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清文选择教学的地点, 位于金井公社所在地中间位置的一个小屋内。
屋子在五十年代的时候原本是一户农家的。
后来这家人经历了种种坎坷,十几年前就没人了。
这儿东边是青藤大队,西边是红沟大队。
那年划分大队的时候, 因为这家已经没人了, 房屋具体归属于哪个大队, 到现在还没定下来。
平时两边的人都各忙各的,不太往这儿走。
算是个十分清静无人打扰的好地方。
岳清文向金井公社的社长申请过借用一段时间这个屋子,说是想要来这里学习。
社长很支持,很快批准。
这段时间, 他便可以正大光明出入这里。
他觉得自己申请的理由也没什么问题。
一来,教小丫头学说话本身就是种学习行为。
二来,他平时的时候也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看看书, 补充知识。
算是一举两得。
郑溪溪坐在自行车上,戴着围巾帽子, 小脑袋裹得严严实实。
她抬头看了眼正在认真骑车的少年。
因为把围巾帽子给了她,他的脸颊和耳朵冻得红红的。
……他应该很冷吧,郑溪溪想。
如果他也有帽子围巾就好了。
小姑娘低下头,若有所思。
屋子很干净。
岳清文为了不耽误小丫头的学习,昨天下午跑来收拾了好久,觉得差不多了,傍晚才离开。
现在两人都准备就绪,岳清文便拉了两个凳子来,两人面对面坐好。
而后开始提问。
岳清文:你有没有试着自己讲过话?郑溪溪认真点头。
她努力过。
从来到这儿的第一天开始, 她就开始试着讲话。
只是没有成功。
岳清文:你试着讲过什么?能不能让我听听看?郑溪溪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岳清文微笑, 声音温暖且柔和:怎么?怕我听到不成?我还以为我和你已经很要好了, 你会不怕我呢。
郑溪溪忙望着他拼命摇头, 借以表达自己的想法。
——不是怕他, 只是怕说不好,有些不好意思罢了。
岳清文抬手揉了她小脑袋一把:来吧,试试看。
我得知道你到什么程度了,才能继续下一步,不是吗?郑溪溪认真点点头,深吸口气,张开嘴,努力往外说着。
她想试图讲出来自己最近在学的话。
她听大人们聊天的时候说过,婴儿开始学说话,都是从爸爸妈妈这样的字眼儿开始。
考虑到自己也是刚开始学说话,没人的时候,甚至独自采蘑菇的时候,她就试图说爸爸妈妈这样的话语。
然而,没有用。
郑溪溪努力地说着这四个字。
可是发出来的只有类似于papamama这样的气音。
不是真正的说话声,而是气音,只有气体从喉咙跑出再由嘴巴喷出去的响动。
根本不像是平常人类说话的声。
郑溪溪努力地说着,却丝毫都没有进展。
她难过极了。
岳清文倒是神色轻松,开心道:这不挺好的吗。
郑溪溪满眼希冀地望着他。
岳清文轻轻笑着:真挺好的。
你看,不管是什么样的声音,最起码,有声音,不是吗?他最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其中也预料到了这一点。
他想,小丫头只是不会说话而已,又不是听不见。
为什么一直不会讲话?答案很可能就是,她不知道怎么发声。
一旦知道发声的办法,她或许就可以说出话来了。
好在他曾经读过一本外文书,翻译成中文的名字是《假如我有三天光明》,让他知道,训练孩子们说话的办法有很多,不能只局限于让他们听着去模仿。
比如现在。
小丫头明显有想要说话的意图,很想学会。
只是一直不懂得怎么运用自己的身体去发出声音。
岳清文指指自己的脖子喉咙处的位置:你摸摸这儿。
我说话的时候……其实不只是我,我们每一个人在说话的时候,这儿都是会震动的。
而你不会。
所以,你现在需要的就是试着让这儿可以震动起来。
这个想法很新奇,郑溪溪听后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伸出手便想按照他说的做。
然而。
