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如归对于那咬人的恶犬以及那大汉会将那恶犬如何全无兴趣,又将全副的心思放回了姜无岐身上。
他在姜无岐床榻边坐了,仅仅望着姜无岐,他便觉得有趣得紧,姜无岐的眉眼,姜无岐肌肤的纹理,姜无岐起伏的胸膛……姜无岐的一切一切都再再吸引着他的视线。
他捉了姜无岐的左手把玩着,啃咬指尖,摩挲手指,磨蹭指缝,揉捏掌心,末了,又大着胆子在那手背上吸吮出一个浅浅的吻痕来。
他生怕闹醒姜无岐,不敢太过分,便将姜无岐的手轻轻放下了,他的双目却盯住了那个吻痕,满心欢喜,像极了姜无岐为他所独占的标记。
他尚且欢喜着,却有一人掀开帘子来,道:公子,今日那恶犬忽然咬伤了十六人,偏生这镇上其他两位大夫都出了远门,这十六人便全数送到了我这,我着实是不得暇,可否劳烦你去庖厨看着道长的汤药?酆如归站起身来,困惑地道:我不曾看过汤药,汤药如何才算煎好了?云研手上沾了血迹,答道:那汤药须得煎上两回,头煎以武火急煎,煎至煮沸后,再煎上半个时辰,而后将汤药过滤一遍,滤去药材,只余下药汁,二煎则是将药汁再次煮沸后,换作文火慢慢熬制,约莫熬上半个时辰又一刻便可。
目前,头煎堪堪煮沸。
酆如归颔首,示意自己听懂了,却又问道:如何转换武火与文火?眼前的酆如归生得细皮嫩肉,当真是个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富贵子,云研耐着性子道:你多加些柴火便是武火,你少添些柴火即是文火。
我知晓了。
酆如归回过身去,又低声朝着姜无岐道,姜无岐,我去煎药了,你好生歇息。
云研不放心酆如归,但实在无法,又叮嘱了句:你小心些,勿要烫伤了。
多谢大夫关心。
酆如归掀起帘子出去了,云研向酆如归指了庖厨的方位,便也看诊去了。
酆如归走进庖厨,见那煎药的陶罐冒着袅袅白气,又瞧了眼一旁的铜壶,便立在了陶罐前。
铜壶内开有一小孔,注水后,水会从壶孔中漏出,每漏五滴,便是一个时辰。
袅袅白气尽数扑腾在酆如归的面上,将他的面部濡湿了,他倒不觉得热,只是心焦,姜无岐身体虚弱,用上这一副药,姜无岐便能好起来了。
他盯住了那陶罐,不停地念着:快些煎好,快些煎好……半个时辰终是过去了,他拿起陶罐,将汤药倒于一粗麻布上,过滤好的药汁便缓缓地流入了粗麻布底下的一口瓷碗中。
他端起瓷碗,将其中的药汁又倒回陶罐中,煮沸,那炉中的火尚是武火,他想着云研所言,便抬手取出了一些柴火来。
手背陡然一烫,竟是吹起了一个水泡来,他半点不疼,便也不作理会,只直直地盯着火。
火已小了些,可算是文火了?他一面思忖着,一面又徒手取出了一根柴火来。
这一回手背无事,却是尾指又被烫出了一个水泡。
他蹲在陶罐前,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陶罐,念念有词地道:姜无岐,你要快些好起来,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他素来喜洁,但而今过长的红衣下摆委地,沾染了尘埃,他却浑然未觉。
云研进来时,见得的便是这副模样,酆如归容貌甚美,这般的姿态却令人忽觉他这副皮囊下藏的乃是一个稚童,天真而幼稚。
