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 趁着大人们在那边商量事儿的时候,郑溪溪跑去小林子一趟,挑拣了几个干蘑菇揣兜里。
奶奶年纪大了不能多吃糖, 吃几个干蘑菇煮的东西应该还可以。
夏阿姨说了, 这个干蘑菇是挺好的东西。
那么, 奶奶是可以吃的。
东西拿好,郑溪溪转回自家。
她在家里院子走来走去,看到大人们商量完事儿有人走出来了,便挨着墙根蹲着, 眼睛偷偷瞄向门口的位置。
出来的是二房的人。
先是二伯父,后是二伯母。
郑溪溪心里有了数,她等着二房的人全部回到了西厢, 这才迈开小短腿蹬蹬蹬跑进正房里。
老太太郭翠兰和大房几人正在说着话。
因为分家的事儿,郭翠兰最近心情很不好。
手心手背都是肉, 老二和老二媳妇儿再怎么不好,那也是她的儿子和儿媳妇。
如今夫妻俩居然不想和她在一个户上了……这事儿让郭翠兰十分伤心。
周淑玉宽慰婆婆:妈,他们说不定也是不想给你添负担呢。
您想想看,四河这样经常惹事儿,他们也是不希望您操劳。
郑山没吭声,掀掀眼皮瞥了媳妇儿一眼。
郭翠兰握住周淑玉的手:妈知道你是个孝顺的。
妈年纪是大了,却耳朵不聋眼睛不瞎,有些事儿能听得懂也分得清。
你放心,妈心里有数。
婆婆的目光很慈爱。
周淑玉不忍心看老太太眼角的泪花, 别过脸去, 自己眼睛也湿润了。
老太太辛辛苦苦养大儿子, 丈夫去世也一直没嫁, 守着儿子们给他们娶了媳妇儿。
操劳一生, 临了到了老年,却要看着儿子儿媳背弃她单独去过……周淑玉光想想,就替婆婆不值,也替她伤心。
郑山长长叹了口气。
这些天他劝过弟弟多次,老二却铁了心非要单过。
他是没办法了,只能如此,依着弟弟的意思去办。
一步步走过来,他想说的很多。
可是面对伤心的妈妈,千言万语都化为一声叹息,其他的字句都被他咽了回去。
而郑大江和郑二海兄弟俩,则是瞧见了长辈们伤心难过的样子,知道身为晚辈不好对长辈们的事儿过多置喙,索性保持了沉默。
就在屋里的气氛压抑到了顶点的时候,门帘儿下面的一角掀起来,不多会儿,一个小小的身影钻进了屋里。
郑溪溪扎了两个羊角辫儿,迈着小步子,不慌不忙走到几人跟前。
郭翠兰本来还伤感着。
一看到小孙女儿那可可爱爱的模样,瞬间忘记了之前的那些不愉快,忍不住笑问:哟,咱们七儿回来啦?之前去公社那边,遇到什么好玩的了吗?她自然是知道孩子跟去公社的事儿,郑山刚才一回来就跟她说了。
身为儿子,郑山知道老太太最疼的就是这个没了妈的孩子,所以有关郑溪溪的大小事儿,他能记起来的,都给老太太讲。
郑溪溪本来还想着怎么把干蘑菇和糖果拿出来呢。
可巧,老太太就问起来了。
她忙把口袋里的东西一个个抓了出来,放到桌子上。
之所以没有一把抓,一是因为她手小,没办法一下子抓出来那么多的东西。
二来,她也是想着得留一个糖果给岳清文。
如果一下子抓出来的话,难保还能不能刚好留个糖在口袋。
索性一个个地拿,保险。
郑溪溪把东西都放到桌上后,先是捧了那几个干蘑菇给老太太,等老太太接了,这才拿了糖果,依次分给大伯父大伯母和两个堂哥。
恰好桌上还一个。
恰好,这个时候郑五波也回家了,来找奶奶说话。
郑五波掀开帘子进屋:奶奶!我回来啦!最后那个字儿的音刚刚落下,他的手里一暖,钻进了一个东西。
郑五波摊开手看,是颗糖。
他惊喜万分。
这好东西他是没怎么吃过的。
前些天在刘家看到大丫她们吃,他可馋得慌了,拼命压制才压住口水。
现在,他也有糖了。
郑五波抬头:谢谢大伯父大伯母。
他以为这个是大伯父大伯母从公社带回来的。
郑山笑笑:这是七儿拿回来的。
郑五波呆住:啊?又扭头:溪溪,你这东西哪里来的?他问出了所有人想问的。
对啊。
干蘑菇和糖果是哪儿来的?郑溪溪十分心虚。
这两种东西的来历,都是她解释不清楚的。
她脸红红地随便比划了几下,然后瞪着萌萌的大眼睛,紧盯着奶奶看。
谁都没看懂她在比划什么。
说实话,郑溪溪自己也不懂。
她真就是为了掩饰尴尬,随便弄了这么几下。
周淑玉望着紧张的小孩儿,有些犹豫:会不会是公社的人,正好看到了七儿在那边玩,送给她的啊?郑山赞同:有可能。
公社的大多数人都非常好,看到小孩子的话,如果口袋里有吃的,就会给点东西。
郑溪溪闻言,吁了口气。
在这一刻,她头一次庆幸自己不会说话。
这样的话遇到答不出的情况,就没人会继续追问她了。
果然。
没多久,大家看问不出什么事儿来,便把问题抛在了脑后,只乐呵呵地和郑溪溪说着话。
咱们溪溪真厉害!郑五波连连赞叹:长得漂亮,又聪明,又好看,还扎了辫子。
他们一定是看你很好看才给你东西的!行了啊你。
郑二海笑呵呵说:连表扬妹妹都不知道用什么词儿。
漂亮不是好看?犯得着反复说么。
犯得着啊。
郑大江在旁梗着脖子说:咱妹就是好看!多夸几遍怎么了!一屋子人听了这兄弟几个的话,俱都哈哈大笑。
郑大江和郑二海对视一眼,也跟着笑了。
随后又都转向郑溪溪,目光柔和地看着妹妹。
