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地, 屋内寂静一片。
少主皱起眉, 手下意识地落到自己的颈前。
他咬了咬牙, 继续游说:郑公子,这白虹佩你拿着也没用, 何不卖个人情, 用一枚玉佩换回晚霜公子的宝剑九泉,何乐而不为?郑然非挠挠下巴, 头疼道:我也很乐意,可是这东西几年前就被我拿去换了, 我这一时半会真想不起来。
诶, 我不是说了是在清溪丢的吗?他睁着无辜的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少主:要不你派人去找找?说不定就找到了。
少主:你!清溪那么大的地方, 地广民众,人家无数,你要我怎么找?郑然非偏头想了想, 认真道:那要看你怎么找了。
你要是肯用心, 一家一家地问过去,运气好十天半个月, 运气不好花个一年两年,总能问到的。
少主冷笑, 合着他能不能活命全看运气?他狞笑道:郑公子, 我劝你不要同我玩笑。
我不是主上,可不会因为你们说一句好话就心软。
你自己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度,你自己心里清楚。
郑然非叹气:你瞧, 又不是不告诉你,而是说了之后,你又不信。
少主会信就怪了。
你一个地痞流氓,满嘴胡言,在这种情况下,你让我信你?被质疑的郑然非万分无奈:你的意思是,我是流氓就不会说实话对吧?可我现在自身难保,小命要紧,我会不说实话?再说了,你好端端一个少主,总盯着我这个地痞流氓做什么?他说着撇撇嘴:把我研究得这么彻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呢。
郑然非越说,那少主脸色越黑。
到后来,已经黑得跟煤炭一般了。
他脸色变了又变,虽未恼羞成怒,却渐渐冷笑起来。
你要继续嘴硬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来人,把他们带到后山去!随声进来两个佩刀的大汉,一左一右架起他们,朝门外拖去。
郑然非叫嚷起来:你做什么?后山又是什么地方?我警告你不要乱动,否则等你主上发现,当心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少主听了这句话大声地笑起来,笑得腰都挺不直:主上?主上他出门办事去了,没有两天回不来。
没有关系,我只要在他回来之前问到白虹佩的下落就行了。
到时候功大于过,别说处罚了,只怕还要嘉赏我呢!瞧见他疯疯癫癫的样子,郑然非好笑:嘉赏?做梦吧你?没听说过卸磨杀驴吗?听他这么说,赵林寒侧头看他一眼,眼底划过一抹深思。
郑然非无知无觉,还在和那少主呛声:要不要猜猜三日后你怎么死的?那少主被他气得神志不清,他最怕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郑然非点出来,甚至还不停地戳他伤口。
他捏紧拳头,厉声道:滚!给我滚!丢进后山!全丢进后山!吼完不说,一直到郑然非出了院子,他还不解气。
拿着扇子就朝门口砸去,砸得扇骨发出一声哀鸣,他自己也崩溃地大叫不停。
赵林寒他们出了院子还听得到那人的大吼大叫声,郑然非听得解气,不停地吃吃笑着,脸上满是自得。
赝品就是赝品,一着急,就原形毕露了。
赵林寒任由他演了半天,直到这时,才闷咳一声,提醒他收敛一点,别激得那少主脑袋一热,不死不休。
要真到了那种地步,他们反而不好办了。
他们本意是想借这少主的手摆脱现在的僵局,可不是真想打一架。
那少主武功虽低,却人多势众,真打起来,肯定是他们吃亏。
郑然非虽懂这个道理,却不喜他扰了兴致,当即斜瞅了他一眼,嘴里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看他。
赵林寒抽抽嘴角,幼稚不幼稚……一路无声地被押送到后山,这里云山雾罩,目及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甚至细闻,还能闻到雾气中弥漫着一股腥气。
乍然闻见这股味道,他们险些当场吐出来。
那押送他们过来的大汉显然也对这里有所顾忌,还未真正深入,仅仅是闻到这股气味,他们就惧怕地停了下来,用刀逼着他们继续往前走,自己却不敢再进一步。
两个徒有其表的人就这样眼看着他们慢吞吞地走了进去,这里雾厚,只要进去了,没有人指引就别想出来。
他们松了口气,就让他们两个在这里关一晚,等明日正午时,雾淡了,他们再牵条狗过来看看,到时候找到人,只怕魂都吓没了,还不是问什么说什么?要是问出玉佩的下落,他们两个可就立功了。
要真那样,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也能在主子面前混合脸熟,实打实的好事一桩。
两个人对视一眼,皆是喜形于色。
他们将佩刀系回腰间,晃着身体悠闲地往回走。
其中一个人还道:你说这马上就有好事上门,咱们要不要提前庆祝一下?晚上拎两瓶酒到我那里,咱们快活快活。
另一人答到:好说好说,等我守完夜,我就——簌簌的破空声响起,他说话声一顿,不敢置信地朝胸口看去。