那道士好与不好,同他对着陶罐念或不念,无一丁点儿干系。
云研失笑,看了眼汤药,又道:我尚有五个伤患的伤口要做处置,麻烦你再看一会儿汤药罢。
酆如归仰起首来,喉结分明,随着他的言语蠕动着:我这药煎得可好?姜无岐用尽便能痊愈了罢?云研明明与酆如归一般年纪,此刻却生出了欲要抚一抚酆如归的发顶,以作奖励的心思。
那道士显然较酆如归稳重许多,怎会容许酆如归将他折磨成那副惨状?这酆如归天真的皮囊下,包藏的可是残忍?云研不及细思,回道:你这药煎得极好,至于道长,用尽这一副药怕是痊愈不了,至少得用上五副。
这样啊。
酆如归颇为失望,须臾后,又自我开解道,也是,这般重的伤,决计不可能用上一副药便能痊愈。
云研又出去了,留下酆如归,酆如归自责地心道:我若不将姜无岐的咽喉咬得那般狠,姜无岐便不会躺于病榻了,全数是我的过错。
愈发浓郁的汤药味充斥着酆如归的鼻腔,酆如归又一次下定决心待姜无岐痊愈,他定要回鬼山去,离姜无岐远远的。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云研看完诊,才回到了庖厨中,酆如归仍旧保持着适才的姿势,只口中不再念念有词。
酆如归面上的神情被白气遮掩住了,他瞧不清楚,但他却直觉得酆如归伤心了。
云研叹了口气道:我来看药罢,公子你陪着道长去罢。
他一叹气,原本就颓唐着的一张脸更为颓唐了些,衬着他骨瘦如柴的身形,仿若已踏入了鬼门关。
嗯,多谢你。
酆如归起身出了庖厨去,起初他不紧不缓地走着,但双足却不听使唤,欲要尽快回到姜无岐身边去。
他掀起帘子,匆匆地进得斗室,又在姜无岐身边坐了,低声道:让我抱一下可好?即便流逝了大量的血液,但姜无岐意志惊人,竟已转醒了,现下不过是在闭目养神,闻言,他张开双目来,柔声笑道:你要抱便抱罢。
酆如归原以为姜无岐不会答复,猝然得了应允,不由愕然:姜无岐,你醒了?姜无岐点点头:贫道方才醒来。
你醒了便好。
酆如归避开姜无岐心口、腰腹的伤口,俯下身去,从侧边抱住了姜无岐,面颊抵住了姜无岐的左肩。
姜无岐拍了拍酆如归的背脊:贫道无事,你勿要忧心。
那云研道你至少须得服五副药方能痊愈,怎能算作无事?酆如归蹭了蹭姜无岐的左肩,又道,你那绀青色的得罗被我撕破了,我再为你做一件新的得罗罢。
我瞧你的中衣、里衣与下裤皆是半新不旧的,做得罗时,将那中衣、里衣、下裤也一并做上一身可好?姜无岐本要推拒,但酆如归此言定是为了补偿他,他不忍拂了酆如归的好意,便接受了:随你罢。
酆如归接着道:做好衣衫,我与你一道去寻一个素食馆用素食罢,用罢素食再去一道去赏花游船,而今那芙蕖应当开得极盛了罢?姜无岐觉察到酆如归的异常,方要发问,酆如归又笑吟吟着道:你从未听过我抚琴罢,我抚琴与你听可好?你明明不喜素食,勉强与贫道一道用素食作甚么?姜无岐抬手抚过酆如归的眉眼,你可是怀有心事?我确是怀有心事。
酆如归含笑道,我的心事便是你的病情。
姜无岐信以为真:贫道过几日便能痊愈了,你无须挂心。
酆如归却扯开了话题:道长,你若不曾出家做道士,可会与一女子成婚,并且生儿育女?姜无岐坦诚地答道:贫道自小便出家了,却是从未想过此事。
嗯。
酆如归应了一声,又道,你的声音愈加不能入耳了,你还是勿要言语了,那药应当快好了。
