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 姐俩儿说什么呢?李岩进来了,一手拎着暖水壶, 一手提溜着盆, 满载而归。
白小叶同章琬华相视一笑, 对李岩道:夸你呢。
哦, 难得能听你夸我,我受宠若惊。
说着,便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我问了, 医生说顺产不用住很多天,几天就能出院了。
拿的用品简单, 缺什么我再给你回家拿去。
我给你弄来点红糖和煮鸡蛋,你一会儿趁热吃吧。
嗯。
章琬华应了一声, 忽然目光绕过李岩, 向门口张望去。
是小芳吗?李春芳听见唤自己,才扭扭捏捏地从门外挪了进来。
章琬华笑道:小芳呀,快进来。
春芳之前和章琬华的关系并不好, 这会子哥哥和她那个漂亮又伶俐的知青女同事都在, 便更不好意思了。
章琬华像是明白了什么,微微低下头也不多说,只莞尔一笑, 来,快看看你的小侄女,小芳你当姑姑了。
听到姑姑两个字, 春芳不由眼前一亮,终于挪了挪脚步,欢欢喜喜地走了过来。
李岩本来因为母亲重男轻女的举动心里有些不痛快,看到春芳还是很喜欢这个孩子,心情稍稍好了些。
嘻嘻,这小娃长得真好看。
李岩也笑笑,嗯,像你,侄女像家姑。
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出院时,依旧是生产队的乡亲知青一道用平板车将章琬华拉回了李家沟。
一连数日,小两口都沉浸在为人父母的喜悦之中。
章琬华叠着新做的小衣服,李岩则在一旁逗着孩子。
爸给孩子起了个名儿,叫英子。
我觉得叫李英太土了,姓李的本来就多,叫李英的遍地都是,跟张小花、王小霞差不多。
上户口的时候咱还是重新起一个吧,你说,我给这丫头起个什么名儿呢?你是孩子爸爸,你想。
我文采不行,还是你来。
你们家都是文化人。
章琬华忍不住轻叹了口气,说到这个,想到我爸了。
现在全国各地都在平反,也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
李岩放下了拨浪鼓,你生孩子这事儿,给你爸写信了吗?还没来得及写。
你写我来给你寄,回头我找人去帮忙打听打听,看看你爸那边有什么消息没。
他那不是什么大错误,应该很快就会回到原岗位。
他一回来,你妈的病应该就能好点儿。
李岩顿了顿,说到这个,有件事儿我思来想去,还是给你打个预防针吧。
首先我代表我爸妈跟你道个歉。
他们是老思想、老顽固了,农村大多数都这样儿,思想上还不够觉悟,有些重男轻女的旧思想。
我不在的时候,他们要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反正我是很稀罕我闺女,往后我也不打算再多生了,就一个挺好。
咱也得响应国家号召不是?章琬华有些惊讶,你只要这一个闺女?那你爸妈还不得跟你急了?李岩抱了抱闺女,一个有什么不好?你爸妈不也就只有你一个女儿?一个闺女就是掌上明珠,我才不想生个臭小子以后来气咱们俩呢。
那天在产房外听着你撕心裂肺的叫,我就在心里决定,再也不让你生了。
章琬华湿了眼眶,你说我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人?李岩笑道:你这是在表扬我?还是在对我表达不满?二人都笑了,襁褓中的小英子,也仿佛听懂了似的,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在院子里墙根下的王秀花,一边泼了洗衣水,一边将尿布抖了抖,晾到绳子上,向东屋的方向白了一眼,自言自语道:生个丫头片子,也不知道成天哪来的高兴劲儿?过了个把月,高考成绩发榜了。
李岩交了最后一门弃考,自知肯定是考不上的,但章琬华不一样。
他满怀期待地去看成绩,等来的却是令他十分震惊的消息:章琬华并为娶得高分,连大学的分数线都没有达到,只勉强过了大专的分数线。
这太不符合他对章琬华一贯的了解了。
