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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姹紫嫣红开遍

2025-03-26 00:06:44

乾元二十四年三月十六,正是春光融冶时节。

春日的阳光如轻绸软缎静静铺满未央宫的每一个角落,庭院内十六株花树开得白纷纷如新雪初绽,树枝花间彩蝶翩翩纷飞,格外好看。

不过这一切都比不上云意殿内的选秀盛事,所谓春光如醉,此刻皆在云意殿中。

因皇后身子仍然需要静养,不宜过分劳神,故而让我与贵妃德妃三人前往相陪,一后三妃陪同皇帝在云意殿内甄选。

秀女早已由初选过两遍,生肖八字不可与皇帝相冲,不可有残疾疤痕,不可口吃口重,种种条件,细到嗓音粗细皆在考选之列。

今日能来到云意殿的秀女,自然都是难得一见的佳丽。

天际尚有半弦冷月未褪,我便起身盛装。

这是大周开国以来第一次妃子亲与选秀大典,不能不隆重待之。

我如此,想必德妃与贵妃亦如此。

想起昨日午后还与德妃笑谈,前朝老臣正一品司空苏遂信听闻淑妃出席选秀大典,立刻上奏玄凌指我狐媚君上,败坏宫规。

皇后健在,竟敢僭越犯上。

直到玄凌笑吟吟劝他,皇后的确健在,身子却不好。

况且淑妃若狐媚,同去的德妃与贵妃不也成了狐媚。

淑妃协理六宫,却不专断跋扈,凡事皆问询于贵妃与德妃,极为贤淑,乃是后宫的表率。

我笑言,没有德妃姐姐与贵妃姐姐,我便是狐媚惑主;有了两位姐姐,我便是贤淑的表率,可见两位姐姐才是贤淑的大旗,我到哪里都得躲你旗下才好活着。

德妃笑得打跌,没有你,我与贵妃姐姐不过是架空了的德妃与贵妃,自己寻地方凉快去罢了。

不必说贵妃姐姐,就是失了生母的温仪,如今有谁敢小瞧她!我合上双眸不语,满朝文武,谁不会看玄凌的脸色。

而司空苏遂信,他是老臣呵。

当年力保朱氏登上后位,如今,如何能看我一点点将皇后宝座蚀空。

槿汐的手势均匀轻柔,紫葵粉将一张脸妆点得精致而细腻,浑然不见昨夜为玄凌看阅奏折至夜半的疲态。

我轻轻一笑,老臣贵在老,两朝元老,辅佐帝王。

然而,也失之于老,我何必与他斗,他的敌人是时间。

睁眸时槿汐已为我梳妆完毕。

我慵懒的微笑,因为主持选秀大典,所以穿了茜色翟衣,比正宫皇后的朱紫略暗一色。

衣着太过华美,总有喧宾夺主之嫌。

毕竟,皇后尚在其位。

衣着太过简约,又是不敬礼仪。

这样盛典,岂可疏忽。

我无意在此等场合挑衅皇后权威,徒起风波,因此还是中规中矩地佩戴淑妃礼制的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梳望仙髻,别无他饰。

天方亮,皇后宫中的绘春已来相请,淑妃娘娘万福金安。

秀女已在云意殿候选,皇后娘娘命奴婢来请淑妃娘娘,莫误了时辰。

辇轿早已备好。

待得入殿,皇后早已端坐其上,我轻笑,人前,她永远是气度不失的正宫皇后。

贵妃之位居左侧,我与德妃在右侧。

玄凌尚未到来。

三妃之中,我是最末一个到。

静宏深远的大殿中,站满了如花堆玉的秀女,却安静得连衣声窸窣也不闻,亦无人教识,已有秀女带头跪下请安,山呼之声盖过环佩玎珰,淑妃娘娘万福金安。

我和颜悦色吩咐了起来。

我向皇后行礼后,再与贵妃、德妃互相问安。

待到坐定,德妃悄悄在我耳边笑,方才皇后先到,秀女们请安可没有这样整齐恭敬。

我瞥一眼容色端正的皇后,低低道:宫中吹什么风,宫外下什么雨,向来如此。

德妃看向皇后的温和目光里透出无限苍冷,淑妃得势,皇后无宠,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有谁不知呢?待到玄凌来,一众秀女目光皆被点燃,似暗夜里亮起的明星灼灼。

