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古人诚不欺我也。
宋乐把手里那把折扇敲在虎口,一副翩翩佳公子好姿容。
虽然从她的身形可以看出这是个姑娘, 但一身从容气度绝不输很多世家公子。
她是向萧以安他们一行人走过来的, 语调不疾不徐,眼神一直落在萧以安身上。
萧以安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看了宋乐一眼,右手已经极快速搭在萧以信脑袋上, 免得自家小狮子炸掉。
落在宋乐身后两三步的宋肖闻言脚步一踉跄,原本他的姿态无可挑剔,这一下差点把脚给崴了。
宋肖咬咬牙, 立马上前, 一个折扇打在宋乐额头,让她吃痛地后退一步。
宋乐捂着自己微微发红的额头, 怒瞪着自家兄长。
待你回京,我定要好好责问一下你宫中侍从及两位伴读。
学了这么多年连句《诗经》都不会用吗?宋肖压低声音,在宋乐耳边道。
宋乐立马心虚起来。
她这些年无法无天惯了, 本来就不爱学习, 在发现没人严抓学习之后,她的表现更加散漫,以至于如今四书五经都只通了个大概。
宋肖警告宋乐一句后, 转身向萧以安鞠了一躬, 神情诚恳中略带歉意,这个姑娘,舍妹无意冒犯, 实乃……宋肖仿佛有些难以启齿,家中管教不严, 还请姑娘见谅。
除了家中管教不严这一理由宋肖再也找不出其他理由了。
一届探花启蒙,当世大儒教导,结果连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句诗句都能用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萧以安头发散着,没有挽成妇人发髻。
但这句诗却是祝贺新婚女子的。
如果是礼教讲究些的人家,他妹妹这句话分明就是在毁这位姑娘的清誉。
这样想着,宋肖脸上的歉意更加真诚了。
宋乐见她哥哥这副做派也有些慌了。
她向来无法无天,但本性纯善,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但宋乐还是在宋肖之后低下头,诚诚恳恳拱手道歉,姑娘抱歉,我并非有意冒犯。
萧以安神情淡淡,无妨。
宋肖重新站直,微微抿着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见萧以安表情冷淡,对他们的冒犯还是有些着恼,就知道眼下并不是套近乎的时候。
宋肖把他腰畔挂着的玉佩解下来,递到萧以安面前,这枚玉佩就当作是给姑娘的赔礼吧。
玉佩色泽通透,在阳光下更显圆润。
有半个巴掌那么大,中间龙飞凤舞写着一个肖字。
萧以安轻轻笑出声来,她的笑声砸在宋肖心头,一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可是不喜欢?平时镇定沉稳即使在朝堂上也面不改色的一个人此时竟然难得慌乱起来。
一开始宋乐见她哥竟然把这枚能代表身份的玉佩送给别人还很震惊,但余光瞥见自家哥哥那傻样,宋乐默默闭嘴。
她作为一个妹妹吧,要照顾一个纯情少年的少男心。
他日扬州再见,若是公子还愿将这枚玉佩相赠,到时再问我是否愿意接受吧。
说罢,萧以安对着宋乐宋肖点头示意,眼里含着几分笑意转身离开。
他们的船已经要开了。
宋肖不知道萧以安为何要设来日之期,他甚至没法集中精力去思考这个问题。
宋乐与宋肖一路目送萧以安一行人上了船进了船舱,那道身影消失在了珠帘之后。
见宋肖还呆愣愣地站在那,一掌招呼过去,佳人已走,皇兄可移步否?话中十足调笑意味。
萧以安跪坐在船舱内,慢条斯理沏茶,萧家有一座茶山,茶是今年新制的新茶,热水一冲,茶香立马在不算大的船舱内弥漫开来。
萧以安沏茶的动作着实赏心悦目,萧以信的心情慢慢调整过来,重新变得平静。
阿姐……萧以信捧着茶杯,即使茶香弥漫,他手中的茶味道一流,饮入嘴里也寡淡无味。
萧以安知他心中所想,摇头止住他接下来的话语,刚才那位姑娘的确不是有意冒犯,阿弟不要放在心上。
萧以信点点头,在阿姐教导下,他对于识人认人也是有几分心得的,他的确看得出来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心中对于变强有了更迫切的需求。
若他阿姐这般人,没有足够的权势庇护,他要如何维护她的骄傲。
可我还是想早些下场试试。
萧以信咬咬牙,还是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了。
