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大院, 铜锈将上面的门环侵染。
青苔蔓延至最深入的角落。
慕老爷子站在书房,久久不肯吃饭。
他想起了当初在元宵佳节的国宴上,今歌对自己的话。
看来,那孩子是真心想护住陛下了。
他竟然不惜利用当年那件事, 利用慕家上下对他的愧疚, 也要让慕家尽心尽力的护住陛下。
门外忽而传来一个声音, 透着十足的恭敬:祖父,您已经两天未沾一粒米了,究竟有什么事情让您如此烦心?可否告知孙儿替您分担?慕老爷子仍旧沉浸在悔恨和自责当中:……老夫不想吃。
听到这话, 外面的人似乎着急了:祖父是想饿死自己吗?!慕老爷子紧抿着唇,还是走到门口:舒风, 许多事情你不知道, 我也不便告诉你。
只是你记得一点, 慕家得以喘息的这十年,是今歌换来的。
又是兄长?慕舒风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承认自己能力比不过慕今歌,但自从他当上家主之后,为慕家殚精竭虑,从不敢懈怠半分!祖父只怀着伤感,却从不肯看他的努力。
慕舒风冷哼一声:告诉祖父一件事, 三日前曲阳反了。
苏桓抓走了慕今歌,如今只怕人都已经抵达了曲阳。
慕老爷子愣在原地, 直接打开了门:什么?慕舒风站在门口,心里十分不平:祖父肯出来见我了?唯有这种时候,祖父才肯出来。
慕老爷子着急万分:这可不成, 快去禀明陛下啊!陛下那晚就知晓了,还打算只身去曲阳,幸亏被太傅府里的清凌打晕了。
如今全部的朝臣都在劝解陛下,让他三思而后行。
那陛下怎么说?陛下自然不答应。
慕舒风语气一顿,只是,聂添回来了。
聂添……是啊,这位可是目前唯一能劝得住陛下的人。
慕老爷子咳嗽了起来,想要冲出去:快让开些,老夫要进宫!祖父这又是做什么?自己的身子都未顾好!慕老爷子看着他,慕舒风的眼底充满了不甘和扭曲。
这是他这么些年第一次这样仔细的打量舒风,慕老爷子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舒风幼时憨厚可爱,怎么成了这幅模样?舒风,你告诉祖父,你是不是恨今歌?慕舒风心头一紧:祖父怎么忽然间这么问?慕老爷子身体微颤,直直的望向了慕舒风:因为所有人都有权利去恨他,只有慕家不可以!慕舒风气不打一处来,总算说出了真心话:从小到大,你们都这样偏帮慕今歌。
慕老爷子紧紧拽着他的手,浑浊的眼底迸发着浓烈的情绪:你可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哼,不就是他慕今歌把控朝政,慕家得靠他……不!慕老爷子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当年你尚且年幼,我特意吩咐了慕家其他人不准告诉你。
慕家当初闯下弥天大祸,倘若不是今歌,慕家早完了。
……什么?慕舒风怔在原地。
是老夫,是老夫一手将他送到了先帝那里,让他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慕老爷子痛哭了起来,他曾在紫寰宫的密室被关了半年,被先帝……慕舒风的脑子嗡了一声,只剩下一片空白。
这一瞬间,他大脑完全无法思考,只是呆愣的望向了慕老爷子。
呼吸都在那一瞬间停止,直到肺部开始剧烈的疼痛,他才重新记起呼吸。
慕舒风嘴唇泛白,急迫的朝慕老爷子望去。
祖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骗我的对不对?慕老爷子悔恨万分:老夫也希望这十年来的事都是一场梦,可老夫说的话都是事实。
慕舒风倒退了一步,脸色苍白至极。
慕老爷子伸出手去想喊住他,可慕舒风摸爬滚打的离开了这个地方,视这个地方为洪水猛兽。
慕老爷子望向远方,慕舒风已经不知跑到了哪里。
慕老爷子悔恨极了,他这些年费尽心力保护的,早已经从根上腐烂。
