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凤榻, 我却是想睡的。
苏兰差点没笑出声来, 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尾上挑,带着三分促狭。
——睡呀,你尽管睡,也就是嘴上占点不值钱的便宜, 你又不能身体力行, 你能睡的成算我输。
明艳若朝霞的少女,笑起来宛若三月桃花烂漫, 双眸秋波宛转,轻易便能叫人醉溺其中。
姬沉楼一怔。
回神时, 少女早已收起眼底微不可察的恶意,起身走到窗边, 推开来, 探出脑袋往上张望。
姬沉楼问道:娘娘在看什么?苏兰关上了窗户, 若有所思道:你怎么进来的?走的正门,还是当了回梁上君子?姬沉楼没什么表情, 反问道:娘娘以为呢?苏兰立在他面前,弯下腰, 笑道:本宫认为, 姬公公虽则脸皮够厚, 但也不至于这般无耻,堂而皇之闯入本宫的房里。
姬沉楼低笑了声,没作答。
苏兰细细打量着他。
唔……是有些不同了, 还是那样的眉眼轮廓,无端端的却透出阴柔之感,且眼神总是阴沉沉的,笑起来也带着几分诡异。
——像个心理不正常的变态。
但是,也没什么可怕的。
一来,他们有共同利益,他不至于出手伤人。
二来,就是没有理由的相信……他不会害她。
想通了,苏兰顿时觉得,前些天见了他就如临大敌的样子,着实可笑。
她的眼神不再谨慎而戒备。
姬沉楼第一时间发现了这点,心里涌出一丝喜悦。
他抬起手,抚摸她的脸,低声道:……好像瘦了。
苏兰也没制止他,稍稍低下头,叫他看个仔细:那是自然,你屡次欺我吓我,我没气得卧床不起,已经算好的了。
姬沉楼细长的双眸暗沉如夜,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歉疚,过了很久,才道:我不是有心的。
苏兰轻哼了声,在床沿上坐下。
姬沉楼靠坐在床头,沉默了会儿,又道:不,我就是有心的。
……苏兰气笑了,盯着他道:姬沉楼,本宫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你的所作所为早已越过了本分,本宫是这后宫之主,大梁的皇后,不是你可以随意挑逗戏弄的人。
姬沉楼的眉梢眼角染上薄薄一层轻嘲,道:我又何曾戏弄过你。
玄衣翻飞。
苏兰愣了愣,再看时,他已经站了起来,面无表情道:你既去了御书房寻皇上,为何早早回来?……因为皇上忙着白日宣淫,去的晚了,没她的份。
这话不好说出口,苏兰垂下眼睑,恹恹道:肖常在先去了。
姬沉楼语气嘲弄:不过是见皇上一面,还分先来后到?苏兰为难,遮掩地咳嗽了几声,眼睛瞄到他冷淡的神色,突然起了捉弄的心思,故作老实的答道:公公已经六根清净,也许有所不知……这还真不是见者皆有分的,总要分出先来后到。
姬沉楼怎会听不出话中有话,‘六根清净’四个字一出,他的脸色一沉,倏地转身,冷声道:你——冰冷带戾气的一个字,目光落在她脸上的瞬间,尚未出口的威吓之言,瞬间止住了。
少女并不显得害怕,虽然眉眼低垂,拘谨地坐着,但是微微抿起的唇角,挂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他冷哼了声,拂袖而去。
苏兰看着那扇打开的窗户,好奇地走到窗边,往外头瞧。
早没了人影。
这么俊的身手,不去大杀四方,偏用来干些偷鸡摸狗爬床的事,真是大材小用。
*苏兰从房里出去,刚走了几步,听见远处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此起彼伏,不止一人在偷偷哭泣。
她感到奇怪,循着声音走到偏殿。
几名小宫女坐在角落里,双手环住自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绿也在,两手叉在腰上,对着她们无奈劝道:……没影儿的事情,瞧你们一个个吓的,不是自己找罪受吗?再说了,万一是真的,姬公公在宫里是什么地位,你们心里也都清楚,跟着他,你们从此锦衣玉食,再不用伺候人了——姐姐说的好听……皇后娘娘看重姐姐,心疼姐姐,自然不会叫姐姐去遭罪,可我们……我们就说不准了。
