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2025-03-26 01:15:21

齐岚的头七一过, 便听说齐夫人彻底疯了。

齐家无人, 齐夫人又时常抱着棺材哭哭笑笑, 齐岚下葬的事情就给耽搁了下来。

日子一久,靠近灵堂便能闻到那股尸体腐臭的味道。

之前用大量冰块停灵七日, 似乎已经是极限。

殷牧悠又到了齐家, 朝着齐夫人一拜:若您不忍, 便让我主持齐岚的下葬。

齐夫人听到这句话后,身体忍不住一僵。

她的脸上却露出痴傻的笑容,嘴里念叨着齐岚的名字。

褚将油纸伞打在了他的头顶:郎主, 别劝了,夫人已经疯了。

殷牧悠却一动不动,甚至连褚的话也没回:齐夫人, 让齐岚入土为安。

这话旁人也劝了不下十遍,却不如殷牧悠这一声顶用。

灵堂的大门缓缓打开, 齐夫人一身白衣素缟,白幡随风飘扬,吹动着丧服的下摆:岚儿在温庄的那几日过得如何?细雨纷飞, 轻易的打湿了眼眸。

殷牧悠一步步朝她走去:齐岚知晓了真相,却从未怪你一个字。

齐夫人的眼泪落下:这几日我总在做着噩梦,有长得牛头马面的人, 在我面前大声喊,那声音尖锐刺耳。

喊的什么?喊的……母债子偿,母债……子偿。

齐夫人重复的念叨着这个词,可还债的为何是岚儿呢?殷牧悠想起了容缇, 七日之中,是可以招魂的。

然而失却了身体,这样的招魂只会唤来神志全失的齐岚。

他绝不想这样。

殷牧悠取出了一段香,交给了齐夫人:我有一法子,可使夫人在梦中见到齐岚,只此一段,用与不用,全在夫人。

齐夫人睁大了眼,颤抖似的将其接过。

她死死的把那段香抓在怀里,身体微颤:多谢……就劳烦你,帮我主持岚儿下葬的事。

定不负嘱托。

齐夫人失魂落魄的离开了。

四周依旧下着细雨,池塘的柳丝随风飘摇,几张冥纸也洒落至里面,生出许多腐败之色来。

郎主,那东西真的管用?只能试一试。

殷牧悠头疼扶额,便吩咐褚帮他准备些东西。

褚深深凝视着殷牧悠,忽然朝他说:郎主真是心善。

殷牧悠微怔,不由朝他望去。

尧寒如此,我亦是如此,明明都可以不用管,郎主却偏生要凭一己之力,将我们护下。

这世道如此,冻死饿殍,朱颜腐骨,善无好报,哪里有什么公平?殷牧悠曾说,他来做尧寒的公平。

褚知道,郎主一开始想护下的人不过只是尧寒罢了。

他忽然间很嫉妒,明明以往从未有过的情感,只求待在殷牧悠的身边变好。

而如今却全都爆发了出来,心里的嫉妒化为杀机,一发不可收拾。

可齐岚的事情后,他心里的杀意却没了。

郎主,你累吗?累。

殷牧悠的笑容落寞,我可能护不了你太久,驱使凶兽,便代表着厄运缠身。

褚的嘴里泛起苦涩的滋味:那便别护着了,我一个人可以。

殷牧悠笑得温柔,似乎早已知晓他会这么说。

往后,盼你能够安好。

殷牧悠转身离开了此处,细雨之中,褚手中的伞倒在一旁。

他朝前大喊了一声:郎主!殷牧悠脚步一顿,回眸时,便见褚朝他跪下,面色沉重的伏跪在地。

这一拜,多谢郎主收留之恩。

这一拜,多谢郎主救我性命。

地上全是泥水,他却毫不在意。

褚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这一拜,是我有幸能心悦郎主,郎主却丝毫没有嫌弃之情。

雨水淋湿在他身上,殷牧悠一句话也没说。

他转过头去,一只手拿起了伞,举在自己头顶。

雨水顿时被油纸伞给阻隔,淅淅沥沥的声音拍打在伞顶。

方才没有接受,现在却接受了。

褚,起来罢。

—夜晚时分,殷牧悠在齐夫人房门外开坛做法。

三两清酒,一叠符纸,蜡烛少许,便简单的搭建了起来。

屋内的香已经点燃,齐夫人陷入了长长的沉睡之中。

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到了齐岚少时,她的长子齐岚钟灵毓秀,谁人见了都要夸赞几句。

