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家兄弟俩离开的时候, 隔壁二房一家子都在望着他们的背影。
王守萍单手捂着自己的嘴巴,低声嘟囔:我算是想明白了,为什么刚才他们俩那么不待见我。
之前她磕了一跤摔掉了两颗门牙, 导致她一笑的时候就会有个豁儿。
刚才她去拦着俩人车子的时候, 到底是突然遇到的事情, 她只顾着策划偶遇了,忘记了豁牙这件事。
那种状态下,她朝人用豁牙一笑,可不是挺吓人的么。
估计是吓到那俩孩子了, 所以他们在看到她的时候会是那种懒得搭理的厌弃表情。
王守萍悔不当初。
如果刚才我再小心点就好了。
她说。
郑三湖踮着脚望着那两个少年的背影:这俩人谁啊?知青吗?那么好看。
黑一点的那个年级大点像是知青。
白一些的年纪好像挺小的,不过个头可真高。
王守萍顺口答了:哥儿俩哥哥是知青,弟弟跟着来的。
想想刚才那出糗的臭样子, 她心里就堵得慌。
说完这句打算转回屋里去。
郑三湖喊她:妈!这俩兄弟哪儿来的?知青基本上都是城里来的。
这俩人瞧着很出众,该不会是更好的地方来的吧?王守萍心烦意乱, 顺口说:京市。
郑三湖惊了一跳:呀!那么大的地方啊!首都啊。
离得远的很大很大的城市!王守萍嗯着应声进了屋。
郑三湖望着那兄弟俩早已远去看不见的背影,出了神。
一旁的郑五波小声说:三姐,你可消停点吧。
妈说了,过了年再不多久,你就可以做活儿。
这段时间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哪儿都别去。
为的就是让她别惹事。
郑三湖正想反驳,郑六洋在旁边抱着一小碗豆子嘎嘣嘎嘣嚼着:五哥你别劝了。
三姐像是听话的人吗?这话嘲讽的,让郑三湖的脸都绿了:你什么意思啊你?我不像是听话的,你像?郑六洋朝三姐翻了个白眼, 自顾自吃豆子, 不吭声了。
郑三湖撸着袖子就想教训六妹。
郑四河打着哈欠出屋:你们说什么呢?那么热闹。
郑六洋抱着豆子碗不停地躲郑三湖:我们在说京市来的知青。
郑四河的下一个呵欠硬生生憋了回去:哟, 京市来的, 很有钱吧?你可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了!郑三湖一听四弟这话, 也顾不上去和六妹计较了,直接点着郑四河的鼻子怒叱:你少闹腾一些,咱家也能多点钱!郑三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倘若不分家的话,他们这个年,过得不仅能够有肉吃,还能够有汤圆、糖包子,肉饺子,还有炖菜油渣吃。
那么多好吃的,就因为分家,全搞没了。
起因就是郑四河偷东西。
倘若这小子再闹腾着偷东西的话,还专门偷到知青跟前,那这事儿可真就更麻烦了。
说什么都得制止了这个臭小子才行。
郑四河嘴上应着,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郑三湖抄起扫帚就想揍他。
他满院子跑,嗷嗷叫。
偏偏院子很小,他跑又跑不开。
只能到处躲着撞来撞去。
郑六洋生怕自己的豆子被他们撞翻,忙抱着碗去屋里吃豆子了。
郑五波看得烦不胜烦,脚一迈走出了二房院子。
一不小心就来到了大房那边的院门口。
郑五波低着头,也不看院门,便打算折转回去。
谁知这个时候郑溪溪突然出现在了门口。
院门没关。
兄妹俩就这么直直地打了个照面。
郑五波有些尴尬:七儿……五哥!郑溪溪惊喜地小声叫了一声,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郑五波扭头望着右侧地面:我还是不过去了。
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郑溪溪说着,不由分说拽了他进院子。
屋里还有汤圆,肉饺子,各种好吃的。
郑溪溪催着郑五波多吃点。
屋里头,老太太和大房的人都在。
郑五波有些不好意思,小小声喊着:奶奶,大伯大伯母,大哥二哥。
大家都很热情地招待他:哎呀你这孩子客气什么,赶紧吃。
郑五波:可是……没什么可是的。
周淑玉笑说:你和七儿关系好,我们都知道。
之前你还帮过她,我们也心里明白。
好孩子,多吃点。
伯母这儿啊,管够。
郑五波这才慢吞吞抬起头来。
