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风声很大,我几次推窗探看,只见夜空云层翻涌,早将月色掩去。
想来又是一场急风骤雨。
躺在床榻上合上眼,一团迷乱中,唯有穆临简先才一副惨白脸甚为清晰,还有他脸颊那一道清痕。
我没再出屋瞧他是否回房。
其实他要一个人呆着也好,风雨过后,明天定有大晴天。
明天我还陪着他,我还要养足精神,揪着倒霉园子跟他赔礼道歉。
脑子里又浮现从前总做那个梦。
梦里竹外花浓,他挑扇朝我一笑说,打洒了你这壶万世流芳茶,我当以一生情醉作赔。
我说他少说了一个酒字。
他却说,没有少,一字不差。
我知道那些真实几乎可以触及梦境,其实是我失去回忆片段。
我也知道梦里那个人是英景轩,否则我当年,也不会那般竭斯底里地要嫁给他。
可如今再忆起这场梦,独有那万世流芳茶与一生情醉酒,令人欷歔感叹。
今夜一场不欢而散,穆临简悔与泪,突然让我明白,与其万世流芳,不如一生酒前花间老。
毫无头绪地想了许多,夜更深了几分,将睡未睡之间,忽听屋门一动。
我爬起身来定睛一瞧,进屋人是景霞。
景霞笼着一团烛火,朝我淡淡一笑便坐来我床边。
我忙挪了挪,给她让出些位置。
她端着烛火瞧了我好半晌,笑道:枫儿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很像一个人?你晓得他是枫儿了吧,今晚来了这么一出,你合该知道了。
我点点头:嗯,他说过,我跟柳遇长得像。
景霞叹了一声,又问:那你介意吗?我想我要说不介意,那摆明了是骗她。
可柳遇一个亡去人了,我若跟她计较许多,这又显得我忒不大气了些。
毕竟现在喜欢穆临简人是我,心疼穆临简人是我,被穆临简保护着爱着人也是我。
我讪讪一笑,道:临简对我好就成,别想太多了,反而惹自己不开心。
景霞默了一会儿,复又道:我跟你说几桩过去事儿,成吗?我没拦着。
景霞道:其实现如今,你眼前穆临简,他脾气比起往常已经收敛了许多。
大概也是因为北荒战事,真真切切将他伤着了。
从前景枫,脾气比现在大许多,做事也冲动,但心思单纯得很,也十分善良。
后来他遇见了小遇。
小遇本是三两捡回来丫头,枫儿可好,冲进院里就说闫三两强抢民女。
于是两人缘分就这么结下了。
枫儿性情虽不好,遇事又不耐烦,那些时日总明里暗里地跟小遇挑刺。
小遇脾气跟你一样好,知道他挑刺,也就让着他,还正儿八经地去问他原因。
你说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因为枫儿看上小遇了。
两人这么一来二往,也就好上了。
枫儿脾气虽不算好,偏生小遇可以包容,加之他凡事都为小遇好,两人感情其实是极好。
对了,也有脾气大时候。
镇里一个姓周书生,不晓得小遇跟枫儿关系,以为他们要好是兄妹。
小遇长得漂亮,那周书生见了极喜欢。
一不做二不休便来跟小遇提亲。
后来枫儿知道了这事,气得去把周书生打了一顿不说。
这事原本也不是小遇什么错,他气得三天三夜没理小遇,任凭小遇怎么哄他,他都不张口说一句话。
到了第四天,还是小遇出门时摔了一跤,胳膊肘磕出了血,他才急得跳脚,松口与她说话。
枫儿顽劣,亲事本来定在夏末秋出,那年暮春,他便带小遇去香合山,两个人对着跪在山尖尖上便拜了天地。
回来后,他便将小遇当自己媳妇儿了。
可好事多磨,没过几日,京里就传来消息,让枫儿做副将军。
领兵去打窝阔。
小眉儿,你只晓得景枫便是穆临简,十八岁做了师,半年后辞官,独自来了北荒,二十岁以景枫名字领兵出征。
可你不晓得,景枫与穆临简,穆临简才是他化名。
景枫,是他本来名字。
当时枫儿要去做将军,小遇也没拦着,只说在家里缝好嫁衣,等他回来。
可战事越来越严峻,小遇晓得形势之后,便劝枫儿,让他带着香合镇一镇老小离开,反正援军也是回来。
可是枫儿好大喜功,非但不听,还自个儿假意跟窝阔投诚,想要摸清敌方势力。
因这事太过危险,枫儿不想将小遇卷入其中,便没有与她说实情。
可那个时候,小遇虽是晓得枫儿叛变了,也没有怪他,而是一个人抱着枫儿送她琴,跑去战场去找枫儿。
她说她还想竭尽全力劝劝枫儿,或者,只是再见见枫儿,可是那场战争后……我知道。