李岩心里一琢磨,飞似的奔回了家。
章琬华知道今天是发榜的日子,也知道自己最后一门考试有一面故意没写的白卷,心知是考不上的。
家里供不了两个大学生,李岩应该是考上了吧。
哪知一抬头,却见李岩蹙着眉,从外头走了进来。
她担心是他没考好,不由也蹙起眉关切道:怎么了?考得怎么样?李岩没有回答她,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坐到床沿,你先别问我考得怎么样,先回答我你考得怎么会是这样?章琬华对李岩的质问分毫不意外,轻轻拍着怀中入睡的英子,当时我都离生的日子不远了,脑子里稀里糊涂的,又紧张,考不好也正常。
撒谎。
李岩板着脸,你还记得当初因为杨枣花的事儿,你是怎么对我说的?你说咱们俩一辈子绝不打着为对方好的旗号,替对方做决定。
还有癞子那事儿,我说夫妻俩之间要有罪基本的信任。
现在你呢?都不跟我商量了,还对我说谎。
章琬华打断了李岩,李岩,你知道咱家什么条件吗?是,在李家沟咱家的确还算体面。
可你知道供养一个大学生要花多少钱吗?更何况现在还有了英子。
我做决定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就不用管我了。
我怎么不管你?我是你丈夫,你是我妻子,我要对你的未来负责任。
我不能因为你嫁给了我,就要做一辈子乡下的妇女,给我生娃洗衣做饭,然后一直到老。
我是希望你能做自己,将来你爸爸妈妈都回城的时候,能看到心爱的女儿在我的身边还和以前一样。
二人沉默了阵,李岩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不瞒你了。
你帮我做了决定,我也帮你做了决定。
这场考试,最后一门我没考,交的白卷儿。
你疯了!章琬华急红了眼,怀中的英子似乎意识到了动静,有些不满地动了动。
没疯,咱俩想得差不多。
我猜你也放弃了一些题目吧,只不过我放弃的题目比你多。
就这样,你虽然没达到大学录取分数线,但达到大专分数线了。
大专也不错了,很多人想上都上不了。
而且大专的费用要比大学低得多,你就听我的,去上吧。
以后想考大学还可以继续。
毕竟在那个刚恢复高考的年月,出一个大专生也算的上是社会人才了,高中生都是文化人。
见章琬华还在犹豫着,李岩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这事儿你可得听我的。
章琬华终于点了点头。
噫!俺家石头娃就是能耐哩!咱村儿也出了个状元郎!王秀花本来觉得儿媳生了个女娃,在乡亲邻里间抬不起头来,这一下子重新又抬头挺胸起来。
尤其在他大伯家那口子跟前更是走路都雄赳赳气昂昂的,像只骄傲的母鸡。
李家嫂子又是酸溜溜又是不服气,又不是大学,咋就状元郎了?那古时候的状元,可都是骑着高头大马游街来着,咋不见你家石头也这样来?王秀花手一叉腰,你懂个球?如今新时代了,状元那自然是旧社会的说法。
俺打得是比方,比方你懂不懂?一瞅你就不懂。
不懂就别瞎说!这大学生、大专生啥的,就跟过去那些个进士差不多!咋?有能耐也让你家老大、老二考一个去!李家嫂子被怼的哑口无言,自家那两个儿子跟个木头疙瘩似的,除了会刨地,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
看着昔日不如自己的王秀花,如今趾高气昂起来,李家嫂子自然浑身不自在,她眼珠一转,不由想起个旁的事情来,于是便笑眯眯地对王秀花道:哎呀,说的也是。
俺是没有妹子你那个好福气,生出石头娃这么个聪明的孩子来。
要说这石头也是真争气,这是给咱们李家祖宗争光啊!从来就没听过大嫂马屁甚至一句好话的王秀花,被夸得飘飘欲仙,几乎飞起来。
正晕乎乎着,忽然李家嫂子话锋一转,眉头一蹙,唉,可就是这个媳妇儿娶得不怎么样。
没个娘家,也没个帮衬也就罢了。
头胎还生出个女娃来,这可是你们家长孙的位置。
