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云鹜是个傻姑娘,她的傻表现在她的呆头呆脑,表现在她的不经人事。
瑛朝权贵之女,多是早早嫁人相夫教子,唯有两个例外,其一是我户部尚书之女沈眉,其二便是史丞相的孙女史云鹜。
我是因为时运不济,阴差阳错地去世后扮成个男子。
然而,若要论平生惹桃花的次数,我也不能算多么纯情。
史云鹜则不一样,她小我四岁,我在她这个年纪,已然是去世的大皇妃,她年过十八,除了与莫子谦一桩失败的姻亲,至今桃色未染。
史小妹妹的这份纯真,让我活得十分欣慰。
以至于每每有权贵之女出嫁,我回味一番史云鹜的凄凉状,心底就平衡许多。
进冬暖阁前,小厮来报说,史尚书史竹月临时被宣召入宫,因昭和帝有急事与他商议,他不能前来迎见我们,打算明日群臣之宴时,多喝两杯,权且赔罪。
我倒也未多细琢磨,明日何时多了个群臣之宴。
心思坦然地在太师椅上坐了,抬起眼皮,凉凉地去瞅矮几上的七弦琴。
杜修随手在那琴上一拂,转头对史云鹜道:七弦琴我也有一把,是我母后留下的,南俊国并无太多人会抚这琴。
节日大典时,反倒多以大笑鼓敲击成乐,相和歌唱。
史云鹜亦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手指在弦上轻巧一挑,一串泠泠琴音轻灵如清水击石。
我一怔然,这琴倒有一副好材质。
史云鹜转头嘿然一笑,道:我前几月,将将开始学着抚琴。
因抚得不好,爷爷和哥哥都不愿听。
独有临简哥哥,常耐着性子听我抚琴弄弦。
我用茶盖拨了拨茶叶,慢条斯理地瞥了穆临简一眼。
他本是在望那把琴,忽而感念般回过神朝我看来。
四目相对,他先是一愣,片刻似笑非笑道:我也念及这琴的材质好,百年泡桐的琴声,冰蚕丝做得琴弦。
这话本是寻常,然而我听入耳里,无端端却像一番解释。
我咳了一声,抿了口茶去瞧莫子谦。
莫子谦临着西窗而坐。
窗外有荷花池塘之景,小风儿呼呼地往屋里吹,吹得他的神色十分凄凉悲催。
发觉自己怠慢了莫子谦,史云鹜亦有些尴尬。
她右手包裹得委实像个大萝卜,这会儿用左手拾起茶壶,便要去个莫子谦添水。
屋里隐约有荷香袅袅,莫子谦略一皱眉,伸手接过茶壶自个儿将水添了,问:你屋里怎没个丫鬟伺候着?纵是史莫二人定亲已五年有余,这般家常的对话,想必还是第一次。
史小妹妹一贯傻气,听了此话益发呆愣。
片刻她道:我将将把丫头们都遣出去了。
反正她们在旁边候着,也是无聊。
顿了顿,她又嘿然一笑,伸手挠了挠头,况我下午这个时辰抚琴,抚得不好,怕吓着她们。
莫子谦手里动作一愣,眼神瞟见史云鹜的茶盏隔得不远,便也一道顺过来将水添了:这琴好,怎么抚……想必都是好听的……此话毕,我通体一个激灵,瞪大眼睛去瞧莫子谦。
则见他将茶壶往桌上一放,眼神飘飘地落在史云鹜的右臂上,道:你这伤势得养着,最近……怕是少了个抚琴的趣味。
史云鹜愣了半晌,却并未接着莫子谦的话说下去,而是问:那日……一醉红尘的那个烟霞姑娘,你这几日还去瞧她么?日头已西,窗外的云彩渐渐染了霞色。
屋内静静的,杜修双眼猎奇地瞧着那窗口霞色下的二人。
他二人说话的姿势倒也奇怪,一人端坐着,一人静立着。
我闲闲将扇子掏出来,扇了两扇后,饶有兴味地去摸桌上的糕饼来吃。
一只手凉凉温温地将我拦了拦。
穆临简目色清浅,笑意轻灵,桌上七八个碟子满满是糕饼,他却眼尖地挑出一个我最爱的凤梨酥递与我。
我口水一咽,得了个便宜,便卖乖地冲他笑笑。
他则笑着又去端他的茶水来喝。
莫子谦目光微闪,片刻他看着窗外,忽道:不曾、不曾去了……停了一下,他吞口唾沫又添了句:我是说,这几日,我也不去了……史云鹜一身粉色衣衫,如春日桃,又如夏日莲。
她愣神地瞧着莫子谦,忽而在桌前坐下,低眉喃喃念道:因我常常去烟柳子巷寻我大哥和爷爷,那个一醉红尘,我也常去的。
我觉得……不是很好玩。
莫子谦又是一愣,也垂眸去盯他那盏茶水:确实……不是很好玩。
此言一出,我摇扇的动作,随着杜修的一声好奇地咦?停了下来。
不知何时,本来还明净的天,此刻霞色尽染,一团团粉一团团金,十分喜人。
这般耀彩落在史云鹜那花一般的脸上,比起烟柳子巷的花姑娘,强了不知多少倍。
我素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得了莫子谦二十把上品折扇,外加一块美玉坠子,我少不得要为他出些力。
