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个黑衣军士在视线中消失之后,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范志明身上。
情势之所以会发展到现在的地步,和范志明关系巨大,可以这么说,倘若不是他投靠皇帝,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倘若仅仅是投靠也就罢了,可现如今居然已经发展到了逼宫这个份上,那么,一切的一切就没有回圜余地了。
众目睽睽之下,范志明鼻尖冒汗,背心已经完全湿透了。
太后的出现不单单对皇帝是沉重一击,对于他来说更是如此。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一切是从何而来的,更明白没有太后的话,他不过是皇城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宦官。
可是,人总是有贪欲的,又何况是他?范志明,念在你跟随哀家多年的份上,你现在回去吧!慈寿宫前的那张软椅上轻飘飘地飘下来这么一句话,而范志明亦本能地打了个哆嗦,随后深深低下了头:臣拜谢太后恩典!就当所有人认为这是一个太后暗示范志明自裁的信号时,却又听到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已经老了,原本是内宦,又从来没有抬举族人入官,哀家特许你举荐一个人承继。
二十年的光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想必你知道该如何去做。
谁也没料到刚刚度过危机的太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上至鲁豫非和几个尚书元老重臣,下至一些被裹挟而来的寻常官员,全都在那里面面相觑,就连皇帝也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希望。
范志明若是能够得到宽宥,那么。
是否代表太后也不会计较他的举动?他抬头望了一眼那张软椅,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太后的表情,最后只能颓然低头.拳头亦握得紧紧的。
他原本已经完全死了心,但是现在。
哪怕是一丁点希望也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挺过这个难关就好!见范志明蹒跚离开,软椅上地太后不由沉默了一阵,随即方才淡淡地吩咐道:侍卫亲军统领暂时有刘成暂代。
刘成,你将他们全都带出去,都齐集在宫中也太不像话了。
另外,立刻开启外城十二门,混乱了这么些天,再关闭下去,天下就真的要议论纷纷了。
诸位卿家今日受了惊吓,不过,有这样的经历也并非坏事。
倘若是问心无愧地纯臣,任凭哪个作皇帝,都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此时。
众人方才回过神来,慌忙参差不齐地下拜答应。
各自都在揣摩此话地真意。
并等待着太后对于皇帝的处置。
然而,这一次太后却半晌没有只言片语。
夙儿。
自打傅海悄悄派人出来告知太后已经清醒的消息。
崔夙就一直有些神志恍惚,毕竟,她之前的很多举动虽然都是力挽狂澜的打算,深究起来却毕竟是僭越。
此时太后一声呼唤,她竟丝毫未觉,直到旁边地刘成轻轻推了她一把,她这才反应过来。
请太后吩咐。
宫中禁卫就暂时交给你了。
这是什么意思?崔夙瞠目结舌的同时,就连皇帝和百官也不禁变了颜色。
侍卫亲军司和宫中禁卫历来不能由同一个人统属,这是大吴自太祖立国以来的惯例。
当初刘成虽然兼任侍卫亲军统领,毕竟仍是范志明真正掌握实权。
如今刘成一旦真正总揽侍卫亲军司职事,那么,再揽着宿卫大权不放就不可能了。
可即便如此,别说本朝,就连之前历朝历代,即使发生过公主手握大权乃至于监国之事,却从未爱屋及乌轮到一个郡主,所以这绝对不合规矩。
