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上的女子跌跌撞撞,不断拨开前方的人群,直愣愣地往前奔跑着。
在后面追赶她的人流也紧跟其后,大呼小叫地,把道路中央挤出了一道奇异的空隙。
留心看这女子,能发现她身上的红色衣物极其华丽,金丝银缕,绣了精细的纹路。
她唇红齿白,黑发如瀑,面容姣好。
只是此时,慌乱逃窜之中,她头发散乱,显得有些狼狈。
能看得出来,她原本是梳了个发髻的,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头发散开了。
章栗眼尖,觉得女子身上的衣服样式十分眼熟。
踌躇片刻,她才犹疑地问道:这……是嫁衣吧?看样子,恐怕是的。
谢书神色平静,伸出手指了指画面,这是常见的嫁衣款式。
章栗察言观色,见赵阿四脸色苍白,心有不忍。
但该问的还是得问,她这么晚穿着嫁衣在大路上逃窜,后方还有人追赶。
难道……是在逃婚?闻言,赵阿四浑身一震,眼神顿时灰暗下来。
片刻,他才颤抖着嘴唇,从牙缝间挤出几个音节:鸢儿啊,你怎么……这样傻……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女子逃婚,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但眼前的一幕,除了逃婚也无从解释。
赵阿四此前提过,鸢儿的家里人为她另说了一门亲事。
如此推算下来,今夜大概正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出乎章栗意料,赵阿四心仪的对象竟是这样一个刚烈的女子,不满意这门亲事,就敢放弃一切作出逃婚的举动。
放在章栗生活的现代,这样的敢爱敢恨,也是十分难得。
思及至此,章栗不由得对这鸢儿生出了几分敬意。
语带安抚地,章栗问赵阿四,她……叫什么名字?赵阿四双眼紧紧地黏在镜面上,良久,才如同喃喃自语般地回答她,戴鸢。
她叫戴鸢。
挺好听的名字,章栗垂眼,是个勇敢的女孩。
赵阿四缺咬紧了牙齿,我宁愿她不要这样勇敢。
逃婚……逃婚,一定会被抓回去,届时,后果更严重。
章栗清楚他的意思。
看如今的情形,显然戴鸢已经被发现逃婚,她一介女流,怎么跑得过身强力壮的家丁。
到时候被抓回去,不仅免不得被处罚,还让两家人都面上无光,她自身的名声也会大大受损。
心知赵阿四是在心疼戴鸢,章栗摇了摇头,是这样没错。
但是,为了你,她不愿委曲求全,你可明白?这话刺得赵阿四一激灵,他的牙齿咬得更紧,脸上的悲意难以掩饰。
最后,他还是紧闭双唇,什么也没说。
虽然戴鸢体力有限,跑不过后面追赶她的家丁们,但一番看下来,她头脑倒是很灵活。
她观察着周围的地形和人流,能利用就利用,不断拖延着后面人群的脚步。
虽然没能拉开距离,却也没让他们抓到自己。
只是好景不长,道路再长也有尽头。
七拐八绕之下,他们渐渐跑离了问柳街。
周身的人流少了下来,戴鸢的脚步也越来越慢。
果然,戴鸢体力不支了,可是身后的人还是穷追不舍。
赵阿四的眼睛撑得通红,心疼在他眸中充盈着。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隔着昏黄的镜面看着那一边。
戴鸢跑不动了,却还是勉力往前,路线越来越曲折。
但到底是甩不掉后方的追捕,两方的距离越来越小。
终于,戴鸢停下了脚步。
她跑到了一座桥上,站在桥中央。
她像是放弃了,猛地停下了脚步,目光如炬地,看向了后方的家丁们。
家丁们见她终于停下,便要迈步上前去接近她。
正在这时,却听得她一声怒吼:别过来!否则我就跳下去!她背后是冰冷的石桥,石桥跨着一条奔流的溪河。
水声在夜幕四合的寂静之中格外响亮,一声一声地击打着人的耳膜。
她用尽力气吼出这句话,也不顾及形象,双手一撑便悬在了桥沿旁。
此时,她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她推进那奔涌的河水之间。
家丁们倒吸一口凉气,害怕她做出什么危险举动,赶紧都收住了脚步。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维持着那微妙的距离。
不一会儿,家丁身后又赶上一队人。
打头的是个略显油腻的中年男子,锦衣玉服,显然跟周边的家仆不是一个等级。
果然,那正是要迎娶戴鸢的男方。
他远远地见得戴鸢,还以为已经抓到了人,一脸喜色地凑过来。
走得近了才发现戴鸢是这副动作,脸色一白,连连后退几步站定。