一番行礼过后,选秀开始。

其实无甚新意与意外,此番选秀重在为予漓。

而我与玄凌心知肚明,这一番功夫皆已落定在许怡人身上。

我端居高座,只是有些茫然有些迷醉地俯视着那些娉娉婷婷的女子。

坐在这样高远的殿堂深处,妙龄众生之上,听着内监特有孕的尖细嗓音报着每个女子的家世、姓名、年岁;听着德妃偶尔在我耳边私语评论几句秀女的样貌;看着成排如花似玉的容颜遵照宫规虔诚而恭敬地下跪行礼,仰头面圣;看着她们流转的目光柔婉地流过玄凌的脸,流过炫耀的宝座,流过她们对未来荣华的期许与忧虑。

她们,多么像极了从前的我,从前的眉庄,从前的安陵容。

时光一宕,只叫人觉得无情。

云意殿还是云意殿,只流转了花样容颜。

如今,只剩下我独自置身宝座之上,看着从前的时光仿佛又回来眼前,一场镜花水月的繁华。

太学礼官朱衡铭之女朱茜葳,年十四!内监念到这个名字,音调拖得格外长。

玄凌转首问皇后,朱衡铭——是皇后的堂兄?皇后端容半日,此刻方有了破冰的笑意,是。

堂兄自幼得母后教诲,是极老成的人,茜葳是堂兄的幼女,秉承了她父亲的性子,倒是懂事。

懂事便好。

玄凌唤她,你上前几步。

茜葳依言上前,皇后扬一扬脸,德妃会意,举起盏中茶水往地上一泼。

茜葳却是从从容容踏水而过,并未有半分迟疑犹豫,也无避让之色。

玄凌不觉含笑,确是朱氏的好家教。

皇后微微含笑,如春风吹动波心,茜葳今年十四,予漓十六,年龄上也堪相配。

倒非臣妾偏心,只是很喜欢茜葳的稳重,恰如淑妃当年。

她笑着看我,妹妹当年也是如此,可还记得?玄凌忆及往事,不觉唇角含了温柔笑意,打量茜葳道:今日的打扮也很妥当,清简而不失贵重。

茜葳着一身葵色纱地彩绣花鸟纹大袖衫子,一条烟水绿牡丹纹齐胸襦裙,的确衬得她颇有几分楚楚。

站在茜葳身后两列的正是忧心如焚的许怡人,她咬着嘴唇,鼻尖沁出晶亮的汗珠,奈何她前面的秀女太高,实实遮住了她的容颜。

这几日玄凌朝政繁忙,或许忘了许怡人之事亦有可能。

我心口不觉吊起,因着朱氏的缘故,玄凌似乎还是喜欢朱茜葳的,若等他开口定下了茜葳,之前种种功夫,可都是白费了。

我莞尔一笑,皇后抬举了。

臣妾当年哪有朱小姐这般年少稳重,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

我眼波温柔,只定在玄凌身上,皇上最心疼皇长子。

朱小姐出身后族,身份尊贵,匹配给皇长子倒也堪宜。

朱小姐与皇长子本是姑表之亲,不知素日宫中来往可曾见过,彼此可还心仪?皇后正待要说话,德妃恍若未觉,笑吟吟道:朱小姐很会选衣衫颜色,烟水绿原是皇上喜爱的颜色。

臣妾倒记得,皇长子素日倒很喜欢樱色。

说起来,若皇长子看见了朱小姐,也会觉得她更合皇上的眼缘呢。

玄凌摇头轻笑,德妃和淑妃在一起久了,惯会淑妃那些油嘴滑舌。

德妃盈然一笑,举起障面的水墨团扇遥遥一指,话说起来,与朱小姐同列的不是有一名着樱色的女子么?玄凌随手一招,出来是正是许怡人,一色樱子红对襟碎梨花绡纱新衣,底下月白色水纹绫波裥裙,横挽一支梅花银珠长簪,清爽中不失娇艳动人。

司礼内监唱道:随国公养女许怡人,年十六。

玄凌闻得许怡人三字,眉心一动,便往下瞧去,不觉颔首道:姿容不错,年岁也与予漓相当。

他问立于阶下的怡人,可读过书么?怡人不假思索,《女则》之外,也略读过《诗》、《书》。

玄凌想一想,朕考一考许氏与朱氏,你们各自想好再回答朕。

二人恭声答了是。

玄凌道:《诗经》开篇《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作何解?茜葳略一沉吟,从容不迫道:诗三百,思无邪。