他还沉溺在悔恨与痛苦之中,而忽略了舒风。
令慕家衰败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他!!—外面下起了雨,淋湿在三月未开的杏花上。
原本该回暖的天气,慕舒风却感受到了尤其的寒冷,风吹在他的身上,完全不含半点暖意。
他在院子里犹如孤魂一般走着,像是失了魂魄。
长久以来,慕舒风都活在别人对慕今歌的赞叹之中。
他闭上眼,都能听到那些人对兄长的期盼和赞扬。
你兄长惊才绝艳,是国之栋梁。
慕今歌日后当为士族之统率。
今歌今日受了陛下夸赞,给我们慕家长了脸,舒风,你也要加油,像你兄长那样!年幼的慕舒风一听别人夸赞他兄长,便会笑得尤其灿烂,他的兄长陪伴他的时间虽然不多,可慕舒风也极喜欢他。
他有个这样的兄长,人人都艳羡他。
然而后来却渐渐的变了,在兄长十六岁后,受了先帝所托,成为当今陛下的太傅,便和慕家断绝了往来。
慕舒风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可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不知所措。
人人都说,慕今歌为了权势,成了先帝的禁/脔。
否则任他再惊才绝艳,十六岁的少年,怎会成了当今陛下的太傅?慕舒风不信,同说这话的同窗干了一架,骨头都给断了。
谁知,事情愈演愈烈,几乎人人都在私下讨论。
他从不信到相信,从艳羡到厌恶。
慕今歌已经没有继承慕家的资格了,当初加诸在慕今歌身上的东西,全都要他来承受。
慕舒风觉得喘不过气。
那么多的学业,君子六艺,人情世故,让他不胜厌烦。
这就是兄长所在的世界?那些东西快要把他压垮的时候,慕舒风终于拿到了慕家家主之位。
然而他每次看到慕今歌,总会生出那些痛苦和不甘来。
慕舒风原以为是自己嫉妒,今日想来,却终于明白了。
原来那并不是嫉妒,而是叹惋。
为什么我惊才绝艳的兄长,到头来竟会成了这种人?他在惋惜,也在心疼。
而如今得知了全部的真相,慕舒风才发现,自己这些年的不甘,就像是一个和长辈闹了别扭的孩子,急迫的寻求重视。
而他最想得到的,其实是兄长的一声夸赞。
慕舒风身体狠狠发着颤,兄长被荣王掳走,他并非不担心的。
只是祖父一直只看着兄长,嫉妒的心情占据了担心的心情罢了。
而如今,慕舒风越发忧心起兄长的安危,眼底甚至积满累悔恨的泪水:对不起……那些白色的梨花吹拂在他身上,明明犹如细雪,没有半点用力,却像是千万根针那样,戳得他生疼。
然而正当此时,下人却急急忙忙的过来禀告。
家主,祝月瑾来了。
慕舒风急忙擦了擦眼角:祝月瑾来做什么?祝楼主说……想和家主谈谈慕太傅的事。
慕舒风微怔,脑子还未来得及思考,双脚却先动了。
—明启宫中,尚未点灯。
外面一派春日融融之景,里面的气氛却尤其压抑。
李德忠叹了口气,端着八珍粥走到了苏衍面前:陛下,好歹吃上一口。
朱色幔帐里,一个身影立了起来。
他尚未束发,发丝就这样凌乱而开,那张尚有几分稚气的脸上,仿佛一汪死气沉沉的深潭。
聂添呢?陛下此时要攻打曲阳,的确不是时候啊。
孤已经想明白了,聂添那日骂得好。
若非聂添,只怕他早已经犯了糊涂。
苏衍捏紧了手,身体微颤,太傅被苏桓掳走之后,孤整日寝食难安,稍有入眠,便能梦到苏桓对太傅动了手。
李德忠心疼苏衍,只得劝慰道:太傅足智多谋,不一定就会这样。
……是孤没用。
陛下……李德忠看得清楚明白,陛下是当真排除万难也要保住太傅。
正当此时,小顺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弯着腰禀报:陛下,慕舒风求见。
他来做什么?不仅是慕舒风,他身边还跟了两个人,一个叫做詹遥,一个叫做祝月瑾的人。
一听这话,苏衍立马就从床上起身。
他拖着疲乏的身子,随意披上了外衣,就径直的走了出去。
祝月瑾仍是一身女装,眉眼妖冶秾丽,身着一身艳色衣衫,一下子便把人的注意力都勾到了他的身上。
