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着, 廊下的葡萄架叶子动了动,姜知意感觉到少年人灼热的呼吸,夹在风里, 有些异样的感觉。
不由得向后靠了点:怎么了?阿姐。
黄纪彦又叫了一声。
姜知意看见他拇指与食指轻轻搓了下, 他嘴唇微微抿着,他一手搭在锦盒上, 又向她靠近了些:我近来时常想起从前的事。
姜知意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熏衣香, 想来是新浆洗过的衣服,被阳光晒得软和,此时又暖又清爽的,闻起来十分舒服,姜知意微微翘起一点嘴唇:我最近也经常想起从前, 那时候你、盈姐姐还有我哥, 总在一起玩耍, 多少年都没有了呢。
她目光悠远, 似是陷入了回忆,黄纪彦瞧着她, 想要说话时, 又听她问道:对了阿彦,盈姐姐这几天怎么没过来?为着我姐夫候补的事, 这几天她一直在忙,帘子里影影绰绰,小善似乎已经沏好了茶水,马上就要出来了,黄纪彦又往前凑了凑, 阿姐, 我……脚步声是突然响起来的, 跟着是姜云沧的声音:阿彦什么时候来的?黄纪彦回头,姜云沧迈着大步,正往这边来。
帘子打开,小善也端着茶盘出来了,时机已然失去,黄纪彦笑着,起身迎向姜云沧:刚来了一会儿,给阿姐送软香糕。
姜云沧瞧着桌上的软香糕:瞧你,就好像我家里没有似的,专门跑一趟送这个。
那不一样,我拿来的,是我的心意嘛。
黄纪彦拿起来,云哥也尝尝?姜云沧掰了一大块丢进嘴里,一口便咽了下去,跟着又是一大块,他吃得又快又急,不怎么咀嚼便落了肚,姜知意怕他噎到,连忙倒了茶,扯扯他的衣角:哥,喝口水,别噎着了。
姜云沧弯腰,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笑起来:没事儿,噎不着,你放心吧。
随手拖过椅子在她跟前坐下,解释道:在军中待得久了,吃饭都快,不然那帮大老粗一眨眼就全给抢光了。
他虽出身侯府,从军时却并没有倚仗身份直接升职,而是下到军营里从小兵做起,百夫长、千夫长一路靠着实打实的军功升起来的,姜知意很少听他提起在军营里吃的苦头,此时偶然一句话便可窥见一斑,不觉心里一软,柔声道:家里没人跟你抢,吃完了,我再给你做,哥哥还是慢点吃吧,不然对脾胃不好。
姜云沧形状锐利的眼柔和起来,慢慢地,慢慢地靠着扶手靠向她,声音低下来:好,我慢点吃。
他随手又撕了一块糕,这次果然吃得慢了许多,黄纪彦笑着说道:要想云哥听话,果然还得阿姐才行。
他从小对此便深有体会,姜云沧脾气大主意拿得准,旁人的劝是一个字不听的,唯独姜知意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从来都没有二话。
姜云沧笑着没有应他,只慢慢嚼着糕,半晌,指了指早已看了多时的镇纸:这是什么?我给阿姐的生辰礼,黄纪彦索性把另外两个锦盒也打开来,阿姐,你看看喜不喜欢?长条盒子里装着一支白玉笔,方盒子里是墨玉砚。
白玉笔用白玉做成笔管,顶端用细金链坠着一枚红碧玺的粽子,墨玉砚台在墨眼处是白的,顺着形状雕刻一枚小小的粽子,玲珑可爱。
姜知意恍然大悟,笔、砚、镇纸原来是一套,都是玉质,都雕着粽子,尺寸都不大,既可以用,也可以摆在案头赏玩,没想到黄纪彦竟有这么细腻的心思。
喜欢。
姜知意手指碰了碰红碧玺粽子,细金链一动,小粽子跟着晃起来,日光一照,娇红剔透的,阿彦好巧的心思。
黄纪彦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每年我都想着这事,提前很久就开始找料子,琢磨着做成什么样子才好,又要去找手艺最好的工匠,不过只要阿姐喜欢,这都不算什么。
啪,啪,姜云沧吃完了糕,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我今年还没来得及准备礼物,意意不会怪我吧?未出阁时每年的生辰,姜云沧都会给她准备礼物,而且从不会假手别人。
亲手猎的白狐,选最好的狐腋给她做一件裘衣,亲自挑选的玉石,亲手打磨成发簪,有一年她在学制香,姜云沧甚至还向谢洹要了古时禁中秘方,亲手给她制了一匣子香。
姜知意轻声道:哥哥能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姜云沧大笑起来,得意地冲黄纪彦抬抬下巴:听见没有?我的才是最好的。
我不跟你争,黄纪彦道,你们是亲兄妹,肯定是你最明白阿姐喜欢什么,我也抢不过你呀!姜云沧顿了顿,笑意淡下去,岔开了话题:意意,你的东西都拉回来了,我让轻罗盯着,先在外头整理一遍洗洗干净,到时候再拿进来,嫁妆那些东西,你得空看看,别让他们给克扣了。
