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白昼,花瓣内侧的世界, 膨胀的欲望和自我意识在肆意横流。
人造的昏暗, 聚集的淑女, 还有明亮的七彩灯光。
流行的发色配上流行的发饰,流行的服装配上流行的笑颜。
按照帝国的惯例,夏天到了之后,消暑酒会就会变得多起来。
璀璨的黄金、散发着光亮的绿色宝石、来自远东古国的柔软丝绸。
昂贵的白绒铺满地面,贵族们则躺在红酒流淌下来的餐桌上面寻欢作乐, 就算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上演淫靡的剧目, 也只是带着微笑就能够当作娱乐旁观的事情。
奢靡而又淫悦的习俗, 是这个国家的传统。
就连自诩正直的骑士也不介意在人们的纷然欢欣中融入人群。
因此, 过去那个坚硬冰冷的蔷薇骑士,就总是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他只是独自站立在一处,冷眼旁观这场内的剧目, 偏偏因为地位尊显让人无法忽视, 徒增尴尬。
——可是现在已经没人会关注一个微不足道的奴隶的感受了。
阿海雨塔瞥了眼身边穿着黑色礼服的少年。
缀着蓝色的流瑛宝石, 简洁的打扮反让他流露出古典歌剧中的英雄般的典雅气质。
眉宇间有着属于少年的桀骜不驯, 却又略显牧手般的狂野。
那轻浮的眉眼和微笑, 明明是轻慢得想要凌驾他人, 却也让人心甘情愿跪伏在他的脚下,渴求其垂怜。
所以, 也自然成为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如同孔雀般穿着华美的衣裳,走过大厅的贵族们。
餐厅里陈列着各种各样气味诱人的美食。
在音乐中翩翩起舞,人们暧昧的笑容和逐渐上升的唇齿间的热气。
阿海雨塔!走在前面的少年突然停下脚步, 在他疑惑地注视下坦然伸出手,拉着我。
那并不是命令的语气,却更像是撒娇。
阿海雨塔愕然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四周。
但这段时间养成的对于对方命令的服从,让他虽然没有感觉到奴隶契约的约束力,却依旧听话靠近,将对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柔软。
手心里的柔软,像是一旦用力一捏就会被扭断,和他过去曾经触碰过的坚硬兵器,乃至灿烂冰冷的剑气都不同。
他的心里微微一动,却在察觉到那心湖里泛起的涟漪是什么之前,就听到了旁边传来的声音。
凡达伽!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姓氏,伊文歪过头,笑着回应:爵士。
出声喊住他们的就是邀请伊文的柏籁爵士。
他用暧昧的眼神瞧了瞧阿海雨塔,目光中毫无掩饰的淫靡之意,明显到后者都忍不住皱起眉,努力克服住自己心里的不快的程度上,才扬起笑容,对着伊文说道:他的味道如何?伊文依旧微笑着,用模糊而且暧昧的语气说:如我想象,一股肌肉味。
但喘息的时候的确有趣。
何况……意外柔软,而且温热。
最后一句话显然有所指,至少爵士也随着露出了暧昧的笑容。
然后伊文在阿海雨塔错愕的目光下突然将他的身体拉了过来,在后者的惊骇注视中,抚摸着他的唇瓣,突然亲了一下。
阿海雨塔感觉到对方的舌头亲亲舔了舔他的唇,但是在他空白的脑子反应过来前,伊文已经再次看向柏籁爵士,弯起嘴角,还有这样,对爱欲的不通世故,也很有趣。
爵士看着呆滞掉的男人,充满遗憾地说道:毕竟是你的兴趣。
在我看来,既然是男人,果然还是足够懂事才有玩的乐趣。
他看着阿海雨塔露出来的身体,啧啧两声,也可以玩更多花样。
阿海雨塔沉默着不说话。
若非感觉到伊文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明显是在安抚他的情绪,就算是在角斗场里也从未受到如此侮辱,习惯了用武力解决问题的男人,差点就要采取偏激行动。
为了防止这次的收件人因为恼怒而破坏他的计划,伊文环顾了一下四周,对着爵士询问道:这次似乎有很多骑士出席,最近帝都的骑士似乎越来越多了?他带着点慵懒的微笑,讥讽道,连我去玩的时候都满屋子汗臭。
他说话的时候特地在玩上加重了语气,又带着黏糊暧昧的语气,于是对方便也带着你懂我也懂的意味,跟着一起笑了。
——不是。
阿海雨塔想。
作为专属奴隶,他始终陪伴在对方身边,侍候着少年,当然最清楚这段时间自己的主人从未外出过。
可他却在社交中,不断编造着自己沉迷于堕落娱乐中的谎言。
兰奥斯已经失踪了三年,按照帝国的规定,已经足以选出新一任的首席骑士,如今整个帝国的骑士汇聚于此,都只为了这个目的。
