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万姨娘的话，陈芷并没有说什么，祠堂里面一时间安静下来。
过了一阵子之后，万姨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说道：二爷千万别记恨夫人，她不像我似的是个闲人，手上的事情多，一时忽略了二爷，也是有的。
陈芷似乎轻轻的哼了一声，道：不要提她了。
万姨娘又道：好好，不提夫人了。
婢妾还要多谢上次二爷替我讨来的燕窝，我每日都炖着吃，如今，觉得身子好多了。
姨娘不必在我面前自称婢妾。
陈芷道：你在我心里，不是那等地位低下的人。
将来，我会好好奉养你的，你安心便是。
万姨娘听起来似乎是笑了，说道：二爷又要奉养夫人，又要奉养我，可劳累得紧呢！陈芷道：我奉养母亲，不过是因为天理伦常。
奉养姨娘，方是发自内心的愿意。
——这世上，再没有像姨娘这样对我好的人了……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何丽华便没有再继续听下去了。
她只觉得满心寒冷和茫然，脚底下像是踩着棉花一般，落不到实地。
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才看到自己一行三人已经回到了屋子里，碧罗和紫绡正满怀担忧的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微微的笑了笑，她开口说道：你们这般看着我作甚？我不要紧的。
夫人，你不要将二爷那些话放在心上，他年纪还小，一时糊涂被人利用了……紫绡开口劝慰道。
何丽华道：还小？再过几年，也要行冠礼了。
紫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话，只得沉默了。
碧罗一脸怒色，说道：夫人真的是太好性子了，依奴婢的意思，当时就该进去，狠狠给那贱人几个嘴巴子，她才晓得厉害！紫绡嗔道：又胡说了，这般行事，不是愈发将二爷往她那边推吗？夫人心里自有成算的，要你多嘴。
碧罗满脸不忿，还待再说什么，却被何丽华打断了：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安静一下。
二婢见何丽华神色不同往常，不敢再多言，施礼之后便双双退下去了。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了何丽华一个人，依旧一脸惨白，眼神却变得凌厉起来。
苏素姑娘，刚才的情景，你都看见了？苏素的声音在何丽华耳畔响了起来：都看见听见了，那万姨娘，实在是其心可诛。
何丽华惨笑起来：我实在是没有想到，竟然在身边养了这么一条毒蛇。
好好的孩子，就被她给教坏了。
但凡是父母，若是遇上了不肖子女，绝不肯承认是自己子女变坏了。
总归，都是旁人的错。
苏素道：你再不反击，身后便是退无可退了。
何丽华慢慢的说道：我原以为，孩子大了，自然就会懂事了，不屑与个贱婢计较。
现在看来，却是我太过想当然了。
苏素道：夫人也该做计较了，你但凡出手，一个万姨娘，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何丽华眼里露出犹豫之色，道：苏素姑娘的意思是……苏素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个道理，夫人想必肯定明白吧？何丽华道：……此事办起来倒是不难，可是，我不得不考虑到，芷儿的心情……苏素道：孩子还可以慢慢教，敌人，却是要从根子上剿灭的。
釜底抽薪，乃是最佳选择。
何丽华还是犹豫不决，苏素便给骆驼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夫人若是继续放任下去，可有想过后果？待到你的二儿子成年以后，再想动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可能容忍，你的亲生儿子，事事以一个姨娘为先，倒将你置于其后？何丽华闻言，眼里的犹豫不决终于完全消失，咬牙说道：这叫我如何能忍？此贱婢，罪无可赦！她一掌拍在红漆镂空雕花桌案之上，使得那三叉盘螭银烛台都震了一震。
却听啪的一声轻响，其中一根蜡烛爆了一个烛花，火苗愈发浓艳了。
跃动着的光影里面，贵妇人娇美的面容，隐隐有些扭曲起来。
陈桓并不宠爱他的两个妾室，因此，她们两人住的地方就颇有些偏僻了。
陈府西南角落一个静寂的小院子里，幽静浓密的树荫底下，万娇蕊正坐在豆青瓷凉墩之上，纳着一只鞋底。
看那鞋底的形状和大小，明显是给孩子穿的。