小鸢,你这是做什么?先下来,先下来。
他朝着戴鸢摆手,眼神中交织着害怕与关切。
李大人,你也来了。
戴鸢看到那男人,冷冷道,看来你还真的是很看重鸢儿。
我身为你的夫君,自然是看重你的,不然,也不会给你家那么多聘礼啊。
被称为李大人的男人忙不迭地接言道。
夫君?李大人,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戴鸢不屑地嗤他一声,我戴鸢的夫君,要与我一世一双人。
而你,不过是想纳我为妾罢了!李大人听了,脸色一青,却并没有发作。
顿了一顿,他才道,毕竟我已有正室,而你又出身商贾,只能纳你为妾。
但小鸢,你信我,我对你的心意是真诚的!这一番对话,听得章栗暗自咂舌。
听他们的称谓,就能知道这李大人是个厮混官场的。
戴鸢家富甲一方,还要进他门下做妾,可见李大人的官阶并不低。
通常,人在高位,是不会这样低声下气地说话的,尤其还是对一个商人家的女儿。
但观这李大人,言语间甚是小心翼翼,生怕惹到了戴鸢。
看来,他对戴鸢大概是有几分情谊的。
又看镜中。
戴鸢听得李大人这样说,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眼尾一挑,精致的嘴唇吐着冰冷的话语:李大人的心意,戴鸢是断断不敢受的。
据我所知,你纳之前的几房小妾,一开始也是情意绵绵。
但是后来呢?——还不是一样弃置一旁。
她语气更加冷硬,李大人位高权重,怎会对女人真的动心。
不过是图个新鲜而已。
一番话说得丝毫不留情面。
饶是李大人对她有着几分耐心,也被消磨掉了。
他脸色一变,换掉谨慎的表情,声音生硬起来。
不管怎样,你已被许配给我。
今日新婚,你擅自出逃已是大不敬。
我劝你一句,事已至此,最好不要再耍性子。
跟我回去,我可以当一切未曾发生。
因着戴鸢此时的动作实在危险,李大人虽然心有不豫,却还是稳着情绪,没说太重的话。
戴鸢却充耳不闻。
她转头看了看江水,眼神一暗,语气软了下来。
李大人,鸢儿有事问你。
这话锋转得突然,李大人还未反应过来,便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你问。
戴鸢轻飘飘地,您可知道,这座桥是哪里?李大人依言细细打望一下周围,蹙起眉头,……我并没有印象。
这只是座普通的石桥罢了。
听得他这样说,戴鸢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
她生的很美,虽然笑容带冷,却仍旧动人。
是么?她说,李大人丝毫没有印象么?也是,高官如您,很多事,不会亲力亲为。
接着,她略一抬头,眼神犀利起来:——不亲力亲为,自然不会知道,那日你吩咐的人,正是在这里,将赵阿四推下了河。
章栗听得一震,猛然转头向赵阿四看去。
赵阿四本就无甚血色,此时脸色更是惨白如纸。
他死死地盯着镜中的李大人,显然是才发觉过来,害死他的幕后黑手正是这个男人。
是他——赵阿四几乎要咬碎牙齿,是他……章栗按住他的肩头,冷静点。
一切都过去了。
赵阿四转眼看章栗,勉力闷下了怀中的恶气。
镜中,听戴鸢语有所指,李大人面色一僵,言语却并无波动。
你说的什么,我并不清楚。
他耍赖一般回答。
戴鸢抄起手臂,你买断我身边的下人,套出我俩相会时辰与地点,再赶在我到之前,对他下毒手。
说到一半,她眼中已有不忍,他正在尚好年纪,你为何要如此残忍?并没有要等李大人说话的意思,戴鸢继续道,若你不杀他,而是以他的前程要挟我,我反而会顺从你。
也是我太天真,以为私奔就能远走高飞,却低估了你的丑恶手段。
见她看的明了,李大人也懒得再演,挥了挥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好了,你到这里来缅怀他也就罢了,现在,跟我回去。
说着,就要去拉她。
戴鸢却往后一退,脸上笑意越发凉薄,大人以为,我今日出逃,只是想来这里看看他走的地方?她轻轻一扬手,在周围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放任自己失去了重心。
大人,戴鸢要告诉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的话轻轻地浮在空气之间,并没能完全地扩散开来,就被奔腾的河水吞没而去。
她从桥面坠下,衣袂随着下落的重力轻巧地扬起。
红衣飘飘,在夜幕间显得格外扎眼。
而后,一切都归寂于那朵微小的水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