上面。
回去民女便请大姐姐好好收起来,御赐的东西哪里能放在外头搁坏了。
玄凌也不恼,只温文而笑,不急,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再画也可,朕等着看。
话到此处,席上气氛已有些微妙,玄清的目光在我和玉娆之间轻轻一荡,已然明白。
玄汾仰头喝了一口酒,起身行至玉娆座前,三小姐这凤凰是通水玉啄成的?他说话的间隙,我目光一转,看见他桌上玉娆射中的那朵玫瑰已然不见踪影,不觉疑惑侍女收拾得太快。
玉娆眼皮也不抬一下,是。
这玉凤太过贵重,方才汾说要做彩头本是玩笑,是分轻率了。
玄汾把玉凤递到她面前,这样贵重的玉凤汾不敢拿回,还给小姐吧。
玉娆猛然抬头,眸子亮晶晶如两丸水绿宝石,隐隐有黯淡的光彩流动。
她沉默片刻,正色道:王爷是男子,玉娆是女儿,男女授受不亲。
男子碰过的东西玉娆断不敢要。
方才连皇上赏的扇子也只交给姐姐保管。
王爷若不喜欢已是王爷之物了,丢掉也好赏人也好,悉听尊便,只不要再给我就是。
玉娆的口气已有些无礼,我正待开口,玄抬袖缓缓斟了一盏梨花白,清冽的酒汁倾落于玛瑙雕觥,送至玉娆面前,他笑容清淡如朗月,风鬓雨鬓,偏是来无准。
倦倚玉兰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
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他笑看玉娆鬓发,三小姐的头发此刻便似风鬓雨鬓,女子最重鬓发仪容,头发乱了自然心情不好,喜怒无准。
请小姐饮下这杯‘梨花白’,无梨花可对,将来不会伤春伤别了,也祝小姐得佳婿,享安乐。
他的话恰到好处地开解了方才玉娆与玄汾的尴尬,玄汾隐在唇底的笑意隐隐有一丝怡然一丝忧色。
玉娆按下脾气一饮而尽,玄清压低声音,轻轻道:梨花白是以汾酒为底,小姐若喜欢,本王让人再送些到淑妃宫中请小姐畅饮。
他眸中尽是笑色,看着玄汾道:九弟从不轻易和女子说话,所以笨嘴拙舌。
有得罪小姐的地方还请小姐见谅。
方才听浣碧姑娘说那玉凤是德太妃给的,九弟射下了正好完璧归赵送回给太妃,也是九弟的一点孝心。
许是酒喝得急,玉娆眼波盈盈,连耳垂珠子也漫起红意来,绯红柔软一颗,极是可爱。
恰巧明苑的管事上来,奏道:皇上,明苑新培懒人一品绿菊名叫‘暖玉生烟’,花朵硕大,远望如绿雾弥漫,甚是好看。
玄凌诧异道:朕记得如今才五月里吧?怎么菊花都有了。
管事赔笑道:都是皇上福泽庇佑,花卉局的人好容易才在凉室里培出这一品来。
原怕皇上不来错过了,谁知恰好今日皇上来了。
皇上可愿移驾一观?玄凌颇有兴致,恰好蕴蓉道:只看骑射也无趣,去赏花也好。
我闻得一个菊字,心底又隐隐钝痛起来。
眉庄,眉庄,斯人已逝,唯有菊花年年还在开。
玄凌颇为所动,点头应允,回头看我,嬛嬛,一起去赏菊吧。
我摇一摇头,含着寥落的笑意,皇上去看就好,臣妾方才酒喝得急,眼下有些头晕,叫小妹陪着歇息一会儿便好。
蕴蓉携了玄凌的手,众人跟着一同去了。
玄清走在最后,见我默默不动,停步出言询问,娘娘还在为德妃娘娘伤心么?我茫然中惊觉是他问我,克制住神情淡淡道:有劳王爷费心。
我微微侧目,尽量不与他目光相触,姐姐素来爱菊,所以触景伤情,失仪了。
他的声音淡泊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意,睹物思人是人之常情,德妃虽已离开,若淑妃心中总记得德妃,那么无论生死远近,这个人总像是在你身边的。
我低首细细品味他这句话,只要心中总是记得,那么无论生死远近,这个人总像是在你身边的。
我心中一震,心底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要痛起来,我极力遏制住心头因温情而生的涟漪,轻轻道:多谢王爷开解。
他看着玉娆迤逦而下的背影,叹息轻得似刮过耳边一缕清风,你妹妹……姿容若纯元,英气似华妃,如若不想……他摇摇头,你要当心。
(最后那句话看不清楚,谁能看清楚叫版版帮忙编辑一下吧。
)快,快得几乎不及看清,已经被那规矩的笑意取代。
那丝哀凉就像是黑夜的流星,在光线明亮的观武台上骤然闪过,旋即整个世界便又是那样的繁华热闹。
而我的心绪,已牢牢被那一丝哀凉给攫住了。
待得赏菊回来已是黄昏时分,周珮兴致盎然,仍在不住称赞,那颜色真绿,花朵又正,跟祖母绿雕出来似的。
人家说绿菊难种,如今明苑也种出来了,当真难得。
晚宴也设在观武台上,远望落日如锦,天高云阔,别有一番爽朗滋味儿,晚宴的菜色皆以狍鹿兽肉等野味为主,连素菜也多蕨菜菌菇,颇有野趣。
此时正当彩霞满天,芳草萋萋的射场上,一匹黑色骏马如飞一般奔驰了进来。
黑马上配着金光灿烂的崭新马鞍,一个穿着樱桃红锦衣的身影伏身马背,像一团烈火般冲到观武台前。
天空彩霞流丽七彩,似云锦铺陈而下与地相接,她远远策马而来的身影竟像是从晚霞中跃出,我一时间没看清是谁,不觉暗赞好漂亮的骑术,人也飘逸!蕴蓉将手中象牙银著重重一搁,震得著上的细银链子簌簌作响,沉了脸道:这事什么人?明苑也是能随便乱闯的么,实在大胆!玄凌兴致被扰,有些生气,确实好奇,吩咐李长道:去瞧瞧是谁。
坐得离观武台栏杆最近的是玉娆,她举眸望了一眼,笑道:不必看了。
是余容娘子追着皇上来了。
余容娘子?蕴蓉和我对视一眼,都仰制不住眼中的错愕。
余容娘子位份本不高,如今又有失宠之势,数月中玄凌对她几近冷落。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闯进明苑,当真是是非大胆。
玄凌仔细分辨片刻才认出来,不觉生气,赤芍怎敢闯到这里来?诸位亲王都在,她当时随意进上林苑赏花逗鸟么?半分规矩也不顾了!说罢向李长道,不必让她上来,你叫人带她回宫休息。
周珮咬着下唇吃吃一笑,剥了一颗批把送到玄凌唇边,皇上何必动气,说到底也是您往日太宠着她了,否则赤芍妹妹怎么连亲王跟前都敢随意乱闯。
李长下去与她说话,赤芍显然不服,马鞭一扬,已纵身奔上了观武台,她奔至玄凌跟前,侍卫正要拉开她,她洒脱一挥手,道:我与皇上说几句话就回去。
她抬起脸来,脸庞因为奔跑和驰马有晶亮的汗珠,透出苹果般娇俏的红色,一袭樱桃红锦衣缀满大团怒放的暗色芍药花纹,映着她攒成一束的乌黑圆髻,这样的简单越发显得她有唇红齿白的娇美。
她牢牢看着玄凌,不知哪里来的镇定,大声道:臣妾想与皇上比马。
只要臣妾输了,臣妾马上就回宫去,再也不到皇上面前惹您讨厌。
如果臣妾赢了,也请皇上不要再生臣妾的气。
她停一停,双眸炯炯望着玄凌,臣妾只想与您比马,一场就好。
玄凌怔怔片刻,眸光黑沉,你真想与朕比马?是。
她再度肯定。
或许是被她这样的诚恳和迫切锁震撼,玄凌竟点了点头,好。
待到经过她身边时,玄凌驻足注视她片刻,你这样打扮也很美。
赤芍骄傲地一笑,跟在玄凌身后下去。
玄洵奇怪地看了赤芍一眼,打了个哈欠道:皇上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奇怪,从前华妃喜欢和皇上赛马,如今连个宫女出身的女子也敢跑来明苑了。
他捏一捏身边女子的脸颊,,看着她低眉顺眼的笑意,道:本王只喜欢听话的女人。
观武台上静静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台下一帝一妃的比马。
赤芍翻身上马,深深地吸一口气,像是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目光炯炯如火。
随着一声鼓响,玄凌所骑的大宛宝马似离弦之箭一般飞冲出去,一圈下来,赤芍所骑的黑马始终落后三步远。
蕴蓉微微一笑,夹了一筷胭脂玫瑰鹿脯慢慢吃了,道:可怜她心比天高,只是不自量力得很,她的马怎么能和皇上大宛宝马相比?鹿肉与酒的混合滋味想来让她觉得美妙,玉石笑意更浓,据说,皇上这匹大宛宝马乃是汗血名种,神骏之极。
还剩最后一圈时,赤芍所骑的黑马离大宛宝马已有五六步之远,眼看便要输了。
玄洵不再探头去看,只懒懒道:胜负早就分明,有什么好看,不如喝酒。
玄汾上前几步,道:未必!之间赤芍迅速从袖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明亮的刀锋在落霞下一闪,直晃人的眼睛。
她的手猛力一挥,匕首迅速刺进黑马筋肉饱满的后臀,黑马负痛之下扬踢长嘶一声,骤然拼命狂奔起来,终于在终点到达前超过了大宛宝马。
没用的马!蕴蓉的神色在一瞬间乌云密布,失去了娇丽的欢颜,是谁教她这些旁门左道的?受伤的马狂奔未定,又跑了数圈才把马背上的赤芍摔了下来。
内监们忙上前去扶,赤芍用力推开他们的手,挣扎着自己起来,忍着痛楚走上观武台,走到玄凌身边。
臣妾赢了。
她定定欢喜道,皇上言出必行。
臣妾赢了,可以安心回宫去了。
她欠身行礼,缓缓转身下台。
她明丽的红色身影慢慢隐进斜阳如血中,亮丽得有些夺目。
玄凌看着她的背影,看她步下台阶时,淡然道:回来。
赤芍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停步迟疑的瞬间,玄凌再度唤她,过来朕这里。
她转身,眼中有隐约的雪白泪花,李长忙铺了张细藤软垫在玄凌近侧。
赤芍温顺坐下,臣妾以为皇上再不会理我。
蕴蓉撇一撇嘴,不屑道:以诡计得胜,有什么稀罕!玄凌恍若未闻,伸手摸一摸赤芍光洁的额头,朕没想到你如此要强。
他的声音似轻叹,那么晚回去皇后也要责怪你,明日跟朕一起回宫吧。
她粲然一笑,依偎在玄凌身旁,唇角露出一抹胜利的笑容。
25不识鸳鸯是怨央酒过三巡,玄凌似是微醉,半倚在御座之上唤歌舞上来。
台上诸人的神色皆慵懒下来,舞乐方起,觥筹未止,白日看过奔马骑射的耳目更适合柔软的丝竹,靡丽的舞姿,舞姬破金刺绣的艳丽长裙温柔起伏在晚风里,在一盏盏亮起的琉璃屏画宫灯的映照下,似开了一朵朵丰艳妩媚的花。
赤芍听罢一曲,又点了拓枝舞。
两位舞伎云鬓高耸,额上贴雉形翠色花钿,着红裳、锦绣,黄蓝两色卷草纹十六幅白裙,露出一痕雪脯,双手拈披帛,随着鼓点跃动起舞。
舞伎舞步轻柔,广袖舒展,似回雪飘摇,虹晕斜飞,极是炫目。
赤芍有些意兴阑珊,丢下银箸道:臣妾入宫至今,看过最好的舞便是安昭媛雪夜的惊鸿舞,看过此舞,旁的都无味了。
玄清微微注目于赤芍,恍如无意,娘子不曾看过淑妃娘娘的惊鸿舞么?我浅浅一笑,咱们都是东施效颦罢了,怎比当年纯元皇后一舞倾城。
赤芍不作他词,只笑,臣妾总是晚了一步,不曾赶上看淑妃娘娘与纯元皇后的惊鸿舞,也不曾看年下午的骑射,听说皇上拔了头筹。
玄凌醉眼迷蒙,别的也就罢了,你没看见下午小姨的骑射,当真是巾帼英姿。
你若看到了,一定觉得亲切。
于是赤芍举杯去贺玉娆。
他的亲切二字挑动我平静面容下心中起伏的疑团,趁着赤芍过来敬酒的间隙,我轻声道:这样好的骑射功夫,不是你一个宫女出身的嫔妃该有的。
我注目于赤芍,很快转过脸颊,遥遥望着台边开得团团锦簇的殷红芍药,听闻从前的慕容世家尚武,连女子也善骑射,想当初华妃便是一骑红尘博得皇上万千宠爱。
今日看来,妹妹也有这样的好福气。
是么?赤芍把酒杯停在唇边,如丝媚眼中有一丝尖刻的冷意,娘娘千万不要这样比,华妃娘娘芳年早逝,嫔妾可是想多与娘娘相处几年的。
能够亲眼瞻仰娘娘凤仪,这样的福气嫔妾怎愿错失。
语毕,又盈盈行至玄凌身边,吧酒言欢。
长夜如斯呵。
玄清已有几分醉意,半靠在长桌上,云白衣袖拂落有流云的清浅姿态。
他兀自一笑,那笑意看上去有些空洞的寂寥,与他素日闲淡的容颜并不相符,浣碧一一为众人斟上琥珀色美酒。
夜宴前她更衣过,湛蓝百合如意暗纹短襦,穿着一条及脚面的玉黄色洒银丝长裙,走动起来右侧斜斜分开的裙岔里便流淌出一抹水绿色软绉里裙,恰如青萍浮浪,一叶一叶开在她足边。
姗姗一步,那萍叶般的里裙便温柔闪烁,像是她若隐若现的女儿心思。
待到玄清身边时他已有醉意,浣碧伸手扶他,想是力道不够,整个人身子一侧,连带手中冻青釉双耳酒壶也倾斜了几分,那琥珀样浓稠的酒液便毫无预兆地倾倒在他流云般洁白的衣襟上。
玄清被冰凉的液体激得清醒了几分,见浣碧满脸惊慌,便安慰道:无妨,一件衣衫而已。
早有服侍的宫人准备好干净的衣衫在侧等候,他起身意欲入内,脚下踢到一个馥香团纹软垫,酒意让他脚步更加踉跄,一枚锁绣纳纱的矜缨从他怀中落出。
矜缨开口处的束带并未扣紧,随着落地之势。
一枚殷红剪纸小像从矜缨中飘然而出,夜来台上风大,凉风悠悠一转,那小像便被吹起,直直飘落到玄凌身边的赤芍足前。
方才玄清起身的动静颇大,玄凌亦惊动注目。
此刻看那小像被风吹来,不觉问道:那是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是什么!我几乎要惊叫出声,又生生把那呼之欲出的惊呼咽落喉中。
小像!是我的剪纸小像!赤芍附身一拾,不觉含笑,好精致的小像呢。
玄清眼见小像被吹走,伸手抓之不及,眼见它落在赤芍手中,面色一点点苍白起来,灯火流离的浮光中,唯见他一双眸子乌沉沉,似天边最亮的星子。
我惊慌中看他一眼,从酒液的潋滟清液里看见自己容颜的倒影,若不是饮酒的醉红还浮在脸颊上,我一定被自己苍白无血色的面容出卖了。
当小像被递到玄凌手中是,玄清的神色已经完全和平常一般平静了。
他的手背在身后,我几乎能看清他握得发白的指节,他静静道:皇兄也喜欢这些小玩意吗?玄凌笑着指他,你定是在哪里留情了,弄来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
如此珍藏,蕴蓉一笑,发髻上缠丝金蝶步摇上垂下的串珠银线粟粟晃动,反射出星星点点的银光,明晃晃地直刺入目,六表哥有心上人了呢,还不从实招来。
赤芍伏在玄凌身侧,细看几眼,幽长妙目一沉,望向我时已有了几分锐利,转向玄凌笑道:可是臣妾喝醉花了眼么?皇上细瞧瞧,这剪纸小像很有几分像淑妃娘娘呢。
很像么?他凝眸须臾,口吻中已有了几分怀疑的冷意,是有些像呢。
观武台深广开阔,凉风带着夜露的潮气缓缓拂来,依附在肌肤上有一种潮湿幽凉的触感,那幽凉缓缓沁进心肺,连五脏六腑都慢慢生出一股冰冷寒意,有一种冻裂前的僵硬。
我冷眼瞧着那张小像,淡淡道:莫须有的事情这一年来臣妾已经经历太多,一张小像而已,凭此便可以断定是臣妾么?我轻轻嘘一口气,神色平静无波,只静静望着玄凌道:前番有人诬陷臣妾与温太医苟且,怎么此番又想要攀诬臣妾和六王爷什么了么?玄凌一笑,有些干涩的歉然,嬛嬛,你多心了。
我轻嘘,但愿如此。
叶澜依端正地坐着,她迷离的眼波幽幽凝视玄清,浅淡的忧伤从眼眸中似水流过,逐渐成为夜色中弥漫的烟雾。
她轻吸一口气,把这张小像贴身收藏得那么好,必定是心爱之人的剪影了,日夜相望,几许相思。
周珮好奇,小仪怎知是相望而不相亲之人?叶澜依幽幽一笑,似能穿透人心,若是可以相亲日日相见,何须再这般珍视这张小像,她看一眼玄清,王爷说是不是?玄清以一丝错愕与失落回答她的问题,叶澜依抿嘴一笑,这张小像的确肖似淑妃,但皇上不觉得也很像三小姐与浣碧么?尤其是那眉眼盈盈。
玉娆惊愕抬头,刚想分辨,正触上玄汾坦然无疑的目光,神色一松,反倒沉静不语了。
周珮亦笑,臣妾也说呢,怎会是淑妃娘娘?人有相似,或许是三小姐或碧姑娘。
皇上细看那小像,淑妃生性沉静端和,而小像上那女子眉目宜喜宜嗔,有略略丰润些,不似淑妃清瘦,浣碧不过是个丫鬟,而三小姐正当妙龄,风姿绰约,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臣妾越看越觉那小像是三小姐,她举眸望着玉娆轻笑,三小姐,你自己知道么?六表哥是第一风流倜傥的,被他爱慕世间多少女子都羡慕不来呢。
胡蕴蓉扑着团扇,仰望牛郎织女星,再过一个多月便是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对于有情人,皇上是否也该成全一段佳话?玄凌的迟疑显而易见。
我抿唇,初入宫的我神采轻俏,身量略丰,的确与现在略有差别,只不知能否凭此掩饰过去。
玄汾蹙眉良久,轻轻道:三小姐与六哥是第一次相见呢。
玄凌淡然一笑,蕴蓉你也太心急了,这张小像边缘颜色略褪,定是被老六拿着看了多次了。
小姨进宫不过数月,此前也未与老六见过,不会是她,他的目光有意无意从我面上扫过,带了几分探询的意味。
我强自克制住心绪,镇定道,皇上说得很是,可不知是外头哪家小姐呢?六王何时带来看看也好,许是臣妾家的女眷也未可知,那倒成了一家人了。
一团碧影屈身下去,已然含了慌张的哭声,皇上请恕奴婢死罪,此物是奴婢的小像。
浣碧,果真是你么?浣碧回首看玄清,目光中的情意并不加分毫掩饰,是九年前奴婢亲手放入这个矜缨中的,她似是欣慰似是叹息,九年前淑妃娘娘在皙华夫人宫门前小产,皇上与皇后皆不在宫中,太后又病着,奴婢正好遇上六王,便请他援手相助,过后奴婢亲上镂月开云馆感谢六王。
我惊讶,皇上,那年从慕容氏宫门前带臣妾回宫的不是您么?玄凌亦讶然,你一直以为是朕?他旋即欣慰,是朕不好,忘了对你提起,所以,浣碧不是你遣去致谢于老六的?我敛衣起身,郑重道:至今未曾谢过六王,是本宫不知之过,还请王爷不要见怪。
他的神色也如常,淑妃是皇兄爱妃,当日又怀着皇嗣,清只好冒犯皙华夫人了。
他的话如锥刺心,我强自忍住,再度深谢。
浣碧俯身于地,是奴婢不好,私自去找王爷。
玄凌笑道:你为主尽忠是应该的,且起来说吧。
浣碧道:那日奴婢上镂月开云馆,馆外开了好多合欢花,王爷在习字,奴婢见王爷桌上搁了些彩纸,一时兴起便剪了几朵窗花赠与王爷作谢礼,王爷问奴婢会不会剪人像儿,奴婢便依着自己的样子剪了一张给王爷。
后来有一次奴婢遇上王爷,王爷问我喜欢什么花儿,奴婢说喜欢杜若……她声如蚊细,皇上可察看矜缨内是否有几片杜若花瓣。
玄凌依言取过矜缨打开一看,不觉悦然,果然不错,若不是你的小像,你怎知矜缨中放了什么。
玄凌向我道,她那鬼精灵的心思,你可知道么?我正满心疑惑浣碧如何得知矜缨中的物事,转念想起前月玄清卧病她去照料过数日。
正凝神间,听得玄凌问话,忙笑道:臣妾竟是个傻子,这丫头瞒得臣妾好苦。
蕴蓉犹未甘心,一眼瞥见浣碧簪在髻后的秋杜鹃,道:本宫记得你日日都插一朵秋杜鹃在发上,怎么你喜欢的花竟不是秋杜鹃而是杜若么?浣碧满面通红,讷讷片刻,终于小声道:王爷曾说奴婢戴秋杜鹃好看,所以,所以……她没有说下去,然而谁都明白了,连玄清亦不免动容,难为你一片苦心。
周珮似想起一事,掩袖笑道:臣妾想起一事,前几月臣妾去淑妃宫中总不见浣碧,听说六王病了,是碧姑娘去照顾了。
臣妾当时还疑惑,如今……她吃吃而笑,几位宫眷都不由笑了。
玄凌击扇而笑,难怪当日朕跟淑妃玩笑说要选你当贵人,你吓得连手里的东西都砸了,问了半天说是有心上人了,原来这心上人便是老六。
他笑个不止,嬛嬛,嬛嬛,不仅你糊涂,朕也糊涂,竟都被他们瞒成这个样子。
九年了,难怪老六连个侧妃也不纳,竟有这个缘故在里头。
玄洵也笑,我们老六最潇洒不拘的,怎么如今扭扭捏捏起来。
九年?再过九年皇上的皇子都有孩子了,你竟还不说么?玄清笑意疏落,浣碧是淑妃娘娘的陪嫁侍女,怎会舍得离开淑妃?浣碧连脖子都红了,奴婢微贱之身,不敢高攀王爷。
她声音越发低微而轻柔,听说王爷别院处种了许多碧色梅花,奴婢一直无缘一见,什么时候能看看也就心满意足了。
玄凌笑道:你们再这般下去,真要像大哥所说再等上九年了,到时候朕连皇孙都有了,你们还这个不敢,那个不敢的,岂非要熬成白头翁了。
他招手,来来来,今日就由朕做主,把浣碧赐予你罢。
浣碧喜不自胜,害羞低下头去。
片刻,只盈盈望着玄清,看他如何反应,玄清正欲说话,浣碧忽然垂下脸去,沉沉道:其实奴婢身份低微,怎能有福服侍王爷。
她这样说,玄清反而有些不忍。
玄凌亦道:老六若不亲口告诉你,你怎知道他别院种了碧色梅花你又叫浣碧。
六王府缺个打理家事的人,你在淑妃身边多年一直小心谨慎,朕也放心。
有无数念头在心中纷乱缠绕,是震惊,是苦涩还是庆幸,自己也无从分辨。
我极力镇静下来思索片刻,徐徐起身道:若这样把浣碧赐予王爷,她进了王府,身份是侍婢、侍妾、姬人、是庶妃,侧妃还是正妃?蕴蓉插嘴道:浣碧虽是淑妃的陪嫁,身份特殊,但终究是个丫鬟。
去服侍王爷,做个侍妾也是抬举了。
我正衣衫,敛裙裾,郑重拜下,臣妾当年离宫修行,身边只有槿汐与浣碧风霜与共,臣妾曾决意好好报答她们,将来为她们配个好女婿。
如今槿汐嫁与李长也不算坏,而浣碧又是与臣妾一同长大,情分犹如姐妹,浣碧既与王爷有情,臣妾也不想她只做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妾,臣妾想王爷钟情浣碧九年,想来也不愿薄待她。
玄凌微笑道:那又何妨,就按秀女的例子赐给老六做庶妃。
我抿唇,轻轻摇头,玄凌奇道:那你待如何?浣碧与臣妾情如姐妹,臣妾的二妹又因故不嫁。
臣妾想收浣碧做义妹,名入族谱,以甄家二小姐的身份风风光光嫁入清河王府为正妃。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笑话!赤芍冷笑道:历来宫女为妃嫔只能一级级循例上升,且不许宫女封后,皇宫如此,王府中更不能以侍婢为王妃,传出去不只六王颜面有损,连皇上也跟着丢脸,怎会有宫女做弟妹的!蕴蓉亦皱眉,淑妃虽心疼浣碧也要适可而止,将来命妇入宫朝见,难不成浣碧作为正妃与咱们平起平坐么?浣碧紧紧攥住我的袖子,恳求道:奴婢知道娘娘顾惜奴婢,只是奴婢本不在意名分,还请娘娘不要操心。
我叹道:并非本宫要额外生事,你不知人多口杂,若你无名无分进了王府,来人别人议论起来,说得好呢是你与王爷钟情多年成就良缘,说得不好连私通这类话都会出来,白白连累你与王爷的名声。
玄凌沉吟不决,有人定定拒绝,不!闻声寻去,却是玄清。
他面容坚毅,沉声道:恕清不能以浣碧为正妃,清多年前曾遇一女子,与她两情相悦,后虽分隔千里,不能结为夫妇,但清心目中一直视她为唯一的妻子。
浣碧姑娘虽好,但清绝不能以她为正妃,他向我一揖为礼,还请淑妃体谅。
他双眸中倒映着烛光,似两簇小小的火苗跳跃燃动,直能焚心。
我如何能不懂得,如何能不体谅,只是今生今世,即便我拼尽全身力气,亦不得再靠近他分毫。
咫尺天涯,这些懂得与死灰又有什么分别?我敛衽,静静道:皇上做主吧,只别委屈了浣碧,我停一停,流朱早死,臣妾唯有一个浣碧了。
他点头,片刻后终于道:朕如你所求,让浣碧以甄家二小姐的身份嫁与六王为侧妃。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心底哀凉,然而,能得如此,已经很好了。
众人围上来纷纷致酒作贺,尤以玄汾举杯最多,通明灯火辉煌地洒在玄汾脸上,他的神情也柔和喜悦,似是为玄清有美相伴而高兴,亦似是为自己高兴,他唇际难得有如此恬和的笑意,少年豪气尽在疏朗眉目间。
我许是真的很高兴吧,来者不拒,满面含笑一杯杯尽数吞入喉中,恍惚中连玄清的酒亦喝下好几杯,最后连玄凌亦道:淑妃难得这般高兴。
蕴蓉的声音朦胧在耳边,这个自然,侍女做侧妃,淑妃多大的荣耀,平白又多了一个妹妹,连带王爷也成了妹夫。
一弯眉月斜挂树梢,风吹得身旁的花枝树叶乱颤,远远望去月亮也仿佛挂得不稳,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
到底是浣碧来扶我,小姐醉了,奴婢扶您去吹风醒醒酒。
醉眼望去,众人悉数喝了不少,都是醉意沉沉的样子。
浣碧扶我下台,凉风如玉,虽是夏初时候,却依稀有几分清冷秋日的萧瑟,仿佛是玄清出来与浣碧耳语几句,浣碧退开一箭之地,他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臂,道:小心。
隔着衣衫薄薄的料子,依稀能感觉他手心熟悉的掌纹。
只是这双手,这个人,从此都归浣碧所有了。
风扑到热热的脸上,胸前滞闷欲呕,他抚着我的背,语意悲凉,你这样难受,我比你更难受。
我推开他,今日王爷与本宫同喜,来日,王爷便是本宫的妹夫了。
他别过脸去,那哀伤似深入骨髓一般,一定要如此么?我指着月亮道:你瞧,月亮注定要西沉,我和你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命数如此,只能如此,我狠狠吸一口清凉的空气,不如此,死的不只你我,仅仅流言而已,温实初已是前车之鉴,我不能再连累你。
他深深歉意,那时我不能来帮你。
还好,你不能来帮我,如果那日被指的人是你,我只怕会发疯。
我静一静,温婉到,九王与你亲厚,他来保我,就是你来。
我看着不远处一抹碧色身影,忍住喉头的呜咽,转成一抹绯色的笑,浣碧一直喜欢你,她对你的情意不比我对你少,我很早就知道,你……不要辜负她。
他握住我的手,一双深潭双眸,仿佛藏了无数流光匆匆,穿越绵长岁月,直抵心田,你明知道的,我只有你。
清风拂过,花木繁枝摇得月影支离破碎,一颗心亦碎到这样田地,我摇头,知道又如何?此生以今日为界,从前只有我,往后便只有浣碧了。
我轻轻道,她不是我义妹,她是我亲妹妹,所以,你一定要待她好。
似是三更了吧,我昏昏沉沉,困倦极了,殿中歌舞犹盛。
只怕天明也不会停歇。
我的手从他的手心一点点艰难的剥离出来,扶着栏杆缓缓回去,夜凉如水,依稀见栏下一架蔷薇开得如冰雪寒霜一般,那终身无望的寒意随着花枝蔓延上来,死死往心上缠去。
26新妇红颜愿霓裳次日回宫,浣碧嫁与清河王为侧妃的消息传出,六宫惊动。
满城宫女闻得讯息无不艳羡,历来侍女赐予亲王至多为姬妾,从无有为侧妃者,合宫羡慕浣碧之余,无不议论淑妃盛宠,皇帝连对身边侍女亦另眼相看。
玄清多年孤身,此时太后得知终于要纳妃,虽只是侧妃,却也下令内务府好好热闹一番。
正当内务府忙得手脚朝天的时候,却出了一桩变故。
数年前太后曾意欲为玄清指婚,十分中意沛国公府的小姐尤静娴。
