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一墙之隔的门外,已经遍布戏鼓锣声,秦腔和扁担戏的唱腔咿咿呀呀地混杂在一起。
等转过一条巷子,人流骤然密集了起来,擦着肩膀撞来撞去。
我牵好七七,回头道:阿谭,抓着我,当心走散了。
夜谭平时别扭,跟在我身后时总是标准的一臂距离,精准得仿佛拿尺子量过,多一寸都不肯靠近,今天倒是意外地听话,乖乖被我牵住。
不由赞许地对他一笑。
夜宵立刻跟着道:我也怕走散!我也要抓着老大!我:你这种人,散了就散了。
夜宵:啧!嘤!我又说:不过你千万看好夜阑,他要走散了那真的找不回来了。
夜宵哭哭啼啼地抓住夜阑。
人手吹了一个糖人,挤到人堆里看杂耍。
体质羸弱,挤不到前排,只能看见许许多多个后脑勺。
夜谭见状拎着我和七七把我们架在隔壁墙头,夜宵提着夜阑一起爬了上来。
视野开阔,还是坐席,甚好,满意。
一排人猫在墙头看了会儿杂耍,感觉七七东张西望地,有点心不在意。
你在找人呀?我问。
七七忙收回视线:唔……我有几个小姐妹,好久没见过了。
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来,能不能碰上。
我便道:你知道她们住哪儿吗?去找找呀。
可以吗?当然啊,今天过节呀。
饺子不是也剩了很多?也带一点去吧。
见我应了,七七欢欢喜喜地去了。
湖上星星点点,游荡着大片不知哪里飘来的莲花灯,一荡一荡地,在画舫和渔船中间穿梭来回。
夜宵看我视线落在湖上,问:老板,你是不是想放灯许愿呀?我也正好……我:不!想划船!夜宵:可是我们没有船……买!我斩钉截铁地夜谭道,走!夜宵:……从墙头挪到湖边,小只的渔船摆渡船的船家许是都过节去了,没人在。
大些的画舫倒是灯火通明,有几艘靠着岸,我便去一个个问。
对方:哪来的土包子!想买我家老爷的船!滚!毫无商量的余地。
可见金钱确实不是万能的。
我陷入求而不得的巨大伤痛之中,普通想划船的心情在这种情况下逆反成了特别想划,蹲在湖边愁眉深锁。
夜宵:老板,真这么难过?倒也简单,我给你抢一艘来好不好?夜谭没有作声,却突然兴致勃勃地按紧了剑。
我沉痛道:不要做违法乱纪的勾当。
夜宵错愕道:我们江湖人眼里怎么会有王法两个字。
这年头怎么会有你这种遵纪守法的老实人。
唉,区区刁民。
怎么能理解本创世神科学先进文明理智的三观。
我:夜宵,你会浮水吗。
夜宵:当然会啦,影卫怎么能不会水。
老板你要干嘛?我:船是没得划了,就划你吧。
夜宵:……场面一度陷入尴尬的死寂。
夜阑忽然插话道:我也会水,划我吧。
夜宵对着他正色道:夜阑,如果你没听懂我们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说事情,就不要乱插话……我打断道:我可没开玩笑,我真想划你。
当然,不想划夜阑。
夜宵忙辩解道:他水性比我好啊!个子也比我高!划他肯定更稳当啊!是吧夜阑!夜宵对着夜阑猛递颜色,夜阑做出心领神会的表情,毅然跳进水里了。
我既急且气地猛抽夜宵脑袋:卧槽!你看看你!!赶紧!!夜宵略一沉吟:好的,我划划看。
一记滑铲飞到漂浮在水中的夜阑背上。
然后他们两个沉了下去。
我:……夜谭:……我心里只有两个字,大写的傻逼。
我可谓气急败坏,等他们爬上岸后揪着湿淋淋的夜宵狠揍了一顿,催他赶紧带夜阑回家换衣服。
这大冬天的,还在冰水里泡了一遭,夜阑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好。
夜谭宽慰我道:经过夜行数年训练,他们这点忍耐力总是有的,主人不必着急。
唉,身心俱疲。
夜谭看我不说话,又道:主人,属下随身带着迷药,要弄一艘船不是难事,不会让别人发现的。
我叹口气:不用啦。
今天不划了,以后买它几十艘囤起来……嗯,阿谭,明天帮我给君洛书写封信,叫他多买好多好多船,等我们回了剑阁划。
夜谭:嗯。
他注视着右前方的画舫的二层,神情不太轻松,似乎在分神想别的事情。
阿谭,怎么了?今天一出门,就觉得你一直很紧张。
夜谭回过神来,收回视线低头道:人太多了。
一路都有许多习武之人,怕生变故。
阿谭不喜欢人多?夜谭皱眉道:很危险。
我:出来玩轻松点儿嘛,又不会出什么事……夜谭抬手揪住一个从我身边擦肩而过脏兮兮的小孩子,悬空拎了起来,不悦道:把主人的玉佩交出来。
乞儿嚎啕大哭,把手心还没焐热的玉佩塞给我:对不起大爷我再也不敢啦!我:……江湖果然险恶。
明明是带他出来玩的,却反而变成了高强度的加班,良心不安。
我只好道:我们找个人少点的地方。
看来以后不该到处乱晃,老老实实窝在秣陵剑阁吧。