齐岚不喜家中传下的推演之术,唯独对剑术十分热爱。

为此,齐夫人不知打过他多少次。

说了那是齐家在王都的立命之本,你就是不学!小小的齐岚扬起了头:母亲,为何要推演这些?旁人的命,我们管不着;而我自己的命,便由这手里的剑来做主。

什么奇奇怪怪的,谁教你的!?齐岚瘪着嘴:是听师父说的,世外之境有剑修,能凭手中之剑肆意天地。

齐夫人拿起了荆条吓唬他:整日听这些有的没的,今日的书可背了?齐岚连忙站直,把书一句不差的背给了齐夫人听。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向使民……怎么不继续背下去了?齐岚低下了头:只是觉得,我也和书里写的一样。

齐家的推演之术是折寿命的……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齐夫人心口一跳:说什么傻话!自己都喝下了绝育药,夫君已死,她又派人杀了那贱种,岚儿才不会有事!齐岚却不言语。

齐夫人叹了口气,将手里的荆条丢掉:今日不背书,也不练武了。

那做什么?娘陪着你,想怎么玩儿都可以。

年幼的齐岚朝她露出一个笑容:不了,我得走了,再不去师父要发火了。

岚儿……娘,你别总这么唠叨。

我真的要走了……梦里万花凋零,草木枯荣仅在一瞬之间。

梦外殷牧悠手中的几张符纸全数毁灭,灵气全无的被风吹到了地上。

梦散,茶凉,人也该醒了。

翌日,齐夫人病得精神恍惚,跟在棺材旁走着。

而褚作为齐岚的弟弟,在一旁扶棺而行。

路上响彻着哀鸣的挽歌,冥纸撒了一地。

那地方是风水师早早的看好了,说是背靠福地,风水极佳。

当棺木下葬时,齐夫人神情恍惚的朝那边看去。

他们重重的为他盖上了土,齐夫人却只是呆愣的看着,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尧寒看到那墓穴里的东西,不由好奇的问:那是什么?陪葬品。

真奇怪,不嫌挤得慌吗?殷牧悠笑了起来:我位居亭侯,死的时候,也是要这些玉石兵器陪葬的。

尧寒的耳朵抖动了两下,深深的凝视着他的脸:不要。

嗯?太挤了,有我陪你,再加上那些东西,怎么睡得下?殷牧悠无奈极了:不是睡……不过后来一想,他也不想解释了。

算了,就让他误会着。

等齐岚下葬后,王都底下暗潮涌动,顾遥也牵扯其中。

殷牧悠才终于知道,自己会给身旁的人带来厄运是什么滋味。

他收拾了行装,留下了书信,连夜离开了顾家。

现在才走,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顾遥的福运,大约是被他影响了。

殷牧悠在王都买下了一方庭院,屋子不大,正好适合他们所有人住下。

齐夫人得知了这个消息后,隔三差五的送东西来,弄得周围的邻居看他的表情都不对劲了。

在外面,殷牧悠是严禁白禹变成白虎的样子的,之前有一次摆摊算卦时,那地痞流氓竟不给钱,白禹瞬间恢复了白虎的模样。

那时正在市集,人正多的时候,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等回过神来后,才有人大喊了一声:白虎瑞兽啊!于是,市集所有人都朝着他跪拜了起来,而白禹一身气势凛凛,还求着表扬似的仰着头。