那里,一根朱钗穿胸而过,钗尖一点鲜红,不知是本就颜色如此,还是被他的鲜血染就。
他哑着声音啊了两声,眼睛死死地盯着胸口,沉重的身体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另一人察觉到不对,看去时魂都要飞了。
他只看到那根朱钗,不知是不是做多了坏事,一下子就吓得六神无主。
女鬼……有女鬼!啊啊啊!背后升起寒意,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抵着他的胸口。
他哪里还敢在这鬼地方呆下去,连同伴的尸首都不顾了,屁滚尿流地朝外跑去。
等他走了,寂静的山林突然响起一声嗤笑,一个人影慢慢从迷雾中走出,赫然是郑然非。
他踢了这人一脚,麻利地将他佩刀解了,拿在手里挥了挥,明明是随手拿的,握刀的姿势却标准无比。
他挥完收好,眼中闪过一丝嫌弃。
然后又去摸这人身上其他好东西,摸出一堆伤药和银钱来,他都一股脑地搜走了。
遇到我,算你倒霉。
他说完,嘴角一勾,拎着东西往回走。
走了有十步,他停下,大喊道:晚霜公子,你在哪里?我找不到方向啦!赵林寒明明就在不远处,他一直未动,等着郑然非回来。
闻言,他有些奇怪,就这么几步,郑然非不至于迷失方向才对。
我在——唔。
郑然非站直身体,一只手扶着他,避免他摔倒。
不好意思呀,刚才走得太急,撞到你了。
他嘴上这么说着,手却还有意无意地搭在他的领口,差一点点,就能勾住那根红绳了。
你没事吧?这声音再担心自责不过,赵林寒摇摇头,无事。
他很快站稳,郑然非见状就松开手,闷声道:抱歉,我太没用了……赵林寒一怔,手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摸去,轻轻在他身上拍了拍。
你很好。
他不太会安慰人,绞尽脑汁,也就憋出几个字:内力薄弱,正常。
实际上被他拍着胸口的郑然非:……这么说,真的不是在戳他伤口吗?他一时半会儿没有回话,赵林寒蹙眉,沉思一会,又说道:初学暗器便小有成效,可见天资。
多下苦心,前途无量。
郑然非愣愣地听他说完,突然笑道:晚霜公子,你是不是着急了呀?第一次听到你说这么多话。
赵林寒不语。
郑然非讨了个没趣,也没在意,接着道:我这暗器使得不够好,都打偏了。
还是他们自己吓自己,没事的那人先跑了,我再过去补了一刀,这才彻底解决掉那个人。
赵林寒颔首:那也不错了。
郑然非甜甜地笑起来:全赖师傅你教得好。
赵林寒一阵错愕,随后好笑道:不过授了几个小技巧,当不得师傅一词。
再说,乱了辈分。
后面那句他说得极清,郑然非却还是听清了。
他当即道:没有乱辈分,我跟曲姑娘是同辈,她唤你小师叔,你又于我有教导之谊,唤师傅正好。
赵林寒:……郑然非当做没看见他难看的脸色,迟疑问他:难不成我们之间这稀里糊涂的婚事,晚霜公子还要当真?赵林寒闭上眼睛,平静道:不能。
是不能,而不是不会。
一字之差,含义远了十万八千里。
可惜,没人在意。
郑然非松了口气,捂着胸口道:那就好。
赵林寒不想说话,他在原地站了一会,突然转身朝里面走去。
雾轻悠悠地飘着,萦绕身侧。
眼前皆是白雾,看不见远处的情景。
他走得颇为小心,也颇为吃力。
郑然非在身后看着他,这雾气虽浓,于他的影响却不算大。
加上他目达耳通,光听,也能听出他那边的大致情况。
看不出来这还是一个颇为认真的人,他刚才那意思,不会是真打算为这桩婚事负责吧?郑然非不敢苟同地摇摇头,再一留神,发觉他都要走远了。
他也没想着要追上去,而是站在原地道:晚霜公子,你怎么突然就走了?诶,你人呢?我怎么看不见你了?他说完就在心里默数,还没数过十息,一只手探到他身侧。
白雾里响起赵林寒的声音:手。
郑然非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眼疾手快地握了上去,得了便宜还卖乖:对不起,我拖后腿了。
他言语间满是愧疚:明明有内力的人是我,我却这么没用。
赵林寒:……没事。
他一时都要怀疑这个人被掉包了,如果这真是他认识的那个郑然非,不该这么妄自菲薄才对。
除非,这个世界的设定对他影响太大,或者……郑然非从头到尾都在骗他。
他深呼吸一口气,虽然不想面对,却知道这才是最可能的解释。
一路上他的破绽虽少,却还是有几处不对劲的地方。
譬如他偶尔说话时会变得有理有据,不像没受过教育,以及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玉佩的在意。
在他愣神的功夫,郑然非已经走了几步了。
他一手拿着刀,在前面探路。
碍事的枝桠都砍了,容易磕磕绊绊的地方也被他刻意绕过,一时走得还算顺遂。
赵林寒没一会儿也想通了,就算郑然非真骗了他,他又能如何呢?况且他在这样的环境长大,防备心重,也能理解。
且走且看吧。
一连走了两个时辰,他们终于走不动了。
郑然非摸到一个还算平滑的地方,直接就坐了下去。
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好累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原地打转,怎么走来走去都是这样的景色。
