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离开后不久, 每日便有灵鸟往来于神魔交界地和苍龙王宫之间, 定时带来一封龙王的家书。
即使他的信里从不提前方的情形,苏兰也能大致猜到。
比如他忙起来,便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平安。
比如他得了空闲,那就是洋洋洒洒的一篇文章,从不直切主题, 拐弯抹角的劝她莫要轻举妄动, 一切有他便好。
比如他实在很闲了,信里就会捎带上一两句含蓄的情话。
苏兰的回信直接的多, 总是先谈一下近况,说说阿婴的事, 然后在末尾添一句‘今天也很爱你’,落款多是素澜, 有时候下笔没留心, 也会写成苏兰, 本来提笔欲改,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所谓, 反正他看的懂,便作罢了。
起初, 阿婴听她的话, 会趴在桌子上乖乖磨墨, 后来瞄到几眼信中内容,嫌弃娘亲把肉麻当情趣,说什么都不肯了, 只是坐着,晃荡两条肉肉的小短腿,拿着一包零食啃,苏兰把他的零食收起来了,他便抱着手生闷气。
苏兰问他:有什么想和你父王说的?阿婴想也不想:没有。
苏兰叹气:好歹说上几句。
我在他面前说了你那么多好话,你配合一点。
阿婴嗤之以鼻:你想我说什么?也跟你似的,天天很爱他——恶心。
阿娘,你电视剧看太多了,我都不知怎么说你。
苏兰笑了笑,放下笔,吹吹纸上的墨迹:他心思重,多讲些好听的,省的他成天胡思乱想。
阿婴撇嘴:你把他捧的飘飘然,以后有你受的。
伸出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我的零食呢?还来。
苏兰摇了摇头,坚持:不能吃了。
起身,将信系在灵鸟腿上,抱起阿婴往外走:走罢,我看着你写完功课,等会儿带你去玄武王宫,陪我怀嘉姑姑解闷。
阿婴嘀咕道:帝宫那老头子病的不轻,父王辈分最高,他指婚选了女儿。
虎王比父王小上一辈,他把妹妹嫁了过去。
小乌龟比父王小上两辈,他又嫁了个妹妹。
现在可好,称呼全给弄乱了,鸟王和乌龟见了我一口一个阿婴侄儿,真不要脸。
当年……苏兰脚步一滞,回忆起遥远的旧事,轻轻叹了一声:当年我听说父皇有意将我指给玄武王太子,有一年帝宫夜宴,他留宿宫中,与我太子哥哥秉烛夜谈,我求了太子哥哥让我与他见上一面,谈了整夜,他原本答应了拒婚——阿婴转过头,不满的打断:为何谈上一夜?——你推了赐婚吧。
哦。
就这两句话,用得着唧唧歪歪半夜么?苏兰低下声音,悄悄道:众神之巅终年四季如春,可那年不知怎的特别寒冷,玄武太子……他修为尚浅,怕是有冬眠的征兆,说话实在慢的很,别人说上十几句话,他才能说几个字,我也很无奈啊。
阿婴嘻嘻笑起来,拍了两下手:小乌龟,冬眠的小王八——苏兰收敛笑意:阿婴!阿婴哼了声,慢悠悠道:我跟你说着玩的。
我早知道了,当年怀贞悔婚,本该由未嫁的同辈长公主先顶上,所以应该轮到怀嘉嘛。
那也没办法,谁叫父王不喜欢怀嘉,喜欢你咯。
苏兰微微皱眉,迟疑一会儿,凑到阿婴耳边轻声问:他……他可曾提过,指婚之前,究竟何时——惦记上了你?阿婴眼皮抬了抬,想起出生不久,缩在蛋壳里不见天日时,父亲没完没了的碎碎念,一阵心烦,于是口气不善:你自己问他去,问我作甚?我又不是你们的传话筒!苏兰轻轻捏了下他的脸:这不正好说起么。
阿婴靠在母亲肩膀上,凉凉道:——记得也问他一声,怀贞与东海龙太子的私情,所有人都当他冤大头,最后一个知情好可怜哦,东海快退休的老龙王出面求情了,他才只好忍泪装大方……呵呵。
他可曾有所察觉,他心里最清楚。
苏兰发怔,努力在漫长而稍显混乱的记忆中,搜索早年关于龙王的印象,是否有过接触,是否私底下见过……真没有。
好吧,他修为深不可测,变成其他男人的样子,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但是……也没有。
身为帝女,她自小在与世隔绝的帝宫中长大,早年便有了才情冠绝三界的心上人,此后千万男子入不得眼,从没结识过陌生男人。
