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穆临简在一方屋檐下避雨。
油纸伞静静地立在一旁。
本来,天只落了些小雨。
雨水如星,打在空空凉凉的街上,倒也很是应景。
不料穆临简将将买了一把油纸伞,雨水便急了起来。
雨帘子一阵密似一阵,外面的景象朦胧模糊。
身后是一家已经关门的小店面。
因而,屋檐,木墙,雨帘子,三物合作一团,将我与穆临简圈在这方寸天地间。
我十分苦恼。
因我这人,从小有以貌取人的癖习,所以将将才,我的意志一薄弱,便让小魂魄儿被销掉了许多。
小魂魄儿被销了,我就感觉有点儿飘忽,有点儿虚弱。
嗓子跟脑子都不太听话后,唯四肢还能动弹。
不料,方才我的指尖犯疼,被穆临简治愈过度,此刻它也仍在麻痹当中。
于是,我便只剩下了一双尚还活泛的腿。
天不遂人愿,当我只剩下了一双腿时,偏偏又落了雨。
这场雨,让我一双健全的腿很是怀才不遇,只能郁郁地被立在这方寸屋檐下,做困兽之斗。
这其实是一场明媚而忧伤的残疾。
我沉湎在自己的悲思之中,不知觉间,时间便过去许多。
恍惚中,却听穆临简又撑开油纸伞,向前走了几步,便回转身来:雨小些了,走吧。
我抬目只见那天青色的油伞下,修长的浅青身影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伞外蒙蒙的雨溶了暮色,自成一方世界。
而穆临简唇角抿出的笑意,却有海光天影般的空灵。
也不过是愣了一瞬,便被他抓了手腕去。
夜里的一条路被拖长,仿佛走也走不完。
我侧目瞟了瞟穆临简侧脸好看的轮廓,再摇一摇手里的折扇,心里便存了个十分混账的念想: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永京城郊,有座香合山,去烟柳子巷不远,秋日红枫极盛。
我却不知这仲夏之夜,穆临简带我来此处作甚。
山路湿滑,他携了我的手一路往上。
想来我平素里,也是个爬山好手,蹭蹭蹭窜得像只猴子。
然而在这雨夜山头,我便成了那有身孕的母猴,手脚并有左右蹒跚,十分狼狈。
因我的形象略略受损,一路上,我便也未多说话。
待到了山腰一处延伸的崖边,穆临简这才收了伞,转头与我一笑:到了。
这时的雨已经很小了,三两点零星浇在团团木槿花上。
白木槿旁有几棵老柳树。
柳树前有间用草木搭建的,摇摇欲坠的亭子。
再往前就是山崖,骋目望去,远方一片朦胧之景,也不知是哪里。
穆临简将伞搁在草木亭子一旁,有不知从哪里找了根锄头,竟从柳树下挖了壶酒出来。
见我纳罕地瞧着他,他摸了摸鼻子,淡笑道:这桂花酿是从我家乡带来,埋着柳树下,味道格外好。
说着,他便进了那草木亭子,盘腿坐下后,将酒坛子放在矮几上,朝我招招手。
我颇为警惕地瞧了瞧那草木亭子,隔得老远问:我瞧这亭子十分不济,若塌了如何是好?穆临简闻言一愣,片刻笑道:你进来坐着不摇不晃,它怎会塌?顿了顿,他眸色更深了些,将酒坛子开了又笑,进来吧,还有我在这里。
没事的。
听了此言,我便巴巴地走了进去,巴巴地坐下了。
亭外月色良好,木槿花开了一簇簇。
空气里反倒是桂花香。
穆临简将桂花酿斟在两个碗碟里。
我从小好酒,但从未闻过这般醇的桂花酿,正探手要喝,却见穆临简伸手却盖在碗上,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侍郎要喝这酒,也不是不可,听我说些事便可。
我一愣:说些事?什么事?穆临简伸手又抚了抚鼻子。
我算是瞧明白了,他每每紧张,都要摸一下鼻子,就如同莫子谦紧张的时候要哼小调,我爹紧张的时候要四处蹦跶。
不过是……一些琐事罢了。
穆临简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却愣神地瞧着那几簇白木槿。
我的户籍上,写着我是江南人。
其实不然,我是北荒人,在姬州长大。
穆临简说到此处,顿了顿,侍郎可去过北荒?我摇了摇头:没去过。
穆临简一笑,将酒碗推到我跟前:那……侍郎的舍妹呢?我心中一跳,抬目却见他眼底清澈,不像在耍什么心思,便据实答道:五年多前我爹被贬官,彼时我尚在京里考科举,眉儿随我爹去善州时,曾路过北荒姬州。
停了一下,我又道,她便是在那里丢了,失踪了两年。
这段事,其实若非穆临简问起,我是不愿提及的,因这是我人生中的一笔烂帐,一桩极大的耻辱。
据说那二年,我失忆了,脑子十分犯抽,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整日忧伤,成天忧伤,望梁想自挂,望湖想跳水,望剑想自刎。
我素来活得十分乐观,从来都抱有好死不如赖活着这等崇高的心愿。
照理我即便是失忆,也应该苟且偷生,残喘下去,却不知那时我受了什么刺激,竟日日夜夜寻死觅活。
以至于我每当想起,便觉得十分丢人,十分羞愧。
然而,这世上有个不变更的道理,便是上天若为你关上一扇门,他必定还会为你掩上一扇窗,让你在黑屋子里走投无路山穷水尽只能刨坑。
虽然,刨着刨着坑,也不乏有人刨出个地道,侥幸得以脱身。
然而更多的人,却是倒在了这刨坑途中,将就着这个坑,顺便把自己埋了。
