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恶劣过。
他日日都在推测着丙戌的死期,可每天出试炼场都能看到丙戌等他。
他总嫌丙戌迟钝木讷,可如今有时候都会劳烦丙戌帮自己疗伤了。
丙戌安静躺在他身侧,盯着他侧脸看了许久,问他:癸卯,你在想什么?癸卯抬着左手,小臂搭在眼前遮去亮光: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死。
丙戌顿了顿,像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想清楚了,又问:我死了会怎样?癸卯:你死了就不怎样了。
照他的预期,丙戌在夜行撑不过一个月。
可他不仅熬过试炼活了下来,日复一日地更像是稳定了。
他这几日再推门出来看到丙戌,竟有几分理所当然。
不妙,这实在是大凶之兆。
麻烦……癸卯背过身去嘀咕道,我万一习惯了怎么办?酷暑和寒冬,是夜行最磨砺耐力的试炼期。
春秋时节的训练,再密集也算规律,可一进三伏与三九,就再无休息可言了。
夏至戈壁,冬至雪山,每年此时,夜行需得来回迁徙两次。
每日夜半子时,命所有人服下一日为期的毒药,然后徒步赶往下个集合点,在翌日子时分发解药,以及新的毒药。
若不能按时抵达,便毒发身亡。
不得骑马,不得借助任何工具,违令者斩无赦。
一日三百里路程,不容人有片刻喘息。
众人整装完毕,交代完路线日程相关事宜,清点妥当服下毒药,有条不紊排队出了高墙。
哨令一响,沉默的同僚离弦而去,消融进月色里。
丙戌看着身边人都不见了,很是奇怪,偷偷拉着他问:癸卯?我们……是不是自由了?癸卯心里一动,愕然道:自由?你也会知道这个词?我不喜欢那些黑漆漆的小房间,不喜欢他们把你关起来,不喜欢他们在你身上留伤……丙戌小心翼翼看着他,见癸卯默不作声,又问,我说错了?连一个傻子也会不甘,也会想反抗吗……癸卯自嘲地一笑,自己倒是彻底接受了天命,从没考虑过离开夜行不必听令的一天。
不会有那一天的,自由这个词,你忘了会更好受些。
癸卯叹口气,摸摸他头,丙戌温顺地享受着,点点头道:好的。
没空闲聊了,你跟着我。
癸卯提气掠到枝头,向他招招手,我可不会专门等你,你要追不上我可就丢下你了。
他自认耽误的时候已经够多,说罢便不多看,当先疾驰而去。
没跑几个起伏,后方猛然撞上个身躯抱住了他,癸卯脚下踩空,随之一起跌到地上。
丙戌紧紧抱着他道:我追上了。
别……别丢下我。
癸卯气得猛戳他额头:……干。
傻蛋,不是叫你这么追。
丙戌茫然松了手,神色犹自仓惶。
癸卯挣脱他怀抱站起来,左脚有轻微刺痛。
他活动活动关节,发现稍被扭到,不过所幸只有些许疼痛,以前赶路也常有,倒也不算大碍。
唉,不丢你不丢你,赶路要紧,走啦。
癸卯将他拉起来,费心劳力地安慰完,捏着他脸扯一扯嘴角,第一次出来玩儿,高兴点。
丙戌闻言蠢蠢地笑了笑。
踏上路程,便再无力气调笑。
避开城镇在林间狂奔了数日,前几天都算正常,还可算是游刃有余地赶到集合处。
越到后几日,癸卯疲态尽显,力气愈发不济,连带左脚踝那一点微末的痛感也扩大了,渐渐有些妨碍到行程。
虽然初时伤得不重,这几天强行使力,竟然恶化了。
第六日入了夜,沿着洛水河畔,癸卯迫不得已停了步子,扶着树干喘息。
他算了算时间,知道自己今天是赶不到了。
丙戌起落间控制不住惯性,不小心超出他老远,回过神又折返回来。
你知道路吗?丙戌还没走近,癸卯先开口问了。
丙戌认真想了想,说:好像是沿着河走。
你记得……那就好。
癸卯点点头,索性靠着树干坐下来,向他挥挥手,那你先去吧。
丙戌:去哪儿?癸卯:去集合呀。
丙戌又问:然后呢?癸卯只好道:去拿新的地图,然后继续赶往下一个集合点,直到到达目的地。
丙戌继续问道:那里有什么?癸卯已经十分疲惫,阖眼靠在树上,道:会有一片荒漠。
接下来这段时间就不会有你讨厌的漆黑小房子了,你只要晒晒太阳,看看雄鹰……也许你会喜欢。
丙戌轻声问:有你吗?癸卯噎住了。
丙戌蹲在他身边,抱住膝盖,说道:你不在,我就不去了。
癸卯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心里焦急非常,催道:我总不可能一辈子守着你的,要分开是迟早的事情。
你快走吧。
丙戌干巴巴拒绝道:不走。
你……癸卯心里一酸,他们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往后有大把人生,何必陪自己葬送于此,放柔声音连哄带骗道,你只要时常想着我,入梦后我会来找你的。
哎?丙戌睁大眼问,我每天晚上看到的……真是你吗?癸卯脸上一红,心想哇塞你还真的老梦到我,面上忙应道:是我是我。
所以你也不必顾虑了,就算以后白天看不到我,晚上我会来找你的。
癸卯算算时间所剩不多,又连催促了几番。
丙戌点点头,起身要走。
等等。
癸卯忽然道。
丙戌疑惑转头看着他,癸卯冲他招招手:过来,站近些。
把头低下来……再近点。
丙戌依言附身,癸卯抚摸着他后颈将他按下来,将干燥双唇贴在他温热的唇上。
这几日疲于赶路,又是烈烈酷暑,两人嘴唇都已开裂,触感谈不上细腻。
癸卯忍不住探出舌尖,一点点噙湿丙戌的唇,直到恢复温润。
癸卯松开了他,丙戌仍然是困惑的表情。
……你不明白。
癸卯疲惫一笑,如释重负般地推开他,那再好不过了……可以了,你走吧。
好的。
丙戌乖巧地应了话,转身远去了。
癸卯送那人的声音渐行渐远,终于消失。
才将视线转到河对岸。
那里坐落着一片村庄,燃着零星烛火。
一水之隔,便是普通人的世界,河上飘着数盏河灯,随波逐流而去。
不多时竟还升起了几朵烟火,还传来稀疏的爆竹声。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还是有什么庆典?癸卯思索了一番,可他贫瘠的常识里并没有什么印象。
他想去对岸问一问,可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他的生命不足两个时辰,是该好好珍惜,最后看一眼人间。
可他只觉得疲惫,无心留恋。
癸卯面朝着丙戌离去的方向躺在草丛中,伴随着流萤,渐渐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