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严元衡震愕的目光下, 时停云淡然道:你二十岁了。
纳个侧妃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吗。
见时停云如此平静, 严元衡也只好强作镇静:你比我年岁还大些。
你为何……时停云摸到了一块趁手的扁石,斜着在水面上打出一串水漂儿:我跟你不一样。
严元衡一顿, 想到了时停云曾与他说过的心事, 语塞。
他偏过头去,神色略黯。
眼见气氛僵持, 时停云试着调和道:不知那南疆公主相貌几何。
严元衡木着脸:……不知。
时停云索性转谈起公事来:止战之事商定后, 苍江附近的旗县送了数百坛陈年老酒来,父亲说, 今夜主营将士,必成一醉。
严元衡:嗯。
时停云笑:左右你是不会饮的, 与你说了,也就饱个耳福。
严元衡:……嗯。
时停云从不介意严元衡的单字应答,他从小就心重,之所以沉默,不外乎是在想事,或是在倾听。
时停云正欲再言,严元衡竟抢先开了口。
我不会娶她。
严元衡闷头道,我不愿娶我不认识的人。
那可完了。
时停云笑, 望城的大家之女许多都养在深闺。
那几个咱们眼熟的、爱写诗爱打球的未嫁之女,哪个不是冲着元昭去的?他看向不远处大战群鹅的严元昭,笑嘻嘻道:……若我生作女子, 也爱元昭。
深闺女子多不爱他, 觉得他轻浮, 但与他玩些时日便知,元昭性情有趣,懂得进退,地位稳固,又求一心之人,囫囵也能算是个良配。
严元衡垂头,连嗯一下、虚应故事的意兴都没有了。
时停云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兴致盎然地嗯?了一声,继续道:元衡,你说的是邱相之女邱颖?从小你们便见过,虽说她在女学,但与咱们也算是有同窗之谊的,地位、年龄都相当……想必就是她了罢。
严元衡赴边之前早有此推想,但被时停云说破,还是以玩笑的口吻说破,叫他简直如火烧似的难受。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我向来不知,我向来不知,素常有这般怜香惜玉,对望城女眷如数家珍。
时停云:这不是为你相看吗?严元衡赌气似的:南疆公主,邱相之女,我一个也不要。
时停云:那你要什么?严元衡:我……他停了下来。
严元衡到底想要什么呢?他的眼圈微微发着热,垂下眼睫,想到他仍在别宫中清苦度日的母亲,想到他的壮志宏图——每个皇子都暗暗有过的那种壮志宏图。
严元衡本就受皇帝青眼,年纪这么大了,仍未出宫建府,留在宫内教养,而经过这近一年的镇南关之役,他一剑斩下帕沙头颅,立下战功,更是站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任何一名皇子,都难以再望他项背。
他该与邱相之女结亲。
那是一品千金,又有父王默许,与自己应是最相配的,再纳南疆公主,转年,就该有活蹦乱跳的孩儿了。
父亲有期许,母亲更盼自己登上九霄尊位,以及一生的壮怀,家国之梦。
这些东西确然重若千钧,但与素常相较…………可为何又要与素常相较?他严元衡,究竟把从小一同长大的挚友当做什么?素常在等着自己的回应,他却在幻想与他在边陲之地的军营内共度一生?严元衡舌尖渐渐酸涩。
这几日,他理着自己的心事,却到现在才在一个从未谋面、一个都忘了长什么模样的女子刺激下,恍然意识到,自己对素常的情愫,仿佛不大对劲。
不过,又能如何呢。
他身为皇子,能公开娶时停云为妻子吗?能给时停云一生一世只得一人的白首之约吗?在这一点上,他比六皇兄还不如啊。
时家几世清誉,时停云若是和自己有了私情,那必落得一个清誉尽毁的下场。
百世之后,世人再提到时停云,不会言其功勋,只会为一个少将军与皇子的私情而津津乐道,谈他的相貌,谈他的媚上之术。
但若是不公开,难道要他一世活在阴私之下?严元衡的心和眼睛,都被江风吹冷了。
时停云见他沉默良久,又问:敢问十三皇子,想要什么呢?严元衡垂目半晌,抬起头来,望向天上。
时停云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长云如鳞,行进随风,千形万象,竞还空境。
他说: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背过的诗吗。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时停云:是。
陶弘景的诗。
严元衡叫他:时停云。
时停云抬眼。