苏衍望向了他,再看向了一旁和他眉眼有着五分相似的男人,眼神微闪。
祝月瑾抱拳道:陛下一定很疑惑,为何草民今日会带着詹遥过来。
苏衍紧抿着唇:我知道你,风自楼的楼主。
祝月瑾轻笑:正是。
苏衍望向另一人:慕舒风,你身为慕家家主,何以带一个外人来见孤?慕舒风心里愧疚难安,便朝苏衍道:今日祖父已经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我,而正巧祝月瑾又带着詹遥过来求见,所以我便同意了,冒死也要带他们进宫。
苏衍冷哼了一声,那日慕舒风如何针对太傅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今日的转变,让他嗤之以鼻。
你倒是心好。
慕舒风更加沉默,木然的接受着苏衍的嘲讽。
等苏衍望向祝月瑾的时候,他才对苏衍解释:这些年,风自楼一直在和今歌联系。
今歌在失踪前的那几日,我曾找过今歌。
他说陛下十足的信任他,所以我才敢进宫面见陛下。
苏衍眉头紧蹙,没想到祝月瑾也是殷牧悠的人。
更加没想到,祝月瑾胆大到竟然敢独自入宫。
你就不怕孤治你的罪?陛下若是担心今歌,就不会治罪于我。
苏衍沉默了,这个祝月瑾,的确懂得人心。
这是詹遥,那日草民偶然将他救下,现在兴许能派上用场了。
苏衍望向詹遥,谁知詹遥一见到他,脸色就微微泛白。
毕竟眼前的人曾经想杀了自己,詹遥不可能不怕。
你有什么计策?这三天风自楼的人都动了起来,总算查到了曲阳有多少兵马。
他们对外宣称八万,实则足足有十万的兵马,就是想等着陛下自投罗网。
聂添手里有十五万兵马。
祝月瑾皱眉:可是陛下敢派出所有人去吗?陛下尚未亲政,能调动的仅仅只有聂添手上的人。
若是全部派出,皇都不乱了套?况且今歌还在苏桓手上,眼见形式不对劲,他们只会以今歌威胁陛下,到时候陛下是舍弃那些士兵,还是今歌?这也是当时聂添教训他的话,也正是让苏衍陷入两难的根本原因。
苏衍只恨自己为何年幼,若他再长几岁,早早的掌控了大周,断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可孤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在贼人手里。
苏衍的表情尤为痛苦,他越是如此,祝月瑾悬吊的心便越能放下。
今歌没有看错人,他说得没错,苏衍不会置他生死于无物。
此时詹遥便派上了用场。
祝月瑾抬眸,詹遥可扮作陛下,为陛下充当诱饵。
仅祝月瑾这一句话,苏衍已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你想说的是,让詹遥扮作孤。
苏桓的目光就可放在詹遥身上,再暗中救出太傅?正是。
只是这样还远远不够,苏桓不会上钩。
陛下的意思是?找个理由,得去一趟曲阳。
祝月瑾很是诧异,他之前一直觉得殷牧悠坐上那个位置比较好,然而现在看来,苏衍之前的软弱无能都是演出来的,其实小皇帝……贼有心计。
又不能出兵,究竟什么法子好呢?祝月瑾也陷入了为难,忽然间,他和苏衍都齐刷刷的把目光放到了慕舒风身上。
慕舒风头皮发麻:陛下……忽然这么看着臣作甚?慕家……祝月瑾也笑了起来:的确可行,苏桓在皇都也应当看到慕家主对今歌的态度了。
慕舒风仍旧没缓过神来:啊?苏衍悬吊已久的心,如今才总算落地。
他目光灼灼的望向慕舒风:慕家主曾说愧对太傅,那若有一日你让你救出太傅可愿?自然!那好,慕家肖想皇后之位,孤盛怒下罚了慕家主。
慕家主心中不满,从今日起叛出大周,投效荣王。
慕舒风一脸懵逼,等等,他听到了什么!?陛下,这……臣不太懂陛下的意思。
你不必紧张。
苏衍眼底跳动着光,放心好了,曲阳有一个人,能和我们里应外合。
谁?詹旭然。
祝月瑾回望了他一眼,刚满十七的小皇帝,如今也能担起重责了。
—殷牧悠从长眠之中醒了过来,连续三日的昏迷,让他头疼得厉害。
四周的摆设,全然不像是太傅府,殷牧悠刚想撩开床幔,便有一人走了进来。
