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知意冲进里间时, 脚步不觉放轻了。
心脏砰砰乱跳着,深吸一口气也压不住翻腾的恐惧和惊慌。
可念儿还睡着呢,她这做母亲的不能慌, 不能吓到孩子。
姜知意极力稳着神, 快步走到床前,念儿醒着, 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她, 小被子齐着下巴掖好,安安稳稳躺在床里。
满腔愁绪此时都变成了柔情,姜知意抖着手摸了摸念儿的额头,是暖的,那些可恶的人没能进门, 没有惊扰到他。
好孩子。
姜知意喃喃的, 俯身搂住念儿。
外面, 沈浮迎着谢勿疑:此处是乡君内室, 请殿下到外面厅堂说话。
谢勿疑还没回答,沈义真先嚷起来:什么内室外室, 不把孙子还给我, 我哪儿也不去!林凝匆匆进门,面如寒霜:两家已经和离, 和离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孩子归我女儿。
那是沈浮写的,我沈家的事,还轮不到他做主!沈义真冷笑,我孙子是沈家的种, 我做祖父的带他回去天经地义, 官司就算打到陛下面前, 我也不怕!姜知意紧紧抱着念儿,多日以来的恐惧此刻成真,身体不由自主发着颤。
她一直很害怕这一天。
沈浮做得了自己的主,却做不了沈家的主,伦理压在头上,当儿子的如何跟父母对抗?孝道、情理,无数成文不成文的规矩死死压着,哪怕沈义真再混账,但他是沈浮的父亲,他就能理直气壮地来抢念儿。
低头吻着念儿,轻着声音,又像安慰孩子,又像安慰自己:不怕,我们不怕,谁也休想夺走念儿!外面的声音低下去,影影绰绰,似是沈浮在说话,姜知意放下孩子走到门边,轻轻挑起一点帘子,从缝隙里望出去。
谢勿疑已经出去了,林凝站在门边,沈浮和沈义真在另一边说话,沈浮手里拿着一卷纸,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满是字迹的一角,沈义真脸色很难看,嘴里不停地骂着逆子。
姜知意恍惚想起很久以前沈浮跟她说过,书房抽屉的暗格里有沈义真的把柄,有那个,沈义真不敢打孩子的主意。
他手中那卷纸,就是那些把柄吗?心里稍稍安稳一些,忽地听见陌生的笑语:父亲怕这个做什么?时移势迁,眼下这朝廷,也未必是兄长说了算。
叫兄长,应该是沈澄吧。
姜知意急急望过去,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悠悠闲闲走进来,身形瘦削,白面薄唇,眉上一条长长的伤疤,清俊中透出几分阴狠。
是沈澄,那轮廓眉眼,依稀还与沈浮有几分相似。
沈义真朝外头看了一眼,不那么慌了:不错,你去告,我让你告!我生出来的孽种,我当老子的还怕了你不成!沈浮冷淡的目光看过沈义真和沈澄,落在门外的谢勿疑身上。
这些证据他收集多时,一旦告发,就算不足以致命,也足够沈义真夺爵、沈澄下狱,可他们居然不怕了。
近来沈义真的行为,桩桩件件都超出了他的能力,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沈义真找到了靠山,一个强大的,足以与他抗衡的靠山。
沈澄还在笑:咱们大雍朝以孝治天下,祖上的规矩是子不告父祖,兄长要是敢告父亲,不管成与不成,都是不孝的罪名,丢官杀头呢,兄长,你敢吗?沈浮慢慢折起手中卷宗。
沈澄说的不错,为子女者状告父母祖辈乃是不孝重罪,通常衙门不会受理,即便受理,即便父祖罪名坐实,也会先治子女不孝之罪,轻则杖责,重则处斩。
唯一的例外就是谋逆叛国,但沈义真的罪责没那么重。
