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心眼儿上了头,章栗蹑手蹑脚的,悄悄溜到赵阿四身后,安静站立着,想吓他一遭。
他寻了个好地方。
随他视线望去,是个缓缓下压的斜坡,满眼鲜红如天女织布,浩浩荡荡地晕染开来。
再侧一侧头,便能望见不远处的忘川河。
江水不知疲倦地吞吐往前,曲折蜿蜒地漫入天边的地平线。
地府没有日夜,天幕永远囫囵着深红与墨黑。
那江水在目不可及的地方渐渐收拢成一条线,再变成了一个点。
天地广阔,花海艳人。
这书呆子倒会挑地方享受。
章栗轻笑一声,收了吓唬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头。
风景不错,是吧?赵阿四的思绪猛然被这声音拉回,不禁打个激灵,转头便对上一张清秀的面孔。
原来是几个时辰前劝他离开的小孟婆,赵阿四见脸识人,自然记得。
抓回放空的心神,他诺诺道,孟婆大人。
别大人来大人去的,我年龄……我是说生前,跟你差不多,叫我阿栗就行了。
章栗晃了晃手腕,迈一步与他并肩,展颜对他笑笑:你就一直在这看花?……嗯。
赵阿四张了张口,还是有些叫不出阿栗二字。
微微颔首,他低声道:小生喜欢这花,就想多看两眼。
喜欢这花?章栗闻言低头,目光轻巧地落在那弯曲的红色花瓣上,言语间带了些耐人寻味。
你读过书,该知道这花的含义吧……可并不讨好啊。
赵阿四眼神一闪,似是被章栗的话触及了心尖。
默了几秒,他才小声答道:小生知道。
正是因为它的含义……小生斗胆,与其同病相怜,才觉出欢喜之情。
章栗心敏,刹时反应过来。
他的意思,是以彼岸花花叶生生不相见的传说照影自怜了。
你真是个痴情种。
语带感慨地摇了摇头,章栗幽幽道,想必那姑娘一定很不错,才这样招你惦记。
这话点亮了赵阿四眼中微弱的一丝光彩。
他仰起脸,眼中盈上满满的温柔:在我眼里,她自然是最好的。
够深情。
被他这股子肉麻劲挑起了好奇心,章栗怼了怼他的手臂,饶有兴致,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说说看。
她……很特别。
赵阿四垂着眼,一副陷入回忆的样子。
她家中经商,在我们那片,算是富甲一方。
虽然尚是闺阁女子,却因从小随父亲见多识广,没有寻常女子的娇纵小气。
我与她在上元节赏灯时相识。
许是缘分吧,我对她一见钟情。
不知什么时候吃的熊心豹子胆,我鼓起勇气与她又私自相约几回。
一来二去,便有了情意。
三言两语地说到这里,赵阿四却突然打住,沉默了片刻。
脸色暗了暗,他再次开口,话语中已有掩不住的苦涩:可是好景不长。
很快,她家就发现了我们俩的事。
听我的名字也知道,贱名好养活,不可能出身于富贵之家。
而她家因商而贵,又有人为官,我两相比,用云泥之别形容也不为过。
那么,她家必定是千阻万拦。
赵阿四还没继续往下说,章栗已经能猜个七八分。
门当户对是陈谷子烂芝麻的话题。
为此而困扰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赵阿四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可怜虫。
……她家自然是不同意。
为了和我继续来往,她吃了不少苦头,到后面甚至被禁足。
这些,都是我对不起她。
赵阿四低下头,自嘲地一笑。
造化弄人,感情这事只讲感觉,又怎么能怪你。
章栗安抚地拍了拍赵阿四的肩。
转头对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当是感激安慰的回应,赵阿四又继续说:后来,她家为了让她死心,便为她说了一门合适的亲事。
她性子刚强,不肯依从,她家人就要用强。
接着,赵阿四瞳孔一紧,语中多了份痛心:本来我想就此放手,免得让她受折磨。
可她托人告诉我,无论如何也要跟我在一起,不然她会痛苦终生。
所以,我两约定好时辰地点私奔,想着为了她也要拼一次。
但,哪知道……话语戛然而止。
他不再说了,眼中满是隐忍。
后面的故事显而易见。
赵阿四说过,他正是在等候意中人时被人推进河里的。
被谁害的,其实很清楚。
人死了,便没有私奔的机会了。
想来那女子的家里,就是这样思虑的。
真是苦命鸳鸯,章栗想。
虽然是俗套的情节,但真切地亲耳听到,她还是有些唏嘘,连连道可惜了。
到底是我命贱,过不好自己的日子,还把她也拖下了水。
眉间凝了深沉的云雾,赵阿四遥望远处忘川,声音中有着淡淡的悲悯,我这样的人死了不打紧,只希望她往后一生平安喜乐,早点忘记我。
话虽然深情,但章栗听得有些不舒服。