此中有个缘故,既是因为沛国公门第相当,又无多少实权,更是因为尤静娴自幼与玄清见过一次,钟情许久。
然而玄清始终未允,那尤静娴却痴心一片,再不肯嫁,一来二去,便耽误成了未嫁老女。
如今玄清欲娶浣碧一事合宫皆知,沛国公府亦有耳闻,尤静娴触动情肠,竟因痛致病,伤心欲绝,沛国公爱女心切,也顾不得脸面,连连上了三道请安的奏折与太后和玄凌,恳请体念女儿一片痴心,情愿女儿居媵妾之位侍奉清河王左右,不致使他老来失了爱女。
如此倒有些棘手了。
沛国公两朝元老,曾为玄凌即位出力不少,如今手中虽无实权,却是一等一的公侯府第,甚得尊崇。
如此言辞卑微,爱女情切,连太后亦不免动容。
这一日太后正召见浣碧参详谈吐容貌,倒也不无欢喜,见了我与玄凌,不免提及此事,向浣碧道:你既与王爷情久,哀家倒也不便与你开口,只是尤家小姐是哀家素日看中的,又为六王耽搁了许多年,想来终无什么出路了。
她停一停,按尤家的身份,他家的女儿怎可能会做妾室,当年哀家与皇上都是属意她为六王正妃的。
玄凌看我一眼,赔笑向太后道:沛国公自己都说甘为媵妾侍奉左右,何况老六喜欢的是浣碧,这正妃……只怕老六自己也不肯。
太后叹道:哀家不是老糊涂,如何不知,只是你与六王钟情已久,横路来个程咬金本就不悦,何况还要为正妃,可是如若不允,那边沛国公府的面子也不能驳得太厉害,人家已经这样低三下四来求了,到底也要怜惜静娴的一番痴心。
哀家思来想去,只能让她与你平起平坐同为侧妃,也算不得委屈了你。
太后撇一眼浣碧,如今哀家只看你的意思,若你不答应,以后三个人一起过日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是难受。
浣碧瞧我一眼,低头咬唇思量片刻,沉稳笑道:尤小姐一片痴心与奴婢是一样的,佛祖尚且怜悯人间性命,奴婢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不答应?太后许奴婢与尤小姐平起平坐,已是格外开恩了,奴婢日后也定会与尤小姐和睦相处,不让六王烦心。
太后打量她两眼,方才展露笑意,妇德为女子最要紧的德行,你能如此大度,哀家也就放心了。
浣碧依言含笑,紧紧抿住双唇。
这番变故,玄清自然十分不愿,然而玄凌叫岐山王亲领了他去探望尤静娴,如此情状他亦不忍,最后连玄凌亦劝,你若真不喜欢她,只当养在家里罢了,何苦累她一条性命。
若沛国公为此事心中生怨,于朝政也不相安。
’如此好说歹说,到底也把册尤静娴为侧妃之事办了起来,倒是玄清愈见憔悴,怏怏不乐。
不日,玄清请旨终身不再另娶,又定下要浣碧入府主持家事,是而纳妃礼要隆而重之。
这话虽也有指尤静娴的意思,然而此语一出,人皆道玄清对浣碧情深意重,两情相悦,不过便宜了尤静娴罢了。
亲王纳妃礼仪极繁,何况这侧妃礼办得极隆重,有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六礼。
我定下精神,为浣碧事事打点妥当,待到问名这一节时却有些犹豫了。
浣碧生母本事摆夷女子,其父入大周为官数年后又牵连谋逆一事沦为大逆罪臣,隆庆朝严旨不得纳大逆罪臣家眷为妻妾,其母身份断不能公开,所以浣碧上报内务府记录玉碟时只推说记得母亲的名字,余者因为生母早逝都不记得了,才混了过去。
因浣碧只比我小一岁,又年长于玉姚,所以排序为甄氏第二女,我修家书一封请爹娘入京主持礼仪,又另写一封将浣碧入族谱,其母牌位入祠堂之事细细说与爹爹知道。
我又按着我们姐妹排行从玉从女旁,定了玉如、玉姗、玉娇、玉婧、玉妩几个名字给她拣选,浣碧不喜如字隐了其母乃妾室如夫人的出身,倒很是喜欢有姗姗来迟,后者有福之意的姗字。
谁知报了礼部上去,礼部尚书却道义女到底非本家出身,总得内外有别,只能从玉字排行,我与浣碧一说,想起她此身身份隐匿多年,便定了玉隐为名。
浣碧虽因此事有些不乐,然而到底了却多年心愿,又得玄清如此礼遇,也算夙愿已偿,十分喜悦。
事出仓促,我将昔年备下给玉姚、玉娆的嫁妆全数赠与玉隐,又请吕昭容主婚,玢儿养好伤之后便跟玉隐入府主事,又从内务府选了六个精干伶俐的丫鬟一同陪嫁过去,十足按闺阁小姐出嫁之礼安排,绝不使素来好强的浣碧自觉身份失于沛国公府,日后低人一头。
如此,只待爹娘回京,六月初四浣碧出阁。
牙月细细一弯,已是六月初三了,爹与娘亲在四日前已到了京中与我相见。
一别多年,爹爹与娘都多了几多白发,相拥的哭泣不能洗去多年的委屈与分离之苦,而哥哥的病更让爹娘老怀伤感,幸好爹娘的身体都还康健,哥哥的身子也略为好转,我才能稍稍安慰。
甄府原先的府邸玄凌已一早叫人重新修葺,之后爹娘可以暂住,等浣碧嘉礼一过再回蜀中。
爹爹老泪纵横道:熬了这么些年总算熬出来了,当年家中败落,爹爹只怕连累了你。
我忙道:一家人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如今可不是连浣碧都有好人家了么?爹爹看着我道:玉隐能有这样的归宿,绵绵也可以瞑目了。
我忍泪颔首道:虽然是侧室,然而浣碧是真心喜欢王爷,总算也了了她的心愿了。
爹爹道:终究你也为她费了不少心,我这个做爹爹的不能给她和绵绵的名分,你都尽力给她了。
玉隐到底是我妹妹,委屈她多年为婢,我心里也不好过,我拭一拭泪,道:爹娘先暂住在沈家,但也不是长久之计,甄府修葺起来后,爹娘接了哥哥回去也好照应。
爹爹不觉一怔,苦笑道:皇上允我和你娘回来观礼已是恩旨,如何还能在京中长住?爹爹看到你和孙儿们都很好,已经老怀安慰,不求其他了。
我眸中精光一闪,已含了几分狠意,既然回来,我不会再让爹娘回到那穷山恶水之地,趁着此次回来,女儿会设法请皇上彻查当年之事,爹爹对当年管家所告有可疑之处,要一一写下。
女儿也会通融上下,尽力完成此事。
我握住爹爹的手,当年的冤屈到如今就够了。
这一晚新月露钩,我心事重重抚过七弦琴,未成曲调,弦已乱了心绪,长相思还在指间徘徊,而陪着他长相厮守的人却永不是我了。
就像是一个最讽刺的笑话,相思不得相守,我却要看着自己的妹妹成为最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一生的女子。
那么,请容我再弹一曲,了却相思,不望相守,屏息静气,许久,才将颤颤的指尖再度搁上琴弦,心如披霜被雪,十指清翻,曲随人心的忧伤,连寂寞都要掩耳不忍听闻。
终于,指错琴弦,尖锐而突兀的声响似金戈之音生生划断了这一曲。
上弦月一点一点升起来,落进未掌灯的柔仪殿中似开了无数冰雪梨花。
几度相思不相见,春风何处有佳期。
原本,还是有点奢望的吧,即便我已是他兄长的宠妃,即便我已习惯沉浸于这无尽黑暗的海底,却总还奢望着,能有一天跃出海面深深呼吸。
而如今,明知道是奢望罢了,却连想要奢望一下都成了奢望。
他的身份,是我的妹夫。
昭而显之,他是我妹妹的夫君。
蓬山万里远,更隔万重山。
我和他的人生,注定如此。
嗒嗒两记叩门声敲碎我的思绪,外头是玢儿的声音,淑妃娘娘,二小姐来拜别娘娘。
我勉强振作精神,命槿汐掌灯开门。
玉隐着婚服,那样鲜亮的红色,和着她喜悦娇羞的面容,如一道闪电照彻了整个柔仪殿。
因为是侧妃,她不能着正宫的大红色,锦茜红妆蟒暗花缂金丝双层广绫大袖衫,边缘尽绣鸳鸯石榴图案,胸前以一颗赤金嵌红宝石领扣扣住,外罩一件品红双孔雀绣云金缨络霞帔,那开屏孔雀有婉转温顺之态,好似要活过来一般,桃红缎彩绣成双花鸟纹腰封垂下云鹤销金描银十二幅留仙裙,裙上绣出百子百福花样,尾裙长摆曳地三尺许,边缘滚寸长的金丝缀,镶五色米珠,行走时簌簌有声,发鬓正中戴着联纹珠荷花鸳鸯满池娇分心,两侧各一株盛放的并蒂荷花,垂下绞成两股的珍珠珊瑚流苏和碧玉坠角,中心一对赤金鸳鸯左右合抱,明珠翠玉作底,更觉光彩耀目。
她敛衣下拜,甄氏玉隐拜别淑妃娘娘。
我忙叫槿汐,扶二小姐起来。
我由衷赞道,很美,很好看。
她含羞,多谢长姊为我安排妥当。
她端正坐着,隐然已有入主王府的气度风华,洞开的殿门望出去的夜色一如往常,漆黑夜空新月如眉,紫奥城内为迎喜事满掌华灯绢彩,远远看去好似满天的星星落满整个天上人间,这样热闹,反而显得那一抹月华欲诉无声。
我缓缓一句句告诉她:此去便是一府主妇,王爷没有正妃,唯有一个尤静娴与你平起平坐,她身上病着,又出身大家,脾性不知,也不晓得好不好相处,凡事勿要太忍气吞声,也勿要张狂与她针锋相对,平安度日便是。
幸好王爷只是可怜她,又被皇上半逼半劝,你也无须担忧。
王爷推崇于你,说了王府上下的事都由你来打点,宽严相济,上下轻重都要稳妥。
你是甄府二小姐,不要妄自菲薄,更不要觉得事事不如尤氏。
她皆仔细听了。
良久,目光逡巡在我面上,轻轻道:长姊,对不起。
我和婉的笑意似掠过湖面的轻风,怎么说起这样见外的话来,你出阁,爹娘才能回京,以后甄府的门楣,也有你一半的责任。
她抬起眼,描绘如蝉翼的长长睫毛带了湿濛濛的水汽,长姊,这原该是你的位子,是我占了你的。
我起身,挽起樱桃红九鸾翟衣,温和道:我的位子是皇上的淑妃,你何曾占了我的。
明日便是六王新妇了,该欢欢喜喜的,不要多想。
长姊……她几欲泪泫,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傻妹妹,我拢住她的肩,蹙金华服刺得手心有点酥麻,我极力笑,我说过,从我回宫那日我便没有心了,所以,我不难过,我拭去她的泪,新娘子要高高兴兴的,怎么能哭?她仰起头,犹豫片刻,轻声问,长姊,你有没有后悔过?如果当年再等几个月,或许王爷回来,那么今日嫁与王爷的人也不会是我了。
夜色落寞低垂,风闷闷吹过荷塘,有水叶浮萍的清馨缓缓送入殿内,后悔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不是嫦娥,也没有可后悔的,路是自己选的,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我看不见以后的事,只能顾眼前的人,眼前的事,后悔,于事无补,反而影响活下去的心情。
而且,这宫里要活下去太难,太难,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后悔。
我低低回答,看着她,玉隐,以后的路是你今日所选,我也希望你头也不回地走下去,永远不要后悔。
她点点头,容颜因为惴惴不安而略显悲戚,或许王爷并不喜欢这样。
你了却自己多年的心愿,王爷有真心喜欢他的女子照顾,我完成当年许下的为你找一个好归宿的承诺,也了却小像为人所知后的种种猜疑,而且你和王爷身上都流着摆夷人的血,这是最好的结局。
我停一停,婉声道,他若真的终身不娶,于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她用力点点头,我知道。
月华如流觞轻轻倾落在身上,樱桃红这样喜气的华服也被勾勒出淡青色的光晕,朦胧的,像做了一半就被惊醒的梦,清风流连,裙裾层层盈动若飞,玉隐牵住我的衣裳,低低道:长姊,昔年我做错了很多事,你不怪我么?怎会?我含笑看她,心底有柔软的亲情滋长,你是我的亲妹妹,让你隐匿身份为奴为婢多年,是我和爹爹对不住你。
她摇头,我不敢这样想,其实……其实爹爹私下待我也很好,母亲也没有亏待过我。
她用力摇一摇头,不安道:长姊,可以陪在王爷身边,我很高兴,可是我也很害怕,我并不怕尤静娴,我只怕我做不好侧妃,我怕他讨厌我……她晃着我的手,长姊,其实王爷心里只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侧妃才好!窗纱上树影凌乱,似一丛一丛水墨花枝开得满天盈地,远处有不知名的虫儿传来一阵阵咝咝鸣声,那声音细小密集,热热闹闹的,似下着小雨,似无数条春蚕伏在心上慢慢蚕食。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凉凉的潮湿,你想要什么你自己最明白,如果只想待在他身边,就安静陪着他,如果想要他的心,就尽力去争取,无论哪一种,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做。
于你而言,我已是局外人,清河王府中的夫妻是你与王爷,所以要如何做,都在于你。
她低首沉思,悲喜过后的容颜有一种别样的澄净。
玉隐,自有她打动人心处,良久,她的眼中绽放出某种坚毅的光彩,长姊,我会尽我所有的心力对王爷好,我会孝敬太妃。
她没有提尤静娴,自然,连我都明白,玉隐不喜欢尤静娴,不喜欢那个骤然横亘于她清河王府生活中的尤静娴,然而当日在太后面前,她连反驳的能力也没有。
一旦反驳,她会因妇德有失而失去这骤然获得的巨大喜悦。
所以,她会隐忍,她得会想处。
玄清,我不知道他会如何与玉隐和尤静娴相处,最愿只得一心人的他骤然多了两位妾室,东风西风,映着他素日的心愿,竟成了最大的讽刺与孤凉。
我默然,玉隐,如果可以,请把我那份也一起给他。
我颔首,你只要记住,以后你和我肩上都要挑起甄氏一族的担子。
我再次殷殷叮嘱,你是亲王侧妃。
她深深颔首,再拜向我告辞。
柔仪殿,金做笼,玉为梁,锦幔珠帘,吹拂得人的心事也是重重叠叠,夜明珠的光辉如明月一般,连上弦月的月光都黯然失色,谁会在意哪一束才是真正的月光,无论哪一束月光,都不能照亮华丽深宫底处我黯然悲凉的心境了。
一宿无眠,次日便起得早。
更衣梳洗妥帖,与我交好的嫔妃皆来相送,连叶澜依也不请自来。
我原怕伤了她的心,又不知她的性子会生出几许事端,故而没有邀请。
然而她一身水影红密织金线合欢花长裙,珠玉盈翠,翩然而至。
她从不穿这样鲜艳的衣衫,如此盛装而来,人人惊艳,连原本属于玉隐的风采也被她夺去好几分。
她也不向玉隐贺喜,径直站到我身边,欠身示意。
玉隐盛装,最后一次向我拜别,鼓乐声山响彻云,换了朱红喜衣的小允子来报:吉时已到,王府中都已妥当,沛国公府那里已经出门,二小姐也可以走了。
我站在未央宫正门前,看着玉隐被扶上六帷金玲桃红锦幄喜轿。
叶澜依的指尖在广袖之下触碰到我的手指,那样冰冷,她平静的神色下有难言的戚然,轻轻道:我情愿是你,至少他会真心高兴。
我无言,玉隐的人生,已经踏上和我完全不一样的路,各自曲折,各自承担满路花香与荒芜。
清河王府,那是她另一段人生的开始与归宿了。
她停一停,语意哀凉如晨雾,一个甄二小姐,一个尤小姐,却都不是自己要的。
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命运无常的手从不停止他玩笑似的挑弄。
白日繁华背后,深夜关上殿门。
我静静伏在槿汐怀中,想要哭,却始终没有声音。
如何能哭,我的身份,是新妇的姐姐,怎能为她出嫁的欢喜添一缕不详的悲音。
然而,这世间从不离弃我的清,无论我富贵落魄,得意失意都伴在我身后远远看着我的清,从不叫我难堪失落的清……如今,他要娶了我的妹妹为妻。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的合婚庚帖。
鸳鸯织就欲双飞,欲双飞,飞的终究不是那一对鸳鸯了。
27曾是惊鸿照影来为着玉隐出阁之喜,爹娘被允许留在京中相庆一月。
三朝回门那日,玉隐独自归来,侧妃到底是妾室,并无三朝回门之说。
虽然玄清纳妃仪式隆重,虽然未央宫便是玉隐娘家,玄清却也未曾陪来,也是存了不要彼此相见伤心之意。
玉隐衣饰辉煌,环翠叮当,似乎很是舒心的样子。
稍后,尤静娴亦入宫请安,很清淡温雅的一个女子,谈吐亦轻柔,倒也不俗,并不像心高气傲会惹是生非的女子。
与玉隐相对时也很客气,仿佛能入清河王府日日看见玄清已了却她最大夙愿。
如此,彼此相安,也就无事。
日子缓缓过去,听闻玄清待玉隐很好,允她住王府东侧最华丽的积珍阁,给她正妃的礼遇,连出身公侯的尤静娴亦只住了地位略低一等的王府西侧,而玉隐手握持家权力,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待尤静娴也很客气亲厚。
太后说起来也不免欣慰,哀家原怕太尊崇这位甄侧妃会宠坏了她,原来当真会主事,性子又温柔平和。
如此,宫中论起玉隐来,无不羡慕称赞。
这一日晨起,六月的天气,春意凋散早已殆尽,清晨萌生的蓬勃暑气被一场缓缓下落着的小雨冲散了不少。
玉隐出阁有些日子了,为给眉庄守七,我衣衫简净清淡,随意绾着堕马髻,独自捧着一束小小的雪白栀子细细插入瓶中,偶尔抬头看看窗外雨点芭蕉,凉意萧萧。
玉娆枕着胳膊临窗远眺,暗红雕花窗下伏着满地雪白的荼蘼花,如堆雪一般,香气淡远如轻雾。
她轻轻道:开到荼蘼花事了,大姐姐,春天过去那么久了呢。
却是一个男人熟悉的声音缓缓传来:旧的春天过去了,新的春天又会过来。
你年纪小小,却也懂得伤春悲秋了。
玉娆一惊,骤然转身,却见穿着一袭赭色蟠龙常服的玄凌,神色冷寂下来。
我起身相迎,玉娆亦淡淡施了一礼。
玄凌丝毫不以为意,想要虚扶她一把,玉娆不动声色地让过了。
玄凌微微有些尴尬,问我,过几日是德妃尾七的祭礼,预备得如何了?差不多了。
他策有些伤感之色,关切道:这几日润儿还好么?润儿的身子还强健,只是每每到了入暮时分还是哭,不知是不是思念他母亲的缘故,我低头,忍住眼角的泪意,不过,臣妾自当尽心尽力照顾润儿,不会让他有半分损伤。
他微微点头,这句话别人说朕都不会当真,你与德妃却是十数年相知的情交,他又道:德妃的尾祭一过,众人心思也可放宽点。
赤芍和朕说起来,除了你义妹出嫁那几日,宫中也连月不闻歌舞丝竹了。
玉娆唇角一动,侧头想了一想,还是没有忍住,旧人去了还有新人在,难怪皇上说春去春又来,原来人和春是一样的。
玄凌和颜悦色道:朕原也以为春去便不能再来,他注目于玉娆清丽如栀子的脸庞,但是现在,朕也相信,春会回来。
玉娆一时未解,我心中一动,想起赐扇之事,隐隐有些不安,黯然道:春天过了便是秋天,可惜上林苑的菊花开得再好,眉姐姐也看不见了。
玄凌歉然地抚一抚我消瘦的肩胛,道:德妃一走你太伤心,老六纳侧妃你又费心不少,你瘦了这许多,朕心里也不好受,他拈一拈我青色的衣领,朕知道你要为德妃服丧,只是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我凄然转首,缓缓扶着身边一张椅子坐下,日子总会过去,可臣妾是不会忘了眉姐姐的,我蓦地抬头看住玄凌,日子长了,皇上也会忘了姐姐么?他神色微微黯淡下去,道:朕在来的路上嘱咐了花房的工匠,日日送一盆新鲜的菊花去德妃的梓宫,也算尽一点心意,他停一停,颇为内疚,叹道,十余年来,虽是德妃性子倔犟,但朕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我的眸光灼灼发亮,倒映在他沉黑的眸底,玄凌身子微策一缩,回避过我的目光,苦笑道:若不是那日朕轻信谗言,温实初也不会行此激烈之举,以致被德妃瞧见惊了胎气,他的指尖是冰凉的,嬛嬛,朕以为你不会再理朕。
我抬首,简略地答了两字,怎会?我怃然垂首,迸出一丝森冷的恨意,害人者并非皇上!意欲离间六宫者亦非皇上!迷惑圣听者更非皇上!他蹙眉,眸中有幽暗的火苗暗生,你即时已下令杖杀了静白与斐雯。
臣妾犹嫌不足,我一字一句燃烧着滚烫的仇恨,德妃难产血崩而死,差点连皇子也保不住,温实初乃是宫中国手,照拂太后凤体有功。
太后与皇子,哪一个不是国之根本?何况。
臣妾哥哥神智清醒许多,皇上若细细查问下去,当年甄门变故多是管氏挑拨。
玉娆轻轻哼了一声,已红了眼眶,管氏挑拨六和,她哥哥就在前朝兴风作浪,陷害忠良,兄妹俩蛇鼠一窝,偏偏要将甄氏一门置诸死地么!玄凌沉吟片刻,温言劝慰道:从前的事。
我定定注视着他,从前的事,既是管氏从顾佳仪处得证,皇上何不亲口问问顾佳仪?他微微沉吟,朕知道你不喜欢,可是后宫与前朝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事不能急,他的目光如窗外细雨轻笼在玉娆身上,静静道:你的名字是玉娆?玉娆头也不抬,淡淡拨着栀子花的嫩绿叶片,皇上明知故问。
他也不恼,只转首静静着窗外细细一脉青竹出神,娆者,主娇娆妩媚,柔弱之态,美则美矣,却与你轻灵之姿不太相符。
玉娆轻轻扬眉,皇上意指民女骄横跋扈,与女子柔弱姿态不符,她淡然道,皇上很会奚落人。
玄凌忙笑,向我道:人家是心比比干多一窍,你妹妹也太多心。
我慢慢舀了一勺银耳,方笑道:皇上的话只说一半,连臣妾也多心。
他抚着青青的下巴,沉吟道:娆字不好,女子婉丽和悦,朕赐一名,便叫玉婉好不好?我听得一个婉字,心头突地一跳,整个人惊得几乎要立起身来,皇帝赐名是莫大荣耀,身为臣子莫不欢喜相庆,无有推辞者,更无人敢推辞。
玉娆不置可否,略有些着急,掩饰着看我一眼。
我眼波微微一横,似碧波春意婉转,悠悠道:婉字也不罢了,可有什么出处么?总不能说皇上赐名是随意捡个字来给了三妹,我略一沉吟,随手取过书架上素日玄凌所看的一卷《咏怀赋》,只作细细赏玩。
玄凌目光触及,不觉含笑,扬绰约之丽姿,怀婉娩之柔情,现成张华的《咏怀赋》,可是褒扬美人的句子,如何?美淑人之妖艳,因盼崃而倾城,玉娆吟诵两句,已然明白过来,眸中慧黠之色似蝴蝶的翅膀一闪,已然盈盈起身,民女姿容不美,妄称妖艳;父兄皆是罪臣,更非淑人。
且这篇《咏怀赋》乃悼念亡妻,皇上不会是有以玉娆为妻之心吧?宫中妻妾嫡庶之分甚为分明,妻者唯中宫是也。
果然玄凌不假思索,脱口道:朕无此心,只是。
我盈盈欠身,且忧且柔,臣妾福薄无德,甘居妾妃之位侍奉皇上终身,臣妾三妹玉姚婚嫁失意已铸成终身大憾,如念唯有四妹玉娆性子高傲,必不能为妾室奉人颜色,她亦非正室而不嫁。
玄凌和颜悦色,柔和道:你虽为妾室,然而是朕爱妾,又为淑妃,一人之下而已,他觑一眼玉娆,你妹妹若得如此,也不算辜负。
我鼻中酸涩,眼中微见莹莹泪光,臣妾姑祖乃咏熙郡王侧妃,二妹妹虽得六王钟爱,却也是侧妃之身,臣妾并无觊觎后位之心,只是皇上难道忍心见甄氏三代女子皆为妾室么?玄凌微有不忍,扶住我道:不过赐名而已,好端端的倒惹起你伤心了,可见是朕莽撞,这婉字不好,咱们再不提了。
你妹妹还小,若来日有好人家,朕再好好为她留心,眼前暂不说了。
我听他口吻,隐有未肯放手之意,然而眼下不能多说,只得点头。
玉娆笑道:姐姐多虑了,玉娆蠢笨,皇上有姐姐解语花即可,怎么有这般心思。
只是姐姐说得不错,玉娆必不洒帚奉栉甘为妾室,来日除非似三姐一般不言嫁娶,否则若以侧门进,必定一头碰死才算。
她语气坚毅,说罢若无其事拍拍手,顺手取过一盏清茶饮下。
你这妹妹倒有几分气性。
临离开柔仪殿时,玄凌轻轻叹了一句。
刚出殿,隐隐有木鱼笃笃之声传来,午后寂静,听得格外分明,似夹杂在细雨中的声声叹息,闻者无不心底泛起酸意。
玄凌好奇:请了通明殿的法师么?我涩然摇头,皇上还未见过臣妾的三妹玉姚吧?我静一静,并非臣妾无礼,故意不愿皇上见到三妹,只怕她御前失仪。
玄凌细细眼纹中有踌躇之色,我引他向印月轩去,低声道:三妹不愿见人,皇上窗外一看即可。
他点点头,驻足,丛丛翠竹掩映,寒烟翠色纱窗后,一片单薄如纸的身影笼在宽大的素色暗藤蔓纹绉纱长衣中,玉姚跪在佛龛前闭目捻着一串迦南佛珠,一手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长发松松绾了个太虚髻,因长日不出门,脸色是一种奇异的苍白的透明,隐逸着长年悒郁而留下的如碎叶般忧伤的印子,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憔悴之下神色却平静得如千年古井一般。
玄凌注目良久,退开两步,低声叹道:看她神情,仿佛已不留恋人世。
我忍住眼中汹涌的泪意,玉姚也曾有如玉娆一般的锦绣年华,如今已是心如槁木。
为一段姻缘而已,佳人何辜?我停一停,含着迷蒙的泪意着他,退隐甘露寺之时,臣妾未必比玉姚好多少。
他握一握我的手,愧疚之意更深,是朕不好。
有风微凉,卷着庭中淡薄花香缠绵送来,轻轻一浪一浪拂在身上,雨丝寂寂,凉意无孔不入,彼此凝视对方的目光,在眼眸中看见自已的倒影,已不复从前模样。
情已不再是那份情,而人,终究还是眼前这个人,点滴往昔忆起,千般感伤徘徊,两个人都无声沉默下来。
嬛嬛。
他的叹息带着无数感慨与怜惜,转首的瞬间,眸光骤然定在葡萄架下,碧色盈盈欲滴,一袭梨花白笼烟岫云衣衫的芙蓉胭脂面更酷似我年轻时的容颜,或者,是朱柔则,绿云乌鬓绾成轻俏的飞天髻,一支碧玉云纹六菱长簪,银钱细长丝丝坠落下,数枚光洁明透的莹雪珍珠轻晃。
除此,只以数朵雪白栀子香花作缀。
玉娆年轻的容颜似乎一朵含露开放的粉色蔷薇,犹有露珠清光,在瞬间明亮了人的眼眸,她幽幽道:皇上,你想知道三姐缘何会如此么?她的语气那般轻盈而忧伤,似随时都会飘走的一缕轻烟,直到玉娆出阁,这是唯一一次她对玄凌以如此温婉的语气说话,仿佛不能抗拒一般,玄凌的眸中有了某种清澈的温柔,似少年人才有的热爱与迷恋,在他眼底开出一色明艳的花朵。
你愿意听听么?玉娆再一次问。
他缓缓地,无意识地松开我的手,似朝着某种信仰与祈望走去,愿意。
那一个午后,临近傍晚的三个时辰,我把印月轩外的小小庭院留给了玄凌与主娆,玉姚的故事不过是个简单的故事,然而已经包含她一生的伤心。
其中曲折,玉娆会说得明白,玉姚是不会听见的,她孤寂的心已然被碾碎,无意于其他的人和事。
我离开,独自撑起油纸伞坐在柔仪殿前,此时尚不及盛夏,塘中莲花才绽出几个花骨朵,只有片片手掌大的荷叶翠色生生,带着清新的水气温柔卷上我的衣裙。
指尖微有凉意,独自而坐,一缕淡薄的笑意逐渐蔓延上我冷寂的唇角,只是玉娆而已,一个与她相似的玉娆,就足以如此。
我在回味中渐渐明白,他对她,昔年,当真是情深似海吧,我哂笑,难怪当年为一袭衣衫震怒如此。
只是,我再不会伤心了。
雨止,天边有欲燃的火烧云肆意弥漫天空,暮色渐渐披离在我身上,似几重羽光明媚。
因为,此刻活在深宫寂寂中的,是淑妃甄氏。
