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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2025-03-26 02:27:33

从玥城到北荒香合镇,路程虽不远,但道路甚颠簸。

因这厢去瞧穆临简认得干亲,我万不可怠慢了去。

所幸我从京城一路来姬州,沿途寻了些好耍的物什,拾掇了一番给他们送去,装了三五个布囊。

起初一日,穆临简自个儿骑马,将我与那些物什一道留在马车内。

后过了一日,出了玥城,他先是自己换了身寻常装束,又寻了个车夫,嘱咐我换作女装,这便与我一同呆在这马车之内了。

且说我三年未着女装,一身紧巴巴的烟色衣裙穿在身上甚为不适。

又因久未妆扮,一头长发被我折腾了好半晌,才挽出个简单的垂鬟髻。

我在房里从头到脚捣鼓了一个多时辰,虽自觉收拾齐全,然走起路来,总觉得缺了什么似,十分别扭。

是时正午日光正盛。

我换完衣裳,从客栈的厢房里出来,则见穆临简斜倚着木栏,一身青衫劲装,长发用帛带束在脑后,见了我先是一愣神,再又笑起来。

不知为何我脑子一乱,恍惚中竟见得一男子也身着青布短衣,指尖转着一壶酒,斜倚在篱笆前嚷嚷:弄些槿柳花来绕篱笆,好看。

我晃了晃头,再回神只见穆临简不知从哪儿折了一只花藤,将我散下的发丝挽起插*入头顶的发髻里。

前些年北荒一战死了不少人,所幸未过于累及我认得几个干亲。

穆临简倚着栏杆,又抬手扶了扶我发间的花藤,接着道,家里人不多,有洛姥姥,我家姊景霞,我家姊的儿子小久,还有一个唤作闫三两赤脚江湖郎中,你……可以叫他三两哥。

听了此言,我忽地忆起他前些日子提及他发妻柳遇的事,不由问:那个三两哥,是不是从前收留柳遇,认柳遇做亲妹妹的江湖郎中?穆临简一愣,片刻将头偏向一边,答了声:是。

须臾,他再又回过头来看我,脸上挂了枚淡如疏烟的笑:他瞧见你,定然很开心。

我被他这笑容恍了眼,又慌忙腆着脸服帖地答:是呢。

穆临简又是一愣,片刻后,他古怪看我一眼,勾起唇角。

他这副模样瞧得我甚是心惊,心道莫不是我这儿日改头换面作小女儿言行举止,被他瞧出蹊跷了吧。

我的直觉果然准。

待我别扭地出了客栈,上马车前,穆临简忽地将我一拦,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笑道:就是卓女装,拿着扇子也无妨。