见崔夙依旧呆愣愣地站着,太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叹了一声,随即正色道:宁宣郡主性情纯孝,忠心体国,兼且又是晋国长公主唯一的骨血,即日起晋封为宁国平安公主,另赏食邑五千户!这突如其来的加恩让崔夙一阵头晕目眩,宁国平安公主,这是太祖时那位曾经在沙场立下汗马功劳的公主最初拥有的封号,如今太后一转手,居然赐给了自己?慌乱之下,她当即跪下想要推辞,但是,在太后那犀利如刀的目光之下,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当得起。
她从太后嘴唇地微微蠕动中辨别出了这四个字,心头一阵难过。
不管太后对别人如何,至少对她一直是极好的。
但凡敢议论她身世的人,太后都会不动声色地暗地除去,她在皇宫中住地是最好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地,而对人一向是冷漠淡然地太后,却从不吝惜在她的面前表露出柔软地一面。
可是,她却在暗中隐瞒了许多事情。
她当不起一个宁字,更当不起平安两个字!诸位卿家都累了,回去吧,明日早朝自见分晓。
随着太后这最后一声长叹,百官不敢多留,纷纷告退离开,很快,刚刚还人头攒动的场中渐渐寥落了下来。
侍卫亲军在刘成的叱喝指挥下有条不紊地退出禁宫,场中便只剩下了众多禁卫,李明泽兄弟,还有皇帝和一群缩着脑袋的太监。
皇帝也回去吧,回你的延福殿去!皇帝终于看到了太后的表情,看到了那眼圈旁的一抹水光,心中顿时涌起了一种深深的悸动。
他很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喉咙口却牢牢地堵住了,最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他深深地下拜行礼,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而在他走出老远之后,一干延福殿执役的太监方才如梦初醒,急急忙忙地转身追上了皇帝。
夜空中吹着微微的风,带来了几分深切的凉意。
而对于剩下的人来说,心中的担忧无疑让他们更冷。
虽然很想混在南大营军士当中离去,但李明泽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他不能走,哪怕是为了自己千山万水好容易跋涉回来的辛苦,他也不能就这么走了。
而对于黑布蒙面只能听不能看也不能说的李明嘉而言,每一刻时光仿佛都能够让他发狂。
夙儿,把这些禁卫也都撤了,不用再让他们拱卫慈寿宫了。
太后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口气中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有副总管罗强在,你很快就会明白怎么做的,去吧,让哀家和他们呆一会,哀家有话对他们说。
.第二卷 彩云何时归 卷尾 大厦将倾太后,离天亮只有一个时辰了。
是么?慈寿宫中的火烛早已灭了一半,但是,太后寝宫的灯火却依旧亮着。
太后斜倚在床上,摇曳的灯火在她的脸上透射出一块块阴影,衬托得那条条皱纹更加清晰。
田菁斜签着身子坐在床沿上,手中切削着一个水晶梨,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担忧。
徐莹,你究竟对太后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挑起这样一场事端,为什么要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难道都是为了那什么虚无缥缈的理想或是志向么?阿菁,你去把张年放出来!徐莹闻言一愣,随即方才想起慈寿宫总管张年还因为先前的可疑事件被押在后房。
尽管不知道所为何事,但她却明白崔夙不会无的放矢,因此犹豫片刻便婉转劝道:太后,如今风波刚刚平息,张年那里还是等事情查清楚更好些吧?也不急在这一时,倘若证实他真的没有过错,到时候放出来再另行赏过不好么?你不明白!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吩咐道,照哀家的话去做,哀家自有哀家的道理!田菁奈何不了太后的执拗,只得起身站了起来,将手中的银刀和水晶梨一起递给了旁边的素缳,吩咐其小心照看太后,这才匆匆往外走去。
而素缳将水晶梨削好,然后切成整齐划一的小块,正在那里装盘的时候,冷不丁却听见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素缳。