待得玄凌出来理,他的神色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玉娆依旧是疏离的姿态,像一朵远远开在天际的花蔓。
我屈膝目送他离开,玉娆自袖中取出一枚白玉鸳鸯佩,温润的质地,触手有清凉之感。
她的神色有些不安,他什么也没有表示,只把这个放在我手中,说过些日子再取回。
我拈起一看,皇上从哪里取出这枚鸳鸯佩?贴身取出。
我深吁一口气,这枚玉佩,他如此珍视,我亦不曾见过,暮色迷离叠合,我拉过玉娆的手,天色晚了,我们进去吧。
28澄江一道月分明(上)次日,玄凌命李长传来口谕,准我唤顾佳仪细问。
除命妇、亲眷与出家人外,庶人女子入宫必得知会皇后,何况佳仪出身风尘,玄凌只把口谕给我,越过皇后不提。
夏日凉风如玉,柔仪殿前一泓静水如璧沁凉,碧水间已浮起了朵朵红红白白的荷花,风荷正举,轻曳于烟水波渺间。
而顾佳仪,便这般莲步姗姗,渡水越桥而来。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佳仪,也是第一次看清她的样子。
第一眼见到她,几乎连呼吸都因为她的出现而微微凝滞了,也许是在青楼烟花之地混迹往来的缘故,她的美是有些风尘气的。
但那风尘气息,却不是世俗里的污浊烟尘,却是像山风过处,晓雾初起的那种烟霞四散的迷蒙。
其实你说不上她有多美,只是那种淡淡悯然的神情,会在她顾盼间的艳媚姿态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仿佛是不经意流露出的一点儿心事,那种柔弱的感觉,像极了初入甄府时的陵容。
只是她与陵容不同的是,她的眼底,有凌厉的坚毅和倔强,以及身为名妓所有的那种傲慢与妖娆融合的风姿。
她静静伫立在我面前,身后是疏朗微蓝的天空色,她满头青丝梳得如黑亮油油的乌云,两鬓长发微垂,轻轻如柳枝,随风轻动,云髻堆耸,犹若山岚密雾。
都用飞金巧贴带着翠梅花钿儿,周围金累丝簪,自发髻后整齐插入,珠钗上晶莹流苏半堕,微微摇晃。
耳边带着紫瑛石坠子,颈上佩了一条亮晶晶的珠链,珠链细细的,在阳光下宝光闪烁如水波叠映。
她穿着月白绣粉红月季的短腰绣罗襦,纱绿遍地洒金裙,脚下露一双红鸳鹦哥嘴的绣花鞋。
这样明媚俏丽的颜色,式样却保守,只隐隐约约见香肩之上,有一条极艳丽的鲜红肚兜丝带,那样艳红一条细线蜿蜒其上,愈发显得露出的一小块皮肤异常白嫩,让人几欲伸手去抚上一抚。
而那丝带随着锁骨懒懒蔓延下去,让人不禁遐想,再下去会是何等风光。
我只望了一眼,不敢再细瞧,脸上腾得一热,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她的容颜精心描画过,长眉入鬓,媚眼如丝,光线的反射下,可以看见她脸颊上细密如五月最新鲜的水蜜桃般的细细绒毛,使她带了一点点动如脱兔的野性,饱满欲滴的唇形益发显得她的妆容精致而艳丽。
只是她神情清冷与天色相仿,与她艳丽的装束对比成一种难言的殊色。
她见了我,也不过是屈膝一福到底,淡淡道:淑妃娘娘万福。
我颔首让座,顾姑娘请坐。
因关系家中要事,玉隐与玉娆皆在。
玉隐展一展宽广的莲叶纹云袖,轻轻道:佳仪姑娘素来雅客众多,要召你入宫一次也是不易,她命玢儿托上一盘黄金,这些当是给姑娘的赔礼。
佳仪看也不看一眼,仿佛未曾将金银看在眼里,只欠身,多谢隐妃,玉隐是亲王侧妃,规矩唯有正妃才可称王妃或在妃号前冠以姓氏,而直呼侧妃未免不尊,多从侧妃闺名中取一字相称,以表尊重,譬如尤静娴便是人人口中的静妃。
佳仪这样称呼玉隐,亦见其颇通人情世故。
我道:姑娘如今还在留欢阁么?佳仪淡淡一笑,风姿秀然,我这般人怎会有良家可去,还不如在留欢阁中乐得自在。
玉隐道:姑娘艳名远播,想要从良自然有大把王孙公子可选。
她双眸熠熠,淑妃娘娘自然不会忘,当日曾有位甄公子与我欢好良久,城中无人不知,最后我还是未能如愿从良,可知我不过空有艳名,其实与残花败柳无异。
我心中一沉,姑娘可怨那位公子了吧?始乱终弃的男子,以姑娘这样的烈性,自然是要好好出一口气。
玉隐按捺不住惊怒之情,与佳仪怒目而视,颤声道:所以不害得他家破人亡你便不能罢休是么?她淡淡一笑,若娘娘被人负心薄幸,该当如何自处?我沉默,与之长决绝,复不相往来,我悯然一笑,然而时间之事并非这样简单易做。
她微微颔首,徐徐道:我自出生便被鸨母买走,自幼爱如珍宝,吃穿用度皆不逊于名门千金,想要什么便给什么,也不舍得打一下骂一下,一是为了保养面容身段,二来是培养傲气和娇贵,三来也是增了脸面,如此,将来才可成为鸨母的摇钱树,也因为我自幼被教得眼高于顶,然而我看惯风月,自知欢场无真情,早不将男女之情当真,也不把任何男人放在眼里。
那日管路管大人一掷千金见我,还带了一个人来,便是淑妃你的兄长,与我谈了一笔交易。
她停一停,安静垂落的睫毛似温顺收敛的蝴蝶的翅膀,起初我肯答应,不过是为了三万雪花银的报酬,也觉得甄公子面貌不恶颇有才学才勉为其难答应。
玉隐蹙一蹙眉,既收了银两,怎还说是勉为其难,未免矫情。
佳仪微微一笑,收了银子,这段时间便只和一个男子来往,若他面恶心腻,岂不无趣?何况还要闹出小产之事大扫颜面。
娆咋舌道:我一直以为小产之事是真的,没了孩子又没嫁入甄府你才恨哥哥。
怎会?她低下脸,颇有些伤感,除了必要的做戏之外,他连碰都不曾碰过我一下,虽然在我身边,虽然公子待我很好,虽然明面上与少夫人离绝,其实他没有一日不挂念少夫人和孩子。
她面上闪过一抹粉色红晕,似一朵合欢花徐徐绽放。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他让我心生倾慕,我开始希望如传言一般,如他对外宣扬的一般,他会娶我做妾室。
我垂首,哥哥对嫂嫂的确爱重异常。
我轻轻呢喃,我有时也揣测过哥哥心里或许有别人,原来不是。
佳仪睫毛一颤,娘娘也曾疑心过么?我确实也有这样的疑心,公子有牙疼病,每每牙疼咬了丁香蕾止痛时,或者有时看着窗外夹竹桃时,我常看他沉思不已,那神情不似为了公事。
回忆从尘埃轻烟中凸显,很久很久以前了,哥哥入宫探我时牙疼起来,陵容笑语吟吟,配制百合香的原料有一味丁子香,取丁香的花蕾制成,含在口中可解牙疼,不仅不苦而且余香满口,公子不妨一试。
果然,果然有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佳仪缓和神情,继续道:我盼着,盼着,终于外头大事平定,原有一份痴心妄想,可是……她怃然叹息,公子的确对我很好,他为我赎身,可惜却不是要我从良嫁他为妾,而是让我自己安稳度日,她暗自神伤,如果不能和心爱的男子在一起,从良又有何益?于是我重回留欢阁过我醉生梦死的日子。
于是你因爱生恨报复我甄氏一族?她摇头,你哥哥不喜欢我而已,我何必为此害他,真正让我生怨的是另一事!她道,有一日管路来我处饮酒,喝得多了,他醉话连篇地拿出一个画卷给我看。
她的眉际逐渐生出一缕秋风般的幽凉,那是一张宫装女子图,上面的女子是皇上最宠爱的安芬仪。
他说,安芬仪入选后住在甄府与甄公子相识;他说,他听甄公子说起我与安芬仪相似,特意托宫中画师弄来一张画像;他说,安芬仪与你真有两分相似呢。
我看见画像上的女子手绢和衣裙上皆有夹竹桃的花纹,不禁好奇,他告诉我,安芬仪素爱夹竹桃,我终于明白,为何当初会选定我帮助他们成就大事,不是因为我艳名远播,更不是因为甄公子喜欢我,而是我长得像这为安芬仪,他不碰我,不止是因为对少夫人,也是牵挂这位安芬仪。
少夫人也便罢了,是他结发妻子,而安芬仪呢?她是皇上的妃子。
我在他身边这般对他好,却连一个远在深宫的安芬仪也不如!玉隐眉心隐有怒气:所以你便要这样害我们甄家?佳仪悯然失色,当日我在气头上,管路又告诉我,甄公子平汝南王后格外骄恣,结党营私,并且当日汝南王一事中他数次观望,首鼠两端。
当时我大吃一惊,他说皇上已起疑心责罚了甄公子入宫为妃的妹妹,一旦发落下来,我曾与甄公子闹得满城风雨,即便假戏别人也会以为是真情,不仅是我,连留欢阁的姐妹与鸨母都不能活。
我自小在留欢阁长大,虽然鸨母养我是为钱财,然而她有多年养育之恩,还有留欢阁的姐妹,都是无辜。
所以他教给你如果你出首告发便可保全留欢阁上下?是,她垂首,原先的冷傲之气逐渐消弭,我自知出身轻贱,平生最恨被人轻视,是而一怒之下犯下大错。
等到甄家出事三年之后,我才慢慢了解到,很多事,原是我心高气傲冲动误会了,然而错已铸成,我不知如何去弥补。
我欷歔,你是糊涂,然而也是用情之故。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你。
当年皇上才会轻信。
我平一平胸中怒气,不过,还是多谢你照顾我哥哥。
她美目一扬,娘娘知道了?哥哥失常后我曾去看过他,护院的园丁听见动静还以为是顾小姐,,哥哥认识的顾小姐,想来也只有佳仪姑娘。
她戚然一哂,公子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确是我一手造成,我只有尽力弥补。
她眸中盈盈有泪,从前的偏偏佳公子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的确是我之过。
但我当年一时之气,的确不曾想会有如此后果。
甄公子流放之日我听闻少夫人与小公子暴毙,还特意去探听消息。
我心中一动,急问:哦?我嫂嫂和致宁确是死于疟疾么?我曾问过验尸的仵作,确是死于疟疾。
她沉吟道,那个时节本少疟疾,我心中怀疑,买通仵作之后听闻关押少夫人与小公子的牢房中有一只死老鼠,那只老鼠死于疟疾,而少夫人和小公子身上皆有被老鼠咬啮的痕迹,死状极惨。
我心中惨痛,亦知不妥,疟疾极易传染,若有一只老鼠得病必定会迅速蔓延。
那么牢中还有其他人的疟疾吗?佳仪摇头,没有。
除了少夫人与小公子单独关押的牢房之外别无他人。
我心下猛烈一颤,几乎不敢去想,玉娆已经泣不成声:大姐姐,那老鼠肯定是有人故意放进去咬致宁和嫂嫂的。
他们……他们好狠毒!我狠狠按着手心,指甲掐在肉中有几欲刺裂的疼痛,是管路?佳仪利落否定,不是,他意在甄公子,只知道少夫人与公子过世,却不知为何过世,我试探过几次,他的确不知情。
甄家当年家破人亡,父母老迈之年被贬川蜀,哥哥流放岭南被奸人陷害疯癫,嫂嫂与侄儿惨死,姑娘眼见甄门惨剧,又明知许多事其实有误会在其中,那么请问姑娘,今日可否愿意尽力弥补当年之憾?她思忖片刻,我今日肯来,娘娘问就是。
管路兄弟与我哥哥交好,只是突然反口,利益所驱自然是其中原因之一,但姑娘曾与管路来往,可知是否有人幕后主使,要管路反咬我甄家?一直是管路与我联系,也曾听闻有宫中贵妇与之往来,到底是谁,我也不知。
姑娘当真不知?我已愧对甄公子,何必要扯谎?我凝视她片刻,伸手取过一卷纸张,姑娘方才说愿意弥补当年遗憾,那么姑娘肯否将当年管路软硬兼施迫使姑娘冤告甄门一事写下,我望着她,我不妨告诉姑娘,管氏骄横跋扈,朝廷上下多有不满,也对当年甄氏被冤一事颇多怀疑,如今万事俱备,甄氏一族能否重见天日,只在姑娘东风一笔。
她略一沉吟,也不接笔墨,拔下头上金簪刺破指尖,埋首疾书。
玉隐向我一笑,紧锁的娥眉已稍稍松开几分。
佳仪写毕血书,自嘲一哂,笔墨翻覆真假,这份血书希望可以让他们多信我几分。
我颔首接过,姑娘前次有诬告朝廷大员之嫌,只怕管氏一倒,姑娘也会被牵连。
我会向皇上说明你被管氏迫使的原委,希望皇上可以宽恕。
玉隐道:还有一个法子,姑娘若成为哥哥的妾室,那么或许可以免去一切责罚。
佳仪淡淡一笑,那种清冷风骨似山际来烟,缓缓一处,我若成为公子妾室,旁人又怎会信我供证。
何况,我还有何颜面面对公子,她抬首望我,公子可好些了么?我欣慰点头,已经好许多了,会认得人,只是若要将前事分明,只怕还有些难处。
她微微一笑,艳光四射,然而那艳似春梅绽雪,总有些凄冷之意,我还敢去探望公子,是知道公子已不认得我。
现下公子好转,我愧对于他,如何再敢相见。
此事一毕,我自会离开,不教公子难堪,她盈盈拜倒,从前若有错事,希望这次可以弥补尽了。
29澄江一道月分明(下)数日后,玄凌以管文鸳不敬,诬陷淑妃为由问罪管氏一族,雷厉风行之下牵扯出当年管氏诬陷甄、薛、洛三族大臣之事,又查出数年来管氏贪污纳贿、交结党羽、行事严苛不仁之罪数十桩,朝野震惊。
这一日雨后初晴、暑意清散,贞贵嫔与我落子数枚,方叹道:皇上何尝不知道管氏错漏,只是朝野政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妄动。
且如此之事,缓缓而治也是一法。
如今皇上却大有断其根基之意了。
慢慢来,我自然也明白,只是缓缓治去,何日才见功效。
且若不数罪齐发,安能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我微笑,管文鸳跋扈,她两个哥哥也好不到哪里去。
皇上秉雷霆之势而下,他们也措手不及。
她的笑意浅淡如风,管文鸳好歹也得宠了几年,她家里又有些权势,哪里能不一门跋扈呢?他瞧安氏在皇上面前如此恭顺,听闻她父亲被皇上恩赏为知府之后也没有多少安分。
为官为妃都是一样的,皇宠之下难免失形。
我拈了一枚棋子沉吟,自言自语道:皇上昨日又宿在安氏那里了。
贞贵嫔眉微扬,颇有失落之色,自从除夕一舞,皇上待她如待至宝,虽然因为德妃之死冷落了她不少,但到底也有几分旧情在,左右皇上很少在空翠殿留宿,只不要让我再看赤芍的脸子罢了。
皇上待她的确很好,我莞尔,咱们都困在这里,谁知道她父亲外头什么样子,倒不比周佩妹妹家中为官,什么消息都灵敏些。
管氏一族的败落随着第一场秋风的到来变得显而易见。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自平汝南王而起势煌管家在煊赫六七载之后一败涂地。
当紫奥城秋意萧索的时候,管氏一族也随着各人命运的凋落而分崩离析。
抄家、流放、落狱,成年男子一律腰斩,未满十四的流放西疆,妻女一律没为官婢,管路听到消息后在狱中绝望自裁。
那一夜,更衣管文鸳赤足披发,在仪元殿外声嘶力竭地哀求,她的哭喊声那么凄厉,响彻紫奥城寂静的夜空,除了太后与玉姚,每个人都醒着,每个人都在听,每个人都在用她们的眼睛和心在看。
太后是见惯了这样的事,而玉姚,她的耳朵除了木鱼声和吟诵声暂时听不见别的。
当然,之前管文鸳也去求过皇后,而日渐失宠的皇后无力也不会去顾及她。
皇后静闭宫门,对人云头风发作。
彼时我与玄凌在仪元殿西室相对而坐。
他捧着一本《太平御览》,我执着一卷《太上感应篇》,安静翻阅。
是的,安静。
对于我而言,此刻管文鸳的呼号我充耳不闻,而玄凌,根本无心去理会她。
玄凌也曾让李长传口谕给她,朕念你入宫侍奉多年,只废你为庶人,不会赐死于你,你回去吧。
管文鸳叩着殿门大哭,皇上赐罪于臣妾娘家,臣妾哪里还有家可回?臣妾生不如死啊!皇上,您赐死臣妾,饶恕臣妾的家人吧!玄凌没有再理会,我也不许人去拉开她,这种绝望会比死亡更快地吞噬她,管文鸳的哀求愈加凄厉,在没有得到回应的情况下开始变成怨恨,怨玄凌的无情,恨我的狠毒。
外头一个响协滚过,闷热的天气终于被一场罕见的雷雨打破。
那是一场彻夜的大雨,哗哗的雨水冲尽了紫奥城积郁数日的闷热,也稍稍让我窒闷的心畅快了一些。
我陪着玄凌,他在起草一份诏书,这份诏书的内容是对我父兄数年含冤的一次彻底澄清,也是爹娘安度晚年的开始。
我特意请求玄凌,不要再给爹爹过高的官职,他真的已经年老。
雨水声太大,我渐渐真听不见管文鸳的呼号了。
大雨停止,清晨的第一道曙光来临前,我在仪元殿前已经不见管文鸳的踪影。
李长告诉我她死于那场大雨中,身体如漂萍一般,最后被人拖乱葬岗。
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安静离开。
新的一天开始,等着我的,还有六宫许多琐碎之事。
玉隐入宫求见,她告诉我,顾佳仪已经自行离开,萍踪无定。
她问我,为何不以刑讯逼供管文鸳,要她说出皇后主使。
我摇头断绝了这种可能,管氏家族还有活着的人,她不会累那些人一同去死,而且,她恨我入骨,怎会希望失去能克制我的人。
玉隐无奈,然南昌旋即有些欣慰,她说:王爷多年来搜集许多管氏罪证,如今终于有用武之地。
我心下感念,口中道:六王是你的夫君,为岳丈一家尽力也是应该的,以后你在宫外往来方便,爹娘需你和王爷多多照顾。
玉隐欣然颔首,这是自然的,长姐放心。
我淡淡一笑,王爷肯如此出力,终究是因为你在王府得力的缘故。
我停一停,那一位还好相与吧?可给你委屈受?长姐说静妃?玉隐然一笑,鬓边一株红宝石制的秋杜鹃长簪垂下簌簌颤动的珠坠,益发显得她容光四射,她能给我什么委屈受?左不过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且真当是个安静人儿,静得王爷眼里素无这个人一般,何况她身子虽好了不少,终日却也只是参汤不离口,王爷素日怜悯她,倒是衣食不缺,只是素日也说不上几句话,更是从未在她那里坐上一坐。
我心中轻轻一震,旋即笑道:王爷待她原无什么情分,不比与你相识多年,王爷既不在她那里过夜,自然都是你服侍妥当了。
玉隐笑容稍敛,很快笑道:长姐惯会取笑我!不过王爷的确待我很好。
也许,这样就很好吧,各自举案齐眉,似演戏文一般。
人生,其实不也如戏么?就如我与玄凌一般,演得久了,自然也入戏,外人看来如斯情深,唯余自已点滴在心头罢了。
言毕,玉隐与我一同去看玉姚。
当我把管溪已死的消息告诉玉姚时,玉姚只静静听着,面无表情,仿佛是在听旁人的事一般。
我把一枚晶光灿烂的多宝戒指放在她面前,她的眸光倏然一亮,不自觉地把戒指团在自已掌心,痴痴道:他还留着,他竟还留着!她猝然站起,发上一枚珠钗玲玲作响,满面急痛,大姐,他还是想着我的,他没忘了我!我要去见他,你让我去见他最后一面!她抑制不住喉头的呜咽之声,姐姐,他已经死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心中一酸,拉住她道:你疯了!他自有他的妻妾在刑场为他哭丧,你跑去算是什么?!玉姚急痛攻心,哪里肯听,她身子虽柔弱,发起狠来力气却大。
玉隐见她挣扎,忙一把拦住,劝道:三妹醒醒吧!这戒指管溪何曾留在身边,是从他小妾柳氏的手上摘下来的。
长姐怕三妹你伤心,还不让我说,玉隐胸口起伏不定,三妹忘了从前么?今日你这一步出去,便是叛族叛家,明日甄家就会成为京城里最大的笑话!玉姚停止了挣扎,静静怔在那里,如遭雷击,神色恍惚,玉隐虽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然而也是实情,眼见玉姚这个样子,也不免着了慌,忙唤道:三妹。
玉姚紧紧攥着那枚多宝戒指,似要把它捏碎了一般,二姐,真是在别的女子手上摘下的么?玉隐长叹一声,柳氏是他第八房妾室,她握住玉姚的手,三妹,真的不值得。
良久,玉姚轻轻哦了一声,那声音淡薄如雾,我再不会记得这个人了。
她的声音那样轻,仿佛不在人间一般,却是那样决绝,说罢,转身向内室走去。
她的步履有些摇晃,似缥缈无依的一缕轻烟,旋即消失在屏风后。
玉隐抓着我的手心,颇有自责之色,悔道:是我急燥了。
我安慰地拍一拍她的手,柔和道:你只是说了我不敢说的话罢了,且你是她姐姐才肯对她说这样的话。
玉隐了然地点头,长姐回去歇歇罢,等下敬妃要来报这个月的账目,我也要回去了。
我微微颔首,我会让花宜好好看着她,咱们姐妹几个,玉姚从前是最省心的,如今却最让我担心。
玉姚的生活重新回到那种心如枯井波澜不惊的日子。
管溪的死,彻底使她的世界失去了颜色,喜悦的颜色,悲伤的颜色,统统不见了。
我疑心她的世界其实只剩下黑白二色,而回答我的,只有平静的木鱼声。
管文鸳的死像一瓢冰水豁啦浇进后宫这一锅沸腾不息的滚油里,突然几日内,所有争风吃醋的妃嫔全消停了下一,静静体会她的死带来的一切意味深长与欲言又止,而激后宫中又一轮关注的,是昭媛安陵容为他父亲的哭求。
管氏一族的覆灭使玄凌有心整饬官员,而安比槐搜刮的八十余万两白银及十数处良田美宅,便是从这一次的彻查中被人告发出来的。
吕昭容带了淑和在我处,淑和看几个弟妹十分喜欢,笑语天真。
我在廊下逗着一只白羽鹦哥。
吕昭容笑道:你只看那只鸟儿,毛色倒是雪白,不知落在昭媛父亲眼中,这只鹦哥会不会被他看成是银子打的。
吕姐姐惯会笑话!我折下一根吊兰的叶子逗鸟,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安比槐是国丈,可是皇上的老丈人呢,八十万两白银算什么!吕昭容掩口笑道:他倒肯当自已是国丈呢,那皇后的父亲算什么!只怕这国丈也是他自封的,哄傻子罢了。
若没有傻子,谁给他送银子房子?女儿得宠最要紧,谁管他真国丈还假国丈呢。
吕昭容起身过来,捋一捋鸟羽,皇上可没把他当国丈,照样废了官职关押起来。
正在管氏一族那些事的气头上呢,谁让安比槐一脑袋碰过来。
他那知府又是皇上看安氏的面子才升的,安比槐倒好,也不珍惜这点恩赐,反而胡作非为的,不是打皇上的耳光叫人看笑话么?皇上的性子怎么受得了。
她笑着给镀金鸟笼的架子上添了点玉米,听说安氏跪在仪元殿外脱簪待罪两天了,她倒也不像管文鸳似的嚷嚷,只是一味地哭,这外头的天气凉了,光那风刮在身上也够她受的。
娘娘可要去看看?我连连摆手道:罢了,姐姐别去凑这热闹,万一皇上心软答应了呢,待她得势时候又给咱们脸子看。
吕昭容笑道:这也罢了,听说告发安比槐的是他手下一个执笔文书,官位虽小,胆子却大,连皇上宠妃的父亲也敢去惹,可见安比槐做人不地道。
我兀自轻笑,是呢,小小一个文书,除了我与周佩,谁知他曾在周佩父亲手下当过三年看粮库的小吏。
只怕连安陵容自已也想不出来吧。
我淡淡笑道:姐姐说的是,是他自已不会做人,时运不济。
然而那一晚凤鸾春恩车接我去仪元殿东室之时,我便看见了陵容,她簪环尽褪,头发散开,素日或雅或艳的衣衫已换做一件无花纹的赭色素服,希望代父承罪。
她已跪了两日两夜,听闻水米不进,整个人摇摇欲坠。
我经过她身边驻足,婉声道:妹妹何苦如此?到底自已身子要紧。
她转脸看我一眼,淡淡道:姐姐不会连脱簪请罪的机会也不给我吧?怎会?我俯视她,妃红蹙金海棠花鸾尾长裙拖曳在她裙边,似是泥土中开出的艳丽花朵,我只是担心夜深风露重冻坏了妹妹,要不然从哪里跑出一只老鼠咬了妹妹,得了疟疾可怎么好?她身子微微一颤,像是被风吹得冷了,姐姐笑话,仪元殿何来老鼠?是,我忘了,牢狱中才有这些,我担心错了,不该担心妹妹,而是安伯父。
李长躬身来请:娘娘,皇上已等着娘娘了。
我嫣然温婉,好冷,未免妹妹被风吹坏了身子,我会去替妹妹求皇上的。
我独步进去,遗她一身风露。
仪元殿锦香重得,玄凌伸手向我:朕等了好一会儿。
我和婉道:看见安妹妹在外头可怜,臣妾劝了她几句。
她怎会听?玄凌轻一声,此刻她心里只有她那个不成器的父亲,朕许他知府,给他升官的恩惠,他竟这般糟蹋,丢朕的脸。
我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别生气,安比槐再不好也是安比槐之事,跟安妹妹有什么干系,皇上让她起来吧。
玄凌握住我的手心,你的手心这样凉,定是在外头和她说了好一会子话。
他呵气为暖手,朕何尝想责罚她,是她自已跪着要替父代罪,不成体统!我依在他肩头,皇上不要怪责妹妹,她也是救父心切,我问玄凌,皇上会宽恕安比槐么?他轻哼一声,怎会?朕不会迁怒她,也不会因她宽恕安比槐。
妹妹已经水米不进两日,且不眠不休,皇上不怕妹妹有事?他唇角有冷峻的意味,妃嫔自尽是大罪,会连累家人,她不敢。
李长叩门两声,轻轻道:皇上,夜深了,昭媛娘娘还在殿外跳舞。
玄凌略略迟疑,踱步出去。
一舞如惊鸿,惊破当空皓月的辉映。
陵容秀发飞扬,裙摆如旋开的花,舞于冰凉的玉阶之上,一任秋露侵染她月白的罗袜。
我暗暗心惊。
记忆中,玄凌是无法抗拒这支舞的。
美!真美!他由衷赞叹。
他宽袍缓带立于我身侧,始终神情如醉,眉眼间凝结着深深的赞叹与思慕。
我轻轻道:可惜。
他回头顾我,我盈然立于月光中,自顾自道,这样好的舞,原不该与欲望纠缠。
为了欲望而跳舞,已失了纯元皇元此舞的真意。
良久的沉默,凝滞于三人之间。
纯,才是舞蹈该有的韵味。
他沉吟,取过衣衫披在陵容身上,以淡漠的口吻回应她期盼的眼神,夜凉,送昭媛回去。
他来不及细看她沉重的失望,朕会囚禁安比槐,你再求朕,朕一定会杀了他。
30新酿梅子应春来自玉隐出阁那日起,玉娆唇边的笑意逐渐多了起来。
每每对月临花那些融融欢意便似轻俏的蝴蝶停在她眉梢眼角不肯离去。
除此,她又多了一个酿酒的爱好,她喜欢把应季的花卉泡入酒中酿成美酒,而所用的,都是汾酒做底。
酿得最佳的一味,是以红梅酿成的梅馨酿。
我曾经出言询问,她只说家中复兴,自然欢喜。
而且她笑:姐姐不是也喜欢酿桂花酒么?与此同时,她离开未央宫的次数也多起来。
直到那一日我与她从太后宫中请安出来,恰逢陪着德太妃来与太后说话的玄汾,在我与德太妃寒暄的片刻,他用掩饰着的恋恋目光不是吻上玉娆发髻眉梢,我才解开心中积存的疑惑。
我不禁莞尔,小儿女出萌的情谊,如何懂得掩饰呢。
待回到宫中,我屏开众人问她:是什么时候的事?她脸上浮起的红晕给我的揣测已明确的答案,全不似她此刻含糊的回答,姐姐说什么?九王。
我明白无误的再次问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她扭着襦裙上柔软的丝带,凝神细想,大约……我也不记得了。
我笑着猜测,是那日在昭阳殿他遮住你的眼睛,还是在观武台射落你的玉凤?我思索片刻,你不介意九王出身寒微?她掳一掳垂落的发丝,眉目如蕴日月之光,清凌凌道:汾也从未嫌弃我是罪臣之女。
汾?我恍然忆起数年前的凌云峰,我这般唤那个对我一往情深,气宇如云中君的男子清。
我回过神来微笑,这样唤他,已知情深。
