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有姜行的记忆, 宿郢也并不太知道许围过去的经历具体是怎么样的。
他只知道,姜行当初听说许围的奶奶过世后,找到那位曾经无私帮助过他的老太家里时,整个房子都是被砸得七零八落的, 唯有客厅茶几上那张老太的遗像好端端地正摆着。
而许围,则站在并不明亮的窗前定定地看着窗外,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便转过头来。
一双眼睛冷漠得吓人。
从里面, 姜行看不到任何东西。
后来,姜行把人半强迫半诱惑地带回了家。
之所以是半强迫半诱惑,是因为那时候老太死了,再也没人交房租了。
许围无处可去。
至于老太具体是怎么死的, 很清楚, 是突发脑溢血没了的。
那么, 许唯为什么会说老太是许围气死了的呢?那什么,姜哥你前女友是不是去整容了?办公室里另一个刚来的语文老师小李伸长脑袋悄悄八卦道。
宿郢正在想事儿, 被小李猛地一打岔, 半天才回过神:你说什么?我说你那个前女友徐薇, 是不是去整容了啊?办公室里没什么人,正是课间, 学生们都去做操了。
他俩虽然是主课老师,但是并不是班主任, 也就闲了很多。
外面的广播操声音停了, 学生们散队的声音逐渐传来。
小李左看看右看看, 耐不住八卦的心继续小声哔哔:我今早上班的时候看到徐薇了,她好像割了个双眼皮,而且,鼻子好像也高了点,化了妆,变漂亮了不少。
宿郢不喜欢这个小李,一个男的比天□□摆龙门阵的女同志还要八卦。
他一边收拾课件准备去上课,一边问:那又怎么样?那是她的事。
小李道:什么怎么样,你之前跟她不都准备谈婚论嫁了吗,当时你们分了我就挺奇怪的。
宿郢站起来。
现在我就不奇怪了。
宿郢看他一眼,也没问他为什么不奇怪,转身就准备走。
哎哎哎。
小李拉住他,别翻脸啊,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这么说吗?我跟徐薇现在没什么关系,所以也并不好奇。
宿郢看了看手表,道,李老师,我要去上课了,回聊。
徐薇她好像跟美术组的梁主任好上了。
宿郢并不关心那个徐薇怎么样,他倒是比较关心他家里那个只见了一次面的徐薇。
想到这儿,他想起来他还没有跟许围……不是,是许唯,他还没跟许唯说中午不回去吃饭的事情。
他准备下班后去医院精神科里去问问关于多重人格的事情,虽然按照这个破败小县城的医疗水平来说,大概率是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小李,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他跟小李又说了一遍,拉开他的手离开了。
留下小李一人在后面瞪眼。
嘿,这人真绝情。
老梁那是个什么坏东西全校有谁不知道,色狼一个,仗着局里有人家里有钱地下还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可没少做些狗屎的恶心事儿。
更恶心的是,这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吃,没少祸害人。
因为他关系多家里又有点臭钱,在这个屁大的小城里,竟真给他那些破事儿瞒得死死的,愣是没几个人知道他那些黑历史。
就算知道,也没几个人敢说。
校长就是老梁的姐夫哥,教育局局长是老梁姐夫哥的亲爹,不是真闲着了,一般没人去招这个臭。
按早上他看见的徐薇跟老梁在路边那拉拉扯扯腻腻歪歪的样子,八成就是被人得了手。
要知道,这老梁头一天还在不停骚扰姜行带的班里的一个男学生呢,真是人不要脸鬼也怕。
哎,什么玩意儿人啊。
不过这姜行也真是,学生不管就算了,前女友竟然也不管?小李挠了挠头:这姜行怎么跟换了个人一样。
说个话跟个大领导似的不容置喙,说走就走,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
啧。
另一头,宿郢去了教室里。
进了门吵吵嚷嚷的声音都没停,职中不是高中,叛逆分子占多数,没几个怕老师的。
宿郢也并不在乎这些小东西怕不怕他,他对这份工作也没有太多的责任感。
反正也期末了,这学期上完,他就辞职。
还是干老本行好了,不然十年的积蓄都不够许围看个病的。
上课。
老师好。
稀稀拉拉几声从下面传来,还都是女孩子的声音。
他模仿着姜行往常的风格平平淡淡地上课,但到底还是比姜行多些经历,讲课时也不说什么废话,乱七八糟的历史人文天文地理随口道来。
他记性又好,教案都不带看一眼的,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写画画,一手与姜行无异的笔迹跃然黑板之上。