爵士解释道,带着笑容补充了一句,不过,虽然名义上是失踪,但谁都知道,在兽潮里找不到人也找不到尸体,多半就是死在魔兽肚子里了。
阿海雨塔阴沉下脸,沉默不语,却突然察觉到少年握着他的手捏紧,收敛起笑意,冷淡地说道:他绝不会死。
然后、——就算他是失踪了,也无人能够替代‘北之蔷薇’的荣光。
斩钉截铁。
爵士无奈地瞥了伊文一眼:随你的意,反正谁都知道,你可不容许任何人在面前说兰奥斯的坏话。
对方显然无意在这种寻欢作乐的场合下谈论那些无聊的政治事情,继续和伊文闲扯几句就离开了,只留下伊文带着他的奴隶继续站在宴会的边缘,注视着场内的情况。
阿海雨塔还是没克制住自己对于刚才那件事的在意。
主人。
嗯?少年向他投来目光。
兰奥斯、他顿了一下,更改了措辞,兰奥斯将军,是您在意的人吗?伊文似乎显得有点诧异,但看了看阿海雨塔,却又转而微笑了。
嗯。
他说,兰奥斯将军是帝国的荣光。
就算是最底层的平民,都知道他的名字和业绩。
‘北之蔷薇’、‘剑的荣耀’、‘最为完美’,光辉高洁的骑士。
对我们这种帝国的蛀虫来说,真是不可仰望之人。
他说起蛀虫的时候隐隐带着些自嘲意,阿海雨塔暗沉着眼睛,说:将军阁下或许并不喜欢您这么说。
他说出这样的话,伊文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轻慢的笑容:反正他已经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他拉着阿海雨塔的手,沿着宴会的边缘走,穿过奢侈华美的庭院,仿佛自语般说着:除了我以外,谁都认为兰奥斯将军一定死了,只有我还在坚持。
但是我确实相信,真的会有人能从那样的兽潮里活下去?教廷剥削无度,贵族沉迷于奢侈享乐,明明帝国的外敌正在酝酿着风暴,整个国家却像是什么都意识不到。
本应该捍卫着国家荣誉的骑士们,也在争夺着那无妄的权力和名誉。
像他那样的人,已经再也看不到了。
——直到我为止。
一直沉默不语听着的阿海雨塔心里一惊,下意识抬头去看他,却正见到少年凝视着他,就算注意到他看了过来,也只是回以一个傲慢冰冷的微笑,而真正的荣耀正等待着我。
他突然意识到,虽然和这人亲密相处到了这样的程度,他对于面前的人实际上却仍然一无所知。
这个少年就像是一个过于危险的谜语,是暗色的咒文,深入接触就会掉下深渊。
这里是一处僻静的花园。
珍稀的植物在土地上生长着,显示出春天的勃勃生机。
高大的树木遮蔽了夜色,只有从远处投射过来的酒会的灯光。
高大的围墙将城府里的花园与外界隔离,而花园的僻静又与酒会的喧嚣相合,显出一种不同又相似的感觉。
阿海雨塔问:您对将军的……憧憬,是因为他的光辉吗?当然不是。
伊文十分轻松地回答了他。
然后,他说起了过去的事。
虽然我的父亲喜欢男性,从未娶妻,但作为偶然诞生的私生子的我来说,终究只是伯爵的阴影罢了。
不受重视,也没人在意,就连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终日消沉着过日子,就这么作为一个私生子度过一生吧。
可是我见到了他——他的嘴角扬起微笑,直到兰奥斯将军拜访伯爵府的那天。
他被那么多光辉耀眼的骑士环绕着,却比起光芒,更像是锋芒毕露的冰棱,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偏偏神情又带着理所当然的傲慢。
我就这么看着他,无法移开目光。
可是他只是冷冷瞥了我一眼就离开了,那种冰冷到不把我当作存在的眼神,如果不是确实对上了眼神,我都要怀疑他的眼睛已经穿透了我,只看到了后面的空气。
阿海雨塔,我崇敬他,却并不是崇敬他的人。
少年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平时几乎不会流露出来的,阴沉冰冷,我羡慕他,嫉妒他,崇敬他的光辉,是他让我见到了拥有力量的人能够怎样为所欲为。
那个时候我就发誓总有一天要让他在我之下,不得不正眼去看我,甚至是仰望我,祈求我的注视和垂怜。
阴狠的语气。
可是很有趣不是吗?明明就是一眼瞥过去,根本没有看到你一样,第二天却在陛下询问他这次出征要求的奖赏后,请求将我从私生子扶正。
作为一个陌生人来说不是太奇怪了吗?我想要成为会被那种傲慢的家伙正眼对视的存在,站在他面前,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
听着那阴冷的话语,阿海雨塔只觉得心情复杂。
仔细回想起来,那件事,他却没有任何印象。