他们想,妹妹真是家里的小福星。
刚才家里的气氛压抑又伤感,搞得他们俩都不敢吭声。
可是妹妹一出现,整个的气氛就变了,忽然就好起来了。
家里人一个个的都开心了不说,奶奶脸上都有笑容了。
他们觉得,自家妹妹是真的好。
不过,就在大家都很高兴的时候,老太太也特意说了一件事,提醒郑溪溪:七儿,你记住今天送你东西的好心人。
往后咱们有机会的话,是要感谢人家的。
郑溪溪用力点头。
她记住那位阿姨了。
往后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会努力感谢那位夏阿姨的。
周淑玉想到上次那颗糖,特意问了句:七儿,你别光给我们。
你自己有吃的吗?那次的糖,明明只有一个,七儿却给了她。
她怕孩子太懂事,这次依然只给他们,自己却什么都没留下。
思及此,周淑玉攥紧了手里的糖果,想着,万一七儿没有,她就把自己这一个给七儿吃。
即便这个是七儿的一番心意,可她是大人了,多吃个少吃个没关系。
七儿还是孩子,孩子的心意她心领了,先紧着孩子吃要紧。
周淑玉的话出口后,屋里的人齐刷刷都望向了郑溪溪。
众目睽睽下,郑溪溪呆了呆。
现在的情形,如果她没得吃的话,奶奶伯父伯母和哥哥们是不会吃的。
她咽了咽口水,手不自觉地下垂,碰到了口袋。
隔着布料触碰到口袋里的硬硬东西后,郑溪溪忽然有了主意。
当然还有一个糖果。
也幸亏还有一个糖果。
郑溪溪忙把口袋里的那一个拿出来,示意她还有个,她有吃的。
这回屋里的其他人才都笑了,各自把糖果放在口袋里,准备稍后吃。
郑溪溪也把糖放回小口袋。
事实上,她可舍不得吃。
她还得把它送给岳清文呢。
·第二天见面的时候,郑溪溪没有立刻把糖果拿出来。
而是藏在了小口袋里,打算到了学习的小屋再给岳清文。
车子平稳行驶。
坐在车子横梁上,郑溪溪裹着帽子围巾和手套,不住地吸着鼻子。
她发现,车把上挂了个小布包。
包里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散发着阵阵香甜的味道。
岳清文察觉了她的小动静,认真骑车的同时,忍不住笑:干什么呢?小狗似的,到处乱嗅。
郑溪溪抬头,横了他一眼。
你才小狗呢。
你是小小狗。
岳清文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到了学习的小屋子后,岳清文把小孩儿从横梁上抱下来,又把布包拎在手里。
一手牵着小丫头,一手拿着包走了进去。
关上房门后,岳清文正打算打开包给她看里面的东西。
谁知他刚刚把包放到桌上,还没来得及打开,背后便给小手戳了戳。
岳清文回头去看。
郑溪溪摊开手,给他看她掌心的东西。
那是一颗糖。
漂亮的糖纸把甜蜜包裹在里面,五彩斑斓的,瞧着挺漂亮。
岳清文怔住。
郑溪溪用另一只手戳他。
看他没反应,索性就拉过他的手,扯开他的手指,让他掌心向上,又把糖果放到了他的手中。
岳清文望向掌心的糖果,盯着它愣了很久。
郑溪溪倒是松了口气,没再去管这个糖。
反正送到了,她也就放心下来。
岳清文却很在意手里的那小小一个,轻声问小丫头:你把它给了我。
那,你还有吗?他知道郑家的条件。
饭都不一定完全吃得饱,怎么还有余钱买糖呢。
郑溪溪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一听到他问,就赶紧点头,表示她有的。
岳清文多了解她啊。
他自己教出来的小孩儿,他能不知道?郑溪溪说谎不说谎,他都不用仔细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岳清文心中五味杂陈,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你这丫头真是……就只剩下一个了,却还想着他。
也不知道他何德何能,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居然还能有人这样认真惦记着他。
即便是在京市,除了至亲的爸爸和哥哥外,也不见得有人会在只有一个的情况下,还把东西留给他。
岳清文鼻子有些发酸,眼睛有些湿润。
他垂眸望向手里的小布包,长长的眼睫遮掩住了他的所有情绪,唇角带着温暖笑容:呐,你看,我多有先见之明。
知道你今天会给我带吃的,所以我也给你带了好吃的。
真有好吃的?郑溪溪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望向那个一路都在散发着香气的布包。
岳清文拿出一个纸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白白的看上去很香软的东西。
这是米糕。
岳清文说:我以前在京市的时候吃过几次。
这是南方才有的东西,咱们北方没的。