你说凭石头现如今这地位,别说搁在李家沟了,就是放到整个槐花乡、镇上、县里,镇长、县长的闺女俺看也能娶!一提到孙女,王秀花的脸立马就黑了起来,气得也不跟李家嫂子理论了,气呼呼地拎起小挎篮子,就往家里走。
一进门,看见闺女春芳正在做针线活,好像在缝女娃的小衣裳,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冲过去,夺过针线,就把那缝好了一半的小衣裳,扔到地上,做个啥?生得赔钱货,还浪费粮食,扔了算了。
春芳气急败坏,妈,你这是干啥呢?再怎么着,那也是哥的骨肉不是?再说了,你自己不也是女的吗?你怎么不讨厌你自己?王秀花一愣,旋即又气又跳脚,瞧瞧,这就是俺生的丫头,俺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你向着外人跟俺顶嘴?过两年你再一嫁,那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跟俺有啥关系?嫂子又不是外人!你……你以前不是最不喜欢她吗?怎么现在也向着她说话!春芳嗫嚅道:我觉得吧,她人也还行。
没你们想得那么不好,以前就是看她啥都比我强,心里不舒服罢了。
李岩从外头回来,将一篮子枇杷放到桌子上,凤仙婶儿家枇杷树今年大丰收,非要塞给我几个。
她家小孙子还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给他们上课。
章琬华若有所思,索性接过这个话头,对李岩开了口,还没说话,就被李岩抢先打断了,道: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你放不下村里小学那帮孩子,想说你走了去上大学了,这帮孩子就没着落了对不对?嗯。
我跟你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前没你的时候,日子也照过。
所以你走了,他们还会继续在村里找个识文断字的人继续教书。
说不定以后县里会派人来支教,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
你要真想继承你爸妈的衣钵,继续当老师,全国各地需要你去教的学生多了去了,想桃李满天下还不容易?满天下都是桃李等着你去浇水,你非要在李家沟干什么?章琬华被他的话气笑了,真是不晓得该说你什么好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有打算去个师范。
反正上好大学是不能够了,调剂个师专应该没有问题。
嗯,这点我也想到了,今天已经去县里帮你问了,可以到浙江的师范院校去,你不是杭州人吗?你妈也被接回那边的疗养院了,你也可以离得近照顾着些。
真的?章琬华惊喜万分。
你看看你,最近都没怎么见你笑,今天还是头一回。
是不是我不在家的时候,妈给你气受了?章琬华淡淡笑笑,摇摇头,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看你,哪儿有你这样当儿子的,成天把自个儿妈往坏处想?咱们这个人,就是嘴巴坏点儿,也能折腾,心倒不坏。
和大伯母笑面菩萨似的那种不一样。
你还替她说话,我自个儿的老亲娘我能不了解她?心眼不坏是真的,可这嘴有时候说起话来也是够膈应人的。
我在家都受不了,更何况你最近天天在家,又不能出去,我怕你长此以往心情不好。
李岩剥开一个个儿大的枇杷,放到章琬华的嘴边。
章琬华温柔怜爱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英子,我倒没什么,就是觉得咱闺女委屈了。
妈因为她是女孩儿,不待见她,有时候说的话确实不大好听。
她降临到这个世界上,跟咱们这些大人的恩怨有何干系?何其无辜?李岩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心里也明镜儿似的,你不用多说,我都知道。