我笑她:我记得曾有人说,我情愿嫁于匹夫草草一生,也断不入宫门王府半步!可不知那人是谁?玉娆羞红了脸,摇着我的手道:姐姐莫笑我。
她咬一咬唇,他和皇上,和岐山王是不一样的人。
他……很好。
他的心意,你也这样确定吗?玉娆点头,那日为二姐姐送嫁去王府,他也在。
他说,他说……玉娆说不下去,羞极顿足,反正我是知道的。
若你们真有此意,我也可去问问太后的意思,请她老人家指婚。
我含笑嗲道,只是不许你偷偷跑出去,被人知道了笑话。
玉娆含羞答应了一声,飞跑回永宝堂去了。
待她走后,槿汐问我,娘娘下定决心了吗?我郑重额受,沉吟道;皇上对玉娆的意思你我不是看不出来。
趁现在事情还好办,把玉娆嫁出去也好。
我思来想去,若嫁给寻常人家总是无用,只有嫁给皇上的亲兄弟才能彻底断了皇上的念头。
否则终究是后患无穷。
槿汐肃容道:这样也好。
幸好四小姐也与九王爷是两情相悦,到底也是省去不少麻烦。
这一日冬寒初起,我披了一件蜜蜡黄折枝牡丹披风,便带这三个孩子到太后宫中请安。
太后抱着涵儿与润儿看了又看,喜不自胜道:润儿倒是越来越壮实了,可见你养育精心,想来德妃在天之灵也能有所安慰。
说着又叫芳若取出松软清甜的甜心给几个孩子吃。
我卸去披风,只着一袭浅紫折枝梅花对襟裸银褙子,精致的立领越发衬得气质端和。
太后笑道:外面那件披风倒华丽,只是里头又穿得这样清寒颜色。
冬日里是该穿些织金团花的富丽衣裳,看着也热闹些。
她又细看两眼,我记着你这件衣裳还是去年冬天做的,怎么还穿着。
我笑道:年节下必定穿的热闹些。
如今来太后跟前请安,正是为了一家人的缘故,才不需着意打点的。
何况这衣裳也不旧。
她笑吟吟道:到底是你当年懂得节俭,织造坊如今做敏妃的衣裳也够忙了。
说罢道,皇上最近还是老去安氏那里么?也不常去,一月里不过两三次。
太后额首道:那也罢了。
我正思量着如何开口,外头帘子一掀,却是庄和德太妃扶了宫女的手进来,才看了我一眼便抿嘴笑:淑妃也在。
我忙起身见礼。
寒暄过几句,因这日太妃穿着一件新作的瑰紫泥金五彩云纹西番莲折裳,众人忍不住赞了几句,又道瑰紫衬得太妃越发有精神了。
太妃笑的合不拢嘴,那日我在织造局选料子,正好碰见淑妃家的四小姐也在,替我挑了这样一个颜色。
我值说年纪到了压不住瑰紫这样的颜色,织金又太普通,她便说拿了这个颜色去*金便显得大气,再绣五彩丝线的纹路便不死板了。
今日做出来一看果然好,到底四小姐有眼力呀。
我忙道:太妃过奖了,小孩子家能懂什么。
太后笑着看了我一眼,这样灵巧的丫头你还说不好,你若嫌不好,我可是要去做儿媳了。
我心中一动,果见太妃拿眼瞧着我直笑,旋即明白必是玄汾求了她来。
太妃笑向太后道,汾儿如今也大了,那天看老六那孩子都娶了侧妃,我难免动起这个心思来。
汾儿不是我亲生的,我可不敢耽误了他叫顺陈太妃埋怨,是该物色起人家来了。
我到瞧着甄四小姐机灵乖巧,很不错呢。
太后打量她片刻,呵呵一笑,玉娆那孩子哀家也喜欢得很,如今甄家又兴旺起来,门楣既高了,来求亲的人家也不少了。
前两日,瑞安郡王家的老太妃来见过哀家,倒是说起瑞安郡王的年级不小,哀家到有心撮合和玉娆一对呢。
妹妹可不早说,我要知道你有这心思,必然也不和老太妃提了。
德太妃闻言便有些讪讪,我也不知太后已有心了,真是冒昧,只是瑞安郡王的封地远在青海呢。
我心中一惊,才要说话,太后看了我一眼道:青海是远了些,但王府里到底也金尊玉贵的,不会亏待了孩子。
她又笑,淑妃的二妹才嫁了老六,再来一个妹妹,岂非她甄家的好姑娘全进了咱们家。
有好儿也别独吞呀。
等开了春,哀家再好好为汾儿留意一个名门闺秀。
德太妃闻得如此,也不好再开口,略坐了一坐便告辞了。
太后见阁中只有我,方才施施然道:玉娆是你妹妹,哀家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是嫁于瑞安郡王好还是嫁于平阳王好?我沉吟不语,只揣测太后在这件事情上已知道多少。
一袭冷风从半扣的朱漆楼花长窗下穿过,衔着初冬干燥冰冷的气息扑进殿中。
太后的声音仿佛也沾染上了干涩的凉气,你那样聪明,应该知道皇上对你妹妹的心思。
仿佛一卷冰冷迎头痛击而下,我激灵灵一冷,无言以对。
太后叹息一声,哀家自己的儿子又怎不会明白他的心思,又何尝不知道玉娆是个好孩子。
只是……她皱纹暗生的苍迈容颜上内有沉重的痛惜:这孩子太像已经过世的纯元皇后,脾性又似初入宫时的华妃。
哀家怕皇上不能自已,已经有过一个傅如吟,哀家不敢在冒险了。
我俯身跪下,沉静道:太后,玉娆没有要为皇上妃嫔之心,她连想都没有想过。
哀家知道,哀家还知道,若非玄汾对你妹妹有意,今日德太妃也不会来开口。
九王的确有心。
太后起身行至穿前,望着窗外无叶片点缀的干净枝条,正因为是九王,哀家才不会允许。
兄弟若为女人而起纷争,哀家断断容不得。
她的声音沉着而有力,一字一字敲在我心头,你妹妹若在京中嫁于寻常臣子,难保皇上不会再眷恋。
而瑞安郡王是皇上的从弟,他总不至于抢占弟媳。
所以,眼不见为净,远嫁青海是最好的办法。
我心中大震,急急唤道:太后!哀家知道你舍不得。
她挽我起身,可是,皇上不能纳玉娆,纳了她会有再蹈傅如吟之祸的可能。
且如你所说,玉娆无意于皇上,逼急了难保会做出什么伤害皇上的事。
所以,这件事,哀家先知会你,等过了夏天瑞安郡王亲自进京时,哀家自会安排。
我背脊上如被芒刺刺满,嘴唇微微动了动,终究未发一言,黯然告退。
我一言不发回到宫中,急命小连子去请玉隐入宫。
玉隐匆匆到来时尚不知何事,听我细细说完,不禁蹙了眉头,太后既有了这意思,只怕不好办。
但是长姊,玉娆即于九王两情相悦,若生生隔离还嫁去青海这种不毛之地,只怕我们姐妹也终生不得相见了。
玉娆听后反而沉默不言,良久,才吐出一句,我不会去。
我道:自然知道你不会去的。
否则明年新酒酿成,你的梅馨酿还巴巴从青海送来吗。
玉隐愁眉深锁,攥着绢子道:爹爹与母亲知道不急死才怪。
先不能跟他们说呢。
我道:自是先不能说。
此事太后还在思虑,说明或许还有转机,我们且不急,最坏的打算瑞安郡王也要等明年夏天以后才能入京。
要紧的是这半年不要逼急了皇上先对玉娆开口,才好慢慢筹谋。
我心理细细盘算着,平阳王玄汾是先皇幼子,生母顺陈太妃出身寒微,原是绣院的织补宫女,终先帝隆庆一朝,最高的位份亦不过是恩嫔。
虽然得以晋了太妃,完全是因为儿子的缘故。
饶是这样,平阳王自幼也是由早毙的五皇子的生母庄和德太妃抚养长大的。
如今甄氏一门在前朝虽然人丁凋零,但却是本朝仅次于朱氏的贵戚之家。
我身为正一品的淑妃,协理六宫事物,膝下所出又是最多的,两位帝姬,一位皇子,又养着眉庄的予润。
在外人眼里,何尝不是我手中有着两位太子的人选。
顺陈太妃为了儿子的前程自然是千愿万愿的,平阳王子出生以来就受了不少生母的连累,而庄和德太妃自己没有亲生的孩子,为了自己未来在后宫安老的日子,虽然不敢明里得罪太后,但心里定是十分赞成的,否则今日也不会主动向太后提起。
如今,只是太后那一关难过,除非……我心下一动。
如今我在深宫里,执掌着六宫事务,要见一见九王自然不会十分困难。
只是太后已经知道了他与玉娆的事,我为着避嫌,也为着防着太后的忌讳,反而不能出面了。
而且这话,必须要至亲去问才好。
玄凌自然不会,岐山王虽长,却是个最怕事不过的,怎肯得罪太后。
我思来想去,如今肯帮忙又帮得上忙的,只有他了。
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玄清,我多么不愿给你添一丁点麻烦叫你担心我,可是总是不得不麻烦你叫你扶持我。
我微微惆怅了片刻,然而多少事,根本由不得我惆怅,于是扶着玉隐的手起来,极轻声的道:这件事,唯有请你和六王帮忙,另外还得去向九王问出一句准话来。
这句准话,由清向玄汾问到了。
是最让我与玉娆安心的一句话,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有他对玉娆如此心思,费尽心机也是值得的。
玉娆辗转听到这句话时虽也是十分感动,然而未至落泪,她笑吟吟向我道:我早知道他的心意。
那样笃定,连我与玉隐也欣慰良多。
宫中暂无选秀之事,年下妃嫔朝见时并无新人,加之安陵容间有失宠之势,陪伴玄凌的唯有敏妃与余容娘子最多。
因而作为清河王侧妃的玉隐联络各家亲王王妃,各选了一位妙龄女子入宫,因是王府推荐,我也不便薄待,请旨之后皆封做常在。
岐山王府推荐的罗氏为春常在,清河王府推荐的祝氏为翊常在,平阳王无妃,便由德太妃推荐了江氏为瑛常在。
三位常在入宫倒是喜事,各家王府为进宫嫔,皆是挑了妍丽多惠的女子,春常在善弹月琴,瑛常在善跳胡旋舞,翊常在由善昆曲,入宫后便一同住在玉屏宫中。
三人一团锦绣,玄凌又喜她们新鲜可人,每每闲暇时便逗留玉屏宫,于是三人入宫不过两月便从才人,美人成为正六品贵人,由以翊贵人祝氏最得恩幸。
恰逢贞贵嫔缠绵已久的病体终得痊愈,玄凌欢喜之下便进了她为九嫔之一的淑容。
然而六宫里议论起来,总说安陵容所得恩宠虽已大不如前,但皇上的长女生母吕昭容与皇子之母徐淑容皆在位序上排列其后,总叫人愤愤不平。
而余容娘子亦在新年是进为贵人,连封号亦不更改,人皆称余容贵人,领尽风骚。
或许这两字的封号更看出玄凌对她的宠爱,自从那日观武台驰马之后,玄凌对赤芍的爱重日益明显,即便三美入宫,也未曾分去她几许恩宠。
玄凌新得三美,往我宫中走动自然少了些,新年中事多忙碌,后宫如此,前朝也如是。
大年初一那一日立予漓为齐王,予沛为晋王,予涵为赵王,予润为楚王,四王并立,尤其是襁褓中的三子与长子一同封王,之前立长子予漓为太子的言论也平息不少。
时光匆匆,转眼又是一年春来了。
31犹记年少春衫薄乾元二十三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春雪才消,暖风一吹,上林苑又是春光无限。
这一日玄凌宿在柔仪殿中,晨起无事,他斜在床头看我梳妆。
晨光中,相顾亦有温柔。
我簪好一枚珠石兰花在鬓边,隔着窗子问外头的品儿,四小姐呢?品儿道:一早取了纸笔说去画画了。
我转首看外头春色深深,心中已有几分计较,笑向玄凌道:皇上可愿同去流连春光么?他欣然应允。
我们携手穿行于芳草鲜美的林间,踏着新生的绿草分花拂柳而行。
不时有香花停驻在我手心,他间或折下一枝别在我的衣襟,光影斑斓中的他恍惚有我们初遇时的恬淡,然而在春光似旧时的感慨中,这点莫可名状的飘渺情怀终如晨曦的轻舞,瞬间消散。
倏然,我与玄凌止步,立于几株玉兰树下,目光被吸引。
太液池边,杏花叠影处,有一对少年与少女并肩而立。
也不知他们站了多久,两人身上落满了粉色的杏花,那清艳柔和之色轻柔地依附在他们的头发、脸庞和衣衫上,似有温柔的雪花将他们覆盖。
少女的手中握了一支笔,似乎在画着太液池无边春意。
而少年则在旁偶尔与她耳语几句,他每说什么,那少女便侧首向他一笑,或是嘟着嘴呢喃几句。
两人的脸颊皆有绯红颜色,像是春风缱绻,把周围如云霞般的千瓣粉色开在了脸上。
他们专注于这般宁和愉悦的交流,对我与玄凌的驻足凝望浑然未觉。
面前太液池春波碧浪,身后杏花如雪纷繁飘落,远远一带太液烟柳鹅黄嫩绿。
万木含翠,春和景明。
其实何必再画,年少春衫薄,身在其中的韶华儿女原就是最好的一幅春意盎然图。
周遭一片寂静,春风掠过我身边的一株玉兰树,嫣紫粉白的花朵飞旋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声。
我悄悄留意玄凌的神色,一丝莫名的恼怒横亘于他眉心,然而,亦有一丝温柔神往滋味。
少年为她拂去身上落花,挑出一朵开得最好的轻绡似的杏花,别在少女发髻上。
她轻轻哎了一声,别闹。
她临水照花,假意嗔怪,现下拿朵杏花来插我头上,必是把我的碧玉凤钗给丢了。
怎会?少年正色道,那是你的东西。
少女红着脸轻轻啐了一口,我的东西多了,你那天偏要射我的凤凰。
少年脸上素有的孤清之气消弭殆尽,他眸光明亮,举动爽朗清蕴,似林下青松,他脸色微红,因为六哥说过,凤凰于飞,和鸣铿锵。
少女再不言语,低下头含笑,那笑意好似刚刚破冰融出的蜿蜒春水,如此温柔清澈。
良久,少女不再笑,她蹙眉叹气,姐姐问过太后的意思,太后并不赞同我和你在一起。
少年正色道:太后若不许,我便一直求她。
她若不允,我便和六哥一样一直不娶。
总之,我不辜负你,也不娶旁人。
少女愀然不乐,你是亲王,怎会只娶一妻,你看你皇兄便有那么多嫔妃。
少年容色肃然,诚恳道:我只和六哥一样,不另娶旁人。
他停一停,六哥婚宴那日我便和你说过,我只等你。
少女轻轻叹息一句,少年看着她道:我知道尘埃未定,你总有许多的不放心,那么我只答你一句。
他握一握玉娆指尖,你放心。
少女粲然一笑,轻轻道:我知道。
玄凌的沉默似摇落在重重秋霜里的薄薄芦荻,良久,他凝视我妆容精致的双眼,你是故意叫朕看见的么?我坦然回视着他的目光,无须故意,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迟早会传到太后耳中。
我停一停,所以,幸好今日是皇上看见。
太后是不会允准的。
我毫不退怯:如果是皇上请求,太后会允准的。
朕不会去。
四郎。
我柔声唤他,如此小儿女情状,像不像嬛嬛与四郎当年,情醉如此,四郎与嬛嬛都是过来人,何不成全他们?他眸光如电,似想把我看成水晶透明人,淑妃,你那么聪明,应该看出朕对玉娆的心意,所以你设法阻止。
我伸手一指,如此情景,并非臣妾可以阻止。
皇上,你那么聪明,怎会不知襄王有意,神女无梦。
他一怔,默然道:朕自有办法。
我退一步,恳切道:即便皇上有办法,也请问问玉娆的心思。
若不然,勉强又有何益,九王又是您的亲弟弟。
他拂手而去,再不回答。
我忧心忡忡回到柔仪殿,见玉娆口角含笑回来,亦不愿对她明说惹她不快,而玄凌,也接连几日不再踏足柔仪殿。
这样的僵持在数日后以他的到来而打破。
彼时玉娆正在我身边练习抚琴,她醉心于《诗经》的《淇奥》,把它谱做曲子来弹奏: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玄凌在窗外聆听良久,微笑进来,弹这曲子,玉娆已经有了思慕的君子了么?可知朕为君子,很喜欢弹琴的玉娆。
她对着玄凌从来是清冷如霜的神情,偶尔有客套的笑意也似云层间漏下的一隙泠泠月光,没有温度,且遥不可及。
此刻含嫣一笑,恰似破云而出的温暖日光,明媚间照耀满园春光,皇上喜欢民女,是因为傅婕妤的缘故么?她以手抚腮,听说民女和她长得很像。
你并不像她,如吟更多些缠绵娇妩,你射箭的英气妩媚和朕从前的华妃一模一样,都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但论容貌……玄凌凝望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深刻的眷恋与痴痛,你很像朕的妻子。
玉娆一愣,不觉疑惑,民女与皇后并不像。
玄凌点头,尾音的咏叹里有无限感伤,她是皇后,不是朕的妻子。
朕的妻子,她很早就带着我们的孩子离开人世了。
我从未见玄凌这样沉浸在回忆与情感的交织中与旁人安静说话,那种亲厚的感觉,有一丝的恍惚,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外人,远远看着他们说话,仿佛我与他的情感从来都是无关的。
玉娆秋水般澄净的眼眸乌溜溜一眨,我知道了。
皇帝可以有很多皇后,但是妻子只有一个。
玄凌怜惜地瞧着她,你很聪明,像你的姐姐。
那么姐姐呢?她的目光中透出一缕狡黠。
玄凌远远望着我,语气温柔,你姐姐是如今朕身边最重要的女子。
我对他报以同样温柔的一笑,心底洇生出一点稀薄的暖意。
经历了那么多事,为他悲喜绝望,也为他生儿育女,日子长了,总有点情意。
玉娆眉心一动,似是对玄凌的回答不以为然,只道:你说的华妃可是被抄家灭族的慕容家那位么?她问,你既赐死了她怎么还想着她?很喜欢她么?是很久远的往事了吧。
每每提起华妃,记忆中最深刻的仍是那满壁如桃花般凄艳的血红和她临死前那种绝望哀艳的神情。
玄凌的神色有瞬间的茫然,当年,她也是个很可爱的女子,即便以后因为家族和野心不再可爱了,可是朝夕相对久了,总是有几分真心的。
他转过神来,忽而粲然一笑,你问了那么多女人,可也想做朕的女人么?我心中狠狠一揪,玄凌终于问出口了。
我待要说话,玄凌向我一摆手,温和道:朕想听她自己说。
我无奈噤声。
玉娆并未像我想像中一般恼怒,她轻轻一笑,露出一点莹白如玉的贝齿,民女很羡慕皇上的妻子。
哦?玄凌颇有兴味,为什么?皇上的妻子虽然早逝,可是皇上心里只认她一人为妻子,时常想着她,她停一停,认真地瞧着玄凌,皇上喜欢民女,是不是?他点头,眼里有浅浅的笑意,是。
玉娆点点头,民女自小便有一个愿望,希望成为心爱的男子的妻子。
不是妾,不是最重要的女子,而是唯一的最爱的妻子。
只可惜,皇上已经有自己的妻子,不能满足民女的愿望了。
民女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做到,而不是永远羡慕皇上的妻子。
他的目光渐渐凉下去,唇角却依旧含笑,朕说过,你很聪明,很像你的姐姐。
她摇头,这不是聪明,而是事实。
皇上若喜欢民女要把民女留在宫中,那么可以给民女什么?贵嫔?昭仪?还是贵妃?拟或废了皇后让民女入主凤仪宫?她笑,皇后也不过只是皇后,并非皇上的妻子。
恕民女多嘴,皇上与您的妻子都很喜欢彼此吧?玄凌默然颔首,眼中多了几分旖旎温柔,两情相悦。
玉娆起身,郑重下拜,请皇上赐民女这样的福气。
她的眼中有晶莹的泪光,民女虽然身份低微,但与九郎两情相悦。
民女不敢请求皇上让民女做九郎的正妻,即便赐民女做他的侍妾也无妨,只求皇上能让民女与九郎在一起。
玄凌的面庞上渐渐浮起一层讥诮之色,你不是只愿做他的妻子么?玉娆仰起头,光洁的脸庞因为坦荡和爱悦的欢欣生出一层奇异的明亮光辉,皇后是皇上名分上的妻子,皇上却不把她视若妻子;民女虽然来日并不能成为九郎名分上的妻子,可是他心中只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他,民女知道九郎不会再娶别的女子,民女是他心中唯一心爱之人,不就是他的妻子么?九郎,他唇齿间轻轻玩味着这个亲昵的称呼,起身至我跟前,抚上我的脸颊,你也常唤我‘四郎’。
我平静抬头注视着他,眸色如波,那是对心爱之人才有的称呼。
他不置可否,只向玉娆道:你起来吧。
玉娆纹丝不动,民女知道皇上喜欢民女。
既然喜欢,就要成全对方的心意。
除了皇后,皇上身边还有很多女子,死去的,活着的,都占据着您的时间与记忆,民女入宫不久,便已看见姐姐受了这么多风波周折。
姐姐虽然是皇上认为最重要的女子,却也过得如此辛苦小心,民女不愿将来也过这样的日子。
她再拜,皇上的喜欢难能可贵,民女不敢辜负。
但世间的喜欢并非只有男女之情,请皇上像喜爱小妹一般喜欢民女吧。
她取出玄凌赠她的玉佩,这是皇上交由民女保管之物,民女完璧归赵,也请皇上了民女与九郎的夙愿。
玄凌没有取过,只道:是朕赐你。
他离开的步伐有些沉重的疲倦,嗒嗒地留下一地的忐忑,我扶起玉娆,轻轻道:只能做到如此了,我们已经尽力。
玉娆的容色有单薄的憔悴,却透出一层绯红的坚毅,我知道,如果皇上因此迁怒汾,宁为玉碎,我必不独活。
三日后,甄玉娆赐婚为平阳王玄汾正妃的旨意便传遍六宫。
平阳王玄汾再赐食邑十万户,生母顺陈太妃进为顺陈贤太妃。
为振女家门楣,封甄玉娆为正一品嘉国夫人。
向来晋封嫔妃家眷为外命妇是正二品妃位才有的殊荣,妃位家眷为正三品郡夫人,四妃家眷为正二品府夫人,皇后家眷才为正一品国夫人。
昔日我为贵嫔又得身孕,才破例赐娘亲为正三品平昌郡夫人,后来家破人亡,娘亲的封诰也被褫夺,即便回京后再得晋封,娘亲也不过是正二品乐平府夫人,旨意又道淑妃嫁妹,可按郡主出嫁之仪备办嫁妆,以丰妆奁,可见玄凌对玉娆厚爱。
我手中握着圣旨,含泪欣慰道:能得如此,已是意外之喜。
玉隐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圣旨,叹道:有情人终成眷属,皇上也算做了件积福的事,我点头,除了皇上,谁还能说动太后。
人云玄凌在那天夜里向太后请安时提起指婚之事,太后颇为吃惊,问起缘由,玄凌只道:姻缘天定,何必叫小儿女伤心,抱憾终生。
太后沉吟良久,又问:甄氏复兴,她义妹已是六王最钟爱的侧妃,妹妹又成亲王正妃,皇帝可曾想过她姊妹地位过盛?玄凌道:侧妃而已,算甚尊位?九弟是父皇幼子,生母寒微,素不问政事。
淑妃娘家虽然复兴却甘于恬淡,不握兵权。
她小妹嫁与九弟很是相宜,也是为顺陈太妃增光。
太后仍是犹疑不决,皇帝若自己有意,无谓伤了兄弟之情。
玄凌只黯然道:姐妹相继入宫是好,但儿臣已有过宛宛与皇后,无福亦无意再如此了。
如此,太后再无异议。
旨意一出,宫中人人道淑妃嫁小妹,天子娶弟妇,乃是少有的佳话,甄氏一门再结皇亲而更加煊赫鼎盛。
宫中人人往来道贺,直把未央宫的门槛也踏破了。
玉娆害羞早多了起来闭门不出,只留我迎来送往,不胜疲乏。
终于,一月后,在春光如画中,玉娆出阁为平阳王正妃。
宫中煊赫三日,我与玄凌亲临平阳王府主婚,大醉而归。
车马的辘辘声在宁静的永巷中驰骋,我微有醉意,靠在玄凌身上,平息心口的酒意。
辗转忆起方才席间,我与玄凌,玉隐与玄清,玉娆与玄汾,似乎三对佳偶天成,玉娆与玄汾情深意重,而其余的,终究只是似乎而已。
车马颠簸的瞬间,我忍不住晕眩。
玄凌轻轻叹息,抚着我的背道:嬛嬛,你过得很辛苦么?还好,我抵在他胸前,静静道,若真有辛苦,也有臣妾甘愿承受的缘由。
他的下颌抵在我额上,冰凉圆润的南珠硌在肌肤之间,只听他问:是为了朕么?我不语,安静闭上眼眸。
是与不是,谁又能真正猜尽对方的心呢?然而,我还是颔首回应,收获他情深之语,有你,朕愿成全玉娆。
注释:①《淇奥》:赞美德才并备,宽和幽默的君子,充分展示了男子真正的美在于气质品格,才华修养,表达永远难以忘怀的情感。
32春时无限葛珊翠这一日天气极爽朗,入夏以来一直阴翳多雨,连绵的雨季盘桓不去,日日对着绵绵雨落打红墙,这股阴冷潮湿的其位真是腻味到了极处。
因着天气好,去皇后宫中请安的妃嫔便格外地到的早。
一个个衣衫鲜亮,花容妍丽,团团围坐在昭阳殿里,便是格外的热闹。
因早朝散的早,玄凌下了朝就往皇后的凤仪宫里来。
满座妃嫔见玄凌来了于是笑靥愈加甜美,声音也格外动人,一如繁花竞艳,芳姿婀娜。
我依旧坐在皇后下首,与玄凌见过礼,只安静微笑坐着,听妃嫔们说着俏皮话儿逗趣。
玄凌拉了我的手问了几句涵儿与灵犀的状况,不外呼是昨夜睡的好不好,早起早餐进的香不香,又问润儿还哭不哭。
皇后在一旁莞尔微笑,道:皇上日日都要见上三个孩子的,还这样放心不下,当真是慈父情怀。
我向上挑起的唇勾勒出一朵笑纹:不只皇上,臣妾这个做母亲的就算日日见着几个孩子,也总有操不完的心。
我笑向徐淑容,妹妹一定也是如是。
徐淑容恬静微笑,我只有一个孩子,终究是姐姐辛苦。
皇后端详我片刻,淡淡笑道:是啊,本宫瞧着淑妃这样操心,人也憔悴了些呢。
到底是做了母亲了,事事都要思虑周详。
我听皇后语中大有讥讽之意,只做不觉,依然笑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是天下所有臣民的母亲,要操心忧烦的事,自然比臣妾多得多了。
玄凌随口笑道:皇后长久没有做过母亲,自然也早已淡忘了照顾年幼孩儿是如何繁琐劳累了。
我的话本不过是想影射皇后年老色衰,玄凌无心之语,却是大大刺痛了皇后的伤处,她是有许多年没有做母亲了。
即便膝下有黄长子可以**,那毕竟也不是她的亲生骨肉啊。
(有个别字实在看不清,见谅)皇后的脸色果然有一瞬失去了血色,不过又很快回复了过来,依旧那样宁静祥和地笑着,是呢,皇长子大了。
皇后忽站立起身,敛衣稳稳行下礼去,她的姿势端庄而完美,叫人目眩,玄凌也是一愣,意外道:皇后好端端的为何要行此大礼?皇后的妆容和她的笑容一样无懈可击,她的声音沉稳而略带喜悦,缓缓地贯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臣妾恭喜皇上,景春殿安昭媛怀有身孕,太医诊脉已四个月了,臣妾恭喜皇上。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难怪安陵容已经有两日未来向皇后请安。
皇后只推说她身子不好,原来竟是有了身孕。
我心下深恨,皇后瞒的好周全,竟然连一丝风声也不露。
单等安陵容有了四个月的身孕,胎象稳定之后才一举道出,哪怕再有人要打安陵容腹中骨肉的注意,也难应以找机会下手了。
玄凌果然高兴不已,忙扶了皇后起来问:果真么?皇后笑吟吟道:是。
太医已经诊过脉了,千真万确。
众人忙屈膝向玄凌贺喜。
敬妃上前几步,笑容和悦道:恭喜皇上了,只是安妹妹也真是,有了身子也不早说,到叫我们接灭晚欢喜了好几个月呢,皇上说是不是?陵容乍然有孕,放佛晴天霹雳一般,这样意外,把众人都惊了一惊。
如今敬妃和颜悦色一番话也道出了众人心底的疑惑皇后淡然道:安昭媛身子本来就弱,月信乱,连自己怀孕了也到了三个月时才晓得,她父亲还在狱里,她也不敢张扬,也是本宫有意防范着···说着,皇后有意无意地目光从我脸上扫过,带着锐利的芒刺:从前铦嫔和淑妃小产,都是防范不周的缘故,才叫见人得逞了。
这些都是教训。
如今宫里好不容易有了几位皇子帝姬,本宫不得不防范,以防哪个妃嫔错了主意,又走当年悫妃的老路。
皇后的话里有深意,自然人人都听了出来,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我和徐淑容身上,她语涉悫妃,就是意指几位有皇子的妃嫔,而在座有皇子的,不过就是我和徐淑容二人了。
