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个小时, 门开了。
林沉楼进来, 看见从沙发上起来的苏兰,怔了怔,目光停留在她依然平坦的小腹上,开口:慢点。
苏兰没听,穿上拖鞋几步走了过来, 捧住他的脸看了半天, 舒出一口气。
林沉楼笑了笑:怎么了?苏兰说:看你有没有挨打。
话一出口,脑海中刹那恍惚……担心他挨打, 担心他受长辈责骂,这好像不是第一次了……在第一个世界中, 仿佛也有过类似的场景。
苏兰心情低落,坐回沙发上。
林沉楼走了过去, 握住她的手, 语气温柔平和:外公同意了。
苏兰抬眸, 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轻叹一声, 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那就好。
林沉楼蹙眉:兰兰,你好像……不高兴?苏兰又叹了口气, 抿唇安静片刻, 举起三根手指:三件事。
第一, 那份婚前财产协议,我叫你别签,你都不听我的。
第二, 以后不准说什么死不死的,我不爱听,你再乱说话,我不理你了。
林沉楼抱着她,说:好,以后都听你的。
苏兰不满的抱怨:你就嘴上这么说。
林沉楼又道:结婚以后,都听你的。
苏兰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
林沉楼见她不恼了,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问:第三件事呢?第三……苏兰眼睑低垂,盯着自己的指甲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欲言又止。
皱眉犹豫了半天,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的问: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林沉楼一怔,没答话。
苏兰顿时起了疑心,正想追问,听见他说:记得什么?——记得什么?记得那场盛大的海边婚礼。
记得你我说过不止一次的结婚誓言。
记得皇城深宫中的试探,禁忌的爱恋。
记得……我很爱很爱你这件事。
苏兰凝视着他。
细长漂亮的眼睛,墨玉般的眼瞳中平静无澜,清澈干净,似乎能映出自己的影子。
……他根本不记得。
她张了张唇,叫他:沉楼。
嗯。
沉楼……她又叫了一遍,声音轻了下来,语气带着微不可觉的疲倦,与从未有过的认真:我要的是长相厮守,一辈子在一起……我不想和你分开。
林沉楼伸臂将她揽进怀里,承诺:不会有那一天。
苏兰的脸埋在他胸口,看不见他的神情,苦笑着点了点头。
彼此都有些沉默。
林沉楼正犹豫是否该说点什么,突然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苏兰笑了声,说:丁妈来查房了。
在他唇上亲了亲,起身离开:晚安。
林沉楼拉住她的手腕。
苏兰低头看他,调侃:不想一个人睡?我说过,只要你不放手,我永远不会丢下你。
他抬头,视线交错,手指放开纤细的手腕,牵住她的手。
这句话,任何时候都作数。
苏兰一怔。
门外,丁妈明显急了:小姐,你再不出来,老爷子拿拐杖来捉奸了!*苏兰和林沉楼一直很低调。
结婚也只请了两、三桌亲戚,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了事。
然而天底下没有能包住火的纸,再怎么低调,很多人还是通过各种渠道听说了消息,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是非。
当然,也有人从中得出了人生感悟。
……赚钱容易,守住难。
你说说,像林家那样,从前多风光呐,出了一点变故,竟然沦落到卖儿子还债的份上,唉。
听说林家的小儿子是个海归博士生,多好的孩子,被他爸妈哥哥害的,一辈子都给毁了。
我告诉你,苏海航的女儿脾气可差了……我听认识那女孩子的熟人说,她在大学里交朋友,每个月换一个,换男人比换衣服都快……那女孩子结婚也跟玩似的,跟哥哥离了,又跟弟弟好上了,我打赌,用不了几年,肯定也会离,绝对长不了!所有人都在猜他们过多久会离婚。
可随着时间流逝,类似的流言蜚语渐渐少了。
六年了。
始终没有他们离婚的消息,只是不知听谁说起,林家久不露面的两位家长,最近频繁在某少儿培训中心出现,接一个小不点男孩子回家。
*这里……是这个月的开销,还能存两千块呢。
去掉婷婷的学费,嗯……够了,暑假我们一家三口出去旅行吧,这几年都没带婷婷出去玩。
修,你说呢?头顶,吊扇悠悠的转。
林修从片刻的怔忡中回神,面前是妻子略带担忧的脸。
流年催人老。