严元衡:我只是在想,世上人有万万千千,我不是那个值得行云停留之人。
时停云还未回神,严元衡便起了身,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他每走一步,心口都绞得发痛。
或许,等到停云找到意中人的那一日,自己的心也会跟着死在那一日。
严元衡越走越快,同时伸手入怀,摸出了那雕着月桂的酒壶,抱在胸前。
那是时停云的,在亲口饮过后,他便将酒壶信手丢给小兵,忘了索回。
严元衡本想让时停云来找自己讨要,可是一放就到了今日。
他也不知今日随身携带这酒壶来寻时停云,究竟是作了何种打算。
不过也没能送出去,想这些又有何意义。
……他连个酒壶都送不出去。
抱着酒壶,严元衡陷入深重的自我厌恶。
——他的逃避,说到底与那些猜测无关。
时停云或许根本不喜欢他。
若停云当真心悦于他,他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严元衡一路快步逃回营中,入了营帐,坐在榻侧,取出酒壶,在掌心细细摩挲一会儿,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握紧酒壶,揭开挂着银褡裢的酒壶盖,闭上眼,对着壶嘴一气灌了下去。
他养的两只小黑龟似有所感,从小池子里浮出了两只圆溜溜的小脑袋,打量他一阵,又咕噜噜地爬回了池中。
时停云望着严元衡的背影,一时无言。
在他沉思时,严元昭竟然一身鹅毛地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大鹅的脖颈,布满尖牙的喙和双掌被他用腰带绑起。
……还真被他捉了一只回来。
严元昭一头长发已乱,索性解放了披散在肩头:区区一只鹅而已,你以为你六爷抓不回来?时停云:说好的不是两只?严元昭啐他:去你大爷,你说得轻松,你去抓两只。
时停云大笑。
严元昭把五花大绑的鹅一放,又开始泛坏水:等我回去,就在后院养一群鹅,再骗锦柔叫她去抓鹅。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得陪着她。
不然她得被咬哭。
时停云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想,果不其然。
这大概便是严元昭的爱了。
元昭看着浪荡,心中却向往着安定。
他又见过锦柔,知道她也非是俗气女子,与元昭处一处就能处出感情。
但就不知元昭何时能认清自己的心意了。
严元昭和时停云一道摘起身上的鹅毛来。
他低头掸着膝头,说:昨天,元衡管几个士兵借了当地的土烟。
时停云嗯了一声。
你昨天吃饭的时候闲提了一嘴,这几天总有鸟叫,吵得睡不着觉。
严元昭道,他昨天在你帐下不远处吹笛,吹了一夜,还用长竿赶鸟。
他继续道:那烟劲儿大。
你也知道,他每日定点起居歇身,只能靠着抽那个东西提神。
时停云道:你说这作甚?没事,当个笑话讲呗。
严元昭轻轻松松地耸耸肩,他就是个傻子,李邺书被时将军调去身边,他另寻找两个兵士赶鸟就行了呗,再不济,他手下也有几个可用的侍卫。
交给他们做,有这么不放心?时停云闭口不言。
严元昭支起一边膝盖,道:六爷从不争自己得不到的。
但能得到的,我绝不会放。
若我是喜欢啊,岂管他世人口舌如何,我得了这百年快活,岂是那些愚人能享受得了的。
百年之后滥嚼的舌根,千年之后也会化为土灰。
池小池代时停云问道:你是得了快活了,那若是对方对他只有兄弟之谊呢?严元昭浑不在乎:那也得说明白啊。
说明白,做一世兄弟;说不明白,落一世糊涂。
时停云明不明白不要紧,但池小池明白,的确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左右他已经快将实物仓库给兑干净了,连第二个备用卡仓也建立了起来。
半夜,主营内歌舞升平。
南疆籍的兵士唱着南疆民歌,中原的南腔北调地唱起了黄梅戏和评弹,唱得好的没有几个,多数都是荒腔走板,但就着南疆美酒和烤得吱吱流油的小羊羔肉,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在这番喧闹里,却不见时停云和严元衡的踪影。
在飒凉的秋风里,严元昭于军营附近找见了时停云。
他在来回走动着,长靴踩在湿软的泥上,发出细微的水响。
严元昭已有薄醺,伸手去拉他:你作甚?喝酒去。
时停云看了一眼他拉住自己的手,又抬头认真望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确认那手温热,眼里有光,才放下心来。
