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眉眉在银行里办完了事情, 回到车里, 转身拿起后车座上的一个袋子,低头看了看,对身边的人说:小良,姐的单位在附近吧?你在那里停一停,上次她外套忘记拿了, 我给她送去, 省的以后还要跑一趟。
苏良双手按在方向盘上,侧目瞥了她一眼:你叫我什么?李眉眉嘟囔:干嘛呀凶巴巴的, 小良小良,我觉得挺可爱的……苏良轻哼了声, 没再说什么。
到了苏兰公司楼下,他陪李眉眉上去, 在门口遇见了拿着一份文件往外走的范经理。
范经理看见他们, 停下脚步:来找苏兰?她今天有事, 先走了。
这样啊。
李眉眉有点失望,对她点了点头, 拉住苏良的手臂。
谢谢你了,那我们不打扰——苏良双眉紧蹙, 突然开口:她说去哪里了吗?听他语气, 范经理也意识到不对劲, 回想了下,摇头:没。
当时我们在开会,苏兰接了一个电话, 说有急事先走一步……小林。
对一边的下属招了招手,她问:你刚才坐在苏兰身边,她电话里说什么了?会议室里本来就安静,苏兰只说了一两句就放下了手机,也没刻意避开,所以小林略微想了想,就说:好像是个男人的声音,提了孩子啊家啊什么的。
苏姐只回答了一句,说她知道了。
苏良神色转冷,不发一语地转身就走。
李眉眉几步跟了上去,担忧的问:姐出什么事了?小良,我们要不要先给姐夫打个电话?苏良脚下不停,抬手按了电梯,看了一眼手表:他今天有台手术,现在应该还在手术室里,少说也要半个小时。
那怎么办?李眉眉手指绞在一起。
叮!电梯的门开了。
苏良踏了进去,说:你去幼儿园接恬恬,等姐夫回家了,跟他说一声。
李眉眉一愣:那你呢?苏良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沉默不语。
电梯里的镜子映出青年冷峻的侧脸线条,褪去少年青涩的眼里沉淀着经年积累的恨意。
又是一声提示音,底楼到了。
苏良走出去,回头看了看李眉眉,牵起唇角:我去接姐姐回家。
可是——李眉眉还想说什么,但苏良已经迈开脚步往外头走,她穿着高跟鞋追了一段路,见他不停下来,只好放弃,扶着墙壁喘气,懊恼地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笨蛋,你根本不知道姐在哪里……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成熟!*车里开了暖气。
谢舒系着安全带坐在副驾驶座上,两条小手臂抱在胸前,眉毛皱了起来,一张小脸冷冰冰的,努力不让自己显露惧色。
沈修侧目,看了她一眼:害怕吗?谢舒看也不看他,答道:有什么好怕的,爸爸妈妈会来接我!沈修冷哼一声:我才是你爸爸。
谢舒冷笑,毫不掩饰的憎恨:你的小孩早就死了,不是被你杀了吗?你去太平间找,别乱认人家的孩子。
沈修拧眉,冷声道:小小年纪,说话这么恶毒,都是谁教的?谢舒心里想,书里看的,电视里看的,但她偏不说,偏要气死这个坏人,于是开口:反正轮不到你来教。
沈修淡淡道:这笔账,我会算在谢沉楼头上。
谢舒又惊又怒,眉毛一竖:你敢!到家了。
沈修停下车,转头看着她——生气的孩子,脸蛋鼓鼓的,两条眉毛皱紧了。
这个孩子脸上不仅有苏兰的影子,也有他自己的。
他忽然平静下来,给她解开安全带:走了。
谢舒身体僵硬,抱着手臂不动,冷冷瞪着他。
沈修挑眉:不想自己走?还是要我抱你?谢舒咬了咬牙,声音终究忍不住带了一点颤抖的哭音,恨恨地打开车门,对着他说:这笔账,我也会记住的!等我长大了……等我长大,你等着!我要妈妈,你这个人怎么都不讲道理……沈修带着她回到别墅。
新的女佣艾米迎上来,笑容甜美:先生,您回来了。
这位是?沈修低头看着谢舒:这是小姐。
孩子的眼泪不断流下,却不愿意发出哭声,不时抬起手,用力擦一下脸。
他迟疑了会儿,心里疼得难受,低声道:给她一杯果汁,牛奶,饮料,随便什么东西——烦躁地拧一下眉,坐到沙发上:哄她,叫她别哭了。
我只要妈妈!谢舒两手紧紧抱住自己,一个戒备的姿势。
谁要你的女人来哄我?沈修低笑了声,说:我的女人只有你妈妈一个,她马上就会来了。
谢舒一愣,骂了句:神经病!二十分钟后,门铃响了。
艾米去开门,领苏兰进来。
谢舒一看见母亲,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扑进苏兰怀里大声哭了起来:妈妈,妈妈我害怕……我要回家!苏兰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哄:乖,囡囡不哭,我们马上回去。
沈修从沙发上站起来,淡声道:这就是你们的家。
走到苏兰身边,撩起她的一缕黑发放在鼻尖轻嗅,他声音喑哑:你迟到了。
沈先生,我不像你,我有正经的工作,需要上班。
苏兰微微蹙眉,抱着孩子走到另一边,离他远了点。