他皮肤白皙,又一直很爱干净,所以脖颈白白净净的。
郑溪溪抬眼望向他的脖颈,再低头看看自己刚才摘过蘑菇的小脏手。
事实上现在已经没有多少蘑菇了。
可即便只有几个小蘑菇,她也努力摘取。
弄得满手都脏兮兮的。
郑溪溪把双手背到身后,垂眸想了会儿,蹬蹬蹬跑出门。
哎,你——岳清文赶紧追出去。
结果刚到门口,放眼望去看到小丫头在干的事儿,他扑哧一下忍不住乐了。
屋子外头有条小河。
表层已经结了层薄冰,依稀可以望见底下还有水在流动。
小丫头正蹲在河边扒拉开薄冰,就着河水努力洗手。
不用那么干净。
洗什么洗。
岳清文忽然想明白了她刚才的犹豫,笑过后赶紧跑过去把她拉起来:天儿那么冷,你还要不要手了?不怕冻坏啊?小孩儿的手本来白生生的,现在已经整个冻红了。
岳清文心疼地用手捂住她的手。
结果四手碰触在一起,他才发现刚才一路骑车过来,因为把手套给了小丫头戴着而他没戴的关系,他的手也是冰凉凉的。
回到屋里,岳清文关上门挡住寒风,低头看了看,索性打开袄子把她的小手塞进他的袄里裹着。
郑溪溪不肯,挣扎起来。
她的手还湿着呢,会把他的衣服弄湿的。
岳清文瞪她:你想冻感冒了然后传染我,让我也生病是不是?郑溪溪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她只是不想冷着他而已。
衣服湿了的话,会很难受的。
怎么就成了传染他?小姑娘一双大眼睛满是不解。
但是被他这么一吓,她好歹是不挣扎了。
因为她压根没听懂他刚才那几句。
生怕把手拿出来再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发生,索性不动弹。
岳清文忍俊不禁,笑着刮了刮她小鼻子。
过了会儿,郑溪溪的手暖和起来。
岳清文这才拉着她去旁边凳子上坐好。
这一次两人的凳子放得挨得很近。
岳清文刻意半俯着身子,让小丫头更方便地摸到他的喉咙。
又持续不断地发出声音,借此让她感受着声带引起的震动。
郑溪溪感受着,却一时间无法模仿。
她们族类没有声带这种东西的存在。
她完全不知道调动那一块肌肉。
郑溪溪急得快哭了。
时间临近中午,她也没能让那个叫做声带的东西动起来。
这让她十分沮丧。
她一直都是族里最聪明的那一个。
即便只是幼崽,也有着超乎寻常的能力和天赋。
可是现在,她居然连说话都不会。
这让她十分有挫败感。
岳清文正拿起帽子围巾打算给小孩儿裹严实准备送她回去呢。
结果一扭头,看到了小丫头耷拉着脑袋蔫蔫的样子。
他忍俊不禁,把东西放回桌子,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怎么了这是?郑溪溪低着头不说话。
岳清文笑出了声:你该不会一次没学会就觉得自己不行了吧?学说话多难的事儿啊,一次不成功而已,很正常。
扎着小辫子的脑袋慢慢扬了起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
仔细去瞧,大眼睛湿润润的,分明蓄着泪,只是倔强地不肯让它流出来。
岳清文轻叹了口气,蹲下来和小丫头平视着:你看,小孩子从出生到会叫爸爸妈妈,起码得个一年的时间吧?他没养过孩子,也不知道这个数字准确不准确,只大概猜测好像是这样。
但现在是给小丫头打气的重要时刻,绝不能显露出他不懂这件事的端倪。
于是岳清文只略一停顿,又继续道:而且,小孩子一般两三岁说话才利索一点。
你才学了一次而已,没说成很正常。
咱们多来几次就好了。
千万不能放弃一定要坚持,知道吗?他发现,水润润的大眼睛里慢慢聚集了光彩,亮晶晶的,特别好看。
片刻后郑溪溪用力点头。
岳清文微笑着又用力揉了一把她的小脑袋。
这小孩儿真听话。
又乖又软萌,实在是太可爱了。
·郑溪溪回到家后,吃了晚饭,躲在角落里练习发声。
这对她来说太困难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调动那一块肌肉来让声音真正发出来。
正房那边传来隐约咳嗽声。
