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伤走得十分潇洒,潇洒得都不像前几日为了苏寻欢与兄长翻脸的她。
围观的平民不由窃窃私语起来。
苏寻欢站起来,看着言伤离开的方向,脸色纸张般苍白。
半晌,他走了几步捡起地上的药丸攥在手里,然后又半跪下身子去捡碎掉的绿瓷小瓶碎片。
他口里的辛夫人脸色同样苍白。
寻欢……方才的人,是公主?苏寻欢只是专心捡着碎瓷片,并未答话,早有围观的女子向她吐唾沫:欣荣公主一身贵气,一看就是出身高贵的公主。
哪像胡锦翠你当年,无情无义,穿着丝绸的嫁衣也像是披着破抹布。
这就是负了苏琴师的女人吗?原来胡姓小姐长这个样子,倒也不是什么天仙样的美人儿嘛。
啧,真不要脸,嫁人了还回来缠着苏琴师……胡锦翠像受了重大打击一般后退了几步,而后又努力地向苏寻欢走了几步:不是的……不是的!你们这些人分明什么都不知道!我和他经历的不是公主高贵的出身就能比得上的!我本觉得与你已经无话可说,可如今你回来了也好。
苏寻欢站起身子,似笑非笑。
他一只手攥着药丸,另一只手握着碎瓷片,几滴鲜红色的血从指缝流出,今夜亥时,你到以前的隐蔽之处等我可好?公主,苏琴师昨晚和那女子一起去了十里凉亭。
举止如何?据暗卫来报,苏琴师似乎是搂着那女子的腰……我知道了,下去吧。
不待小萝说完,言伤挥了挥手,而后轻轻揉了揉眉。
于是在丫鬟小萝的眼里,看到的便是高贵的女子黛眉紧蹙,闷闷不乐的模样。
待小萝撅着嘴走远了,言伤放下揉眉的手。
她要给小萝去找苏寻欢兴师问罪的时间,却又有另一件事情不得不做。
于是本来高贵美艳的女子换下华服,抹去胭脂,毫无修饰的欣荣公主不染纤尘,美得仿佛一株盛开在夜晚的昙花。
这日仍是下着雨,言伤找出那把画着梨花枝的油纸伞撑在头顶,一个人出了公主府。
依旧是来回逃窜的小商贩,依旧是那把油纸伞,只是这次邂逅的人却换了一个。
杜止风独自一人走在雨中,并未打伞。
英俊的脸被雨水洗得更加英气勃勃,被打湿的衣衫紧紧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诱人的肌肉线条。
阁下可是杜止风,杜公子。
眼前女子似在问话,然而语气里却全是肯定。
杜止风抬头看她一眼,随即便愣住。
欣荣公主?是。
我知道你为何事而苦恼,事实上我与你一样。
所以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商讨一下该如何帮助对方可好?玉京四月新鲜事物并不少。
新鲜上市的各类蔬菜,各类花卉。
以及最新传出的风月逸事。
这杜大人家的公子长相英俊,人也风流。
怎么?哎,前段时间刚和街边卖茶的夏氏孤女打得火热,最近就成了公主府里的常客。
可欣荣公主不是前些时候还对沉香阁的苏琴师青眼有加,怎的这女子变心比男子还要快。
只要有钱有权,男子女子不都一样么。
谁的心里不得住上几个人,一个真的放在心尖上,一个纯粹是欣赏,还有所谓的才华所致,情趣相投,不都是为变心找的借口么?啧,有道理……豆浆摊上的两个中年妇女越说越大声,直到摊主不住咳嗽才反应过来,看向摊位角落里的那个白色身影。
男子低着头,发丝微微的绾起来,遮住了双眼,嘴角甚至还挂着一抹妖冶的笑。
只有紧紧抓住豆浆碗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哎,苏琴师。
摊主见两个妇女惴惴不安的走了,忙陪笑道,这女子,天下到处都是。
尽管她是公主,可也只是个两只眼一张嘴的普通女子。
我看你也不像缺老婆的人,不急不急……是么?苏寻欢咳嗽两声,咳得脸都微微泛红,微嘲的勾起嘴角,也罢,天下女子多,天下男子也多。
我这样卑贱的人她本来就不该看上,现在这样甚好。
说罢他刚要端起豆浆一饮而尽,便被人一把抓住了袖子。
我说你这个人,你怎的这样没良心?气喘吁吁的俏丫鬟死死拽着苏寻欢的袖子,满脸责怪。
……我没良心?苏寻欢心头一冷,随后挑眉,我怎的就没良心了?公主为了你做出多大的牺牲你知道吗?……牺牲?公主为了你,自请贬为平民!……苏寻欢想,也许欣荣公主真的是他的劫。
他本以为对别人不会再动心,她却轻易地拨动他的心跳;他本以为她是贪图新鲜,她的丫鬟却告诉他,她自请贬为平民;他本想着她总会腻,她的丫鬟却说,公主与杜公子结交的初衷根本就是为了让他满意。
他想离她远点,她便主动离他远点。
她甚至对丫鬟说,如果一定要离我远一些他才开心的话,我便离他远一些,反正我有暗卫,只要能时时看到他的消息,也足够了。
为什么呢……自己除了一身肮脏的皮相,到底哪里值得她这样为他?不是因为新鲜,对他这样的珍惜,是真的,在努力的爱慕着他么?……爱慕。
白衣男子忽然站起身来,摊主眼看他没付钱离开,却也没拦住他。
罢了罢了,说到底,究竟是个痴情种。
