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务的十年是怎么过去的,宿郢自己也不清楚。
这片没有颜色的空间里仿佛也没有时间,他分不清早晨黑夜也弄不清东西南北,就像当初进入一片漆黑的治疗空间的戎纪,他刚开始还会漫无目的地走,后来发现走不到尽头,于是就停下了。
醒了睡,睡了醒。
梦像没有尽头。
这不是他自己的程序空间,所以他没办法改变这里。
眼睛睁开和没睁开一个样,走路和不走路一个样,好像在动,又好像一直在原地。
不吃不喝也不会死,不睡不眠也没有任何影响。
在这样极度安静又无聊的环境里,难免想起很多事。
他想起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出生又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大人的过去,想起自己无休止的生命和穿越,想起那个贸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任务系统,还想起曾经被操控过的动心以及他那些似真似假的爱情。
他想到了自己曾经爱过的那些人:周卑、赵果、柏城、方一、杨非、许围、褚严还有……戎纪。
每一个都不是完美的恋人,一个比一个古怪,一个赛一个孤独。
身患艾滋病被人唾弃的周卑,因性向而感到迷茫对他人施加暴力的赵果,一辈子住的柏城,明明不是卑微之人却尝尽了卑微之苦的方一,孤独到浮夸的杨非,被困在几个人格之中痛苦挣扎的许围,看着爱人一次一次走向他人的褚严,以及最后的那个……不懂情不懂爱连高兴都不知道为何物的戎纪。
从上个世界开始,他就一直在想,他自己到底是什么?是人类吗?但生死不由己,爱恨不能控。
可不是人类又是什么呢?是人工智能吗?像上个世界那样,一个可以治疗病人的奉献型人工智能,功能则是无条件地爱别人,用无止无尽的生命去爱。
人工智能的话,就能有无休止的生命,就能够在不同的虚拟世界中跳跃,有打游戏一样的任务发布,还有可以操控的爱情。
治愈完毕,病人离开治疗空间,留下他这个医生一人,完成最后的送终任务,达成圆满。
看起来很荒谬,但这个最荒谬的解释,却最像是真的。
不知道是怎样的混蛋才能想得出这样绝妙又残忍的治疗方式……绝妙地治愈了病人,残忍全都留给了他。
宿郢到现在都记得,他第一次面临失去时是怎样的心情。
殡仪馆里的火工问他:还有撒子话要最后跟逝者说的吗?他当时有点懵,想不到要说什么,就摇了摇头。
那火工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大叔,干皮黄瘦的,手上却有力得很,他一见宿郢摇头,便抄起胳膊一使劲就要把周卑给搡进火化炉里头。
等等!他一下子拦住,还有,还有话。
虽然他也不知道还有的话是什么话。
火工似是见惯了他这种优柔寡断的家人,操着一口方言普通话不走心地安慰:人死不能复生,人这一辈子或早或晚总要走这么一遭的。
说着,就要离开,要不你再说几句,把话说完我再…………算了,也没什么要说的了。
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让周卑爽爽快快地进了那火炉子。
一把火燃起,烧掉了曾经那个会说会笑会趴在他怀里说爱他的孩子。
那之后,好一段时间里,他都会做噩梦。
有时候是梦到周卑在湍急的河水里向他求救,有时候是梦到周卑在大火里冲他喊疼。
这都是习以为常的噩梦了,习惯了也就不害怕了。
唯独有一个梦,会让他冷汗涔涔。
他梦到在一个挂着满月的夜里,那个小小的浑身淤青的孩子颤抖着手脚翻过河边的铁栏,一点一点地向冰冷的河水探出脚去。
还是个孩子的周卑哭得鼻涕眼泪满脸,分明是害怕那恶兽一样的水卷走他,可抓着栏杆的手依旧一根一根地放开,同时间,那孩子的头往岸上看,看着岸上的人,像在等待着什么。
那害怕又不舍的神情仿佛在说:如果你拦住我,我就不松手。
可他的央求没有得到回应。
在他期待的眼神下,岸上的那个大人决绝地沉默着,沉默地看着那孩子涕泪横流,看着那孩子的眼神由不舍变为绝望,看着那孩子边哭边松开手,看着那孩子落进了水里。
河水没过孩子的头,把哭泣卷进了哗啦啦的流水声里。
那是最可怕的一个梦。
那个梦让宿郢选择留下来,在这个世界里陪着一座坟墓过了一生。
那是第一次,宿郢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你会记得我吗?】【会的。
】我一直都记得,只是你忘了。
说不怨恨是假的。
宿郢一直都想知道,到底是有多无情残忍的家伙,才会强制着他一次次地爱上,又一次次将他抛下遗忘?这个疑惑一直遗留到上一世,直到宿郢遇到戎纪,直到他在戎纪面前被销毁时,他才知道。
那个无情残忍的人是谁。
无情,所以不惧分离。
*在黑暗空间里的十年,一切仿佛都是静止的。
但也不过只是仿佛而已。
十年了。
怕是等不到了。
下辈子见吧,等他下辈子见到那家伙,一定要好好地教训一下,不然……正愤懑地想着,宿郢的耳边突然响起久违的机械电子音。
【任务开启。
】【此次世界的任务目标以及任务内容均由宿主自行选择,直至寿命自然终结,为确保任务正常进行,将消除宿主过往记忆,请宿主做好准备。
】他一下子睁大眼,身体紧绷起来。
自由选择?消除……过往记忆?什么?什么……意思?他怎么没听懂?什么叫寿命自然终结?又是谁的寿命?他的吗?还是……【开始倒计时。
】系统出现得太突然,宿郢没有丝毫的准备。
他连惊诧都来不及,就听到了倒计时的声音。
不、等等!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任务变了?【九、八……】系统开始无情地数秒。