仅有几次结伴与妹妹们下凡历练,是救过几个命不该绝的凡人,但大多是妹妹们出手,若是其中有他,那他看上的也该是别的姊妹。
出嫁前,关于他的一切都是空白。
唯有那次私自出宫,孤注一掷的贸然前来求他……他的沉默,他的欲言又止,他微冷的指尖拭去自己脸上的泪痕。
罢了,还是等他回来问清楚。
*神魔交界地。
魔族阵营。
正是严冬时分,这地方的天气又最是诡谲,前天刚下过大雪,积雪足有及膝深,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于是积雪成冰,寸步难行。
灵鸟从南边飞来,展开羽翼向四王镇守之地而去,周身笼罩在祥和的浅色光圈中,雨雪不能近其身。
一名魔将奇道:近来灵鸟来往频繁,不知所为何事?同伴面色冷然:四王有议和之心,帝宫……哈,天帝能答应就怪了。
负手而立,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你说,少主这计多妙,若是天帝允了,那自然最好,两方停战休养生息,各不相干。
若是天帝老儿不允……四王一乱,众神之巅自相残杀,咱们坐收渔翁之利,到时大举进攻,胜算足有五成以上。
另一人颔首,附和道:那是自然。
少主自幼与魔尊失散,困于神界不得回归故土,卧薪尝胆百余年,为了避开四王的耳目,连神魔交界地都不敢踏足——哈哈哈,谁知那天帝老儿蠢的,竟然亲手把他送上战场,使少主得以使计金蝉脱壳归来,咱们真该谢谢他,谢谢他了哈哈!正说着,主将帐篷的帘子撩起,有人走了出来。
两人急忙噤声,恭敬立在一边,低头唤道:少主。
来人轻裘缓带,身形颀长秀雅,身着素色翠竹暗纹锦衣,外披白狐皮大氅,腰间环碧绿的玉带,左侧配有朴素的白玉双环佩,如此品质低劣的下界白玉,在他这般高雅的贵公子身上,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长离太子微微一笑,问道:灵鸟从何处来?其中一人恭谨答道:众神之巅。
长离太子盯着上空的鸟儿,忽而抬起手,指尖凝起透明的灵力,化为一道光芒向那灵鸟飞射而去。
灵鸟见了,非但不逃,反而欢喜的鸣叫一声,改变方向飞了下来。
两名魔将对视一眼,神色间皆有一丝不喜。
长离太子在神界待了上百年,修习了许多神族的术法,即使归来了也不肯放弃所学,魔尊说过他好几次,见他不听劝,又想反正是些无关紧要、逗弄孩子玩耍的仙法,遂懒得管教他了。
长离太子抚摸灵鸟的头,柔声道:你的主人好吗?灵鸟欢快的叫了声,啄了啄他的手心,作为回应。
那就好。
长离太子安心了,眼神更为温柔,见鸟儿腿上系有书信,便解了下来,展开阅读。
目光落在第一行字上,眼中有冰冷的寒光乍然迸裂。
——夫君见字如晤……一字一字读下来,他的容色渐渐苍白,唇角温和的笑意早已凝住,视线死死盯住信下方的落款。
——妻,素澜。
良久,他将信又卷了起来,重新系好,对灵鸟道:去罢。
身旁有人见他脸色冷寒,小心翼翼试探道:是否帝宫方面——长离太子淡然道:这是素澜公主养了几万年的信鸟,与帝宫何干。
旁人见他神情愈加黯淡,不敢再出声打扰。
长离太子站在原地,盯着远隔一条天河的四王营地,长袖下的手捏得骨节泛白。
少顷,他转身回营帐。
一名魔将松了口气,低声道:少主怎么把鸟放走了?他脸色那么吓人,我还以为今晚准备加个餐,吃烧烤灵鸟。
另一人喃喃道:素澜公主……那不是青龙王的……跳轮回台上瘾的那位?对对对,就是她。
少主怎知灵鸟是素澜公主的?莫不是曾经有过交集?不会吧……青龙王不是成亲几万年了?咦,神界遭逢万年难遇七夜暴雨那次,什么时候的事儿,你还记得吗?那不是个笑话么?老夫少妻把持不住,哈哈——你问这个干吗?不是,我记得那次以后,魔宫花草一夜之间凋零殆尽,少主杀光了地牢中所有的囚犯,不论罪行轻重。
之后闭关千年,出关后修为突飞猛进,会不会……太巧了?……鸦雀无声。
一片沉寂中,一只灵鸟从营帐中飞出,展翅天际。
行进的方向,众神之巅。
*今晨的信来的格外早。
苏兰解下信,见那灵鸟片刻不曾停留,振翅迅疾飞走了,不由觉得奇怪。