韩千曼坐在他身边,隔着一点点的距离,隔着微黄的灯光,曾经白皙娇嫩,青春美貌的脸上,刻上了时光的印痕。
她的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
她的眼里再也没有了曾经年少不更事的青涩纯情。
她的眉心有一道很明显的皱痕——其实不该有的,她还年轻,只是这些年来为柴米油盐操心,她总是习惯性的蹙眉。
就像现在。
韩千曼看了看手里的本子,上面记录了这个月的每一笔账。
收入,支出,密密麻麻的数字。
她又皱起了眉。
林修淡淡笑了笑,突然抬起手,抚平妻子眉间的皱痕。
韩千曼有点意外。
林修说:周末带上婷婷,我们回家一趟。
韩千曼垂眸,轻轻说:……我不想见你爸妈……修,你知道的,我害怕。
他们看我的眼神,让我难受。
林修起身,往洗手间走,没有回头:我订了机票,暑假我们出国。
韩千曼盯着他的背影,愣了愣。
洗手间的门关上了。
韩千曼脸上浮现一丝苦笑。
丈夫的那点工资,除去平时的生活费,剩下的只有可怜的一点,一家人去邻市玩玩可以,但是出国……根本不可能。
林家那两个势利眼,虽然嘴上说着不管他了,背地里……还是会给他钱的吧。
这只是猜测而已。
韩千曼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因为林修从来不讲。
她觉得失落……可又为此产生了愧疚自责的心理。
怎么能埋怨林修呢?他不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她应该满足了。
那个曾经挥钱如土,从不将金钱放在眼里的男人,为了她甘愿过上平淡的日子,像普通的小夫妻那样,为了一点点饭菜钱斤斤计较,每个月都计算着过日子。
是她自己没用……如果不是她学历不高,能力也不强,只能留在家里带孩子……如果她也能找到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家里的经济状况不会这么紧张。
韩千曼苦涩的长叹了口气。
有一句话,深埋在心底,他不说,她不敢问,却又像生了根的藤蔓,紧紧缠住她心中最阴暗的角落,令她永远处于一种患得患失的空虚和恐惧中。
真的……很想问问他。
——修,你……后悔吗?*苏兰停好车,还没按门铃,张凌牵着林文静的小手出来,对走过来的女儿笑了笑:来接他了?林文静背着一个深蓝色的小书包,高高兴兴地扑进妈妈怀里:妈妈!苏兰抱了他一下:你书包里装的什么,妈妈都抱不动你了——小静,我记得送你来的时候,你背的书包不是这个……林文静轻哼了一声,满腹牢骚:外婆给我买的……妈,拜托,我是个男子汉,你让我背粉红色的书包?我会被人笑死的!张凌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
林文静甩了甩小平头,冲着张凌挥了挥手:外婆,我下个礼拜来看你——别忘了,你说了带我去动物园!张凌说:知道了。
小孩子好动,闲不下来,见苏兰没有要走的意思,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的不亦乐乎。
张凌看着活泼可爱的外孙,唇边泛开一抹笑,看向苏兰,迟疑了下,劝道:兰兰,妈知道你想要一个女儿……可生出来是个男孩子,那也没办法,对不对?你心态需要放平,不能把儿子当女儿养,起了个名字叫文静也算了,给他背粉色的书包……看开点,儿子有儿子的好。
苏兰嘴角抽了下,咳嗽两声,低下头。
——猝不及防……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巨冤。
这事说来话长,张凌以前见了林沉楼像见仇人,她没办法,为了改善丈夫在父母眼中的印象,但凡好事全是他干的,坏事自己扛。
比如儿子的名字。
比如儿子身上可疑的粉色物件。
兰兰,不是妈说你。
张凌看着她,正色道:现在科学发达,我们都知道孩子的性别由爸爸决定,你看你这个样子……没准沉楼会觉得没生女儿,你对他不满意,才整天折腾你儿子。
兰兰,这样不好。
苏兰:……*回去的路上。
林文静抱着小书包,坐在车座上,忽然开口:妈妈,我要改名字。
苏兰问:改什么?林不文静。
苏兰噗嗤笑了出来。
林文静不开心了,撅起嘴:严肃点,我认真的!苏兰安慰:知道了,回头我跟你爸商量。
林文静嘻嘻笑了起来:他听你的,你说了他准听。
苏兰挑眉看他:你怎么不自己跟他说?林文静板起脸,哼哼:我是你生在垃圾堆里,他捡回家的——妈,我不要他每天晚上教我数学题……好烦呀,我想看动画片。
爸爸是为了你好。
他是在报复社会……林文静刚学了个新词,学以致用:妈,爸爸小时候一定过的很苦,没有童年。
苏兰怔了怔。
回家前,先去了林家。
后车座有两件给林母买的衣服。
苏兰拿下车,不等她按门铃,林文静已经跳起来按响了。
门从里面打开。