《关雎》是讲后妃之德,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

身为贤德后妃,应为君主求取淑女,繁衍子嗣。

这是毛夫子所解《诗经》,圣贤所解,必不会有差池。

皇后含笑颔首,端过茶盏饮了一口,颇见轻松之色。

怡人颇为踌躇,只是沉默不语。

经不住内监再三催促,片刻,她似下了极大的狠心,镇定神气,仰面含笑道:诗三百,贵在民风淳朴,举止自然。

淑女与君子皆出自民间,淑女窈窕,君子见而思之,可见百姓不顽化;君子求之不得,亦不失礼,只辗转苦思,可见民风淳厚,并非强取豪夺之人,乃是教化之功。

所以臣女以为,《关雎》只写民风,不讲后妃之德。

民间皆是淑女君子,品格高贵之人不拘于后妃之间,天下又怎会不大治呢?玄凌沉吟片刻,含笑抚掌道:以小礼而见大德,很好。

皇后眉心微蹙,轻轻向玄凌道:听闻随国公只有两子,这许氏是养女,门楣不高。

玄凌看她一眼,依旧笑着,皇后心中已经先入为主了么?朕求淑女为媳,未必要出身豪门。

皇后忙垂首,那倒不是。

皇后想一想,皇上不让臣妾多置喙此事,不如……让皇长子自己择选吧,毕竟是他自己的婚事。

德妃笑着看了我一眼,转首向皇后道:其实皇上与皇后拿主意就可以了,何必要问皇长子呢。

皇长子终究还是要听两位的。

皇后略一迟疑,瞧见玄凌看向怡人的赞许神色,眸光倏然一沉,道:请皇长子自己做主吧。

片刻,皇长子已到,皇后温言唤他上前,为他正一正束发金冠,这许氏与朱氏都是父皇与母后相中的,你自己选定了谁,把玉如意交给她就是。

她郑重叮嘱,娶妻娶德,该是你自己拿主意的时候了。

予漓握了如意在手,迟疑不定,还请父皇母后为儿臣做主。

玄凌蹙一蹙眉头,现下不必求谁问谁,你自己拿定主意就是。

予漓见皇后面无表情,玄凌亦不多言,求助似的看向我,温厚的面庞满是优柔之色。

我温和道:殿下去吧。

娶妻可是一辈子的事呢,最紧要感情亲厚,才能夫妻和睦,皇室祥和。

予漓略一踌躇,再不多想,径自往许怡人身前走去。

皇后面色顿时一变,呼道:漓儿……予漓猝然回头,那股优柔神情如浮云再度蔽上眉心。

他犹豫着恭顺道:母后有何嘱咐?皇后和颜悦色一笑,母后能有什么嘱咐,不过是提醒你玉如意重,小心拿稳了才是。

予漓的沉默似死水般在殿中蔓延,他眼神间无奈之色渐重,轻声道:是。

我心中微微发急,只冷眼看着下面,目视同样焦灼而无奈的许怡人。

她抬起的眼帘正撞上我冰凉目光。

她是何等聪明样人,怎会不知自己已在被皇长子选择之列,一旦落选,连玄凌都不会再纳她。

如此兴冲冲入宫,惨败而回,只怕连随国公府都不能再立足。

不过是一瞬间的软弱,许怡人轻掠长鬓,鬓角一朵斜簪的娇艳牡丹轻巧落在足下,她低低唏嘘一句:可惜了这朵‘美人面’。

予漓蓦然深吸一口气,手势一缓,玉如意生生从茜葳面前划过,顺至怡人面前。

皇后神色一黯,正要出言,可再来不及,怡人的双手已牢牢握住如意,平举下跪,盈然笑意若一朵娇艳玫瑰绽放在她晕红双颊,臣女多谢殿下厚爱,多谢皇上皇后厚爱。

皇后郁然吁出一口气,似是长长一句轻叹,尾音融入云意殿静谧的空气中。

朱茜葳难掩失望之色,慢慢退回列中。

予漓似乎有些不安,看着皇后道:母后不同意么?皇后默默摇头,旋即恢复神色,没有。

你有自己的主意,母后很欢喜。

她停一停,意味深长道:皇长子果然长大了。

予漓颔首,伸手握住如意柄,牵过怡人一并行礼。

玄凌微笑颔首,极好。

朕也属意许氏。

下月二十六,朕就给你们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