周淑玉不停地进到婆婆卧室去陪着老人家,王守萍则一会儿到院子里站站,一会儿到西厢孩子们的屋里瞅瞅。
——郑三湖和郑四河都在里头躺着呢,伤得严重不严重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她得摆足了孩子们伤得很重的那股架势。
免得刘家那边再觉得三湖偷懒不去做活儿,也免得大房那边再以为四河伤得轻、老大下手并不重。
王守萍觉得由五波换了三湖去做活儿也不错。
比起三姐来,弟弟五波更勤奋,做的件数更多,拿的钱也更多。
既然三湖想偷个懒,那她就由着三湖偷懒。
过段时间五波做事儿彻底上了手,再给三湖另寻差事就行。
再说了,三湖现在已经十三岁多,距离可以上工也没多长时间了。
歇段时间等开了春领了活计,她们二房便添了一项收入。
如今五波替了三湖去刘家,倒是个契机。
这个事儿虽然开端不好,但是时间卡得不错,王守萍这几天细细想过之后,整体来说还是比较满意的。
可四河那事儿却让她十分的堵心。
她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宝贝儿子,自己都舍不得动他毫毛,却让老大给揍了。
这件事她绝不能善罢甘休。
得想个法子出了恶气才好。
王守萍这么思量着,在院子里和屋子里转来转去的想着办法。
结果转来转去的,她无意间发现,那个傻孩子蹲在墙角不知道做什么。
七儿!王守萍朝着郑溪溪喊了声:干嘛呢?郑溪溪吓了一跳,忙放下正摸在自己脖子上的小手,拼命摇头。
王守萍狐疑地盯着她上下打量。
郑溪溪忙把手又放回了喉咙处,做出痛苦的样子,挤出几声咳嗽。
只是,她连咳嗽声都只是气音完全没有声儿。
王守萍皱起眉头:你该不会是染上风寒了吧?告诉你,最近离你三姐四哥五哥六姐远着点,别传染了他们。
说罢,她怕这傻孩子真病了再传染给她,忙小跑着钻进了屋里。
郑溪溪生怕自己的异常举动会再次引起家里人的注意。
考虑过后,她等大伯母从奶奶房里出来,也不挎篮子了,直接指指外头,示意大伯母她要出去玩。
可以玩,但别跑太远。
周淑玉叮嘱:万一我找你的时候寻不到人,怎么办?郑溪溪猛点头。
周淑玉笑着目送她出了院子。
事实上,郑溪溪还打算去那个采蘑菇的小林子。
因为那儿很清静,没什么人在,她可以去那边毫无顾忌地练习发声。
出了家门,郑溪溪正打算往那边走着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妇人经过。
冷不防的,她们的对话飘进了她的耳中。
那边好像就是郑家?对啊。
哦……做那事儿的就是他们家的一个孩子。
难道你说的是偷包子的小贼?嗯。
我的天!郑家老爷子当初可是青藤的大队长。
怎么郑家孙子……两人嘀嘀咕咕的,因为周围没旁人在,只郑溪溪一个小孩儿,所以她们俩没刻意压低音量声音不算很小。
郑溪溪听到了,忍不住朝她们又看了眼。
这一眼,引起了那名穿着红花大袄的妇人的注意。
她朝着郑溪溪仔细望了几秒钟,迟疑着问:你是郑家的小孙女吧?郑溪溪本来想溜的。
后来想想,总不好让外人觉得郑家孩子各个都跟郑四河似的不懂事,便脚步一转,朝着妇人的方向停了下来,轻轻点头。
冯玉娥甚是惊讶:哎呀!你是七儿吧?听得懂我说话?郑溪溪又点点头。
不过是听懂你说话而已。
一旁的夏凤忍不住问:这有什么稀奇的。
冯玉娥啧啧几声:郑家七丫头原本……她顿了顿,指指脑袋,给夏凤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又道:也听不懂话,又不会讲。
今天她居然听懂我说话了,你说稀奇不稀奇。
夏凤和冯玉娥,两人一个是红沟大队的大队长媳妇儿,一个是红沟大队副队长的媳妇儿,两人自然熟悉得很。
再加上性格相投,她们一直关系不错,说话便直接很多。
冯玉娥的娘家是青藤大队的,知道郑家的一些事情。
而夏凤的娘家也是红沟大队的,对郑家了解甚少。
夏凤了然,也对这个小姑娘起了好奇心,蹲下身子问:你这是做什么去呀?她们二人反感郑四河,却也不至于因为这小子而去无缘无故迁怒他堂妹。