但想着秋天要开学了,我也不想跟她正面起冲突,免得节外生枝。
她心里意难平,那是观念问题,一时半会儿纠正过来比登天还难。
所以啊,咱才更要去外面念书。
一来是,惹不起咱躲得起;二来,你希望英子以后继续生活在这样观念落后、封闭的小乡村吗?将来向小芳一样被耽误?你说的对,咱不能因为眼前的困难,让女儿过这样的日子。
我是被时代耽误了,女儿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她应当有更广阔的天空。
我同意你的想法,去上师范。
你同我一块儿去,咱们一边照顾英子,你一边复习。
我省吃俭用一些,再业余做点零工。
要是以前没被抄家就好了,家里还有古董字画什么的。
李岩故意笑道:呦,看来还是大户人家,是不是地道里还藏着好东西?章琬华见他打趣自己,拍了拍李岩,去你的。
哎,说正经的,女儿的大名你想好了吗?真叫李英?李岩摇摇头,按照家谱,英子这一代女孩该从草字头,我想了个同音不同字的,叫李莹,我还想加个三点水,小名叫滢滢,莹是像玉的石头;滢滢是清澈的水。
我们这代人经历了混沌的岁月,希望滢滢能活得清明澄澈、简简单单。
在李岩的欺上瞒下、偷梁换柱下,成功地将章琬华上学的事安排妥当了。
临行前,王秀花和李老汉还是十分不乐意。
尤其是王秀花,嘟嘟囔囔道:人家男人出门儿赚钱,都是留媳妇儿在家伺候公婆。
你这倒好,带着媳妇儿和孩子出去,像个什么话?李岩道:妈,您不是一直想再要个孙子吗?你说我这一去上学,留琬华一人在家里,她跟谁生儿子去?我瞧您也不太待见滢滢,那我也不烦劳您老照顾了,您老照顾好自己和我爸以及小海他们就行了,滢滢和琬华跟我走,不挺好的?王秀花老脸一红,虽说自己重男轻女,但她看得出来儿子对这个女儿宝贝得不得了,所以当着儿子面儿从来不敢甩脸子。
没想到儿子还是看出来了,于是忙岔开话题道:叫啥滢滢?英子多好听?李岩无语了,也懒得理论。
这时李老汉抽完了一袋烟,磕了磕烟灰,对儿子道:儿媳跟去也好,对你也有个照应。
你刚才说的也对,这到外省念大学不比在镇上念书,也不好常回来啥的。
你媳妇一年到头见不到你几面,这三四年的一耽误,俺和你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也是个大事,你就带着你媳妇儿去吧,等到你媳妇儿再怀上了,就回李家沟来。
但小英子就不用带去了,小孩子家的没得给你添乱,俺和你妈能带。
李岩忙摆手,不不,还是我们带着吧。
英子还小,还没断奶,放在家里哪好养?李老汉把脸一沉,小女娃哪有那么娇贵?用棒子面糊糊喂就行了。
李岩一听,那更不行了,照这么说,哪里还敢把女儿放在家里?虽说虎毒不食子,可农村改又不是没有先例的,而且还不少。
在很多地方,都有生了女孩不想要,就送人的事情。
怕的就是被身边一些乡亲邻里的左一句怂恿、有一句撺掇,家里老人糊里糊涂的脑子一热,就做了这种糊涂事。
索性也不跟李老汉他们客气了,直接了当地道:上学那么久,看不到滢滢我这个当爸的会想念的,你们就别跟我多说了,我已经决定了,带着滢滢一道去。
天不早了,爸妈都睡吧。
说着便回了自己屋。
李老汉还想多说什么,可他明白自己的儿子,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性子,现在长大了,又是考上了大专的学问人,朝他跟前一站,自己都觉得矮了三分。
在农村,有文化的人别管在哪个年代,都是受人尊敬的。
更何况儿子现在是有了大学问的人,要去外省的省城念书哩!于是便也不再多言语了。
在乡亲们的夹道欢送下,李岩和章琬华,带着女儿滢滢踏上了求学的路途。
在来之前,家里也想向村里的亲戚乡亲们借钱凑学费,可都被李岩坚决地否定了。
他知道,这也是乡亲邻里的一番好意,但这好意也会成为肩上沉甸甸的负担。
将来等你发达了,你无时无刻都得受着这良心上的考量。
村里的路坏了,得你修;没通电,得你出钱;谁家娶媳妇了,你得出大份份子钱。
你要是出人头地了,什么村里谁家出事儿了,甚至杀人放火进了局子需要疏通关系都要你出面。