展开来一看,瞬间死死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信上的字迹陌生又熟悉,与她自己的七分相似,带着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是记忆的味道。
多久了?九万年?十万年?不该觉得陌生的。
帝宫仙境,年少时的怦然心动,那短暂而美好的三百年相恋相守……那名白衣少年微末的一点仙术,全由自己传授,而她名动上界的书画琴艺,则是他不厌其烦的亲手教习而出。
信里只有一首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落款……——魔界长离太子,敬上。
*阿婴闲得无聊,又怕呆在东宫,母亲会叫他读书练功,于是出去溜达了一圈,到六道轮回台附近走了一会儿,回到苍龙王宫,已经过了半日。
几名侍女聚在一边窃窃私语。
他身体矮小,脚步又轻,如果不刻意强调自己的存在感,很多时候便会被忽视。
就如这一刻。
……我早就说了,你们还不信!外头早传开了,陛下在下界养了个外室,这次是要带回宫的,每天都来信催王后答应——可是王后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呀,怎会气得吐血?还遣退凤宫所有的随从,一个人关在里面翻箱倒柜,不知在干什么。
这有什么不懂的?王后即便对陛下无意,那也是身份顶顶尊贵的天选帝女。
陛下纳妾,寻个什么样的不好,非得是个凡人……这不是打帝宫的脸么?阿婴冷笑不止,猛地一脚踏在地上,一声巨响,汉白玉石应声碎裂,数道裂缝一直蔓延到那几名侍女的脚下。
侍女们吓了好大一跳,惊叫起来,回头看见他,更是脸色惨白,一个个的慌忙跪下,哀声求饶。
阿婴却不看她们,扬声道:来人——将这些犯了宫规的长舌妇,全给本太子撵出去!苍龙王宫没有宫规禁止侍女嚼舌根。
虽然阿婴绝不会承认,但在他的心里,挑拨他父母的感情,那便是犯了滔天大罪,更何况,还是眼下这个时候。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他的娘亲回来了。
好不容易……他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阿婴冷眼瞧着侍卫拖走了哭哭啼啼的女人,转身走向凤宫,半道上停下,先行回了东宫,一个人坐在主座上。
半晌,叫人传凤宫的总管前来问话。
那名总管是随王后从帝宫来的,后来王后搬到了离宫,他就跟了去,如今王后回来了,他又跟了回来。
阿婴阴沉沉地盯着他,直教他背后流下冷汗,过了好一会,才问道:今日……凤宫有何异样?总管心里叫苦不迭,正前方端坐的分明是个小小的婴孩,偏偏目光阴狠极了,长在那么可爱稚嫩的脸上,更叫人害怕。
性子也是……沉婴太子容貌肖似龙王,性格却南辕北辙。
龙王深沉,寡言,一向独来独往,不喜侍从成群,太子则与他相反——暴戾,易怒,身边总要许多人伺候吃喝,供他取乐。
最近王后回宫,太子收敛许多,可今日……瞧着又是雷霆大怒的阵仗。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无、无异样——阿娘吐血了,你告诉我无异样?阿婴的声音很轻,冷得如冰,忽然跳下宝座,徐徐向他走来:让我想想,你们神族私底下最喜欢说什么来着?哦……对了。
四王,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四只野兽,面目可憎的兽族岂能与高贵美丽的神族相提并论……总管暗想这可冤枉了,帝宫下头的人说的,干他何事,怎的太子迁怒上了?无法,只得跪在地上:太子明鉴,下官……下官何曾——阿婴站在他面前,冷冷道:你最好实话实说。
阿娘到底怎么了,你给我详细说来,不然当心我把你剥皮拆骨,叫你见识什么才是禽兽。
总管汗流浃背:太子,真的……没什么。
早上王后还好端端的,不见丝毫异样,灵鸟如常带来陛下的家书,王后看了,愣了半天,突然吐了一口血。