奶奶和大伯大伯母看着他的眼神,依旧是那么慈爱。
两个哥哥望着他的时候的笑容,依然十分亲近。
他到底是在大伯母和三婶的照顾下长大的。
对他来说,在这儿比在二房更有家的感觉。
郑五波哽咽着哎了一声,捧着碗开始吃。
肉馅真香!芝麻糖的汤圆真好吃!泪珠子滚到了饭碗里。
他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继续吃。
快速吃完,肚子已经很饱很饱了。
郑五波想打饱嗝,结果都噎着了打不出来。
屋里人好意地笑着。
郑五波朝着长辈们鞠了一躬,又说:我出来有一会儿了。
爸妈八成找我找得急,我、我赶紧回去了。
大家都知道,他如果和这边太亲近的话,他爸妈饶不了他。
郑大江催促:那你赶紧回。
别让二叔二婶发现。
郭翠兰说:五儿你饿了或者是馋肉了,尽管来奶奶这儿。
你大伯母做饭可好吃了,过来管够!郑五波扬起脑袋笑了:哎!郑溪溪跑到门口,给他掀开帘子:五哥我送你出门。
兄妹俩小跑着到了院门口。
即将离别。
郑五波轻声说:七儿,谢谢你给我织的围巾。
之前他不肯偷偷来大房这边。
主要还是不好意思过来。
这可苦了郑溪溪。
为了把礼物给他,郑溪溪没事儿的时候就提着装了围巾的小袋子,在院门口张望。
大概持续了五六天。
好不容易瞅到了他在院门口不经意出现,而且独自一人没有旁人在。
她赶忙把东西给他。
是以这句谢谢直到现在,郑五波才有机会对郑溪溪说。
郑溪溪笑道:五哥不用客气。
她知道五哥对她好。
所以她也要对五哥好。
郑五波开心地咧开了嘴。
和妹妹道了别。
走到二房院门口的时候,他加快了脚步,赶紧蹿进院子。
郑三湖和郑四河已经从院子里打到了屋子里,两个人尖叫着谁也不服谁。
都没发现郑五波出了院子这一回事。
郑五波松了口气,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走到了屋里,钻回男孩子们的房间。
他想。
如果自家这边也像大伯母那边和和气气的就好了。
可惜,这只能是如果而已。
·上学的那天,郑溪溪一大早就穿戴整齐,乖巧地守在屋子里,静等岳清文的到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响起。
郑溪溪不顾一切冲出屋子。
周淑玉担心地在她背后喊着:小心点!慢点跑!时间来得及,可别摔到了!郑溪溪笑着:好!然而脚步一点也不慢下来,依然飞快。
周淑玉守在屋子门口张望着,担心地望向那个小小身影。
郭翠兰倒是不担心:你看岳小先生做事儿多靠谱。
七儿跟着他,没什么可担忧的,好着呢。
可是……周淑玉欲言又止。
你就放心吧!郭翠兰道:想想看,没有岳小先生,咱们七儿到现在都还不会说话。
这么个可靠的孩子,会让七儿出差错?没事的。
郭翠兰明白,其实儿媳最担心的,是孩子上学的问题。
一家人没有一个读过书的。
都不知道到了学堂里会遇到什么样的各种状况。
是以周淑玉忧心孩子的上学过程,也是情有可原。
可郭翠兰想,既然岳小先生自己都读了那么多的书,甚至还为七儿的上学打听到了所有的事情和细则。
那么有岳小先生在,就没什么问题。
因此,郭翠兰觉得,这事儿肯定可以成。
七儿那么聪明,老师们一定会喜欢她。
更何况还有岳小先生护着。
我觉得今天的天儿有些冷。
郭翠兰看儿媳还在门口守着,即便孩子的身影不见了,依然不肯离开,便道:你去帮我弄点热水喝喝,我口渴了。
周淑玉一愣:刚刚才喝过粥。
而且老太太还说吃得很饱。
怎么现在还能喝下水?郭翠兰:让你去你就去。
好,我马上。
周淑玉应着声,赶忙去倒水了。
而后便忘了继续关注孩子上学那一茬。
郭翠兰望着儿媳的背影,轻舒口气。
这儿媳妇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操心,所有的事儿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唉。
也不怕累坏了自己的身子。
郭翠兰轻轻摇了摇头,放眼望向公社学校所在的方向。
七儿等会就能到学校了吧?希望孩子读书顺顺利利的。
·郑溪溪坐在岳清文的车子横梁上,雀跃不已:学校好玩吗?老师凶不凶啊?等会儿做题,会是什么题呢?难不难?我如果考一百分,你有奖励给我吗?岳清文骑着车,无奈地低头瞥了眼怀里的小丫头:你说你操心那么多累不累。