沈浮将卷宗重又放回怀中,一一看过眼前几人。
谢勿疑独自站在门外,事不关己的模样,沈义真已经不慌了,沈澄在看他,眼梢挑起,伤疤扭出一个诡异的弧线。
沈澄不可能知道这么多律法上的规矩。
他一个酒色之徒,从不曾在朝中任过实缺,这些冷僻复杂的律条,连普通的刑部官员都未必知晓。
有人在背后指点他。
兄长想告就让他告吧,父亲犯的那些事撑死了也不过是夺爵,可兄长的不孝之罪却是绞刑,兄长死了,这孩子,依旧是咱们的。
沈澄笑得更深了,慢悠悠地说着,反正没孙子的话,这爵位早晚也要落到别人手里,那就不如先把孙子弄到手,至于那些罪名,还不知道做得成做不成呢。
没错!沈义真越听越觉得胆壮,高声吩咐仆从,去抢,把我孙子抢回来!沈家的仆从一拥而上,黄纪彦领着侯府的仆从牢牢挡住,姜知意重重甩起帘子,清叱一声:住手!两边人马一齐停住,姜知意快步走出来:我看谁敢!我是陛下亲封的乡君,谁敢动我儿子,便是欺君之罪!沈浮回头,看见她凛然的容颜,她从来都是温柔,但为母者,便是菩萨,亦会怒目。
沈浮默默走近,护在她身侧,挡住里间的门。
沈澄笑出了声:你儿子?这孩子姓沈,是我沈家的根苗,跟你姓姜的可没有半点关系。
不,这孩子姓姜。
沈浮打断他。
姜知意愕然回头,沈浮牢牢守在门前,苍白的脸上一双深不见底眼睛,似燃烧的黑色火焰:和离时我亲口说过,亲笔写下,这孩子归姜乡君一人所有,这孩子是她的,孩子姓姜,不姓沈,只要我活着一天,沈家就休想夺走他!姜知意怔怔地站着,看见沈浮向她低头,他说话的声音轻得只有他和她能听见:你放心,念儿是你的,他随你,姓姜。
念儿是她的,念儿姓姜。
姜知意眼睛发着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说到做到,他竭力护着孩子和她,可他为什么,要瞒着她处置父亲和哥哥?屋里乱成了一锅粥,沈义真破口大骂:你放屁!我孙子凭什么姓姜?你算什么东西,这事什么时候轮得着你说话?赵氏在哭:把我孙子还给我!我的大孙子,我给沈家抱的孙子,我孙子得姓沈!唯独沈澄不怒不骂,依旧在笑:兄长想的挺好,可惜父亲不同意,你说什么都没用呢。
姜知意心里砰砰乱跳着。
沈义真绝不会同意,沈浮是子,沈义真是父,只要沈义真不点头,此事就没个了断。
她一直在怕的,就是这一点。
我去陛下面前告你忤逆,告你不孝改姓,把我孙子送人!沈义真狠狠说道,看不乱棍打死你这个孽种!他飞快地往外走,又被谢勿疑拦住:沈爵请留步。
他温和的目光一一看过在场众人,和软的语气:你们两家的家事,论理我不该多话,只是我既然来了,也不能看着你们父子失和,闹得不可收拾。
向沈义真道:父子亲情不可断绝,沈爵消消气,此事从长计议。
向沈浮道:为子女者以孝为天,沈爵既不同意,沈相还请三思,万不可落下不孝的罪名。
对呀兄长,沈澄翘着嘴角,落个忤逆不孝的罪名就是绞刑,你死了,这孩子依旧归我们,又何苦呢?恶意的目光向姜知意一瞟:况且兄长当初,不是也不肯要这孽种吗?落子汤是兄长亲手灌的,你不要这孩子,父亲肯要,这是好事呢,免得这孩子身份不明,遭人耻笑。
明知道他在挑拨,姜知意依旧觉得窒息。
当初种种迅速闪过眼前,她殚精竭虑保住了孩子,难道到最后,终还要失去他?袖口被轻轻碰了一下,是沈浮,他低头看她,柔情霎时满溢,霎时又全都收敛,他抬起了头。
冷淡的语声:八年前九月初三,沈澄用箭刺我双眼,使我险些失明,至今目疾仍时常复发。
大雍律,弟殴兄至失明者,乃忤逆重罪,判绞刑,殴兄至重伤者,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他平静的目光看过谢勿疑,落在沈义真身上:我会去衙门告发。