然后翻箱倒柜,前些日子刚收起来压箱底的东西,又一件件找了出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阿婴皱眉:信呢?和那些物件一起,都烧了。
阿婴心烦起来:都是什么东西?总管仔细回想:书画之类的……有一幅画,原来挂在王后房里,一走进去就能看见,这次也烧了。
阿婴当然知道那幅画像。
他的母亲走到哪带到哪,她在苍龙王宫,便挂在凤宫显眼之处,她搬去离宫,金银首饰全落下了,只带走寥寥几件衣物,却没忘记带上那幅画。
这次回宫,母亲识趣的收拾了凤宫所有‘不该出现’的物件,那幅画像也在其中。
可为什么突然烧了?若没有出现什么变故……不该的。
阿婴烦躁地转身,坐回椅子上:灰烬呢?总管愕然:什么?烧掉了,总也会留下一点灰尘碎屑吧?阿婴见他不上道,气不打一处来:不管剩下什么,全给我拿来,有一点是一点,不许声张,就放在我房里。
总管忙点头:下官领命。
阿婴赶走了他,一个人疾步走向凤宫。
凤宫朱红色的宫门紧闭。
他委屈极了,抬起手——够不着金色的门环,一气之下坐到了冰冷的地砖上,两条小短腿蹬了几下,用千里传音叫了两声:阿娘,阿娘!宫门无声无息的开了。
阿婴阴沉森然的神情稍缓,欢欢喜喜爬了起来,小跑进去。
苏兰气色不佳,容色过于苍白,正从大殿中出来,看见他笑了笑,张开双臂:阿婴,过来,让娘亲抱抱。
阿婴平时总要扭捏一阵子才愿意的,今天却乖巧的跑了过去,投入母亲怀中。
苏兰安静地抱着他回房,站在窗边,看外头园子里的景色。
阿婴沉默许久,小声问:……怎么了?苏兰淡淡道:阿娘……好像上了一个人的当,有些伤心。
双眸轻轻合上,唇边浮起苦涩的笑意,渐渐又淡去,睁开眼睛时,神色已然舒缓过来,对阿婴笑笑:——不过没关系,这是最后一次了。
曾几何时,在最青涩的年华,那般爱恋过一个人。
相逢相知相恋,本是最美好的意外,相离相别长相思,本是最刻骨铭心的痛。
——终成空。
九万年的执着,九万年的坚守,原来只是一场骗局,一个笑话。
你……骗我。
而今,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他亲手打碎了最后那一点记忆留下的遗憾和美好。
从此以后,便只当空梦一场,天涯陌路。
苏兰把阿婴放下,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认真的问:阿婴乖宝宝,你父王……是不是有什么隐瞒了我?阿婴晃了晃两条腿,低下头:他瞒你的,野狐狸不是告诉你了?看来你也不知……苏兰若有所思,在他光洁的额头上亲了口,又抱起他:回头再跟他算账。
太子妃嫂嫂说得了些进贡的宝贝,叫我挑两件带回来,我们一起去瞧瞧。
*天帝赐宴前,帝宫的来使先到了,带来了每隔一段时间,定然会按时送来苍龙王宫的玉葫芦瓶和匕首。
侍女捧上托盘。
苏兰看了一眼,神色不动,对那侍女道:放下。
你回去告诉来使——莫提本宫,就说太子说了,今日帝宫赐宴,他与本宫同行,一道送去。
侍女把话原封不动带给了来使,来使犹豫片刻,领命回宫。
阿婴坐在台阶上,盯着玉葫芦瓶冷笑:……说起来,怀贞真是我见过命最好的人,身为帝姬与他人有私,天帝老头子得知他的天劫将至,早算计上了,对怀贞和东海龙太子,那是乐见其成。
父王老树开花,春心萌动,那更不用说。
阿娘——他抬起小脑袋,似笑非笑:你和你那小情郎,运气实在太差。
不,现在想想,运气挺好的。
真成了,或者跟他走了……那才叫后果不堪设想。
苏兰有点心不在焉,目光落在玉葫芦瓶上。
父皇以我为饵,换沉楼答应奉上青龙族帝王和我的血——怎么可能。
阿婴嗤了声,提起父亲时,总是免不了面露嫌弃:他能舍得让你流血?天帝老头子多好的算计,吃准了他千万年动情一次,必然犯傻,先是对他再三推脱,说你年幼,众多帝女中又最为贴心,他想在身边留个几千年,又说按规矩,怀贞悔婚,那便是怀嘉。
至于你,谈婚论嫁的对象,应该是朱雀太子、玄武太子,不是他。
后来,父王一再坚持,天帝老头子装模作样的,终于允了,提出一个条件——天后体质阴寒,父王需每隔几月献上一次龙血。
谁都知道龙血大补,何况青龙帝血,父王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当即便答应了。