我心下大恨,皇后好毒辣的心思,一早就把矛头指向了我,若以后安陵容的胎儿有了什么变故,我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我强自压下心头的怒火,保持着最得体的微笑婉言道:皇后说的正是呢,皇嗣是最要紧的事,一定要好好周全了才是,半点也马虎不得的,臣妾奉旨协力六宫,一定尽心协助皇后,保全安昭媛的龙胎。
玄凌握一握我的手,放佛是为我刚才所说的话感到欣慰。
皇后道:淑妃这样明白大体,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着转向玄凌道:皇上,如今安昭媛有孕,依照组织要晋封一级,是该进为正二品妃位了。
玄凌瞥一眼蕴蓉含恨的面容,沉吟片刻,道:如今正二品三妃已足,再进妃位恐怕不太好吧。
皇后道:三妃已有端妃,敬妃,敏妃三人是不错。
只是祖制锁定晋封之事,三妃破例再添一妃也无妨,何况端敬二妃虽无从一品夫人名位,确实享夫人之礼,若是不为安氏晋封,只怕六宫里议论起来她是为父亲所连累,益发叫昭媛伤心,如何还能安胎呢?我又惊又恐,正二品妃位已足,破例添一个安陵容已是过分,更可怕的是,再提起她父亲与安胎之事,为保皇嗣,也为宽安陵容之心,只怕不日便会把安比槐受贿之事一笔勾销,万一陵容生下皇子,那么皇后手中就有两个皇子,把握更大。
无论哪一个呗立为太子,我与予涵,予润都将无葬身之地。
我心潮起伏,一时转了千百个念头,脸上却依旧微微笑道:皇后心意已定也就罢了。
从前安妹妹的封号都只以姓为号,如今有了身孕身份贵重,是该让内务府好好拟了封号来选,才显得郑重其事啊。
皇后见我这样说,颇有些意外,打量了我两眼,道:那就让内务府去办吧,淑妃有心了。
皇后似乎感叹,:如今六宫妃位多悬,正二品的妃位上能四角齐全也是你们四人之福。
如此这般,众人也扁散了。
我回到宫中,才把一路维持着的笑容放了下来,花宜和小允子见我气色不同往日,也不敢多问,早有伶俐的小宫女上前来捏肩捶腿伺候着,只槿汐笑着端上茶来,娘娘去皇后宫中请按,虽是来回有车輦也是辛苦了,这茉莉花茶是早起泡开凉着的,现在喝着味道是最好的,娘娘尝一尝吧。
彼时清光缕缕如万匹柔软的丝绸飘扬飞散,我所居住的内殿后院除开的栀子花雪白如新雪初绽,半开火含苞的花朵明丽皎洁,掩映在碧绿枝叶中,煞是好看。
连整个柔议殿也呗染上了这样清淡的芬芳气息,这样好的美景,我却是无心欣赏了。
花宜见我不愿一顾,道:娘娘若不喜欢这栀子花,花房才送来了几盆绣球,团团簇簇好看的紧呢。
我心里不耐烦,挥了挥手让她们下去了,只留了槿汐在身边。
我缓缓喝了一口茉莉花茶,只觉得喉咙到心肺都滋润甘甜了,才一字一字道了出来:安陵容有孕了,已经四个月。
槿汐一愣,手中的水险些洒了出来,:她不是用过息肌丸么?怎么还会有身孕?我皱眉烦躁,这东西虽然伤身子,却未必会绝育。
槿汐道:宫中才添三位皇子,不过一年安昭媛也怀上了,皇上想必高兴得紧。
我嗯一声道:何止高兴,连皇后都亲自开口要给她正二品妃位,当真是蓉光无限。
槿汐见我只握着茶盏,沉吟道:四个月了,怕不好动手呢,太冒险了些。
忽而一笑,四个月了才说出来,可见她们防范得紧。
我嘴角微微上扬,可不是,之间皇后近日说出这桩喜事的隆重就知道安陵容的胎对她有多重要。
槿汐是非明白,皇长子到底资质平庸了些,饶是皇后请了多少剥削鸿儒这样精心调教着,也不见有多大的起色。
如今宫中已有四位皇子,再不是皇长子一枝独秀的年月了。
再者,安氏已经被冷落许久,要自己翻身,要救她父亲,装装件件都着落在这一胎上。
陵容这一突然怀孕,陡然生出了多少变故,平地波澜,叫人措手不及,又有多少人的命运,要被她腹中的胎儿所影响了。
我沉思片刻,道:叫花宜去打听打听,皇上如今是否在她的景春殿里头。
槿汐应了出去,过了些许时候花宜跟着进来回道:皇上和皇后都在景春殿里,遥遥外面都能听到里头的说笑声呢。
我沉着脸拨弄着护甲上的珍珠坠子,静静道:知道了,叫人把这话传到六宫的耳朵里头去,尤其是最后一句,传得越热闹越好。
花宜领命出去,我又喝了一口茶,转脸问槿汐道:这茶出的挺好的,还有么?槿汐笑道:知道娘娘喜欢,备下了许多呢。
有就好,等下必定有客过来,也好请她们好好品尝一下。
说着,起身去东殿看三个孩子。
不过一个时辰,小允子就进来禀报,端妃,敬妃和吕昭容一起来了。
我整了整衣衫出去,三人都已经在柔议殿了,见我出来起身要行礼。
我忙拦住道:咱们姐妹客气什么,何况都这个时候了,还这些虚文做什么?于是请了三人坐下,吩咐槿汐道:去拿茉莉花茶来,这样一路赶来,别中了什么暑气才好。
说罢不免出奇;端妃姐姐是难得出门的,今日也来了?吕昭容性急,道:端妃姐姐在宫中资历最深,今日除了这样的事少不得要请她来,端妃淡淡一笑,只是不语。
敬妃等人接过茶盏也无心去喝,只稍稍抿了一口,有色浮上眉梢,道:娘娘的茶固然好,只可惜现下也无心好好去品味了。
吕昭容最沉不住气,鳖了片刻,砰一声拍在桌面上,头上珠翠亦叮当作响。
各位姐姐心里烦恼嘴上不说,我这个人却眼里揉不得沙子。
安陵容门楣又低,人又狐媚,专会掩袖工谗。
已经封了昭媛还贪心不足,冷不丁蹦出来说有了孩子,竟要封妃。
我轻声道:姐姐小声些,怕人知道你恼她么。
她正在兴头上,平白惹出这些是非来做什么?好歹你也是淑和帝姬的生母,谁敢动你分毫。
吕昭容愣了片刻,颓然伤感道,我是不中用了,年纪又长,圣眷又不隆重,要不是有淑和,皇上只怕早忘了我这个人了。
当初九品之首给了资历比我浅的胡蕴蓉,那也罢了,谁叫人家是晋康翁主的女儿,身份尊贵我也没的说,后来安陵容与我同为九嫔,又是昭媛,我这个昭容还排在她后头,现在她走然要封妃,以后剩下了至少也要封个从一品的夫人,竟要大大越到我的头上去了,还有我与淑和的安稳日子过么?吕昭容想向来不喜安陵容,两人之间多有**,本来陵容颇得圣眷,心思又细腻,吕昭容就处处落了下风,若他日安陵容凌驾与她之上,难保她与淑和帝姬没有许多苦头吃,也难怪要这样气急。
敬妃听她说的也是实情,不觉娥眉深锁,她父亲因受贿入狱至今还没房出来,这样的家世实是不能封妃,到了九嫔也算是极有恩遇的了。
本来就算是有身孕,不晋封也没什么。
吕昭容目中骤然一亮,喜道:三位娘娘或是现下掌着协理六宫之权,或是曾经也掌管过,咱们好好想想,先祖的成例里头有没有驳回的例子?敬妃摇头道:皇后已经说了是特别破例,我也查过了,太祖粹妃梁氏本市屠户之女,因有孕封妃,这是现成的例。
皇后便能拿来堵六宫的闲言碎语。
端妃捧起茶盏,轻轻合着茶盏出神,片刻道:梁氏虽然封妃,但被废出工,过世也早,哪里及得上安氏这样好夫妻,听说,皇上现在便在她公里软言安慰呢。
我听她语下凄婉,不禁也有些感伤。
于是看了花宜一眼,知道她传出去的话已经有了效果。
端妃自昔日的华妃慕容世兰死后,才渐渐涉足宫廷来往中,也有两年掌管着六宫的大权,只是到底身子不济,只得也推诿了。
不想自她身体略有起色之后,玄凌也颇为怜惜她,虽然甚少有枕席之欢,但也常去看望。
如今想起安陵容多年圣宠不衰,如今又有了孩子,难免自伤身世。
敬妃与吕昭容面面相觑,吕昭容到底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道:狐媚!我慢慢摸着手腕上的珊瑚串珠,推心置腹道:别人也就算了,端妃姐姐是最早进宫侍奉皇上的,论起资历来比当今的皇后还要早上两年,这宫里无人能及,敬妃解决诶曾为皇后协力六宫,也是有大功劳的。
吕姐姐的淑和帝姬是帝姬中年龄最长的,自然身份尊贵,安氏虽然有宠,但终究资历不及三位姐姐,可如今皇后已经亲口提了出来。
也这样大的脸面,可见安陵容得皇后的联系了。
想起来她这个昭媛也才新封了一年呢。
端妃不经意地拨着衣襟上一枚祖母绿别针,漫然道:这些年,皇后明里暗里对她的眷顾真是不少。
吕昭容道可不是。
端妃娘娘在这个位置上少说也有20来年了,竟从未再晋封过。
真真是笑话。
敬妃娘娘的妃位也还是乾元14年春天的时候晋封的,吕昭容道可不是。
端妃娘娘在这个位置上少说也有20来年了,竟从未再晋封过。
真真是笑话。
敬妃娘娘的妃位也还是乾元14年春天的时候晋封的,如今也有七八年了,皇后竟也从未提过一句要赏什么的话。
我是更不必提了,也不见皇后赏下这份恩典来。
敬妃连连摇头:罢了罢了,咱们也不求她什么恩典。
我叹道:也是委屈几位姐姐了。
我协理六宫本该多为几位姐姐向皇上进言的,只是我刚生下皇子与帝姬就被奸人诬陷,受了多少零碎折磨姐姐们也是亲眼见到的。
此后皇上虽然不再追究,也依旧宠爱,可是我不得不存了一万个小心,哪里还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呢。
敬妃回首往事,也是欷歔:当时的情形,我们都觉得冤枉,皇子怎么可能是别人的呢。
结果闹出多大的笑话,要不是因为这个,皇上也不会冷落了皇后,终究是她自己的不是。
我们也才瞧出来皇后对你的心思。
说着叹息了一句,我们竟全是一堆糊涂人,人家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了,才知道消息。
若皇后今日不当着皇上的面说了出来,我们竟都还懵懂不知,被人蒙在鼓里的,更让人觉得她心机深沉。
端妃牵过近旁小几上一脉雪白荼藦轻轻一嗅,道:你才晓得么?与她相处了这么多年,种种事端串连起来,有多少可让人后怕的。
说着望向我,今日在昭阳殿,那几句话她是指着你说的,你自己可要明白。
吕昭容忿然道:悫妃到死也是个糊涂鬼,谁又会像她一样。
悫妃是有皇长子的,如今有皇子的,不就是……她到底明白,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冷笑,要是悫妃还在世,知道安陵容如今这样得意风光,要与她这个皇长子的生母并立于后宫,只怕也要气死过去。
端妃倚在蹙绣桃花椅枕上比画着葱管似的纤长指甲,皇后今日还说六宫妃位多悬,妃位多悬不也是她多年来的意思么?如今四妃只有淑妃你一位,夫人之位也空着。
三妃已足,倒要破例再加上个安陵容,只怕这会子敏妃正气得在宫里发恨呢。
六宫妃位多悬?我脑中骤然有闪电耀过的明亮之感,身上一阵轻快,唇角无声无息地轻扬了起来。
果然,这可是咱们这位尊贵无上的皇后娘娘亲口说的。
敬妃凝神片刻,道:安陵容的事是谁也没想到。
她身蒙皇宠这么多年,都没有过一星半点怀孕的迹象。
谁都以为她是不能生的,谁知冷不丁就有了,还有了四个月,真是出人意料。
这一来,竟要跟我和端妃姐姐比肩了,只怕……只怕将来若生下孩子成了夫人,那么协理六宫的大权就得分一杯羹到她手中了。
我接口道。
敬妃双目倏地一睁,很快垂了下去。
端妃端起青花缠枝的茶盏,长长的半透明指甲轻叩茶盅的盖子发出叮当清音。
她的优雅目光状似漫不经心地一掠,方才悠悠地道:谁叫咱们没有福气,总也生不出个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越过咱们去了。
我静声道:她既然怀上了,那就一步一步应付着吧。
她承宠这么多年,忌恨她的人可不少呢。
敬妃轻柔一笑:是呀,到底也还有六个月才生,这六个月也是个未知之数呢。
33隔叶黄鹂空好音因心里头装着事情,中午的觉便不得好睡。
天气一热,鸣蝉便起,嘶鸣的声音像落着一场沙沙的大雨,我心里发烦,索性不睡了,命几个小内监拿了粘竽把蝉捕尽。
正巧平娘说予润又哭起来,我便往东殿去看,不知是否知道生母早逝的缘故,予润总是爱哭,小小的面颊常常因为哭泣而通红,我心疼不已,抱着哄了半个时辰才稍稍好些,平娘不禁叹道:德妃娘娘一去,真是可怜了小皇子。
花宜恨恨道:若不是那年安昭媛的丫头惊动了德妃,现如今母子在一起,不知多好呢。
我念起旧事,心中更是不乐,回头正见小连子探听了来报,说是敏妃午间生了大气,连太妃赏的嵌玉琉璃屏也砸了,又道内务府已拟定了几个寓意甚好的字眼作为安陵容为妃时的封号,下午便要送去玄凌那里请他选定一个。
我抱着予润听他说完,不由笑道:内务府也要极力巴结这位正得宠的新娘娘呢,手脚这么快就拟好了字了。
小连子不敢接话,我又问:皇上现下在哪里?正在仪元殿看折子呢。
皇后呢?听说用了午膳就睡下了,仿佛头风又发作了。
我将孩子交到平娘手中,转头吩咐花宜,去看看小厨房的莲叶羹和藕粉桂花糖糕好了没?本宫亲自送去给皇上。
午后的时光最是闲暇不过,我虽然心里怀着目的去的,但望着一路水光山色潋滟无尽,心下也稍稍宽慰一些。
玄凌一人在西室独坐,想是些不要紧的奏折,他信手翻过,倒也闲适。
见我进来,微笑招手道:午后日头大,嬛嬛你怎么来了?我含笑福了一福,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皇上气色红润,就知道安妹妹的身孕多让皇上高兴了。
玄凌笑道:一向看着容儿身子娇弱,没想到胎象倒十分安稳,害喜也少,连太医都说难得呢。
我盈盈笑道:安妹妹好福气,臣妾怀着胧月的时候害喜害得最厉害,可见安妹妹的孩子有多贴心,将来必定十分孝顺懂事。
一番话说得玄凌十分欢喜,执了我的手坐下道:你来得正好,朕一个人坐着看折子正乏味呢。
我笑着起身打开朱漆描花的食盒,温婉笑道:臣妾正想着午后的辰光长,皇上中午的膳食必定吃得油腻,又因着为安妹妹的事高兴,想必是敞开了胃口吃的,这时候肯定腻腻的觉得不消化。
所以臣妾特意准备了一些清淡的点心拿来请皇上享用,不知可好?玄凌笑道:朕最得意的就是咱们韫欢的封号,灵犀,果真朕与你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我边盛了碗莲叶羹是取新鲜的嫩莲叶在日出前摘下来的,熬汤的水用的是这叶子上的露珠,莲叶好采,只是搜集这露珠费了点工夫,幸好熬出来的汤极香,倒也不枉费这一番周折,取了两块藕粉桂花糖糕出来,放在新鲜的莲花瓣上,端到玄凌面前,汤是极清淡,不过是借一点莲叶的清香罢了,这藕粉桂花糖糕最好消化,入口又香甜,皇上尝尝吧。
藕粉桂花糖糕色泽金黄晶莹,放在粉红剔透的莲花花瓣之上,颜色更是诱人,光是看一眼,已经让人垂涎三尺。
玄凌笑道:东西是简单,难得做得精致,叫人一看就有胃口。
说着吃了一口,本是极享受惬意的表情,味道也清甜,然而他的松驰里似乎带了一点郁郁之色,他看着我道,这藕粉桂花糖糕的味道很熟悉,像是从前在哪个宫里吃过,却又说不上来,他极力思索着,良久,仿佛是德妃宫里?我浅浅微笑,那笑意里也染上了一抹难言的伤感,皇上记得不错,从前德妃姐姐的藕粉桂花糖糕做得最好,皇上也最爱吃。
玄凌也颇感伤,放下糕点,道:伊人已逝,朕也好久没再尝到这个滋味了,他有些沉郁,德妃在世时朕没有多多怜惜她,一年里不过见上三五次而已,话也没多说上几句,连她走之前,朕也没能好好陪陪她,如今她不在了,朕有时想起她来真是难过,他长叹一声,说到底,终究是朕辜负了她。
眉庄在时,玄凌并没有好好爱她、珍惜她、信任她,如今她走了这么久,再说这话,只让人更觉得伤感和凉薄。
我忙含笑上前劝道:是臣妾不好,徒然惹皇上难过了。
姐姐走时,还十分牵念皇上,若皇上这样为她伤心,姐姐在九泉之下也要不安的,我想了想,其实皇上也不必难过,这糕是姐姐当日亲自教授了宫中厨役的,如今姐姐虽然故去了,但臣妾已让那厨役到柔仪殿侍奉了,哪日皇上想吃,吃得欢喜,就是怀念姐姐的一点心意了。
玄凌颔首道:嬛嬛,还是你最善解人意,德妃有你这样的姐妹,也算欣慰了。
我笑道:其实今日臣妾送这点心来,还另有一番心意。
玄凌不由奇道:你的心思总是别致些,朕可猜不着,你且说来听听。
我抿嘴道:莲叶为父,莲花为母,藕为子女,臣妾奉上这份点心,是希望皇上、宫中姐妹和皇上的子嗣们永远平安喜乐、同心同德。
玄凌笑着将我搂入怀中,嬛嬛,只为你这话,朕一定要好好谢谢你才是。
我软语呢喃,臣妾不要皇上谢,只要皇上永远像今时今日一样待臣妾,好么?他的笑声爽朗而开阔,好,朕答应你,朕与嬛嬛,与咱们的予涵、胧月和灵犀,也永远平安喜乐、同心同德。
伏在玄凌怀里,从后殿的红棱雕花长窗中望出去,几株芭蕉叶子宽阔而翠绿,时而有五彩羽毛的小鸟停驻其间,欢鸣一声,又飞得远了,飞得那样高那样远,在绵白的云朵里飞翔,灿烂的阳光如金粉一样洒在云朵上,仿佛镶了一圈绚丽耀眼的金边,望得久了,眼睛也有点晕眩。
殿外似来两声轻轻的叩门声,在寂静的殿堂里格外清晰。
玄凌懒懒问道:谁在外头?却是李长的声音:回皇上的话,内务府拟好了几个封号,请皇上过目,甄选一个赐予安昭媛。
我笑着推一推玄凌,道:这是安妹妹的喜事呢,皇上让他们进来吧。
李长这才敢进来搁下,玄凌道:朕也看看,内务府起了什么好字来?我站在他身边看过去,原来只有三个字,分别用金漆描了在大红的纸上,分别是肃,俪,文三个字。
我依在玄凌身旁,和颜微笑,字的意思倒还都好,这个肃嘛,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威德克就曰肃;正已摄下曰肃;能执妇道曰肃;貌敬行祗曰肃;严畏自饬曰肃;貌恭心敬曰肃。
玄凌道:能执妇道,貌恭心敬,容儿是很适合的,只是这个字未免硬气了些,与容儿的柔弱之姿风马车不相及,他看看文字,悠然笑道,容儿静默谦顺,乃礼义人也,这字倒也贴切。
礼义人也?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忽地见到玄凌说这句话时神情颇暧昧,猛然想起一事,几乎要冷笑出来了,然而玄凌面前,终究按捺了下去,亦是心知肚明,陵容在玄凌心中是何等人物,更要小心度量了。
皇上说的极是,我又道,文这一字,可以说是文雅有度,也可说是文静有礼,这倒很像是说安妹妹,但更多的时候这个字是形容一个人腹有诗书气自华,安妹妹性子是够文静了,只是说到腹有诗书还略差了些了,若选用了这个字,只怕安妹妹要多心。
玄凌笑道:那便只剩一个俪字了,说着就要命李长取朱笔去圈下来。
我微笑道:俪字容颜姣好、成双成对的美意,又可指伉俪情深,果然是极好的,说着偷偷去觑他的神色。
玄凌听我说完,下笔便犹豫了,想了想,把玉管狼毫抛在青玉笔架上。
我问:皇上怎么了,这字不是很好么?玄凌似是自言自语,伉俪情深,昭媛是妾侍卫,怎能与朕是伉俪夫妻,真真是笑话了。
说着向我道,若真选了这个字给她做封号,只怕传出去文武百官也要指责朕太过宠幸嬖妾了,他想了想,对李长道,告诉内务府去,这几个字都不好,再选了好的来。
我微微笑着道:其实何必内务府忙,安妹妹一向最得圣心,皇上指一个字给她做封号,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玄凌随手取了莲叶羹喝了一口,道:一时间叫朕想一个,朕还真想不出来,嬛嬛,你与容儿相识最久,不如帮朕想一个合适的吧。
我托腮道:这样的事臣妾怎敢做主呢,还是皇上圣裁吧。
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朕给了你协理六宫的大权,这有什么不行的,而且从前贞贵嫔的封号你也起得极好,说着把笔交到我手中,你写一个来看看,若真不好,朕再帮你改就是。
我略略思量,写了一个极大的鹂字,笑着侧头问他,好不好?他略皱了皱眉,道:鹂?我点头,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的流苏轻轻打在耳边,凉凉的似四月里的小雨,我柔声道:能歌善舞,性情又像黄鹂一样和顺,是安妹妹最大的长入,而且黄鹂,亦是两情缱绻的鸟儿啊,这般样样周全,就像安妹妹为人一样,真真是难得的。
李长在一边顺口道,奴才听说黄鹂一胎四卵,正合安昭媛如今有孕,多子多福呢。
我盈盈浅笑,春和景明,鹂鸣清脆,应时又应景,与安妹妹是再相配不过了。
玄凌神色一动,我知道他已被打动,果然他笑道:这样说来的确是极好的,说着看李长,去传旨吧,再请皇后定个吉期。
李长回禀道:皇后娘娘头风又发作了,只怕起身不得呢。
我想了想道:皇上不如先把名分给了安妹妹,至于册封典礼么,等皇后好些再定也不迟啊。
我仿佛不经意一般道,只是内务府这几个奴才真不中用,做惯了的事拟个封号而已,也那么不上心,这等小事都要劳烦皇上。
玄凌略一沉吟,眉头轻轻一蹙。
我笑语盈盈,四郎很喜欢嬛嬛所提的鹂字么?我忍下心头的冷毒,化作唇边莞尔一笑,咱们大周在帝王尊君讳上不甚避讳,譬如皇上辈分从玄,名字只把从前的三点水改为两点水,其余王爷则不做改动,既示兄弟亲厚亦不失尊卑上下之分。
玄凌唇际含笑,眼中却颇有不解之色,我低头,微微红了脸庞,四郎莫怪嬛嬛小气。
他语气温婉若春水,怎么了?我别过头,宛然有忧伤的神情,鬓角的明珠沙沙滑过脸庞,别有明华照耀。
我轻轻吁了一口气道:皇上待鹂妃极好,臣妾是很欣慰的,嬛嬛心中总觉得四郎与鹂妃妹妹是姻缘天定,不然如何鹂妃陪伴十余年,从不与四郎脸红过一次?连四郎与妹妹的名字四郎名中有一凌字,鹂妃妹妹名中亦有一陵字,虽则音同字不同,到底也显得四郎与妹妹情份深切,嬛嬛终究是旁人了,我凄婉一笑,或者该唤皇上为四郎的人是鹂妃而非臣妾。
他起身,握住我冰凉的指尖,温柔凝睇于我,你是真心在意?我举眸坦然望着他,幽幽道:或许嬛嬛不该如此在意,只是若非四郎真心待我多年,即便为顾忌身份尊荣,嬛嬛也必不会将此言出之于口,我低头,盈盈拜倒,请皇上宽恕臣妾嫉妒不容之心。
他的怀抱温柔有力,拢我于怀,你我当殿是君臣,无人处是夫妻,旁人如何与你相比。
他低一低声,朕虽不计较这些,然而为尊者讳也是应当的,何况,朕如何舍得与你生分了。
他唤李长,去传旨六宫,朕赐安昭媛名为鹂容,册为正二品鹂妃,告诉她今日不必来谢恩了。
我伏在玄凌怀中,无声无息地笑了。
34六宫粉黛皆颜色于是陪着玄凌一起坐下看书,看了一会儿,只是望着窗外的芭蕉出神。
玄凌见我良久不出声,轻声道:想什么呢,这样出神?我愣了一愣,方转神过来,神色也有点凄惶,道:今日安妹妹大喜,倒叫臣妾想起当年入宫,臣妾与鹂妃还有德妃姐姐是同日入宫的,又一直情同姐妹。
可惜德妃姐姐早逝,连好好叙一叙姐妹之情的缘份也没有了。
我言下伤心,眼中也不由垂下泪来。
玄凌亦有些不忍,德妃在世时朕没有好好待她,想起来心里也总是有几分不安。
我拉着他的衣袖,含泪道:如今臣妾已经位列四妃,安妹妹也封了鹂妃。
我顺势跪下,姐姐虽被追封为德妃,但谥字追尊还未定。
臣妾求一求皇上的恩典,再赐姐姐一份哀荣吧。
还有早逝的淳妹妹,她走的时候还这样年轻。
念及淳儿,我不禁潸然泪下。
玄凌抚着我肩安慰道:逝者已逝,生者也没有什么多为他们做的,就依你所方以表追思吧。
皇后病着,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做。
嗯。
我这才破涕为笑,又道,既然说了,臣妾就斗胆再求一份恩典,悫妃是畏罪自杀,依例不能追封。
只是皇长子渐渐大了,也得顾及他的颜面。
至少也是皇后的颜面,毕竟如今是皇后在抚养皇长子。
我欷?道:生母不能被追封,想必皇长子是要伤心的。
玄凌负手而立,沉吟良久,道:汤氏虽有大罪,但念在她是皇长子之母,从前侍奉朕也还尽心,就破例予以追封吧。
他顿了一顿,既然要追封,那些已故的妃嫔就一齐追封了吧。
只一样,从前的贤、德二妃断断不能追封。
我心下一凛,已经明白,忙道了是。
玄凌拉我起来,揽住我的腰,道:息给了你协理六宫之权,你也辛苦了不少。
我低头莞尔,为了皇上,总是甘之如饴。
我微一沉吟,有句话,臣妾不知当讲不当讲?你说。
我想一想,道:皇上文教与臣妾说起追封一事,臣妾想起今日皇后在昭阳殿所说的一句话。
哦?皇后娘娘说‘六宫妃位多悬‘,臣妾想也是,四妃之中只有臣妾一位,宫中有的是比臣妾资历深厚德行贵重的妃嫔,所以臣妾忝居高们也常常自觉不安。
端妃姐姐进宫最早,却因着身子不好一直未得再晋封,有时朝礼之时还要在臣妾之下,臣妾实在愧对。
玄凌道:说起来,六宫之中是许久没有大封一次了。
皇后不提,朕倒也疏忽了。
我依依道:臣妾也是这样想。
已故者可以放一放,倒是朝夕相处的姐妹该好好晋一晋位份才是。
后宫安定,对皇上的前朝也有所助益啊。
玄凌道:好是好,只是这样的大封,也要有个由头才好啊。
总不成容儿进了鹂妃,后宫全跟着晋封,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抿嘴儿笑道:皇上贵人多忘事。
予沛、予涵与灵犀百日之时,皇上曾经大赦天下,又赏了百官俸禄,独独在后宫没有加封。
皇上,您这可是厚此薄彼了呀。
玄凌首:难为你还记着,只是这话提起来也有一年多了。
不是臣妾存心要记着,而是臣妾想后宫本就是让皇上舒心安乐的地方,若后宫姐妹和睦相处,皇上也能安心。
我收起笑意,郑重道,臣妾只求皇上一样,无论怎样晋封各位姐妹,只请皇上一定要让端妃姐姐为尊,居于臣妾之上,否则臣妾终究难安。
玄凌道:端妃进宫最久,贵妃这个位子本也当得。
只是朕的心里,总是更属意于你。
我柔声道:皇上重视臣妾,臣妾心里十分明白,不愿在名位上计较。
玄凌有些感慨,抚着我的脸颊道:这样就好,朕就册端妃为端贵妃,位列四妃之首。
他想想道:这朕早些年很委屈了敬妃,她又素性温和,就册为德妃吧。
我盈盈屈膝,臣妾先代几位姐姐谢过皇上,只是皇上可还记得当日为了敏妃衣衫上的神鸟图纹与凤凰相似,还闹出过好大风波。
既然发明属东方贵妃位,如今端妃姐姐成了贵妃,不知敏妃心里会不会不痛快?玄凌蹙一蹙眉,微有不悦,她还年轻,来日方长。
我心中一宽,道:淑和帝姬是皇上的长女,徐淑容是皇二子的生母,这两位的地位自该与旁人不同,臣妾想总该给妃位。
玄凌扶了我道:这话不错,只是这般三妃便有欣妃、贞妃、鹂妃和敏妃四个。
他苦笑道,敏妃年轻气性大,素来不喜容儿,今日已经发作了不小的脾气,若来日与陵容并列,不晓得又要生出多少事端来。
我抚腮而笑,蕴蓉到底年轻娇纵些,于大礼无妨也便算了。
蕴蓉到底是朕的表妹,不可薄待了她,给她从一品夫人之位,再定一个‘庄‘字,也叫她记得自己是妃嫔,言行必得庄重。