苏桓眼神带着恶意:太傅可算是醒了。
这里是哪儿?曲阳,荣王府。
殷牧悠十分震惊,朝他望了过去:我为何……?你想问你为何会在这里?那都要感谢太傅才是,若非慕太傅不在自己身边加派人手,本王又怎会轻易的从皇都带走了你?殷牧悠心头渐沉。
苏桓从那边走了过来:程江之事后,太傅还没长记性?他轻轻撩开了朱红的床幔,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艳至极的脸。
刚苏醒的他,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慵懒,长发迤逦,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里衣,紧贴着犹如新雪一般的肌肤。
这双望向他的眸子极冷,一眼望去宛如一弯寒潭,高冷而孤远。
苏桓自然是厌恶殷牧悠的,但在这一秒也被美色所迷,眼神几乎无法从他身上挪开。
然而殷牧悠半点没察觉他的异样,扬起了头:荣王抓了我,该不是以为会威胁到陛下?绝无可能!有没有可能,可不是太傅说了算。
殷牧悠嘲笑的说:陛下在我面前装乖扮巧,便是为了从我手中夺回权利。
荣王竟然也信了,可叹陛下装得深。
苏桓皱紧了眉头:你是说苏衍是装的?不然呢?殷牧悠目光淡然,表情却极度讽刺,我把控朝政十年,陛下会真的欢喜我吗?苏桓久久的打量着他,并不出声。
许久之后,苏桓才笑了起来:呵,好一张嘴,简直舌灿莲花,本王都差点被你骗过去了。
太傅还是少费些唇舌为妙,否则惹得本王不喜了,太傅可就自身难保了。
殷牧悠:……慕太傅这么说,怕是我那个弟弟听到要伤心欲绝了。
殷牧悠正想从床上起身,却见自己此刻被细长的锁链绑住了脚踝。
这锁链打造得精巧,也极细极轻,根本不会造成负担,所以殷牧悠现在才发现。
他的脑海里瞬间浮现了些不好的记忆。
苏桓!苏桓捏住了殷牧悠的下巴,他被迫的望向了那双眼眸。
里面犹如黑暗的渊薮,寒冷可怖。
殷牧悠根本挣扎不开,他的力气极大,手指犹如钢铁一般,让人动弹不得。
本王知道太傅足智多谋,这锁链能断了太傅不该有的心思。
太傅如今可是本王的阶下囚,该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话,苏桓就离开了此地。
他走得快,心里也莫名的升起一股烦闷。
那张脸竟这般勾人,难怪父皇也逃不开他的美色。
他在明启宫见到的时候,的确也惊叹许久。
苏桓眼神沉了几分,原本想准备给殷牧悠的后招,此时竟不愿意就这样毁了他。
主子,您吩咐的人找来了,是否要送进去?苏桓听到声音,朝那人望了过去:你找的是些什么人?无非是些好男色的地痞流氓,身上还染了些不干净的病。
苏桓的眼底泛起冷意,走到前面跪在地上的那几个男人的面前,一脚踢到了他们的胸口。
慕今歌从小就是养尊处优的士族公子,后十年又一手把控大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凭他们也配?下属吓得脸色惨白,跪在了苏桓身旁:主子恕罪。
苏桓不想再看他们,仿佛多看一眼就是脏了自己的眼睛。
连日赶路,他早早的回到了房内。
他有时真想尝尝,把慕今歌踩在脚底下,看着他委屈求饶是什么滋味。
苏桓的脑海里浮现一副画面,那人的风骨都被折在手里,纵然再是清高,都被人紧紧拽在手心。
孤高的月,不也一样被扯下云层,跌入尘土里。
他的心里生出了几分快/感来,往日他无论如何也敌不过殷牧悠,所有事情都输他一筹,而如今他是否是输家,还尚未可知。
主子,慕太傅说得也不无道理,万一陛下真是装出来骗大家的。
他根本就是怨恨慕太傅,谁会喜欢一个压制了自己十年的人?那十年,陛下可遭受了不少的罪。
苏桓瞥了他一眼,这人真是蠢钝如猪。
那些话自然是骗人的,他在苏衍心里的地位,再重要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