斗室内霎时一片静默,酆如归聆听着姜无岐的心跳声,郑重地在心中数着:一下,两下,三下……过了不知多久,云研端了汤药进来,苦涩的药味登时将逼仄的斗室填得严严实实。
姜无岐右臂重伤,便由酆如归接过汤药,喂予姜无岐。
姜无岐就着酆如归的手,饮着汤药,又听得云研道:这汤药稍稍有些烫,你慢些用,我在其中添了一味甘草,一味红枣,应当更为容易入口了。
劳烦你了。
姜无岐饮罢汤药,而后问道,可是出了何事?姜无岐应是听见适才外头的动静了,才有此问,云研并不隐瞒,据实道:百年前,此地便有一头恶犬,时常咬人,但从不伤人性命,此恶犬行动迅猛,去捕杀它之人皆被他咬伤了。
酆如归放下药碗,奇道:那恶犬既为恶犬,何以放过捕杀它之人?云研满心疑惑地道:那恶犬咬人只咬一口,我从未听过它咬过人第二口,即便被咬之人伤了它,它也只咬一口。
百年前的恶犬与如今的恶犬都遵循着这个习惯?见云研颔首,酆如归轻笑道,如今的恶犬不会是百年前的恶犬罢?说罢,他又续道:但犬至多能活二十载,如何能活得了百余年?云研补充道:据老人口口相传,如今的恶犬的模样、大小亦与百年前一致。
酆如归不假思索地道:但于人而言,犬只消是同一品种,一般毛色,瞧来都差不离。
确实如此。
云研又道,不过镇中有一传闻道那恶犬百年前为人剥皮取肉食之,冤魂不散,故而这百年来一直在找寻吃了它的仇敌。
话音落地,云研收起那药碗,道:道长你还是好好歇息罢,我便不打扰了。
酆如归见云研出去了,便又抱住了姜无岐,道:你若不放心那恶犬,我待会儿去瞧瞧罢。
姜无岐不应声,而是抬手扯下了酆如归系于脖颈的红色绸缎,他瞧见那嫩肉又生出来了些,以指尖触了触,关切道:酆如归,疼么?嫩肉当即有些发痒,酆如归本能地欲要拨开姜无岐的手,却被姜无岐窥见了右手手背以及尾指上的两个水泡。
姜无岐扣住了酆如归的右手手腕子,眉尖一蹙,一想便知:你适才是为贫道煎药去了么?酆如归扯谎道:我是为了吃那油锅里煎的红糖糍粑,才不慎烫伤了手。
姜无岐问道:红糖糍粑好吃么?好吃。
酆如归舔了舔唇瓣,做出一副回味的模样,但是我已将红糖糍粑吃完了,忘了留你的份。
云研忙于医治病患,断不会去煎那红糖糍粑,这左右又无卖红糖糍粑的点心铺子,你是去何处吃的红糖糍粑?姜无岐将手紧了紧,眉眼肃然,提声道,酆如归,莫要欺瞒于贫道,你之谎言漏洞百出,你圆不了。
酆如归无法,只得认了:适才被那恶犬咬伤的十六人都来云研处求诊,云研无暇,便托我去看顾汤药,我在将武火换作文火时,伸手取了柴火出来,才将手烫伤了。
他又垂下首,怯怯地道:全然不疼,姜无岐,你勿要责备于我。
贫道责备你作甚么?姜无岐无奈地道,你可有瞧见火钳?火钳?酆如归出生富贵,成为酆如归后,不是在鬼山受着那瘾的折磨,便是下山用膳,鲜少自己动手,即便自己用膳,亦只是烤些野物,哪里会识得火钳。
姜无岐解释道:火钳便是夹取柴火的器具,形似剪子。
酆如归细细回忆着,半晌才道:庖厨好似是有一物形似剪子,乃是铁制的。
十之八九便是火钳了。
姜无岐瞧着那两个水泡,心疼不已,你去找云研将这两个水泡挑破罢,免得化脓。
******注:武火:大火芙蕖: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