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保是坨坨人!有当年在云家帮佣的张婆子可以作证, 她对云保的身世一清二楚!姜遂身为西州主帅,私自收养姜云沧这个坨坨孽种,还加以重用, 汤钺一句接着一句, 步步紧逼,其心可诛!堂中一时鸦雀无声。
雍朝首屈一指的悍将, 刚刚大破坨坨的功臣, 竟然是坨坨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姜云沧,姜云沧怒到了极点:放屁!我生在大雍长在大雍,我怎么可能是坨坨人!脑袋里嗡嗡直响,愤怒几乎要冲破胸臆,眼睛却在第一时间, 看向姜知意。
他怎么可能是坨坨人?他与坨坨是杀父杀母的仇恨, 他从小就恨透了坨坨人, 他怎么可能是坨坨人?这些人处心积虑污蔑他诋毁他, 她不会相信的,她肯定不会相信!姜云沧瞪大眼睛, 视线中出现姜知意略带几分迷茫的容颜, 她红唇微张,怔怔地看他, 姜云沧满心的愤怒顿时都变成了怜惜。
一眨眼间,哥哥不再是哥哥,如今还背上了异族仇敌的污名,他固然一直盼着能够揭开身世,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 可他绝不想惊吓她。
这让他心里又酸又苦, 遥遥望着她, 无声唤她:意意。
他看见她脸上的迷茫变成温柔,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然而他看懂了她的口型,她在唤他哥哥。
满天阴霾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姜云沧望着她,露出沙场汉子最温存的笑容。
汤钺却在这时高声道:任你如何狡辩,也逃不脱坨坨孽种的身份!陛下,姜云沧隐瞒身世,欺君罔上,其罪当诛!姜遂私自收养坨坨余孽,多年来提拔重用,令姜云沧得窥我大雍机密,罪该万死臣请治姜遂、姜云沧通敌卖国之罪!姜云沧猛地转过脸,大喝一声:放肆!他瞧着汤钺,鹰一般的眼睛透出凶狠和轻蔑: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父帅为国杀敌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父帅身负重伤,冰天雪地里苦守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父帅与坨坨人交战上百次,斩敌数十万,没有他,西州哪得安稳?坨坨哪能安分?朝堂上下,哪个敢说我父帅通敌!语声铿锵,回荡在堂中,众人默默点头,姜遂神色肃然:云沧,休做意气之争。
他看着汤钺:汤御史说来说去,可有证据?你要证据?本官这就给你证据。
汤钺冷哼一声,转向谢洹,臣请传证人张婆子作证!谢洹沉吟着,许久:传。
宦官通传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姜知意紧张地等待着。
她并不相信汤钺的话,但今天这些人聚齐了带着人证物证一齐发难,她便是不怎么接触朝堂,此时也明白,他们是筹划已久,想一举扳倒父亲和哥哥。
二叔利益相关,扳倒了哥哥,侯府的爵位说不定能落到他几个儿子头上,可汤钺呢,他难道只是为了公事?姜知意觉得没有那么简单,目光不由自主看向沈浮,这些朝堂手段,人心的曲折复杂处,再没有谁比他看得更清,也许他早就明白他们的目的了吧?旁边,沈浮松开搀扶他的庞泗,迎着她的目光慢慢走过来。
今天是他第一次下床走动,大半个月重病濒死,此时身体还虚弱得厉害,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沈浮抿着唇,默默地,一点点挪到她榻前。
声音低得只能他两个人听见:别怕,一切有我。
姜知意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这让她下意识地打量着他,冬天里衣服裹得严实,头脸这些露出来的地方并没有伤痕,她不知道他是看不见的地方受了伤,还是她的错觉,半晌才问道:你受伤了?没有,沈浮忙道,我很好。
思绪暂时从无数线索中剥离,丝丝缕缕泛起甜味。
这么久了,这是她第一次表示出对他的关切,纵然他此时需要忍受极大的苦痛,然而有她这句问候,便是再疼上千倍万倍,他也甘愿。
沈浮又靠近些:意意,你好些了吗?血腥的气味更浓了,姜知意低眼,看见他朱衣宽大的袖子向下垂着,露出嶙峋手腕的一角,那血腥气就是从那里漏出来的,有心细看,门外头一阵脚步响,宦官领着一个五六十岁的婆子走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堂前:老婆子给皇帝老爷磕头!想来就是张婆子了。
姜知意再顾不得其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张婆子身上。
姜云沧也在打量张婆子,她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穿着打扮与寻常乡下老妇人差不多少,说话也是地道的西北乡下口音,这模样,并不像是假装。
可他并不是坨坨人,他活了二十四年,从不曾听任何人说过他跟坨坨人有任何关系,这婆子为什么要诬告他?汤钺开了口:张婆子,你把你知道的云保的身世跟陛下如实说来。