他说:巡查,以免有敌趁夜入侵。
哪来的敌?严元昭好气又好笑,南疆投降啦,撤兵百里,况且欢庆的只有主营,外围明暗哨延伸出十来里地,再安全也没有了。
严元昭拉他一把:快走快走,元衡傍晚放马,也不知去了何处;那些个副将,个个尊崇着我,没劲透了,还是与你喝酒有趣。
走……话音未落,他伸手一摸时停云的手心,便觉出了不对,再一搭时停云的额,脸色更不好看了:你作死是不是?烧成这样还要跑出来吹风?时停云一双桃花眼烧得直泛水光,定定地望着他:……元昭。
昭你个头。
严元昭不由分说地扯着他往他的营帐里去,这要是让你家先生知道……话说至此,严元昭猛然一顿。
……他家先生,是谁来着?严元昭性格如此,想不通,他也就不想了。
走到帐篷前,时停云看了一眼撩开的帐帘。
他记得,今日恩人走时,他不放心军营安全,离帐巡查时有将帐帘放下。
他推了严元昭一把:送到这里就成了,你喝酒去吧。
我没有烧糊涂,能照料好我自己。
严元昭怀疑道:你不会又跑去巡边吧?时停云低咳两声,含笑道:那你要送我上床吗。
严元昭嫌弃得不能自已,推了一把他的后背:滚滚滚,滚进去。
六爷看你滚。
时停云深吸一口气,俯身进帐,放下帐帘。
他没有点烛火,向记忆中床榻的位置走出两步,他高热的身体便跌入了一个满是酒香的怀抱。
那怀抱自后而来,很是用力地圈揽着他。
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却不是熟悉的腔调:是素常吗?时停云心里微微发软:十三皇子。
半晌后,他又叫:元衡。
高烧叫他周身疼痛,空有一身气力无从使出,因此,在察觉到严元衡酒醉后,他已被打横抱起,安放在了榻上。
严元衡没有唐突,把他抱放上床后,便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床边,直勾勾望着他,目光里都发着烫。
时停云:元衡,你醉了。
严元衡从怀里掏出已空的酒壶,塞在时停云手中:没有。
我喝了这么多,都没有醉。
时停云无力地侧过身来,对他笑:嗯。
十三皇子海量。
严元衡乖乖的,神情看上去有点沮丧:不,我只喝了半壶。
时停云喉咙很痛,还是忍不住笑意。
严元衡严肃道:你不要笑。
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时停云趴在自己胳膊上:有什么礼物,来让时少将军过过目。
严元衡一指那空酒壶。
时停云好奇,取来酒壶,贴在耳边摇晃摇晃,发现里面除了一点点残余的水响外,别无他物。
他哭笑不得,不由想到,严元衡上次酒醉后,送给他的书,里面也有一朵去向不明的小花。
时停云嘶哑着嗓子问严元衡:是什么礼物?严元衡跪坐在他身侧,道:我去登了白云山山顶,装了一壶行云来。
时停云心内怦然一动,抬头看他。
严元衡说:行云停下了,被我捉住了。
所以,你可以听我说说话吗。
时停云勉强撑起了半个身子,轻轻一笑:嗯。
你说,它在听。
严元衡望着他,眨一眨眼睛,脸红上一层。
再眨一眨眼睛,眼圈也有点红了。
严元衡开口,说:我以前,做过一个梦。
时停云:嗯。
严元衡:梦里,我到了耳顺之年。
时停云不禁笑了:嗯,十三皇子高寿。
严元衡目中含星,一字一顿道:梦里,那个时候,我身边,有你。
时停云也不说话了,直望着他的眼睛。
一个醉酒之人,一个高烧之人,眼里都含着水雾。
隔雾看花,各有美景。
许久后,时停云才再开口:十三皇子真是贪心,霸占时停云十年还不够,还要我做多久伴读呢?严元衡抓住他的衣角,轻轻晃一晃:时伴读,时伴读。
严元衡有一事不解,可以求教吗。
时停云看着难得孩子气的严元衡,眼中隐隐含了泪:请说。
严元衡带了一点哭腔,问:……吾要如何爱你,你才会喜欢呢。
二人谁也不知是谁先吻上谁的。
衣带层层解落,垂坠到地上,窸窣有声。
滚热的身体贴靠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是谁在发烧了。
时停云张口,咬住严元衡的里衣右袖,沿着肩膀轮廓拉下,又在露出的右臂上落下一吻。
时停云轻声道:元衡,元衡,你知晓吗,人死后一段时间,是当真听得见其他人在说什么、做什么的。
严元衡双手撑在时停云耳侧,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有些无措,又有些迷茫,只循着本能,一下下亲吻着他隆起的喉结。
所以我知道。
时停云扣紧他的十指,道,……严十三喜欢时素常,时素常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