姬公公便是再有权势,那又如何?关于姬公公的传闻,姐姐也不是没听说……东厂大牢血流遍地,每逢七月半总能听见夜半鬼哭声,都说姬公公心狠手辣,多的是折腾人的歹毒手段,那锦衣玉食,我们……呜呜,我们怕是无福消受了……唉,你这死丫头——小绿正要去拧那宫女的耳朵,突然看见苏兰立在旁边,忙上前道:娘娘……几名小宫女见到苏兰,一个个的慌忙爬了起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娘娘恕罪,娘娘恕罪……苏兰指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宫女,问小绿:怎么回事?小绿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
苏兰拧眉:说!小绿一慌,也跟着跪了下来,垂头道:娘娘,宫里不知谁在乱嚼舌根,造谣说……说娘娘要在未央宫中择几名宫女,赠予姬公公为对食。
那几名小宫女听了,眼泪扑簌簌往地上掉,可谁都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苏兰的视线在她们的脸上徘徊。
即使哭花了脸,这几个小丫头的容貌也是极美的,在一众宫女中绝对出挑,难怪谣言一起,她们就担惊受怕,为此惶惶不可终日。
苏兰不说话,其中一名胆大的宫女膝行向前,咚咚咚地磕头,脑袋上磕出了血也不在乎,抽泣道:奴婢……奴婢愿为娘娘做牛做马,只要娘娘不将奴婢赐给姬公公,便是要奴婢的命,奴婢……奴婢也心甘情愿。
这话一出,苏兰倒是奇了:他就有那般可怕,你宁可死,也不愿跟着他?宫女哭声凄楚:娘娘不知,这些……这些阉人,他们当不成堂堂正正的男人,心思一个比一个坏,变着法子的折磨女人,那些没什么本事的小太监也就算了,当他们的对食,不过被人笑话几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可手中有些权势的,那……那可就糟糕了,奴婢有个小姊妹,就是被个阉人害死了……求娘娘开恩啊!苏兰轻叹一声,扶小宫女起来,道:行了……都消停些,你们好好的在未央宫里呆着,哪儿也不用去。
宫女们发了会儿愣,犹带泪痕的脸上现出喜色,叩首谢恩:多谢皇后娘娘!苏兰道:下去罢。
待得最后一名窈窕的小宫女离开,她摇了摇头,心中暗想:你们不愿意去陪他,我还未必真想把他让给你们——念头一起,瞬间愣住,脑海中一片空白。
小绿走近,担忧道:娘娘,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莫不是病了?说着就要伸手碰她额头。
苏兰闪避开,转身就走,仓促道:……天太热了。
*刚进宫不久的香贵人诊出了喜脉。
消息一出,宛若一块石头落进沉寂已久的水中。
多少双眼睛盯着香贵人的肚子,多少人动起了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
苏兰作为后宫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当然得带着赏赐前去问候。
弱不禁风的香贵人见到了皇后,颤颤巍巍地就要俯身行礼,苏兰适时扶住她,说了一些场面上的话,嘱咐她保重身子,早日为皇上生下龙子。
套路走完,便回了未央宫。
到了晚上,香贵人突然肚子疼,后背的衣裳全被冷汗打湿,额头上沁出一层汗,双唇失去了血色。
宫女秋霜焦急道:怎会这样?临睡前还好好的……来人呀,快来人!快去叫太医过来!香贵人腹中疼痛,不断流下冷汗,紧紧握住宫女的手,苍白的唇吃力地动了动:秋霜……我的孩子……谁、谁要害我的孩子……秋霜抬手擦拭她额上的汗。
我的孩子……香贵人眼中水雾茫茫,一眨眼,泪水滚落。
秋霜突然觉得不对,颤抖的手掀开盖着的薄被,一下子傻了眼,惊得叫出了声。
香贵人的身下,全是血。
香贵人惨笑:……孩子,保不住了。
秋霜哭道:主子,不会的!咬着嘴唇,轻轻道:……今儿白天,只有皇后娘娘来过,可是不至于啊……香贵人双目无神,沉默了好久,忽的扯起唇角,眼里闪过怨毒的光:是她。
顿了一顿,惨白的脸上浮现疯狂的恨意。
皇后……好狠的心肠!*储秀宫传来消息,香贵人的孩子没了。
苏兰已经睡下了,闻言在床上坐了会儿,默默起身,让小绿给她梳妆。
小绿道:白天见香贵人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唉,宫里好久没喜事了,这下可好,皇上该有多伤心。
苏兰叹道:他有多伤心,我不晓得,只是过不了多久,定要来寻我麻烦了。
小绿讶然道:娘娘何出此言?苏兰但笑不语。
果然,刚换好了衣裳,还不曾走到未央宫殿门前,已经有小太监急匆匆赶了过来,传皇上的话,让皇后娘娘立刻前去储秀宫。
小绿听了,脸色一白。