你们成亲后,父王数月进贡一次龙血,起初一切如约定,相安无事。
可我出生后……那死老头子遣人来说,以前弄错了,要的根本不是他的血,而是融合了天选帝女和青龙帝王的幼儿之血,也就是我。
父王气坏了,进宫质问他,死老头子不要脸——赐婚旨意一下,老头知道你怨他,反过来叫父王劝你献上祝祷。
父王一直不会说话,对着你更不会说话,劝个头。
父王说他言而无信,可耻至极,老头子说……阿婴起身,看向帝宫的位置,冷笑中带了一抹刻骨的恨:他说,素澜以为你杀了司画小仙,你还想害了她唯一的父皇?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低笑一声,又道:当面对父王这般说,背地里,阿娘,你可知帝宫怎么传的?老头子天劫得以暂缓,洋洋自得,喝醉酒时,与旁人说——兽族就是兽族,空有一身蛮力,一辈子也不懂神族的智慧。
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嫩白的手指:其实,数月几滴血,根本算不上什么,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父王试了很多法子,用他自己的血替代,查阅古卷术法,但是没用……他总催我长大长大,只要长大了,死老头子就没办法了,我偏不要,我不要随便什么女人来给我孵化蛋壳。
空气沉寂。
过了许久许久,他听见母亲的声音,很轻很轻:只是这样么?心头一颤,无可抑制的酸涩起来。
始终不肯长大,始终困在这具可憎的躯体内,始终背负其实轻而易举就能褪下的蛋壳。
呵。
真正的原因么?死老头子臭不要脸的威胁,害怕的,抱着一线希望等待的,岂止是他不善言辞的父王。
还有……他自己。
他背过身,恶狠狠道:当然就是这样,你以为还有什么?我是苍龙王宫的太子,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怎配碰我一根头发!苏兰容色雪白,惨淡的厉害,方才一直怔怔出神,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你父王总是配的。
阿婴气结:那……那个神经病,你受得了他,我可受不了。
有话不敢当面跟你说,总拿来烦我,我见不得他那样子,瞧着就一肚子气。
苏兰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脊,过了会儿,将他放下来,拿起玉葫芦瓶,低声说道:阿婴,去外面等我。
*瑶池家宴。
天帝为爱女洗尘,便没请上几个外臣,除了远道而来的怀贞,就只有怀惜、怀嘉几位长公主,几位素字辈的公主,以及帝宫众位皇子及其家眷。
宴会上,自然少不得几年一次,固定的节目——调解家庭矛盾。
几位长公主轮番上阵,讲述夫妻琴瑟相和的好处,六道轮回台的罡风有多危险,以及相夫教子是一件如何神圣的使命。
接下来就是天后,抹了一把又一把辛酸泪,责怪这个固执的女儿伤透了当娘的心。
最后几个妹妹也含蓄的劝长姐,莫要意气用事,姐夫虽然年龄大了一点,但看在他身为神界英雄的份上,忍忍也过去了。
阿婴听的生气,正巧几个年幼的孩子来寻他玩,苏兰劝他和孩子们去玩,阿婴自恃年岁辈分都高,不愿意,又记得娘亲叫他不可在外口无遮拦,便在旁抱着手冷眼旁观,内心只是冷笑。
苏兰听的烦了,开口:我的夫君自然处处都好,我喜欢的紧。
然而没人相信。
众人仍是劝个不停,唯独高高在上的天帝,倒是对女儿多瞧了几眼。
总算熬到了宴会结束。
天帝留爱女说话,除了太子和阿婴,其余人等便先行告退。
天帝见长女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首,不似往常那般冷淡疏离,反而神色柔和,眼中似乎闪过一抹愧疚。
他的脸上现出一点欣慰的笑,点了点头,语气慈祥:素澜,父皇终于等到你长大了……朕心甚慰。
从前……是儿臣不对。
苏兰低着头,轻声道:身为神族公主,又是天选帝女之身,澜儿不该沉溺于儿女私情,本应心怀三界众生。