哎,行,张婆子不懂宫里的规矩,只管仰着头直勾勾地瞅着谢洹说话,皇帝老爷,那个云保呀,他是坨坨人的种!云保他娘当年让坨坨人抢走,跑回来时已经怀上了云保!他娘家里嫌丢人,一生下来就扔了,又把他娘远嫁到几百里地以外,云保让关帝庙里的裘道士救了,吃百家饭长大的,我老婆子当年还给过他吃食咧!云保没名没姓的,裘道士说他生在云台,就让他姓云,让他长大了当兵保家卫国,所以叫他云保,我老婆子什么都知道!张婆子满嘴西北口音,谢洹有许多处没听明白,低声向太监们询问,可姜云沧全都听懂了,后心里一片冰冷。
他还记得,他年幼时认得的第一个字是云,第二个字是保,爹爹一遍遍教他,云是云台的云,保是保家卫国的保。
父亲的名讳按习俗是该当避讳的,他长大后才反应过来这行为有多古怪,但若是这两个字有这曾含义,那么就能解释通了。
甚至那道士,那关帝庙,他依稀都有印象,仿佛极小的时候爹娘曾带着他去过,记得门前有石狮子,进门是黑乎乎的大殿,里头一尊关帝像,顶天立地。
难道,他真的是坨坨人?姜云沧手脚发冷,不由自主又看了姜知意一眼。
她也看着他,脸上并没有他所恐惧的鄙夷,一双明亮的眼睛依旧像从前那样,带着柔和恬静的光芒看着他,她甚至还轻轻向他点点头,安慰的模样。
无论如何,她总是相信他的。
姜云沧眼梢热起来,默默转过了脸。
陛下,姜遂开口说道,云保是孤儿,自幼被关帝庙的裘道士抚养长大,这点臣在调云保为侍卫时就已查明,至于其他,云台地方所有籍簿都未曾记载,应当只是乡间流言。
有张婆子作证,如何是流言?汤钺立刻反驳。
除了张婆子,可有别的证人?姜遂气度从容,你说云保的生母被坨坨掳劫,怀上云保,此事出于何年何月,云台地方可有记录?你说云保被母家遗弃,那么他的母家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如今还有哪些人能证明?你说云保母家遗弃他后被裘道士收养,那么裘道士现在何处,如何不出来作证?云保他娘也姓张,咱们都是张家庄老张家的人,那年闹坨坨,他家里人全都死光了,他娘嫁得几百里地,谁知道上哪儿去了!张婆子插嘴道。
汤钺瞪她一眼,没让她再说,自己接口道:云保生母被掳劫之事约在四十年多前,当地深受坨坨之苦,战乱频仍,地方上记录有所缺失,但裘道士臣已经找到了他的下落,他往江浙一带云游,曾经在鸡鸣寺挂单,想来不日就能找到。
汤钺道,云台除了张婆子还有其他人知道云保的身世,我已派人去接,不日就可赶到作证。
姜遂神色平静:也就是说,你既不曾有官府记录,也不曾有别的证人,所依据的,就只有张婆子一个人的口供。
孤证不可取,这一点,想来你身为御史,比我更清楚。
孤证也是证!汤钺哪里肯服,有张婆子的话,足以证明姜云沧就是坨坨孽种!他越说声音越高,慷慨激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方才连姜云沧自己都说,活了这么大,从不曾见过一个坨坨人为我所用,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他自己就是坨坨人!他冒充大勇子民潜藏这么多年,必定心怀不轨,臣请立刻治姜遂、姜云沧通敌卖国之罪!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婆子的话,如何可信?黄纪彦听了多时,再也忍不住,姜帅和将军才刚刚大破坨坨,杀敌数万,战功有目共睹,难道要凭一个老婆子几句话,就要自毁长城?如此岂不让我们这些将士寒心?不错,有武将附和道,姜将军战功赫赫,坨坨最怕最恨的就是他,他怎么可能是坨坨人?此言差矣!又有与汤钺一气的争辩道,焉知他不是故意如此,好掩盖自己的身份,图谋更大?不错,他不这样,怎么能拿到兵权,怎么能蒙蔽天下?我大雍边境竟然让个坨坨人在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满堂中乱纷纷地争论起来,姜知意默默听着。
她熟悉姜云沧,看他方才的反应便知,哥哥对所谓的身世根本毫不知情,而且就算张婆子说的是真,她也相信,哥哥绝不会做出半点危害大雍的事。
但谢洹会如何决断呢?姜知意拿不准,看沈浮时,他默默向前走了几步,沉沉的目光细细看过汤钺几个,一言不发,姜知意知道,他多半已经有了主意,他的主意是什么?陛下,谢勿疑欠欠身,突然发话,此事出得仓促,有许多可疑之处,也未必非要立刻做出决断。
谢洹点头:岐王叔说的是。
今天的事情明显是早有筹划,但汤钺拿的角度十分刁钻,坨坨与大雍是世仇,若不明明白白给个答案,朝野上下必定都不能服,谢洹思忖着:依王叔之见,该当如何处置?可命姜侯和姜将军暂时停职在家,配合兵部查察此案。
谢勿疑道。
不可!汤钺立刻反对,姜云沧是坨坨种,须得立刻收押!对,又有一个御史嚷道,姜云沧在军中经营那么久,谁能放心?请陛下收押姜云沧,清查他的余党!朝臣们立刻又争辩起来,谢洹沉着脸,许久,看向沈浮:沈相,依你之见呢?姜知意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看见沈浮低头,动作极慢地行礼:此事重大,不可轻忽,臣赞成立刻收押姜云沧,清查军中余党。
姜知意大吃一惊,听见沈浮平静淡漠的声调:姜遂腿伤未愈,可暂时软禁家中,随时候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