莫要太过心急,而且你是觉得我护不住自己吗。
萧以安轻笑,放下茶杯,重新给自己斟满,无须担心。
萧以安从来没有和萧以信说过自己的安排,以往对于他的担心也从不劝慰,只无奈笑笑,如今算是她第一次对于萧以信的担忧给予回应。
她在允许范围内,从来都不会亏待自己。
更何况在这个权力至上的时代,她不会让自己手中没有一些底牌。
萧家势弱,但祖上家产丰厚。
如果不是有所庇护,单凭你我是不可能守得住的。
萧以安不愿多说,点到为止。
萧以信也只能压下满肚子疑问,不再多问。
第二日上午,船就到扬州港口了。
萧以安和萧以信站在甲板上,望着越来越近的扬州城,迎面吹来的风里都仿佛带着几分热闹喧嚣。
扬州是怎么样的呢?萧以信喃喃自语。
他其实想知道的是,这个时代的扬州是怎么样的。
前世的他老家就在扬州,跟着姥姥长大的他从小就在扬州四处窜晃。
他父母感情破碎,另外组建了家庭。
他当时只有四岁,父母都只打算给他生活费而不愿亲自抚养他,最后是姥姥看不下去把他接过去。
他高考那年姥姥去世,从此之后他在世上就没有了亲人。
所以他才会在刚刚到这个世界惶恐不安的时候,对萧以安产生那么大的依恋。
他渴望亲情,已经很久了。
他故作平淡,但被抛弃永远是他前世迈不过去的一道心结。
萧以安不知他心中跌宕,只回了四个字,人杰地灵。
江南学风一向浓厚,书院数目远高于其他地方,大儒辈出。
连续几届科举一甲三榜基本都被江南学子包揽。
再加上那一句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描述,扬州着实当得起人杰地灵四字。
……一辆马车碾着满地桂花缓缓往码头方向驶来,不多时,车夫隔着帘子对马车里的人道:大人,到码头了。
傅书将窗帘掀开,眺望了一下码头,见还没有客船靠岸,知道他要等的人还没到,也就不着急了。
与傅书同行的扬州太守见自家师父这般激动模样,忍不住酸了句,师父,您也别太纵着师弟了。
湘城书院院长田景泽作为扬州太守的师兄,端正坐得笔直,虽然没有说话,但微变的神情也透露出他是同意这番话的。
傅书将帘子放下来,听到自家弟子这句话有些啼笑皆非,我的关门弟子,我不疼难道你们这些师兄疼?再说了,我何时与你说过那是师弟了。
他只是描述得比较模糊,在别人误会的时候不曾解释罢了。
扬州太守陈浩然闻言有些怔仲。
随即又笑起来,师父你也不早说,若知道是师妹,我给师妹准备的见面礼定要重上三分。
天地君亲师,在这个年代,亲传弟子与老师之间的关系完全不输于父子。
陈浩然今年四十出头已经做到一州太守,在他这个年岁来说已经是很难得了。
他近些年在扬州担任太守,与老师同处一地,师生间的关系更上一层楼,之前以为有师弟过来争宠时还对他这个师弟有几分挑剔,现在听说是师妹脸上表情立马就变了。
漂亮聪颖的师妹怎么着都比师弟要好吧。
当然,陈浩然以及田景泽这么想的时候不带任何暧昧冒犯在,他们最小的女儿都已经出嫁,现在对待这个师妹,也就纯粹像是对待女儿一样。
傅书哼哼两声,对这两个弟子的态度很满意。
师妹不就是拿来给师兄和师父宠的吗,没有女儿一直暗戳戳觉得闺女比自家那些儿子好的傅书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他对自家弟子和儿孙的要求也是这样的。
傅书,顺帝十三年状元,年少成名六元及第,十七岁中状元的记录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被打破过。
深得先帝与当今陛下信任,官至工部尚书内阁首辅,前些年身体不适退下来,后来回到了扬州这边养老,闲暇时会在湘城书院上一两节课。
内阁首辅的课啊!如果不是院长和傅尚书的师徒关系,一般人怎么可能听得到。
所以基本只要傅书开课都是节节爆满。
扬州人杰地灵的确如此,近些年来神童辈出,但傅书一直没有收徒的打算,直到两年前陈浩然他们才听说傅书收了个在青城的弟子,但因为在守孝,所以他们都不曾见过。
前段时间萧以安守孝期满,傅书立马让她过来扬州。
至于住哪里,要干嘛,一切杂事傅书统统扔给了田景泽和陈浩然来办。
他软软可爱的小弟子是用来宠的,这些烦人的大弟子还有儿子是用来处理杂事的。
谁叫他们没有小弟子会撒娇会卖萌,还没有小弟子长得好看。
嗯,对于自己这个逻辑,傅书表示完全没毛病。
三人在马车内聊着天,过了一会儿就传来马夫的声音,大人,有客船靠岸了,只是不知道……马车门帘突然被掀开,傅书激动的脸出现在车帘后面。