那是昔日北荒一战,最后一场战役。
副将军景枫叛变投诚窝阔后,临时再带着数千名将士加入瑛朝大军,我方势力大振,与敌军决一死战。
是时尸横遍野,几乎无一人生还。
我抿了抿干涩唇,哑着声音道:也难怪临简会这么愧疚。
景霞咬了咬唇,忽地抬头看着我,目色灼灼: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晓得战争局势千变万化,结果这样惨烈,决不是一个人责任。
可枫儿这些年却一直自责,不瞒你说,他将我们安顿好后,便一个人去了江南沄州一带,今次带着你回来,还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回家。
他不是不愿回,而是不敢回。
原来枫儿脾气不好,做事冲动,我老说他老骂他。
可现在……现在我这个做家姊,见着他这副样子,什么都积在心里,又觉得从前那个弟弟,像是不在了一般。
我现在想想,其实枫儿也就是脾气大了些,做事冲动些,心底还是善良,又很有担当。
我从前老说他,真是我不好。
可我现在想要让着他,又不知从前弟弟上哪儿去了……话近末,景霞垂了泪。
我瞧着窗外打下雨水,心底也一片苍凉,也不知静了多久,我说:你弟弟还在,他现在面上虽平和冷静许多,心里虽也苦着,可他总也有忍不住时候。
我笑了笑,转头看着景霞道:他跟我发过两次脾气了。
一次是在永京时候,他没给我好脸色,一次是今天傍晚,他吼我来着。
一滴泪径直从景霞眼眶里滑落,而她却抬手抚了抚我眼角,笑道:傻丫头,他跟你发脾气,你还开心。
语罢,她又叹了一声,端起烛火道:其实我与你说这许多,不过希望你能知道他心里苦楚,多心疼他一些,毕竟往后,陪在他身边人是你。
还有,关于小遇……景霞忽地抬头朝我一笑,小眉儿不如就将小遇跟枫儿事,当作是自己与临简回忆。
这么装在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我想我终是无法将他人记忆化作自己。
我睡下时在想,天下男儿,多是想做英雄,要保家卫。
可昔日景枫将军,见过烽火满天,见过战争惨烈后,如今求得片刻安宁也难。
离开永京前,莫子谦在墀台上与我说他宏伟壮志。
青天艳阳,风声萧疏,子谦真真像个顶天立地战无不胜好将军,而他口里景枫,亦是那般闪着耀彩。
可时至今日,白云苍狗。
再念及莫子谦,那便是鸿鹄安知云雀之志了。
我便是只不思进取,不爱攀登云雀,思来想去只琢磨着心里那点小九九,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失踪一回,失忆两回,欺君三年,也活得甚好甚有风情。
估摸着往后穆临简与我一起,我尚可将自己运气分他一些,两人安居乐业。
如此一来,我沈眉也可学着别家小姑娘,无事就伤春秋,叹华年,啧啧啧,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于是乎,今日这么前尘旧事故人搅和着一番跌宕起伏后,我入睡时哼了俩小调,心情竟是雀跃。
再思及穆临简一句我爱你,只赚不赔,甚好。
因夜里下了一场雨,第二日阳光极浓烈。
我在房里收拾洗漱完毕,将将敞开门便呆住了。
倒霉园子圆墩墩地跪在地上,面色凝重。
他手持一个托盘,上面搁着两碗粥,两双筷子,几碟小菜。
见了我,园子哭喊一声:小婶——我瞧瞧他,又瞧瞧他手里托盘,疑惑道:你要跟我一起用早膳?倒霉园子立即苦了一张脸:哪能啊……我昨晚被我娘亲教训了一宿,让我今早给你送早膳来,让我瞧着你跟小叔吃完,才许我吃东西。
小婶,你快些去叫小叔起身,我要饿死了。
我听了此言,心中甚欢喜,回屋取了一张凳子,淡淡扫了倒霉园子一眼,道:走吧。
园子立马起身,颠着小步子摇摇晃晃地跟在我身后。
待到了穆临简屋前,我将凳子搁了坐下,指了指身旁空地,说:你在这里蹲着吧啊。
见倒霉园子愣神地瞧了瞧我,我又道:你小叔昨个儿睡得晚,我等他睡足了起身。
园子闻言,再愣片刻,哭嚎道:小婶你不能这样,我十一岁了个子这么矮,已经很残废了,在这么被你们折腾下去,我往后床第不能该怎么办啊啊——。