牺牲一段姻缘,又算的了什么?叫父皇如此伤心,儿臣……罪当万死。
天帝心中更喜,便开始絮絮叨叨的谈多年前的往事,素澜未嫁时,父慈女孝,何等令人感怀思念的情形……最终长叹一声:如今说这些都晚了,父皇……即将转世历劫,怕是再无得享天伦之日,能在下凡前与你冰释前嫌,父皇已经心满意足。
阿婴冷笑。
苏兰愕然半天,才讷讷道:怎、怎会如此?天帝只是摇头苦笑,却不说话。
位于下首的太子只得接过话头,将父皇天劫将至,种种事由全盘托出,最后瞥了眼冷着一张小脸的阿婴,吞吞吐吐的说,其实有能让天帝不下凡之法,正要解释清楚,天帝忽然喝道:够了!此事……澜儿不会应允,休要再提!苏兰更为奇怪:为何不允?澜儿几次受轮回之苦,怎忍心父皇也遭受厄运?太子哥哥,你且说明白。
天帝仍是不允,太子欲言又止,无奈长叹,最后还是阿婴冷冷道:你们在我面前,装个什么父子、父女情深?恶心。
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语气生硬:他要我的血,和你的祝福。
苏兰愣了愣,脱口道:这有何难?看着五官如个孩童,眼神却越发阴冷的孩子,蹙起秀眉:几滴血罢了,又不是要你的命,你的血一半出自我体内,我父皇有难,叫你还上一两滴——你这算什么表情?眉心拢起,显得有些不耐烦:且不说父皇是你长辈,我们神族为君,你们兽族为臣,鞠躬尽瘁都是应该,如今却因一点点小事不情不愿的……还有,父皇历劫的事情,你和你父王,凭什么瞒着我,存的什么龌龊心思?天帝大喜,笑道:果然是我神族的公主,最为识大体!阿婴也笑,目光冰冰凉凉:……果然是神族的公主。
太子命人捧上托盘,里面装了玉葫芦瓶和匕首。
阿婴拿起匕首,面无表情,犹豫半晌,抬眸静静的道:娘亲……他们待你不好,不要信他。
苏兰眉眼冷淡:不信我父皇,难道还信你们?只是几滴血,莫要延误时间。
阿婴摇了摇头。
血珠滴入玉葫芦瓶中,泛起淡淡的金色。
苏兰微笑,双手举起玉葫芦瓶,闭眼吟诵道:帝女素澜,愿吾父皇免去天劫之苦,永享无上之尊荣,无尽之寿命。
天帝早已掩饰不住欣喜若狂的神色,连声道:好女儿!朕的好女儿!苏兰睁开眼,将那玉葫芦瓶放在托盘上,由帝宫随侍的小仙双手呈上,交于天帝。
天帝一张红光满面的脸,因为贪婪和极度的兴奋,渐渐扭曲起来。
他拿起小小的玉葫芦瓶,仰头一饮而尽,大笑三声,不再藏匿得意之色,转头对苏兰道:澜儿,早知你如此明事理,父皇应尽早与你说起才是,省的这万年来,受那兽族龙王的冷言冷语,朕——最后一个字,戛然而止。
雷声大作,万道金光穿破众神之巅的云霄。
九天神雷……这是,神族帝王历劫之兆。
天帝目眦欲裂,不敢置信地瞪着自己的手……渐渐的,渐渐的,肉体消于虚无,一根根手指变得透明……他发疯似的挥舞双臂,大叫起来:不可能!绝不可能!朕已经得了天选帝女与龙王之血,也得了天女的祝祷……为何还要下凡历劫?不可能!偌大的金殿内,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回荡。
天帝忽的止住尖厉的话声,目光望向下方——他的儿子闭目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女儿站在大殿正中央,安静地看着他,还有……那面目像极了他父王的可憎小野兽,竟敢对他露出轻蔑的笑,仿佛在欣赏他此刻的疯狂和狼狈。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他自言自语,摇着头,手指已经变得透明,他只能扬起明黄色的袖子,指向依旧沉默的帝女:即便……玉葫芦乃是宫中准备,并非带去苍龙王宫的那瓶,你怎可能动手脚?怎可——是你!他蓦地转头,死死盯住凝神闭目的太子,厉声大喝:是你觊觎帝位,是你这个废物伙同素澜害朕!太子一言不发。
天帝浑身的血刹那停止了流动,心口冰凉。
他踉踉跄跄地从御座上下来,差点在台阶上绊倒,五官扭曲而狰狞,伸长了脖子大叫:来人!天兵天将何在!原本正在欣赏神雷金光异象的天兵,立刻涌了进来,看见大殿内的情形,惊愕得兵器掉了都不知。