皱了皱眉头,她驳回道:再穷也是命,那有什么死了不打紧的说法。
你这样轻贱自己,也是在质疑她的眼光。
赵阿四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略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站的累了,章栗把背篓往地上一放,索性倚着筐边坐下,说:生前事,说说也就罢了。
接下来呢,你准备怎么办?真要千年换一面?赵阿四看了看她,也跟着她坐下来。
我不知道。
其实七爷嘴冷心善,他要我赶紧投胎,是为了我好。
赵阿四拎得清,知道谢书当时让他赶紧喝汤的用意,只是我到底放不下。
反正还有时间,你能再考虑几天。
只是,别误了期限。
章栗边说,边自然地往后一仰,身体碰到了她刚刚脱下来的箩筐。
这一仰没控制好力度,那箩筐本没什么重量,被这么一碰,便轻飘飘地往后倒去。
章栗感到动静,眼疾手快地翻身去扶,才没让采好的叶子尽数抖出来。
不过这一扶,看到箩筐里的东西,她才想起自己是来采原料的。
与赵阿四谈天半响,竟然差点忘记了本职工作。
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衣袍,章栗向赵阿四说明一番,便准备继续干活去。
临走前,章栗还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赵阿四几句,才翩翩离开。
已经被误了功夫,章栗不敢再偷懒,采集原料有时间规定,没按点儿完成就糟糕了。
于是快马加鞭,章栗不再溜号,采满数量就往回冲。
又回到了熬汤的地方。
章栗刚才过来时,只在门口与熬汤人交接了会儿,没进去看看样子。
这会儿有了机会,进来才看到整个熬汤殿内就只有一口汤锅。
那汤锅与孟婆的小锅子外形相仿,却足足大了几十倍,样子颇为震撼。
锅子比人高了太多,章栗想看看汤面,于是微微一腾空,飘忽忽地飞到了锅面之上。
U这个世界生成的好。
地府嘛,全是魂魄,魂魄都会飘的。
这不,外挂也不用给了,直接就能让章栗体验一把浮空的滋味,还不用担心违反这个世界的常识。
美滋滋地享受着浮空的快感,章栗的眼睛也没闲着,往那巨大的汤面望去。
汤就是那样,除了体积多一点,并没什么奇异之处。
只是汤面上还咕咚咕咚冒着泡,衬得整个殿内都分外火热。
待了一会儿章栗就觉得热了,偏偏孟婆的衣服是件单衫儿,也没留给她再减衣服的空间。
她在殿里等着熬汤人,连连用手扇风,却还是抵挡不住热潮一波又一波地袭来。
不一会儿,熬汤人也过来了。
他是副老人面孔,见章栗满头大汗,乐呵呵地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悠悠地看了一会儿她,熬汤人问道:热么?这不明摆着吗。
章栗顾不上回答,一边扇风一边问他,前辈,这里怎么这么热?天,您怎么受得了。
熬汤人乐了,我不怕热,毕竟是专门熬这个的,适应着呢。
像你们孟婆,喝了忘情水,也忘不了事儿啊。
不过换了人呆这里,是有点热,要不阎王爷怎么让你过来受罚呢。
章栗乐不出来。
阎罗所说的象征性受罚,原来是受蒸笼来了。
在这站了一会,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开。
可是她领命来受罚,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当下手扇风也没用了,章栗热的在原地团团转,找不到疏散的出口,汗大颗大颗地往下滴。
也是惊奇,按理说她现在不该是魂魄状态么,怎么还有这么多汗流。
一定又是老大搞了些奇奇怪怪的设定,让鬼差还有人的实感,故意让她难受。
熬汤人虽然没存心要刁难她,但也没什么法子降温,只得公事公办,教章栗怎么熬汤。
章栗满脑子都只有热的想法,吃力地学着,知觉却要被热到九霄云外去了。
热锅上的蚂蚁,章栗突然觉得,这句话说的就是自己。
勉强坚持了一阵子,章栗感觉撑不住了,一问熬汤人,子时还早着。
当下知道阎罗真是奖罚分明了,这听起来轻松的差事,干起来却全然不同。
就在她热的已经晕头转向,一个踉跄、险些跌入锅中时,后背有一股力道,稳稳地抓住了她。
章栗被拉回,醒了几分神,忙不迭地回头看来人。
——嗬,又是老熟人。
眼前这双清冷锐利的眸子,不是谢书,还能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地府的设定,我参考了一些资料,但更多的是自己发挥啊所有的脑洞都是架空,大家不要太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