在他们眼里,你是从村子里出去的有出息的人,你是万能的;你是靠他们的一针一线、省出来的口粮供出来的,你得一辈子记得这份恩情。
这也是后来很多凤凰男处理不好各种关系的缘由,背了一辈子的良心债,哪那么容易还?所以受委屈的就会是身边人。
与其这样,他宁愿自己苦点累点。
好在自己是从将来穿越过来的人,又是工科生,做点手艺活儿养活琬华和滢滢应该不成问题。
从火车上一下来,南方城市扑面而来的暖风,就让李岩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难怪能生长出琬华这样温婉秀气的女子。
琬华,这就是你家乡啊?难怪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风景美得!杭州自古便是江南富庶地带,尽管经历了那十年,可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吹来,整个城市便重又恢复了活力。
在得天独厚的得理位置各方优越条件下,逐渐发展了起来。
尤其是轻工业。
七零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不能说像九十年代那样高楼林立,但公园、广场、博物馆、体育场,整整齐齐的街道,偶尔马路上还会窜出一辆红旗牌小汽车,都和李岩家乡的城市天壤之别。
望着丈夫只频频对旖旎的风光和整洁的街道赞许的目光,而对那些建筑、汽车什么的毫无惊讶之色,章琬华心细如尘,怎么感觉你对这些一点都不惊讶似的?你是不是来过大城市?李岩顿时一个激灵,差点穿帮,没有没有。
那你怎么一点都不好奇也不惊讶似的?我这么多年没回家乡,看到这些变化都觉得吃惊极了。
嗨,有啥好吃惊的,跟我想象中差不多。
我吃惊着呢,在心里吃惊,你没看出来而已。
这不报纸上天天登改革开放的春风遍地吹吗?我在画报上见过北京上海呢,比杭州还发达多了!章琬华想想,好像也是,便也没有多问。
师范类的院校大部分都是娘子军。
由于刚恢复高考,有老知青,有老知识分子,结婚生子的什么年龄段的都有,所以章琬华这样刚生完孩子也结过婚的,并非是极少数。
大家都是从特殊年代经历过的过来人,互相之间都有几分惺惺相惜,再加上章琬华是本地人,很快便和同学们认识了。
李岩则在学校附近找了个地方带着滢滢安顿了下来,平时章琬华也不住学校而是和丈夫、女儿住在一起。
找工作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八十年代初期,很多都是国有大工厂,你得凭成分、推荐才能进去,有的还是父子顶职那种。
那时候也还没开始流行个体户,自己做小本生意的少之又少。
人们都还停留在集体主义和计划经济的观念阶段。
那安徽小岗村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如平地一声雷在全国震惊开了。
不过那年月也有好处,就是人们的思想普遍都好、热心肠的人多。
见李岩小两口从外地来,女的求学,男的白天还独自带女儿,很不容易。
社区街道的大妈便也热心地帮助李岩。
那时候自行车在内地刚开始遍地开花,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成了年轻人结婚必备的三样东西。
李岩便在住处的巷子口摆了个摊,专门修自行车,偶尔也修修钢笔、钟表什么的。
这些机械类的东西到了他手里,拨弄拨弄就能弄好。
有时候谁家东西坏了,请他帮个忙,也都二话不说就去。
街道潘大妈看见李岩就乐得合不拢嘴,这小伙子可真热心,谁跟了谁幸福!她也很喜欢章琬华,还有他们的女儿滢滢,平日里若是李岩忙,就把滢滢放在街道的办事处。
日子一天天地过,没有了之前在李家沟的那些烦恼,两个人带着女儿,章琬华重又回到了校园,李岩因为勤快手艺好,人又会说话,倒也能赚不少,养家糊口没问题。