沈修笑了笑:以后就不用了,我养你。
不管你想要多少钱,谢沉楼给不起的,我都给的起。
苏兰看了他一会儿,轻叹:沈修,你真的疯了。
这么多年,每天每夜,每时每刻,我都在想你。
沈修一手扶在沙发背上,另一手放进口袋里,凝视着她:你在谢沉楼怀里的时候,我在想你。
你给他生孩子的时候,我在想你——苏兰,你说,我能不疯吗?苏兰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态不正常,但没想到六年不见,他已经快从普通的神经病,进化为反社会危险分子,听他说出这么一段话,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苏兰。
沈修念她的名字,带着无尽的思念,眷恋,和彻骨的恨。
你知道他们把我关在什么地方吗?哈哈!他大笑起来,双眸红了:我的亲生父母都把我当成疯子,我不疯,对得起他们吗?可是苏兰……让我坚持活下来的人,是你。
苏兰叹了口气,依旧冷淡:我并不感到荣幸。
沈修紧紧盯着她,语气柔和下来:因为有你,我觉得……还是有一线希望。
你总是在怪我,怪我狠心,怪我逼死了你爸爸,逼疯你妈妈,你觉得失去了亲情?这种东西,我从小就没有,我跟死了爸妈的孤儿有什么两样?我只有姐姐,而你父亲,让我失去了唯一的精神支柱。
苏兰……他的声音越发柔软,隐隐带着祈求:我只是不懂……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一个人,我已经得到惩罚了,不是吗?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双唇微微颤抖,沉痛地闭眼。
我们不能回到过去吗?就像以前一样,我会好好对你,所有你不喜欢的习惯,我都会改,你相信我……这几年,我身边从来没有别的女人。
苏兰看着他。
我想要一个家。
沈修慢慢说,向她走来。
——有你的家。
沈修。
苏兰安静的开口,直视他。
你的曾经,你的痛苦,不是你造成我家悲剧的借口。
沈修蓦地站住,死死瞪着她,冷声道:你说什么?借口?苏兰冷笑:你失去了姐姐,你需要发泄,所以我爸爸跳楼了,我妈妈至今疯疯癫癫。
你也该满意了,可是现在,你却来告诉我,你爱我,你想重新开始。
冷笑一声,她摇了摇头:沈先生,你要我怎么说服自己跟你在一起?我怎么对的起惨死的爸爸?怎么面对妈妈?这种话——你怎么说的出口?妈妈。
谢舒的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小声央求:我们回家吧,我想爸爸了。
苏兰点了点头。
沈修额头上青筋暴起,疾步过来:不准走!说到底,还是为了谢沉楼!早知道有今天,拼着鱼死网破,我也要先弄死他——谢舒看见他渐渐逼近,忽然从妈妈怀里挣了下来,张开双手挡在苏兰身前,小小的脸上满是震怒,大声叫道:不准欺负我妈妈!沈修倏地停下。
他在最爱的女人和亲生女儿的脸上,看到了相似的厌恶。
——对他的厌恶。
刹那之间,脑海深处,有一个模糊的念头浮现。
活着,其实真的没什么意思。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止住脚步,低声道:苏兰,你也怕我?苏兰蹲下来,重新抱起女儿,轻拍她的背脊安抚。
沈修疲倦的说:我不会伤害你了……再也不会。
那就多谢了。
苏兰转身,走向门口,半路上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话:你也没这个能力。
门开了,又关上。
沈修躺在沙发上,望着半空,眼神虚无空洞。
直到有人走近,他也没发现。
那个人说:沈先生,很久不见了。
*沈修皱眉,撑起身体靠在沙发上,不耐烦地点上一支烟,叼在嘴里:艾米!等下去请几个门卫,不要随便放人进来!艾米对着他弯腰,说:好的,先生。
沈修又去看陌生的青年,拧眉问:你谁啊?西装笔挺的青年笑了笑,充斥着森森寒意的笑容:沈先生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忘记我了?沈修看了他一会儿,从那张脸上找到了一个人的影子,嗤笑了声:原来是你。
不好意思,在我的印象里,你还是个染头发的小混混。
上次的教训还不够,这次又想来挨揍?苏良没说话。
沈修坐着抽烟,散漫道:你可以回去了,苏兰已经走了。
苏良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我知道,我看见了。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沈修越发烦躁。
苏良答道:跟你聊聊。
沈修笑的讽刺。