宿郢没有时间再去思考,下意识感觉到事情严重性的他连忙阻拦:不!不!等等,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你先告诉我,告诉我下个世界他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消除我的记忆?说话!【六、五……】系统的数秒毫无停顿,这让宿郢意识到消除记忆可能是真的,他开始紧张起来:不准消除我的记忆,听到没有,我说不行!谁都不能消除我的记忆!不能!不行,他如果忘掉的话,那……那他们要怎么见面?那个家伙的记性向来差得要命,从来都记不得他,从来都不会来主动找他,要是连他也忘了,要是他也忘了……这一切,就都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
过去的一切,他爱过的那些人,那些经历,那些感受,那些日子,都没了。
快乐过的,痛苦过的,全部化为乌有。
怎么可以?如果他都忘记,那些曾经真切存在过的一切,还真的会依旧存在吗?不行,不可以。
你告诉我,下个世界的任务目标是谁!快告诉我!宿郢的声音被淹没在黑色的空间之中,好像很大声又好像很微小。
反正系统是听不到他的命令。
【三、二……】来真的吗?一定是开玩笑的吧?宿郢一时间感到头昏眼花,穿越的前奏已经来了。
停!停下!系统才不会听他的。
一。
开始执行。
冷冰冰的机械音发出最后一声无情的通知。
在机械音落下的一霎,宿郢的大脑内部像受到重重一击,接着,麻木的感觉瞬间遍布全身每一根神经,让他从头到脚都成了真空的状态。
他的灵魂似乎出窍了,意识游离在了身体之外。
过往的记忆如同被一点点连根拔起的参天大树,一寸一寸地撕离地面。
破碎的记忆,打乱的过往,在脑海中疯狂地拥挤扎堆接着又无法阻拦地四散。
他完全无法阻止这一切,只能够麻木地旁观以及麻木地思考。
为什么要我忘记,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被忘记等于不存在。
】【不,我非要爱他。
】【你的任务是什么?是接近我吗?……你走吧,我不强迫你做任务。
】【你为什么要管我这么一个杀人犯,你图我什么?】【嗨。
】【我不想消失,我想跟你在一起,永远跟你在一起。
】【如果你是楚门,你会怎么做,你会……离开那座岛吗?】理智在不停地喊着停下,快停下!脑中的声潮越发地嘈杂,砸得宿郢浑身发闷,尤其是胸口,好像有涂了麻药的刀子在扎。
不疼,但听得到一声声地闷响。
他使劲地锤着自己的胸口,抬起手试图抓住一星半点的回忆,但都失败了。
画面抽丝剥茧一般,一圈一圈地在脑中旋转着剥离着,被无形的手扯得一干二净。
当最后一丝的声音从他的脑海中抽离出去后,他倒在了黑暗里。
一瞬间,世界安静得可怕。
他努力地睁开眼,但依旧什么都看不清,也无法控制自己逐渐变得空白的意识。
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扯出了他的心脏,可他没有任何力气去阻止。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朝他走来。
那人穿着一身与黑夜交融的深色军装,有着比深海更沉静的眼眸,他踏着虚空一步步地走来,走到他的身边,停下。
宿郢转着眼珠子看向那人,已经是一张陌生的脸,可他的嘴却不听使唤地说出三个字:你来了。
那人坐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却并不看他。
宿郢虽然不认识这个人,可看着那张陌生的侧脸却不知怎么泪水一直流,理智告诉他他应该认识这个人,但他已经忘了,记忆消失了。
那人并不说话,就那样安静地坐在他身旁。
笔直的脊背显得沉默而孤寂。
你是谁?宿郢听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变得空洞而无情。
像是没听到一样,那人依旧没有回应他,跟个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什么都没有的漆黑。
宿郢已经想不起刚刚自己为什么会熟稔地说出你来了三个字,也想不起这个你跟他是怎样的关系,他想不起自己是谁,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甚至想不起……他方才流下眼泪时的心情。
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对方的回应,他开始不自在起来,把手从对方的手里抽出来,擦掉脸上莫名的泪水,小心地问:呃,那个,您是……?那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接着又抬起头看向他,像个机器人一样对着他眨了眨眼,面无表情。
我……是你不要的回忆。
大结局(二)宿郢是什么时候开始从一个机器变成一个人的,戎纪其实记不太清楚了。
这个变化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他没办法说出一个具体的时间点。
但他能够非常清晰地记得,曾经在现实世界里,宿郢第一次被他销毁时的表现。
那时还被成为一号的表现是完全不同于在这个虚拟空间里还爱着他的宿郢的反应的,一号的反应更机械一些。
它似乎对被销毁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很是平淡,非常符合一个人工智能的表现。
只不过,被销毁前,它问出的一个问题暴露了它的不同。