你是否怨恨你立下大功,哀家却不曾开口让你归入陈家的家谱?素缳为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而一呆,恍然未觉之际.手中地银刀已经落在了地上。
当听到那叮当清响的时候,她方才醒悟了过来。
也顾不得去收拾地上的东西,慌忙疾步走到太后榻前跪了下来。
奴婢生下来,魏王就从来没有认过我是他地女儿,从小到大奴婢更是没有上台面的机会。
奴婢能够有今日地机会,能够立下功劳。
全都是拜太后所赐,奴婢怎敢有什么怨言?太后,奴婢别无所求,甚至不求能够嫁一个什么良人,只求能够随侍太后左右,这就是奴婢最大的心愿了!傻孩子!太后缓缓伸出手,在素缳的脸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便缩了回去,这算是什么心愿?你立下这么大的功劳。
倘若连这点小事哀家都不答应你,也未免太不爱惜人才了!从小到大,素缳从来没有受到过别人这样的对待。
哪怕是她地母亲也都是对她冷冰冰的。
现如今,往日高高在上的太后却突然用这样和蔼的语气对她说话。
怎能不让她万分惶恐。
万分感恩?一时间,她只感到喉头哽咽。
纵有千万言要讲,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哀家的寿元已经不长了,你跟着哀家无非是虚耗时光,今后你就跟着夙儿吧。
你此番为她办了那么大的事,又显示了非凡的能耐,以她维护自己人的性子,绝对不会让你吃了亏,总比陈淑妃哪个糊涂人好。
记住,我不让你入陈家的宗谱,反而是一件好事。
素缳越听越惊,见太后闭上了眼睛,遂不敢再打扰,连忙蹑手蹑脚地退到了一边收拾。
不一会儿,田菁便带着一身簇新地张年走了进来。
奴才叩见太后。
张年么?太后疲惫地睁开了眼睛,确认地上那个连连叩头的人正是张年,便微微点了点头,你起来吧,哀家信得过你。
夙儿说过你那时失踪了三天,还说你不肯说出其中原委,一定要对哀家禀明。
现在哀家人就在这里,你就直说吧?尽管感激太后的深信不疑,但是,看了一眼旁边地田菁和素缳,张年还是有些犹豫。
此时倒是田菁不耐烦了:张年,太后的事情只要你知道地,我必定都知道,你如此吞吞吐吐,难道还担心我泄露消息出去不成?太后信任你不假,但如今非常时刻,我断然不可能让一个可疑地人和太后单独呆在一个房间里!太后的脸色却渐渐阴沉了下来,在深深凝视了张年许久之后,她终于吩咐道:阿菁,你和素缳先出去一会,若是有事,哀家自会吩咐你们!太后!田菁难以置信太后地决定,不由得出声反对,但在看到太后那种不容辩驳的眼神时,最终还是退让了下来。
朝素缳打了个眼色后,等到素缳退出之后,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往外走,临走前目光还在张年身上流连了一阵。
尽管房间中只剩下了两个人,然而气氛却愈发僵硬了起来。
太后不再去看张年,而是仰头在房梁上看了许久,这才突兀地问道:你可是见过他了。
太后怎会知道?张年一时大愕,脱口就问了出来,随即方才觉察到自己的口气不对,太后果真料事如神,奴才这三日失踪,正是为其挟持。
他把奴才关在慈康宫足足三日,自己却不知道去了那里。
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回来放了奴才,还说了一通很奇怪的话。
从他的口气中,对太后和当年那件事的怨恨丝毫未解。
只是,他那时似乎还不知道郡主……不,是公主已经做出了正确的应对布置。
他不知道?只怕是他故意让你认为他不知道吧!太后冷冷一笑,脸上露出了一丝病态的艳红色,这么多年了,他依旧耿耿于怀,依旧不忘哀家做出的决定,他怎么就不知道反省一下自己?倘若他不是那么偏激,不是那么冲动,怎么会发生那个时候的惨剧,怎么会让局势一发不可收拾?张年不再说话,当年的那段旧事,一直都是耿在不少人心头的尖刺,尽管如今知情者越来越少,当事者更是差不多死光了,依旧难以磨灭那段记忆的,大约就只有太后和那个人而已。
至于其他的人,大约都恨不得永远不提起才好。
太后,如今您身体不比往常,再加上这一次……奴才身份微贱,原本不应该进言国家大事,却不得不劝一句,若是事情惊动太广,只怕各地藩王会蠢蠢欲动啊。
哀家明白!太后猛地抓紧了床单,那丝森然冷笑再次出现在了脸上,哪怕要死,哀家也会做好完全准备再死,绝对不会让他们有可趁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