对于不受重视的贵族私生子来说,那是过去只瞥见一眼就永生难忘的光辉,可对于那高高在上的北之蔷薇,却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随口一提的经历罢了。
但或许是对方提及的语气太过深刻,脑海中突然有什么碎片快速划过。
站在庭院百花中的少年。
孤独的身影,寂静的眼神,仿佛燃烧过后的死灰,却在只有一瞬间的对视中,就像是被星辰点亮一样,迅速明亮起来的黑色眼眸——阿海雨塔?少年拉着他的手,诧异地叫他的名字,怎么了?他这才察觉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
带着些慌乱地抬起眼睛,看了少年一眼。
他想起来了。
在那次随便一瞥后向帝王进言的理由——但对于这高傲得过了头的少年来说,一旦说出来,就必然成为一种侮辱。
你怎么停了?伊文嘀咕着,仔细地打量了阿海雨塔一眼,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
他就这么在阿海雨塔的紧张中靠近,近得几乎是鼻尖相触。
然后,伊文说:虽然最初买下你就是因为……他含糊了一下,但现在仔细看,你和兰奥斯真的很像,像过头了。
明明外貌不同,但是,这个眼睛,还有眉峰——随着话语,少年纤细的手指在他的脸上划过,伴随着过于接近而扑在肌肤上的温热呼吸,阿海雨塔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然后,是少年轻声的话语:将军阁下。
男人的心剧烈地咯噔一下,强烈得他以为下一瞬间自己的心脏就会从喉咙跳出来,但看着伊文在自言自语之后突然绽放开的如花笑颜,就懊丧地意识到只是这人兴头来了想玩角色扮演。
将军阁下?果然就是你吧?无论何时都要让主人开心,满足主人的愿望。
所以当少年扑过来抱住他的脖颈时,阿海雨塔并未后退,任由他念叨着:果然这眼睛,这种无可救药的高傲,就是将军阁下啊。
明明是将军阁下,却会为了我去学习下等仆役才需要掌握的技术,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给我服务,甚至还被别人认为是我的床上奴隶……真棒,多有趣。
他要求:将军阁下,叫我主人。
……主人。
您喜欢我吗?怎么样,我的身体是不是带给您足够的快乐?……是。
他虽然能够意识到这人不过是在欢笑取乐,却还是忍不住感到羞耻。
听着那个人欢快的碎碎念,只觉得自己像被彻底剥开一样,心里暗自恼怒这个小少爷怎么这么会玩。
却不知道伊文正在心里偷笑。
他们那里无聊闲扯着,却突然听到宴会厅里传来了一阵尖叫。
阿海雨塔楞了一下,长期战斗带来的经验让他仿佛野兽般敏锐的直觉被刺激,下意识将抱着他脖子的少年的腰合拢在怀中,另一只手则捂住对方的眼睛,迅速向着花园里的水池跳下去。
砰——随着剧烈的爆炸声,他的双眼被强烈的红光覆盖,爆炸的炽炎是如此滚烫,就连藏在水中,都能感觉到池水在一瞬间就被烧得沸腾一样滚烫。
绿色的光亮。
那是……高温的爆裂烈焰。
如同垂死野兽露出来的肚肠,绿色且燃烧着的死神闪耀绿芒,光彩夺目。
他只能用力抱住怀中的少年,不断地下沉到水中的深处,试图避开水面的滚烫。
炎热导致他的呼吸急促,但怀中的少年的脸色却比他苍白得多。
即将溺亡的本能恐惧支配了人的躯体,阿海雨塔感觉到身体里的力量正在蠢蠢欲动,它们呼啸着要吞没那封存了他三年的封印,强大而蛮横。
他忍不住痛苦地眯起眼睛,几乎要被那种力量暴走的感觉吞没,却感觉到少年向着他的脸伸出手。
明明水是这样滚烫,少年的肌肤却依旧冰冷。
兰奥斯……男人读懂了他开合微弱的唇语。
救我。
但这时,他却不知为何有了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悲哀。
直到这生死存亡的时候,少年模糊的视线里能够看到的也只是那冷漠而光辉的骑士,而非陪侍在他身边,那卑微低下,只能作他人阴影的奴隶阿海雨塔。
他的内心一半是因为自己的主人请求对象的错误,而无法使奴隶契约生效的冷眼旁观,一边却为那出身角斗场的奴隶不知何时难以言说的心意,感觉到痛苦。
——真是荒唐。
他在心里想着。
——真是愚蠢。
然后任由身体里的寒流在体内激烈汹涌,直到在周身形成尖锐的冰刺,阿海雨塔在少年的身边围起层层冰凌,直到确认这样密闭的程度不会被火焰所灼烧,这才放手,任由那被围起来的冰层上升,前往安全的地域。
而用尽力气的自己,向着水池下方沉去。
水流扑击脸庞,灌进鼻子和嘴巴。
他呛水,淹溺,不知身在何方。
直到黑暗遮蔽了他的眼睛,流水淹没了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