苏兰笑了笑,波澜不惊。
储秀宫里。
皇上坐在床边,脸容憔悴的香贵人靠在他怀里,眼睛哭肿了。
妃嫔中,德妃目露不忍,连声叹息。
肖婉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随其他宫妃一起,时不时用袖子擦一下眼泪。
宫女和太监跪了一地,哭声震天。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香贵人的孩子没了,不论最后查明了是什么原因,他们都难逃罪责。
朱修冷眼看着穿一身湖蓝色宫裙的少女进来,面若寒霜。
不等少女开口,他启唇,开门见山道:皇后今日来过储秀宫?苏兰颔首:坐了一会儿,陪妹妹说了几句话。
朱修冷笑:你离开后,不到半日,便发生了这等事。
他目光阴冷,定在苏兰的脸上,语气透出刻意压制的怒意:皇后,你可知,那个孩子,尚不足三月。
话音刚落,香贵人忍不住哭泣出声,泪如雨下。
朱修怜惜地替她拭泪。
苏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眉眼淡漠,不合时宜地开口:皇上,臣妾愚钝,请您有话直说。
此话出口,肖婉眼里浮起轻蔑的笑意,忙低头盯住脚尖。
德妃说道:皇上,以臣妾之见,皇后娘娘素来宽厚待人,万不至于犯下谋害龙子这等论罪当诛的大错。
不紧不慢的几句话,每个字都比刀子更狠。
苏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德妃忽然觉得后背一凉,讪讪地退到后面。
宽厚待人?朱修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放开香贵人,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向苏兰迫近。
苏兰,你是皇后,平日里便是行事出格了些,朕念在与你的情分上,也只当不知。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憔悴柔弱的女子,转身的瞬间,眼神宛如寒冰利刃,恨不得剐下对方的一块肉。
……将歹毒的心思动到朕的骨肉身上!苏兰平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
她问:这话,不知是谁对皇上说的?朱修又是一声冷笑,扬声道:将你刚才所言,一字不差的重复一遍!于是,地上有个细眉细眼的小宫女,怯怯道:……早些时候,皇后娘娘来过,带了一份糕点过来,香贵人吃了一点,晚上……晚上就——我过来的时候,从没带什么吃食。
况且,来时日头还没到中天,倘若香贵人在那时吃了东西,这都大半夜了才发作,想来平时肠胃一定不好。
朱修怒斥道:你还在狡辩!苏兰懒得搭理他,径直走到那宫女的身后,一只手按在她微微发颤的肩膀上,手指一点点加上力道……宫女发出了骇人听闻的惨叫,尖声道:啊!皇上……皇上救奴婢……众人一脸莫名地望着她。
苏兰的一只小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瞧着连蚂蚁都捏不死,可手底下的那个人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尖叫。
她没有一下子捏碎骨头,而是一点一点慢慢地加重力气,感受着森森白骨在指下寸寸断裂。
缓慢的折磨和凌迟。
周围宫人哀哀戚戚的抽泣声中,脚下的宫女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中,骨裂筋断,悄无声息。
苏兰眼里一片冷淡的漠然。
最终,那宫女承受不住这般漫长剧烈的痛楚,尖叫道:是……是香贵人叫我说的!皇后饶命,是香贵人她——香贵人猛地坐了起来,下腹又是一阵疼痛,疼得脸更是白了几分:你!秋霜,你为何血口喷人?苏兰放开了手,任那宫女瘫倒在地,身体还在不住的抽搐。
她看着神色僵硬的朱修,笑了起来:皇上,臣妾一直以为,世间最锋利的兵器,从不是刀枪剑戟。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最是可畏,杀人于无形,莫过于此。
朱修的脸色难看起来。
苏兰站在他面前,不卑不亢,从容且镇定,眼底却有淡如烟雾的悲哀凝起:一个奴才几句空口无凭的话,皇上就认定臣妾是心肠歹毒的恶人。