天帝的一手一腿已成透明,颓然倒在地上,脸色煞白,怨毒的盯住苏兰:拿下这个大逆不道的……妖女!有人惊道:素澜公主,怎的——天帝厉声打断:她不是朕的女儿,她是那妖龙派来害朕的细作!拿下她!众天兵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弯腰,正欲拾起地上的长刀。
阿婴眼角余光瞥见,冷笑,拍案而起,一声龙吟威震四方:我乃青龙族王太子,谁敢动我母后?!兵器落地的声响杂乱无章。
天兵耳目流血,一个个倒地不起,竟是陷入了昏迷。
太子站了起来,看着那垂死挣扎的帝王,目光中划过一丝悲哀又痛恨的光,似有无数的话想说,到了最后,却又自嘲的摇头,沉声道:父皇……一路走好,儿臣告退。
你回来——逆子,朕要、要将你下于天牢中,回来!可太子不曾留步,衣袖一挥,大殿永不关闭的两扇大门,居然砰的关上了。
周遭骤然暗了下来,唯有四壁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苏兰俯身,凝视苟延残喘、目光怨毒的父亲。
这个人,在幼年的她眼中,如高山般强大、威严、慈祥、代表了所有正义和美好的东西。
后来,一道赐婚旨意,她不解,痛苦,对他冷淡疏远,可在她心底,父亲依然神圣不可侵犯,他只是把神族的利益,看的比子女更重罢了。
如今,这一切,轰然崩塌。
苏兰轻笑一声,起身走开几步,慢慢道:父皇,身为天选帝女,这一生,我说了数不清的祝福之言,可在进宫前,我捧着玉葫芦,献上了这辈子唯一的诅咒。
停住脚步,转身看向他,一字一字道:我咒你永堕轮回道,受尽凡间苦难,生生世世不得解脱,再无登天之日!朕、朕是你父皇——天帝声音干枯沙哑,气若游丝:——为何,狠毒至此?苏兰看着他,眼中有冰冷的泪流出,咬牙道:对,我是你女儿,生恩养恩,几百年的父女情深,你如何待我,我虽心有怨怼,却不会出手对付你。
可你……欺我夫君,算计我孩儿,我怎能容你!他、他们兽族——天帝大半个身体已成透明,仍在挣扎,气息微弱:——自恃功高、狼子野心——去你娘的狼子野心!阿婴踹翻了一张椅子,生平第一次骂脏话,周身的暴戾之气瞬间升腾而起:我父王镇守神魔边界,身上大伤小伤不计其数,你在众神之巅歌舞升平,你有何脸面说狼子野心!他瞪着天帝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一脚踹开大殿两扇紧闭的门,扬长而去。
周遭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苏兰闭上眼,声音很轻,只能容地上将死的天帝听见:父皇,那年你为了算计龙王,送去神魔战场的司画小仙,你可知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静默片刻,淡淡道:多年前,魔界失散已久的少主回归,魔尊如虎添翼——睁开眼眸,平静的凝视脸色惨白的父亲:对,他就是魔界少主,长离太子。
雷声渐渐止息,金光散去。
不明所以的天后和公主们赶了回来,哭声四起。
天帝,薨。
*神魔交界地。
龙王解下信的时候,微微皱眉,盯着那灵鸟看了一会。
确实是素澜的信鸟。
可是……展开信,不祥的感觉更为浓烈,总觉得有一丝魔族的气味。
他将信卷了起来,放在无名面前,问道:有味道么?无名不明所以,伸手想把信拿起来看,却听龙王淡声道:不是给你看的。
……无名凝神细察,片刻后,摇头:没有。
只有一丝仙气——众神之巅来的,自然会有神仙的气味。
龙王收回信,不再出声,神色依旧沉重。
无名虽在青龙族长大,却非兽族,此刻见主上如此慎重,便小心翼翼问道:陛下可是闻到了什么?是否传虎王来?他的鼻子也很灵——主上冷淡的目光扫过他,他立即噤声,识趣的站在一边。
龙王暗自记下书信的异样,看了一眼其中内容,又止不住唇角泛起笑意,指腹摩挲着开头的‘夫君’二字,渐渐移到‘爱你’上,最后落于‘妻,素澜’。
无名见他那样,悄无声息退到营帐外。
走的远了,才敢摇头,顺便翻了个白眼。
十几天后。
四王齐聚青龙王帐内,甚至连严寒气候不怎么愿意外出的玄武王,也打着呵欠来了。
外边立着数十名戎装将士,守备森严。
今天是天帝赐宴之日。