到底是跟姜行不同,同样的壳子,宿郢往那儿一站,就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身板儿后背又直又挺,一抬手一迈步,浑身都散着一种特殊的气场。
不少女生在下头悄悄打量他,觉得这姜老师好像哪儿都没变,又好像哪儿都变了。
同样盯着他的,还有另一个男生。
喂,吴西你看什么呢。
一男生捣了吴西一下。
吴西一惊:没、没什么呀。
那男生嗤地笑了一声,小声道:怎么着啊,你不是看上姜行了吧。
没、没、没有,你说什么呢,我怎么、怎么可能…… 吴西一下子磕磕巴巴了起来。
他长得瘦瘦弱弱的,天生就是晒不黑那种白皮肤,脸一红就格外明显。
否认的话还没说完,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那男生不屑地瞥了他通红的耳朵一眼,突地把头凑到吴西脸庞,把他吓得一个后退。
男生一把将吴西的脖子搂住,伴随着下课铃声的响起,光明正大地在宿郢面前作出亲密的模样,然后侧过头在窘迫至极的吴西耳边轻声说:可别恶心人了,装什么单纯,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着呢,你跟老梁的事我都看见了。
吴西脸色一白,喃喃地说不出话,在宿郢疑惑的注视下,他垂下了眼。
我、我知道。
男生嘴一勾:知道就好,你要……还没说完,宿郢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张国庆你干什么呢?……只见搂着吴西那男生的动作一顿,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自己这土鳖名字。
当初也不知道他爸妈有多不走心,国庆生的就叫国庆,愚人节生的难道还要叫笨蛋吗?张国庆被点了名,讪讪地把吴西给放开了。
宿郢走过去,直言不讳:你欺负吴西呢?张国庆这人跟他的质朴名字相反,是个相当令人头疼的刺头儿,一点儿不安分。
宿郢之所以会对他多看两眼,完全是因为许围。
他隐约地记得,这张国庆是许围的小弟。
没错,许围这个混混还在外面收小弟,之前砸徐薇家店人里就有张庆国的份。
我可没有。
张国庆耸了耸肩。
宿郢又看了眼吴西,吴西连忙摇头。
当事人都说没有,宿郢也不愿意管那么多,他警告地看了张国庆一眼,转头就走了。
走出没多久,快到办公室时,张国庆追出来了。
哎,姜行!宿郢停住,回头看他。
张国庆挠了挠头,改口:姜老师。
什么事。
这里不方便说。
张国庆搓了搓手,我们去外面?宿郢拧眉。
张国庆说:关于许哥的事。
许哥,许围。
*你是说,许围借了你一万。
是。
钱呢?我拿去给我奶奶看病了。
张国庆笑了下,抿抿嘴说,我下学期就不上了,我要去打工,到时候会还你钱的。
宿郢没吭声。
张国庆说:许哥说了,这是你的钱,他一毛钱都没花。
宿郢是没想到那个尽给人添麻烦、动不动一脸仇视社会的表情的许围会作出这样善良的事情,毕竟在许围曾经的丰富经历中,收保护费这样的事都没少过。
更不要说,为了绑住姜行,毫不犹豫下药的事情。
在姜行留下的记忆里,许围就是个冷漠到极致的人。
他不在乎别人,更不在乎自己。
那样一个自私冷漠的人也会帮助别人,虽然拿的是姜行的钱,但也足够让人感到意外了。
宿郢告别张国庆后去卫生间洗了个脸,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熟悉的脸,有一瞬的恍惚。
不,还是有在乎的。
许围在乎姜行。
现在的姜行,就是他宿郢。
宿郢接了一捧水洒在脸上,用随身的手帕擦了擦脸和手,然后掏出手机给许围……不,许唯打了个电话。
喂,是我。
我中午不回去吃饭了,我有点事。
对,还有,晚饭你就别做了,我今天下午只有一节课,下班早,回来我做。
原因?没什么原因。
宿郢靠在卫生间窗边的墙角点了根烟抽上,侧头看着窗外楼下操场上背着书包往校门外嘻嘻哈哈跑的学生们,轻轻呼了口气。
真是……陌生啊。
一个世界又一个是世界,陌生得让他烦躁。
许唯还在那头唯唯诺诺地说着:那我、我要不要提前去买菜,你要做什么,我……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脸也不一样,性格也不一样,记忆也不一样。
烟丝在空中慢慢地晕染,将窒息又浓郁的烟味一点点推开。
宿郢无声地叹了口气,前一秒还麻木到极致的眉眼上逐渐漫上人性化的柔和,他温着声音说:没关系,我买回来就好了,回来的时候路过书店,你有想看的书吗?我买给你。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许围在乎姜行,他现在就是姜行,也就是说,许围是爱着他宿郢的。
这就够了。
