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发懵,茫然看着穆临简言笑晏晏地蹲下身。
他伸手抚了抚倒霉园子发,淡淡道:那又怎样?我彻底呆了。
倒霉园子个头极矮,还不及我腰部,圆墩墩模样,闪忽忽眼。
他瞅瞅我,又瞅了瞅穆临简,嘶声嚎道:你太坏了!我憋了这么多年都没碰过我小婶!你敢碰我小婶!我告诉你,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宋小久仇人,我跟你势不两立!语毕,倒霉园子做出一脸悲愤状,抓起我手便往屋里拉去。
我刚被他拖着趔趄走了两步,另一只手忽地又被人牵住。
穆临简一把将我拽入怀中,皮笑肉不笑地理了理我发丝,柔声道:眉儿是谁人?我一愣,将他推了推:你怎得还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岂料这宋小久,根本不是一般小孩。
我话音刚落,他三步并作两步摇晃到我跟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我小腿继续号:小婶,我不计较,你被小叔碰了我也不嫌弃你。
你跟着我,往后你跟着我过!倒霉园子可劲儿拽着我小腿,偏生穆临简还紧紧将我揽在怀里。
我浑身上下忍受着被二马分尸痛楚,脑子里一片混乱。
幸而这时,屋内有人听到动静,疾步迎了出来。
这厢出屋是一个身着素衣妇人,面目生得很美,半老徐娘风韵犹存。
她远远望了我一眼,在院子中间顿了顿,复又迎上来,就着倒霉园子耳朵呵斥道:你小叔女人你也抢?看我不打折了你腿!言语间,素衣妇人又匆忙朝我点头一笑,与穆临简道:晚饭早做好了,还不将小眉儿带进来。
我跟在素衣妇人身后,一边走一边琢磨。
穆临简这一家子委实神奇。
看这光景,素衣妇人应当便是倒霉园子娘亲,穆临简家姊景霞。
我记得穆临简与我提起往事时候,曾说闫三两一直喜欢他家姊。
思及这一层关系,我不禁抬头拍了把额头,心里顿时充满了对香艳八卦期待。
晚膳设在正厅。
洛姥姥与闫三两早端坐在桌前。
见我与穆临简进了屋,闫三两又红了眼眶,洛姥姥小个子小脸,人倒是颇和气,径直招呼着我与穆临简坐去她身旁。
景霞甫一松开倒霉园子耳朵,园子便一溜脚往洛姥姥身上爬,一边爬一边恶人先告状姥姥姥姥,小叔跟我抢小婶!洛姥姥呵呵笑了两声,理了理园子小辫子,答:他不是一直跟你抢着你小婶么?抢了这么多年了,你也没抢回来,算了吧啊?我闻言,又狠狠晕了晕。
小园子愣了愣,啪一声将筷子朝桌上一拍,蹲在地上摆出一副不饶人脸色,不说话了。
一人向隅,举坐不欢。
众人默默吃了一会儿。
景霞忍了半晌终于没忍住,筷子一拍冷言道:宋小久,你昨个儿溜去镇口调戏罗寡妇还不够,今儿又开始跟你小叔抢小婶,你越发有本事了啊。
倒霉园子以手支颌,郁郁道:我六岁那年就瞧上小婶了,是小叔插了一脚横刀夺爱。
再说了,三两爹爹也说,漂亮女人都是用抢,不抢就没了。
景霞瞪大眼,闫三两道:霞霞,我跟小久亲,所以他唤我爹爹。
倒霉园子再看穆临简两眼,恶向胆边生,溜脚跑去景霞膝下,又道:娘亲娘亲,我只要小婶一个。
漂亮女人我见多了,没人比得过小婶,你帮我跟她提亲,她跟了我,保准吃香喝辣。
景霞还未答话,但闻嗒一声,穆临简将茶水一放,笑道:你眼光不错,就是动作慢了点。
说着,他忽地伸过手,将我往他怀里一揽,又笑:最漂亮女人给我做娘子了,你再物色物色去找第二漂亮。
穆临简语气本是半开玩笑。
岂料这话入了倒霉园子耳里,竟被当了真。
园子面色一阵白似一阵,跳着脚就立在椅子上大叫:可你对小婶不好!小婶当年那么劝你,你偏不听,偏要去做那个副将军,打仗有什么好?!若不是你,小婶也不会死,镇里那么多人也不会死!此言一出,屋中忽地静了下来。
穆临简揽在我身侧手僵住,慢慢松开来。
须臾,屋角烛火突然爆了一声。
景霞这才反应过来,一边拉拽着倒霉园子,一边朝我赔笑道:这孩子一激动就容易胡说,小眉儿别介意啊别介意啊。
语毕,她赶忙将倒霉园子抱出屋去。
屋内气氛仍旧尴尬,闫三两看了看我,再看了看穆临简,筷子一放勉强笑道:我去看看霞霞跟小久。