玄凌凝神片刻,只是欣妃与贞妃谁来做三妃之首,倒费些筹谋。
我微笑道:欣妃与贞妃都是生育了子女的,欣妃入宫久,资历老,贞妃忠心耿耿,又生育皇子,实在是难以决断呢。
玄凌微微沉吟,贞妃到底资历浅,就叫欣妃做三妃之首吧,还有一个,从前福祺祥瑞四位贵人如今只剩了一个福嫔,她是最敦厚老实的,你给她贵嫔之位,一是体恤,二是也叫人知道,朕看重安分守己之人。
我的微笑盈然而生两颊,到底是皇上思虑周全,臣妾可想不到那样多了。
玄凌抬起我的下颔,轻笑道:你哪里是想不周全,不过是等着朕来说出口罢了,你也再去想想,有要一同晋封的就列个名单给朕看过,再交给礼部去办就是了。
我又替欣妃谢过,玄凌笑吟吟向我道,你替别人求了这样多,又替别人谢恩,怎么也不为自己求份恩典。
我投入他的怀中,笑道:臣妾有皇上的宠爱,就是最大的恩典了,再不求什么别的。
他伸手将我抱在怀中,家常的宁绸长衫上有着墨迹的馨香,暖风吹动殿后的竹叶簌簌地响,衬着午后四平八稳的阳光,直欲催人睡去。
一夜好睡,醒来打起精神唤来内务府与礼部之人一同安排大封六宫的典礼,又由礼部按着位份,等着送来过目。
直忙到了黄昏才有三分眉目。
我累得身上酸管,向槿汐道:明日请端妃与敬妃过来,请她们一同看看诸妃新定的位份有什么不妥。
槿汐抱了一大束新折的木槿花,粉白嫣红,枝叶笔直,甚是可爱,她将花插入临窗长几上的大瓷瓶中,垂手笑道:皇上要大封六宫的消息可都传遍了,皇后提一句鹂妃顺带着六宫妃嫔大封,这可都是要感激娘娘呢。
我一笑,我是不想便宜了她一个人做好人,她想抬举安陵容……我嗤地一笑,如今是安鹂容了,我何不顺水推舟,有好儿大家分罢了。
我取了把小银剪子,慢慢修剪木槿多余的枝叶,头也不抬道:景春殿有什么消息没有?槿汐道:听说安昭垦得了这个‘鹂’字,没敢生气,也不敢委屈,只问了一句说内务府选‘俪’字甚好,为什么不用。
我只顾着修剪花枝,为什么不用?这话问得可吸入颗粒物,合该送个私塾先生给她讲讲学去。
问为什么不用‘俪’字……叫花宜想法子把她这话传到皇后宫里去。
只怕皇后知道了,头风要发作得更厉害呢。
我道:还听说什么了么?内务府几个为鹂妃拟封号的司礼内监不知道为什么得了罪咎,被李长带了小内监狠狠杖现了一顿,打发去了‘暴室’了。
她小心翼翼道:听说是皇上的旨意。
我淡淡哦了一声,大概是赶着巴结咱们这位新封的鹂妃娘娘,没巴结到点子上吧。
槿汐嘴角含了一缕微笑,在旁人眼里,这件事仿佛是这样的。
内务府的内监们想着巴结鹂妃,结果却挨了皇上的打。
我选了一朵开得最好的粉色木槿花簪到槿汐髻边,淡淡道:原本不是这样一回事,只不过两件事叠了起来看起来是那么一回事罢了。
槿汐下意识地摸一摸鬓角的花朵,道:多谢娘娘。
那么,还有人再敢随便巴结讨好鹂妃么?我微微笑着,一枝一枝细细整理着手中的花枝,直到使它的姿态达到我理想中的样子。
插好后只含笑端详着,要本宫想要的,剪去本宫认为多余的,修剪花枝其实和整理皇宫一样,这道理,本宫明白,皇后更明白。
槿汐淡淡笑道:这花已经剪得很好看了。
我只是含笑不语。
花宜掀了湘妃竹帘进来,道:吕昭容来了,娘娘可要见一见么?我笑道:她来得倒快。
说着命小宫女捧了金盆和毛巾来净手,向花宜首,请吕昭容进来吧。
话音刚落,吕昭容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眉梢眼角皆是笑,道:安鹂容!安鹂容!娘娘这样好的智谋,真真是大快人心。
我含笑请她坐了,对花宜道:去拿昭容最喜爱的蜂蜜燕窝来。
吕昭容首了一声谢,娘娘这样客气。
我笑着说:本来就是用点心的时辰了,昭容有什么喜事,慢慢说就是。
吕昭容笑得眉毛飞得老高,扑哧一声终于禁不住了,道:娘娘想必知道了,鹂妃?皇上竟然赐了个‘鹂’字给她,当真是要笑死我了。
我慢慢剥了一颗葡萄吃了,方道:这有什么好笑的,鹂妃么,皇上本就爱她声如黄鹂啊,又赞她温柔如黄鹂。
我说完话,只幽幽笑着,吕昭容呵呵笑道:凭她说得怎么好,怎样是赞她的话儿,咱们姐妹虽然书读得不多,字面上的意思到底是懂得的,鹂妃,连她的名字也改叫了安鹂容,不就是黄鹂鸟儿么?再说她已不能唱了,说她声如黄鹂真是刻薄。
她笑得不止,好容易才拿绢子掩了掩唇,大周立国以来,从没有给妃嫔赐过这样的封号,新奇是新奇了,却也要笑煞人了,且一改名字,这‘鹂’字也算不得什么封号了。
她心情甚好,语速又快,一双明眸左顾右盼,耳上的赤金缠珍珠坠子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得人眼花缭乱。
我微微一笑,回味着唇齿间葡萄的酸甜,姐姐此言差矣,既然更名为鹂容,鹂字就算不得封号了。
吕昭容连连含笑称是,又问:皇上要封她鹂妃,娘娘可想好了拿什么去做贺礼?我指了指红木桌上一幅送子观音图,道:她那里什么好的没有,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幅画权当给她安胎用罢了。
吕昭容道:我想着也是,眼下皇上正宠着她,场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说着唤来贴身的侍女婵娟,指着她手里捧着的一把白玉如意,我选了这个,就算给她安枕好了。
说着掌不住笑道:娘娘瞧瞧,如意也就罢了,装如意的盒子可费了我不少心思。
我一时好奇,接了过来瞧了瞧,不觉脸上含了笑,道:你也忒有心了。
原来吕昭容装如意的盒子是个松檎双鹂图的剔彩捧盒,那盒子十分精巧,用十三层颜色织就,色色相映。
中间圆环林檎枝上是两只黄鹂,并头展翅,神态温柔,外圈的果实花卉也是描画的光洁喜人。
吕昭容笑得弯腰,这样的盒子才配咱们鹂妃娘娘啊,娘娘瞧这两只黄鹂多栩栩如生啊,我可是领着宫女在库房翻了好久才找出来的。
我掩唇笑道:从前只听人家说买椟还珠,必定是碰上了你这样的好盒子才会连明珠也不要了。
她颇有得色,鹂妃见了这个盒子,肯定忘了还有把玉如意呢。
你可小心,别叫她动了胎气。
娘娘放心,她绝不会生气,鹂妃的名号是皇上给的,她若生气,可不就是生皇上的气么?她才不会。
吕昭容笃定微笑,那笃定之中也很有几分不屑。
我唇角微微上扬,道:那也是,我更有一句好听的话告诉你,皇上可称赞咱们这位鹂妃性情和顺,乃礼仪人也。
说罢,弹着指甲冷冷而笑。
礼仪人?她也配么!且不说眼下,娘娘不在那几年,她明刀暗枪地算计多少嫔妃吃亏在她手里。
吕昭容道,难怪娘娘要生气,皇上竟这样夸她。
吕昭容读书不多,自然一时间想不到,槿汐却是知道关窍,不觉举袖掩唇,吃吃笑得满面通红。
吕昭容似有不解,我笑啐了道:槿汐老于世故了,却也有这没正经的时候,还不告诉昭容。
槿汐见左右也没有旁人,笑垂着眉毛道:这话是从前汉成帝称赞赵飞燕的,原话是‘赵婕妤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迂处谦畏,若远若近,礼义人也。
’吕昭容仔细听了,想了想道:这话好耳熟。
说着面上微红,不过听着仿佛不是什么好话。
我俯身过去,贴近她耳边,极小声道:姐姐从前宫里有本《昭阳趣史》,只往这上头想去,怎么姐姐自己也忘了么?吕昭容惊了一惊,不觉脸上红晕四溢,忙忙去看周遭,见没有人,文教不好意思笑道:淑妃娘娘怎么说起这个来了,这还是从前皇上刚临幸时,咱们什么也不懂,几个老宫人寻了来了,的一类皇上久久不来,不过放着偶尔闷才看两眼,自从上次皇后拿崔尚仪与李公公的事做文章,我可吓得要死,略有些嫌隙的都叫贴身的宫女一把火全给烧了,从此可再没有了。
我笑一声道:有有什么,读史本就可明得失,不过淫都见淫,智者见智罢了。
正说着,槿汐领了小宫女端上燕窝来,趁热把浓稠与汗的蜂蜜滚烫的浇了下去。
那燕窝本是血燕,鲜红透亮,一盏盏光洁如璧,一丝杂质也元,金黄的蜂蜜浇上去,颜色愈发光润,令人食指大动。
吕昭容笑吟吟接过道:娘娘好福气,这血燕十分难得,不是我宫里常用的官燕能比的。
我笑道:那有什么,如今淑和帝姬正在长身子的时候,是该多多吃些好的。
我转脸吩咐槿汐,去告诉内务府,以后灵犀帝姬用什么吃穿用工,昭容宫里的淑和帝姬也是一样,不要因为本宫位份高就偏袒灵犀一些,淑和帝姬才是皇上最尊贵的长女呢。
想了想又道,咱们宫里的血燕也快用完了,赶紧去叫内务府送些来,等下给昭容宫里也送些去。
槿汐应了转向出去。
吕昭容忙起身笑道:这样怎么敢当呢,毕竟灵犀帝姬是娘娘所出,身份尊贵。
我忙笑道:姐姐客气了,不要说姐姐的淑和,敬妃姐姐那里的胧月虽是我生的,却一直劳烦敬妃姐姐抚养着,还有端妃姐姐那里的温仪,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胡昭仪的和睦帝姬我也一样疼爱,只不过人家金贵,我不敢露出来罢了。
只是凭她再怎么金贵,长幼有序,自然是姐姐的淑和帝姬最尊,只可恨内务府那帮奴才一径地狗眼看人低,倒叫姐姐伤心了,也是我的不是,没有早早知道。
吕昭容道:哪里的话呢,我心里也是把娘娘的胧月和灵犀看得如亲生一般,只是碍着娘娘位份尊贵,又日日操心宫中大小事宜,怕着那起子小人说我一味巴结,反而妨了娘娘的直属单位。
我微微蹙眉,叹息道:片头的闲话本来就多,还盼昭容姐姐像从前那样待我才好。
我出宫那几年,胧月虽养育在敬妃姐姐膝下有她疼爱,可是明里暗里受的委屈也不少,敬妃姐姐也不能一一护过来,听说昭容姐姐也看顾了不少,要不然哪里有胧月的今天,我还没谢过姐姐呢。
这番话说的推心置腹,吕昭容本来就是直心肠的人,更是大为所动。
吕昭容道:那几年胧月帝姬苦,娘娘也苦,总算如今好些了,还要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也是难过。
我点头道:还是姐姐明白我的心,尤其是咱们这些做母亲的,费的心思更多更难,姐姐从前如何看顾我的胧月,今日我对姐姐的淑和也是一样,只怕不能回报万一罢了。
吕昭容心肠触动,仰头伤心道:皇上虽然给了她一个‘鹂’字,但终究在妃位,从此高我一头,也只能任她压制了,我一个人老珠黄的人还怕什么呢,只是可怜了我的淑和,算算年纪淑和也十五了,等上了两年便要下嫁,若被我这个不中用的母妃连累,她面上也无光。
我有心安慰她,笑盈盈起身,拉了她的手,道:本该早恭喜姐姐的,文教姐姐兴冲冲进来,倒把我也哄得忘了,皇上今日吩咐了,大封六宫时要进姐姐为欣妃,为三妃之首,姐姐可高不高兴?吕昭容大喜过望,一时之间倒有些愣住了,口中讷讷道:是听说了要大款六宫,只是位份未定,真如娘娘所说么?从前立九嫔的时候让姐姐屈居在安昭媛之后,我心里不舒坦了好几年,今日皇上要给鹂妃封号,我就顺嘴提了一句,姐姐的淑和是皇上的长女,皇上便有了这道恩旨。
我微笑看着她,鹂妃再得宠也盖不过您是三妃之首,姐姐可安心了。
吕昭容喜极而泣,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嘤嘤泣道:在宫里熬了这么些年,没想到还有封妃出头的一日。
她盯着我,娘娘不是与我玩笑吧。
我道:皇上的意思是要大封六宫,过几日就有旨意下来,如今叫我先拟了名册来看。
恭喜姐姐了。
吕昭容感激涕零,若非有娘娘眷顾,我何来今日呢。
我忙扶了她起来,笑道:咱们姐妹,还要这样客气么?最要恭喜端妃姐姐,马上可要改口称呼端贵妃了。
吕昭容一怔,连连颔首笑道:正是呢,这个宫里端妃姐姐资历最深,也是最苦,封贵妃是应该的,咱们都心服口服。
正说笑间,却是槿汐进来,双手空空如也,道:方才内务府小杨来回,除了皇上日常要用的血燕外,其余都没有了。
我听她说话间有些气息不顺,便问道:前两日还说送了几十斤血燕来,我和皇后,太后宫中统共都没拿多少,怎么就一下子连送人的份儿都没了。
槿汐答了声是,道:原本还是有的,方才太后宫里拿了些去,皇后娘娘宫里又吩咐了,说是回过了皇上的,鹂妃娘娘有孕在身,血燕这样滋补的东西要尽着她吃,所以剩下的全部送去了景春殿。
吕昭容惊讶道:血燕?那是正一品的四妃与帝后之尊才能用的,她的封刀之礼还没办呢,怎么就先用上了?这样是还没生呢,若生下来了,可不知道要怎么宝贝才好了。
我摆摆手道:姐姐,由着她去吧。
转念想,只是我难得想对淑和尽尽心,竟也不能了。
不由得幽幽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倒引了吕昭容无尽感慨,槿汐道:方才小姐和昭容说起赵飞燕,倒叫奴婢想起《汉书》里头一句话。
我正一正髻上凤钗,幽幽点头道:我知道你要说哪一句,赵飞燕姊妹从自微贱兴,逾越礼制,浸盛于前。
班大家说的是从前,反而叫我们如今的人也心有戚戚焉。
吕昭容仰头细细一想,苦笑道:赵飞燕一旦得势,纵横皇宫残害妃嫔,汉成帝一味宠幸她,竟连亲生骨肉被杀也不理会,皇上虽不至于这样糊涂,可她这个样子,哪怕我成了三妃之首仍要让她三分。
我亦愁云凝在眼角,血燕是没有了,槿汐,去取些茯苓膏来送与吕昭容吧。
吕昭容恨恨不减,柳眉横起,道:我偏不服她,娘娘可要拿个主要呀。
我只是愁眉不展,槿汐上前道:昭容娘娘是知道的,一则是皇后的主意,二则娘娘要忙大封六宫的事分不开身,娘娘可要为我们娘娘在后宫的娘娘小主面前分辨啊。
吕昭容点头道:我自然明白。
说着也不等槿汐合了茯苓膏来,又一阵风似的往燕禧殿方向去了。
我见她走远,方静静笑道:只怕吕昭容现在已经恨煞鹂妃了,若敏妃那里知道,怕也要生好大的气。
槿汐垂手道:吕昭容是个热心肠,又是直肠子经不得激,但分寸是知道的,她一向心直口快,有什么话对旁人说反而直接明白,娘娘处在这个位置上,有些话不方便说也不能说,借她的口倒很不错。
我用指甲拨着碗里的茶叶,慢声道:我请旨让端妃为贵妃也是这个道理,难得她心思细,出手又利落。
我心念一动,霍然想起一事,皇后已经不耐烦鹂妃了,真是可喜可贺。
我笑着踱到妆台前,打开了胭脂盒子补妆,道:皇后赐了那么多血燕给鹂妃,也不知鹂妃能不能消化得了呢?槿汐微微垂下眼帘,道:娘娘也觉得皇后不是真心疼惜鹂妃么?胭脂嫣红如血,凝在指尖仿佛一朵颜色最纯正的红梅,红得盈盈欲滴,我薄薄化开了拍在脸颊上,浅浅的红色如飞在天际的一片红霞,轻薄甜香,我笑道:就如这胭脂一样,拍得薄可以晕脸,浓可用来点唇。
皇后真心要赏鹂妃,大可不必那么显眼,一日一日命内务府送去就是了,这样一下子全给了她,反而叫六宫非议。
槿汐拿着篦子为我细细篦着头发,徐徐道:这才是皇后厉害之处,一则让她不要趁着有身孕得宠忘本,二来与鹂妃为敌的人不少,鹂妃恩怨愈多,后宫中人愈对其侧目,为了自己和用足的孩子一定会紧紧依附皇后这棵大树,不过,看来她们之间的嫌隙恐怕也不浅呢。
我对镜自照,缓缓向槿汐道:去把六宫的妃嫔名册拿来,我要好好看一看怎样大封六宫呢。
35三千宠爱在一身这时节上林苑中的凤凰花一片绚烂。
这一日正午,敬妃在我宫中闲坐,一起看了嫔妃新定的名位,又去东殿逗了会儿几个孩子,一时不免想起安鹂容的胎来。
敬妃取了一片薄薄的蜜瓜吃了,问道:你还不曾去看过安氏吧?我净了手道:一直不得空儿,也实在不想去。
她有身孕娇贵着,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谁担待得起。
敬妃靠在偏殿廊下的临水美人靠上,道:去了太后许会不高兴,不去呢皇上皇后面子上过不去,何况你是淑妃,现下皇后不太理事,责任可都在你身上。
此时莲花凋了一半,已不够鲜艳,池中放养着红白二色锦鲤,锦鲤在碧绿莲叶间沉浮嬉戏,穿梭摇曳,煞是好看。
我微微一笑,我一个人断断不敢去,还请姐姐陪我。
敬妃一笑,你若不想担上任何嫌隙,便带上卫临去,岂不更妥当。
我微一沉吟,也好。
我与敬妃各坐了一顶帷轿往景春殿去,彼时正是午后时分,嫔妃宫女们都在睡午觉,连道边的白鹤也躲在芭蕉叶下打着盹儿。
万里晴空一碧如洗,日光从朗朗无云的天际毫无拘束地洒落,金黄中带着赤明的两个使整个紫奥城浸沐在一片华彩流丽中,安鹂容所居的长杨宫外杨柳最多,依依垂下如一道天然翠帷,使得长杨宫更显宁静清凉。
一进仪门便听得景春殿里说笑声不断,我缓步而入,道:本宫可来晚了,好生热闹呢。
众人听到我的声音顿时静了下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睦嫔汪氏、赵婕妤、余容贵人与周珮都在。
鹂容见我来了,忙要起身,我一把按住道: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闹什么虚文呢,快歇着要紧。
鹂容这才娇怯怯躺下,唤了宝鹃道:去把本宫收着的那些‘娥眉翠’拿来,淑妃姐姐想必喜欢。
余容贵人睨了我一眼,向鹂容笑道:娘娘好偏心,有好的茶尽收着给淑妃娘娘。
鹂容轻巧一笑,姐姐待我的好我心里都记着,自然也要把最好的给姐姐,何况姐姐素日所用都是最好的,怎能到了我这里只用些不入流的呢。
鹂容歪在粟玉芯苏绣软枕上,一头乌黑如云的青丝并未绾成发髻,闲散散垂在枕边,因是卧床,只披了一件月白蝶纹束衣结了一枚蓝色如意结,唯有胸前一抹锦茜红明花抹胸透出无限喜气,更显得肤白如雪,眸似星辰,朱唇润红中隐约一点紫意,榻前两个打扇的小宫女,手中握着一把尺长的滚绸素纱扇,一边一个轻轻扇着,也不敢太过用力,生怕风大凉着了安鹂容。
我笑道:我记得妹妹素日用的是一个攒金枝弹花软枕,怎么今日倒用到这个软枕来了?敬妃笑道:娘娘不知道,鹂妃妹妹如今有孕,那攒金枝软枕本是用金线绣的,难免有些粗糙。
为了让妹妹睡得安稳,皇上特意叫换了苏绣的,又只用粟玉做枕芯,最能养神的。
周珮坐在酸梨枝鸾纹玫瑰椅中,笑吟吟道:嫔妾却不晓得金线粗糙呢。
嫔妾一直用一个连云锦红萼梅花枕,前几日皇上赏了缕金线暗花枕,嫔妾爱得什么似的。
到底是嫔妾皮糙肉厚,不配用好东西。
众人脸上便有些不好看,睦嫔讪讪笑了一声,嫔妾们只用寻常的素花软枕呢,到底皇上最心疼鹂妃娘娘。
我接过宝鹃递来的娥眉翠,盏中茶色碧青如翡翠,映得那釉下五彩春草纹茶碗春意盎然。
我轻啜一口,不禁赞叹,好香的茶,我宫里的竟比不上这个一半。
鹂容忙道:我的东西如何能跟姐姐的比,姐姐不嫌弃也就罢了。
我环顾四周。
为了遮挡明亮的日光,景春殿中由上而下铺天盖地地挂着半透明刺和合二仙纹的银线纱帷,衬着透进来的阳光,银线便亮莹莹地微微泛光,滤去了外头无尽暑意。
鎏金百合大鼎中散出袅袅上升的轻烟,幽幽不绝如缕。
那香气似春日百花上新鲜的露珠,滋润且香透肺腑。
我轻轻一嗅,不觉讶异,妹妹有了身孕怎么还用那么重的香?可要小心些才是。
我特意咬重了声音,尤其是麝香,妹妹素爱调香,可别弄错了。
鹂容低头一笑,姐姐言重了。
那香是以鲜花汁子调的,只是味道更纯,无碍的。
不过是我随手调弄的东西,哪里用得上麝香那么名贵的香料。
我摇头,起身挽起一匹银线纱帷道:妹妹还说嘴呢。
这纱原叫月影纱,是西越贡来的珍品,一匹之价不啻百金,挂在屋子里,日光再盛漏进来时也只如月光柔和,所以取名月影。
单看妹妹殿中这些便要万金之数。
我笑:鹂妃你自己说,旁人宫里能不能和你比去?可见皇上心疼你呢。
赵婕妤艳慕地望着鹂容,口里多了几分得意,这也是,皇上可看重鹂妃娘娘的胎了。
鹂容娇滴滴道:那茶原是皇上赏的,姐姐若觉得好,我便全送给姐姐,还请姐姐笑纳。
我笑得亲昵,哪里能白拿妹妹的东西。
话说回来,我来贺妹妹有孕之喜,再贺妹妹即将册妃。
周珮笑语盈盈,是呢。
别的娘娘的位份咱们还不清楚,皇上先钦定了娘娘为鹂妃,可见对娘娘的宠爱。
听说吕姐姐入宫多年,又生了皇长女,皇上也只给她欣妃的名位呢,是断不能和娘娘相比的。
我唤来花宜,把东西拿上来。
花宜在桌上一一列开,科花鸳鸯卷草纹金壶一把,白玉扇子两柄,最后是一个雪白素锦缎盒,里头三颗龙眼大的鸽血红宝石。
我为避嫌疑,特意不送一点吃食衣料,只笑盈盈道:那金壶是给妹妹赏玩用的,白玉扇子用来扇凉最好,握在手中也不生热。
那红宝石未经镶嵌,只等妹妹生子封夫人时嵌到紫金冠上去的。
诸人凑过去一看,不由啧啧称叹。
只见那鸽血红艳红如鲜血,颗颗一般大小,半点杂质也无。
在隐约日光下光彩灿烂,如晨曦晚霞,无比夺目。
安鹂容接过一看,忙推辞道:如何敢受姐姐这样的重礼。
我握一握她纤瘦肩胛,妹妹是皇上心中至宝,不是这样的东西怎能配得上妹妹呢。
若妹妹心中还有我,但请收下就是。
只不过……我问道,为妹妹安胎的太医可在?却是一名身量纤长的女子引了一位半老太医过来,道:回禀淑妃娘娘,许太医在。
安鹂容身边的侍女我认得大半,这位女子倒有些眼生,只见她一身羽蓝色深紫线杂银色葡萄纹长衣,平髻上插一支菊花折枝银簪并几朵烧蓝花钿,装束不似寻常宫女,长脸儿,倒也十分清秀。
只是那一身打扮虽用料不错,却把她衬得老气了几分。
我向鹂容道:妹妹如今有了身孕,万事皆该格外小心。
恰如皇后娘娘所说,万勿像我当年一般不慎小产。
所以今日莫说是我送妹妹东西,便是任何人送的,都要一一验过才好。
安鹂容睫毛一闪,忙道:姐姐这样说就见外了,叫妹妹如何敢当呢?说罢就要赌咒,妹妹若存了一份疑姐姐的心,必定……我忙捂住她的口,嗔道:胡说什么,也不怕忌讳。
我这样做正是为了咱们姐妹的情分,万一有小人要做手脚,也不至于有下手之机。
鹂容还要推诿,我口气里已有不容置疑的味道,唤过卫临道:这是卫太医,有两位太医一同察看更妥当些。
卫临一揖上前,与许太医一同仔细看了许久,回道:回娘娘的话,这三样东西里并无半点于胎气有损的东西。
我微笑颔首,如此,妹妹与我皆能安心了。
鹂容手中还把玩着那几颗红宝石,那颜色是极纯净的红色,映得她满面红光,极是娇艳。
只是唇心那一点微紫,却在这纯红之下尤其明显。
我心下微微疑惑,不觉瞟了卫临一眼。
他只垂手站着,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我关切地在她身边坐下,近视之下她肤光胜雪,气色极佳,倒让我去了三分疑心,不觉拉起她手问起孕中事宜,嫔妃们得趣,倒也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极热闹。
我嘱咐她几句保养之事,又道:听说许太医医术极好,和从前温太医不相上下,我是极放心的。
听说妹妹一切都好,害喜也不明显,我也安心些。
只是想起从前眉姐姐的事,心里总是难过。
如今你好不容易有了身孕。
更要好好保养才是。
今日卫太医也在,不如让他再请一次脉如何?也好多一重保险。
鹂容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唇角含了温弱的笑意,多谢姐姐关心,本该听姐姐的再请一次脉,只是许太医是皇后荐了来的。
我与姐姐都是想多一重心安,只是皇后若知道了怕会以为咱们认定了许太医医术不佳呢,反而皇后娘娘面上不好看。
余容贵人亦道:其实也没什么。
淑妃身边怎么会缺了能人,若真能比许太医高明也是好的。
她们如此坚持,我反倒不好再说,于是吩咐了卫临下去,问及鹂容如今胎象如何。
许太医答道:鹂妃娘娘胎气甚稳,只看她好气色便可知一二了。
我点头,空气里澄澈的甜香沁人肺腑,我依依道:妹妹还记得昔年我们一同所制的百合香么?鹂容凝神细想,片刻笑道:自然。
古方难寻,我与姐姐一同看了好久的呢。
我神色柔和,妹妹最擅长制香,今日这香不知叫什么?是叫凝露香。
她温柔笑语,若姐姐喜欢,我送姐姐一些可好?说罢唤过眼前那羽蓝衣衫的女子,鸢羽儿,你去本宫的香料龛子里取些凝露香来,好好包了送与娘娘。
我笑道:妹妹回礼倒快,才给了我茶叶呢又念叨起香料来,哪里敢劳动妹妹身边的人。
我叫花宜,你跟着这位姑娘去拿香料,别毛手毛脚的,学着些人家的稳重。
花宜答应着去了,鹂容本要出言阻止,见花宜只是一副欢欢喜喜天真不解事的样子,不由道:自从玉隐姑娘出阁,姐姐身边是花宜在使唤么?倒是很可爱呢。
我轻叹一声道:是呀。
流朱早去,,玉隐也有了个好归宿,槿汐又素日事多,只剩下个花宜半点事情也不懂,我也不过是可怜她在宫外无依无靠罢了,原不指望她能做什么。
敬妃笑道:花宜能给你凑趣也罢了,你没瞧我宫里那些木头泥胎,扎一针也不哼哼的,多无趣呢。
我道:刚才请太医出来的那位姑娘倒生得齐整,从前没见你带出来过,是谁呢?鹂容微一蹙眉,旋即如常微笑,不过是个粗使丫头,看她长得不错便留在身边了。
正巧花宜出来,笑吟吟道:奴婢看见鹂妃娘娘龛子里好多香料儿,奴婢想若全泡了洗澡,定不用什么花儿粉儿的麻烦了。
众人闻言不禁笑了起来,余容贵人道:真是个不懂事的丫头,那香料本无浓香的,非得几种配在一起才能用呢。
众人笑过,这才各自散了。
出了长杨宫几步,我想起还得嘱咐鹂容不必再去几位位高的妃嫔宫请安了,重又折了回去,才到仪门下,便听里头侍奉汤药的小宫女碎碎向人骂道:什么东西!宝莺姐姐和宝鹃姐姐不在么?要她讨好似的拉出太医去,一心想攀高枝儿。
我知道是骂鸢羽儿,想再听清楚些也没有了,更不便再进去,依旧回宫不提。
上林苑里浓荫匝地,不耐烦坐轿,只问卫临道:可看出什么不妥么?卫临道:一时看不出什么。
但是微臣心里有些疑惑,只是还没有把握,得回去定了再来回娘娘。
我挥手,你去吧。
他躬身告辞。
花宜悄悄在我耳边道:奴婢方才去拿那凝露香,看有几个香盒子搁在高架子顶上说是鹂妃自己要收起来不爱用了。
但奴婢看那盒子描得最精致,不像是不要了的东西。
趁鸢羽儿不注意时用银耳针撬开拿了颗,好像也是些香蜜之类。
娘娘瞧瞧么?她本收在自己香袋里,拿出给我一瞧,是一颗粉红色的香饵,那香气甚异,也不知是什么,便道:你好好收在我妆台下就是。
我低声嘱咐,那个鸢羽儿有些古怪,你去查查她是什么底细。
她点头应了,敬妃叹道:她的香自然是好东西了。
今日去景春殿可看了不少好东西,如今她才刚有孕,皇上皇后便赏了这样多东西由着她轻狂,等来日生下一子半女,可不知道要怎样疼才好了。
敬妃的叹息似一道冰水浇落心头。
宫中嫔妃利益所牵,只是希望鹂容生不下来;而我,却是新仇旧恨,性命相关,是一定不能让她生下来。
心中主意已定,手指上微微用力,随手掐了一枝香花下来。