可总不能以后一直干这个,李岩知道八十年代是最美好的年代,百业待兴遍地都是发财的机会,他望着自己面前的自行车,琢磨开了。
小两口在外地过得和和美美,李家沟这边却炸开了锅。
槐花乡的几个乡干部坐到了李岩家里,王秀花平日里仗着自己男人是大队书记,也挺横行霸道,但是面对更大的干部,她还是蔫了下来,客客气气地给每位来的干部倒了水,招呼他们坐下。
乡长冲王秀花一摆手,大妹子,你别忙活了,我就跟老李谈几句正事一会儿就走。
说着转过头来对李茂田严肃地道:计划生育是全国推行的政策,早在好几年前就倡导了。
当然了,城市里推行的早,现在才逐渐推广到农村。
你是咱们李家沟的大队书记,我刚刚和几位同志走访了村里的老牛家、李村长这几个干部家,他们可都表态了,现在就差你了。
你这思想觉悟可不能跟不上啊!李茂田没有立刻搭话,从一开始就一直黑着脸,抽着烟袋。
半晌才对赵乡长道:俺跟他们几家不一样,他们两家生得都是大孙子,俺就一个孙女儿,咋觉悟?赵乡长一听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所以啊,这才更能体现出你这个党员的思想觉悟来啊!我听说了,今年开春你家大小子的媳妇儿,给你生了个小孙女。
这不正好吗?你作为党员干部,带头倡导计划生育,这才是乡亲们的模范啊!王秀花急了,在一旁抓耳挠腮想反驳又不敢开口。
李茂田狠狠地吸了两口烟,将那烟灰磕了磕,赵乡长见他不说话,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最近你们村老李要退,这竞选乡长在即的,我们可都看好你。
你的口碑在村里的威信都比老牛好,你再干几年说不定还能到乡里来当干部,你要是对着干,职务可就一抹到底了啊!就一个孙女行了,别再想着让你大儿媳生第二个,你不是还有个小儿子吗?李茂田停下了吸烟,憋着气道:村长?村长又能怎么样?就是当了乡长、县长,能有长孙给我扛幡、摔盆吗?你……赵乡长气得站了起来,李茂田,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没觉悟?我看你是存心跟组织对着干!好好好,既然你不听,将来超生了,该罚款该怎么着,我可一点都不会包庇。
你这个书记也别干了!送走了赵乡长,老李一家犯了难。
李茂田此时格外盼望儿子儿媳在杭州,已经把小孙子给怀上了。
第一年过年,由于为了省路费,又为了外头能多赚两个月的饭票,李岩给家里写了信,就不回去了。
滢滢一出生就到了南方,孩子还小,乍回到北方过冬,农村又不供暖,李岩怕容易生病。
李岩给家里寄去了一笔不少的粮票、肉票、布票什么的,章琬华也给公婆、大海、春芳她们寄去了亲手织的毛衣围巾。
收到了钱和毛衣的老李一家,虽然没能见到儿子,但也都欢欢喜喜的。
穿着儿媳寄来的新棉袄,王秀花很有几分骄傲,走在村子里逢人就夸,自家儿子在省城读大学,有出息了都能挣钱了。
这不秀花婶吗?王秀花听见有人喊自己,眯起眼睛一看,是个年轻的后生。
您不记得我了?槐花乡赵家沟的,之前在镇上和李岩同学,还上你家玩儿过,把你家大公鸡尾巴毛给拔了,做了个毽子踢的。
王秀花这才想起来,嗨,原来是你啊!小黑子!那会儿可淘了,都长这么高了,娶媳妇儿了吧?小黑子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娶了,去年娶的媳妇儿,这不媳妇儿刚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我媳妇儿李家沟人,我陪她回娘家。
哦,都有儿子了。
一听到大胖小子四个字,王秀花就觉得眼热,不由地叹了口气,唉,俺家石头要是有你的福气就好了。
俺家那个儿媳忒不争气了!小黑子瞪大了双眼,嫂子还不争气?嫂子都是省城师范的大专生了,十里八乡的那搁在古代就是女状元哪!啥?啥大专生?王秀花顿时蒙住了。
不是,我说嫂子在杭州念的师范大专啊!我还听说石头哥也跟着去了。
小黑子并不懂里头的名堂,如实地跟王秀花道。