待杜修咝咝抽了两口气,开口正欲调侃,我抬起折扇敲敲他的肩,慢腾腾指了指他面前的茶水。
杜修双目放光地转头来看我,那眼神中写得言语真真一目了然——莫子谦栽啦!我会意地点点头,又挑起折扇指了指杜修手里的茶水。
杜修十分沮丧,端起茶水来喝,不言语了。
与此同时,莫子谦朝我抛了个感激的眼神。
我挑眉冲他眨眨眼。
他咳了一声,去瞧窗外日暮黄昏。
黄昏为那把七弦琴也想上一层金边。
莫子谦望了一会儿,忽道:说起抚琴,沈可儿也是会一些的。
史……小姐,你若是想听,可让沈可儿抚一曲。
我还未作反应,却瞧见穆临简慢慢放下手里茶盏,转过头来看着我,淡笑:原来侍郎也会抚琴。
我冲他嘿嘿一笑:琴技甚拙,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莫子谦道:七弦琴抚得最好的,当属沈可儿的妹妹沈眉。
不过这些年,沈可儿的琴艺倒也颇厉害了。
史云鹜闻言,亦是点头附和:大皇妃的琴艺,我也听过一次,是五年前她与大皇子大婚的时候。
我便是见了她抚琴之姿,觉着惊为天人,此后便动了学七弦琴的心思。
我将将抛了个桂花糕在嘴里嚼得正欢,便被惊为天人四字噎住。
呛了半晌,倒是穆临简递来茶水,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会儿,忽道:家乡有个调子,用七弦琴抚起来,格外好听。
不知侍郎可否抚给穆某听?我一愣,忽听得史云鹜道:那曲子空旷幽转,欢喜又缠绵,是临简哥哥的发妻生前常抚的曲子。
说着,她又讪讪挠了挠后脑勺,我琴技不好,听了多次也不能抚出来。
我心中猛地一沉。
昨日在山头,听穆临简言及他曾经瞧上的姑娘,后来喝桂花酿酒力上头,便忘了问他与那姑娘的后续。
听史云鹜这般说法,那姑娘莫不是早已亡去了。
我愣愣地抬起头:你发妻她……穆临简的目光却落在窗外,须臾,他回转过头来,眉目间似有万水千山:西苑外有一片柳树林子。
初夏柳树丝绦已长,绿意沁人,侍郎在那里为临简抚曲一首……可好?可好两字,他念得很轻,仿佛乘着风声入耳。
西苑外的长荫林中,果有一片柳林。
夏日的柳树,绿意已经沉淀。
晚风轻抚,柳枝柔如海浪。
树间有一片空地遍布着小鹅卵石。
史云鹜要招呼布菜,莫子谦便在屋里帮衬,杜修懒懒要留下瞧戏。
因而这厢抚琴,便只余下我与穆临简二人。
我抱着琴将将要坐,穆临简却将我一拦,他弯身捡了几个凹凸的小石子,确定那块地平整了,这才对我笑道:坐吧。
晚霞褪色了,天边是薄薄的水蓝。
抚琴膝上,琴身也染上暝色。
我与穆临简道:你得先将那首曲子哼唱一遍与我听。
穆临简瞧了我半晌,笑意甚暖:我吹给你听。
说着,他伸手攀折一片柳叶,也盘腿在我侧旁坐下,这是北荒的曲调。
我像是听过这样的曲调的。
起初欢悦,尔后宛转,一串轻音排空而上,带着几分悠扬,几分缱绻。
仿佛有旷野荒草,有绿树丝绦,有一双一对的人。
还有万水千山,岁月久长。
夜色在他吹曲的时候,如泼墨般缓缓散开。
他的侧脸的轮廓却在夜色中十分清晰。
待他吹完,我曲指一试弦,一串泠泠的琴音便径自流泻而出。
我在弹琴的时候,忽然想起我曾经做得一个梦。
梦里,那只灰色肥猫,爬上了一颗很高大的树。
爬上去了,它又不敢下来。
我气得哭笑不得,在树下跺脚直叫它的名字。
我说你跳吧,你跳吧,我准能接住你。
肥猫还是不跳,它胆子太小。
我气匆匆地上前去摇那颗树,树叶如雨纷纷而下。
那肥猫吓得心惊胆寒,四肢抱着树枝,冲着我喵喵地告饶。
当时天已很晚,我饿得不行,正发愁,却见旁边一道青色身影轻轻一跃。
又是一阵树叶雨,他在雨中翩然落下,怀里抱着肥猫,好笑道:怎么连只猫都欺负你?你怎么这么好欺负啊?……琴音止了,而风声不止。
穆临简的目色灼灼有光,他看了我好久,忽然轻轻一笑,与我道:侍郎这曲子抚得好。
我低头去拨弄那琴弦,在心中掂量了良久,终是抬头笑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你与我说说,这曲子的典故?见穆临简神色愣怔,我将拾起折扇往在琴尾上敲了敲,讪讪一笑道:你素来也不是个固执的人,今儿天色已晚,你却非要我抚这只曲子给你听,这其中,定然有个因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