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万姨娘,原是何丽华房中近身伺候的丫鬟。
三年前的一个春日夜晚,陈桓酒醉后回房,恰逢何丽华不在,趁着酒意,便收用了留在房中看屋子的万姨娘。
等何丽华归来后,事情已成定局,没奈何,只得忍气吞声的给她开了脸,并给了她通房丫鬟的待遇。
两年之后,又提成了姨娘。
这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左右没有她,也会有别人。
令何丽华耿耿于怀的,是自己小儿子陈芷,非常依恋她。
万姨娘在何丽华身边伺候的时候,人话不多,又生得一副温柔敦厚的好相貌,因此颇得重用。
再加上她有一手好厨艺,又很会哄小孩子,所以,陈芷几乎是她经手带大的。
不是何丽华不重视自己的儿子,自己不带他。
她到底是个大家主母,一家子带奴仆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是由她来管理。
再加上人情往来田庄店铺各种琐事,平时的时间,实在是有些不够用。
因此,给了万姨娘可趁之机。
等何丽华重视起这件事来的时候,她的小儿子陈芷,已经完全被万姨娘给笼络住了。
哪怕是她成为了姨娘不再在何丽华身边伺候了,陈芷对她的依恋,也依旧没有少了半分。
这种情况使得何丽华又气又急,费了不少功夫,也没有将陈芷那颗偏了的心掰过来多少。
这两年,她没少为这件事暗自怄气垂泪,却拿陈芷没有任何办法。
此时,又听到陈芷为万姨娘求燕窝,还拿高梯子将自己架了起来。
何丽华一颗心像是浸在了冷水里,冷得遍体生寒。
她垂眸看着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双光华璀璨的赤金缠丝嵌红玛瑙镯子,久久不曾开言。
陈芷等了片刻,见何丽华还没有回答,便眼露狐疑之色,道:母亲?……孩儿的话,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万姨娘到底是母亲身边的老人儿了,从前一直服侍得妥帖小心,没有错处的。
母亲向来体贴下人,想来,定会体谅她的难处苦处的。
陈芷的话,听得何丽华几乎要呕出一口心血来。
万姨娘有很多苦处难处,这难道不是在暗指她这个做主母的不仁?天地良心,她可从来没有磋磨过这两个姨娘,无非是不喜欢她们在眼前转来转去的碍眼罢了。
此时听到陈芷这样说,她蓦然抬眼看过去,却瞧见一双清澈无翳的双眼,极为信任的看着自己。
这孩子,想来也不是故意刺自己的心的……思及此,她定了定神,开口回答道:不过是燕窝罢了,我们家里也还吃得起。
——紫绡,包些燕窝,给万姨娘送过去。
紫绡答应着,走进里屋去包燕窝去了。
不多时她手里捧着一只纸包走出来,道:夫人,奴婢这就去了。
何丽华闻言,点了点头道:去吧。
且慢。
紫绡正欲出门,却被陈芷出声叫住了。
他起身走了过来,道:打开给我看看吧,紫绡姐姐。
紫绡无法,只得展开纸包,将里面的燕窝露了出来。
一包子都是上好的官燕,洁白如雪的,看着十分可爱。
陈芷见了,脸上这才露出欣喜的神色,顿了顿,又迟疑着看向何丽华说道:母亲,听说上次买办弄到了一些极难得的金丝血燕……闻言,何丽华没有说话,眉头却是蹙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碧罗一时气愤,忍不住开口说道:二爷,你也说了,那是极难得的。
万姨娘是什么身份,她配吗?闻听此语,陈芷的脸色沉了下来。
虽然年岁尚小,一时竟也有了些他父亲发怒时的风范,冷然说道:你也不过是个奴婢罢了,有什么资格指责万姨娘?碧罗虽然的确是个奴婢,但却做了几年何丽华的贴身大丫鬟了。
便是陈桓,也要给她一点面子。
此时听到陈芷冷硬的话语,一时脸上过不去,涨红起来。
眼眶周围,也开始泛起淡淡的红色来。
眼看着,就要流下美人儿泪了。
陈芷颇为万姨娘不平,还待再说,却被何丽华出声打断了。
只听她轻叹了一声,说道:罢了罢了,都少说两句吧。
碧罗,哪有像你这样,在主子面前说话如此不周全的?还有芷儿,那血燕的确不是万姨娘合用的,这官燕也是上好的,不算辱没了她。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各打五十大板,不过是为了息事宁人罢了。