不累!小孩儿大声地回答着。
岳清文被她给逗笑了:好好好,不累。
你放心,你肯定可以答得好。
至于礼物,我想想啊。
郑溪溪期盼地仰头看着他。
跟家里人要礼物,她有些不太好意思。
反而跟岳清文要礼物,她还挺好意思的。
所以在家的时候她没提这个话题,等到见了他,方才说起来。
岳清文仔细想了想:要不然这样。
如果你考得好,我让我爸给你从京市买一套最新款的学习用品。
一整套,怎么样?郑溪溪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小脑袋耷拉下去,轻轻哦了声。
岳清文多了解她啊,一听就知道小孩儿对这个礼物不满意,不由好奇:觉得不好吗?郑溪溪:很好,可是,这也太好了。
她想要的礼物,不用多贵重,也不用麻烦岳伯伯再去买,她只是希望考得好了后,岳清文能意思意思表达一下对她的鼓励而已。
这么贵重的需要岳伯伯花钱单独买的礼物,她觉得,不太好。
岳清文一听她的话,便明白了她的顾忌。
他不由得笑了:你还真当是我非要给你这些的啊?嗯?郑溪溪疑惑地抬头看他。
岳清文道:昨天我哥给我爸打了个电话,和他说了你的事儿。
昨天是元宵节,也是团圆的节日。
虽然兄弟俩没法回到京市去,却也和爸爸通了话。
本来嘛。
他们即便是在京市,爸爸忙碌,也不见得能聚在一起。
所以打电话一起过年和过节对哥儿俩来说,早已经习惯,成了常态。
岳刚听说自家小儿子帮助了个小姑娘,还和小姑娘处得很好时,十分开心,当即表示自己要送小姑娘点什么。
岳清文就问爸爸要了这么一套东西。
他本来是想着给小丫头当做礼物送给她。
但她要奖励,他考虑过后,就决定把这个拿来奖励她。
至于他爸要送给小孩儿的礼物……嗯。
换一个呗。
岳清文把昨天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与小孩儿听。
郑溪溪认真听完后,切入点却有点刁钻。
你爸经常不和你们一起过年吗?她问。
岳清文点点头:是啊。
郑溪溪:他很忙?岳清文:嗯。
郑溪溪:你妈妈呢?岳清文:去世了。
郑溪溪的心忽然被揪了一下。
岳清文很少谈及他的家庭。
他们俩在一起,要么就是学说话和学习,要么就是她在讲她的事情。
他很少提及他家怎么样。
如果不是今天忽然间说到,郑溪溪都以为岳清文一直是生活得快快乐乐十分完美的那种。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早就没有了母亲。
郑溪溪的心里非常难过,小小声:那你,想她吗?岳清文:嗯。
郑溪溪:你家还有其他人吗?岳清文:算有吧。
一个继母。
郑溪溪忽然就不吭声了。
岳清文半天没等到小丫头的再一句问话,有些疑惑,低头望了她一眼:怎么不说话啦?没话要问了吗?我就觉得,你也挺不容易的。
郑溪溪很轻很轻地说。
她起码还有奶奶,有大伯和大伯母,还有大哥二哥五哥。
可岳清文只有一个哥哥。
没有长辈的每天疼爱。
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
还有他哥哥。
俩人都还是少年,这些年慢慢长大,应该很辛苦吧。
郑溪溪越想越觉得心里一揪一揪地疼。
岳清文低头再次望过来。
只可惜小孩儿头压得很低,脑袋垂着。
他只能看到她戴着的红色帽子红色围巾,却看不见她现在的表情。
岳清文把两人刚才的对话仔细想了一遍,有些明白过来她现在沉默的原因,不由莞尔:你不用替我难过。
他觉得挺好的。
爸爸不在身边,却很疼爱他们兄弟俩。
哥哥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而且,从小到大,他衣食无忧,只需要关注学习就可以了,旁的都不用他操心。
在他看来,自己过得挺好的。
反而小丫头,这么点儿的年纪,什么都得操心,吃不饱穿不暖的,长大的过程才叫艰辛。
只不过岳清文明白,自己这些话放在心里也就罢了,不用和小孩儿说。
他知道,就算他说自己过得好,小丫头也依然会为他担心。
还不如不说。
免得提的次数多了,她的小脸儿皱得就更厉害了。
·骑着自行车赶路就是快。
不多会儿,两人来到了学校门口。
岳清武早已等候在了那里:你们俩怎么才来?岳清文把小孩儿抱下车:怎么?来晚了吗?不应该啊。
