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子悄悄退了出来, 轻轻关上门, 待得彻底离开里面那人的视线,不禁直起腰,仰天长长叹了一口气,神色极为复杂。
同伴小忠奇道:你叹什么气呐?我瞧着,这几天督公心情挺好的, 一不发脾气, 二不甩脸色,前儿晚上我们还在说呢, 感谢佛祖大恩大德,就让督公这么快活着罢, 他老人家高兴,咱们的日子也好过。
六子只是叹气。
小忠这下子是真的好奇了, 心想莫不是事态严重, 牵扯甚广, 便拉着他到了一旁僻静处,追问道:你还信不过我么?别卖关子了, 到底怎么回事?六子慢吞吞摇了摇头,放低声音道:你可知道, 方才督公读的是什么书?贞观政要?资治通鉴?孙子兵法?小忠胡乱猜了几个, 颇有些不以为然:横竖不就那几本吗?都快翻烂了。
六子脸上闪过一抹异色, 眼观四方,见四下无人,语速极快道:春宫十八式。
小忠没听清, 皱眉道:什么?六子打了他后脑勺一下,低声重复一遍。
小忠愣了半天,呆呆地看着他。
六子两手背在身后,仰天长叹道:他这又是何苦呀……咱们都是苦命的人,进宫的路是自个儿选的,能怪谁呢?都已经成废人了,何必还……还不放过自己……小忠回过神来,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又见六子悲悯的神情,不由联想到自己,有感而发叹道:正是。
不过……六子,督公不像咱们,天底下的女人,皇后娘娘那样的求不得,其余的不是任他挑么?前些时候,我还听说,皇后赐督公宫女,被他给拒了。
两人窃窃私语,差点没注意到蹑手蹑脚走来的小太监,等到回头一看,忙疾步上前,呵斥道:你们两个站住!这里是你们能随便乱闯的地儿吗?报上名来,都是哪个宫里的?那两名小太监瞧着很是眼生,脸蛋却是极美的,站在后面的那一位眉眼尤为标致。
听见问话,他也不似同伴那般害怕,低着头答了句:北三所。
小忠一愣:香贵人身边的?自从香贵人疯癫后,便被关在北三所冷宫里。
小太监低低应了声。
六子皱眉,不耐烦道:你有什么事情……喂,你上哪儿去?小兔崽子,你好大的胆子,小命不要了么?惊扰了督公,有的你——可那小太监已经碎步跑上了台阶,抬手准备推门。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开了。
小忠和六子心里一惊,暗想必定是外头的响动惊动了姬沉楼,赶紧跟了过去,跪在地上,忐忑道:督公恕罪,属下一时不慎,让他们溜了进来……姬沉楼原本冷凝的容色,见到眼前人的瞬间,怔了怔,继而眼底浮起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
他伸手将少年拉到身后,淡淡扫了下头的人一眼,留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
都下去。
门又关上了。
小忠和六子还没什么反应,另一名少年小太监可急了,上前几步,开口唤了一个字:娘——剩下的字眼吞到了肚子里,咬着嘴唇,恨恨跺了跺脚。
六子见少年长得清秀俊俏,不由笑道:原来你们是督公安插在别宫的眼线。
你叫什么名字,跟哥哥说说?谁知少年非但不领情,反而恶狠狠瞪着他们,重重哼了声,扭头走开。
六子莫名其妙碰了一鼻子灰,嘀咕道:脾气这么大……难怪讨不到好,被安排去冷宫当差。
*苏兰近来有点烦。
那天半路上遇见肖婉,回到未央宫,她琢磨了好久,心里有几个猜测,但没有十成的把握,也不知能和谁商量——虽说小绿是她的心腹,对她忠心耿耿,但最近这丫头仿佛受了什么刺激,脑回路总和自己不在一条线上,成天不是咒骂狐媚子肖常在,就是骂死太监姬公公。
更倒霉的是,平时不想见到的时候,姬沉楼总是阴魂不散,想找他了,他却忙的不见影子。
没法子,为了不打草惊蛇,苏兰不想直接召见姬沉楼,只好假扮北三所的小太监来找他。
苏兰坐在书桌后,双手捧住脸,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轻轻哼了声。