我定睛一瞧,他手里握着的扇子,竟是前些日子我赠他风柳木槿扇。

我正欲惊喜结果,然脑中念头一闪,我又忍痛推脱道:扇子这等物什,一般少年公子才喜欢时时摇着,我扮男装尚可用用,如今换了女装,合该有个女儿家的模样。

穆临简斜斜瞟了我一眼,便回头去嘱车夫行路了。

这会儿再出发,走得是北荒小道,一路直行,到香合镇充其量一个来时辰。

我上马车后,安置好些许物什,本要打个呵欠,却见穆临简正瞧着我,忍了忍终是将呵欠噎在喉咙里。

穆临简看了我一会儿,又将那折扇递与我,笑道:拿着吧,你这两日也不知怎么了,非要在我面前装出这般姑娘家的言行举止。

我头皮一麻,作愤怒状:我哪里是装出来的,我原本就是这幅样子,只是我这些年扮男装,迫不得已才要学莫子谦一般,装成个潇洒儿郎。

穆临简嘴角抽了抽,复又端出一副笑颜。

他将折扇往旁侧一放,抄着手瞧我:你若非要像个姑娘家,便为我小侄子逢补两件冬衣,毕竟我们在香合镇少说也要呆个七八日。

我愣了愣,甚无语道:你这不是欺负人么?穆临简笑了笑,不语。

我默了片刻,终是伸手去摸了那把折扇,讪讪笑道:竟然被你瞧出来的。

实不相瞒,我这两日过得甚别扭,方才换了女装,更觉得浑身上下少了一物,原来是这把扇子。

车马颠簸了一下,我一个没坐稳朝前倾去,穆临简伸手一拦,顺势便将我带入他怀中。

也不知走了什么路,这厢马车一路咯得上下摇晃。

我自是跟着颤,却见穆临简一副岿然不动的稳便样子,将我更揽紧了些。

为何要作出这副模样?他问我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讪笑道:不都说姑娘家的模样,讨男人喜欢么?车棚内晃晃悠悠,穆临简的一双眸子却似这晃悠中,唯一不动如泰山的事物,灼灼燃着:我喜欢你本来的样子。

我愣了一会儿,跟着马车晃动晕乎了一会儿,突然一下子,愣住了。

我脑子中嗡嗡一片乱响,他这句话……莫不是在说他瞧上我了?嗯,也不尽然,他说的是喜欢我原本的模样。

但我以为,既然他瞧上了我原本的模样,这便是一个好的开始,一个充满希望充满阳光的开始。

我暗暗在心里乐了一阵。

再回神来,却发现我这张万年不带一红的老脸,就这么在穆临简靠得极尽的注视下,发起烫来了。

此时此刻,即便车内再颠簸,我也顺利达到了一种忘我的境界。

周围的声音,周围的世界,仿佛都被一层迷离的雾隔开了,空气压得人心慌。

穆临简揽在我腰间,抚在我脸侧的手都变得滚烫。

他修眉微蹙,眸中光更甚,光润的唇抿了抿轻喃了句:原来,你叫沈眉……便要将唇覆上来……就在我屏住呼吸的那一刹那,马车再一个大颠簸,忽然又走得平顺起来。

但闻车帘被掀开,穆临简蹙眉朝探头进来的车夫看去,温言问:怎么了?那车夫看了我们车内光景,先是一愣,再又赔笑道:对不住官人,方才那马贪旁得鲜草吃,走偏了道,我这会儿将他们赶上了正道,不再簸了。

顿了顿,他再又朝我与穆临简一望,呵呵笑道:官人跟小娘子感情也忒好了。

我再是一愣,垂目瞧了瞧我这般被穆临简揽着姿态。

慌忙从他怀里挣脱开身,讪讪坐到一旁。

穆临简笑着瞧了我一眼,复又跟那马夫道:小娘子怕生,让您见笑了。

我目瞪口呆地抬起头瞧他。

不过多时,便到了香合镇。

虽说是城镇,但瓦房屋舍,阡陌交通,十里芳草野花,颇有几分农家风情。

镇上的人不多。

听穆临简说,这些人多是后来这两三年搬来香合镇的,非是香合镇的本地人。

原先北荒一战,镇中人或是阵亡,或是流离,均不知所踪。

我听了这话倒觉着稀奇,既然镇中人多数失踪,何以穆临简认得几个干亲,均能稳便地住在镇子里。

想到这一点,我也没垫在心里,径直问出了口:你几个亲人活得好好的,莫不是因为你身居要职,动用职权保住了他们吧?我说的要职,自然指的是一品国师,虽然我听闻北荒争战那些年,穆临简早已被流放去了江南之地。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若要保得几个人,倒是容易得很,只是可怜了他那发妻柳遇。

不料我问了这句话,穆临简眸色一黯,半晌默不作声。

待到了他家院前,他才复又与我笑道:你随我称呼家里人,记得都有谁么?我想了想,沉吟道:有洛姥姥,你家姊景霞,你侄子小久,还有一个江湖赤脚郎中,他是柳遇认得哥哥,叫三两哥。

穆临简点了一下头。

方要推门,我又拦住他道:那你这么带我回来,我是你什么人?还能是什么人?穆临简挑眉一笑,家里人愿意认成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了。