他算好了时间,富富有余才对。
没来晚。
岳清武小声嘀咕:我这不是想着,你们如果早一点来到的话,我可以提早带她去见见老师嘛。
今天岳清武是特意请了假,来陪着郑溪溪的。
在岳清武看来,小孩子第一次进学校这个地方,肯定有些紧张。
如果只弟弟一个人陪着的话,弟弟也还是个孩子。
未免有些压不住阵。
他好歹已经十六,是下乡知青,还能够独立赚钱赚工分了,算是个大人。
有他在旁边陪着的话,这次入学的事儿,才能更妥帖些。
岳清武帮助弟弟打点一切已经成了习惯。
现在遇到弟弟要为小孩儿打点一切的时候,他觉得大事自己也还是要搭把手。
免得孩子们,包括他弟弟,遇到了什么突发事件再不好处理。
事实上,岳清武已经帮忙打听到,郑溪溪今天如果成功入学的话,入学的班级负责老师,也就是班主任,是秦玉城老师。
正是他们比较熟悉的一个。
倘若郑溪溪来的早一点,他可以带着这个孩子去见见秦玉城。
顺便问一声今天考试的大体方向,让孩子心里有个底。
偏偏弟弟带着孩子过来的时间,虽然挺早,却还不够早。
这个时间的话,再过十几分钟,校长就到了。
那时候就要开始入学考试。
此时此刻,已经没机会再提前打听什么。
岳清武想着想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哥,你怎么了。
岳清文哭笑不得:看你这么垂头丧气的,该不会以为我们溪溪考不过吧?岳清武看了看小孩儿那瘦瘦小小的身板。
明明六岁多了,今年就能满七岁。
可瞧着比同龄人瘦小很多,看着也很单薄的样子。
她一会儿要做挺多题目的。
岳清武目露担忧:行不行啊?要不我找秦玉城说说,这考试看看能不能免了。
岳清文轻哼一声,没接话。
这就叫瘦啦?已经养胖了很多好不好。
还高了一点点点。
倘若哥哥知道几个月前这小孩儿更瘦更小,看着才跟四五岁似的,估计对她入学的信任度就更低了。
倒不如不提。
再说了。
他哥这是不知道溪溪有多聪明,才会生出来这些莫名其妙的担忧。
照他看来,但凡是一年级上学期的课程相关内容,溪溪就没有做不出来的。
完全不用担心好么。
兄弟俩陪着小孩儿一路往教学楼里走。
一个面色微黑忧心忡忡。
一个斯文俊秀自信满满。
郑溪溪左看看,右看看。
好吧。
不愧是哥儿俩。
就算表情不一样,那五官也还有两三分相似的。
·校长蒋庆生刚一进到办公室,便有两大一小三个身影站了起来:蒋校长,您好。
他和兄弟俩寒暄过后,打了招呼,这才垂眸望向那个小小的身影。
郑溪溪是吗?蒋庆生虽然才五十多岁的年纪,却早已鬓发花白。
问话的时候,语气相当和蔼。
不像是老师不像是校长,更像是隔壁的一位大伯。
郑溪溪鞠躬回答:校长好。
我是郑溪溪。
小孩子礼貌的样子让蒋庆生发出愉悦的笑声:很好,很有礼貌。
那我们做一套题,好不好啊?郑溪溪清脆地回答:好!蒋庆生扭头对岳清武说:这孩子不错,教得好。
因为岳清武年纪稍长,算是接近个大人了。
校长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就是对着他。
岳清武客气着:哪里哪里。
岳清文横了哥哥一眼,含笑对校长说道:我们溪溪很乖的,等她入学您就知道了。
不光听话,成绩也很好,学什么都很快。
他这么一说,让蒋庆生的心里多了些底。
蒋庆生拿出试卷:郑溪溪同学,我们现在开始?试卷一共有两张。
一张是算术,另一张是语文。
题目都挺多,不过,留出来的考试时间也很充足。
郑溪溪还是头一次做那么多的题目。
岳清文虽然对她的能力有信心,却对她要连续做这么多题颇为担心——那么小的孩子,一次性坐那么长时间,会不会不舒服啊?可惜现在是入学考试。
正规的大考试,能够影响到小孩儿未来的前程。
所以,即便是十分担心她,他也半个字儿也不敢多说。
眼看着小孩儿落了座开始动笔了。
岳清文想了想,把自己的军包拿了下来。
又将他的和郑溪溪的帽子围巾手套,一股脑塞进了军包里。
用手拍了拍,觉得这包够软和了。
岳清文就把军包放在了郑溪溪坐着的椅子上,放在她腰后空荡荡的位置,给她当靠背。
岳清武发现了弟弟的动作,瞥了弟弟一眼,欲言又止半晌,最终什么也没说。
……行吧。
他算是知道,弟弟疼这个小姑娘已经疼到骨子里了。
作者有话说:继续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