姬沉楼斟了一杯茶,端到她面前,似笑非笑道:娘娘若是在宫里呆的闷了,想去哪儿又没人会拦你,何苦扮太监玩耍。
谁在跟你玩?苏兰瞪他一眼,见他唇边浅浅淡淡的笑意,心里憋着气,凉凉开口道:你最近很忙吗?有点小事。
姬沉楼斟酌片刻,道:快处理完了。
苏兰气闷。
——又是小事,又是闷不吭声的处理。
过了一小会儿,她垂下头,小声道:就算再忙,白天我也不管你,可……可晚上总是要睡觉的——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双颊飞上红云,热的厉害。
我的意思是……娘娘。
低沉悦耳的声音。
姬沉楼走了过来,伸臂轻易将她抱起,放在自己腿上,语气含笑:……不是你赶我走的么?贴在耳侧的薄唇湿润温热,说话之间,呼出的气息拂过几缕垂下的发丝,痒痒的。
苏兰不敢抬头,脸上火烧火燎的发热,红着脸轻轻道:说的气话你也信……叫你别老是、老是……你怎么又不听了。
姬沉楼低笑,抱住她沉默了半刻,方才轻叹道:真的有点事情,快好了,再等我两天。
苏兰等脸上的红晕消下去一点,才抬眸道:我找你有正事。
我猜……肖婉定是一早知道害小皇子的人是德妃,如今一切都已水落石出,她突然诊出喜脉,莫不是一早就怀上了,只是藏着没让人知道?太医说有一两个月了,我想,也许怀胎过三月了也说不定……姬沉楼听了,显出几分无动于衷的淡然:也许。
苏兰却平静不下来。
这里的剧情线变了,没准皇帝那儿的也变了呢?原本,皇帝从避暑山庄回来后,才布下一场鸿门宴诛杀姬沉楼,杀他个措手不及,可万一皇帝等不及了,这几天就下手……沉楼。
苏兰皱紧眉,正色道:我怕皇上会对你不利,你切记万事小心为上,不能轻看了皇上。
尤其是……若他无缘无故的宴请你,你别去。
姬沉楼微微一笑,柔声问道:你担心我么?苏兰一怔,脱口道:那不然呢?姬沉楼抬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戏谑笑道:总算有点良心。
苏兰拍开他的手,恼怒道:我认真的,你听没听到?姬沉楼双手环住她,目光温柔:万事有我,安心。
苏兰听他语气,知道他有自己的考量,便不多说了。
在他怀里腻了会儿,轻声道:还有几件事情,你一并答应了我吧。
姬沉楼笑道:说来听听。
未央宫里,除了小绿,我不知道谁是能信得过的,你也不曾与我说。
你找个借口,安插几个可靠的人进来。
好。
不管怎么忙,隔几天总要来一次……便是真脱不开身,叫人带个话也好,这样总不过分罢?好。
苏兰低下眼眸,眼神有些闪躲,咳嗽了声,快速说道:皇上要带我去避暑山庄,我是要跟他去的。
腰间的手臂一紧。
苏兰感到一阵寒意袭来,飞快抬眸,见他微微眯起眼,幽深的眼底覆上一层寒霜,忙解释道:你走不开,皇上去了避暑山庄,要见什么人,要计划什么,你怎么也顾不上了。
若我在,好歹有消息能第一时间带给你。
剩下的……你也不用多想,皇上多半也会带上肖常在和慧嫔,有人家在,见者有份也轮不到我……苏兰。
姬沉楼怒极反笑,声音平静: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苏兰叹道:皇上都说了和你不死不休,宫廷斗争不比其它,我真的不放心。
姬沉楼牵起唇角,笑意浮于表面,眸中阴冷刺骨:他想斗,便随他去。
他扶植自己的势力,我便剪了他的羽翼。
他话说的太多,便剪了他的舌头。
他脑子始终不清醒,那他那颗尊贵的项上人头,也可以不要了。
苏兰第一次见他这般狠厉的样子,不禁想起小宫女们谈起他时所说……东厂大牢血流遍地,每逢七月半总能听见夜半鬼哭声。
今天见他这般做派,也怪不得人家都把他当变态。
姬沉楼面无表情,一字一字继续道:最后,总是他死我活。
苏兰差点呛到,咳嗽了起来,接过他递上的茶,喝下一口,才道:他死,你活,这不都一样的么?姬沉楼不语。
苏兰放下茶盏,抱住他的脖子,低声道:生气啦?我也就是说说,你既然这么不乐意,我不去就是了。
还是没有回应。