鲜绿的汁液染上了洁白的手指,似足了一条条滑腻污秽的水蛇,我心中厌恶,随手扔在了地上,微笑道:这花不好,姐姐,咱们去看新开的素馨吧。
到了夜间,我出浴书系罢,花宜为我篦着长发,轻声在我耳边道:奴婢去查问过了,那鸢羽儿原是鹂妃身边侍奉洗浴的宫女,那些日子鹂妃失宠,不知怎地有此皇上难得过去竟看上了鸢羽儿,虽然临幸过了却没给名分。
如今鹂妃有孕不能伺候,也是这丫头留住皇上过夜。
如此不明不白在皇上身边也有几个月了。
我闭着眼道:鸢羽儿没名分自然是鹂妃不情愿了,在皇上面前糊弄过去也罢了。
底下那些小宫女都敢骂她,可见那丫头在景春殿日子不好过。
我思量片刻,你想法子和她走得近些,引她得空来一次柔仪殿。
36情疏迹远只香留乾元二十三年八月初七,玄凌下旨大封六宫,册端妃齐月宾为端贵妃,敬妃冯若昭为德妃,敏妃胡蕴蓉为庄敏夫人,昭容吕盈风味欣妃,昭媛安鹂容为鹂妃,淑容徐燕宜为贞妃,婕妤周佩为庆贵嫔,荣华刘令娴为慎贵嫔,婕妤赵仙蕙为韵贵嫔,福嫔黎萦为福贵嫔,睦嫔汪轩媖为芬仪,小仪叶澜依为滟嫔,余容贵人蓉赤芍为荣嫔,瑃贵人罗惜惜为瑃嫔,羽#贵人祝含芷为羽#嫔,瑛贵人江沁为瑛嫔,康贵人史移芸为良娣,穆贵人穆景秋为良媛,才人严致秀为璘贵人。
八月十七追赠德妃沈眉庄为惠仪贵妃,悫妃汤静言为恭悫贤妃,淳嫔方淳意为淳悯妃,襄贵嫔曹琴默为襄穆妃,瑞嫔洛临真为昭节妃,顺选侍慕容世兰为顺成贵嫔,庶人杨梦笙为恭静贵嫔。
上谕明旨由位份最尊的端贵妃齐氏与我和德妃协理六宫,贵妃一向体弱多病,闻旨自然是推脱不已。
我只得私下前往修缮一新的披香殿与端贵妃相见,恳求道:我只请姐姐疼我,当日皇上要我协理六宫,如何小心翼翼总不免遭人算计,姐姐可还记得胡蕴蓉衣衫之事,动不动便是我约束无方之罪。
贵妃姐姐在宫中多年最有威望,德妃姐姐人望甚众,若姐姐和德妃姐姐与我一起,人多势众彼此总还有个依靠,否则无论是谁,终不免落人暗算。
彼时端妃已为贵妃,位份乃诸妃第一,连她所养育的温仪帝姬也一跃为帝姬中名位最尊者。
端贵妃抚着温仪沉思片刻,终于颔首应允。
大封六宫的典礼在太庙足足行了三个时辰。
这样大封六宫的情形在乾元朝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玄凌与纯元皇后大婚之时。
如此盛典,大约在乾元二十三年得过一点恩幸的嫔妃都得册封,合宫欣庆,自然热闹不同凡响,连上林苑听仙台的戏也是流水样唱足了三日三夜,更逞论各宫歌舞如何夜夜不休了。
而新晋的鹂妃安鹂容,却不被允许参与那一日的册妃大典。
原因自然是皇后体恤。
天气渐热,太庙人多,怀有四个多月身孕的鹂妃的确是不适宜参加的,如此,这个鹂妃之称不免有些有名无实。
然而皇后的安慰是生产之后便可册为夫人,何必急于一时。
皇后的话自然是有理的。
譬如当我把晋封的名单交到皇后手中时,她提出婕妤赵氏进为贵嫔,我都没有表示出任何反对之意。
而值得一提的是六月初的追封礼。
随着管氏一族的覆灭和甄氏一族的复兴,自缢而死的瑞嫔洛氏也被追封为妃,谥号昭节,这也是在情理之中,而太后提出的昔日被废为庶人的杨梦笙被追封为恭静贵嫔,无疑是狠狠扇了安鹂容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意味着对当日安鹂容所指杨芳仪害她多年不孕这一结论的推翻。
事实上,玄凌对当日杨芳仪的所谓吞金自杀亦是感伤。
这让孕中的安鹂容十分不安。
我曾在很多个清晨或午后去颐宁宫向太后请安时看见面色恭谨,垂手站在颐宁宫廊下等候拜见太后的安鹂容。
她的小腹已经隆起,宝鹃与宝莺一边一个搀扶着娇弱无力的她,那样子是很楚楚可怜的。
太后仿佛并不在乎在鹂妃腹中即将要降生的子嗣,总是让她在等候半个时辰之后遣小宫女告诉她,太后要歇息,今日不得空了。
那段日子里,太后对四皇子予润的垂爱更是显而易见,哀家已有四个孝顺的孙子,惠仪贵妃早去,哀家只能更多疼疼这个孙儿了。
这样的难堪使后宫妃嫔对这位有名无实的鹂妃更多了几分轻蔑,很多嫔妃的宫室里一夜之间多了许多黄鹂,她们在一起聚会时的话题也常常停留在自己养的黄鹂上。
使劲儿叫,声音好听得跟鹂妃唱歌似的。
姐姐忘了,鹂妃已不能唱了。
呵,能跳舞也行,你看我的黄鹂儿多会扑棱翅膀。
姐姐也忘了,她现在怀着皇嗣,怎好跳舞呢。
当然,这些议论是私下的,从未传到玄凌耳中。
有一次他问起宫中为何多了那么多黄鹂,庆贵嫔掩口笑道:臣妾们羡慕鹂妃娘娘怀有龙种的福气,也盼能和黄鹂一般多子,想沾些福气呢。
鹂容愈加悒悒,唯一让她高兴的是,她的父亲安比槐终于被玄凌宽恕,赐黄金千两还乡养老了。
而最令人意外的是,慕容世兰的追封。
我一直以为玄凌对她是无情的。
直到那一日他在我宫中,讲起那一日观武台的驰马,他说:玉娆骑射时的风姿很像出入宫时天真的世兰。
这是慕容世兰死后,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回忆她,那时她十七岁,很大胆,也很天真可爱,像一朵玫瑰花,娇艳却多刺。
那日,我与皇上一起在庭院中纳凉,我摇着团扇沉吟片刻,笑道:听闻当年慕容氏曾与皇上赛马,那么余容贵人驰马的样子应该更像她吧。
的确很像,玄凌看我道,如果朕想给她一份哀荣,嬛嬛,你会不会反对?他这样问,显然内心已有打算。
而慕容世兰虽然狠毒,但当年许多事,却是也有我错怪她的地方。
何况,终究那么多年了,我于是颔首,逝者已逝,臣妾也不想多执著当年的恩怨,皇上决定就是。
他的鬓发被晚风吹散些许,从平金冠中逸开几缕,他目光平直,微许沧桑之意如水一般从眉目间流泻,朕还想给余容贵人嫔位。
我默然,很快笑道:虽然祖制宫女晋位须得逐级晋封,但皇上若喜欢,偶尔破例也不打紧。
月华清凉如水,照得满天繁星愈加璀璨如钻。
柔仪殿前清波荡漾,只觉红尘倒影毕然寂静,月华无声,连人心也照得明澈几分。
他轻轻抚我垂落未绾起的长发,你能体谅就好。
容儿不为母后所喜,容儿难过,母后不悦,朕也很心烦呢。
册封礼的热闹过后,我在某一日的空闲里招来了卫临。
彼时正是夏末天气,庭院中的夏时花卉便有一种知道大势已去前的热烈盛放,仿佛要拼尽全力释放香气留住一点属于自己的季节。
阳光从花枝的空隙间投射稀疏的光斑,透过长窗的冰绡窗纱落在地上成了淡淡的写意水墨。
我手上绣着一幅貂蝉拜月的刺绣,小小的绷架使整块布匹绷得饱满而紧张,绣花针穿透绣件时都能听到轻微的嗤声。
我头也不抬,淡淡道:本宫招你来是要问一问,鹂妃的胎气可还稳当?卫临道:望闻问切才能得到精准的答案,那日微臣跟随娘娘去景春殿时只有望闻,所以答案未必准确。
我一笑,卫太医心思沉稳,知道本宫带你去后必有此问,你又怎会给本宫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卫临轻轻摇一摇头,如娘娘所愿,鹂妃的孩子只怕生不下来。
我轻轻一笑仰起身来,不觉含了几分狠意,本宫不过白问一句,你怎知本宫盼望鹂妃的孩子生不下来,诬陷本宫,罪名可是不小。
卫临淡然一笑,眼中露出一点精光,为鹂妃把脉的许太医已报过胎象平和,娘娘若相信自然不会再来问微臣。
我淡然一笑,指着近旁的椅子道:坐着回话吧。
我悠然停下手中针线,你既知我所愿,就不必只说些顺我心意的话,且说实情就是。
卫临躬身道:微臣趁人不觉时看过脉案,写的是平和之象,不过是普通的安胎药方。
然而在药材中却多加了安胎补气的艾叶、黄芩、苎麻根和白术等药。
我面上一惊,心底却暗暗抿出一缕喜意,道:旁的本宫倒是不知,那艾叶却是温经止血的,不到必要时断断不会轻用。
娘娘睿智。
那日微臣曾留心鹂妃殿中有熏艾的迹象,虽然殿中点了香掩盖了熏艾的气味,可是微臣相信自己没有闻错。
鹂妃有孕方始四月便已用艾叶,可知已有出血症状。
此外黄芩和苎麻根是治血解毒的,白术则有补气、健脾、止汗之效,此几种药说明鹂妃气血两虚,有盗汗滑胎之象。
如今气色尚好,全赖这些药提着精神。
然而内本已亏,加之听闻鹂妃时常心情抑郁,只怕月份越大,腹中胎儿越岌岌可危,断断拖不到足月生产。
他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鹂妃体质甚虚,又有麝香侵体的迹象,本不易受孕。
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强行有孕,虽则有了胎气,然而孩子却有八九成保不住。
我捧过瓷盏缓缓啜饮了一口清茶,笑道:事无完全,卫太医不也觉得还有一两成的把握能保住胎儿么?眼下鹂妃是皇上的心头肉,诸位太医竭尽全力必能保得鹂妃顺利生产。
可是,卫临飞快地看我一眼,鹂妃用艾,便已知自己这胎难保,而皇上却不知道。
如果这一胎真的保不住,娘娘以为责任在谁?我心中倏然一跳,像被雷电狠狠一击,此刻已然明白过来,手中握着的绣花针像被汗腻住了,一点一点发涩。
面上只淡淡的笑,若然自己保不住也算了,否则碰上谁便是谁倒霉了。
我心思蓦地一动,此事你知我知,自然本宫不必担这干系了。
卫临点头道:是啊,不过娘娘与鹂妃娘娘素来情厚,自然是不会有干系落在娘娘身上的。
我早知卫临精明胜过温实初,不意他竟有如此计较。
微微沉吟,蓦地想起一事,我唤花宜,把本宫妆台下的第三个小屉子里的青花瓷盒拿来。
那是拇指大的瓷盒,里面有一指甲盖大小的粉红色香饵,我放在他面前,那日她殿中所用的凝露香无甚大碍,只这东西本宫看不出来,你瞧瞧这是什么?他细细一嗅,用手指捻开一点粉末,沾上一点清水再闻。
我见他神色凝重,面上不知怎地红了起来,那是一种奇异的潮红,我取过他化开的那点香饵深深一嗅,只觉心头暖暖的,心跳一拍一拍突突地清晰地跳着,越跳越快,渐渐眼觞耳热,整个人有些轻飘飘起来,我心知不好,啪地甩开那东西,喝道:槿汐!槿汐匆匆赶来时我已用清水扑面渐渐镇静下来,槿汐取来冰块敷在卫临面上,良久,他才渐渐恢复平时的神色,俯身愧道:微臣轻率了,不想这香这样厉害!我赐他一杯泡得极浓的苦丁茶,道:你只说里面有什么?他皱眉喝了一口,苦得眉毛都要打结了。
半晌,清了清嗓子道:依兰、豆蔻、山茱萸、肉苁蓉、青木香、蛇床子、天茄花、乳香、蟾酥、牡蛎和远志。
我听不出什么,疑惑道:仿佛是些药材?他点头,若每样分开,确是普通药材,可若混到一起,便是对男女都有用的······他没有说下去,我面上一红,已经猜到,便道:你只用水化开这一些便这样厉害么?卫临道:独这依兰花与蛇床子便放了十足十的量,此香若焚烧起来,只怕药性更强。
所以一般用时都是掺一星半点到其他香料之中便可见效,也不易察觉。
我心中一动,念及一事。
问道:这依兰有使人情动之效。
如果碰到鹅梨帐中香会怎样?同效,只是效果不及此香厉害。
因为依兰花毕竟是花草。
而此香中的依兰则是大量提纯的。
娘娘可想而知,依兰花卉并非四季常有,而有此香,便可年年岁岁无虑了。
我颔首,你且回去吧,本宫等着。
接着几日天气炎热不堪。
到了晚间便风凉雨骤,雷雨大作,几番冷热不调,我便得了风寒卧病不起。
这一病便连着好些日子没有好转的迹象,人也逐渐憔悴了下去。
陆陆续续有嫔妃来请安我无力相见,索性都推辞了,把六宫之事交待给德妃,只静心安养不提。
如此一来玄凌不免心疼,早午晚都要来一次,连药也是煨好了亲自一勺一勺送到我唇边。
这日晨起精神略略好些,正好玄凌早朝下来,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宫中近来发生之事。
晨光如画,两人安静相对时,倒也生出几分恬淡相守之意。
花宜掀了帘子进来,奉上一碗清淡白粥,加了几片紫姜。
玄凌接过,怜惜道:朕来喂你。
花宜垂手一边,道:娘娘,鹂妃娘娘过来请安。
玄凌随口道:传她进来。
花宜微微踌躇,鹂妃娘娘来了好几日了,娘娘都不见。
玄凌眉间涌起一点不悦之意,转脸问花宜,鹂妃日日都来请安么?花宜有些不知所措,很快照实答道:是。
每日早上都来。
娘娘没有一次见的。
玄凌把碗搁在床边小几上,向我道:容儿怀着身孕过来的,何必叫她站在外头不许进来。
我转过脸去,臣妾实在不想见到她来。
空气中有瞬间的凝滞,他唤我,淑妃。
这一声里有隐约的怒气。
我此时脂粉不施,加着病中瘦削。
含泪的容颜有些楚楚可怜,皇上也觉得臣妾应该见妹妹么?臣妾风寒未愈,若与妹妹相见,若伤了妹妹和胎儿怎办?臣妾宁可皇上斥责,也断断不敢造孽。
玄凌双眉舒展,已然含笑,朕知道你与鹂妃格外亲厚些,必不会像母后也不理她。
我含泪含笑,啐他道:明明皇上自己多心。
我笑着推一推道,妹妹想必还在外头等着,臣妾体谅她一份心意,妹妹却未必明白。
有劳皇上陪妹妹回去说个明白,也好让妹妹宽心。
他攫住我的手,朕喂你吃完再去。
我盈然一笑,妹妹是有身子的人,皇上快去吧!我温婉低首,,妹妹本就心事重,怀孕之后常常患得患失,于安胎其实是无益的。
本该臣妾多去陪她宽心,谁知这身子这样不争气,只得有劳皇上多陪陪妹妹了。
我软语相求,眉姐姐早走,臣妾很盼望安妹妹能母子平安。
玄凌很是欣慰,三顾后终于离开。
我缓缓沉下脸来,吩咐花宜道:她再来我也不会见,你们见她来只避得远远的,不要碰她身上一分一毫。
否则,翻转了整个未央宫也说不清。
过了片刻,小连子进来道:娘娘,景春殿又为宫女来请安。
我略一沉吟,扬了扬脸,花宜跑出去,亲亲热热拉了一人进来,笑道:娘娘,鸢羽儿来给您请安呢。
我笑嗔道:花宜,你也忒没大没小了,不请鸢羽姑娘进来坐下,反而拉着人乱跑。
鸢羽进来羞答答请了安道:听说淑妃娘娘病了,奴婢鸢羽特来请安。
我客气笑道:劳你有心了,才刚你主子来,怎么你不是跟着一起来的么?鸢羽低下脸,咬了咬唇,勉强一笑,看见皇上陪主子去了,奴婢才过来的。
这话说的,好像你们主子不喜欢你在皇上眼前似的。
我笑道,花宜,把桌上的奶子葡萄请姑娘吃去。
花宜吐了吐舌头,娘娘不说奴婢也要这么做的了。
鸢羽惊讶地看我与花宜一眼,笑道:娘娘待花宜真好。
我含笑道:你们平日伺候着也是辛苦,何必苛待你们。
你主子身子弱脾气好,想来对你们也是极好的。
鸢羽涩涩一笑,只低了头不做声。
花宜拉一拉她的手,忍不住道:才不是呢,鸢羽是皇上身边的人都几个月了,鹂妃娘娘也不请皇上恩赏,没名分也罢了,背后由着那些小宫女欺负她也不作声呢。
我一惊,忙坐起身来道:竟有这等事!花宜你还拉拉扯扯的,鸢羽姑娘可是小主呢,你也部分尊卑上下的。
鸢羽忙跪下,局促不安道:娘娘别这样说,奴婢不过是个小宫女,怎当得起小主之称。
花宜待奴婢很好,若娘娘叫奴婢与她分出上下来,奴婢真是罪该万死了。
我忙抬手示意花宜扶她起来,声音温婉若春水,你所欠的只是个名分而已,和寻常小主有什么区别,你主子有孕混忘了也是有的,改日本共见到皇上向他提一提也就罢了。
只是你还记得荣嫔的例吗?鸢羽垂首怯怯,奴婢知道,当时皇上宠爱荣嫔册封得急了,结果惊了贞妃娘娘的胎气,以致娘娘难产。
我打量她俊秀的脸庞,你倒是个有心的,都知道得很清楚。
我咳嗽两声,花宜忙端了水送至我口边,娘娘病着还操心,先歇一歇吧。
我一扶胸口,道:无妨。
鸢羽,近日你主子胎气可好么?她略一迟疑,避开我的目光,都好,只是夜里有时会醒来。
无论她好与不好,你都不要在这事上着急。
皇嗣为要,若你主子有什么不安,首先落个不是的便是你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知道么?她缩一缩身子,温顺道:是。
从镂花窗格前望出去,临水的池边开满了一丛丛百合,花姿雅致,亭亭娟秀,晨光迷离之下犹有露珠晶莹。
鸢羽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不觉叹道:这花极美,倒与寻常百合不同。
花宜脆生生笑道:那是狐尾百合,你看那花蕊粉红绵长,又卷曲,可不是和狐尾一样。
难得的是香气最清郁又好养活,宫中有水的地方都有呢。
我心中一动,笑道:你方才说你主子睡眠不安,百合最能清心安神,平虚烦惊悸。
你若常插些在殿中,对你主子身子也有益。
她身子安稳,到时皇上一喜欢,你的名分便有着落了。
与其求人,还不如自己用心。
你说是么?她乖巧点头,奴婢多谢娘娘提点。
37瑞脑香消魂梦断许是前段日子操心了,我的病一直未见多大的起色,长日漫漫,我足不出户,日日只插花刺绣,打发辰光。
虽然过了中秋,但炎热之意未退,开在阴凉处的狐尾百合便愈发花姿挺拔秀丽。
我尤爱那粉红花蕊数点,常常让花宜采一些来,早上所采集的花苞到黄昏时分便会盛开,凉风徐来,满殿清芬。
花宜道:鸢羽真有心,那日娘娘提了一句,她真日日一早采摘狐尾百合送去呢,太医看过那些花苞无事,听闻鹂妃倒也喜欢。
她总不会提及是我教给她的吧。
怎会?她一心要孝顺鹂妃,何况,鹂妃哪里许她多说话了。
我摆弄着手中一丛蓝紫色的鸢尾花,也可怜了那丫头,原本身边有人为自己拉住皇上不算坏事。
只是鹂妃自己根基不稳,怎还容得身边有人分宠,难怪要压制鸢羽。
不过,花宜道,听闻最近皇上常在别处,鹂妃娘娘有些不悦呢。
此事我也有耳闻,为了宽慰安鹂容孕中的抑郁,我常劝玄凌去陪伴她。
如此一来,不免冷落了各宫,恰逢前几日是庆贵嫔生辰,诸妃在她殿中热闹了一番,玄凌不免多陪了她两日,又接着庄敏夫人道头晕无力,玄凌亦多逗留了几日。
我笑着摇头,罢了,你看几日后是鹂妃生辰,皇上必会去陪她的,要我们操什么心。
只是那一日鸢羽必定事多,你把百合备下然后让她去水泽边自己取即可,不必叫她费心择选。
况且,鹂妃也一定不喜她与别宫中的人来往的。
到了九月初一那一日,玄凌果然去了景春殿。
鹂妃未请各宫妃嫔相贺,诸妃也乐得不去,所以只各自送了礼去便罢,只留玄凌与之独处,此时安鹂容月份已有五月,论理即便玄凌要过夜也无妨。
于是景春殿中笙歌燕舞,远远都能看见丝竹柔软低迷的咏叹,软软一声,无端撩拨起后宫此消彼长的醋意。
这一日,德妃一早便陪了胧月来我宫中。
胧月此时已快七岁了,小小人儿与我亲近了一些,我手把手教她临字。
胧月新学写字,倒也极是认真,一笔一画虽稚嫩,但下笔极有力,可见心中有丘壑。
德妃便在一旁刺绣,偶尔温柔凝睇胧月,这样静好时光,一直维持到了夜间。
这一晚天气特别热,德妃懒得走动,便与胧月一同留宿在柔仪殿中。
此夜一轮牙月有同于无。
星辉夜沉,我索性命宫女大开门窗,纳风取凉。
听得外头奔逐喧哗之声时已是一更时分了。
我蒙眬中警醒过来,惟一推身边抱着胧月睡得正熟的德妃,轻轻唤道:姐姐你听,外头像是出什么事了!德妃猛然醒转,正要与我披衣出去,却是小允子慌里慌张进来,两位娘娘,可不好了,鹂妃娘娘小产了。
德妃面色一变,斥道:小产便小产,你慌什么!小允子面色煞白,回德妃娘娘的话,鹂妃小产是皇上他……皇上自己也惊着了,不好呢。
我与德妃听得玄凌不好,遽然色变。
德妃吩咐了含珠看护胧月,急忙与我更衣一同往景春殿去。
此刻景春殿中已是一团乱糟。
我踏入内殿,纵使心中已有准备,不免也大惊失色。
殿中满是血腥之气,宝莺与宝鹃哀哀哭泣不止,一壁(边?)哭一壁唤着娘娘,用热水擦拭鹂容苍白泛青的脸。
鹂容蜷卧在九尺阔的沉香木雕花大床上,身下的素云缎褥子尽数被鲜血洇透,连床上所悬的天青色暗织榴花带子纱帐上亦是斑斑血迹。
她整个人卧在血泊之中,身上一件杏子红半透明的云绡小衣半褪半掩。
露出香肩一痕,衣上尽是鲜血。
德妃惊得掩面,回头不敢去看。
夜深月淡,内殿充斥着血气和药草混合的浓郁气味。
宫人们面色惊惧往来匆匆,裙带惊起的风使殿中明亮如白昼的烛火幽幽飘忽不定,无数人影头落地面,竟像是浮起无数暗淡的鬼魅。
我忙道:鹂妃这样穿着太医如何为她诊治,还不为娘娘批件衣裳。
此情此景,与当年眉庄离世时竟无多少分别。
唯一不同的是,眉庄已然再无声息,而鹂容,她在昏厥中犹自发出一两声因为疼痛而生的呻吟。
我强自定住心神,拉过许太医道:皇上如何?许太医满手鲜红血腥,犹有血珠从指尖滴答坠落,他满头大汗,语气里已带了哭音,皇上醒来时娘娘就成了这个样子,皇上身上也是血,此刻已去偏殿更衣了。
只是身上眼见折服场景,受惊不小!我问:鹂妃呢?许太医一指满床血污,道:娘娘出了这么多血,孩子铁定保不住了,孕中不可有剧烈房事,娘娘与皇上怎能情不自禁!何况娘娘……他闭口没有再说,赶忙去救治鹂妃。
我回头,金丝檀木小圆桌上犹有几碟未吃完的精致菜肴,白玉高足杯中残余一些琥珀色的桂花酒,而另一杯中只是些蜜水。
圆桌一侧的五彩冰梅蝶纹瓷瓶中供着几束狐尾百合,那花开足一天已有些残了,雪白的花瓣上有几道暗黄的迹子,许是为了保持花卉的新鲜,上面犹有洒过水珠的痕迹,沾了一点半点粉红的花粉残罗在花瓣与叶尖。
我我皱了皱眉,叹息道:花残了,人要损了,鹂妃醒来要看见这残花岂不伤心,去丢了吧。
我急忙赶到景春殿偏殿,皇后已在那里守着玄凌。
想是深夜赶来,皇后一向整齐的鬓角有些毛躁,玄凌批了一件明黄四海云龙披风坐着,手里捧着一晚热茶,脸色腊黄。
皇后见我与德妃同至,不禁问道:去看过鹂妃了么?太医怎么说?德妃与我对视一眼,为难道:人还在昏迷中,太医说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
皇后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惋惜,好好的怎会如此?玄凌的脸有一半落在烛火的阴影中,恻然道:是朕不好,都是朕……孩子没有了。
他的眼神暗淡如天际零碎的星,又似鱼眼般灰败无神,他嘴唇有些轻颤,指尖伸出向我,嬛嬛,嬛嬛,朕又没有了一个孩子,朕以为过去了那么多年,你与燕宜都为朕生下了孩子,蕴蓉生下了,眉庄生下了,朕以为上天已经原谅朕了。
可是……可是,容儿是因为朕才没有孩子。
都是朕……是朕亲自……他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无力地垂下脸去。
我比皇后更快一步接近玄凌,将他痛苦的面庞拢在怀中,柔声安慰道:没有事,没有事,皇上,皇上帝姬已经平安出生那么多,怎还会是上天不肯原谅皇上?今日之事或许只是个意外而已。
不是意外……他凄然摇头,絮絮诉说,朕不该与容儿那么晚了还喝酒,朕喝了些酒,又是与她独处,朕明知她……德妃见玄凌如此,不免焦灼,劝道:其实鹂妃有身孕已经五个月,太医又一向说她胎象安稳,即便……她脸上一红,婉转道:想来也该无妨。
皇后亦不由面红,温婉道:皇上虽然喜爱鹂妃,只是鹂妃有孕,确该稍稍克制自身。
玄凌摇头,面有愧色,朕也知道。
只是朕与鹂妃独处时每每总有情不自禁,前几次因记挂她有孕皆无事,今日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脸上渐渐露出几分惊痛,朕睡到半夜醒来时觉得身边湿透,一摸之下竟全是血,容儿已经痛晕过去。
德妃念及方才所见场景,不由再度掩面,拉住要去看望鹂妃的皇后,皇后不能去。
鹂妃那里……满床鲜血,实在可怖。
正分说间,却见孙姑姑排众而进,问了两声后道:太后已被惊动,皇上此刻心绪未平,还请皇上去太后宫中暂歇歇息。
鹂妃之事自有太医照顾。
她看着玄凌,婉转的口气中有几分肃然,太后说鹂妃娘娘再要经也要紧不过朝政,皇上自该分出轻重,不要误了明日早朝。
:说罢唤过李长,同扶玄凌至颐宁宫去。
安鹂容失去的不仅是一个已经成形的五个月大的男婴,更是永久的生育能力。
她知道这个消息时并没有嚎啕痛苦。
彼时花影疏斜,第一抹秋光已经停住在景春殿杨柳树梢,任窗外光影在幽深的眸中明灭回转,她面上没有一丝驿动的情绪,只是双手紧紧抓着锦被。
这一次小产大大损伤了她的健康,真个人瘦弱得不盈一握,面色如鬼凄白,整个人便似春风中的一片飘絮,孤弱无依。
我听得太医如此向她禀告,便停驻在镂花隔窗之外,没有再进去。
她伸出枯藤般的细手缓缓合上低垂的帐幔,在转身的瞬间,她似乎看清了窗外之人是我。
太医已经退出,内殿中空无一人,她轻轻道:我乏了,困得很,不劳姐姐进来看望了。
廊下朱栏雕砌,从枝叶的缝隙间百转千回淡落下的阳光有陈旧的金灰颜色,沉沉的,有积古的幽暗。
我淡淡一笑,心中无尽的怨毒化作唇边一缕淡薄的轻笑,也好。
我只来告诉妹妹一个好消息:太医来回禀,我哥哥的神智逐渐清晰,从前许多事都能记得了。
我停一停,同为故人,妹妹一定也很高兴。
是么?她的身子一震,似落石入水惊起的波澜壮阔,然而只是那么一瞬,她枯瘦的背影再度回复平静,以平淡的口吻道:恭喜。
我平静的看着她掩藏在纱幔后朦胧的背影,静静道:自然是喜,只是也会叫人怕。
是么?姐姐若认为怕的人是我,恐怕是要叫姐姐失望了。
我牵过壁上一脉被秋阳晒得干枯的爬山虎藤蔓,道:妹妹集皇上三千宠爱于一身,妹妹怎么会怕?我微笑,妹妹刚失了孩子身子不好,好好歇下吧。
姐姐,她以无限的空洞和干涩的声音挽住我缓缓离去的脚步,和你拥有那么多相比,我又失去了一样东西。
我有什么好怕?和你相比,我原本什么都没有。
帐幔轻晃,似湖波轻缓的涟漪,她寂寂无声地躺下,似沉没于波心,再没有回顾于我。
这一个消息对于玄凌来说不啻于一个沉重的打击,哪怕他命皇后调制过堕胎药,哪怕他命人调制过欢宜香,哪怕他曾有许多个孩子在母胎中失去了生命,但没有一样比他亲自用自己的身体使一个孩子断送生命更可怕!在那几日里,他对我说的更多的话便是,嬛嬛,朕忘不了朕醒来时满床鲜血,这个孩子,是朕害死的……他说这话时,握着茶杯的手轻轻发颤,那样温热的茶水一滴一滴从指缝间漏下,逐渐变得冰凉。
我无言以对,只能长久地抱住他。
他的愧疚让他无颜去面对鹂容;他的愧疚让他予以鹂容丰厚的赏赐,并且打算听从皇后的意见,予以她从一品夫人之位,许她与胡蕴蓉并列的荣耀;他的愧疚让他在朝政之余的时间里变得自责和彷徨,难以自解,也让后宫妃嫔心事重重。
为宽太后之心,有子女的妃嫔常带了孩子承欢于太后膝下,尤以欣妃与庄敏夫人为最。
那日上午秋风渐起,身体稍见好转的我特意带了润儿去向太后请安。
太后的容色稍稍有些倦怠,很显然,为了鹂容小产一事,她也大伤脑筋,虽然她并不看重鹂容,也未必十分重视她的孩子,但是玄凌,是她唯一的儿子,她不得不为他的自责而忧心。