再这样走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赵林寒道:再走走看吧,要是再走不出去,就等着他们来找人。
郑然非摇头:回去不就功亏一篑了吗?我可不想回去当人质,要是你们门派的人找上来反倒被我们所累,那多不好意思。
他说着把剑往旁边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伴随着这个声音,好似连地都倾斜了几度。
郑然非脸一僵,不敢置信地朝地上看去:我力气没这么大吧?他没用上内力啊。
赵林寒凑近一看,表情一言难尽:你坐在人棺材上……郑然非闻言尴尬一笑,慢吞吞地站起来,伸手拍了拍棺盖:没注意,老兄不要生气啊。
只这一掌下去,他的脸色又变得古怪起来。
他看向赵林寒,晚霜公子,你有没有觉得这种棺材我们看了好多副了?赵林寒点点头,确实见过不少。
郑然非接着道:这林子里漫山遍野都是尸骨,可见受害人之多,而他们也没耐心埋葬他们。
再加上,这些棺材东一副西一副,都没埋进土里,也不像认真埋了的样子。
如果他们真的有心处理尸身,这里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白骨和如此深厚的瘴气了。
所以,我有理由怀疑——郑然非说着朝赵林寒看去,逗他道:晚霜公子猜出我想说什么了吗?赵林寒看了他一眼,替他说了下去:你怀疑这棺材里空无一人。
伴随着他清冷的声音,郑然非推开棺盖,里面空空如也,果然如此。
赵林寒接着道:你还怀疑,这棺材底下亦是空的。
郑然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吃惊道:你竟然全猜出来了,我还以为顶多只能猜到前一点呢。
他挪开棺木,感叹道:我们俩这算心有灵犀吗?赵林寒这会却不搭理他了,而是专心朝棺底看去。
那下面黑漆漆的,连丝亮光都看不见。
郑然非看了一眼就后怕地回过头,感叹道:好深!搞得他心神恍惚,差点掉下去。
这么深他们也没有办法进去查探,事情一下子陷入僵局。
赵林寒认真看着这个洞口,这下面阴风阵阵,像极了血盆大口,仿佛按捺不住地要将他们吞进去。
有风,证明是通畅的,有出口。
而有棺木,则是为了……他的目光在棺木黑漆漆的外表上划过,这棺木既然没用上,又何必多此一举漆上一遍呢?而且棺盖与棺身是合而为一的设计,只能推开,却不能分离。
正常的棺材都不会这样设计的。
除非……赵林寒突然灵光一闪,他扭过头,认真道:不深。
郑然非:???赵林寒没有多说,而是捡了一颗石头扔进去。
那里面如果真的深,便不会有声响发出来。
半响过去,确实没有听到石头发出的声响,郑然非的脸色却变得微妙起来。
他听到了水声。
很清脆,又非常悠远。
有水,有棺木。
赵林寒看向郑然非,问他:忌讳么?郑然非翘起嘴角:我会忌讳?他把棺材推回原位,这次稍微注意了一下位置,没有正正当当地对着,而是头半悬空,尾陷进泥土,微微朝土那一端倾斜。
他一跃而进,棺材一斜,隐隐有向下掉的趋势。
郑然非朝赵林寒伸手:快来,特殊情况,还是不要分开了。
赵林寒动作极快地跟着躺进去,那棺材一动,开始慢慢朝下滑。
郑然非抬起手,暗自使力,把棺盖合上。
一时间,天昏地暗,身体飘荡于无垠碧空中,意识却在极速下坠,仿佛将要带着他们坠入黄泉。
在这漫长又极快的一瞬,时间都失去了意义。
黑暗中,唯有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温热是真实的,彼此陪伴,互相依靠。
棺材狭窄,躺下一人宽敞,两人却显得拥挤。
赵林寒不能和郑然非一同平躺,只得半撑着身体匍匐于他身上。
这样难以保持平衡,他却还在勉力坚持,不想给郑然非增添负担。
忽然间,他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
紧接着一只手摸索着探到他的头上,然后微微用力,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定住了。
赵林寒吃了一惊,下意识挣扎起来。
你——郑然非本来就在下面,承担着最直观的冲击力。
他武功又不好,赵林寒怎么舍得让他这么辛苦。
却不妨郑然非突然霸气,说什么也不让他动,还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哑声道:别闹。
赵林寒听着这句话,力气一下子卸去了一大半。
他只好颓然倒在他胸口,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
衣衫纠缠到一起,手指微凉,心却渐渐热了。
幸好触目都是黑色,才不至于让人看去通红的脸庞;也幸好风声呼啸,才不至于让人听出紊乱的呼吸声。
无数个幸好,铸就了这一时半刻的偷闲放松。
他们搂紧彼此,一切都远去,化为乌有。
在这一刹那,不问前路,不论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