苏寻欢今年二十七岁,在过去的生命里,他从来不曾为了谁感到惊慌失措。
而现在,他拼命的奔跑,只是想找回他差点错失的东西。
砰!雕花木门被人粗暴的推开来。
门推开的一刹那,映入苏寻欢眼里的是不施粉黛的言伤的脸,以及离她很近的,杜止风的脸。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架古琴,膝与膝甚至已经碰到一起。
苏寻欢沉默着看他们,随后握住手指,垂眸看着地上。
草民苏寻欢,参见欣荣公主。
……你来做什么?公主曾对草民说过一句话。
苏寻欢抬眸看着她似波澜不惊的脸,公主曾说,草民是你的人。
看到她微微睁大的眼,苏寻欢微微笑了起来,草民只是想问公主,这句话,可还作数?……你现在,是清醒的么。
草民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
脱去你的衣服。
言伤并未多看微微惊愕的杜止风,她站起来看着苏寻欢,然后走到我的面前。
他静静地凝视着他。
她仿佛想看自己出丑般在别的男人面前叫自己脱衣。
他若还有一点尊严的话,就不能……是。
他低下头妖冶的笑着,随手扯下自己的腰带,本就松散的白衣瞬间散开来,露出大片诱人美好的肌肉。
……杜公子请出去。
他听到她气息不稳的声音。
随后是略微急促的脚步声,再接着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公主可还满意草民的身子?……不满意。
他听到她微微哽咽起来,匆匆抬起头,看到的是她颊边滑下的一滴泪,你比上次分别瘦了许多。
我本以为离你远一些,让你同你的心上人在一起你会开心,她会将你照顾得很好,然而你却瘦了。
她不是我的心上人!苏寻欢抱住言伤,将她狠狠压进自己的怀抱里,我曾与她山盟海誓,然而我在她的眼里终归是没有名誉钱财重要。
现在她的夫君患了重病,她是回来想我等着她,待她夫君病亡后再同我成亲。
她将我当成手心里的器物,我昨夜已同她说清楚。
我早与她毫无关系了。
怀里的人艰难的挣开拥抱,泪眼迷蒙的看着他:当真?昨夜暗卫分明看到你搂着她……不曾。
苏寻欢捧住言伤的脸,她差一点滑倒,我不过是顺手虚扶了一把。
……言伤重新将头埋进他的胸膛,我信,你说我便信。
我与杜公子也没有半点龌龊,他的未婚妻子并不在意他,我只是帮他激起他妻子的醋意。
……苏寻欢将言伤抱得更紧,你激起的何止是他妻子的醋意。
言伤在苏寻欢的怀里淌下泪来。
我想我不会比现在更加快活了,你说出的话,每一句都是我在梦中梦过千百回的话。
……我到底哪里好,公主。
苏寻欢放开言伤,看着她的眼睛,女子专注的看着他的,眸子里满盛着无法作伪的的温柔。
他不由侧过脸躲开她的目光。
……我真的不够好。
所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清楚。
嗯。
言伤正色点头。
那时候没了父亲和母亲,舅舅是我唯一的亲人。
虽然他很是讨厌我,总是骂我丧门星,有一日,我听到他说要将我卖给大户人家做小厮。
我想着这样也好,能减轻舅舅的负担,我并没有料到自己会将一颗心丢在胡家。
他看她一眼,却见她神色坦然,并未有嫌弃之色,于是柔下声音继续道,后来舅舅瘟疫死去,我想着我还有她,于是依旧努力的活着,然而就在那一日……他的手指轻轻颤动,声音有些沙哑,两个男人将我带到巷子里,他们扒去我的衣服,将我压在地上……言伤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
后来我拖着残破肮脏的身躯去找我心爱的女子,苏寻欢皱起眉头目光波动,我告诉她那两人的长相,她却告诉我她知道。
为了让她乖乖嫁人,那两个人,是她的父亲派去的……苦笑着摸了摸额头,最后我觉得我这样肮脏的人没有资格再奢求些什么感情,她成亲那日我去看了,回来时正好沉香阁里传来醉生梦死的靡靡之音,于是我便走了进去。
言伤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逼迫他将自己剖开给她看,他剖开了,她却被里面的鲜血淋漓惊得说不出话来。
言伤想现在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于是她轻轻将手放在了他的脸上,温柔的摩挲着。
沉浸在痛苦回忆中的苏寻欢眼神猛然清明,他看着努力向自己微笑的女子,心里的那种悲伤忽然之间烟消云散。
苏寻欢将言伤紧紧抱进怀中。
他嗓音干涩,语音里隐有哽咽。
现在看来……我并不算天下最悲惨的人。
至少我遇到了你,至少我拥有了你。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拯救二十七岁杯具琴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