苏良在他对面坐下,心平气和的开口:沈先生,有很多事情,你可能不太清楚,如果听我说完了,你还能对我姐纠缠不休,那只能证明你已经不能称得上人渣,而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沈修脸色冷了下来。
苏良继续说:爸爸死了,妈妈进了精神病院,姐大着肚子,又要供我读书,又要赚生养孩子的钱,还要付妈妈的治疗费用。
你猜,那段日子,我们是怎么过来的?沈修眼神一痛,掩饰般低头,弹弹烟灰,冷然道:不是有谢沉楼吗?你错了。
苏良淡淡笑了笑,姐姐怀着你的孩子,一个人打三份工赚钱,曾经甚至在洗车店里干活,还是她单位的上司看不下去,叫她辞了那份工,改成周末去她家当孩子的家教。
姐生头胎的时候,非常不顺利,吃了很多苦头,几乎在鬼门关外走了一圈。
我姐夫急的快疯了,后来,不管姐姐说了什么,他怎么也不肯让她再怀孕,会有恬恬,完全是个意外。
搬去新家后,我们把妈妈接了回来,医生说她的状态好多了,可事实上,她还是精神不稳定,很多事情记不太清楚,也不能受丝毫的刺激,我们只能跟她说,爸爸生病了,去了外国养病,家属不能随意探望。
一段话说完,苏良抬眸,沉默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沈修脸色惨白,烟灰掉在了地上都不知道。
苏良慢慢道:我们一家人从那段悲惨的日子走出来,用了多少时间,吃了多少苦,才换来今天。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想必你心里清楚。
他站了起来,沈先生,你如果还有半点良知,别再来打扰我姐。
沈修怔怔出神。
良久,他轻笑一声,往后靠在沙发上,只剩一小截的香烟,直接在手心摁灭。
空气中有烧焦的味道。
可是很奇怪的,他并不感到多么疼痛。
——瞧,活着,真的没什么意思。
*一连几天晚上,沈修朦胧中,都能听见婴孩的哭声。
他一定是疯了,才能从孩子的哭声中,听见了确确实实的字句。
救救我,救救我。
爸爸,救我。
他在睡梦中惊醒,猛地跳下床,拖鞋也忘记了穿,跌跌撞撞开门出去,在长长的走廊上漫无目的地奔跑。
右手边一间房门突然开了。
沈修站定,喘着气。
艾米披着睡衣站在门口,睡眼惺忪,不住打哈欠:沈先生,出什么事了?我听见脚步声那么乱,还以为进了贼。
沈修阴沉沉看了她一眼,问:你听见声音了吗?艾米发愣:什么声音?沈修迟疑:……孩子的哭声。
艾米莫名其妙看着他:没有啊,哪里来的哭声?背后忽然一阵发凉,她摸了摸手臂,瑟缩:沈先生……你是不是没睡好,出现幻觉了?沈修眼里布满红血丝,冷淡道:没你的事,回去。
艾米点了点头,关门之前,隐约嘀咕一句:哭声就算了,还是小孩……不会闹鬼了吧?吓死人了。
沈修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房,关上门,看着一床凌乱的被子。
耳边响起久远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堂,又像是地狱。
——你忘记了?你已经杀了我一次了,就在这张床上,你杀了我和你的孩子。
——你仔细想一想,那天我流了好多血呀,染红了床单,那是你血肉模糊的亲骨肉。
——你的那个孩子,被他的亲生父亲,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活生生的,凌迟死了。
喘不过气。
呼吸像是漫长的折磨。
沈修踉踉跄跄倒在门边,抓起桌上的一个小瓶子,倒出几粒药,吞了下去。
*艾米关上房间的灯,走进浴室里,打开水龙头,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姐,这两天我没放录音,他还是觉得有婴儿哭声呢,大半夜的跟梦游症一样跑来跑去。
我看,他离真疯也差不远了。
*白色的病房,窗帘被风吹得飘动。
沈修站在窗口,俯视楼下车来车往,医院的大门口,行人进进出出。
在这个地方,在这间病房,他失去了最后一个挽回苏兰的机会。
那天,她躺在病床上,那么瘦弱,那么苍白。
他带着两个女人进来,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丢下她在这里继续受苦,带着那两个女人去了酒店,没日没夜的做爱。
冥冥中,因果报应,一切都有定数。
他太累了。
如果他还有力气,也许,他还会继续寻找,找到能挽回那个女人的机会。
可是,他累了。
手机放在耳边,一声,两声,三声。
对方接了起来,并不说话。
沈修习惯了她的这种反应,笑了一声,说:别挂,我只要几分钟……不,用不了那么久,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他抬起手,打开了窗户,声音平静:苏兰,我死了,你会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