所以对郑溪溪的态度还是很好的。
郑溪溪指指不远处。
因为不想让外人知道她要去的地方,她指着的并非朝着小树林方向,而是偏向了另一处。
冯玉娥和夏凤都有些茫然。
她们不知道这小姑娘是什么意思,只是随口问了句:去玩儿吗?郑溪溪点头。
冯玉娥松了口气:小孩子家,多玩玩挺好,挺好。
却也没什么话可以讲了。
毕竟郑四河前后两次偷她们家东西,都被她抓住了。
她对郑家的印象着实不怎么样。
再不迁怒小孩子,再和颜悦色,也实在亲近不起来。
第一次郑四河被她抓住的时候,还是郑家老大一再保证会管好孩子,不会再犯错,她才饶了那小子的。
谁知郑家压根就没把孩子教导好,再一次偷到了她家。
这回她可没再心软,直接揪着罪魁祸首便去公社找到了正在做活儿的郑山,质问他为什么上次做了保证后,这熊孩子又去她家偷东西了。
冯玉娥对郑溪溪不远不近的态度,被夏凤看在了眼里。
说实话,夏凤倒是对郑溪溪印象不错。
倒不是她不懂得体会冯玉娥被偷的苦处,而是她对郑溪溪的爸爸郑老三印象不错,使得她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孩子也抱有好感。
当初她家装电灯的时候,郑老三跟着公社的人一起去帮过忙。
即便那次郑老三不过是顺手帮忙而已,夏凤却也记得那是个肯吃苦又热心的人。
只是两家没什么交情,所以她对郑老三也只是有个记忆而已,印象并不是特别深刻。
如今见到了郑溪溪,记忆被唤醒,她便又想了起来。
夏凤很同情这个自小没了妈如今亲爸也不在身边的孩子。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塞给郑溪溪。
郑溪溪忙把小手背到身后去表示不要,又朝夏凤弯了弯身表示感谢。
夏凤看得心疼,此时对这孩子倒是有了几分真心的喜欢了:你拿着就是。
我这儿也只这一个了,不然就多给你几个了。
拿着啊,听话。
冯玉娥也劝:拿着吧。
给小娃娃吃个糖,不算大事儿。
你拿着就行。
两位长辈都真心实意劝着,郑溪溪这才小心地接过了来自于陌生人的善意,认认真真鞠了个躬表示感谢,又找机会握了握夏凤的手。
她想把福运带给这位好心的阿姨。
和小姑娘道了别又走出一段距离后,夏凤忍不住回头朝小姑娘的背影望了眼,小声对冯玉娥说:这孩子倒是懂事。
是挺懂事的。
刚才小姑娘的态度,也让冯玉娥颇有感受:比她那个只会偷东西的堂哥强多了。
夏凤:可不是。
看这丫头那么好,我觉得郑家大人也不是都不行的。
冯玉娥想了想:这倒也是。
郑家小丫头,她是见过的。
印象里是个有点傻又什么都不懂的娃。
如今孩子能蜕变成这样,和家里人的教导脱不开关系。
经历过和郑家七丫头相遇的事情后,冯玉娥好歹是对郑家其他人改观了些,不至于觉得郑家教不好孩子了。
可她对郑四河以及郑四河的爸妈依然没有什么好印象。
·郑溪溪特意绕了个圈儿,确认周围没有旁人,这才小跑着钻进树林。
她从口袋里小心翼翼拿出糖,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一股子好闻的香甜味道钻进鼻子里,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个东西她还没吃过。
但是看上去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心里天人交战许久,郑溪溪最终还是把糖果放回了口袋,没有吃。
自我训练了两个多小时,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眼看着时间不算早了,她垂头丧气地往家里走。
回到郑家小院儿,郑溪溪屋里屋外地跑着。
钻进厨房看到了周淑玉的身影后,她才一扫刚才的沮丧模样,高兴起来。
周淑玉正在煮菜。
听到身后的细碎脚步声,她知道是谁过来了,头也不回地笑问:咱们七儿回来啦?郑溪溪开心地跑到她的身边。
看她放下了锅铲,这才拽了拽她的衣角。