何丽华便是这个温吞性子,不逼到极点,不会反击的。
尤其是,来自最亲近的家人给的……不如此,又能如何呢?陈芷看着紫绡捧着燕窝离开之后,他也就告退了。
留下一屋子的空寂冷清,陪着他的母亲。
何丽华捧着茶杯发了半天的愣,回过神来之后,见站在一旁的碧罗依旧是郁郁不乐,便开口说道:别委屈了,他虽然年纪小,却也到底是个主子。
说你两句,有什么好闷闷不乐的?是奴婢的不是……碧罗哽噎着说道。
何丽华放下茶杯,看向碧罗说道:你没有不是,这我心里清楚。
你都是为了我不平,替我受了委屈了,我心里都明白。
夫人……听了何丽华的话,碧罗感怀起来,愈发流泪流个不住了。
一个人受了委屈的时候,忽然发现竟有旁人懂得自己的委屈,越发会难以忍下泪水了。
她从袖口里掏出绯红色绣着两只春燕的罗帕,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而后又道:夫人何必如此?就是不给那万姨娘燕窝,也没有什么的。
没听说哪家的婢妾反倒伸手找主母要不该她得的东西的,反倒惯得她心大了。
何丽华道:这个道理,我心里何尝不晓得?只是,中间碍着一个芷儿……你难道忘了,去年他绝粒的事了?去年,因为万姨娘在陈桓生辰之时当众戴了大红色绢花的缘故,何丽华一时气怒,罚了她在众人面前跪了一下午,并且禁了她的足。
时有规矩,姨娘通房之流,不得穿戴大红色衣饰,只能着各色偏红。
万姨娘如此行事,是拿着何丽华的面子在地下踩。
如此惩罚,实在已经算得上轻的了。
谁知她身子弱,在风口里跪了一下午之后,便病倒了。
当时陈芷随着他哥哥在前院待客,因此并不知道这件事。
后来知晓了之后,郁怒交加,竟然绝粒了。
他足足有三日水米不进,硬是逼得何丽华解了万姨娘的禁足,又拿着自己的帖子请了京城名医为万姨娘诊治。
如此,方才罢休,重又复食了。
大家子嫡子如此偏袒一名上不得台面的妾室,也算得上是奇闻了。
未免此事传出去影响陈芷的名声,何丽华忍气吞声了。
所有的委屈都朝肚子里咽,所有的泪水,都留在夜晚的枕头上了。
往事历历在目,何丽华侧头看向窗外的绿荫,一时间痴了。
好半晌之后,有脚步声传来,她方才从怔忪中清醒了过来。
侧目一看,原来是紫绡回来了。
燕窝送过去了吗?何丽华问道。
紫绡微微屈膝施礼,回答道:回夫人的话,都送过去了。
顿了顿,她又道:二爷也跟过去了,隔着院门,跟万姨娘说了好半天的话。
奴婢看着他走了,方才回转。
陈芷也到了该留意男女大妨的年纪了,如此行事,也算周全。
只可惜,却是为了一个外人……何丽华的唇角勾出一丝苦笑,眼神郁郁。
两个丫鬟见她露出如此神情,忙说起些家中琐事,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何丽华也将这些烦恼暂时抛却,打起精神来,开始处理一天的家务了。
黄昏时分,这一天的各种家务琐事总算是料理完毕。
何丽华挥退左右,独自一人,漫步到花园子里去透气。
陈家的花园也是费了心思修造了,其中小桥流水,假山湖泊,亭台楼阁俱全,布置得颇具匠心,很值得赏玩。
但这一切美景看在何丽华眼中,并不能缓解她的郁结心绪。
她走到湖边一棵老柳树底下,透过丝丝缕缕的柳枝,看向天际夕阳。
柔和的金红,绚烂的橙红,瑰丽的紫红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匹巨大而精致的锦缎,美丽至极……她正看着天际的晚霞,忽然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对她说道:夫人,你这样活着,难道不累吗?这骤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何丽华一大跳,她蓦然收回视线看向四周,并没发现有人在。
莫非,是什么妖鬼之流?她这样想着,也就这样问了出来:姑娘,我陈家向来是积善之家,你若想害我,必遭天谴。
那陌生的女声顿了顿,方才回答道:夫人,我没想要害你,我是来帮你的。
说完,苏素便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末了又道:你这几天的生活我都看在眼里了,真心的,替你觉得不值得。
何丽华斟酌了半晌,才说道:……你真的对我没有恶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