前几天我爸托人给我和我哥送东西,昨天下午刚刚收到。
虽说他爸很忙,顾不上他们兄弟俩,没法天天陪着他们。
可是对兄弟俩的关心,却是一点都没少过。
在京市的时候,他爸如果没有时间,就会派了身边的警卫员过去探望他们。
现在到了金井公社,虽说哥哥岳清武一再地说,不用送东西也不用派人过来。
可是,每隔一段时间,他爸就会让人往这儿送东西。
其实,一开始他们哥儿俩来到金井公社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公开自己的身份。
还是他爸非要派人送他们过来,这才不小心透露出了他们的身份,使得知道内情的一些人总是在照顾他们。
岳清文叹了口气。
如果没有梁大芬的存在,那他们家该是多和睦的一家人啊。
昨天收到东西后,看到米糕的刹那,他第一个反应不是这东西挺好吃的。
而是,如果小丫头看到了,她一定会喜欢吃。
爸爸送来的东西,他和哥哥一人分了一半。
岳清文没吃自己那份的东西,全都收起来,搁在了住处的抽屉里。
他想,先拿给小丫头吃吃看。
她如果不喜欢,他再吃。
如今看来,小孩儿应该是喜欢的。
不然刚才一路上,也不至于去寻找味道来源了。
岳清文把纸包给郑溪溪:捏着纸包吃,别直接拿。
手脏直接拿食物的话,容易生病。
这儿的医疗条件不好,一旦生病的话,挺难治疗的。
他可不希望小孩儿生病。
郑溪溪乖乖地点点头,接过纸包。
大米糕这个东西,她以前没吃过。
别说吃了,事实上,她听都没听过,见都没见过。
点心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和甜甜的味道。
郑溪溪咽了咽口水,小心地接过它,忍不住轻轻咬了一口。
真软。
真甜。
真香。
毕竟是小孩儿的身体,急需要能量来长身体。
她一下子就忘记了什么是矜持,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岳清文默默地看着,越看越心疼,轻声问:你在家里都没吃饱的吗?郑溪溪吃得开心,一个不留神,遵循事实下意识点点头。
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后,她才恍然惊觉,不能承认自己经常会饿。
不然的话,岳清文会担心她的。
郑溪溪赶忙又摇了摇头。
事实上,在家里吃得挺饱的。
可是,那些粥水即便是稠的,也很容易饿。
没多久她就会肚子空空地开始难受了。
只不过饿习惯了后,现在她对饥饿好像也就没那么敏感,时常不去想就好似感觉不到它。
今天如果不是米糕太香甜,而在岳清文的面前她又完全放下了戒备,她也不至于会轻易袒露出自己饿的这一面。
小丫头拼命掩饰着自己会饿的这个事实。
可岳清文却看得清清楚楚,她其实是不饱的。
你哥哥们要拿到票和钱,还得一段时间。
岳清文仔细算了算:等他们分到票和钱了,你们在吃上面可能会宽裕点。
最近恐怕不行。
既然最近不行,那他就得想想法子,让小孩儿多吃点才行。
他也舍不得让小丫头整天饿着。
事实上,不光是饿的问题。
岳清文捏了捏郑溪溪穿着的棉袄。
小花袄应该是大一些的棉袄改小的。
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经过多少人穿了,衣服洗得发白,颜色都褪了许多。
而且大大小小的补丁很多。
捏起来不够蓬松,里头的棉花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感觉上不是很保暖。
岳清文下意识想问,溪溪你冷不冷。
话都到嘴边上了,又被他自己给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样小的小孩儿,穿着这样的棉袄,在这样的寒冷天气里,会完全不冷吗?不可能的。
岳清文慢慢思索着对策。
他得想想办法,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让小孩儿过得好一些。
正这样思考着,岳清文下意识扭头看了小丫头一眼,不由笑了:哟!看你这吃的,跟个小花猫似的。
说着他掏出了口袋里的手绢儿,仔细地给小孩儿擦去嘴角残留的大米糕渣渣。
郑溪溪嘴里憋着一股气,脸颊鼓鼓的。
刚才说她小狗,现在又说她小猫。
她可是重明!很大很大的鸟儿!比大鹏展翅还帅气的那种!!岳清文瞅见她这小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哟!能耐了。
这下子倒是不像小猫儿了,像是农家院子里的大白鹅了!郑溪溪彻底被他打败。
大鹅……那还不如小猫小狗呢。
算了。
谁让她是神兽呢。
看在米糕的份上,就不和这家伙计较了。
作者有话说:继续红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