我一想到秣陵,心情总是会很好,却不知道夜谭是不是也如此,便问:阿谭,还没问过你,喜欢秣陵吗?你是喜欢潮湿的地方,还是干燥的地方?喜欢南方还是北方?夜谭只说:都好。
应完这个万用答案,大概是看出我眼神很想打人,忙又补了一句,属下没去过秣陵,所以也不是很清楚。
在路边走了两步,遇到个卖河灯的小贩,顺手取了两盏,塞给夜谭一盏。
小贩送了两枚信笺,说是可以许愿塞在河灯里,顺着流水能漂到清泉寺,很灵。
信笺上撒着斑驳的金粉,映着灯火反光一闪一闪的霎是好看。
我坐在湖边石阶上,一边翻覆着信笺,一边问:那你去过的地方呢,最喜欢哪里?夜谭提笔捏着信笺,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天山吧。
嗳?你去过天山呀?秦七公子带属下去过。
不如说,秦七公子是为了去天山才买下属下。
天山地处极寒,鸟兽不生,非内力醇厚耐力超常者无法生存。
秦七公子带着属下在山中住了一段时间,是为寻找铸剑所用的玄铁。
因为天山大雪封路,人迹罕至,不用时刻提防有人来袭。
是属下最轻松的一段日子。
他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不曾听他提过。
我又问:玄铁找到了吗?夜谭:找到了。
玄铁埋藏在洗剑池底,废了好大劲才弄上来。
不过一回中原,没多久就被秦七公子扔了。
我惊愕道:下了这么大功夫,怎么就扔了?夜谭摇摇头道:属下不知道。
秦七公子与云辟芷第一次见面,回来就说不需要了,专门找了座山崖扔了下去,一个人在风口坐了一宿,也不准属下靠近。
喲,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我:你怎么知道他自己坐了一宿,你会在旁边偷偷看着吧。
夜谭:……???对、对啊……他是我主人,就算不准跟在身侧,也该远远守着。
我:可你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扔。
啊?夜谭不自觉地轻微歪了歪头,一脸疑惑。
他有什么事情都不告诉你的,你干嘛对他这么好。
我愤愤然。
夜谭哑然:……诶……我生气道:都这样了!你还一脸’要是能一直呆在天山就好了’的表情!!夜谭愣愣道:属下……是有这样想过。
因为不会有外人来,就不用一直藏着……我唰地窜起身来:区区天山而已!我也能带你去呀!走着!说走就走!夜谭忙拽住我拦截道:不可,天山太冷,您不能受寒。
你小看我!我可以呆十年!二十年!两百年!反正比你久!辣鸡,敢小看我!我已然气到理智崩盘。
夜谭哭笑不得地劝道:好好好,养好点就去。
我鄙夷地冷哼了一声,坐了回去:愿望写完了吗?要放灯了哦?这就写……夜谭看我已经把信笺收回袖中,问道,您不写吗?我:我没什么愿望要许的。
心中高贵地想道:我就是创世神,还许什么愿,想要什么不都手到擒来。
夜谭哦了一声,对着空白的信笺开始发呆。
我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动:你也没愿望写吗?夜谭:太多了,不知道写哪个。
我心说,咦,人设崩了啊,你不是清心寡欲派的吗,正色道:都什么愿望?我帮你实现了呗。
唔……希望主人的身体能养好。
希望主人无灾无病。
希望主人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却也希望主人能成一番波澜壮阔的大事……但是……夜谭咬着笔杆回头看着我,浅浅一笑,又觉得您这样无欲无求的状态可能更好,能一直如此就好了。
好像冲突了,就不知道该选哪个了。
……不是,这不好像都是同一回事吗。
我挤兑道:不去天山了哦?夜谭闻言道:哦,要去。
补上。
……我呲牙道: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夜谭:?我叹气道:我的事情你就别瞎操心了,你许个跟自己有关系的吧。
夜谭点点头,这次倒是毫不犹豫地直接落了笔。
——岁岁有今朝。
夜谭写完飞速塞进河灯里,仿佛在害羞,可我早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无奈道:你怎么许个这样无关痛痒的愿望,知不知道浪费了一个多大的好机会。
如果夜谭许愿是腰缠万贯,我本来可以挺直腰板说一句朕准了,然后弹个响指变出来。
多好的装逼机会,却不给我。
夜谭小声道:我已经觉得像做梦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