姜知意倒不担心这点,沈浮虽然薄情冷淡,但在钱财方面从不曾克扣她,俸禄和火耗之类的都是刚一拿到便由账房向她报账交割,田亩之类的收益也归她管,并不许赵氏插手。
赵氏曾闹过无数次想要管账,都被他弹压下去,甚至赵氏每个月的月例开销也都是沈浮亲自拨给,从钱上卡死了,免得她折腾。
她嫁妆多,当年十里红妆送去左相府,单是家具被褥等物就装满了几间屋,但除了按照习俗必须由女家添置的东西之外,其他都是沈浮事先安置好的,便是她嫁妆里那些田庄、店铺的收益,沈浮也从不插手,全权由她支配。
刚成亲时她不太了解赵氏的为人,还想竭力侍奉,赵氏便趁机问她要钱要东西,沈浮知道后,也全都讨回来给她,又让人盯死了,再没给过赵氏机会。
只是这些话,也不必再说。
姜知意点点头:好,待会儿我对一对。
我帮阿姐。
黄纪彦连忙说道。
行了,这些事你懂吗?尽瞎掺和。
姜云沧一把拉过他,你不是说想去军中吗?让我考考看你的本事怎么样了。
黄家祖上也是武将,从黄纪彦的父亲辈才改了走科举,不过家里上过战场的老人还有不少,是以黄纪彦从小耳濡目染,武艺也从不曾落下,当下笑道:我那点子功夫,不够云哥看的。
姜云沧道:够不够的,试了才知道。
他扯着黄纪彦往外走:走吧,让意意歇歇,别吵她了。
黄纪彦也只得跟上,两个人边走边说着话:云哥这次回来能待多久,什么时候回西州?我不回去了。
姜知意吃了一惊,抬头时,姜云沧正回过头来看着她:我已经禀奏过陛下,我想留在京中。
嘉荫堂中。
谢洹道:云沧昨日跟朕说,想留在盛京,不回西州了。
朕还没有想好。
沈浮知道姜云沧为什么想留下,他是不放心姜知意,毕竟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死生未卜。
这几天几次交锋,他大概也能摸出姜云沧的脾气,大约此事不出个结果,他是绝不会回去的。
于私而论,姜云沧是个好兄长,有他守着,无论孩子留不留得住,姜知意必能平安,但于公而论,西州离不开姜云沧。
姜云沧留在西州,比留在京中更有用。
谢洹心里也明白这点。
西州位置重要,东边挨着易安,西边与坨坨相邻,北边一带山水,更是雍朝的国门。
易安还好说,谢勿疑如今在京中,短期内不会有什么异动,但自雍朝建国以来,坨坨始终都是边境上的心腹大患。
坨坨人骁勇残暴,两军交战时从不留俘虏,抓到便直接杀死,更是时常越境抢掠,掳劫妇女,放火烧城,令人防不胜防。
以往西州的边将总被他们折腾得苦不堪言,但姜云沧不同,他十几岁从军后便屡次与坨坨人交手,对坨坨人的习性十分了解,而且他血性悍勇,并不像惯例那样侧重于防御,而是善用奇兵,几次在意想不到之时率领轻骑突入坨坨,杀了便走,最远的一次甚至杀进王城附近,诛了坨坨一个王爷,因此在坨坨提起姜云沧的名字,没几个不害怕的。
有姜云沧在,边境这一块才能安稳无虞。
姜侯沉稳,姜云沧悍勇,他们父子配合得十分顺手,若是贸然换人,只怕于边事不利。
沈浮道。
谢洹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朝中没有比姜云沧更能压制坨坨的将领,也没有比他更能与姜遂配合默契的,西州离不开姜云沧,可若是强行要他回去,他放心不下姜知意,亦是不能安心的。
谢洹不觉叹口气:浮光啊,你这回,真是给朕出了个大难题。
沈浮哑口无言。
在此时乍然想起姜知意,心里撕着扯着,说不出的酸涩滋味,听见谢洹道:此事是你对不住人家,好好给人赔个不是,最起码,得让云沧心里这口气消了才行。
是你对不住人家。
沈浮低着头,的确是他对不起她,他无话可说,无从辩解。
谢洹抬眼,看见他红肿渗血的眼,苍白憔悴的脸,昔日名满盛京的谪仙沈郎,如今形销骨立,竟有了几分森森鬼气,谢洹心里有些不忍:今儿就别忙着公事了,你回去歇歇,顺便琢磨琢磨,怎么把这事解决了。
去吧。
沈浮出来时看看日色,还不到正午,天还长得很,平常这时候,他是绝不会回去的,然而今天,他决定回去。
她已经走了。
她不在家里,没什么可让他抗拒矛盾,让他一边想回,一边又痛恨自己的软弱,从不肯早回的。
她已经不在了。
她的东西也都搬走了,如今那里空荡荡的,正适合他这个孤魂野鬼。
回府。
沈浮吩咐道。
轿子走得很快,但沈浮还嫌不够快,时不时催促一声。
心底迫切着,他想看看消失了她所有痕迹的家,到底是什么模样,心里有一种病态的执念,仿佛只有把那血淋淋的伤口撕得更狠更深,撕到彻底无法恢复,他才能相信这是事实,才能停止这种不断挣扎,不能追悔又忍不住追悔的折磨。
轿子刚抬进府门,还没停住沈浮便下来了,他一言不发向前走去,越走越快,袍角飞起来,后面的仆从都追不上,他很快到了她门前。
院门敞开着,内里一片狼藉。
作者有话说:加更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