龙王从清早起就一言不发,神色已经不是一般的凝重,依稀带了杀伐厉色,外头的将士见了无不骇然,暗自猜测不知是否议和不成,又要开战。
三王也在猜测,但却是截然不同的推论,更是因此显出几分喜色。
尤其白虎王,简直喜上眉梢。
他见龙王不语,其他两位也不说话,玄武王更是眼皮打架,暗想小鸟和小乌龟到底年轻,还得他来开这个口,便咳嗽了声,郑重道:大哥……反吗?龙王并未抬头,只是盯着案上的一份文书:静观其变。
白虎王一愣。
这算什么意思?不过……比起往年铁了心的‘不反’,也算有了进步。
他又问:所以到底在观察什么?龙王道:帝宫消息。
午时已过。
龙王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动了动,那封文书便轻飘飘落到白虎王手里。
朱雀王和玄武王围了过来,一同阅览。
白虎王看完,不屑的嗤了声:可笑!那太子小儿心倒是好的,只是懦弱无用,平时在天帝面前大声说句话都不敢,能顶什么用?再说了,天帝是修为不济,可太子更加废物,咱们指望他,还不如指望阿婴侄儿乖乖听话长大,叫天帝尽早渡劫去。
一段话说完,不得回应,他一口气憋在胸口,看着面无表情的龙王,苦劝道:大哥,你到底在等什么?天帝怎么对你的,你难道都忘记了?他言而无信,你替他卖命作甚?此次议和不成,那自不必说。
议和若成,纵然他那点微末的道行不足为患,可他早存了卸磨杀驴的心,谁知会不会使出什么诡计——那么多神族公主下嫁,关键时候,谁知那些女人到底会不会——默不作声的玄武王忽然打断:你……少……说……两——你给老子闭嘴!虎王不耐烦的瞪他,上前两步,直视龙王,干脆豁出去了:……大哥,说到底,还是因为素澜?他攥紧了拳头,疾声道:神族的公主,自然向着帝宫和天帝,你指望她们能出嫁从夫?即便她们原本没那个心思,可帝宫什么鬼地方,你分明最清楚——她们耳濡目染,久而久之轻视咱们兽族已经成为本能,真的到了撕破脸的那天,不背后插刀就谢天谢地了,还能怎么样?龙王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素澜心向我。
语气甚是坚决。
于是不止白虎王,其他二王看他的眼神,也带了几分‘何弃疗’的同情和无奈。
过了一会儿,远方突然雷声大作,响彻天地。
龙王倏地站了起来,疾步走向帐外,抬头望向众神之巅耀眼刺目的金光,眼底泛起淡淡的笑意。
九天神雷,天帝渡劫。
三王跟了出来。
快要睡着的玄武王,这次头一个抢了出来,见那光芒万丈的景象,讶然道:看不出来……那小太子竟有这等本事。
朱雀王收回目光,瞥了他一眼:哟,不装冬眠,趁机蒙头大睡啦?玄武王理直气壮:又不打仗,议和那等繁琐的事情,应该交由年纪大、见识多的龙王和虎王。
朱雀王冷哼:倒是懂得给偷懒找借口。
接下来的一整天,四王一直在主将大营,不曾离开。
众神之巅来的书信不断,四王各自的信件一封接一封,目不暇接。
龙王却一封未拆,只是气定神闲的看其余三王谈论不休。
天帝下凡、帝宫太子即位这一点是确认的,可天劫突然而至的原因,却众说纷纭。
有说太子谋朝篡位。
有说天劫避无可避。
有说天帝作孽太多。
……甚至有说天帝宫宴上吃撑了,一时不慎遇难。
夜深了。
三王总算讨论出了个结果,由虎王出面,不安的问闭目养神的龙王:咳咳……大哥,好几个消息都说,帝宫家宴上出了事,当时阿婴太子在场。
莫不是……阿婴侄儿下的手?龙王从容道:不是。
于是案情更加扑朔迷离。
过了一晚上,众神之巅终于来了人——留守苍龙王宫的一名将领。
谜底水落石出。
启禀陛下,帝宫的暗线送出消息,王后与帝宫太子联手,送天帝下凡渡劫。
几千万年内……不,怕是沧海桑田,天帝也回不来了。
朱雀王追问:怎么办到的?那人披星戴月赶来,难免有一些疲惫,抬眸看向龙王,请示他的意思,见龙王颔首,言简意赅答道:天选帝女的咒诅。
三王震惊,皆一瞬不瞬的看着主座上的男人。
龙王这才不疾不徐站起身,向外走去,也不看他们,唇角向上扬了扬,镇定自若:……早与你们说了,素澜心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