苏兰只好闭上嘴,眼神四处乱飘,想找个新的话题让他分心,眼角余光瞄到一卷压在几张作废的纸下的书,便伸手去拿,刚要碰到,手腕被人握住了。
姬沉楼淡淡道:娘娘,你不会想看的。
苏兰见他绷着脸,知道他还在闹别扭,故意笑道:我偏要看。
姬沉楼笑笑,松开手。
苏兰拿过来一看,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僵住,脸蛋不可控制的涨红了。
翻开来飞快扫了几眼,回头狠狠剐他一眼:你还说忙!整天就在忙着看这……这种东西。
姬沉楼心情终于阴转小晴,勾起唇角笑了笑,道:等会要见几个人,马上就该动身了。
他把那书放进苏兰手里,苏兰不肯接,丢开,他又耐心地捡了回来,调侃道:回去慢慢选……喜欢哪个姿势,晚上与我说,嗯?苏兰推了推他的胸膛,想站起来:你自己选,我才不要看。
姬沉楼环着她娇软的身躯,不肯松手,眼底盈满笑意,轻声道:好,我选。
你……脸都不要了。
正缠在一起玩闹,门突然被人撞开了。
苏兰吓了好大一跳,转头看去,却见那倒霉的小太监比自己受惊更严重,整个人匍匐在地,簌簌发抖。
想来是有事前来禀报,结果不小心绊了一跤,撞破了顶头上司的奸情。
好巧不巧,自己还穿着这身太监的衣服,不知对人家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心理阴影。
督、督公……小的罪该——一句话没说完,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距离启程前往避暑山庄,只剩下短短三天。
姬沉楼说了不让她去,苏兰便没多想,放手撂给他处理,对皇帝只是一贯的敷衍。
直到这天早上,姬沉楼托人传话,让她去一趟御书房。
苏兰觉得奇怪,不知道他选这么奇怪的地方见面干什么,等到踏进门槛,腰间忽然一紧,猝不及防被他搂住,闪身避到一侧的屏风后。
多么熟悉的山水屏风。
苏兰后背抵住墙壁,被他按在墙上亲吻,心里越发无奈,待得彼此稍稍分开,喘息了几声,郑重其事开口道:姬沉楼,我必须严正申明一次,我没有这么特殊的瓜田李下癖好……嘘。
他一指放在唇边,在她脸颊上吻了吻,低声道:你在这里听。
听……听什么?苏兰很快便有了答案。
姬沉楼出去后,不久,外面响起脚步声,来人语气平静,冷硬,可隐隐似乎又有些止不住的紧张。
姬公公有何事找朕?姬沉楼不动声色,淡然道:也没什么,只是微臣突然想起,皇上不日便要启程前往避暑山庄。
朱修答道:就在这两天,宫内诸事,还要劳你多加费心。
姬沉楼笑了笑:皇上这般客气,反倒令微臣感到十分愧疚。
愧疚?朱修仿佛听见了滑稽的笑话,冷冷笑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只问道:姬公公还有事么?姬沉楼走了几步,回头看他:听说,皇上决定带肖常在同行?朱修心中冷笑不止。
来了,说到底,还是在打肖婉和孩子的主意。
他面色不改,从容应对:不错,确有此事。
婉儿常说宫里闷的很,朕便想带她出去走一走。
可肖常在身怀六甲,恐怕……不方便。
朱修听他阴柔的语气,背后一阵发冷,更是坚定了带肖婉同去的决心。
——呵,把肖婉独自留在宫中,等待她的,也许就是香贵人的命运。
婉儿一向身体康健,况且太医也说了,只要路上注意着些,便不会有事。
姬沉楼轻轻一笑,走向前方,在桌案后坐了下来,浑然不顾自己坐着,皇帝站着,是否犯了不敬之罪。
他看着皇帝,眼神带着几分笑意,又道:那皇后呢?朱修一怔,声音沉了下来:皇后自然与朕同行。
姬沉楼点了点头,拿起一支笔,随意在纸上涂了几笔,慢条斯理道:皇上,明人不说暗话。
微臣心中清楚,您怕肖常在留在宫中,会遭逢不测,因此想带上她。
您也怕皇后曾得罪过微臣,留在宫中恐有不测,所以也想把人带走。
只可惜……他抬起头,冰凉的目光落在皇帝脸上,唇边浮起一丝莫测的笑。
这两个人,微臣只能让您带走其中一位。
那么,您选谁呢?作者有话要说: 心眼比针小还记仇的姬公公和灰常纠结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