啥?石头他媳妇儿也考上大专啦?您不会不知道吧?不是去年的事情了吗?王秀花急了,那不是俺家石头考上的大专吗?你是不是听错了?小黑子拍了拍胸脯,笃定地道:不会,我就是听错了,也不会看错。
放榜的时候我看啦,嫂子过了大专分数线,没有石头哥。
王秀花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就栽倒在地上。
不等小黑子扶起,便气咻咻地一路小跑往家赶去。
过完了年,在李海的陪同下,王秀花坐上了去杭州的火车。
按照信上的地址,一路找到了李岩扎根的地方。
还没到住处,在巷子口,王秀花便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范老师,您这轱辘啊,是扎了钉子了,下回骑车的时候小心点儿。
还有这前轱辘有点上锈了,我给擦了擦,又给上了点油在轴上,您就好骑了。
哼,肯定是我那班上调皮的学生干的。
嚯,我就喜欢你这小伙子,做事儿勤快又靠谱。
瞧瞧,还帮我擦了擦,跟新的一样。
上回修车就没收我票,这回必须收了,喏,给你两张饭票。
呦呦,范老师,您这就客气了不是。
我不能收。
一张,说什么也得收下,拿着!那谢谢范老师了,范老师慢走!李岩羡慕地看着范老师骑车离去,这就是高校教师的待遇,能有自行车票,八十年代初虽然随着改革开放,很多票已经逐渐取消了,只剩下粮油棉花之类的物资统一供应,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像自行车也不是人人都能买得起的。
不过他相信自己在不久的日子里,就能拥有一辆。
石头!李岩惊讶地望着大包小包站在自己眼面前的王秀花和大海,王秀花扑过来对着李岩又打又骂,俺辛辛苦苦供你念书,就是让你在这儿摆摊儿的吗?你骗得俺们好苦!在兄弟俩的劝说下,好容易才把王秀花领到了李岩的住处。
章琬华给王秀花和大海倒了杯水,妈,一路过来辛苦了吧,喝口水。
王秀花狠狠地剜了一眼章琬华,俺不喝你这个狐狸精的水!你给俺儿子灌了什么迷魂药了?哄得他跟在你屁股后头,供你上学?李岩见母亲对章琬华发难,忙解释道:妈,你又想哪儿去了?考不上大学是我成绩不够,琬华考上了。
本来她也不想上的,是我觉得可惜了,她本来就是城里来的知青。
别的知青都回城了,她为了我才留在李家沟。
我不想她被埋没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初也不是俺们逼着她嫁给你的。
既然她嫁给了你,咋就不能留在农村了?您看看您,我和琬华现在在这儿不是挺好吗?也没多花家里一分钱。
那都是你辛辛苦苦赚来的!王秀花心疼地拉过李岩的手,这是拿笔的手啊,你去修那铁家伙。
别念了,跟俺回去。
妈,您就别劝我了,我真的都挺好。
我也在复习准备高考呢,明年就能考上。
正说着,外头来了人,潘大妈抱着滢滢走了进来,呦,家里这是有客人啊?小章今天放学早啊,我听小杨说看见你刚刚回来了,这不就把滢滢给你抱回来。
章琬华对潘大妈道了谢,接过滢滢,忙对女儿道:滢滢,叫奶奶。
奶——奶!小丫头奶声奶气、甜甜地冲着王秀花笑,露出了一对小梨涡。
这女娃已经完全不像是从山沟沟里出来的了,长得雪□□嫩,综合了两个大人的优点,像个好看的城里孩子。
王秀花吸溜了两下鼻子,李岩忙把女儿塞到她怀里,看看,很长时间没见到孙女了,想吧?丫头片子,有什么好想的!俺不抱!王秀花赌气地用袖子擦了擦鼻涕。
李岩讪笑道:别装了,我看出来了,您还是想的!王秀花抱过李莹,叹了口气,原俺跟你爹还指望着你们能在外头给俺们生个大胖孙子回来。
这下好了,国家推行计划生育,政策收紧了,原先只是说,俺们也只是听。
寻思着都是从城里开始的,农村还该生就生。
哪知道那乡长就先从村里的干部开始,要立榜样。
那牛主任、李村长家都有孙子,便一口答应了;你爹是个倔脾气,又一心想要孙子,不但竞选村长没了希望,连书记的职务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