起身走了两步,他又添了句:小久这孩子爱说胡话,你、你们都别往心里去啊。
我将思绪在心底理了又理,自是明白了几分因由。
待我再抬头去瞧穆临简时,却见他脸色惨白早没了血色,唇角有些发抖。
我心中一沉,忙拾了个空碗舀了汤递给他,笑道:你也是,偏生要跟个小孩子计较。
日后你多让着他点,我总是跟着你,向着你。
穆临简神色一滞,慢慢转过头来看向我。
他目色有些涣散,须臾间,又望了望我端在手里汤,勉力笑了笑。
可他没有将汤碗接过,叹了一声,独自出了屋。
本来热闹房间寂静下来。
茫然间,我只好望着洛姥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洛姥姥依旧笑着,拾起筷子,兀自道:都走了?都走了我自个儿吃。
顿了顿,她又回头看我一眼,去瞧瞧他吧,这些年他也过得不好,心里愧疚得很,总不敢回这个家。
夜里寂静,月色中天。
前几天,穆临简还略微兴奋地与我说,六月六见姑姑,我想他定也没料到,回家乡第一天,会是这样一个不欢而散结果。
景霞带着小久回屋歇着了。
院子不大,柳影扶疏。
穆临简倚在一棵枯木旁。
枯木前有流水淙淙。
我在原地顿了顿,上前一步唤了声:临简。
穆临简身形动了动,抬起头来。
夜色太迷蒙,我瞧不清他神色。
但我晓得他有些难过。
我又走近了几步,抿了抿,终是唤道:景枫。
穆临简浑身忽地一僵,慢慢直起身,愣然将我看着。
我讪讪道:今、今日在柳遇姐姐坟前,你我……我瞧见墓碑下小字了。
写是‘夫君景枫’。
何况三两哥今天喊你,也喊漏了嘴。
停了一下,我又补充道:其实没关系,你是穆临简也好,是景枫也好,对我来说,都没关系。
夜风凄莽,穆临简苦笑了一声:不问我为什么?我摇了摇头:不问了。
想了一下,我又说,其实不是我不想问,你晓得,我就是个八卦性子。
只是我怕问了以后,万一发生什么变数怎么办。
等、等日后我们辞了官,成了亲,你别忘了告诉我。
穆临简沉默了看了我一阵,忽地走近两步将我拥入怀中:对不起。
他将脸埋在我脖颈间:当年……我也不想,我也没料到会变成那个样子。
本来你……本来小遇,小遇也劝我,让我守住家乡,守住亲人就好。
可我偏不,瞒着她,投诚窝阔……我有些无措,只伸手慢慢地抚着他背脊,竭力安慰道:嗯,五年前北荒一战,我常常听莫子谦提起。
他说,若不是当年景枫将军假意投诚了窝阔,那战争也不可能那么快结束,毕竟窝阔兵力比我们强那么多……不是!穆临简哑然道,窝阔兵力虽比我们强,但他们跋涉来到北荒,很快会断水断粮。
我若、我若能稳住性子,与他们再周旋些时日,待莫老将军援军一到,北荒、北荒将士,百姓,都不至于牺牲了……眉儿,你没瞧见那时北荒,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都是我错,是我急功近利,是我好大喜功,想要凭着一己功勋挤进朝堂,想要……他声音低了下去,夜风盘旋声却益发清晰。
我不知该如何劝他。
因为我知道,假如因为一个错误决定,而葬送掉无数条性命包括自己最爱人。
无论时光如何流逝,那份悔意都是不会消弭。
可现在,我眼前人,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一品师,亦非那个果断睿智穆临简。
回忆里边缘地带被触及,无论何人都会惊慌失措。
我慢慢道:我不懂行军谋略,但我晓得战场上瞬息万变,有时候,你以为最好决定,下一刻便变成一招死棋。
有时候,你以为是退无可退了,下一刻却又能枯木逢春。
无论当年你做出什么决定,可是起码,你结束了战争。
若你觉得自己错了,或者,别人都不相信你,那我景眉,总还跟你站在一边。
景眉……?穆临简低低道。
我点了点头:嗯,嫁夫随夫姓,往后等你娶了我,我就叫景眉。
再没了声音,良久,我脖间一阵温热,我才知道原是他流了泪。
穆临简松开我。
我借着月色瞧他,才发现他眼眶没有红,只是脸颊边有一道清痕。
他与我道:夜深了,你先去歇息吧,我一个人呆会儿就好。
我点点头,转身刚走了几步,穆临简忽地又唤了声:眉儿。
我回过头,看见他在夜风里朝我笑:眉儿,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