周淑玉盖上锅盖,低头望过来:七儿找大伯母有事吗?郑溪溪小心地掏出糖果,献宝似的捧到周淑玉面前。
周淑玉愣了愣:这东西哪儿来的?不怪她多问一句。
实在是郑四河偷东西的事儿让她心有余悸,生怕家里孩子们跟着郑四河似的走了歪路。
而且七儿刚刚开始有点懂事,或许还分不清好坏,她觉得多问一句保险点。
万一孩子走了错路,还来得及教导到正道来。
郑溪溪指指门外,用手比量了两个高高的大人的轮廓的样子。
周淑玉有些明白过来:有两个大人给你的?郑溪溪猛点头。
周淑玉不由得自嘲笑了笑。
为自己的多疑,也为自己居然不信任可爱的七儿。
他们一定是看七儿又乖又可爱,所以给你的。
周淑玉蹲下来,望着可爱的小姑娘,抚了抚她在外面冻得凉凉的脸颊:赶紧吃吧。
这东西啊,可甜了。
郑溪溪拉过大伯母的手,把糖果塞进她的手里。
周淑玉怔住:七儿,你这是要把糖给我?郑溪溪望了一眼那个糖果,咽了咽口水,十分坚定地点点头。
周淑玉:这糖你有几个?郑溪溪考虑了几秒钟,双手张开,比划了个很大的弧度。
意思是有好多个。
周淑玉明白,孩子是想让她吃。
可是糖,应该只有一个。
傻孩子。
周淑玉眼睛湿润了,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梢,把糖塞给郑溪溪:你吃就行,大伯母是大人了,不馋这个。
郑溪溪拼命摇头。
大伯母很疼她。
大伯母对她很好很好。
她想给大伯母。
郑溪溪拼命把糖塞给周淑玉,急得泪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周淑玉生怕小姑娘急哭,赶忙接了:好好好,大伯母把它留下来。
心里却想着,找机会把糖给七儿吃掉。
郑溪溪知道大伯母是把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她。
眼看着大伯母把糖果放进口袋了,郑溪溪忙把糖果从大伯母的口袋里拿出来。
然后快速剥开糖纸,把糖果往大伯母嘴巴里塞。
周淑玉意识到了小姑娘的急切。
这傻孩子,分明是非要把糖给她吃不可啊!周淑玉眼睛湿润了,鼻子酸了。
都到了这一步,她十分确定也十分明白,孩子是铁了心好把东西给她。
这可是她七儿特意留给她的!好!伯母吃!周淑玉一口把糖含在嘴里,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流,她忙用袖子擦了擦:这糖可真甜!因为她是蹲着的,郑溪溪伸手就能碰触到她的脸颊。
郑溪溪学着大伯母的样子,用自己的袖子去给大伯母擦眼泪。
她不明白。
明明大伯母说糖是甜的,为什么大伯母还会哭呢?难道说不够甜吗。
她正疑惑着,忽然手上一暖,原来是她的小手被大伯母紧紧握在了掌心里。
大伯母是高兴的。
周淑玉看出了小姑娘眸中的不解,慈爱地解释着:大伯母很感动你能想着大伯母,这是高兴的。
太高兴了,所以会流泪。
郑溪溪有些不太明白地点着头。
原来人类太高兴了也会哭啊,她想。
晚上郑家吹熄了煤油灯准备睡觉的时候。
于家那边,也关了电灯准备睡了。
岳清文今天心情很不错。
小孩儿虽然还不会说话,但她明显有想要说话的心思。
这就足够了。
他想,她那么聪明,只要肯用心,说不定就某一天忽然开窍,就能学会说话。
只需要努力努力再努力就行。
有了希望和盼头,岳清文愈发欢喜起来,哼着歌儿躺在了床上。
关掉电灯屋里忽然暗下来的刹那,岳清文听到隔壁床上传来哥哥的声音:清文,你说,等咱们回到京市的时候,那个女的会是什么脸色?应该没什么好脸色吧,毕竟我们这次出来,一点都没和她商量。
岳清文不甚在意地说着。
以前他还很在乎梁大芬的事儿,听到和她有关的话语就不由得心情灰暗起来。
但是现在不同了。
现在他可是干大事的人,要教小丫头说话。
可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放在梁大芬那种人的身上。
岳清文说完,微笑着翻了个身,又顺口道:如果爸爸当初不娶她就好了。