她手指头上戴着铁质的顶针，一下一下的将长长的针吃力的顶进厚厚的千层底里面去。
动作看似专注，眼神却漂浮着。
她相貌生得并不娇媚，一眼看去，甚至颇为忠厚，是一副不会轻易被人提防的模样。
只是，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恰好便是用来形容她这种人的。
她的眼睛有些小，嘴唇有点厚，鼻子的形状也不甚好。
那一夜若不是陈桓喝醉了，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收用了她的。
再次顶进去一针之后，万娇蕊抽出长长的麻线，用针的尾端搔了搔发痒的发鬓。
她头上挽着简单的圆髻，髻中插着一支金头银簪子。
金头打成了茉莉花的形状，中间点缀着一颗小小的珍珠。
在从枝叶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底下，微微的发着亮光。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万娇蕊怔忪着笑了起来，小眼睛里有精光一闪，配上她忠厚的长相，看起来十分违和。
院子里非常安静，只有树枝被风吹动的沙沙声，时不时的响起。
再过一段时间，蝉鸣的声音，便会出现了。
距离夏天，已经不远了。
虚掩着的院门被推开，万娇蕊的丫鬟祥儿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她走到树荫底下，将托盘里面的甜白瓷茶盅放在石桌上，说道：姨娘歇一歇吧，瞧着手都快要长出老茧来了。
二爷也并不缺鞋子穿，哪里就用这样急了？万娇蕊并没有放下针线，一边继续做着鞋，一边说道：你不知道，二爷最爱穿我做的鞋子了。
眼看着夏天要来了，我给他做两双轻便凉爽的布鞋，在家里穿是最好的。
祥儿道：昨天我瞧着夫人那边，也在催着针线上人给大爷二爷做鞋子呢。
万娇蕊眼也不抬的说道：夫人那边做的是夫人那边做的，我做的是我做的，哪里能拿来比较？再说了，夫人那边的鞋子是针线上人做的，我这边可是亲手做的。
到时候两相一比，二爷会更感激谁？祥儿闻言笑了，说道：还是姨娘灵醒，最知道二爷的心。
万娇蕊也笑了，对着自己的心腹丫鬟，也不装模作样了，说道：饶是那何丽华奸似鬼，也要喝了老娘的洗脚水。
哪怕是我不得宠生不出儿子又怎样？她的儿子，却是给我生的呢！祥儿听了这话，正要笑着再凑趣几句，忽然院门砰的一声被用力推开，一行人走了进来。
被丫鬟婆子簇拥在中间的，却不正是她们刚才提起的何丽华是谁？何丽华这还是第一次踏足万娇蕊的院子，使得万娇蕊吃了一惊，心里隐约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她定了定神，忙放下鞋子和针线，领着祥儿匆匆走上前，屈膝施礼，陪着笑说道：婢妾给夫人请安，夫人今日怎么贵足踏贱地了？贱地？何丽华唇边露出一丝淡笑，说道：这里哪一寸土地不是我陈家的，哪里称得上是贱地？万娇蕊满脸憨厚的笑容一滞，随即又舒展了，忙道：那是那是，原是婢妾说错了话，还请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你说错的话做错的事多了去了。
何丽华道：如今，我也不想再跟你多说什么。
——我只做就是了。
说完，何丽华冷冷的看向万娇蕊，眼神极其的凌厉。
接触到她的视线，万娇蕊禁不住浑身一凛，悄悄的给站在一旁的祥儿递了个眼色。
祥儿收到她的暗示，脚步朝着后方悄无声息的移动着。
退到角落里之后，便要拔腿朝着院子外面跑去。
无需何丽华指示，碧罗伸手朝着祥儿一指，斥道：拿下那个贱婢！听了碧罗的话，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疾步上前，一个捂嘴，一个扭胳膊，将祥儿给制住了。
见状，万娇蕊眼里露出恐惧之色，看向何丽华道：夫人，你这是要做什么？何丽华淡淡的回答道：将你卖到山高水远的地方，叫你永远也回不了京城。
闻言，万娇蕊眼里露出绝望之色，一下子瘫倒在地。
但随即，她又振作起来，爬到何丽华膝下，拉住她的裙角连连说道：二爷呢？二爷呢？夫人你如此行事，就丝毫不顾忌二爷的心了吗？何丽华眼神一动，随即又平静下去，回答道：小孩子嘛，忘性都大。
哭闹个几天之后，也就忘记了，无需在意。
万娇蕊闻言，仿佛一下子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浑身没了知觉。
她听见自己尖叫哭嚎起来，嘴里喊道：二爷，二爷，你快来救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