我一愣,敲扇道:这话是什么道理,要是他们将我认成你奶奶,你也能服服帖帖恭恭敬敬地唤我一声奶奶么?镇中有风,歇着六月木槿花香吹来。

穆临简被我噎住,愣了半晌,复又笑起来。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笑容,明明是很清和的弧度,却好像这世间的事,对他而言都十分圆满一般。

可这笑容,分明又很熟悉。

带你来前,我给家里写了信,说是要带一个叫景眉的姑娘来给他们瞧瞧,我只说了你是我朋友,让他们不要乱想也不要乱猜。

穆临简笑道。

我点了点头,望了望一袭土墙正中的红木门,点头道:这样甚好,这样甚好。

若他们像方才那马夫一般,直接将我认作你的小娘子,太突然我的心肝便受不住。

穆临简再笑了笑。

事实证明,我不该太过信任他,抑或不该太过信任他的家人。

待木门被敲开,门前站着的粗衣男子愣了半刻,还未等我将他的五官看清,他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了上来:妹子,妹子,妹子妹子妹子,你真的没死,你总算回来了想死我了盼死我了哎……我僵了僵,转头干巴巴地去看穆临简,见他笑着不语,我又干巴巴地回过头来,说道:三两哥……你是三两哥吧?你把我瞧成柳遇了吧?我跟她长得像,但我不是柳遇,我叫景眉,是穆临简的朋友。

抱着我的人的抽泣声停了一刻,复又大哭起来:什么朋友,你是他的媳妇儿!他找了你那么久,你可千万不要亏待他,你这次可要好生跟他在一起,我跟你说枫儿他……三两哥。

旁边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闫三两,穆临简笑道:临简来前不是跟三两哥写了信,小眉与小遇长得像,终不是小遇。

闻此言,闫三两的呼吸一僵,这才松开我,泪眼婆娑道:是、是,你说过,让我们不要告诉小……嗯,是让我们不要将人认错了。

穆临简略一点头,又微笑道:姊姊和小久他们呢?闫三两一张脸哭得皱成一团,我瞧了他好半晌,都没瞧见他长什么模样,只闻他言道:晓得你要带小眉来,霞霞一大早,就带姥姥和小久上大镇子里置办东西去了,晚膳时候回来。

顿了顿,他复又满眼泪花地再看我一眼,忽地又哇一声大哭起来。

我被他惊得目瞪口呆,正琢磨着是否要安慰他,则见他抬手朝穆临简肩上一拍,道:枫……临简啊,你先好生招待你媳妇儿啊,我、我得去哭会儿,先哭会儿……语毕,他复又狠狠将我一抱,奔去屋里了。

我呆在原地愣了半晌,复又转头瞧向穆临简:他……把我认成柳遇了吧?穆临简愣了愣,苦涩一笑,点头道:恐怕是。

我见他这副笑容,心底沉了沉,涩然问:方才,三两哥说,你这些年找了她很久,那她……她死了。

穆临简冷声打断道,我将她葬在家附近的一个宅子里。

是、是间小精舍,和一个大院子。

天色明净如洗,可穆临简望着我的眸子里,却明灭不定,我瞧了瞧院里柳树,连成排的瓦房里,传来闫三两断续的哭声。

心中蓦地好奇,不知从前的柳遇是怎样一个人,能让这么多人,在她死后的五年,还对她牵肠挂肚,动辄恸哭。

我默了半晌,上前两步,扶着穆临简的手臂道:待我去瞧瞧吧。

柳遇的那间宅子。

穆临简身子一僵,他没有回答。

可我晓得每每提及柳遇,他便有些难过。

他垂眸看了看我扶在他右臂的手,又伸出左手来,慢慢将我牵住,沉声道:走吧。

那间宅院的墙是后来砌上的,饶是如此,也有漆痕片片剥落,如岁月斑驳。

穆临简在墨黑的大门前,忽地顿住脚步,他抬起头怔怔地瞧着这扇门,轻声问:小眉,这世上,有没有一个人,无论他是生是死,无论他在天涯海角,总能让你牵挂,让你不能忘怀?我沉默了许久,终是不愿再回避这个答案,我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