家里少了梁大芬,能少许多事儿。
岳清武:……嗯。
岳清文:可这事儿我们也做不了主没办法。
谁让我们是晚辈,大人们的事儿从来不会问我们意见呢。
岳清文不过随意闲聊几句而已,说完便心满意足很快沉沉睡了过去。
躺在旁边床上的岳清武,却还想着弟弟刚才不经意的那一句话,辗转难眠。
事实上,梁大芬是可以不嫁进岳家的。
即便他是晚辈,爸爸却确确实实征询过他的意见。
当初清文还小,他却已经十几岁了。
爸爸在娶梁大芬前,曾经问过他的想法。
他很爱已经过世的妈妈,也很爱爸爸。
妈妈去世前曾经和他说过,爸爸还年轻,如果以后有合适的,让爸爸再找一个,他和弟弟别拦着。
那时岳清武想着,爸爸忙里忙外经常连吃口饭的时间都没有,如果有合适的伴儿,他不能阻拦。
梁阿姨照顾他们哥俩那么长时间,一直尽心尽力的,看着人不错又很善良。
岳清武就点头同意了。
看儿子没反对,岳刚这才娶了梁大芬进门。
婚后夫妻俩相敬如宾。
岳刚与梁大芬不似与前妻那般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却也算得上是平静温和的日子了。
……当然,平静温和这种词,只有岳刚在家或者有旁人在的时候,才会在岳家出现。
如果没有旁人在场,只梁大芬和兄弟俩在的时候,梁大芬就会变了脸孔,对着兄弟俩训斥喝骂,摆足了小人脸孔。
岳清武十分懊悔。
怪他识人不清。
倘若早点梁大芬的勤恳善良都是装出来的,他说什么也不会答应那门亲事。
·第二天早上。
一家人吃完饭后,王守萍看家里人各忙各的没人注意到她,便装作要去隔壁刘家玩的样子,喜气洋洋出了门。
走出郑家一段距离了,她才脚步一转,朝着另一个方向行去。
今天她打算到公社找人说说理去。
她的四河乖巧可爱得很,凭什么那个郑山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还有没有天理和王法了!找大队长是不现实了。
好友李芳莲昨天告诉过她,李芳莲的丈夫也就是青藤大队长刘富贵,有事儿去了别的公社,得个三四天才能回来。
王守萍便决定去公社那边找人评理。
从这儿去到公社办公室,可得好长的时间。
天气寒冷,她身上穿的棉袄又是去年的,硬邦邦不保暖。
王守萍缩着脖子裹紧袄子,一路走着,眼睛不住地往四周瞄。
好歹是看到了个同大队里赶着牛车要去公社办事的,她便喊了对方蹭了车子坐过去。
对方问起来,她只说要去供销社,别的一个字儿都不多提。
供销社距离办公室不远,到了那儿,她随便绕绕就能走到。
公社的管理人员大都出去干活了。
王守萍转悠了半天,只寻到了一个人。
她忙迎过去,笑问:请问您是哪位?对方正走着路翻资料呢,冷不防地被人叫了一声,他便抬眼望了过来,温和地说:我是公社副社长于建国。
王守萍是知道于副社长的,只不过人没私下里见过对不上号。
她忙赔着笑:您好于同志,我想向您反映个事儿。
语毕,便向对方简单介绍了她自己是谁。
于建国知道郑家。
他对郑家老大郑山以及郑山的孩子郑大江很有好感。
那父子俩都是踏实肯干的脾性,靠得住。
见这位妇女是青藤大队郑家的,于建国把资料卷起来插到口袋,认真询问:请问是什么事情?王守萍就把郑山如何如何动用死刑处罚她儿子的事情给说了。
王守萍的用意很简单也很直接。
那郑山不是随便打骂她的宝贝儿子吗?那就让领导们看看,这个男人实际上是个什么臭东西!倘若把他做的破事儿抖给领导,让领导们知道他是个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侄子的暴躁脾气,那么,往后他可别想要什么好差事!如果能牵连到他的两个儿子,连带着一起丢了好差事,就再好不过了!王守萍说得义愤填膺慷慨激昂,于建国却是越听越面露难色,眉头紧紧皱起。
于建国:王同志,你这话不能这么说啊。
前段时间的时候,你家四河就已经偷过别人家的东西了。
只不过当时你家大伯郑山求到了我跟前,我才去找了被偷的人家。
对方不想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事儿才这么算了的。