沈义真张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猜不透他用意何在,沈澄掀了掀嘴角:兄长有证据吗?空口无凭,谁能信你呢?沈浮翻身后他就知道当年的事都是祸根,他早防着呢,家里那些知情的下人早就处理了,就连当年给沈浮治伤的大夫也被他连哄带吓,合家搬出了盛京,不信有人能给沈浮作证。
没有证据,他不怕他告。
沈浮深不见底的眸子微微一斜,毫不掩饰的嘲讽:前日在清风茶楼你亲口承认此事,左司郎中马秋和刑部郎中周善亲耳听见,他二人均已写下证词,签字画押。
不然他又怎么会为了一点点小事,亲自约见沈澄。
我说兄长怎么肯见我,原来是给我下套呢。
沈澄脸上的笑冷了一大半,沈浮在威胁,可他筹划了这么久,就算自损八百,也要狠狠捅沈浮一刀,不过兄长又不曾瞎,大不了我挨板子流放,能换你心心念念的儿子,值了。
到我告发时,自会目疾复发,双目失明。
沈浮淡淡说道。
姜知意心中一紧,抬头时,对上他沉沉的目光。
他不是随口说说,他认准的事情从来都不惜代价,假如真逼到那一步,他会伤残自身。
复杂难言的情绪中,姜知意慢慢的,向沈浮摇了摇头。
沈浮眸光一软,也向她摇了摇头。
没说一个字,却胜似千言万语。
姜知意心里酸涩到了极点,为什么,他肯为念儿做这么多,他为什么要骗她?沈澄不笑了。
他也了解沈浮,那是个疯子,做事从来不计代价,逼急了他,真会弄瞎自己,拖他去死。
凛凛生出寒意,又不肯甘心:为了弄死我,值得吗?沈浮淡淡看他一眼:你太高估你自己了。
你这么个东西,还不值得我费心。
目光里没有爱恨,甚至连不屑都没有多少,就像看蝼蚁,微不足道的虫豸。
沈澄热血上涌,眼皮的伤疤凸出来,丑陋可怖。
他凭什么瞧不上他?他当年差点弄死他,他凭什么这么瞧不上他!沈浮转向谢勿疑:弟殴兄致失明,判绞刑,但无血缘者殴斗致人失明,判两年以下□□,准赎。
岐王殿下,我应当没有说错吧?谢勿疑点点头:没错。
弟殴兄致失明,无血缘者殴斗致失明。
沈澄模糊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沈义真也猜到了,恨恨咬着牙。
沈浮转向他:抢孩子,还是保沈澄,你自己选。
我手里的东西或许不能致你于死地,但沈澄一定会死。
与我断绝父子关系,将我从家谱族谱除名,从此我与沈澄再无血缘,即便我去告发,沈澄也不会是死罪。
他说的不快不慢,吐字清晰,姜知意怔怔听着。
断绝父子关系,沈义真就再不能以伦理孝道压着他,就再不能以祖父的名义来抢夺念儿。
可断绝父子关系,本身就是不孝忤逆,即便沈义真不告官,亦是沈浮极大的污点,他从此再没有仕途可言,甚至在京城中,在高门士族中,从此再无立足之地。
沈浮还在说:驱逐我,保你心爱的儿子平安,沈义真,这笔生意很划算。
屋里安静到了极点,沈义真迟迟下不定决心,许久,门外有极轻的脚步声,谢勿疑负手向廊下走了几步。
沈义真猛然回过神来:好!从今日起,我与你恩断义绝!好。
沈浮点头,我即刻召集族老,从家谱族谱中除名。
他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意意。
姜知意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模糊的视线中他向她走近,低了头,擦去她眼角的泪:别哭。
再没有人能抢走念儿,他是你的,他姓姜。
他是你一个人的。
作者有话说:完结倒计时,再有三四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