因此,那年间,我的光景可谓十分惨淡。
我又素来是个嘴严的人,失忆的我,不幸继承了我这嘴严的传统,所以当我娘问我何以失去对生命的希望时,我竟然什么都不说,我只想死……本来,我这番寻死觅活已经丢尽了我的老脸,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又对生活产生了新的希望。
说起来十分可悲,我这新的希望,是要嫁给大皇子英景轩。
满朝皆知,英景轩乃是未来储君的不二人选,并且很可能是我大瑛王朝又一位帝王。
英景轩为人也十分靠谱,跟他那不上道的爹大相径庭。
可他即便如此有出息,我也不该这么光明正大地攀龙附凤。
哪怕我真地想成为皇后,也应该默默地去参加选秀,默默地去宫斗,默默地爬上后宫的凤座,千不该万不该,干出那样高调的事情。
彼时我当着我全家人的面说:我什么都不求,我只要嫁给英景轩。
我还厚颜无耻地说:他若为龙,我便成凤。
我如今想起这两句话,我仍有心如刀割的丢人感。
须知一个人,若存了些不纯洁的念想,那他便应该谦虚地将这些念想放在心里,万不可说出来让人笑话。
那年的我太犯抽,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所以后来,我嫁了英景轩后三天,便不知为何落了湖,醒来后,便将那两年丢人的记忆全全忘个干净了。
虽然那两年的事情,我也不大愿意记得,因我是大婚后三天落得水,有个问题,便一直萦绕在我心间,久久不得其解。
我也曾腆着脸,委婉地想我爹询问过。
我问:爹,你说,我现下,还是朵黄花吗?彼时我爹正在吟诗,尚不能将黄花与黄花闺女联系起来,便信口答道:闺女儿啊,你岂止是朵黄花,你简直就是一朵美丽的油菜花!我有些悔恨。
我想,倘若我是在我爹赏春宫图时去问他这个有关黄花的问题,想必他一定能给我一个圆满的答复。
不过,即便后来我爹赏春宫赏得流口水的情状被我逮住几次,因我实在不好意思提及这个问题,便也默默无闻地离开了。
这段往事,真是令人扼腕唏嘘,不堪回首。
侍郎?穆临简一声轻唤,生生将我陷入往事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勾唇朝我一笑,道,刚才侍郎一下蹙眉,一下叹气,不知想起了何事?我这会儿尚在那段往事的阴影中,听穆临简这般问我,生怕他瞧出什么蹊跷,于是便在心里琢磨着也讨几件他丢人的事来听听,权且安抚一把我这颗受伤的心。
随意从手边拣了几个石子在手里抛了抛,我朝穆临简一笑:我这么吃国师的酒,听国师的故事,是占了极大的便宜,对国师你不公平。
穆临简将修眉一挑,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问:那侍郎你说,该怎么办?我又是一笑,一边把两个酒碗推到一旁,一边手里的石子往桌上哗啦一摊,与穆临简道:做一个简单的戏耍。
待会儿我们俩,一人手持一个石子。
若你先将手里的石子扔出,而我又能用我手里的石子击中你的石子,那便算我赢,若我没能击中,便是你赢,反之亦然。
赢得人可以随便喝。
可是输的人,不但要罚一碗酒,还要回答赢得人一个问题。
要据实回答才行。
击石子的游戏,我跟莫子谦赌酒的时候常玩。
我经了三年的历练,已经把这游戏玩得出神入化,有时还能赢过莫子谦。
莫子谦是个习武出生的将军,我也能赢过。
穆临简即便有些功夫在身,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文臣,我要赢他,想必是不在话下。
思及此,我不由低低地开心地笑了起来。
穆临简亦是颇为好笑地看了我两眼,片刻竟起身拿了亭子角落的锄头去到柳树下。
待他再回来时,手里已然多了四坛子酒。
他将酒往地上一撂,盘腿坐下后,语气倒颇为豪气:你说的那个戏耍有意思,我权且多备些酒也好玩个痛快。
语毕,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抬手将方才桌上的酒坛子一举,两个瓷碗登时酒满。
见他这般英姿飒爽的模样,我方才忆起他先前说,他的老家原不是江南,而是北荒。
北荒的人好饮,能饮,又不似江南那般浅酌温吞。
如今看来,穆临简温润如玉的外表下,倒真有几分北荒的凌厉气质。
他并指执了石子破空一掷,刹那间风声引动。
我在赞叹好投法的同时,也毫不迟疑地跟着扔了一子。
噼啪两声空中石子相击,清脆的响声听得人心也为之大快。
穆临简哈哈一笑,赞了句好掷法,仰头便将一碗酒一饮而尽。
尚有酒水挂在他光润的唇角,月色映在其上,也似轻柔了几许。
要问什么便问吧。
他笑道。
我奸计得逞,心中自是大喜。
折扇握在手里摇了摇,我哗啦一声将其收了用扇柄往桌上一点,低低笑起来:那国师就把你从小到大最丢人的一件事,说与我听吧。
穆临简闻言一怔。
霎时间,他的眉间像是笼上了一层朦胧雾气,可唇角的笑意分明又带了几分喜:丢人的事情啊……他的声音亦是悠远。
然而不过转瞬,穆临简的眸子又清凉起来,他笑意盈盈地看向我:我最丢人的事情,大概是几年前,莫名其妙地瞧上了一个漂亮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