他叹了口气:本来吧,依着我的意思,应该叫了你们夫妻俩过来,好好说道说道。
可郑四河说,他会主动向你们坦白认错的,还和他大伯,哦,就是郑山说,他会亲自找你们俩领罚的,他大伯这就没专程再找你们,免得让老太太担心。
讲到这儿,于建国觉得疑惑:不对啊!看你这儿好像是不知道似的……怎么?郑四河没跟你们说?说了,说了。
王守萍尴尬地笑着:怎么可能没说呢。
肯定说了啊。
那就好!于建国道:那时候我还特意叮嘱过他,做人一定要讲究诚信,答应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既然他能说给你们听,那证明他还是个不错的孩子。
王守萍讪笑了几声。
她还是不甘心。
四河做的事儿,一码归一码。
上次是上次,这回是这回。
上次那户人家都看他是个孩子原谅他了,这回遇到的人家,怎么就不能原谅他了?王守萍还是想让郑山为他做过的事情接受处罚。
于是试探着问起来,郑山都把孩子揍得起不来床眼看着性命垂危了,公社这边总得给个说法吧?昨天的事儿,全让郑山一个人讲了,真相还指不定是怎么样呢。
他说我们四河偷东西就偷东西了?郑山做人也忒霸道了些。
王守萍提起这事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问过我家四河,孩子就是拿过来闻一闻而已,本打算放回去的。
结果倒好,他大伯,也就是那个郑山,不等他把东西放回去,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给揍了。
于同志,您说这事儿是不是得仔细说道说道?于建国一开始还能耐着性子解释,听到这儿,终于有些按捺不住。
咱们先不说这教育孩子的方式对不对——认真说来,我有时候脾气上来了,都能挥着棍子揍孩子——咱们就谈一谈你王同志家四河的事儿。
于建国笑容消失,语气严肃起来:你知道不知道,郑四河偷的是谁家东西?王守萍愣住:谁家啊?红沟大队副队长杜大壮的家!于建国板着脸:上次郑四河偷他家的油饼,被杜大壮和他媳妇儿抓了个正着。
这次去偷肉包子,又被两口子抓了个正着。
你说说,杜大壮他俩能冤枉了你家四河吗?王守萍嘴角抽了抽。
大冬天里,她的额头上却冒出了细密汗珠。
她千算万算,没想到四河那臭小子能大老远跑到红沟去偷东西。
还一摸一个准,找到了人家副队长的家。
而且两次都是在这户人家,都不带换个地儿的。
气氛一时僵住。
王守萍尴尬地不住用脚指头抠着地面。
于建国语气严厉地教育着她:孩子小时候一定要管教严格。
不然的话,往后越长越歪,很容易步入歧途。
你这位同志,一定要好好地反省自己,平时自己没有管教好孩子就罢了,家里人帮你管教,你非但没有一句感谢,反而埋怨起来,这可不对!话都到这个份上了,王守萍还能怎么样?只能赔着笑,说是的是的,于同志教训得对,我听着呢。
于建国看看日头:今天上午我还有事。
改天吧。
改天我带着你去杜大壮家里赔个理,好好跟他们道个歉。
说起来,如果不是昨天郑山百般赔不是态度诚恳,杜家说什么也不会轻饶了你家小子!王守萍可不愿做那种丢人现眼的事儿。
她一边随口应着,一边说着您先忙您先忙。
为免被副社长再教导一番,她赶紧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回去的路上,王守萍一瘸一拐地走着,心里那个气啊。
早知道今天过来一趟是这种情形,打死她都不来这么一趟。
这边王守萍气得肝疼,脸色黑沉沉地往家里走着。
另一边,郑溪溪却是精神气儿十足,挎着小篮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跳上了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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