她轻轻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有时候,臣妾甚至觉得,在这个地方,真正弱小的,并非这些不起眼的奴才……谁不得帝心,不得皇上信任,便注定孤立无援。
而臣妾,恰恰是后宫中,最为寸步难行的人。
语毕,旋身便走,再无留恋。
层层叠叠奢华至极的宫裙,如一汪冰蓝色的水,静静地流淌过朱红的地,玉白色的台阶,渐渐远去。
朱修心里无端绞痛,情不自禁地追了几步。
可那人不曾回头,不曾停留。
他看着她单薄孤寂的背影,逐渐离开他的视线边缘,沉默而隆重的告别。
唯有月华与她同行。
*次日一早,听说皇帝命香贵人闭门思过。
苏兰听着小绿幸灾乐祸的声音,没多大反应。
又过了几天,下朝后,朱修突然不声不响的过来了。
苏兰接到消息,他都到未央宫外了,也来不及准备,便迎了过去:臣妾参见皇上……膝盖尚未弯下,朱修已经将她托起。
苏兰沉默地站着。
朱修也有点尴尬,咳嗽了声,等小绿奉上茶水,挥了挥手:都下去。
宫人们应声退下。
他看着苏兰,迟疑了会儿,轻声道:还生朕的气?苏兰道:臣妾不敢。
朱修叹了一声,长臂一伸,将她揽进温暖的怀中。
兰儿……他轻轻道,语气带着低柔的诱哄:是朕错了。
苏兰靠在他怀里,不语。
朱修也沉默了很久,才放开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苏兰,你可知道,这几年,朕的梦中都是什么?苏兰低声道:臣妾不知。
朱修自嘲地笑了,声音冷漠:朕总是做同一个梦,就在朕的龙床上,朕的脑袋被人割了下来,血流了一地……苏兰愕然看着他。
朱修展开双臂,审视着明黄色的龙袍,愈加讽刺:朕贵为天子,本应富有天下!结果如何?哈,朕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不过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朕不知该信谁,能信谁,他一日不死,朕一日不得安宁。
他看向苏兰。
少女也在看他,不知所措。
他犹豫片刻,将一张折起来的纸放在桌上,缓和了语气:姬沉楼称病在家,据朕所知,似是染了风寒。
他讽刺地笑了一声,……真假不明。
不管真病还是假病,你代朕走一趟,这里的药粉……你放在茶水里,让他喝下。
苏兰目光一冷,忙低下头,装出手足无措的惊慌样子。
朱修走到她身边,双手按在她清瘦的肩膀上,柔声道:姬沉楼自以为你是他的人,况且你又手无缚鸡之力,他不会对你设防。
兰儿,姬沉楼于朕,如芒刺在背,倘若这次能除掉他,此事一成,从今往后,朕必将一生爱护你。
双臂从少女的肩膀往下,紧紧圈住纤细的腰,如同某种誓言。
苏兰半晌无言,脸颊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声。
良久,开口道:我不信你。
你怪朕?朱修苦笑,闭上了眼睛。
兰儿,他如何折辱朕,你都看在眼里。
朕从前那般待你,也是因为……这门婚事由他一手操纵,朕怎会心无芥蒂?可他若死了,你在朕心里,只是朕的兰儿,再不是姬沉楼逼迫朕娶的皇后,你明白么?苏兰低垂着眼睛,还是不说话。
朱修竖起手指,正色道:朕发誓,今日所言,句句属实。
姬沉楼一死,朕若有一丝一毫亏待于你,天诛地灭。
苏兰抬眸,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的,转过脸,又去看桌上的药粉。
我知道了。
*连续沉闷了几日的天,终于下起了小雨。
苏兰坐在窗口,看着斜斜的雨丝织成一幅美轮美奂的画。
看了半天,头也不回道:小绿,我要出宫。
小绿原本坐在旁边绣花,闻言一愣:娘娘,可是——苏兰淡声道:皇上已经应允了,叫小德子再去说一声。
小绿出去了,过一会儿回来,道:皇上让小德子带给娘娘一句话——苏兰起身,走过她身畔,眉眼冷然:我不想听。
……小绿话到嘴边,强行吞了回去,差点噎着,好一阵才缓回来。
出宫的马车上,苏兰始终沉默。
袖子里藏着一包剧毒的药粉。
她摊开手,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东西。
马车停下了。
前面就是姬沉楼的府邸。
小绿轻声道:娘娘,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娘娘:宫斗好烦好烦,不好玩,不开森,想要我家霸道公公抱抱亲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