殷牧悠头疼无比,之后的生意也起来了,却是一卦难求,找他的全是些达官贵人。

隐居的计划也泡汤了,到哪儿都受人瞩目。

殷牧悠借着算卦的名义四处奔走,以那些人的声势,这才挽救回了顾家。

这件事情总算是了了,殷牧悠舒展了一口气。

今日天气极好,朝暾从厚重的云层之中升起,洒下大片的金黄。

院子里的蔷薇开了,密密麻麻的缠绕在竹竿上,开得尤为繁茂,朵朵娇艳。

殷牧悠在院子里睡着了,恍惚间又被舔了一口。

他这段时间本就浅眠,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尧寒,别又乘着别人睡着偷亲。

尧寒有些委屈:那是你这段时间都不让我亲亲。

殷牧悠睁开了眼:你倒先控诉起我来了?他想起了苏衍,那个家伙便很擅长装弱,引得别人心软。

偏生,他就是看不得。

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尧寒主动凑近,殷牧悠便搂着他而吻了上去。

他闭上了眼,一点点的加深了这个吻。

不似尧寒平时光舔舔这么简单,而是真正的唇齿相交。

尧寒很聪明,一学便会。

他不断的深入,甚至搂住了殷牧悠的腰,不让他等会儿后悔挣扎。

尧寒越来越上瘾,怎么亲吻都不够。

似乎以这种方式,他就能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从而对那些人宣誓自己的主权。

许久之后,尧寒才放开了殷牧悠。

殷牧悠大口大口的喘息了起来,觉得自己是拿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教什么教!嘴唇都肿起来了,隐隐有些发疼。

殷牧悠不悦的说:我是肉啊?咬住就不松口了?你比肉好吃。

殷牧悠:……尧寒机灵的意识到了他在生气,便喵喵的撒着娇,嗲里嗲气的没完:肉和你我肯定选你!殷牧悠可一点儿都没觉着高兴了,呵呵的笑了两声。

那肉减半。

尧寒:……似乎为了表达决心,他忍痛割爱,苦大仇深的点了下头。

这模样还真逗笑了殷牧悠,这傻猫。

做错事、要东西,就知道嗲里嗲气的,平时怎么见你对别人这么凶?尧寒皱眉:他们不干我的事。

那我就干你的事?你哪儿哪儿都是我的,旁人碰不得、摸不得、也欺负不得。

尧寒如兽形一般的露出獠牙,谁欺负你,我就咬死他。

殷牧悠敲了下他的脑袋:谁会欺负我?尧寒喵了一声。

别试图混过去,不久你欺负我?还偷亲,嗯?尧寒又喵了几声,他以前还主动要他亲亲,现在用完了猫,转眼就不认账了。

殷牧悠真拿他没办法,耍赖的样子,他竟然觉得贼几把可爱。

咳。

正当此时,褚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手里又拿了许多布料药材,殷牧悠只淡淡看了一眼,便道:又是齐夫人送来的?郎主……这些要如何处理?褚有些为难。

名贵的布料退回去,药材……便留下。

这可是殷牧悠第一次接受,褚眼神一亮,朝着他笑道:那我这就去!褚,你等等。

褚疑惑的转过头来,殷牧悠这才说道:帮我跟齐夫人说,仅此一次,以后不要再送了。

郎主这段时间明明喝着药,有现成的为何不要?殷牧悠露出一个笑容:我的身体之前就病弱,只是旧病复发罢了,很快就会好起来。

再说了,这东西收得多了,就会和旁人产生联系。

褚还是不懂。

殷牧悠却道:我啊,不想和那么多人产生联系。

一时间,褚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郎主和之前认识的人关系全断了,唯独留下几只妖兽陪在他的身边。

除了他们,便唯有自己了。

一时之间,褚心绪复杂极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朝殷牧悠一拜,径直的朝外面走去了。

这个时间赶上去应该还来得及,齐家的人应当没走远。

院内清风吹拂,转眼已是八月末。

再过不久,这里便会被秋意席染,处处都渡上金黄。

就不知道,能不能在这个地方住那么久了。

殷牧悠的话少了,尧寒的话却变多了:我们以后肯定不能长时间在一个地方,大禹国那么大,得多走走,多看看山川万里。

殷牧悠静静听着,忽而倦意又席卷了上来。

尧寒的话还萦绕在耳边,他觉得异常的温暖充实,只要他在,看着他一切安好,一切的一切都无所畏惧。

殷牧悠终于睡着,尧寒凑了过去,笑得无比幸福,在他的唇角落下一个吻。

最后,我们一定要回到温庄,重建那个竹屋。

他不知道殷牧悠有没有听到,但这句话,却要清清楚楚的传达到。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这一整段,出自《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