苏兰手里提着东西,也没看清人,边走边说:陈妈,妈在不在——抬头看见门里带着一点浅淡笑意的男人,停了下来,挑了下眉:没看见你车。
林修说:还在修,打车来的。
林文静叫了声‘伯伯’,先溜了进去。
苏兰问:嫂子和婷婷呢?在里面。
苏兰低头换鞋,笑了笑:我拿点东西给妈。
林修点头,站在一边。
苏兰换上拖鞋,走了几步,回头,见他还靠在门口,不觉有些奇怪,左右看了看:怎么不进去?林修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打开门:我去外面抽烟。
苏兰转身走了。
于是,那支香烟又放回了口袋里。
林修依旧靠在门边,盯着那个女人的背影,直到看不见。
他不常回家。
就算回来,基本上也会和苏兰错开时间,今天算是一个意外。
这种意外,一年里也不会有个几次。
但是每一次,他都会不由自主的看着那个人的背影。
他还是坚信,对这个女人,他不曾有片刻的爱情和怜惜……可他却想看见她,甚至于有些迷恋。
因为,看见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另一种人生。
他放弃的的人生。
日复一日的工作,繁琐又单调,应付那些眼高于顶的客人的同时,他挥霍着自己的生命,有时候差点就忘记了,曾经他有过选择,曾经他也是别人拼命巴结的对象。
也曾衣食无忧,挥金如土,纸醉金迷,众星捧月……林修冷笑了声,拿出口袋里的烟,叼在嘴里,开门出去。
*晚上。
教完儿子功课,林沉楼回到房间,看见妻子趴在床上,翘起两条纤细修长的腿,正在翻字典。
他笑:找什么字?苏兰见他坐了过来,抬头对他笑笑,字典一丢,趴到他腿上:你儿子想改名。
林沉楼一怔:改成什么?苏兰眼里涌起笑意,还没说话,先笑了出来:林不文静……其实蛮贴切的。
林沉楼低笑了声,在床上躺下,和她一起翻字典。
苏兰翻了个身,手臂缠了过去。
眼睛轻轻闭了起来。
其实……很久以前,只想能在每个世界中,和他相遇,和他相守,就足够了。
可她终究还是贪心了。
以至于,开始期待天长地久。
*众神之巅,苍龙王宫。
东宫内殿。
侍女温顺地跪在地上,将手中的银托盘举过头顶。
镶满了珠玉、宝光夺目的匕首,几个小小的玉葫芦瓶,以及止血用的天仙玉露。
小小的婴孩神色冷淡,伸手拿起削金断玉,削铁如泥的利刃,在自己白嫩的手指上比了比。
外面传来聒噪的通报声,尖尖细细,烦人的很。
陛下驾到——阿婴回头。
男人青色的锦袍上绣着龙形暗纹,肤色极为苍白,一双眼眸细长,瞳孔是奇异的琥珀色,像玉石。
他微微皱眉:住手。
阿婴见了他,并不显得高兴,也懒得行跪拜礼:父王,怎么舍得从温柔乡回来?莫不是阿娘的记忆恢复了,你又只能灰溜溜回来了?龙王不曾理会他,接过他手中的匕首,眼也不眨一下,利落地割破自己的手指,看着一滴滴血流入玉葫芦瓶中。
阿婴冷眼旁观,漠然道:别白费功夫了。
他的父亲置若罔闻,依旧只盯着那小瓶子,眼神冷厉。
阿婴看了一会儿,背着手走开几步:那老头子早几万年前就该下凡历劫了……其实这又有何用?我的血只能拖个一时半刻,他想逃过天劫,不仅仅需要天选帝女和龙族帝王之血,还需要天女的祝祷……不如死了这条心。
血珠与瓶中透明的液体混合,化为浅浅的红色。
龙王面无表情,手执匕首,继续往指头上割。
我说够了!阿婴冷冷道,将匕首抢了回来,又是一声冷笑,刀刃划破婴孩吹弹可破的肌肤,血滴缓缓流入另一个瓶中,与里面透明的水融合,竟然泛出淡淡的金色。
少顷,他把匕首一丢,厌烦的吩咐侍女:拿出去。
大殿里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龙王淡声道:阿婴,你若想长大——你可以找个女人孵化我的蛋壳?阿婴冷笑,满是不屑:我又不是没娘,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也配碰我?他烦躁起来,眼底浮现怒意,来回踱了几步,就地坐到了白玉台阶上,抬起头看着父亲。
半晌,忽的一笑:父王,听说……阿娘想和你长相厮守?那人冷冷淡淡地站在一边,不曾作声。
他又笑了起来:打铁趁热,现在趁着阿娘对你有些感情,不如坦白从宽?总好过她自己想起来……离帝女重返天庭的良辰吉日,也不远了。
龙王低头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阿婴胖乎乎的小手交握在一起,慢慢道:我想说呀,父王,我们来做个交易。
我一向玩物丧志,文治武功不行,有些小玩意儿却是在行的很……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在下个世界,从头到尾保留记忆,你也可以选个合适的机会,向阿娘坦白。
作为交换——唇角向上扬起,一字一顿道:你带我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