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尚未入梦,被一阵仓惶的步伐声惊醒。
这声音在万籁俱寂的谧夜里更显突兀,一步步像踩在他心口。
来人急切奔到他身畔,又猛然刹住步子,在半丈之外停住了。
癸卯一睁眼,正迎着丙戌边撑着树干喘息边打量自己。
他本来喘得厉害,一看癸卯醒了,立刻捂嘴屏住气息,一点儿声音也无,只道:吵到你了不好意思,你继续睡。
癸卯转头一看月上中天,顿觉头都大了:不是让你去集合?你怎么又不听话?没有没有,丙戌忙辩解道,我去集合过了。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随手揉得皱巴巴的薄纸,在他面前邀功似得铺平,明天的地图,我拿来了。
丙戌双眼亮晶晶盯着他,像在等夸奖,癸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你已经跑了一个来回?丙戌惭愧道:抱歉。
我记错地方,走岔了一段路……耽误了一会儿。
解药呢?!癸卯心里一阵狂跳,颤声问。
丙戌茫然:什么解药?就是这几日每天晚上我按着你吃的那粒白色小丸子啊!癸卯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想抽他一顿,刚起身脚下一阵钻心巨痛,跃到半截又栽了下去。
丙戌提着他衣领将他捞起来,仍然不明白他所指为何。
其实癸卯知道没什么好问的。
解药和次日毒药都是同时发放,不到子时整是拿不到的。
现在什么时辰了?!癸卯顿觉火烧眉毛,先前的倦意不知所踪。
丙戌老实摇了摇头,他知道问也是白问,狠狠推了一把,呵斥道:别傻站着了,快回去,兴许赶得及。
丙戌退了一步,不徐不疾地问道:赶什么?解药啊!你忘记了?!癸卯告诫自己时间紧迫,心里省去十万字问候祖宗的脏话,出发第一天就告诉过你的,每天子时在集合地服药,不吃会死人的,你都当耳旁风了?丙戌小声辩解道:你没跟我说过。
癸卯:……丙戌被他瞪得连连退了两步,小心问道:你呢?你跟我吃了一样的东西。
你也需要解药吗?丙戌渐渐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攥紧他手腕坚定道:我不会再让你出事了。
……你这个‘再’字是怎么来的?癸卯奇了,自己连负伤也都少有,何曾出过大事。
上一次我没能救你……我很后悔,也很害怕。
我打不过他们,他们人太多了……丙戌神情渐渐混沌,捏着自己的手也开始颤抖,像陷入癫狂的前兆,癸卯忙唤他回神:醒醒,丙戌。
听这几句也大概猜出他脑补了什么,癸卯料想他可能有轻微臆症,将他按进怀里安抚道:是梦而已,别信,不是真的。
你不用骗我了,我知道的。
其实这边才是梦……丙戌埋在他肩头,睫毛抵在颈间按出一片湿热水汽,你根本不认识我,不会跟我说话,不会抱我……我一直都在做梦吧……就算是梦也好……癸卯求你别死。
丙戌抱着他哭道。
癸卯煞风景地叹了一口气:快死了,子时拿不到解药我们就双双殉情了,你还有空在这里哭鼻子。
丙戌红着眼睛抬起头,后知后觉地自语了一句哦,对。
顺着搂抱的姿势将他捞起来抗在肩头,突然拔足狂奔,急驰而去。
癸卯犹豫了一瞬,本想让他放下自己。
毕竟他刚刚跑了一个来回,体力已经不济,现在又多带了一个人,概率实在渺茫。
可再一想他刚刚的反应,怕是徒劳。
算了,赶不上就赶不上吧。
生则同衾,死亦同穴,未尝不是幸事。
万一真赶上了……癸卯在颠簸中抬手揉了揉丙戌乱蓬蓬的短毛,不太敢想这个答案。
癸卯每次想起丙戌,想到未来,都只想得到死亡。
想着他何时丧命在试炼场上,想着是谁先走一步。
想得最多的是,终于熬到出师,各自有了自己的主人,就天各一方,帮主子挡挡刀,挡到这躯体没用了治不好之后被遗弃,曝尸荒野,无名无姓。
哪怕不复相逢,能安稳活个一二十年,也算是他假设中既现实又最幸运的结局。
他总不能指望夜行突然倒闭,重归自由,然后两情相悦,每天只用顾着种种田翻翻地,养养鸡鸭喂喂牛羊,再把生米煮成熟饭。
他只求彼此都是无情的人。
那就谈不上生离,更无需畏惧死别。
癸卯想着想着就有些喘不上气,心脏连着肺腑开始抽痛,后才反应过来,是子时将至,毒药开始发作了。
丙戌自然更不好过,没撑住从枝头跌下去一次,仍小心护卫着自己没让癸卯摔着。
他顺势翻滚一圈爬起身来,不等癸卯说话,又大布往前。
丙戌精疲力竭,竟还越跑越快。
生生叫他赶在最后一刻到达集合处。
癸卯落地一探他情况,遍觉心惊肉跳。
丙戌强动真气,口鼻耳孔俱已涌出鲜血,面色骇人,一停步就扑倒在地,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癸卯忙领了解药扶住他塞进口中,丙戌虚握着他袖口含糊道:我好累……睡一会儿……你别趁我睡着跑了……癸卯还没来得及安抚他,腕间一沉,丙戌已经昏过去了。
早知他耐力速度都如此惊人,一开始就开口让他带上自己便是,何至于还连累他多跑一趟来回。
癸卯突然发现,原来这许多天,丙戌不是在追他,而是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