*宿郢去了趟医院,挂了精神科,得到的回复在意料之中。
我们这里没有治疗这个病的能力,并且就算有,康复的过程……也极其麻烦。
就算是一流心理医生,治疗也是要看命看运气的,花费极大不说,还得做好一辈子都治不好的准备。
一辈子。
宿郢倒是有一辈子来耗,但许围却没有。
他连半辈子都没有,只有十年。
下午上课的时候,美术组的梁主任半路过来敲门,说有事单找吴西。
宿郢虽然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不长,但根据姜行留下来的记忆也知道这个梁主任不是个好东西,总在学校里胡作非为,但因为家里有势力有关系,没人敢惹他。
曾经的姜行也在不敢惹他的行列里,而且,姜行本身也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姜行总说许围冷漠,其实他自己才是真的冷,而且是外热内冷那种,杀伤力极强,宿郢刚开始并不知道梁主任跟吴西的关系,还真当是单纯找出去谈事的,了解几句后便叫了吴西。
吴西,有人找。
吴西跟许唯有点像,胆子比较小也比较乖巧,从来都是上课最听话的那个,什么时候看他都是老老实实记笔记,虽然成绩依旧不好不坏,但态度可嘉。
哦。
吴西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坐在靠墙的里侧,要出来还得经过张国庆的位置。
张哥。
张国庆假装不知道,一脸拽到家的样子,低头玩手机,不给他让。
张哥,你能不能让一下。
张国庆瞥他一眼,指了指板凳后那巴掌宽的缝,没事找事:这么宽了还过不去啊。
吴西:……旁边同学都一副看戏的样子,吴西为难得不行,他最害怕别人看他,一时间又急又尴尬,不知道要怎么办,把求救的眼神投给了门口的宿郢。
宿郢用警告地口吻喊了声:张庆国。
张国庆哼了一声,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吴西正要从空档处离开的时候,突然见张庆国偏过头,用一种说不出的嫌恶眼神看了他一眼,接着嘴巴动了动,没怎么出声,但吴西认出了他的嘴型。
恶心。
宿郢见吴西半天不过来,敲了敲门板,催促地又喊了一声:吴西。
吴西这才回过神,连忙应了一声快速出来。
宿郢这才回过头去看梁主任:梁……刚说了一个字,他就停住了。
刚刚转眼的时候非常不巧地,他扫到了梁主任用会议手册挡着的下半截身子上。
老师。
吴西已经出来了,在看到梁主任的一瞬间脸白了一些,神情一下子变得不自然。
宿郢自然也是看见了的,不仅看见了梁主任那不合时宜的帐篷,也看见了吴西畏惧又怯懦的眼神。
梁主任四十五六岁,但保养的好,身材匀称气质也出众,斯斯文文的,看起来说是跟宿郢现在这个壳子一个岁数都有人信。
但再年轻,吴西也不过只有十七岁,而梁主任的女儿都已经二十岁了。
快出来,别耽误姜老师上课。
梁主任温和地冲着吴西招了招手。
吴西吞了口口水,正要顺从地出去时,宿郢开口了:梁主任,我记得贫困生补助下放名单不是上周就确认完了吗?梁主任连愣都没愣,自然儒雅地笑道:吴西这孩子马虎,表格填错了,一会儿要紧着确认录入,我就来叫他过去改改。
哦,这样。
宿郢对着吴西笑了笑,那你去改改吧,十分钟差不多就能改完了,早点填完回来上课,这节课重点比较多,错过了比较难补。
吴西抿着嘴应声,没敢看一旁梁主任的神情。
跟宿郢告别后,便跟在梁主任身后离开了。
宿郢在门口看了几秒那二人的背影,回教室去继续讲课。
他花了不到十分钟把剩下的一小部分讲完,接着让同学们自习。
班长,管一下纪律,我出去一下。
他没去梁主任的办公室,因为梁主任的办公室里还有另一位英语组主任,他们不可能是在那。
他直接去了资料室,梁主任说要带吴西去改表格资料,也许是在那里。
两分钟不到他就到了资料室外面。
花了一秒想好借口,接着抬起手准备敲门。
手还没落下,门里面就传来砰的一声,以及东西落地的声音。
吴西!梁主任的低呵声从里面传出来。
也就只有这一声声音大点,后面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梁主任的声音只剩下了一点点,听不清。
至于吴西的声音,从头到尾都听不到。
宿郢皱了皱眉,把手放下,接着将耳朵贴在了劣质的木门上。
怎么……给你……反抗了?……钱已经……别想……还是听不大清楚。
宿郢正在考虑要不要现在敲门。
突然,贴着门的耳边传来咚一声巨响——是有人撞到门上了,大概是吴西。
呵。
这回能听清了。
他听见了那个衣冠楚楚的梁主任的声音,那声调听起来还有几分愉悦:不错,你让我想起了许围。
※※※※※※※※※※※※※※※※※※※※替换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