欣妃开朗直爽,又是淑和帝姬生母,向来颇得太后眼缘,加之她在玄凌面前已不如往日,因而在太后跟前格外尽孝。
此时她着一身烟霞银罗花绡长衣,光洁的长乐髻上只斜簪一枚银凤镂花长簪,托着从发簪上结丝串下的粉白色小骨朵菊花坠儿,依依立在朱漆花格长窗下,细细往青鹤瓷九转顶炉中撒下一把香末,太后看着她笑道:才晋了妃位,怎地穿得这样简素,连宝石珠花也不配一朵,只用些素白银器。
欣妃连连咋舌,摇头道:怎么敢?!昨日穆良媛穿得喜庆了些,其实也不过簪了几朵红宝石花儿,穿了条粉色攒话裙子,皇上瞧见了便不舒坦,大骂穆良媛没心肝,宫中刚没了一个孩子,鹂妃还病着,她穿得花枝招展的给谁看!穆良媛又羞又气,躲回自己宫里哭了大半宿,今天眼睛还是红的呢。
太后斜倚在软榻上,闻言微微蹙眉,旋即淡然道:胡说,宫中小产的嫔妃多了去了,鹂妃又不是头一个,是她自己没福,皇上何必为这事迁怒旁人,难道叫宫里的人都为这没福气的孩子服丧么?定是穆良媛哪里不当心冲撞了皇上。
欣妃笑着指着在座的我、端贵妃、冯德妃与庄敏夫人道:别人都还罢了,太后且看几位位高得宠的娘娘也穿得这样素淡,便知道皇上这气生得多大了。
众人闻言对视了一眼,轻声道:臣妾们实在不敢惹皇上生气。
太后的叹息融在如画的莹莹秋光中几乎难以辨清,这样闹腾下去几时才安定下来呢?也难怪皇上心里难过,眼睁睁看着孩子没的,又是自己的缘故……她没有再说下去,额头菊瓣似的皱纹中似被时光凝住了无数深深浅浅的忧愁,只定定望着鹤口中移出的淡淡一缕白烟出神。
欣妃见殿中凝滞,人人各怀心肠,不由凑趣道:太后怎么瞧着那香定神了似的,可见这香不错。
说罢笑向我道,果然淑妃的孝心,拿来孝敬太后的东西都是好的。
我转一转腕上的白银禅寺双扣镯,笑吟吟道:哪比得欣妃姐姐焚香的手艺到家。
太后闻得我们说话,勉强拾起笑容问道:这香味道是不错,甜香润肺,很是安神。
叫什么?我忙起身道:是鹅梨帐中香。
太后微微颌首,理一理身上的莲青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袍,随口道:这香甚好,明日让内务府每日供来。
冯德妃含笑道:太后喜欢就好,等下臣妾回去便吩咐了内务府赶紧送来。
我禾眉微蹙,摇头道:德妃姐姐轻言了。
不怕太后生气,这香原是鹂妃手制的,皇上一时高兴赏了臣妾一些,内务府并无这样的香料。
若太后真喜欢,臣妾请鹂妃再制些就是了。
太后沉默片刻,道:罢了,不必费这些麻烦。
庄敏夫人轻快一笑,娇靥生春,也是的,不过是些香料而已,什么劳什子的。
臣妾早起去花房玄了写上好的依兰来。
说着指着墙下一溜两盆粉白蓝紫艳如星芒的花儿,笑道:这话可难得了,素日也到不了各宫里。
今日还是贵妃问起花房可有什么新鲜难得的,他们才巴巴儿地孝敬了来,正好教臣妾借花献佛。
我微微吃惊,道:这便是依兰花?德妃笑道:这话稀罕得紧,原是迦南等国进献的贡品,我也不曾见过,娘娘也不曾赏过么?许多人都是素闻其名罢了,我也只养过一两盆呢。
庄敏夫人说话间莲袖清扬,星眼微荡,粉面染霞,那眼波似染了帘外如醉之光,大有盈盈不胜之态。
太后直起身子,关切道:怎么了?脸这样红。
孙姑姑忙斟了一盏青梅汤递到庄敏夫人手中,道:娘娘喝点青梅汤。
庄敏夫人玉颜含赤,愈加显得眉不画而含黛,唇不点而露绛,忙取下绢子拭着脸颊道:不知怎的,只觉得好热。
孙姑姑笑道:都秋日里了,娘娘还嫌热。
语未完,她手指轻颤,忙忙取下袖里一块茹青绢子抚住脸颊,继而惊道:怎么几位娘娘脸上都这样红?太后微一沉思,沉声唤道:取那香来。
我慌忙跪下,一急之下额头更是沁出豆大汗珠,太后恕罪。
是臣妾的罪过,臣妾不识依兰花,一时疏忽忘了禀明了。
时光缓缓滑过数日,偌大的紫奥城似乎只沉浸在秋日的浸染之中,平静得并无半分涟漪。
这日正巧德妃得了上好的阳澄湖螃蟹来进于太后,因而除了小产的鹂容,妃位以上的嫔妃与皇后都在太后处领了螃蟹赏菊吃蟹,笑语晏晏。
宴毕,用菊叶水浣手去腥,众人陪着太后坐于殿中闲话家常,倒也十分愉悦。
然而当玄凌向太后提出要恩赐安鹂容从一品夫人之位时,太后沉默片刻,道:不忙。
她命孙姑姑点燃了一圈檀香,那静默的香气袅袅从青鹤香炉中缓缓冒起,使得殿中有一种别样的沉静气味。
袅袅的白雾笼罩着她的面容。
我一时分不清她的笑是真心还是一种习惯,只听她温和道:你们好好闻这檀香,觉得气味如何?庄敏夫人轻俏笑道:太后所用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
太后一笑,只回顾玄凌,皇帝以为如何?玄凌陪笑道:香味细腻,清心静气。
太后点一点头,她仅以玉妆饰的面容平和冲淡,听闻鹂妃素善制香?皇后淡淡一笑,香,歌,舞以及温婉的脾性,是鹂妃最大的好处。
太后颌首,仿佛深以为然,皇帝喜欢去鹂妃那儿也是因为她这样好处吧。
她的声音愈加平静,似波澜不惊的湖水,鹂妃禽兽调制的香可以让人精神松弛,消疲解乏。
玄凌不知何意,只得答了是,道:儿臣有时忙了一天,喜欢听她唱唱歌说说话,她调的香有百余种,各有提神愉心之效。
太后话锋一转,哀家有一句私话问皇上,安氏不是绝色,宫中歌舞不下于她之人也不少,皇上怎地如此喜欢她,留恋不已?玄凌面孔一红,在座嫔妃都不免有些醋意,唯皇后端然而坐,欠身道:大约是她性情温顺吧。
太后淡淡一笑,竹息,给皇上看看这个。
孙姑姑的手心摊开,露出一颗米珠大小的粉色香饵,似是没有烧尽的样子。
太后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她的声音像是九霄云空骤然划过的一道闪电,鹂妃殿中的凝露香真是好东西,似百花清新。
而这颗妙东西,更当真是个宝贝。
太后看着贞妃,眸中闪过一丝悯色,贞妃,你若有这一小点东西,便也能留住皇上的心了。
玄凌不由色变,母后,是什么?太后的声音柔和了几分,然而那凌厉的目光直欲噬人,皇帝,男女相悦,有时不必用情,可用香料!欣妃惊诧且鄙夷,暖情香。
众人不觉惊诧,面面相觑之下再难掩鄙弃之色。
太后淡淡笑道:可比那些东西精巧多了,哀家已命太医瞧过,只消焚上一点半点,便可以使男女情动。
庄敏夫人羞得拿绢子遮住了脸,连声啐道:狐媚!狐媚!安氏如此下作,岂非和当年的傅如吟一般!太后素来最恨傅如吟以五石散引诱玄凌,面上微微一搐,以见森然之色。
玄凌怔怔之下,诧异道:有毒无毒?太后道:无毒。
玄凌微微松一口气,母后,或许容儿一时糊涂,也是为了留住朕。
你可知道哀家是从哪里寻到这些?太后扣住手指,哀家很是疑心,皇帝你酒量不差,怎会喝些酒便情动不能自制?安氏有孕你是知道的,即便欲行周公之礼也不会太过放肆,为何你如此不分轻重?而安氏明知自己有孕,为何也不拒绝?于是哀家让竹语去查,结果在宫女倒掉的那日剩余的香灰中找到了这个。
德妃忙笑道:太后勿要动气,鹂妃年轻不懂事,太医一向说她胎气稳当,又有五个月身孕了,想来无妨。
一时胆大……皇后亦道:孩子终究是自己的,想来她自己不会如此轻率吧。
太后缓一缓气息,哀家已经看过‘彤史’,安氏生辰前,皇帝连着好些日子都在庆贵嫔与蕴蓉处。
庄敏夫人啊了一声,丹凤妙目中似有火苗灼灼亮起,她孕中多思,难不成为了争宠,又仗着自己五个月的身孕胎气稳当,才出了这糊涂主意?我思忖片刻,疑惑道:太后,会否其中有误会?安妹妹胆子再大也不敢拿皇嗣开玩笑啊,或许……我沉吟着说出自己的疑虑,会否有人陷害?皇后顿时警觉,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旋即道:淑妃的揣测也有道理。
太后唤过芳若,你来说。
芳若欠一欠身道:奴婢奉太后之名追查,那日景春殿中一切事物奴婢都检查过没有可疑,结果在殿后小院里看见倒着的焚了一半的香料,那灰烬中便有此物。
奴婢请太医查看后又问景春殿侍女,皆说鹂妃雅好制香,只是所有香料都由她自己保管,连宝莺、宝鹃两个心腹都不能略碰分毫。
奴婢也趁人不防悄悄去看过,有几个要紧的香料盒子都用锁锁住,想来没有钥匙是拿不到的。
太后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道:奴婢已按太后吩咐,把所有装有香料的器皿悉数取来,有锁的也已强行撬开,其中有一种被锁住的香饵和方才那一粒一模一样。
她打开一个描金花卉小盒,果然盒中装有数百颗拇指大小的香饵,颜色气味和焚过的那一颗无半点差别。
她又道,而且几个有锁的盒子都被束之高阁,听宫女说是鹂妃近期不打算用了的,不知为何最近又用了。
庄敏夫人一脸鄙夷,讥诮道:还能为何,以此下作手段争宠,当真无耻!太后看着玄凌,将他听到这个真相时流露的失望和震惊尽收眼底,她柔和而悲悯地望着玄凌,你不必再自责,她小产再不能生育,完全是她咎由自取。
玄凌道了声是,别过脸去,大有不堪之情。
贞妃审视瓶中各色香料,忽然指着其中一种道:这种鹅梨帐中香淑妃处也有,听闻是安氏亲制,不知是否有不妥之处?太后冷笑一声,只道:妥与不妥,前两日领教过的人也不少了。
欣妃咬着绢子道:这香本无不妥,若是和依兰花放在一起……她面上一红,目光飞快从暖情香上刮过,贞妃何等聪慧,旋即了然,红了脸不敢再问。
我垂首道:太后,温太医一早告诫过,所以臣妾殿中从不用依兰花。
太后微微颌首,看我的眸光有几许温和,哀家知道你不会。
鹂妃与孩儿都喜欢在殿中放依兰花,庄敏夫人半倚在椅靠上,对着窗外明丽秋光比一比葱管似的指甲,可是孩儿宫中可配不出这样厉害的香!若不是偶然领教此香与依兰花放在一起的厉害,哀家也不曾想到这一层。
太后看着玄凌,在宫中滥用这些事物,皇帝觉得该如何处治?玄凌眼底有通信与怜悯的阴霾,迟疑片刻道:到底她也失了孩子。
母后,剥夺封号,降为贵嫔如何?太后不置可否,只漠然道:皇后在,位份尊贵的妃子也在,你们可以慢慢商议。
庄敏夫人道:此等魅惑皇上之罪,昔年的傅如吟是赐死。
欣妃颌首附和:不错,以这些秽物魅惑圣上,秽乱后宫,断不可轻纵。
我屈身跪下,求道:鹂容虽然炮制暖情香有罪,但她没了孩子,以后也不能再生育,已然受到教训,还请太后宽恕。
而且她调制的香料未必都无益处。
我命槿汐取来舒痕胶打开,小小精致的珐琅描画圆钵中乳白色半透明膏状因为多年不用已然凝固,然而花草清香又在。
我恳求道:当年臣妾面颊被猫抓伤,安妹妹给了臣妾这个,果然药到伤除,连半分伤痕也未留下。
事有利弊,还请太后念在她从前的好处,宽恕这回。
端贵妃沉眸许久,我记得淑妃妹妹被猫抓伤时是初次有孕的时候。
我诧异,是,贵妃何以这样问?端贵妃望向太后,臣妾素来体弱,无福生养。
只是今日淑妃说起,臣妾想起一事,当年淑妃身健体壮,有孕时饮食上也素无不妥,即使慕容氏刁难,怎的跪了半个小时就小产了,如今想来太后不觉得蹊跷么?太后双眸微沉,饮食可以小心,若有人在装饰上动手脚,倒实在难以察觉。
她的目光落在那圆钵上似有千斤重量,唤道,葛霁。
我衔着一缕快意,茫然不解地看葛霁挑出一点膏体捻开轻嗅,他老成的面孔闪过一缕惊愕,很快复命:此物中有极重的麝香,若每天取来匀面,不出三月便会小产。
我骤然变色,极力摇头道:怎会!她怎会杀了我的孩子!我与安妹妹同日进宫,她孤立无援时时我曾接她入府小住,还有眉姐姐,我们三人如此和睦……我掩面,泣不成声。
玄凌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我,面色苍白,葛霁,不是因为其他原因,真是因为舒痕胶么?安氏素来与嬛嬛叫好……不会有错,葛霁恭谨道,看这圆钵中膏体已干,可知娘娘长久没用,而里头只剩一半的份量,那么另一半全是娘娘用在身上了。
如此剂量下去,必定划胎。
我恸哭,皇上,咱们都错了,原以为是那香……谁知,谁知……她好狠的心!德妃与庄敏夫人相顾失色,连多年姐妹都能下手,还瞒得这样滴水不漏!真是人心难测!庄敏夫人面色沉重,道:原本咱们都以为是侍奉安氏的宝鹊不当心说漏了嘴才惊了惠仪贵妃的胎,现知此人这般居心叵测,或许宝鹊是她指使也未可知。
德妃禾眉微蹙,淑妃待她比惠仪贵妃亲厚许多,淑妃她都能下手,何况惠仪贵妃?她语调微凉,叹息道,可怜四殿下自幼丧母,安氏每每见到四殿下,不知心中是何滋味?玄凌唇角勾出一缕悠远淡漠的笑意,淑妃?惠仪贵妃?很好!很好!还有谁?他掩面,朕宠了这么多年的女人,竟然不配为人!孙姑姑道:奴婢想不通一事,为何鹂妃的暖情香不是只对皇上有效,连自己也会迷乱其中呢?她不是只该让皇上意乱情迷即可么?端妃双目微微一瞬,目光淡远投向远方,两情相悦自然是好事,只是如果不意乱情迷便不能与皇上欢好呢我眉头一挑,我只记得当年安氏无意于皇宠,很是冷寂了一些日子,后来还是我举荐。
我记得那是在他父亲被人连累之后。
庄敏夫人的叹息如秋雨簌簌凉薄,是啊,她害你的时候可却忘了你的举荐之恩呢!德妃道:如此,她仿佛起初真的无意于皇上呢,若非因为她父亲的缘故……皇后摆手道:安氏侍奉皇上这么多年,即便有错,也不会对皇上无情吧?久不开口的贞妃微启樱唇,徐徐道:臣妾想起了杨芳仪,当年在臣妾宫门前被指用麝香香囊害安氏多年不孕,甚至差点牵连了臣妾,以致杨芳仪吞金而死。
她双目灼灼看着玄凌,臣妾大胆揣测,如果不是杨芳仪害她不孕,而是她自己不愿有孕才佩此香囊,加入麝香之后借机暗算杨芳仪呢?太后沉默片刻,此事当年就处置得过于草率,杨氏不像是那样的人。
你的说法,或许可解释当年的疑惑。
德妃道:可是她此番还是怀孕了。
端贵妃转脸看着窗外疏淡天气,再不怀孕,她父亲可要死在牢中了。
玄凌俊朗的脸庞上满蕴雷电欲来的阴霾,吩咐李长,传朕的旨意,去搜宫!李长雷厉风行,不出一个时辰,已有两样东西搁在太后跟前,绣堆纱折枝花卉的绢帕中裹着上品的麝香,香气浓郁,是极珍贵的当门子,太后才瞧了一眼,喝道:丢出去!而另一个精致的镶螺钿葵花形黑漆小盒子中的物事,更让所有人大惊失色,葛霁取出一些细嗅,双手一颤,太后,是五石散。
太后眸中精光一轮,已含了雷霆之怒,大胆!傅如吟死后哀家在宫中禁绝此物,安氏怎还会有!语毕,目光已落在玄凌身上。
玄凌知其意,忙起身道:儿子当年一时糊涂,如今再没有了!说罢挽起衣袖请太医诊脉,葛霁搭脉片刻,和言道:太后,果然没有。
太后略一思忖,吩咐道:带安氏来。
38桃花欲谢恐难禁颐宁宫殿宇开阔,秋风无尽吹来,微微蕴凉,卷着一缕缕花叶即将凋零的颓唐气息。
初秋的晌午已有一丝清冷之意,半黄半绿的树叶开始在枝头颤动,那种欲留不能留的姿态,很像垂死挣扎的无奈。
鹂妃安氏,是被匆促带来的。
她显然未来得及认真梳洗,脸上还残留着那种颓败的神色,身体微微颤抖。
因在病中,头发松散绾着,斜斜簪着一枚金镶玉蜻蜓簪,那蜻蜓是欲飞未飞的姿态,她穿一袭月白色水纹绫波裙,外罩一件莲青弹花子,才要跪下,膝下一软,似一朵被风吹落的花瓣,软软坐了下去。
玄凌看也不看她一眼,太后也不见怪,只道:葛霁。
葛霁拉过她手,两指扣了上去。
安鹂容且惊且a惧,手腕上还套着一枚金镶珠翠软手镯,中嵌翠环,环中有莲瓣氏金托,每瓣嵌南珠一颗,翠环背面八角形镂空托底,十分精巧,然而因着她病中憔悴瘦弱,那手镯愈宝光灿烂,愈显得她的手臂枯瘦如柴,了无生气。
葛霁很快复命,娘娘体弱,但绝无半点服食五石散之象。
葛霁停一停,恕微臣多嘴,这五石散的成分和纯色与当年傅婕妤所服的乃是一样的。
贵妃轻轻一叹,如秋夜落索,可惜了傅婕妤。
皇后大惊,她脸上青红交替,最后被愤怒与震惊取代,那些五石散是你给傅如吟的?!你……竟敢残害皇上龙头!安鹂容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接触到麝香和五石散之后,便是一种死寂的无望。
我从未见过皇后如此震怒的神情,仿佛有无数雷电在她的情绪中爆发。
皇后厉声唤过剪秋,给本宫狠狠掌她的嘴!皇后所谓的掌嘴并非打耳光,而是用木尺击打安鹂容的嘴唇与下颌部分。
木尺击打在皮肤上有噼啪的脆响,耳错听见会以为是鞭炮喜悦的昂扬。
很快,安鹂容鼻子以下的部分高高肿起,口中不断有鲜血溢出,直到她痛楚地吐出两颗牙齿。
玄凌伸手示意停止,厌恶地望着她,眸中厉色毕露,淑妃的孩子、眉庄、梦笙、如吟的死是否都是因为你?她目光平静如死水,看不见一丝情感的涟漪,她正一正妆饰,敛衣叩拜,既有当初,臣妾早已料想到今日。
玄凌望着安鹂容的目光中有无尽悲悯、痛心于厌憎,鹂妃,你陪了朕十余年,从未有忤逆朕的时候,谁知你竟这般狠毒!臣妾不喜欢鹂妃这个称号。
何况皇上从未真心爱过臣妾,您不过是宠我罢了,和宠一只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臣妾算什么?鹂妃?不过是您韏养的一只鸟儿罢了。
她轻轻一笑,似一朵较弱的花绽开开唇边,风姿楚楚,至于狠毒么?她目光一一环视众人的面孔,经过太后,最后定格在玄凌面上,在座之人,谁没有狠毒过?玄凌再问,有无人指使你,你可有什么要分辨?她再度拜倒,语调淡漠而厌倦,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请皇上赐罪。
玄凌转过脸,轻轻吐出两字,赐死。
皇帝,让她活着。
太后缓缓起身,面容丝毫不改,转向鹂容,人人都有狠毒之时,只为在这宫里人人都会身不由己。
可你的狠毒,已经超过旁人百倍。
哀家不让你死,还要保留你鹂妃的封号,景春殿便是你的冷宫。
等你养好了身子,哀家会日日命人掌你的嘴,要你日日跪在佛前忏悔你的罪孽。
有你做例,看宫中谁还敢放肆!鹂容轻轻一笑,漠然置之。
太后唤过李长,带她下去,禁足景春殿,再不许人伺候她。
所有服饰过她的宫人,亲近者杖杀,余者全部变卖为奴,永世不许入京。
哀家便要看她自生自灭,免得谁杀她脏了自己的手。
说罢喝道,拖下去!秋色如妆,赭红之色的枫木燃起漫天凄美的红色火焰,如一叶残花的安鹂容,便被拖拽着消失于这片红色之中。
她最后一片漫过玄凌的眼神,无一丝眷意。
尘埃落定之后,我在观音像前为我未曾出生的第一个孩子燃起一炷沉香。
我有些倦,靠在寝宫的妃榻上看花宜插着一束狐尾百合,它的花蕊曲若流霞,有妩媚的姿态,那种粉嫩的红色,像极了暖情香的颜色,那种粉红,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我仔细看着自己套着赤金镂空护甲的纤长手指,有一天,护甲中残余的一点明矾让我瞒天过海,以假乱真。
又有一天,我用这双手指的指甲勾起一点暖香的香粉一点一点混入狐尾百合的花蕊,得闲合上花苞,再教给鸢羽在夜间时在盛开的花瓣上洒上一点水可以延长她美丽的花姿。
我知道的,太医会检查花束,却不会打开含苞的花朵去检验它的花蕊。
我想起那一夜许太医的手,他的手上全是来自鹂容身体的热鲜血,我对着光线仔细分辨自己的手,我闻不起一丝血腥气,也看不到一丝血液的痕迹。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我双手所沾染的血腥是永远也洗不去了。
景春殿一夜间人去楼空,同冷宫我异。
安鹂容的败落让后宫嫔妃额手相庆之外,也格外感受到得宠与失宠之间常常变幻莫测。
景春殿的看守以及鹂妃的奉养事宜一律交给了李长,回想当年鹂妃对李长和槿汐一事的羞辱,李长自会将她照顾得很好,我只嘱咐一句,不要教她死了。
李长躬身诺诺而笑,奴才晓得轻重。
他低声道,皇上已下令诛杀安比槐,斩立诀,就在这两日了。
我低头轻笑,抽个合适的时候告诉她,父女一场,总要一哭以尽哀思。
李长道:奴才定会挑个好时候。
长日徐徐,宫中因鹂妃的废黜而格外沉静。
最初因她败落而生出的种种欢喜逐渐让人体味出君恩无常的哀凉。
深宫岁月,大抵也难得有这般静谧的时光,唯有初入紫奥城不久的三位嫔妃的欢笑依旧有青春无惧的蓬勃。
这一晚玄凌歇在春嫔宫中,秋夜寂寂,唯见床前灯花爆了又爆,槿汐笑吟吟道:可不知明日有什么喜事呢?早起向太后请安后亦是无事,我抱了予涵与灵犀在灯下识字为乐。
外头小允子喜滋滋来通报道:六王隐妃到,九王正妃到。
话音未落,玉隐与玉娆欢欢喜喜带了一人进来,道:姐姐看谁来了?视线中一蓝衣男子缓缓敛衫拜下,淑妃娘娘。
熟悉的声音如一根琴弦拨动我久违的温馨亲情,我疾步上前扶住他坐下,欲语,泪先落下了,泫然含泣,哥哥,你可大好了?哥哥比病中精神了许多,神色虽还有些苍白,却也缓和了好些。
他比从前略瘦些,一袭蓝色暗纹长袍中隐隐透出几许沧桑孤清之意。
我上上下下看个不住。
哥哥微微一笑,我确是好了。
实初也来帮我看过,已经无碍了。
他仔细看着我,环儿,你比从前好看许多。
我啐道:哥哥就爱拿我玩笑,可见是真好了。
哥哥见了予涵与灵犀,欢喜道:可是我的一双外甥么?我含泪点头,是,还没见过舅父呢。
说着一一抱到他怀中。
哥哥一边一个,很是疼爱,灵犀久不见玉娆,伸开手臂便要她抱。
玉隐掩口笑道:玉娆现在抱灵犀,可不知什么时候就有自己的孩子了呢。
玉娆红了脸,笑骂道:二姐姐就会笑话我,我再不理你。
哥哥抱着予涵小小的身体,欷虚道:仿似大梦一场,噩梦不断,醒来时甄氏又是富贵鼎盛。
他吻一吻予涵,紧紧抱着予涵身子的手轻轻发颤,致宁若还在,予涵也可多个表哥了。
提起嫂嫂与致宁,哥哥饶是坚毅,眼中亦盈然有泪光,玉娆与玉隐不住别过头垂泪不已。
我忍泪坐下,轻轻道:管氏已灭,但我还是很想知道,当日哥哥身在岭南,何以突然失常?哥哥垂眸片刻,某日,有自云宫中内侍前来相见,将茜桃与致宁惨死情状告知于我。
我能忍受放逐岭南的种种苦役,皆是因为挂念父母妻儿,我一直以为他们都还活首。
他以简短的言语将概况告知于我,然而我如何不知,这短短两句话之下有几多深情厚意。
四人相对垂泪不已,哥哥安慰地拍一拍我的手,还好,环儿,你都好。
都好么?身体自是养在金尊玉贵之地,而一颗心,早就在滚油冰水中煎熬翻滚了多年,早就破碎不堪了。
正说话间,却见外头人影一闪,却是李长进来,打了个千儿道:给淑妃娘娘、王妃。
隐妃、公子请安。
我晓得他来自有不寻常事,果然他附在我耳边低语几句。
我略一思忖,问道:太后在做什么?李长道:此时怕是在佛堂念经呢。
等用了午膳,怕还要睡两个时辰。
我浅浅一笑,玉娆和玉隐去看看玉姚吧,和且和哥哥说些话,太后最疼玉娆,等太后午睡醒了,该和玉隐一起去向太后请安。
我特特叮嘱玉隐,太后必会问起尤静娴的事,怕你薄待了她,你必得一句句回得仔细,别叫太后多心。
她俩携手而去,我见无人,方道:有奴才嘴快,鹂妃知道你来了,想见你一见,你肯不肯?鹂妃?便是从前的安陵容,我漠然道,她已形同被废入冷宫,你可愿意去看她一看?哥哥一震,旋即垂下目光,思忖良久,轻轻道:也好,有些话,我很想亲口问一问她。
透明琉璃戗金盖碗里茶色如滟滟一酡胭脂,茶香袅袅,正是新贡的锡兰醉脂,那鲜艳的颜色似一颗艳毒的心,隐下无数心事。
我颔首:也好。
我转首吩咐李长,悄悄儿地,别惊动了人。
李长点头道:一切有奴才。
他又道,鹂妃说想吃甜杏仁。
我点头,太后说过,想吃什么给她。
衣食供应不缺,她还是鹂妃娘娘。
李长应了声是,引了哥哥出去。
我自留了玉隐与玉娆一起用午膳,闲话家常,又陪她们去太后处说话。
日影西斜,待到黄昏时分还未见哥哥回来的踪影,我不觉暗暗心惊。
披上一件藻绿色的蹙金繁色脂艳海棠茜纱披风,我携过槿汐的手,向景春殿去。
昔日繁华似锦,承恩如欢的长杨宫,此刻杨柳衰烟,连那一带赫赫红墙亦成了一道颓败的红,似女子唇上隔夜残留的胭脂。
在黄昏的幻境下,整座宫宇似一头苟延残喘的巨兽,僵伏在那里。
此时已是落日西坠,晚霞满天。
天空中的落日已被昏暗吞没殆尽,半天的云层被无边的霞光渲染得格外的璀璨炫目、金红、娇紫、嫣蓝、虾黄、粉紫,诸多霞色调和成幻紫流金的天空,如辅开的七彩织锦从九天玄女手中无边抖落。
我驻足观望,这样的霞色,恰如当年我们入宫当选那一日。
同样的天空,同样的晚霞,同样的人,却不复当年少艾心境了。
此时此刻,如斯霞色。
在我眼底映成的倒影不过就如一匹揉皱了的丝缎,再无动心处。
暮色中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向我走来,夜凉的风掠起他袍子的边角一扑扑的,像欲飞又不能飞起的飞鸟的翅。
我上前几步,关切道:哥哥,怎么这么久?他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哥哥,她对你说了什么?哥哥恍然摇头,轻声道: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实在,也很可怜。
哥哥停一停,问我道:她很喜欢吃甜杏仁么?方才与我说话时她一直在吃。
我摇头,我并不晓得。
哥哥在我近旁,轻轻道:她很恨皇后么?我无言,哥哥道: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我告诉你皇后,杀了皇后。
天色欲晚,重重宫殿暗云披上了浓墨浑金的色彩,在暮霞的垂映下渐渐变成无数重叠的深色剪影,这样缓慢地陷没,格外给人一种压迫到无法喘息的感觉。
有内监有声音骤然尖利爆发,鹂妃娘娘殁了。
哥哥一怔,迅疾转过脸,许是夕阳的余光仍旧灼烈,许是我看错了,哥哥的眼角竟有一丝晶莹之意。
我木然片刻,她死了,安陵容死了,我骤然大笑,笑得不可歇制,连自己也难以想象,我的喉咙里竟有这样畅快的笑声迸发。
耳边犹自响着当年我与眉庄的欢笑声,陵容娇怯怯的含羞不语。
十余年岁月,终于,爱的,恨的,都离开了我。
寂寞如斯。
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做宫,这样繁丽的紫奥城,不过是几道深深的寂寞身影辗转其中罢了。
良久,颊边缓缓滑落了一滴清泪。
泪落人亡,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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