不知道是不是您要等的人。
车夫挣扎着把自己那句话给说完。
师父!见傅书就要自己跳下马车,陈浩然和田景泽立马吓得喊起来。
然后两人不敢再耽搁,一一下了马车,陈浩然作为师弟非常自觉上前将傅书扶下马车。
把傅书扶下来,原本是弟子尊师重道的表现,结果反而遭到老人家的嫌弃,磨磨蹭蹭的,万一让我错过了接你师妹下船,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田景泽和陈浩然:……两人对视一眼,无奈苦笑。
船就在那里,等船靠岸停稳还要一会儿呢,看来他们师父是真的很宠这个小师妹。
不过对比之下他们的待遇也太心酸了吧。
莫名的,田景泽和陈浩然这两个可以当萧以安父亲的人对萧以安升起了丝丝嫉妒。
田景泽乃他那一届榜眼,而陈浩然则是探花出身。
可以说师父在教导他们的时候付出了很多心血。
但当时傅书还在壮年,对待这些和他儿子同龄的弟子自然端着,虽然亲近却不会纵容他们。
现在他已经退下来了,自家小弟子又不打算科举,傅书自然是能多宠就多宠的。
只是这么前后一对比,不怪田景泽和陈浩然心累。
但能因为这个迁怒师妹不宠师妹吗?答案是不能。
不然师父这边根本不能交代。
所以萧以安还没露面呢,就已经在傅老爷子的助攻下拿下了田景泽和陈浩然。
可以说只要她不犯什么事,在扬州这里已经可以横着走了。
陈浩然见傅书还要继续说话,连忙道:师父,我和田师兄先扶着你到码头那里去吧,师妹就快要到了呢。
傅书哼哼两声,对弟子竟然打断他的话表示不满,不过陈浩然说得有道理,傅书也就不再多言,在陈浩然和田景泽一左一右陪同下走到码头口站着。
身后,傅家特地派过来帮搬行李的下人们也都积极地跟上了。
萧以安今天穿着一身水蓝色长裙,将头发微微挽起,插了个簪子。
簪子尾部镶嵌着一颗水蓝色的宝石,宝石微微折射着光线。
柔和的水蓝色中和了她眉间的英气,使得此时的萧以安少了三分凌厉刚硬,而多了几分江南水乡女子的温婉妩媚。
萧以信见自家阿姐站在甲板眺望远方,以为她是在思考着什么,根本不知道萧以安此时想着的却是傅书在信上和她吹嘘自己年轻时可是京城万千闺阁少女的梦中情郎这件事。
梦中情郎这个是不是自家师父自吹自擂不知道,但傅书挑衣服的眼光的确很好就是了。
毕竟她身上这身行头就是傅书送她的。
徒弟哎!突然,有一道苍老却明显中气十足的声音从码头传来。
萧以安逆着光站着,听见这道喊声就知道来人是谁了,心下升起几分感动。
萧父萧母接连去世,她当时尚且年幼,有些手段还不能使出来,遇见傅书实属意外,但接近他却是自己刻意而为。
后来傅书收她为弟子,教导她帮助她扫清道路,给予她非常大的支持,逢年过节还会派人给她送各种各样的礼物。
可以说她遇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师父。
逆光看得有些不清楚,萧以安微微眯起眼凝神看,就看到码头那里有三个人站着,最中间那个发上染白中气十足,不是傅书又是谁。
这样想着,萧以安也朝着傅书挥起手来。
瞥见站在一旁的萧以信,萧以安对他道:以信,那是阿姐的师父,你和他打个招呼。
萧以信垂着头,看上去无精打采的。
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萧以安的声音,反正他笔直站在那里,没有动作。
萧以安慢慢半蹲下来与他平视,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阿姐你欺负人。
萧以信突然开口大喊了一声,话音一落强忍着的泪水也从眼角渗出来,没入他漆黑的发鬓里。
我知道你气我隐瞒你很多事情,觉得委屈觉得我不信任你……萧以安轻声道。
她轻缓的声音带着魔力,一下子就把萧以信的情绪安抚了下来,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开心,有些事情不知道总比知道了好。
你觉得阿姐是女子,不愿意让我劳累,但你永远是我的阿弟,我也只希望你平安喜乐。
那些黑暗,那些算计,不如不要看到。
赤子之心多么难得,她不希望萧以信失去。
萧以信微怔,他后知后觉地伸出手紧紧拽着萧以安的袖子,萧以安也不介意新裙子被他抓出几道褶子,任他作为。
阿姐以后可不可以不要瞒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