它一字一顿地问:我如果死了,你会伤心吗?戎纪也记得自己的回答:不会。
相反,他那时候在想:这个人工智能产生了自我意识,很危险。
然后一号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销毁了。
本来故事就该这样结束了。
但是为了治疗他在战场上造成的一系列精神伤害,宿郢被西斯理拿出来修复,作为治疗工具再次给他使用。
已经产生自我意识、并全心全意执行爱着病人这个任务的人工智能,使用起来效果比最初时还要好很多倍。
将真心实意的爱拿来作为治疗精神疾病的药品,是举世无双的独创。
唯一的不完美,就是每一次治疗疗程的最后都以宿郢的自我销毁为结果。
而无一例外,它的销毁过程都被拦截下来,跟多次利用的环抱商品一般,在被消除所有记忆数据后重新投入使用。
就这样,出现了宿郢二号、宿郢三号、宿郢四号……还有这一次的,五号。
宿郢自我销毁前的问题,也从一开始的我如果死了,你会伤心吗变成了我很伤心、我很失望、你爱我吗、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随着宿郢的发问,戎纪也开始思考起来。
他天生不懂情爱,也没有太多的感情可供支配。
脱离了系统设定的角色,回到现实的他,很难与他人共情。
换句话说,他感受不到太多宿郢问出这些话时的感情。
可他的双眼能看到宿郢投射在虚拟屏幕里的神情,也能通过分析出对方说出这些话时的语气,按照经验来判断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恨你。
宿郢还是三号的时候,就这样跟他说过,你让我知道,我的人生,我的爱情,我一切的付出,在你的眼里其实是个可以控制的游戏。
是治疗,不是游戏。
宿郢叹着气问他:有什么区别吗?所有的东西都是设定好的,包括我爱你这件事,我就是你的玩具而已,不管我想不想,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控制我的一切,这是事实不是吗?连生死都无法控制。
戎纪看着虚拟屏幕上宿郢的神情,问:你又要自毁吗?宿郢说:是的,可以吗?戎纪:你知道我的答案。
宿郢悲哀地笑起来:是的,我知道,我都知道。
戎纪已经站起来,开始让西斯理他们做好拦截宿郢的自毁的准备。
他的精神依然不稳定,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治疗才可以。
转身要离开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你应该感谢西斯理,如果不是他,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无条件地愿意奉献一切地来爱你。
他停下来,听那个成了精的人工智能继续说。
如果我有选择,我不会爱你,我爱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爱你。
他转过身,看到了宿郢真实的憎恨的眼神。
我受够了。
那一刻,戎纪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心脏不太舒服。
他开始想,如果宿郢真的选择了别人,会怎么样?但想归想,他还是将宿郢当作私物藏了起来。
他是帝国的将军,帝国的元首,没有人能从他手里抢走宿郢。
可能因为已经有了很多次自毁的经验,宿郢第四次来到现实,想起了曾经的一切后,他的反应不像曾经那么激烈,只是疲惫了许多。
那时戎纪刚刚做下决定,让宿郢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来到现实陪伴他。
饶是听到这样自私的决定,宿郢也没有立刻生气,没有再用恶毒的话语来故意刺伤他,而是无奈又温和地笑了笑,看着作为帝国元首的他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很爱你戎纪,很爱很爱,可是我爱你这件事并不是你再次利用我的砝码。
换句话说:你就算把我变成真的人类,也不过是利用我罢了。
这句话非常准确地戳在了戎纪的心脏上,那个曾经受过伤的地方一点点地渗出生理性的疼痛。
他平静地看着宿郢,把到了嘴边的难道你不想跟我永远在一起吗咽了下去。
他想到了上一次自毁时宿郢说的话:如果我有选择,我不会爱你,我爱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爱你。
虽然听得出来那是愤怒到极致才会说出来的话,但他也知道,这话里的真实含量并不算少。
宿郢是真的想彻彻底底离开他的掌控。
也是真的不想再爱他。
而后宿郢做出来的事情,也印证了这一点——宿郢再一次当着他的面自毁了。
他在用行为为自己的言语增添可信度,决绝地宣布:我宁愿去死,也不想被你利用。
戎纪看着自毁后满天散落的光点,心想,怎样才算得上不利用呢?让宿郢永远都不爱他吗?*将军,人已经送往救助站,一切身份问题都已解决好,费璐亚刚刚传来简讯,说已经在前往救助站的路上,您要不要跟她……戎纪在伏案处理文件:不必。
那……西斯理在一旁拦住还欲说些什么的助手,看了眼毫无波澜的戎纪,给助手使了个离开的眼色。
助手跟他对视一眼,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以后不必跟我汇报这些。
戎纪停下笔,道,我答应过他,不会再跟他产生任何多余的联系。
————最后一个世界:《自由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